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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散文《練習一個人》


散文《練習一個人》

  基本上,我一直都在寫小說。不管是長篇或短篇,這幾年我總是在寫小說。也不是沒寫過散文,在個人網誌裡的日記於形式上也可歸作散文。這一晚的我既然不打算寫小說,那麼寫一篇散文大概會是件愉快的事。
  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重複著同一首歌。最近我常常聽他的歌,他歌聲裡所訴說的寂寞說不定具有一定的成癮性。
  關於一個人這個話題,相信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小時候的我非常抗拒獨自一人,總愛粘著親人和朋友。童年是段愉快且可一不可再的時光,幾乎每天都在玩耍和追逐的縱容下度過。即使到了小學階段,我身邊也不缺少一起成長、不離不棄的好伙伴。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阿聲。因著語言能力上的障礙,不是每個同學都願意跟他交朋友。現在回想起來,阿聲卻是第一位引領我接觸文學世界的人。過了多少年月也好,我始終記得他如大哥般可靠的形象。
  時光飛逝,眨過眼我變成了一個中學生。中學時期是一段充滿矛盾的日子,回憶中殘留著的快樂不見得比憂傷多。當中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是自己無法跟小學時的伙伴升讀同一所中學,我初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每天早上我一個人乘車到學校,並學會了在車程裡徹底放空腦袋。
  怎樣也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升學後多久才能交到第一個好朋友。在完全缺乏別人幫助之下,我唯有一個人練習著如何從小學生蛻變成中學生。我敢說中學時代是吃嘗苦頭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容易。班裡總是分裂成幾個小圈子,像我這種性格內向的人要交到好朋友實在是不可能。
  中學是跟小學完全不一樣的環境,存在著更激烈的競爭、更多校方不願張揚的欺凌。看著一個又一個內向的同學先後成為欺凌的受害者,我也不自覺的把自己孤立起來。若不混入那些帶頭人的小圈子裡,麻煩總有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後來我跟鄰班的阿堅成為了知心好友,原因是大家每天都一同待在羽毛球場上打球。由於志趣相投,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若不是有阿堅的陪伴,我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願意向人提起中學時代的故事。沒完沒了的欺凌事件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在他們內心留下了永不可能褪去的傷疤。
  某日起,我也成為了其中一名受害者。由於同一陣線的朋友不多,我在班上失去了話語權。在那段被完全孤立的日子裡,每天乘車到學校上課變成了一種無止境的折磨。若不是羽毛球場還有阿堅這位球技了得、神采飛揚的朋友,我早就失去每天前往校園繼續受苦受難的勇氣。
  成年後所認識的朋友都不知道這一段屬於中學時代的故事,遭到排擠從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在那段度日如年的經歷裡,在班上跟我共存的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事實上受害者都是獨立個體,不可能連結起來一起反抗那些搞事的人。事隔多年我對那些帶頭人已經沒有怨恨,他們該沒有想過自己做過的事會給別人帶來巨大的創傷吧。
  十八歲成年前,母親的突然死亡大大改變了我的生命。跟先前提到的欺凌相比,她的死對我內心造成的傷害似乎更大。至親的離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噩耗,對多年來高度依賴母親的我來說更甚。自有記憶以來,我也在母親過度的寵愛中成長。她偏愛我而忽略了姐姐,我的性格並因而變得驕橫。
  整整一個星期的等待,從抱有些微希望到完全的絕望。在醫院等待消息的時間裡我強迫自己成長和偽裝堅強,並沒有掉下一顆眼淚。醫生宣布母親已經不可能救回來的一刻,我們一家那微小的世界崩塌下來。不管是父親、姐姐或我,我們立刻變成了獨立而封閉的個體。自那天起我們都失去了原來的家庭,不甘心也得學會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母親之死成為了家庭分裂的一條伏線,直到現在我也願意以自己的生命把她換回來。幾年後姐姐嫁到外地,父親娶了新妻。而我則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使日子過得充實一些,讓自己不那麼容易憶起容貌愈來愈模糊的母親。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的作用純粹是給我營造著一種虛假的正常人生活。可能的是,此後我已經不再把最原始的自己呈現給任何一位後來認識的朋友。
  記得有一個朋友說過我必須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當時聽到的感覺就像是當頭棒喝。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她認為我總是依賴著別人來過活。儘管並不完全認同她的見解,我也開始認真的把「一個人生活」這技能學起來。認識那位朋友之時正好是我開始寫作的時候,而寫作和看書同樣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情。漸能掙脫對別人的依賴,以平靜的心境獨自完成一件又一件過往都不敢一個人作的事。
  那麼,直到那個時候才能宣布自己學有所成呢?
  我想是在初次獨自旅行以及展開獨居生活之後,克服了那種因徹底失去依賴對象而產生出的不安感。寫這篇文章只是想說說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就是一些個人化的體會罷了。我並非想要指出群體生活有什麼不妥,只是社會裡總有些人受著過去經歷所影響而無法再以最普遍的方式生活下去。我甚至深信自己對交朋結友仍然抱著非常開放的態度,等待一些像阿聲和阿堅般真誠可靠的人進入我那貌似封閉起來的心靈。
  午夜兩點鐘我仍然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敲打鍵盤的感覺實在痛快。由於任何原因而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也好,我仍然思念著早一步踏入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即使享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也好,我還記得跟阿聲一起在便利店吃豉汁雞腿的片段。而那個時刻充滿自信的阿堅,跟我失聯後他到底又有了什麼有趣的經歷呢?
