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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17日 星期四

短篇《綠眼與Nice Dream》

短篇《綠眼與Nice Dream》

聽著Radiohead的歌,歌聲頑皮地鑽進耳朵,是一首在空氣中散發出迷幻意識的《Nice Dream》,他用英語來唱,歌詞用字淺白,字裡行間隱含的意義卻不容易理解。有人說是毒品濫用問題,有人說是友情的價值,有人說是黑社會的幫派生活,還有人索性說:「什麼都不是,只是主唱的一個美夢而已。」

嘿,一首演唱、演奏皆如此出色的另類歌曲,又怎會只是一場沒關係的美夢呢。

我用手機重複的聽,已是今天的第三十三次,亦是過去一年的不知多少次,假如一直想不透,一直都要聽下去,是上了癮?

還是強迫症?

又或是刻意追尋真相的不切實際?

有點睏,有點眩,歌中一句「She says she would love to come help but」,意思是「她說她真的很樂意幫忙,只不過……」,其中的「help but」,我幻聽成「Helen」,到底這是怎樣一回事?

迷迷糊糊的,古古怪怪的。

今天是星期天,公眾假期,香港是個繁華城市,人如螞蟻,逐秒逐秒累積,堆積出驚人數字,政府硬要把人口提升至一千萬,讀報的時候,在眾目睽睽的車廂裡,我「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那時候,這消息,實在比任何事情都更能震撼我。從小到大,我也知道香港常被說成彈丸之地,人多車多,可供居住的土地卻少得可憐,房屋價格居高不下,不少人,窮一生時間和努力去置業,到頭來,用自己的辛勞養肥一班富可敵國的地產商……

不想說這個話題,害怕一千萬這個驚人數字,不想了,逃避吧。

星期天,這個城市顯得更擁擠,到處也是人頭湧湧,我討厭在這些日子外出,不想和別人有著不需要的身體接觸,手臂碰摸手臂,產生出難以想像的銅臭味,他們不知從那裡弄來了大量現鈔,似乎不明來歷,他們嘴裡呢喃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會是中文嗎?我們竟然不能互相溝通,大家不是活在同一國的同胞嗎?

本是同根生,一句老掉牙的廢話,我對他們沒有絲毫感情,亦不想念那遙遠的故鄉。

奇怪的,我討厭他們,純粹的,發自內心的厭惡。

我站在馬路旁,等待一個女性友人,我叫她「阿英」,不清楚她完整的名字,更不知道當中會否包含一個「英」字。有些時候,名字不過是個標記,未了解一個人之前,先要記下名字,當有了認識和交流,名字頓變浮雲幻影。

不知不覺的,「喂」漸成她的新名字。

我等得有點不耐煩,無聊得很,甚至在街上修剪指甲,如果做這回事的是另有其人,又不幸被人看到,肯定會被當作瘋子或怪人。但不要緊的,我沒有這方面的煩惱,單是一隻眼睛,足以嚇怕途人,他們連取笑的機會都沒有便被嚇走,很有趣呢。

一顆不尋常的綠眼,害我不淺,遭受歧視已成不變習慣,我適應了歧視,卻對抗不到詛咒。

長長的街,視野之內只有自己一人,我孤獨地等待著阿英,一位束著長髮的可人兒,可惜,我喜歡的是短髮,據她所說,她的長髮已經留有約十年,成為歷史一部分,地位穩固,要說服她剪去長髮是不可能的。

現在是下午三點鐘,約定時間本是兩點三十分,馬路旁,沙塵滾滾,我吃了三十分鐘的風與沙,臉上油亮亮,內心茫茫然,不曉得還要等多久,那位可人兒才捨得現身。

嘗試打電話給阿英,接通後的半秒鐘,通話迅即轉駁至留言信箱:

