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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ocoh說:「接下來的情節不斷考驗著家豪的心臟強度,他能否捱過煎熬,實在難以預料。面對人生的種種恐懼,如猛獸般突然來襲,我們會在瞬間崩潰?或是處之泰然?這是生命裡必修的一課。」

在夢境、在房間,葉琦留下了段段追憶。

那是一個死氣沉沉的葬禮,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大堂裡只容許人們演繹出兩種表情:傷感的、呆滯的,形成一個創造不到快樂的空間。過去的經歷和憂鬱的氣氛輪流擾動,促使葉琦把自己的靈魂判處死刑,他暗自決定,是一個不能回頭、不容反口的決定。

身處葉琦老家的房間,連接他殘留下來的意識,我手裡沒有選擇權,就如可憐的葉琦,活在控制不了的回憶旋渦之中;就如不由自主的被換來黑暗城,糊裡糊塗的在陌生旅館醒來,看到了字條,穿上了衣服;就如那個學習駕駛的時候,體會到真正的徬徨無助,很想立即放棄,卻始終逃不出駕駛座;就如依婷在電話裡打算把墮胎經歷詳細訴說的時候,急得立即中止通話,心裡產生極大恐懼,狼狽的流下眼淚;就如遇上散發著一陣寂寞味道、一種智慧美的張小夜……

在這些那些情況下,我總是處於被動。

我徹底撇下擾亂自己的想法,包括不屬於鄧家豪的往事和意識,拭去多餘且不爭氣的眼淚,通過幾次認真的深呼吸來使心境平靜。一旦打開房門,將要面對的人就只有葉琦的妻子張小夜,我了解她的內心也存在著猶豫,仍未能確定把葉琦找回來是否最理想、最適當的決定。

試問誰能定奪那樣才是最好的呢?

很想坦白告訴她,世界上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也沒有肯定的好與壞。每個決定、每個結果都不盡完美,人類畢竟是生物,而不是被操作設定、被輸入意識的機械人,就算如何小心避免,總會有犯錯的時刻。

我離開睡床,做出一個有點搞笑的振臂動作來為我們打氣,幸好張小夜看不見我的滑稽模樣,給看到的話,她會以為我在逗她發笑。我裝出一張如常的臉,掛起若無其事的表情,彷彿在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場夢。我打開阻隔著客廳和房間的木門,感應到兩個空間散發出絕然不同的氣息。小步小步的回到客廳,家具和擺設都沒有出現意外的變化,這裡毫無疑問就是葉琦老家的客廳。唯一不同的是,那個惹人憐愛的張小夜不見了。

看到此情此景,察覺到唯一的改變,我的內心有了一股發笑的衝動。來自地球的鄧家豪竟然因為看不見張小夜的身影,而覺得渾身不自在,似乎葉琦的意識無時無刻都在影響著我,可惡!

我著實不必擔心她,在黑暗城,在這個陌生世界裡,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我是一個糊塗愚笨的外來者。她熟悉城市、街道、人物,擁有自己的五人車,駕車前往任何地方都沒有難度。她的表面自由自在,內裡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的內心早就被情感捆綁得死死了。

累贅的擔心的確是多餘的,張小夜在離去前特意留下一張字條,她用綠色的原子筆書寫,留下簡單的一句,清楚交代行蹤。

「家豪,我先到超級市場買些東西,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你可以多睡一會,又或者看看電視節目來打發時間。」

眼裡的字都是張小夜的草書,散發著內斂的氣質。不清楚在若干年後會否忘記她的字跡,我不能把實際的東西帶回地球,帶得走的都是摸不到的記憶和感覺。除非是刻骨銘心的經歷和忘不了的感情,否則,任何事物都會有被淡忘的一天。