  跟文學成為了好朋友的我,說不定是注定要學懂一個人生活。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ocoh說:「故事來到了本人甚是喜歡的部分,忽然登場的人物改寫了故事的面貌,世界從此不再一樣。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你、我、倪季賢,大家都是一樣。」

  車子拼命似的加速,在不超速違規的原則下,以最高的效率朝長沙灣行駛。這是智能駕駛系統的厲害,我完全不用為駕車而操心,不必注意交通狀況,思蕊自然會作出最適合的選擇。奧治的車子是幾年前的款式,配備新穎的系統,功能相當全面,反應迅速,跟我送給小君的車子相比,思蕊絕對出色很多。
  我的專注力向來欠佳,較難集中精神,所以在駕駛考試中屢次犯錯,無法順利通過,連駕駛老師也多次懷疑我的駕駛技術,斷言我不可能通過考試。結果,技術不佳的我硬著頭皮參加考試,成績並不理想,造成巨大的心理打擊,我放棄駕駛的念頭,是永遠的放棄了。其實這並非壞事,無法取得在道路駕駛的資格,減低發生交通意外的機會,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別人,這是最恰當的自我安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短處,有優有劣,即使輸光一切,還可以勇敢的活下去,我不再為駕駛方面的失敗而放棄自己,意志消沉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閒著的我給奧治發個短訊:「喂,可記得林文君是誰?」假如是平日,我不必多此一舉。
  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樣。
  奧治回覆:「記得,是你的前度女朋友嘛,交往了差不多六年,度過兩年的同居生活,但你選擇離她而去。」看後,我啞口無言。
「不用說得這麼詳細,假如在用電腦的話,打開臉書,嘗試找出她的名字。」我急急說出重點。
  安靜等待了十分鐘,在此之前,奧治沒有傳來任何短訊,我當然想象得到他的情況,跟我在家裡遇到的大有可能相同,找遍整個臉書,查看朋友名單裡的每一個名字,都找不到我們認識的林文君,她不單消失於臉書裡的虛擬世界,更消失於活生生的真實世界。奧治的個性跟我稍有不同,假如遇上不尋常、不理解的事情,他會先調整自己的情緒,待思路恢復清晰,才鎮定的面對困境。他與小君算是相識一場,是曾經碰面的泛泛之交,在臉書裡的聯繫和互動也不多,朋友名單少了一個林文君,對他來說不是嚴重的損失,不會帶來巨大的震撼,他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謎題。
  他這個人嘛,總是裝作與眾不同。
  再次收到奧治的回覆:「朋友名單不見她,搜尋她的名字,沒有得出結果,我認為她可能徹底刪除了整個帳戶。」
  他果然比我冷靜,想法比我幼細,我完全忽略了小君有刪掉帳戶的可能,但我已經到了柴灣一趟,遇上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刪除臉書帳戶的說法有點牽強,但仍然可以想象,屬於一個讓人接受的解釋。不過,我在柴灣的親身經歷可不是個幻想,發現小君工作的地方面目全非,飲食集團取代了傳媒集團,根據管理員的說法,那個所謂的辦公室已經運作了接近三年,這也許是個真相,也許是個強迫我們接受的真相。
  合理嗎?
  可以解釋過去嗎?
  對於記憶,偶爾的喜歡,偶爾的討厭。在記憶中的一個星期天,小君要回到柴灣辦公室完成非常緊急的工作,我無所事事,適應了有她的生活,也懶得自己找娛樂,於是一起回到大廈三樓的辦公室,她埋頭苦幹的工作,我伏在辦公桌上午睡休息。兩個小時過去,她用拍打肩膀的方法弄醒酣睡中的我,我睡眼惺忪的凝視她,獲贈一個帶有倦意的微笑。我們並肩離開辦公室,到外面逛街購物,又看了一齣熱門的科幻電影,那是個感覺不錯的星期天,有她相伴的星期天不會寂寞。除了這一次,我曾經到過那個辦公室不少於五次,每次都是陪伴小君,回去的原因大多跟她的工作有關,她是別人眼中的工作狂,固執而努力。時至今日,那些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是無法抹掉的記憶,她依然悄悄的活在這個隱密空間裡。
  我敷衍奧治:「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在忙,待會再聯絡你好了。」
  奧治回覆:「好的,我在咖啡室等你。」
  六點鐘,天空黑漆一片,有晚上的感覺,陪伴我的是種種複雜的情緒,迷惘、空虛、憂慮、恐懼,細心的思蕊提醒我,車程剛好剩下一半,我將再次回到破舊的唐樓。離開了接近三個月,有恍如隔世之感,以為自己離開了小君和唐樓好久好久。在那個小單位內,留下了不少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衣服,這一趟回去,可以順便取回,算是個意外收穫。我卸下安全帶,離開駕駛座,坐回旁邊的座位,感覺比駕駛座舒服得多、熟悉得多、自在得多,我看著窗外的景物,有些高樓大廈和購物中心,影像稍縱即逝,一不小心便會錯過,我無法抓住印象中的畫面,回望空虛的駕駛座,看不見專注駕駛的林文君,她靜悄悄的消失,沒預告的走出我的生活。
  我不期然落淚,明白我們無法重修舊好,不可能延續六年的感情,但待情緒平服後,我們可以當回相知相愛的朋友,當上一輩子的知己。
  車內的溫度只有攝氏十度,淚水落下不久便消失,剩下一道道乾掉的淚痕,正如林文君不見了,留下東奔西跑的倪季賢。緩緩地回憶過去,悲傷重重疊起,情緒漸漸積壓,車內形成一股陰鬱的氛圍。我覺得矛盾,渴望儘快下車,意圖逃出源於自己的情緒旋渦;逃避車外的世界,我害怕回到唐樓,接觸到自己不會接受的真相。唯一的希望是那時候小君許下的諾言,說唐樓單位仍有租約,她不會提早離開,會繼續住在單位內等我回去。我記得這番說話,那時候,以為是冠冕堂皇的對白而已,從不放在心裡,料不到在此時此刻,我竟然出奇地在乎,堅信這是小君的承諾。我在心裡盡情的嘲笑自己,我們的愛情亂七八糟,先是小君的外遇,後是我的離開,繼而跟張凝交往,又跟凱琪搭上關係,到了這個注定孤獨度過的星期天,我翻開筆記本電腦,想起了小君,想知道她的近況,得到可憐的答——她消失了。
  教人莫名其妙的倪季賢到底愛著誰?
