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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ocoh說:「兩個小把戲構成了小說裡的一夜,兩人的感情悄悄的醞釀著。日常中,若什麼小把戲都消失了,生活會變得枯燥乏味。我認為,有時候無聊是頗重要的。」

  張凝提出了心目中的兩個地方,分別是酒吧和我家,作決定的人不是她或我,而是分分秒秒都存在的命運。我們以猜拳的方式來決定,她代表酒吧,我自然代表自己的家。怎料到這無聊的玩意竟是一場精彩的對決,我提議採用三局兩勝制,並輕鬆的先取一局,張凝迅即追平,最後一局倒是營造出異常緊張的氣氛,經過五輪的較量,我們巧合的出示了相同的手勢,到了第六輪才分出勝負,贏的人是我,剪刀總是比布厲害。
  即是說,結果是回家。
  張凝提出不意外的要求:「我要喝酒。」
  「你究竟懂不懂喝酒?不要亂來。」始終對方是個女生,我小心為上,不疏忽的多問一句。
  張凝滿不在乎的說:「沒問題,又不是沒喝過。」縱使她說得乾脆,也不能掉以輕心,假如她不勝酒力而醉倒,惹來麻煩的人只會是我。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到超市或便利店買酒,然後回家一起喝,對嗎?」我故意體貼的道,她的回應是哈哈大笑,我們之間的默契已然在半天裡迅速建立起來,我禁不住微笑。
  離開餐廳,走在狹窄的行人道上。由於大埔墟距離我家稍遠,步行的話大概花二十分鐘,張凝再次顯露無傷大雅的頑固,堅持步行回家。入夜後,漫步回家確實浪漫如電影片段,最重要的是,參與者不能多於兩個。
  舊墟市使我憶起小時候,父母偶爾會來這裡逛街,擠進超市買日用品,到露天廣場湊熱鬧,到路邊攤嘗嘗各具特色的小吃,到傳統市場尋找新鮮食材,回憶裡的故事扣住了那個舊時代。
  今時今日,由於店面乾淨、貨物種類齊全的超級市場興起,逐漸取代傳統墟市的地位,改變了很多家庭的購物習慣。這怪不了誰,工作和生活都忙碌,每星期只有一天休假,忙裡偷閒,每個人都會選擇方便自己的生活方式。走過曾經熟悉的大街小巷,依稀嗅到逐漸被遺忘的人情味,建築物和店舖雖然有著很多明顯的變化,卻勉強保留著舊日面貌,和進步更快、變化更多的市區存在巨大差異。
  想起了母親,她是個傳統的家庭主婦,過著簡約的生活,擁有純樸的思想,並導出我善良的一面。沒有往日的她,那有今天的我,即使她到了外國定居,即使我們沒有再見面,我依然愛她,這是一輩子的愛。
  二十分鐘的路程不長不短,卻由於張凝的八卦,最後竟花上三十分鐘。她對很多東西感到好奇,包括沿路經過的店舖、小公園、花草樹木、石橋等,表現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總會在各個景點逗留一會兒。我不抗拒,也不反對,樂意回答她的問題,包括「那個位置本來是那家店的」、「這一帶有什麼具有特色的美食」、「小時候,你常常到這裡的嗎」。一下子,我真的忘記我們同樣是二十八歲,看她的嬌俏小臉,看她的輕率舉動,不認識張凝的人會以為她只得二十歲。走在一起,我們或會像一對兄妹多一點。
  在剛好穿越行人隧道的一刻,張凝喜孜孜的道:「嗯,又到了抉擇的時候,我們應該到超市還是便利店買啤酒呢?」
  「這次由我來作主,我選擇便利店,雖然價格稍高,但那裡設有不錯的冷藏櫃,啤酒會冰凍一點、好喝一點。」雖然喝酒的機會不多,但對於這個決定,我是滿有信心的。