我注意到一處不起眼的細節。

張小夜刻意不用鋼筆寫字,代表她仍然在乎那支筆、那些珍貴的墨水、深愛的丈夫葉琦。憑藉這些不起眼的證據,我認為她的臉龐和眼睛都隱藏著尋回葉琦的強烈盼望。

既然下定決心使用鋼筆,我不用刻意等待張小夜歸來。我了解鋼筆的用法,左眼是體驗過去,對了,我不應該再把它稱作「回到過去」,因為這樣的形容壓根兒是一種誤導,可笑的是,我正是那位無辜的受害者。

刺向右眼,作用是往來平行宇宙,那個不斷為我帶來影響的葉琦逗留在另一邊的地球,就是我的故鄉。我估計鋼筆會在一定時間內把他帶回來,事實卻是他未有返回黑暗城,這裡存在一個懷疑,但答案距離我們依然很遠。

另外,我好奇葉琦在享樂抑或受苦,生命是無常的,情況是說不定的。我試猜想,答案大概是受苦,那個傻瓜不懂得快樂,自然遭遇不到快樂,注定了一世孤苦。

或許,我願意等待張小夜回來的話,她會輕吻我的臉頰作為告別和鼓勵,當然這不屬於戀人之吻,當然這純粹是胡說。

把過程簡化,把敘述省略。將鋼筆刺向右眼後的遭遇和體驗過去沒有兩樣,血液墨水為我引路,跌落了血色空間,再被黑暗吞噬。想起來也覺得可怕,原來我已經不再懼怕用筆刺眼,剛才的動作熟練得像個老手,絕對比我的駕駛技術了得,不曉得這是好是壞,這是第二次刺眼,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第四次的體驗。

眼睛抓到了不同之處,我看見一線曙光。人類是很有趣的生物,擁有不滅又旺盛的好奇心,我立即命令雙腿踏踏實實的步往曙光,雙腿不是雙腿,身體不是身體,純粹是由靈魂幻化成的形體。我再次脫離葉琦留給我的瘦弱軀殼,變回那個曾經熟悉的鄧家豪,產生出如釋重負的痛快。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什麼路?漫長得可怕,好像看不見盡頭……」自言自語的我不斷重複這樣的一句。

由於這不過是靈魂的關係,雙腿不會感到疲累,我純粹在精神上作出埋怨,對象是一條不懂得回應的夢幻之路。

爽快一點,痛快一點,孤單的漫步絕不浪漫、絕不愉快。我發動雙腿狂奔,朝著那個神秘的出口進發。

在幾乎錯過的一瞬間,環境突然轉變。

快下雨了,這感覺才對味。對黑暗城來說,是久違的陰天終於到來?還是我終於回到了故鄉的懷抱?

就是很好很好,回到有白天的世界真好,原來地球真的給予我一種家的歸屬感。異常興奮的心情不斷湧現,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我壓抑不住一波波的激動,毫不顧忌的發出「哈哈、哈哈」的笑聲。停不下來,阻止不了,我也不願意強迫自己鎮靜,很想把回到地球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不論認識與否,不論漂亮或醜陋,我也渴望坦白想法,希望有人能夠分享我的喜悅。

想起一些不快事,我的情緒沒有馬上變壞,說的是關於依婷和駕駛課的事情。算了吧,暫時擱下來,不去多想,刻意的不去想,別破壞此刻愉快的心情,別掃興。

我估計自己花去十五分鐘來沉醉於回到地球的快樂當中。太陽被烏雲遮蔽,不敢貿然露臉,縱使天色陰暗,掛著一副快哭下雨的表情,使我無法享受陽光的溫暖,不過跟只得黑夜的黑暗城相比,地球仍然美得如夢似幻。回家,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腦子裡立時浮現出一大堆熟悉的名字,包括家人、朋友、同事,我最想念的人是自己的父母,離開地球沒多久,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憂傷,過往習慣了他們的存在,適應了有家的日子,有過異空間的經歷後,始有了想家的牽掛。