  這是連本人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車子抵達唐樓附近的街道,思蕊打算進入福明大廈的停車場,我吩咐她在街道一旁停車便好。我身上有唐樓單位的門匙,留在身邊也許是老習慣的問題,會稍為安心一點。外面的細雨持續,彷彿沒完沒了的墜落,我走出車子,一步一步的走樓梯,用上緩慢的節奏,拼命的跑又如何,只會加速接近答案。何況,那不一定是我想要的答案。
離開了一段日子,這期間,我不曾再走八層樓梯,這是折磨意志和身體的鍛鍊。小君常常埋怨走樓梯使雙腿和腰部疲累,我常常取笑她的軟弱不濟,事到如今,走到半路中途的我竟然覺得相當吃力,這是活生生的諷刺。走過親切的八層,完成艱難的任務,這條樓梯的變化不大,依然是骯髒的,滿地垃圾廢紙,老鼠肆無忌憚,在人們身前身後走過也是常事,我不會為之驚訝。這或許帶來了一絲希望,唐樓未有如傳媒集團辦公室般出現神奇的改變,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破舊,假如經濟狀況許可,沒有人願意待在這種地方。
  到達八樓,眼前先是一道閘門,這是不陌生的東西,我不遲疑地打開鐵閘。這裡本來是一個大單位,業主把它一分為三,改成三個小單位作出租之用,我們所住的是第二個單位,面積比其他兩個單位為大,這是小君的主意,她希望擁有更多的儲物空間,女生總是存放了一大堆男生無法理解的物品。快步走到門前,伸手握住門把,戰戰兢兢的,短短的兩個多月過去,我們都無法回到從前。我未有插進門匙,直覺悄悄透露,意識叫我直接扭動門把,木門沒有上鎖,我為之詫異,馬上推開木門,迎接的卻不是小君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家,而是每一處都盡是陌生的破房子,我目瞪口呆,無法相信這會是答案的一部分。
  「這裡絕對不是我們的家!」我憤然怒吼。
  接著,我掏出手機,立即打電話給小君,無論嘗試多少次,我都聽到同一種回應——「電話號碼暫時未有用戶登記,請你先檢查清楚……」
  我沮喪氣餒,打過十幾次電話才無奈放棄。我願意接受一些可以解釋的事情,例如刪除了臉書帳號和改掉電話號碼,但不能接受環境的徹底改變,我到過的辦公室,我住過的唐樓單位,逐一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世界的面貌變得陌生。或許,該換個說法,這不是我認識的、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任人隨意刪改的世界,狀態極不穩定,我已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壓下震驚,認真的觀察一下這個面目全非的單位,屋內無人,面積約是三百平方英尺,共有兩房一廳,這方面沒有不同。接下來是牆壁,顏色黑黑髒髒的,不仔細去看,不可能察看到原來的灰白色。然後是家具,我用手輕輕觸摸,不論桌子、椅子、雪櫃、櫃子等,感覺都是殘舊的貨色,似乎用上一段日子。這不像小君的作風,她是捨得丟棄舊物品的人,希望家裡窗明几淨,才會住得舒服自在。
  我故意不開燈,視線模糊不是壞事情,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情,憑直覺進入睡房,在短短的幾秒鐘,我的膝蓋撞到了一件硬物,劇痛難忍,我幾乎禁不住慘叫,痛處出現一陣麻痹,我用手輕輕按摩,良久過後才恢復過來。我摸了摸那硬物,判斷為一張小椅子。我走到睡房門前,嗅到一股極為難聞的惡臭,估計是從睡床傳出的,我真的無法忍受,決定放棄進入睡房。
  回到客廳的中央位置,那裡有一張方形木桌,大概是作為飯桌之用。我打開手機,照亮眼前的一小片空間,竟有所發現,是一張被小石頭壓著的紙條。我好奇的查看,是一堆寫得東倒西歪的文字,寫字的人不會是小君,感覺倒是跟十幾歲的小孩子相符。
  「我是藍,我在唐樓天台,想見面的話,隨便過來。」
  這是誰的名字?
  我猜想那個人會是小君的朋友,對我而言,是個絕對陌生的名字,為了進一步接近真相,登上唐樓天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這幾個月的日子感覺好不尋常,我結束了一段歷時六年的感情,離開居住兩年的地方,認識了不少陌生人,重遇兩個中學同學。我漸漸習慣了面對陌生人的感覺,即使有著點滴的不安感,但程度並不嚴重,我決定讓腦袋保持空白,以平靜的心態跟那個叫藍的人會面。
  關好大門和鐵閘,走上唐樓頂層的樓梯。這天台是供八樓住客共同使用的地方,長期保持開放,鐵門不會上鎖,但小君非常討厭那裡,原因很簡單,天台臭氣沖天,即使在門內站上一會兒,也會感到呼吸困難,藍會否真的在這麼糟糕的地方作長時間的逗留?
  似乎,不許樂觀。
  甫到達天台,面對的第一個敵人是臭氣。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佔上一半的地方滿布垃圾膠袋,不會有人願意逗留片刻,強行忍住呼吸也不是個好方法,我放棄對抗,任由臭氣進入我的呼吸系統,這樣子的入侵該不會使人惹上疾病吧?