  張凝笑逐顏開:「好,就聽你的。」
  想象一遍附近的環境,記得在不遠處有一家便利店,也屬於回家的必經之路。假如選擇了超市,我們將要繞路前去,幸好作出了明智的決定。
  晚上十點多,對城市人來說,時間尚早,有些人甚至還未吃晚餐,正打算前往火鍋店大快朵頤;有些人在家整裝待發,到了午夜時分才到夜店把酒言歡。我們稍有不同,打算買酒回家,又安全、又安靜的喝,逃離凡塵俗世,更不會因為醉酒而大出洋相。我的白天屬於阿堅,晚上屬於張凝,這彷彿是我和她的約會,一切出於巧合,我從來沒有製造刻意的巧遇。
  走進便利店,店內客人不多,人們來去匆匆,身影快得捉不住,他們在一瞬間找到了心目中的貨品,整個買賣過程飛快的完成。此時此刻,這裡剩下三個人,包括職員、張凝、我,職員獨個兒幹活,沒空理會我們,張凝打開冷藏櫃的玻璃門,幾乎摸過每一罐酒,我在旁暗自竊笑,根本不明白她在幹什麼。
  自從患病後,喝酒的機會不多,對牌子也不講究。我以開玩笑的口吻提醒張凝,千萬不要選擇那個只有老人家喝的牌子,其餘的統統沒有問題。張凝樂於配合,選擇了一個近年廣為流行的牌子,甚受年輕人歡迎,相信味道不會很糟。
  拿著十二罐啤酒到收銀櫃檯的人是我,付錢的人也是我,不用說,負責拿回家的人同樣是我。從來不介意這些勞動,男生的確需要在某些情況下遷就女生,反之亦然,男與女,正好是一個互補不足的組合。假如生活在一起,朝夕相處,磨擦在所難免,互相配合和調整是一門需要鑽研一輩子的學問。
  沒多久,我們回到大廈大堂。在這裡已經住下一段日子,對這小型屋苑也產生出好感,管理完善,治安良好,康樂設施齊備,好一個安樂窩。每次回家都會見到當值的管理員,最常見的是一位約五十歲的叔叔,他身材瘦削,經常笑容滿面,予人親切的感覺。
  管理員注意到我,當然也會發現陌生的張凝。
  「喂,年輕人,這是你的女朋友嗎?」這是平常的八卦,聽起來,倒像是體貼的關懷。
  我搖頭苦笑:「才不是,她是我的中學同學。」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坦白。
  「對啊,叔叔,不要誤會呢,這個人對自己的女朋友痴心一片,不會和別人亂搞關係的。」張凝坦然答道,全無尷尬之情。
  一瞬間,話題又回到我的身上。
  「喔,你好像沒有帶女朋友回來過,是嗎?」管理員困惑不解的道,給他忽然一問,卻是意料中事。
  可是,面對跟小君有關的話題,我總會變得猶豫:「呃……」
  張凝搶著說:「哈哈,只是緣分未到,他的女朋友到了外地公幹,幾個月後才會回來。那個女生長得很漂亮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目睹這完美漂亮的拯救,我暗暗叫好。
  「哈,太誇張了吧?她長得蠻不錯,但絕對不是什麼天姿國色。」我嘗試配合張凝,演一下戲,緩和氣氛。
  「我隨便說說的,你們不要太認真,當作閒話家常好了。」管理員被我們幾近完美的演技殺個措手不及,表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草草結束對話,不再讓我為難。
  慶幸張凝及時開口替我解圍,想不到在多年以後,才真正明白到她的吸引之處,正正就是其有趣多變的個性,集幼稚和成熟於一體。聽起來很矛盾,矛盾產生出火花,火花就是魅力的一個外號。
  剛剛出現的場面不就是很典型的寒暄嗎?