「啪、啪……」

我用力拍打自己兩邊的臉頰,試圖清醒頭腦,沉醉也該有個限度。首先,我需要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屬於地球的那一處。看了看,想了想,這裡顯然是戶外,天氣欠佳,抬頭望天,看得見一片愁雲慘霧,雨水快將到來,這只是早晚的問題。我的運氣似乎不佳,太陽沒有因為歡迎我而露臉,烏雲倒是依時出席,形成了壞天氣。環望四周,這地方種植了不少花草樹木,綠化的工作做得很不錯,空氣格外清新,景色算是迷人。腳下踏著的是一片石地,又看得見包圍著我的青草地,綠油油的,賞心悅目。四處花木茂盛,樹木很多,有些更是難得一見的參天大樹,似乎這是一個好地方,乍看來是個佔地廣闊的花園。

「傻瓜,看清楚一點,這裡並不如你所想象般美麗。」

一把聲音輕輕敲打我的心房,是錯覺?是意識?是什麼都不重要,我以實際的行動作為回應,睜大雙眼,看得更仔細、更認真。

「是誰?」我開口問道,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眼睛把一個驚人的事實傳送給大腦,我的想法有誤,這裡絕對不是供市民遊憩的郊區公園,而是一個處處皆豎立著墓碑的墳場。不是所謂的好地方,反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鬼地方。

難怪這裡給我的感覺有別於繁忙的城市,這是供死人休息長眠的地方,寧靜的環境使他們得到安息,經過勞累的一生,終於找到一個落腳點。

「媽的,怎麼會來到這種鬼地方?」此話不單用作發洩,又是希望引起那把聲音的注意,不曉得魚兒會否因而上勾。

那聲音馬上回應:「嘿嘿、嘿,你不應該回來的,難道你發現不到那隱藏的留言嗎?」他的反應非常迅速,笑聲中夾雜著無奈和唏噓……

留言!

很不妥當的兩隻字!

我呆在原地瞪眼喊道:「留言!你是葉琦?是活於時間線上的真實葉琦?」對,他是正宗的,而不是存在於腦海裡、記憶中的那位代替品。

「聰明,單看這麼誇張的反應就知道你到過我的房間,找到那本空白的簿子,還有……使用了鋼筆。」葉琦猜對了,隔岸觀火的他對我的經歷瞭如指掌。

我坦承:「是……我都有過這些經歷。」

這個人必定就是葉琦無疑,而且這裡應該也是地球沒錯,怎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擾亂著我的思緒,是感到不妥當、不協調。沒錯,我有著不好的預感,我應該想一想究竟是那裡不對勁,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轉過眼,我就抓住了那靈光一閃的頓悟。

出錯的地方是人物,是葉琦。

我依照張小夜的說明使用鋼筆,把筆尖刺向代表穿越平行宇宙的右眼,這一趟的任務是要跟葉琦交換,讓他回到黑暗城,讓我回到地球,兩人互換位置、交換角色,再過互不相干的日子。照道理,現在的葉琦是回到了黑暗城,我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地球,是這樣,就是這樣,我終於發現了最不妥當的地方——葉琦絕對不可能待在這裡!

「真的是你嗎?」我懷疑問道。

葉琦用著低沉的聲音作出平淡的回應:「讓你失望了,是我。你看清楚這裡的環境了嗎?」再附帶一個問句。

「我們怎麼會在墳場?我不曾來過這裡,但看得出是個用作安置死人的墳場,是怎樣一回事?」沒錯,身處這樣古怪的環境使我忐忑不安。

「因為你的安葬儀式正在舉行,有興趣參觀一下嗎?」葉琦語氣輕鬆,假如這是真相,他應該採用嚴肅的語氣告之,但如此平淡的一句話徹徹底底的把我嚇呆。

我支支吾吾:「呃……不要拿這種事來開玩笑,我這麼年輕就死了,不是很可惜嗎?況且,我的身體很健康,沒有患上重病危疾,又沒有遇上交通意外,又沒有仇家追殺……」這是經過處理的一段話,不斷壓抑著內心的震驚,暗中選擇了逃避。