  環望一遍,我找到了天台上的唯一一人,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身穿黑色長袖外套、黑色悠閒褲,一雙咖啡色皮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他是個幸運的人,坐在天台上僅有的一張辦公椅上,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似乎在冥想,我嘗試走到他的身旁。
  閉著眼的他說:「你好,是麥格理嗎?」
  「麻煩你重複一次。」我懷疑我們之間產生了聽覺上的誤會,他提到的名字並不是完全的陌生。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說:「我問,你是不是那個叫麥格理的男人?你到底把老爸弄到那裡去?我還以為你是個中年人,料不到長得這麼年輕,我重複一次,你是否麥格理?」
  我輕輕搖頭說:「抱歉,我的名字是倪季賢,讓你失望了。」我保持客氣的態度,不必刺激眼前的少年。
  少年微笑說:「喔,你似乎不是留下字條的麥格理,這樣的話,我沒有需要跟你聊下去。」他的確露出笑容,情況卻是生硬的「皮笑肉不笑」。
  「你是藍嗎?假如是的話,我是特意來天台找你的。」沒有忘記登上天台的目的,他也許是最後一道和小君有關的線索,我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是,我叫藍,你找對了人。這真是個他媽的奇怪世界,先有一個成熟女人主動照顧我,再有一個麥格理留下字條,現在再多一個倪季賢要找我,最諷刺的是,你們都是我的陌生人,我愈想愈不明白。」少年坦白承認自己是藍,然後道出一番不符合年紀的感慨,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要想得正面一點,任何人在相識之前都是陌生人,是緣分或命運把我們連繫在一起……」偶爾當一下成熟的好人,嘗試糾正少年的錯誤觀念。
  藍決絕地打斷我的話:「有話直說,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他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我說得直截了當:「你在我所住的單位留下一張字條,對字條一事,我暫時沒有興趣,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林文君的人?而你和那個單位是什麼關係?那個地方怎麼面目全非了……可以的話,請誠實的給我一個答案。」面對不耐煩的藍,儘快把話說完會帶來好處。
  藍冷笑一聲:「嘿,好多問題,我試試逐一解答。首先,我不認識林文君;第二,這是我和老爸一起住上三年的家;第三,我們居住近三年,一切依舊,沒有重大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老爸不見了。」他的回應清楚得沒理由去挑剔。
  「哈哈,這就見鬼了,那個單位是我和林文君的家,我們住上兩年,餘下日子不短的租約。我剛才回家,發現內裡的布置和家具被人改頭換面,我感到非常詫異,然後看到你留下來的字條,你說你在天台,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你。」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和情緒同樣混亂,發出虛假的笑聲,掩飾源源不絕的不安感。
  「那麼我簡單的說一下自己的故事,我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這裡居住,就是你說的那個單位,母親在後來離家出走,我對她的印象十分模糊,記憶裡只有年約四十歲的老爸。在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成熟女人,她住在那邊的福明大廈,環境比唐樓好得多了,她邀請我一起居住,我沒有考慮便答應了。昨夜,我一個人看完電影,回到這座快要遺忘的唐樓,老爸似乎不在了,有一個叫麥格理的人留下字條,我可以給你看一下的。」說畢,藍即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字條並遞給我。
  他道出他們一家的故事,我不認為他擁有出色的說話技巧,能夠流暢的、沒間斷的說出來,原因不外是我猜的那一個。
  字條如下:「藍,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名字是麥格理,需要幫忙的話,給我打個電話……」附有一組手機號碼,相信是那位麥先生的號碼,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巧合,麥格理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奧治的一部小說《人生》,他是其中一位配角,身份是狼人族的領導。不過,我認為這是純粹的巧合,狼人是傳說中的怪物,來自古老的歐洲故事,跟我們身處的城市沒半點關係。
  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嘆:「唉,同一個位於唐樓八樓的單位,竟然發展出兩段不同的經歷,我住上兩年,你住上三年,在唯一的時間線上,我們的命運竟然交疊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倪先生,問題似乎發生在你的身上,那個單位的樣子跟你的印象並不符合,是這樣沒錯的話,似乎是你穿越了時空來到我的世界。」藍試作推想,他的口吻竟然和奧治巧合地相似。
  「到了什麼時空和世界都不要緊,我在意的是林文君罷了。」我不期然說出了心底話。
  藍一臉認真的問道:「對你來說,林文君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佔據著生命裡無法代替的地位嗎?」
  我點頭說:「坦白說,她是我的前度女朋友,我們經歷了兩年的同居生活。沒錯,我們是分開了,但她的地位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
  「你們兩個人都是幸運的傢伙,知道思念的味道,知道牽腸掛肚的痛苦,你的重視正是她的幸福。我不像你們,沒有母親的印象,老爸好像死去了。我不用刻意偽裝,也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對所有事物漠不關心,沒有重視的親人、朋友、戀人。」藍感慨的道,常謂「少年不識愁滋味」,這似乎不適用於藍的身上。
  我猜說:「不是有一個照顧你的女人嗎?」
  藍冷冷的笑:「嘿,我不愛她,不喜歡她,我猜她純粹是個奇奇怪怪的戀童病患者。」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說法,那會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枕邊人。
  我好言勸導:「嗯,那麼我走了,祝你好運,試試尋找幸福,找個自己喜歡的人,是朋友或戀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依稀看到奧治的影子,也可以是部分的倪季賢,幼稚的小男生總是有著一副差不多的模樣。