  我跟管理員的關係又平常、又特別,聽起來,雖然是再一次的自相矛盾,卻是千真萬確,絕無戲言。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我都需要上班工作,必須經過大廈大堂,除非管理員故意偷懶,否則我們肯定能夠見面。
  到了星期天,雖然是難得的假期,但一個人的家總是泛著沉悶的氣氛;若呆在家裡,看電視會睏,上網會睏,至於看小說,除了奧治所寫的,我對其他作品興趣不大,況且他的科幻新作還在創作中,有待完成。
  苦悶孤獨的星期天,無論如何,心靈和身體都渴望逃出牆壁和大門組成的框框,走進冷漠的城市,尋找一絲罕有的趣味。找朋友或同事見面,一起逛街,看場電影,沒有人陪伴的話,一個人到運動場跑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增強體魄,確是有益無害。
  言歸正傳,說回我跟管理員的關係,每天見面,知道彼此的姓氏,他喊我年輕人多於倪先生,我喊他叔叔多於張先生。知道對方的存在,卻沒有意欲了解更多、接觸更多,我們可以做的不多,大概是每天如常的點點頭、打招呼、噓寒問暖。我們安分守己,不會無緣無故衝破既有的限制,進已成為另一層次的朋友。我們都習慣了,我們都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在漫長的生命裡,就是不缺乏這些人物,又平常、又特別,又認識、又陌生,不清楚對方的家庭、背景、工作、身份,對每天的既定見面習以為常,勉強要形容的話,可以定位為不確定的「點頭之交」。
  急步離開大堂和管理員的視線範圍,我立時鬆一口氣,張凝面對三台升降機的外門,流露困惑神色,我沒有解釋太多,爽快按下召喚按鈕。其實三台之中只有一台會在我居住的樓層停留,即是從外至內的第一台。
  不客氣的張凝再次直喊我的姓名:「倪季賢,你到底住在那一層?」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學會了狡猾,故弄玄虛說:「秘密。」
  張凝一邊嘟嚷,一邊狠狠拍打我的手臂:「快告訴我,我要知道。」
  我冷笑一聲,懶得理會:「嘿,進去吧,待會便知道了。」
  說畢,我拿著兩袋子的啤酒率先步入升降機,然後快速按下代表幾個樓層的按鈕,分別是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
  這個舉動好奇怪?
  是,我視此為一個小遊戲,說不定會很有趣,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張凝轉身面向按鈕面板,當看到亮起的幾顆,她在瞬間愣住,遲疑地回望我一眼,然後輕揉眼睛,確認了我的把戲,或稱之為惡作劇會較為恰當。
  張凝被氣得說不出話來,表情似乎在說:「倪季賢,你很過分!」
  我露出可惡的微笑來回應:「時間會說明一切,包括我所住的樓層,拭目以待吧……不過你可以試猜一下的,賭不賭?」
  眼睛發亮的張凝問:「賭注是?」她似乎抵受不住賭局的誘惑。
  我收起笑容說:「一個吻,輸了的人欠對方一個吻。」
  這片刻,張凝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待過兩秒,她才恢復過來:「我會猜,但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變態條件。」
  「嗯,沒問題。」
  整座大廈共有三十六層,我們所乘升降機的服務樓層為二十五至三十六層,換句話說,內門上方的顯示熒幕在到達二十五樓才會再次跳動,假如有人習慣了盯著熒幕,當遇上這種設計,很快會急躁起來。因此,我養成了不錯的習慣,拒絕去看那個小熒幕,忘記那個痴呆片刻的數字。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即使提著啤酒的手有點累,我依然安靜等待,張凝卻焦急如焚,情緒都寫滿臉上。她緊盯著按鈕面板和熒幕,不欲錯過每一瞬間,我關注的卻是她的趣怪表情,心裡覺得非常有趣,我承認此刻的自己很幼稚無聊,正為著作弄女生而興奮。