「那些的確是沒有,但你可認同自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奇怪的話出自奇怪的他嘴裡,真的是有夠古怪。

「自殺嗎?這就更加不可能了,我說過自己還是很年輕,人生的漫漫長路正等著我呢。最近,我是遇到一些阻滯,精神狀況不太理想,但情況還不是太壞,未至於要尋死,何況我真的很怕痛呢。」雖然說得有點搞笑,但這是真切的想法,我怕痛,從小到大都怕。

「你不再怕痛了,我們的見面足以證明你曾經用鋼筆刺向右眼,就是這樣。」

我假裝憤怒並喝令:「喂!不要離題萬丈,不要轉移視線,給我說清楚那事情。」

「我知道你的內心搖擺不定,你甚至已經相信了我的說話。這裡將進行你的安葬儀式,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我沒有騙你的理由,我根本就是你……如你所言,我應該說得清楚一點,你是我的分裂體,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應該按照那番留言乖乖的留在黑暗城享受新生活。」

他補充:「可是,你還是回來了。」他顯得略為失望。

我語帶猶豫:「難道?」有些話不容易說出口。

「接近了,非常接近了,你有話想說,卻卡在口裡,不是嗎?」葉琦竟然一下子變得興奮雀躍,在旁不斷催促。

我依然否認:「不,我不會親口說出來,或許是我猜錯了。」

「嗯,既然不願意親自揭曉真相,就由另一個你說出來好了,廢話少說,是我帶著你的身體自殺。」葉琦以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透露真相,語氣卻是輕鬆自在的。他期待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樣子,沒錯,他熱切期待。

「怎可以這樣做?你不是要用我的身份在地球生活嗎?怎麼忍心把它毀掉?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沒有吧?是嗎?」一連串問句代表著一種情緒——慌亂。

我憤然怒吼:「快說話!」急躁了,接近歇斯底里的樣子。不喜歡這樣的一個我,偏偏憤怒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情緒,而且最容易爆發。

葉琦不慌不忙的作出安慰:「家豪,冷靜一點,待安葬儀式完成後,我們好好談一談。跟我來,去看一下你的棺木,去看一下你的親友,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機會了,千萬不要錯過。」

哈哈,說得輕鬆容易,那可是我們在地球使用的身體,怎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毀掉它……

沒法子冷靜下來,沒法子承受突如其來的震撼。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縱使微乎其微,仍然盼望這是葉琦碰上偶爾的頑皮而撒出來的謊話,是一個不討好的惡作劇。

我不甘心的追問:「你是編了一個故事來唬嚇我嗎?」暗地裡,這代表著我的哀求,他選擇以沉默作回應。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兩把聲音進行著精神上的交流,但他的說話為我帶來了極端的恐懼。這傢伙比世俗裡的恐怖分子來得更可怕、更殘忍,他殺死的不單是屬於我的肉體,還有迅速枯萎的靈魂。

我心裡怒喊:「他該死、他罪該萬死!」

《總是夜》 第十九章:回憶的葬禮


《總是夜》

第十九章:回憶的葬禮

ocoh說:「此章述說的是葉琦的故事,另一方面卻混合了作者的經歷。常謂「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那麼便不要浪費寶貴的生命,讓自己的葬禮成為贈予別人的祝福好了。」

頓時間,我被嚇得目瞪口呆,本已疲憊不堪的腦袋被迫不停思考,思索留言的真正意義。雖然只有一扇木門作為阻隔,但我不打算把簿子一事告訴身處客廳的張小夜,這會徹底毀掉她的希望,我不殘忍,更是於心不忍。

我嘗試在心裡解讀葉琦的暗示,安靜的、困惑的。簿子是他一早為我所準備的,他知道我會來到黑暗城,知道我有可能使用鋼筆把他換回來。根據張小夜的說法,把筆尖刺向右眼便能啟動鋼筆的法力,讓我回到本來的世界,讓葉琦回到黑暗城,是這樣沒錯了。鋼筆、墨水、右眼都準備妥當,萬事俱備,只欠實際的行動,什麼「回不到那個世界」,葉琦是在胡言亂語吧?或是一種唬嚇。我未能完全理解他的思想,唯有作出馬馬虎虎的猜測,他是故意留下模糊的一句來阻止我們使用鋼筆,他想一直待在我的世界——地球。