  「鼓勵的說話真動聽,你這個穿越時空的人,還是快點回家吧。」年輕的藍嘲諷年長的我,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冒犯,而是他接受了初次見面的我。還有機會和時間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無親無故的小子,拿回你的字條。」我用上他的口吻來還擊。
  藍做了一個搖晃食指的手勢:「不用了,這給你吧,把字條帶到你原本生活的世界,好好記念我們的一場巧遇,感覺很浪漫。」
  我不客氣地說:「別說笑,我才不稀罕這種浪漫。」
  少年藍只笑不語,揮揮手代表一聲告別,他沒有收回字條,表示他完全不在乎字條。藍把離奇古怪的故事敘說一遍,我選擇相信他,正如那個相信我的管理員,我們都相信真摯的感情,在滿布謊言的世界,只有自然流露的情感是真實的。對於藍的時空說法,我一笑置之,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是否全屬唯一,親眼目睹的、親耳聽聞的、親手觸摸的,一切一切知道的、明白的、學到的、感受的,是種純粹的以為,也可以是種逼真的幻覺。我到過位於柴灣的辦公室,到過長沙灣的唐樓,找遍了臉書,打過很多次電話,得到的是白忙一場,失去的是林文君。
  直至此時此刻,我想通了一點點,縱使我們不再相愛,但她永遠是無可替代的。
  我悄悄的告訴自己:「我很想念那個叫林文君的女人。」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ocoh說:「在我的作品裡,總會出現一些AI,這漸漸成為不可缺少的元素。人類與AI的互動有著千百樣可能,在不久的將來,AI會成為跟我們談得來的朋友。」

  下午四點鐘,我換好衣服,帶備需要的隨身物品,前往停車場取車。衣服不再是略顯拘謹的恤衫西褲,而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個難得的星期天,我不要讓自己憶起工作的情況,恤衫西褲的組合代表著星期一至六,代表沒完沒了的工作,滲透出城市人的壓抑,每當穿起恤衫,不期然的當回態度認真的職員,語調隨之改變。假如每個星期只需要工作四天或五天,不用每天穿上如制服般的恤衫,生活也許能夠輕鬆一點。
  此外,T恤和牛仔褲的組合很配合那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不常打扮。
  奧治把汽車停在月租停車場,碰巧在老家附近一帶,對於前去的路線,我熟悉不過,步行的話,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鐘。沿途遇上的冷風比途人還要多,天氣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有著不穩定的情緒,冷鋒持續侵襲,人們寧願留在家中睡覺、上網、看電視節目,提不起興趣到街上遊玩。走過十五分鐘的路,行人道顯得比以往寬闊,步伐比以往輕快,走得容易很多,我雖然心急如焚,但仍然享受不常發生的暢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刺骨的寒冷,我忘了為自己多帶一件外套,單薄的T恤顯然不足以對抗天氣,我對此後悔不已。
  停車場和老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乘升降機移至地庫一層,不消幾分鐘,我已經找到奧治的車子,記憶所及,他喜歡把車子停放在固定位置。我按下遙控器的解鎖按鈕,車子發出「咇咇」的聲音作回應。上次見面時,奧治為智能駕駛系統導入了我的聲音,我可以用聲音發出命令。奧治為系統取了一個名字——思蕊,是個女生,英文名字好像是Siri,對於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我在駕駛座坐下,稍微調整座位,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裝成一個熟練的駕駛者,然後繫上安全帶,至於倒後鏡什麼的,由於我不太懂得駕駛,也不必多花時間調整角度。
  「思蕊,你好,希望你能夠為我效勞,替我開車到一個地方。」面對不熟悉的系統,我表現拘謹。
  「聲音確認,使用者身份為倪季賢,歡迎再次使用本系統,只要說出目的地,汽車將會自動駕駛至指定的地點。」說話的是一把感覺自然、仿真程度極高的女生聲音,年齡估計是二十五歲。
  「我們都不用這麼拘謹了,乾脆使用人性化模式吧,我討厭公式化的對話,會產生些許不安感。」幸好記得奧治的提醒,才懂得切換思蕊的對話模式。
  「好的,倪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說。」思蕊立即配合我的要求,換上友善親切的語氣,連用語也出現了若干的變化。
  我刻意減慢說話速度,嘗試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請開車到港島區柴灣的……」這是小君工作的地方,估計她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可能性不低。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三十四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五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思蕊反應迅速,沒有任何延遲,這歸功於軟體和硬體的效率。
  「沒問題,行動要快,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作隨意的回應,我不在乎路線長度和所需時間,要的是良好的駕駛者,我對她不存半點懷疑,她比我的雙手更值得信賴。
  思蕊體貼的說:「好的,我會馬上開車,請問需要替你放些音樂嗎?」一把不錯的女生聲音,配合誠懇的服務態度,這千依百順的虛擬女生很容易討人歡心。
  我平淡地說:「不用了,我想安靜一點,你專注駕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不用通知我。」假如把對象換成了活生生的人類,我的冷漠態度隨時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即使切換成人性化模式,系統依然是一堆由開發人員輸入的程序,不會擁有自主思想,思蕊能夠跟我流暢的交談,甚至是閒話家常,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彷彿看到了系統背後的一堆編碼,把她製造出來的人始終是人類。
  我需要活生生的人類,小君的存在代表著我的過去,也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她存在的證據卻好像給人逐漸抹去,我無法坐視不理,無法讓她隨風而去。
  汽車的行駛非常順利,今天的街道人不多,車輛同樣不多,思蕊的確聰明,懂得利用龐大的資料庫找出最快捷、最安全、最適合的路線。我坐臥不寧,沒焦點的望向車窗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坐在駕駛座的感覺很陌生,這向來是屬於小君的位置,她喜歡駕駛,更擅長駕駛,是她比我厲害很多的地方,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好奇怪,駕駛大多由男生負責,怎麼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她總是如此嘲諷我,我會裝作不以為意。