  張凝用發抖的聲音說:「會是……二十五樓嗎?」在說話的同時,升降機的內外門同時打開,我站住不動,沒有步進走廊的打算。
  我取笑說:「嘿嘿,你也明白答案不可能是二十五樓的。」
  張凝輕哼一聲,表達不滿。
  後來,升降機曾經在二十六和二十八樓停留,內外門打開,我同樣寸步不移,這表示我們的小遊戲尚未結束,答案有待揭曉。
  張凝胸有成竹地說:「哈哈,現在只剩下二十九樓了。」
  「你猜我住在二十九樓?」我刻意換上平淡的語氣。
  張凝不疑有詐,流露天真的一面:「是吧,這是你最後按下的樓層,也是最後的一個機會……」
  話未說完,內外門再次打開,已經是第四次了,我突然捉住張凝的手,跑出升降機,這一下使她措手不及,精神恍惚,身體頓失平衡,差點跌倒地上,幸好我及時扶她一把。帶頭的我仍然拉著張凝的手不放,製造緊張的氣氛,用上異常頻密的腳步,來到走廊一方的盡頭,我拉開沉重的防煙門,踏入一個絕然不同的寧靜空間——後梯間。
  張凝一臉詫異,下巴差點掉下來:「來梯間幹什麼?不是要到你的家嗎?難道倪季賢真的是個死變態?」看來我的惡作劇得不到良好效果,甚至使她反感。
  我矢口否認:「張凝,別誤會,我不會對你做出任何變態行為。其實我住在二十七樓,現在嘛,我們需要往下多走兩層才能回家。」
  張凝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唏,你的惡作劇未免太無聊了,你是白痴嗎?」
  我補充剛才的解釋:「我所按的樓層正正透露了答案,在那幾層之間,唯獨沒有按過二十七樓,不是嗎?」
  「哎呀,強詞奪理,用無聊來形容你真的不足夠,你果然是個幼稚的死變態,無藥可救啊!」
  「不要婆婆媽媽……」本打算用一番話來結束我們之間的胡鬧,張凝竟然作出一個讓我意外的舉動,她忽然踮起腳尖,主動輕吻我的臉頰。
  霎時間,我徹底呆住,在這個回合不知所措的人是倪季賢,愕視著張凝的頭頂,嗅到頭髮上隱隱的香氣。又有誰料到一個惡作劇、一番戲言能夠換來短髮女生的吻。輕輕的吻,分量十足,帶來非比尋常的巨大震撼。
  玩完又無聊又變態的小遊戲,我們順利回家,把本來簡單的事情弄得稍微複雜。人生每每如此,把簡單化作複雜,把純正弄成混濁,走過一段曲折的路,要回到基本的當初,卻顯得好困難。
  這一夜,我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鮮的疑問句。

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ocoh說:「把各樣記憶拼湊起來,創造出此篇裡的特別場景,相關的餐廳是真實的,小故事也絕非無中生有。然而,有關的一切已一一被封印於回不去的過去裡。」

  經過公車站,往前走,道路有點狹窄,我們一前一後的走,帶頭的人自然是張凝,皆因她才懂得通往餐廳的路。大概走了五分鐘,由於有車輛經過,我們必須在路口停步,左方的車路通往山坡,那裡建有另一所中學,擁有一個累贅難記的名字,一般被稱作「莫壽曾中學」,有些小學同學被分派到那裡就讀,是一所聲譽良好的學校,在區內堪稱數一數二。
  「快到了!」張凝興奮說道。
  我愕視她說:「會嗎?我們才走了五分鐘。」這路程比我所預期的短太多。
  張凝一臉認真的說:「命運是由一連串意料之外的事情串聯起來的。」
  「這是引用自那一部小說的句子?」我的推測符合常理。
  「你誤會了,這是我突然想到的,跟任何小說無關。」說罷,張凝竟然向我比了一個勝利手勢,這根本是她的無聊,沒有意義可言,我也懶得理會。
  待幾輛汽車駛過,張凝了解狀況,突然加快腳步,拔腿就跑。我的身體未及反應,只好出於本能的大喊一聲「喂」,意圖把她喊停,卻未有收到任何效果,她稍稍回望一下,並作了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圈套……
  眼前就是一個迫使我跑步的圈套,我需要在一瞬間作出決定,是跑抑或不跑?
  我絕不可能讓她溜掉!
