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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總是夜》 第二十五章:別了小夜


《總是夜》

第二十五章:別了小夜

ocoh說:「別了藍地球,我想起了《人生》裡的小二,那個甚愛地球的外星女生,她帶走了憂鬱的安達臣;別了小夜,也別了我心裡面的小夜。其實,告別正好是新的開始,不用沉溺悲傷。」

告別藍地球,我不懂她的美,看過那些從外太空拍攝得來的照片,我們居住的星體的確美得沒話說。從葉琦口中獲知真相,世界、地球、人類都是虛構出來的,我為此困惑,好像每件事情都有兩個表面,但能夠知道的、把握的總是只得一面,更會是喜歡騙人的一面。

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美麗藍地球的照片,我心悅誠服,因為誰也想要霸佔她的美。

眼前一黑,離開地球,下一個落腳點可能是黑暗城,想得瘋狂的話,可能是死後的世界——地獄。怎麼不會是天堂呢?怎麼抱著悲觀的想法?因為我不相信神的存在,大多的宗教都是用來迷惑人心,對人類加以控制,以集成一股力量來組織政權或挑起戰爭。

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抑或身處的是一個黑夜?

見證著葉琦的靈魂消散、生命結束,他曾經是我們的靈魂主體,兩人關係密切,不能割捨。假如不曾有過他,便不可能出現我,我們的關係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

經過一段段的對話,一些不想理會和推敲的謎團終於被解開,但留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要一個人去理解世界的運作著實困難。他走了,我累了,我想讓腦袋放空、休息一會。

轉入昏睡的狀態,不論視覺和頭腦都是模糊的,就像一般的睡眠,就像第一次被交換到黑暗城,轉移的過程都是在背景裡默默的進行。

我漸漸清醒過來,精神狀態不斷改變,意識未有被抹掉,生命似乎得以延續。

最初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想,也沒有作夢。迷糊的時刻一閃即逝,時間流走的速度好像會隨著精神和情緒而出現變化,觸不到、看不見,時間似是一種永恆的生命體。

接下來,闖進思想空間的是一些夢,夾雜著葉琦的回憶,他的靈魂的確在我眼前消散,但不代表記憶就此消失。一個個片段陸續入侵腦袋,強迫我接收記憶,關於他的童年、成長、親人、朋友,最重要的是用情極深的張小夜。我看著電影,我讀著故事,這個狀況似曾相識,曾經在葉琦老家的小房間發生。在那裡,我作過一個關於葬禮的夢,跟活在記憶裡的葉琦交談。

某一刻,我覺得不妥當,硬生生中斷了記憶的輸入。我突然感到害怕,隨著記憶的容量加大,不安感也倍增,他企圖佔據我的心靈,將記憶不斷塞進我的腦袋,這可以是他的計劃或圈套。他利用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然後迫使我成為另一個他,代他照顧妻子張小夜。

我不打算讓死人的計劃得逞,更不要當他的代替品或複製人。縱然接收了部分記憶,但那些畢竟是零零落落的碎片,要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還有一段距離,要複製成另一個葉琦更加不可能。我在危急關頭及時阻止,必須保持著高度警覺,確保葉琦的靈魂殘影完全消散。

迎接我的未必是一場冒險,先來的卻是一場心理戰爭。

作了無數的夢,精神踏入另一個階段。曾經泥足深陷,差點逃不出惡夢;曾經死去活來,被持著大刀的神秘人施以偷襲,還有對陌生女子有過美麗的聯想。後來,我無意中找到了對抗夢境的竅門,成功逃出一些沉悶乏味的夢境,闖過一個接一個的關卡,終於躲開夢的苦纏,進而來到半夢半醒的階段。

夢接近尾聲,人早晚會醒來。

我繼續等待,一連串的經歷練就了耐心,不像過往般魯莽衝動。明白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到位,要是瞎焦躁,倒不如享受片刻的停頓。所謂的人生路,不一定每天、每分、每秒都勇往直前,可以稍作休息的話,怎麼不利用一下呢?

假如這就是看破人生,未免太過簡單,路途尚且遙遠啊。

葉琦的記憶透露了一些關於地球的情報,虛構的地球於三年前被大企業凡都集團製造出來,藍本是黑暗城的一些傳說,形式像電腦網絡遊戲。由於製作需時,設計完善的城市只得一個,就是熟悉的香港。城市的規模和土地面積與真正的黑暗城差不多,沙灘的盡頭也就是城市的盡頭,那裡築起了無法攀登的巨大石牆。我沒有親眼看過,但葉琦曾經用我的身體到那裡走了一趟,摸過虛擬的混凝土,發出對虛構世界的一聲輕嘆。