這真是一個教人頭痛的難題。

我再次躺下來,強迫自己入睡,就算看到這樣猜不透的一句,我仍然需要面對那支鋼筆和實行另一次的刺眼,事在必行。只有瘋子才會敢於把銳利無比的筆尖刺向眼睛,但葉琦和我都是如此狂妄的傢伙。

確確實實的睡著了,但預期的充分休息沒有到來,腦袋仍然活躍,不斷播放著葉琦的留言。不單這樣,我還夢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場面。

在夢裡,我看到身在葬禮現場的葉琦。那張臉既蒼白又木無表情,緊繃而不緊張,他沒哭,眼睛睜得比平常的大,就像失去了焦點,我猜他是故意裝出這個神情。那個地方被人們稱作殯儀館,沒有人喜歡待在這種地方,前來這裡只有一個原因——代表接到了親友的死訊,也就是永遠的別離。

葉琦披著不縫邊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臉上沒有刻劃出任何表情,失去了喜怒哀樂。這比掛著任何表情都要來得可怕,我看不穿乾燥皮膚底下的實際想法,可以是埋藏著程度嚴重的悲傷,又或是停留在缺乏感情的呆滯。他的身旁站著一個人,對我來說,這是大堂裡最為認識的一張臉。她看似軟弱的依靠著葉琦,輕輕捉著他的手臂,那個人是披著長髮的張小夜。她呈現出與葉琦不同的狀態,把哀傷寫滿臉上,哭得雙眼通紅,劃下了一道道的淚痕。實際上,意志堅強的人是她才對,葉琦早就傷痕累累。

看起來,這個她較為年輕。

我清楚這是一場夢,畫面中的葉琦就是活在過去的葉琦,他的心情和表情都屬於這個正在舉行葬禮的大堂。我的靈魂進入了這場夢,也不必控制著他的身體,感覺是挺輕鬆的。

啊,我有了一個無聊的念頭,不清楚可行與否,我試著踏步往前,直接找虛幻的葉琦對話。

我冒昧的說一聲:「你好。」

「你就是我在地球的分裂體。」他注視著沒有軀殼的我,或許呈現著半透明的色彩,或許是無形的,但他確實知道我的存在。

除了眼神,葉琦的嘴巴依然緊閉著,我們正進行意識和靈魂上的交流。身旁的張小夜好像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一張傷痛欲絕的臉,視線穿過我的身體,停留在大堂中央的棺木上,使我更好奇誰人才是葬禮的主角。

我對他的話抱有懷疑:「分裂體?我們分別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本來素不相識,但由於你使用了鋼筆,所以我們交換了身體,對嗎?」

「你可以這樣說,但並不重要,反正你無法回去了。」葉琦把話說得相當含糊、奇奇怪怪。

「我才不相信。」我有著抗拒的反應。

「我很懂你,知道的比你更多,明白你擁有一些天真的想法,比往日的我更加天真。」葉琦繼續給出含糊的解釋,他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打算,這似乎是他的個性。

我故意發出略為狂妄的笑聲:「哈哈、哈哈,這畢竟是一場夢,我不應該如此認真和執著。我倒是想知道這是誰的葬禮,看到披麻戴孝的你,應該是你的親人吧?」

「是父親。」葉琦輕描淡寫的答道。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不解問道。

「沒錯,你正身處我的過去,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又是一場極為逼真的夢。」

「那眼前的你是真實抑或虛幻的?」

「說過這是一場夢,我當然只是你的一場夢。」需要把這兩句話理解透徹並不容易,我似懂非懂,立時陷入苦思之中,並承受著劇烈的頭痛。

我靜靜的反覆思索,沒有人計算著時間的流逝速度。在夢裡,時間的概念毫不重要,因為夢境不會讓作夢的人閒著,就如參加旅行團的觀光客,導遊總會作出提醒和催促。直到一道光茫在腦海中閃現,我們的溝通橋梁在瞬間開通,跟葉琦的意識出現了更多層次的重疊。