  這裡根本不存在任何選擇,事情依循張凝的想法進行。分秒之間出現的變化可以是非常巨大,兩秒鐘後,我不再遲疑,決定追逐已經跑到行人道中段的她。張凝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知道我亦步亦趨,她發出陣陣誇張的笑聲,這人興奮得失控似的。
  幸而,這一次比的是跑步,不是打羽毛球,在這個項目上,我是不可能輸給她的。沒多久,沒多遠,經過一些已經關門休息的店舖,再跑過一個路口,我到達她的背後,在短短一瞬間,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急切的,爽快的了結胡鬧。
  經過激烈的跑動後,我面不改容地說:「嘿,是你輸了。」一聲冷笑包含著一絲勝利的喜悅,好勝不就是人類的本性,誰的個性也擁有這一面。
  張凝不服氣:「這又不是跑步比賽,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呢。」
  我不禁皺眉:「那麼……我們幹嗎跑步?」
  張凝說得理直氣壯:「跑便是跑,高興的時候想跑,快樂的時候想笑,天真的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沒錯。」我口是心非,先作忍讓,同時在心裡咒罵她不可理喻。
  「不過,好久沒有這樣跑過了。」張凝黯然神傷。
  我低聲安慰:「這表示真正的快樂根本沒有離你而去。」
  「這表示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你看……」張凝迴避了話題,突然轉身背向我。
  我朝張凝面向的地方一看,發現一座兩層高的灰色房子,上層的外牆掛有一個十分顯眼的招牌,寫著「翠玉家居廣場」。窗戶統統被關上,而且故意蓋上黑布作遮蔽,這當然是賣家居用品的地方,不會是張凝口中的目的地。
  往下一看,我終於尋獲答案。只要走過眼前的空地,便會來到一家餐廳,大門上有一個小招牌,面積不大,名字是「猶豫1965」,下方有英文小字「shilly-shally」,餐廳設有露天茶座,有著一些方形木桌和藤木座椅,周圍種植的樹木把餐廳和行人道分隔開來。
  驟然間,我憶起過去。我記得這家餐廳,有著一個含蓄的名字,勾起了一絲聯想,營造出一種矛盾。前來與否是一種猶豫,選擇菜餚是一種猶豫,結伴前來的對象也正好是個猶豫。在升讀中學後,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跟幾個男生常常到這裡吃午餐,套餐的價格本來就很便宜,並提供了學生優惠,而食物水準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原來這片空地也留有我的足跡。
  「原來是這裡,真是一家難得的好餐廳。」腦海裡閃現出一絲激動。
  「進去吧。」張凝的動作比嘴巴還要快,她已經踏前走了好幾步。
  玻璃大門是敞開的,我們徑自步入餐廳,這同樣是張凝的主意,她不喜歡露天茶座,討厭一邊進食一邊流汗,會產生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這些都屬於個人選擇,我倒是沒所謂。
  店內裝潢樸素,舒服乾淨,設計以家居感覺為主,有著大片的落地窗,充滿透明感;用上昏黃的燈光,使人融入環境,神經鬆弛下來,再加上各種精緻擺設,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立體圖畫。
  值得一提的正是那些擺設,木櫃裡擺放著圖案千奇百怪、色彩繽紛的咖啡杯,牆角放上不少造型趣怪的人偶,還有一些日本漫畫,各處牆壁都掛有一些經典電影海報,種類繁多,似乎都是老闆的收藏品,那人大概會是一個甚懂享受的有趣人物。我們選擇了落地窗旁的一個小角落,一張矮圓桌,兩張沙發椅,配上輕鬆卻奇怪的音樂,享受有別於外面世界的自在感。
  音樂有多奇怪?都是一些日本和外國的動畫配樂,有胡鬧的歌曲,也有緊張的節奏,一時製造純真的童趣,一時製造戰爭的殘酷,的確營造出不一樣的氣氛。
  猶豫1965,結合了西餐廳和咖啡室的元素,縱使是個老掉牙的組合,這裡卻別具一格,使人印象深刻。
  姿勢懶洋洋、幾乎陶醉得合上眼睛的張凝猜說:「我猜你曾經在這裡吃過午餐,至於晚餐,應該沒有,對吧?」我不期然在腦海裡塑造著一個酒醉的她,在迷幻氣氛的包圍下,說著具有特色的傻話兒。
  「當然啦,這裡距離學校不遠,午餐又便宜又美味,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地方。不過,我的確沒有在裡面吃過晚餐,這是第一趟。」我的回答非常坦率,彷彿回到了中學時代,當回年少的自己,既不懂說謊,也懶得說謊。
  習慣地看一下時間,來到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除了我們,餐廳內客人不多,僅剩下一對老年男女。老年人的側臉使我看得入神,竟然跟我的父母有幾分相似,看得我傻眼了,不爭氣的思念自然被牽動起來。我們在大門的左方,他們在走廊通道附近,餐廳面積不大,但毫無局促感,使人不捨得離開,想多留一會。由於時候不早,我們先向侍應生查詢了餐廳的營業時間,知道最後的點菜時間為十點鐘,到了十點半便會關門休息,也是相當合理的。