開發人員分別把兩種人類放進城市裡,第一種是靈魂分裂體,例子是我和依婷,我們的主體分別屬於葉琦和張小夜,在真假世界裡,我們都有一段情。製造分裂體是需要付出一筆高昂的登記費用,這就是所謂的「入場費」,假如日後繼續使用的話,每個月也要固定繳費。葉琦的確很富有,父親遺下了一大筆遺產,所以除了製造我,他還哄騙張小夜,使她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簽署合同,並付錢製造了依婷。

第二種是完全憑空想象出來的虛構人物,他們屬於一個個獨立的程式,擁有足以跟真人比擬的自主意識,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活。我不知道曾經一起生活的那一個誰屬於此類人物,大概只有凡都集團的開發人員手握這些資料,但我猜自己的父親很有可能是虛構而成的,因為他跟葉琦的父親長得完全不像。或許,這是一種刻意的安排,葉琦當初不希望分裂體也活在同樣的陰霾下,換一個家庭,換一雙父母,卻沒有更換她。

假如凡都集團願意經營下去的話,地球必定具有一定的發展潛力。

說了這麼多,其實最重要的情報是地球的壽命,擁有三年歷史的城市將於第四年關閉。由於城中富豪對於晝夜分明的地球不感興趣,他們希望維持現在的生活方式,缺乏進入虛構世界的勇氣。即是說,願意付錢加入的用戶數目嚴重不足,凡都集團正面臨非常嚴峻的資金危機,於是忍痛關閉地球的業務。除非有其他公司即時收購相關部門,否則地球的最終壽命將會是黑暗城時間線上的四年。

地球的存在正正是一個極為逼真的網絡遊戲。

有趣的是,地球裡一直散播著一個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有人言之鑿鑿的說「2012年12月22日」會是時間的終結,這說法跟凡都集團結束地球的業務相似。相信預言又好,相信葉琦的記憶又好,無論如何,地球完蛋會是最終的下場。有人拔掉電源後,依婷和雪螢會於虛構世界裡結束生命,硬生生的,留不著任何痕跡。

睡眠也會有結束的一刻。有一種感覺喚醒我,要我看清楚眼前的世界,要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是黑暗城,薄弱的嗅覺悄悄表示這裡是葉琦和我的老家。

沒錯,在酒吧區順景樓十三樓的老家。

一切如常,沒作改變。我的身體依然瘦弱,或是昏睡了一段時間的關係,四肢乏力,身體的活動能力有待恢復,我披著一身的累回到了熟悉的黑夜之城。

我發現自己躺在小房間的睡床上,狹小空間裡積存了一股怪異味道,來自一堆懶得處理的雜物和自己身上的氣味。我覺得很舒服,只因這裡是伴我成長的老家。小夜在我使用鋼筆後回到家裡,並把我的身體轉移到房間,她的體貼——我接收得到。從少年時代開始,直到如今,她待我同樣細心溫柔,她的愛未有隨著時間改變。

我悄悄扭動門把,拉開房門,儘量小心腳步,不要製造出任何聲響。絕不是心存戒備,這裡是我的家,不必害怕和擔心,純粹是不希望吵醒可能在外面休息的她。

回到客廳,老家依舊,我懷念母親離開人世前的美好時光。這裡的一事一物,就算是簡單的一件家具、廚房用具,也足以喚醒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我掛念那童年、那些年,我們曾經擁有一個生活美滿的小康家庭,一切在母親離世後化為烏有。我不曾、不能、不必怪責和怨恨誰,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任誰也不能獲得永恆的生命,任誰也得接受生離死別。

由於特別喜歡生命裡有過的童年,我多次把鋼筆刺向左眼,回味那些已成追憶的生活。真的渴望止住時間,拒絕長大,但那不過是夢。不論鋼筆、童年或地球,都是由凡都集團推出的一種服務,都是夢。

雙親先後離世,我抵受不住沉重的打擊,曾經萌生放棄生命的念頭,獨自跑到地球自殺,利用靈魂分裂體的形體在虛構世界裡結束生命。這樣的一死解開了那兩人的心結,並放下了多年的執著。在別人編寫的過去裡,他們被安排為一對不歡而散的戀人,膽怯怕事的男子離開了她,她暗中誕下女兒,並騙說對方已經打掉胎兒,要他愧疚終生。

在冷冰冰的機器裡,開發人員根據傳說創造了新世界,利用程式編碼製造了一堆虛構人物,再混入一些靈魂分裂體。在有白天的世界裡,有他和她,有新的家庭和成長環境,編織出我與小夜的另一段情。

黑夜之城從來沒有白天,我到過地球好幾次,感受過晴天陰天,每一次逗留的時間都很短暫,來去匆匆,使我不太適應有白天的世界,或許我需要更充裕的時間。在老家睜開眼的瞬間,黑暗覆蓋著城市,黑暗包裹著大廈,熟悉親切,這才是屬於我的地方,這又是困住我的獸籠。