  原來在司機的位置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我從來不關注車子右方的風景,平日坐在乘客座,只會知道車子左方的景色,今天的感覺大有不同。故意讓大腿緊貼座椅表面,製造出一種錯覺,依稀的感應著她的存在。如剛才所說的,小君證明了我的存在,我拼命回憶、努力想象她的存在,不能白白給她徹底消失。
  不多不少的三十五分鐘,思蕊的估計非常準確。在車程中,我曾經向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是個非常可笑的要求,只有瘋子才敢於表達。
  「思蕊,把冷氣調至足以使我生病的程度。」
  思蕊有所懷疑:「我雖然無法理解你的要求,但我會把冷氣調至攝氏十度,希望符合你的要求。」這人工智能未免太厲害了吧。
  「嘿嘿,坦白告訴你,我希望感受刺骨的寒冷,證明自己是活生生的,由此證明小君也是存在的,我無法立即去找阿堅,只好盡力尋找小君,她不能無緣無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分開了,但不能否定我們的過去,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居生活,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不嫌棄身患怪病的我,作出無數鼓勵,即使她在後來有了外遇,無奈的我選擇了離開,展開新的生活,交上另一個女朋友,跟另一個女生做愛,但我衷心希望小君能擁有更美好、更精彩的人生。我們從此成為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放棄聯絡也好,假如可以在臉書上看到她的生活,我會感到高興和安慰的。」我不能無止境的壓抑情緒,面對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思蕊,我坦白說出此刻的感受,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不懂得應對的她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倪先生,你提到了很多名字,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曉得怎樣回應你,我相信自己唯一可以辦好的事情是把你順利送到目的地。」她像個入世未深的單純孩子,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大的安慰。
  我苦笑說:「還有的,調低車內溫度來證明我們的存在。」
  除非遇上不可能的要求,否則,思蕊會依照使用者的吩咐去辦,冷氣被她調成不多不少的攝氏十度,說冷不冷,也不過比室外氣溫低幾度,但不要忘記我的穿著,僅是單薄的短袖T恤,碰撞車內的低溫,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用雙手抱著脆弱的自己,正如在家的時候的冷水澡,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我的行動是尋找小君活著的證據,甚至是找回她。
  身在車內,我和智能駕駛系統共處,看不見她的身體,無法想象她的容貌,有種不實在的空虛感。她是被人類編寫出來的程序,是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絕對服從於製造者和使用者,不會違反命令。找她傾訴,沒什麼值得奇怪,正如有些人在沮喪時故意找上一些陌生人,讓自己敞開心扉,傾吐心事。思蕊是個出色的聆聽者,不會洩露任何秘密,不會反駁我的以為。
  「倪先生,現在是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思蕊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寂靜,讓我從意識空間回到真實世界。
  我誠懇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麼有效率的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時間過得比實際的三十五分鐘為快,眨眼過後,我們來到稍為遙遠的柴灣。
  「這是我的責任,不用客氣。我先把車子停好,你去辦自己的事情,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思蕊話裡夾雜著兩種情緒,顯露其盡責的一面,同時流露隱隱的人情味,甚至比人類演得更像人類。
  打開車門,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是不意外的混凝土。因著季節的關係,下午五點鐘的感覺已經非常接近夜晚,這是冷酷無情的季節,天色灰暗,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氣氛,我差點錯過僅有的些許陽光,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這一帶屬於工業區,貨倉和印刷公司到處皆是,附近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沒有發現任何途人。有些時候,人類總會迷信巧合,不好的預感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步往大廈的短短一分鐘裡,烏雲密布,徹底阻擋微弱的陽光,繼而出現的是一場綿綿細雨,帶來另一股沉鬱的情緒,彷彿預告了我將會失望而回。
  走到玻璃門前,已然發現一絲異樣,模糊印象誠實地告訴,大廈入口旁邊向來掛有那個媒體集團的標誌,我站住不動,認真地看了看,只餘下灰灰白白的牆壁,記憶中的標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傻瓜一樣搖頭輕嘆,情緒更為低落。拉開沉重得有些過分的玻璃大門,大堂近在眼前,前方是管理員的崗位,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冷漠的目光迅即打到我的臉上,我們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是真正的陌生人。
  管理員言詞謹慎:「先生,你好,今天是星期天,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都是休息的。」
  我立即否定:「不,有一家是例外的。」
  「喔?你說的是?」管理員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懷疑。
  「是設於三樓的傳媒集團辦公室,每天都有職員當值,負責監察伺服器的運作。即使是星期天,有些職員也會回來加班工作,他們都是天生的工作狂。」我不嫌麻煩,詳細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況。
  「先生,你似乎弄錯了,是一個飲食集團租用了整個三樓,而不是你指的傳媒集團。」管理員眉頭深鎖,欠缺笑容的他似乎認定我是個找麻煩的人。