「我在忙,有要事的話,請留言。」

冷漠的,陰沉的。

阿英刻意壓低聲線,用低沉的聲音炮製這段記錄,草率過、魯莽過,我誤當那是男人的聲音,以為阿英交上男朋友,忘了我的存在和等待。

等待,我從不介意。

耐性,我從來也有。

這個世界不斷訓練人們的忍耐力,從嬰兒時期開始,先要背負學懂說話的沉重壓力,第一句說出的話必須是「爸爸」或「媽媽」,他們對孩子很有期待,達至過分程度。父母擔心自己的孩子不懂得說話,學習進度比別人緩慢,還有運動、學業、樣子、聲音、身高各方面,害怕及不上別人。嘴裡說「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暗地裡不斷作比較,製造不著眼的壓力,害苦自己骨肉。

我沒所謂,早就習慣了活在壓力,遭受歧視,明白這些是揮之不去的陰影,盡管如何努力,也是徒勞無功。

適應吧,墮落吧,認命吧。

看著手機熒幕,按下阿英的名字,看到其臉書上的最新照片,皮膚白晢,眼睛又圓又大,十分明亮,輪廓分明,留有黑色長直髮,胸部微隆……形容這麼多也盡是廢話,倒不如直截了當的說一下,她是很不錯的美女,很容易使人留下印象,是少女版的竹內結子,她的笑容最為要命,仁慈善良得像個天使。

不能毀掉的一個天使。

不諱言,我對她有了超越朋友的好感。

三點十五分,阿英的汽車駛到我的眼前,我記得車子,外表平凡的四人房車,塗有沉悶的銀灰色,車身尚算完整,車門上卻有著為數不少的花痕,我看過車子一遍,確定這是阿英家的汽車,再也不用懷疑。

仍然,有些懷疑。

我不確定坐在駕駛座的人是否認識兩年的阿英。

那個人往我的方向喊出一句:「傻瓜,這裡是雙黃線,不能停泊車輛的,快上來吧!」

我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壓下了震驚,假裝手腳未有抖動,往車子走兩步,伸出左手,拉開車門,迅速跳到司機旁的座位,一般來說,這位置該屬於導航員,現在,卻由一個不懂駕車、不懂看地圖的我坐上。

夠諷刺了吧?

各自沉默下來,她的車子開動,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離開原來的地方,一閃一閃的風馳電騁。

不說話,原因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從馬路旁看到司機的第一眼開始,我失去了說話能力,有口難言,連「咿咿、呀呀」的聲音亦未能發出。

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車子以高速拐過兩個急彎,我用身體抵受著莫名奇妙的離心力,這到底是怎樣才做得到的行駛速度?快得難以置信,車前、車外的一事一物不斷幻化演變,我知道這個情景,憶起那些畫面,想起兒時常玩的萬花筒,內裡創造出無常的幻化,帶來不固定的改變,直至動手把它停住的一刻,畫面才回復正常。

我漸漸感到暈眩,萬花筒展現出數目更多、形狀和大小各異的碎片,這是一種不能取代的美麗,我卻忘記得一乾二淨。

車子又拐彎了,想不起是第幾次,外面又有了新圖形、新結構、新花樣,比剛才的更美麗、更吸引,眼裡的東或西不再是那個繁華城市,而是夢一般的新世界,又或是隱藏在現實的異空間。

目不暇給,這是發自內心的讚嘆。

我開始承認司機就是阿英,記得其瘋狂的駕駛風格,喜歡不斷加速,無視交通規則,永遠不打燈號,橫衝直撞,她的駕車生涯已達三年,從來不是安全駕駛者。她需要這樣子,用危險駕駛來證實自己的存在,嘴裡常說「快感」、「爽啊」,只有駕駛能助她消除生活上的壓力,她是一個典型的城市人,長得比演藝明星還要美,內裡卻是一個不斷自我膨脹的壓力聚集體。

我猶豫地望向駕駛座,支吾地說出她的名字:「阿英……」

帶著懷疑的語氣,懷著抗拒的眼神。

阿英把車子停下來,我們身處的地方是否馬路旁已經不再重要,這是沒有道路的異空間,又是使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世界,眼前沒有地圖、路標、指引,抬頭看不見高樓大廈、購物中心,又沒有滿地的自由行旅客,只有破碎的彩色玻璃片,沒規則的堆砌出世界。