記憶和靈魂,奇妙而難以解釋的東西,我的思緒複雜混亂,分不清自己是葉琦還是家豪。或者由始至終,兩個人都是由同一個我來扮演。

站到客廳中央,我往右看,發現小夜在沙發上睡著。她仍然披著假髮,覆蓋著真實個性,以為成功騙過我,卻揭破不了我的偽裝。新購入的連身碎花長裙很適合她,散發出成熟女性的魅力,也包括一種與眾不同的智慧美。當然,我不敢想象她以短髮造型配合長裙的樣子,效果可能大打折扣。

那傻乎乎的傢伙累透了,正在熟睡,發出陣陣鼻鼾聲,跟她人前的形象大相徑庭。除此以外,還有另一種不罕有的擾人聲音,來自她睡眠時的壞習慣——磨牙。在無數個共睡的晚上,每當她進入了深睡期,沒多久,牙齒便開始用力咬起來,全身會跟著動,手腳肌肉也緊繃抽動,好像連呼吸都會變得急促。作為枕邊人的我有過很多被磨牙聲吵醒的經驗,我擔心她的牙齒硬碰硬,造成上下自相殘殺,然後不明不白斷掉。遇上這個情況,我會輕輕拍打她的臉,儘可能喚醒她,再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後來,磨牙的問題未有改善,甚至變成她對我的依賴。因為只要有我在旁,聽見那些擾人清夢的聲音,我便會立即抱住她。她不曾說明,但我明白她享受這種刻不容緩的關注,這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繫。

每個女人都渴望被愛護照顧,但小夜不幸福、不幸運。命運的引導使我們相遇、相知、相愛,不幸福是因為我待她不好,我始終在乎自己的感受多一點;不幸運是因為她偏偏遇上我,一個內心存在缺憾的男人。

沙發上傳來源源不絕的磨牙聲,這一次我沒有制止的打算,就讓她繼續折磨自己好了。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差不多八年間,她不惜一切,悉心照料我的心靈,是我拖累了她,沒有我的夜空才會星光閃閃。另外,我早就知道她剪掉長髮一事,但未有揭穿,她在這方面似乎對我有所誤會,對於妻子的髮型,我其實不太在意,我的確偏愛長髮,但可以接受短髮。這不是別人口中的容忍和妥協,而是給予適當的自由。

我回到小房間,刻意放輕每一個動作,不論走路、開門、關門、更換衣服,都是不常有的小心翼翼。及後,我又更換了淺色的T恤、短褲、運動鞋,減輕身體的負擔,心情驟然輕鬆。

我從衣櫃裡取走了兩瓶鋼筆的補充墨水和那本空白簿子,將一些隨身物品和衣服塞進了紅藍配色的背包裡,打算不動聲息的離開老家。我故意把手機遺留在床上,認為自己不再需要帶著這個東西,不會有誰打電話給我,要是收到來電,致電的人只會是小夜。

說到手機,裡面有一首自己清唱的歌曲《回到過去》。每當音樂響起,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執迷不悟,但偏偏得不到預期的效果。就算知道只能夠體驗過去,我仍然失控似的拿起鋼筆刺向左眼。

這部舊型號的摺疊式手機,是她送給我的其中一份禮物,放下它,也表示放下一份情誼。

揭曉答案,我打算再次丟下她。這種事在黑暗城有過一次,在地球也有過一次,我不認為自己是那個值得她付託終生的人。注定是個錯誤,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出生,無法阻止雙親離開,無法使自己不沉鬱,無法把幸福奉獻。不快樂的種子早就埋下,孤獨感是天生的,植根於基因裡,是與生俱來的成分,如同命中注定。相遇是一錯再錯,我到處尋找庇護,料不到她願意付出真心,愛得徹底、愛得痴狂,相對之下,我願意付出的愛少之有少,我真的很自私。

我撕下簿子的一頁,用鋼筆寫字,簡單的留下一句:「對不起,張小夜,交換行動失敗,葉琦在地球那邊自殺死了。」故意使用家豪那東倒西歪的字體,希望使她完全相信。

事情辦妥,正要離開大門的一剎,我回望睡夢中的小夜,用雙眼記錄畫面裡的她,拍攝一張想象而成的照片。我選擇永遠離開有她的家,不論是婚後的新家或是充滿回憶的老家,不論是葉琦抑或家豪,我們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我忘不了那段持久不散的陰暗歲月,小夜自那時候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仍然不捨的擁著她,仍然離不開命運的陰霾,我們被捆綁得死死的。

謝謝小夜,她曾經離開老家,到了附近的超級市場一趟,飯桌上放滿了一堆零食和飲品,是迎接我歸來的小禮物。

謝謝小夜,在總是夜的世界裡,她實在比我勇敢得多。

踏出老家一步,輕輕關門,我立即走往設於右方的緊急逃生通道,往下跑十三層樓梯,狠下決心才能夠真正離開。

別了,小夜,我會想起有你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