  「難道他們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反駁,作出合理的假設,不會就此罷休。
  管理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解釋:「飲食集團是在三年前開始租用三樓的,所以你的說話很不合理,實在莫名其妙。」說不定,他在心裡偷偷咒罵我的胡鬧。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人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各有各的說法和記憶。
  「哈哈,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特意來到這座大廈搗亂;但我可以誠懇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是來生事的,而是來找我的朋友,她在傳媒集團工作,偶爾會在星期天加班,或許我們對於三樓的認知有所不同,但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前來這裡的目的。」笑聲是真實的,立場是明確的,坦白的風險很高,我卻願意放手一搏。
  管理員換上輕鬆的表情,帶著微笑說:「雖然你的說話十分古怪,但看到你認真的表情和固執的態度,覺得你非常有趣,不像在說笑,不像惡作劇。有些同情你,有些欣賞你。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到三樓一趟,讓你心息也好。」立場雖然不同,但他願意尊重我的想法,使我另眼相看。
  我語氣激動的說:「謝謝你,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大廈,算是好事情。」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登上三樓看個究竟。
  我們的左方是兩台升降機,整座大廈共有二十層,管理員離開崗位,站到我的身旁,他替我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稍待一會兒,如他剛才所說的,我們一起到三樓查看一遍。結果是教人失望的,飲食集團租用了三樓的所有單位作為辦公室之用,換句話說,這裡不存在其他公司。對管理員來說,我堅稱傳媒集團存在,的確是胡言亂語,這也是他怫然不悅的原因。他沒有說謊,更不必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說謊,我的眼睛也不用瞞騙自己。嘗試用手觸摸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有走廊內的灰白牆壁,雙手互相磨擦,希望找出具體的活著感覺,以推翻眼前的一片假象。
  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可能在飲食集團的辦公室找到小君,這是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我無法拆穿,無法否定,唯一辦到的是無奈的接受和妥協。繼續待在這裡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必須仔細考慮下一個目的地。
  「年輕人,看到實際情況,你願意放棄了嗎?」管理員竟然改變了用在我身上的稱呼,年輕人著實比先生親切動聽。
  我作出真心誠意的道歉:「我明白在這裡不會找到她了,我願意離開。對於打擾到你,我覺得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
  管理員笑說:「我不會介意的,反正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經常碰到比你還要胡鬧的傢伙,覺得你算是不錯的。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找到那位朋友,我沒有相信你的說話,但選擇相信你的感情,表情是內心的反映,是一種不懂得說謊的自然流露。」
  「除非我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吧。」我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不禁想起往日的小君,她曾經懂我的幽默,逗她高興是個不困難的任務。
  管理員眉開眼笑,大力誇讚:「還懂得開玩笑,你真是個好傢伙,我喜歡這種個性,你要努力加油。」
  這是個凌亂不堪的城市,人們常說「城市逐漸步向死亡」,繁榮的表面掩蓋著具體的腐敗,有些人放棄掙扎,默默等待死亡來臨;有些人只懂得抱怨和批評,卻沒有具體的行動和計劃;有些人陷入自我中心的思想,不關注別人、社會、世界。幸運的是,我常常遇到真誠待我的陌生人,如這位獨個兒工作的管理員,每天面對各形各色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親切的、冷酷的、亂來的。對他來說,我當然是個瞎鬧的傢伙,他卻願意相信我的表情、眼神、感情,代表我依然活在有血有肉、有淚有汗的世界。在這座樓高二十層的大廈裡,不可能找到小君,我別過管理員和大廈,轉身離開,外面的天空依然下著細雨,雨勢持續,雨顆的大小跟先前的差不多,沒有演變成大雨的跡象。
  我急步跑到車旁,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了遙控器,卻呆站不動,感受雨水悄悄的、溫柔的落下,我不欲逃避自然而來的小雨,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著涼生病,我不在乎。假如思蕊是個擁有自主思想的生命體,給她發現我的自虐,她會主動打開車門,給我躲進車內避雨。不過,即使她是個很厲害的智能駕駛系統,到了此時此刻,她也是束手無策、無可奈可,在我按下解鎖按鈕之前,她依然是個沉睡著的人工意識,車子不會擅自開動。
  寧靜的十五分鐘過去,陪伴我的是奧治的黑色四人車,和零碎、頻密、穩定的雨聲,重複的、枯燥的、使人麻木的,還有一股漸變熟悉的冷,跟洗澡時的冷、坐車時的冷很相似。一塌糊塗的半天過去,我不是在努力適應冰冷,而是藉此保持情緒穩定,以鎮靜的態度面對某些將會發生的情況和結果。
  當然,中國人常謂「世事無常」,西方也有諺語「杯唇之間會有很多事情發生」,當事情未到最嚴重、最惡劣的地步,當一絲希望尚且存在,即使微乎其微,我仍然盼望一個正面的結果——找到小君。
  回過神來,按下解鎖按鈕,再次進入車內。我打算把車匙插進匙孔,這個動作非常簡單,我卻無法輕易完成,情緒在徘徊,手指在猶豫,睜開了雙眼,彷彿看得見小君的容貌,我明白這是不真實的幻象,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立刻開動汽車,讓她的聲音把我從記憶浮沙裡拉回地面。
  「倪先生,歡迎你回到車內,再次使用智能駕駛系統。」這個女的依然是人性化模式的思蕊,聽見她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些許安慰。
  我假裝冷靜的說:「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離開了多久?」