  貌似勤快的侍應生帶來了兩杯溫開水、兩本黑白配色的菜單,他暫時離開,給我們一點時間和空間作出選擇。由於距離餐廳休息的時間不多,我們也很爽快,看了看便拿定主意,我點了熱狗和熱檸檬茶,張凝點了煎蛋火腿三明治,沒有點飲品,她覺得喝水已經足夠。這頓晚餐的分量看似有些不足,但在飽餐後,卻有一種剛好足夠的感覺,我喜歡適量進食,討厭近似瘋狂的暴飲暴食,從張凝臉上掛著的滿意笑容,我大概知道她的想法。
  張凝指向餐廳中央的木櫃說:「倪季賢,你看,那些咖啡杯好美,顏色和圖案很豐富,我真的很喜歡呢。」
  我淡淡的回應:「相信是老闆的收藏品,很吸引眼睛。其實,你也可以從今天開始收集一些咖啡杯,累積到某一天,嘗試經營一家屬於你的餐廳。」
  「哈哈,你可知道這家餐廳背後的小故事?」張凝煞有介事的問道。
  我搖搖頭:「不曉得,是怎樣的?」再次被她挑起可惡的好奇心。
  張凝淺笑一下,舉手把侍應生召來,並要求一本菜單。她把菜單放到我的杯子旁,示意我翻看一遍。我簡略的看每一頁,沒什麼大不了,都是菜餚、飲品、甜品之類的關於,用不著認真和專注的看。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保持微笑,卻多了一絲狡猾的味道,這笑容使我感到尷尬,直至看到毫不起眼的底頁,我始明白這本菜單、那個故事是什麼一回事。整頁都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文字和段落已然褪色,變得模糊不清,我嘗試閱讀故事,卻有一種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感覺。
  「假如老闆聰明一點,應該把故事放在菜單的第一頁,相信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張凝道。
  「我猜他是故意的,將父母的故事記錄下來,努力地經營餐廳,讓那些往事悄悄的流傳開去,不必讓每個客人都知道,有緣的人自然懂得翻到最後一頁,讀到只屬於這裡的故事。」我把事情想得複雜,卻為它灌注了感情和深度。
  猶豫1965,背後藏著一個動人故事,包含一個可能達成的夢想,一切並不遙遠。
  很久以前,一對年輕男女擁有一個夢想,希望結成夫婦,無時無刻相伴,合力經營一家風格簡樸的餐廳,製作精緻可口的菜餚、三明治、咖啡、奶茶。不過,現實和理想往往是存在差距,他們成婚後,先後誕下三名兒女,由於經濟狀況不理想,為了養育下一代,他們唯有放棄經營餐廳的夢想,男的當司機,女的當文員,下班後,一起回家照顧兒女。
  轉過眼,二十多年過去,年紀最小的兒子從父親口中獲知那個平凡小故事。為了一圓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他拿出所有積蓄,開設了一家餐廳,讓父母在生活和工作方面都可以互相照料,相伴終老。小兒子更以雙親婚後誕下大兒子的年份作為店名,因為在那一年,在猶豫過後,他們為了家庭,放棄了兩個人的夢想。
  我嘗試理解菜單故事裡的每一隻字,歲月沖淡了印刷品的色彩,讀起來顯得支離破碎,卻隱隱感受到一股屬於小家庭的暖意。此刻,我想起我們兩個人,我的父母移居外地,幾乎不打算回來生活;張凝的父母關係惡劣,離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這兩個缺乏家庭溫暖的人卻前來別人的家尋找慰藉,真是一種活生生的諷刺。
  一時感觸使我有了離開的意欲,一直以手托腮的我說:「時候不早了,這裡也沒有其他客人,我們離開吧。」
  「好,就由你來請客。」張凝一點也不客氣,我立即丟出一個懷疑的眼神,不予理會。
  張凝不放棄的續道:「千萬不要忘記我們的賭局。」
  我搖頭嘆息,沒神沒氣地說:「唉,我明白了,這就是坎坷不平的命運。」
  然後,我瞇瞇眼,作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離開沙發椅,自動自覺地步往櫃檯結帳。為了這頓晚餐,我付上八十塊錢,覺得十分划算。猶豫1965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老地方,有著僅限於表面的認識,以人為喻的話,我們之間是點頭之交,感情不深不淺,卻在這個晚上無意中讀到她的平凡小故事,不曲折離奇,不驚心動魄,屬於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家庭,我想象得到那個家的輪廓,會是幸福的,會是溫暖的,會是我們渴望停留的。
  下一站,會是那個地方?
  張凝語氣堅決地說:「我只想到兩個地方,一是酒吧,二是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