「我明白了,我被送到黑暗城,佔用著你的身體,進入了你的房間。這些巧合和關連使我擁有你部分的記憶,包括這個充滿悲傷和絕望的葬禮,所以我也承擔著你受過的心痛。」這些都是能夠肯定的事實,不需要使用懷疑的口吻。

聽罷,葉琦給出一個代表滿意的微笑,又作了一個輕輕的點頭,如此輕微的動作不會讓張小夜察覺到異樣。

「你還愛身旁的那個女人嗎?」

我把她視作朋友,放不下她的心事。

葉琦想過才說:「與其說那是愛,倒不如說是喜歡。往日的我很喜歡她在身邊團團轉,沒有她,我捱不過那段孤獨的日子,她曾經給我帶來無比珍貴的快樂;直至如今,那些脆弱的快樂因子已經徹底消失,我心已死,不能愛她,也不再適合她了。」他不像在分享心事,純粹在說明一個不容許別人改變的決定。

我作出狠狠的責罵:「她沒有變心,依然對你一心一意,你卻突然拋下她,這樣真的公平嗎?」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決意向葉琦表達不滿,雖然這是沒有意義的行為,眼前的他完全是活於我的想象裡。畢竟這是一場夢,繼惡夢後的第二場夢。

葉琦冷靜地回應:「嘿嘿,她是習慣了我的存在,需要一些時間去適應沒有丈夫的日子罷了。」冷冷的笑聲表示他不再在意自己的妻子。

「我不這樣認為,你的想法大錯特錯!」這是賭氣的強辯,其實我說不過他。

「就算是錯了,也沒有機會改變過來,你懂的。」

「我不認為。」我使勁地搖頭說不,但沒有人會看得見這樣愚昧的一個我,對話中的葉琦也就是我在夢裡的分裂體;各自使用眼神作對峙,也就是一種照鏡子的方式。

「很好,那麼請你立即離開這個夢,然後在老家認認真真的嘗試一次。你具備使用鋼筆的勇氣,我懂的。」這是一個絕佳的建議,比空口說白話更具說服力。

所以,我不作多想的接受了。

我沒有即時回應葉琦的話,因為清楚自己會以最實際的行動來回應他的輕蔑。在夢中的最後一個舉動是看清楚眼前二人的神情,回望那個帶著空洞眼神的葉琦,還有哭成淚人、軟弱的張小夜。在進行著葬禮儀式的大堂裡,他們的關係依然是互相依靠的夫妻,但葉琦的內心世界從此起了重大的變化,一直淌淚的她未有發現那隱藏得近乎完美的情緒波動。看著看著這個屬於過去的張小夜,她捉著葉琦的手臂不放,不斷給他灌溉溫暖,跟我所認識的她相比,不得不承認時間和經歷也在悄悄的影響著她。

離開這個屬於過去的夢,如同一個很平常的夢,它們不會纏著作夢人不放,當人們明白自己身處的空間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時,他們便可以隨時行使離開的權利。離開葬禮是一個輕而易舉的動作,又是一剎那的決定,我卻偏偏離不開葉琦的回憶,甚至明白到他遠離張小夜的原因。這是由記憶構成的旋渦,硬要把人們拉進去,苦苦糾纏不放。