我有點喜歡長成這樣子的世界。

阿英不客氣地說:「喂!綠眼,你怎麼叫我阿英?你不是只喜歡用『喂』來代替名字嗎?」

對話中,我一直凝視她,被嚇呆了,嚇傻了。

阿英一臉緊張,還拍打我的手臂說:「怎麼了?綠眼。」

我再看清楚阿英的臉一遍,鼓起勇氣問道:「你真的是阿英嗎?不要騙我,好嗎?」

在回答問題前,阿英作了一個動作,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頂,又捉著我的手去摸一次,感覺光溜溜的,順滑無比的。

阿英懷著盼望的眼神說道:「摸過我的新髮型,你已經知道我是你認識的阿英了吧?你說過喜歡短髮女生,我才跑去剪髮的,你可知道那是和我相伴十年的長直髮?那是我的命啊!」

我強忍淚水說:「傻瓜,瘋子,我喜歡的是短髮,而不是大光頭啊。」

阿英悄聲說:「我想你能見證這一切,包括現在的光頭,後來的平頭,再後來的短髮,很久以後的長直髮,為了你,值得的。」

我搖頭說:「不值得,我只是一個綠了眼睛的人,他們都討厭我。」

阿英傻乎乎的說:「不要緊,我就是喜歡你的綠眼,它與眾不同。」

我想發笑,卻忍下來,抿嘴說:「綠色的眼白是來自家族遺傳,將會帶來不祥和不幸,我害怕和別人糾纏或搭上關係,結局只會是不幸。」

阿英微笑說:「真的不要緊的,我就是喜歡你,就算你的綠眼會遭人取笑,會帶來不幸,我也會相伴在旁,分享你的喜樂,分擔你的悲傷。」

這時候,我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件利器,不起眼的金屬指甲刀,激動地刺向我的左眼,亦是我的綠眼,竟然沒有產生任何痛楚,這是夢,我願意相信這是夢,寧願這是夢,我不想要阿英的愛,不希望展開一段關於阿英、綠眼、不幸的三角戀愛,我要刺穿自己的綠眼,在它真正長成兼具備製造不幸的法力前,親手了結它、摧毀它。

眨過眼,我回到現實世界,身處冷清的馬路旁,途人不小心看到我的綠眼,立即投以恐懼目光並繞道而行,擔心綠色的眼白會吃掉他們,真是可笑,的確諷刺。

手機沒預告的震動起來,我暫停了《Nice Dream》的播放,看著手機熒幕,顯示著長髮的阿英,我急速按下表示接聽的虛擬按鍵。

假裝懶洋洋的說:「喂!」

阿英奇怪地問道:「喂,你在那裡啊?」

我微笑說:「老地方。」

阿英吞吞吐吐的說:「啊……其實呢……我剛剛才睡醒呢……我立即趕來好嗎?」

我呵呵大笑的說:「哈哈!不用了,我突然有事要辦,不能陪你逛街了,找機會,下次再約會吧。」

聽罷,阿英沮喪地說:「唉……可惜呢……那麼我自己一個人去理髮店剪髮吧。」

剪髮?

我差點驚叫出來,呆住了兩三秒鐘才向她問話:「你不會是想剪短髮或光頭吧?」

阿英語帶不屑地回應:「你瘋了嗎?我又那有可能捨得相伴十年的長直髮呢。」

我點頭說:「也是呢。」

再輕聲重複:「也是呢……」

當然,阿英不會看得見我的點頭動作,亦不會知道我曾經在馬路旁作了一個奇怪的「Nice Dream」。我們在通話裡說再見,各走各路,沒關係了。她會到理髮店修剪頭髮,大概會修掉一至兩公分的長度,至於我,可能會一個人跑到咖啡室,靜悄悄的享受閱讀樂趣。

或許,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一邊思索歌詞中隱含的故事;或許,那邊也有一個像萬花筒般超越現實的美夢存在,綠眼只屬於那個目不暇給的異世界。

綠眼與美夢,兩者的碰撞,還會有下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