眼睛沒有張開,竭力把討厭的淚水停留在眼眶之中,我不打算落淚。這副身體、這雙眼睛哭過了無數次,沒有必要讓它繼續受苦。此刻憐惜的是葉琦的身體,也包括他空虛的心靈。

他不快樂,甚至是忘記了快樂,不懂得製造快樂,放棄了尋覓快樂。

在十二歲那年,最疼愛他的母親因急病被送到 醫院,不足兩個星期便宣告死亡。孩子是父母的獨生子,從母親入院到逝世期間,孩子每天都到醫院探望昏迷不醒的她。無奈無助,孩子呆坐在病床旁的小椅子上,小手捉著她的左手不放,不斷給予鼓勵,訴說自己埋藏已久的想法和情感。母親的回應是幾根手指的輕微振動,他明白這已經是母親所能做出的最有力回應。

事與願違,手指的振動一天比一天減弱,那副身體的狀況一天比一天惡劣。他心知肚明,知道母親快要撐不下去,一個十二歲的單純孩子獨自抵抗內心的矛盾和戰爭,對人生產生出無數的懷疑和否定。

死亡背後意味著什麼?

活著抑或死亡才是自然界對人類的真正懲罰?

在一個多星期後,他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母親。首次接觸到死亡的恐怖、生命的脆弱,這個打擊在他內心劃下了不能痊癒的傷口。

孩子帶著破碎的心長大,陪伴自己的是同樣心碎得無法修補的父親。他仍然深愛已經離世的妻子,活在喪妻的陰霾之中,為了減輕悲痛,把時間和精神都投入在工作上,真正留在家的時間不多,陪伴孩子的機會也不多,他故意為之。曾經充滿幸福和快樂的家成為追憶之地,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殘留著母親的氣息,無論如何用力洗刷,也消除不了那無色無形的痕跡。表面上,父子裝作堅強繼續活下去,內心卻不欲接受失去至親的事實,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離,溝通的次數日漸減少。他們都習慣了這個話不多的老家,個性變得沉默寡言,往日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都跑掉了,甚至忘記了回家的道路。

那一年,孩子十六歲,父親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被委派到外地工作一年。他認為孩子長大成人,已經懂得照顧自己,於是預備了一筆錢讓他在老家獨自生活。這進一步造成兩人關係的疏離,也進一步使那個傷口擴大。父親不明白孩子的心理,迫使他習慣孤獨,事實上,這種做法壓迫了孩子的思想,也徹底改變了他的個性。

自此以後,孩子一直害怕父親離世的一天到來。在心底裡深愛著父親,卻沒法子坦白想法,闖不過那阻礙著彼此了解的鴻溝。害怕失去至親的恐懼感一直揮之不去,甚至有了一個恐怖的念頭——在父親死後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在那孤獨的一年裡,孩子認識了同年齡的女生張小夜。兩人由朋友的關係開始發展,她明白孩子內心的寂寞和恐懼,她似乎懂他,也以為自己很懂他,她默默的給予支持,並且不設限制。幾年後,兩人的關係變得密切,再進一步的成為戀人,後來又結成了夫妻,他們都是對方的初戀情人。

那一年,孩子二十三歲,年紀漸長的父親由於早年在工作上的過度辛勞,健康狀況急劇變壞,在某個寒冷的午夜於街上暈倒,猝然去世。

假如沒有張小夜的出現,孩子早就撐不下去,自十二歲開始,他就忘記了快樂,在別人面前掛起繪上微笑表情的假面具。經歷著無數個失眠夜,他不懂得怎樣才算是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模仿父親,將時間和體力都花在工作上,只有勞累能夠使他安然入睡。要不然,他會在午夜偷偷的抱著枕頭哭泣,沒有人知道他的陰暗面,就算是最關心自己的張小夜也不例外。

巨大的心理壓力在父親猝死後完全爆發,精神徹底崩潰,他選擇無聲無息的離開張小夜,孤獨的住在陌生旅館裡。偶爾找來一些陌生女生上床,性愛只是效力有限的止痛藥,靈魂早就被精神壓力折磨至死,剩下一副瘦削的軀殼,如同行屍走肉。

這就是葉琦的故事,我在心裡唸著,並刻意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氣氛,帶點讀報的味道。這樣做的目的只得一個,迫使自己堅持下去,強忍嗚咽,不要讓眼淚就此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