  思蕊即時給出答案:「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你離開了剛好四十五分鐘。」系統的長處是善於計算結果和列出資料,為我節省時間。
  「哈哈,相信你能夠看見我的失落表情,對嗎?」發笑是不出色的偽裝,人類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我的演技很幼嫩,騙不了誰。
  思蕊坦言:「我看得見,因為車內裝設了拍攝鏡頭。」她的解釋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嘿嘿,我真是個傻瓜,說著傻話,請不要取笑我。」我嘗試以笑聲化解困窘。
  「倪先生,不要緊的,請問你打算設定下一個目的地嗎?」思蕊體貼的問道。
  「我們前去九龍區,目的地是長沙灣……」我說出屬於我和小君的老地方,錢包裡還藏著那裡的門匙,我們必須爭取時間,馬上開車。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十九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一分鐘。」思蕊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感到安心。
  我們將會冒著細雨,前往位於九龍區長沙灣的唐樓,即是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地方,那裡保存著太多的生活、太多的回憶,我盼望在小單位內找到小君。我不會排除這個結果,原因很簡單,唐樓單位的租約還有一年才結束,她仍然住在唐樓的機會非常高。給我一個看看她背影的機會,我自然安心的離開,返回我和張凝的生活裡。
  看似孤單的旅程並不孤單,拍攝鏡頭眼中的孤寂,是我在尋找的平靜。
  「謝謝你。」由衷的感激替我開車的思蕊。

2017年2月2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ocoh說:「此篇中,主角的恐懼是源於孤單。人類是群居動物,難敵寂寞的煎熬,我們渴望跟別人多作交流,分享所見所聞,要徹底的離群獨處,需要經歷漫長的轉化過程。」

  威利萊旅館設於一座大廈的第二和第三層,拉開大門,進入面積狹小的大堂,有一張兩座位的黑色小沙發,他們選擇黑色,大概是由於弄髒了都不要緊。前方設有一個無人看守的接待處,內裡空間狹窄,只有一張椅子。即使我是租房的新手,也明白必須辦妥登記手續,職員不在,我站著良久,凱琪坐著良久,我們等得不耐煩,呵欠連連。十五分鐘過後,旅館的職員才施施然返回工作崗位,是個親切友善的中年女人,她提示我拿出身份證作登記,再付上租房的費用。然後,她從抽屜裡取出房卡,繼而交到我的手上。
  原來,租房的過程如此簡單,所花的時間不過是五分鐘上下,我們依照職員的指示,走過樓梯登上大廈的第三層,從梯間位置計算的第三間便是。走廊通道有些狹窄,勉強足夠兩個人同時通過,燈光稍為昏暗,我不感意外,更認為這是故意的設定。簡略一看,通道各處尚算衛生,看來職員們有定時打理,保持旅館清潔。
  房間才是最重要的環節。這是我第一次入住本地的旅館,期望不高,目測之下,估計內部面積約是一百平方英尺,住下兩個人的話也不算過分擠迫,設有浴室、冷氣機、電視機和電話等設備,要是需要的話,旅館更可以提供免費的寬頻網絡。我不太懂得如何評定一家旅館的好壞,但直覺地認為這裡尚可接受,凱琪的想法跟我一致,沒半句怨言。
  「哈哈,這家旅館也許會成為我們兩個人的老地方。」凱琪瞇眼笑道。
  關於我和凱琪之間的秘密遊戲,我不打算描述太多,反正是遊戲一場、夢一場。我們都滿意對方的表現,享受一波波的肢體碰撞和皮膚接觸,是我們的第一次交合,配合得倒不錯。自從離開了小君,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做愛,我與張凝之間有情,但處於感情的摸索階段,我們不是鬧著玩,而是打算建立一段長久和諧的關係,不急於發生性行為。
  這個夜,壓抑已久的慾望終於獲得釋放,潛藏的猛獸不欲錯失機會,牠凌駕於我的意志之上,取得身體的控制權,使我表現投入,感受到陣陣興奮。凱琪則竭盡全力的討好我、取悅我,每聲呻吟都包含一絲熱情和激動,她不像個老手,某些動作依然幼嫩,但賣力的表現彌補了技巧的不足,我給予她極高的評價。在翻雲覆雨間,我們同時找到了渴求已久的東西,難掩內心的喜悅,露出複雜、混亂、絢麗的笑容,感到非常滿足,是格外的滿足。
  凱琪故意用上嬌柔的聲音說:「哥,我的表現如何?你不要戲耍我,我需要認真的評價。」
  「這不是遊戲嗎?遊戲是用來玩的,怎麼突然認真起來?」我反問,假裝疑惑不解。
  「哎呀,不是那個意思,玩遊戲也可以認真投入的,不能投入的是對你的感情。我希望我們可以保持一段單純的關係,當朋友才可以當一輩子,戀人是很困難的,我明白自己不是當女朋友的好料子。戀愛容易使人陷入瘋狂,會引發澎湃的妒忌心,使人化身成麻煩的女人,神憎鬼厭,到了某一天,你自然離我而去。」性愛過後,凱琪的態度彷彿有了一些改變,也許是突然而來的感觸,也許是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似是胡說,卻有些道理,好像說得通。」我相信自己也在胡言亂語。
  「多給你一個吻,多給你一個抱抱,快給我一些評價。」說時遲,那時快,行動勝於言語,凱琪極具效率。
  「你很賣力,沒有需要挑剔的東西,你我都感到滿意便可。」不多費唇舌,我以最簡單的說話表達出真切的感受。
  凱琪說話急快:「謝謝你,尋尋覓覓,我終於找到了追求已久的感覺,很爽快、很痛快、很了不起!」即使她說得又誇張又激動,我卻不敢懷疑這是謊話。
  「傻瓜,性愛就是用來享受的,爽是理所當然。」我輕輕撫摸她的耳垂,接著是頸部、頭髮、手臂,是體貼女生的愛撫。
  凱琪愈說愈興奮:「我喜歡被你佔有的感覺,很充實、很滿足,在那片刻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自己,腦海內剩下一片空白……」
  我卻掃興的打斷她的話:「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假如有一天我和女朋友開始了性關係,我們的遊戲要立即終止,再也不能提起,知道嗎?」
  凱琪笑嘻嘻的說:「沒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的共識,我會乖乖的遵守規則,絕不食言。」只看表面的話,她真的把性和愛分隔得清清楚楚,到目前為止,我傾向相信她。
  赤裸裸的一對男女在陌生的睡床上相擁而睡。房間內的很多東西都是白色的,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包括睡床、床單、被子、枕頭、牆壁、浴巾,還有垃圾桶內的白色衛生紙,被我們揉成一團後棄掉,沾上我們多餘的體液,濕漉漉的、滿滿的,到處彌漫著看不見的空虛感。
  我眼睛半開半合,窗外的月光照亮了房間的一小片天地,我靜靜的看著那溫柔的映照,悄悄的傾聽微弱的呼吸聲,享受凱琪一身的溫暖,她給我的好像比小君還要多,她毫無保留的獻出了肉體。我翻身,改用仰睡的姿勢,發現天花板都是一片公式化的蒼白,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入睡前,我好像有所領悟,不曾住過旅館的我、不曾跟凱琪做愛的我也能迅速適應新鮮的人物和環境,房間的冷氣被調至非常、非常、非常的冷,是凱琪的主意,但窩在被子內的男女卻合力經營著一陣和諧恰當的溫暖。我喜歡躲在這個不容別人打擾的空間,回味原始的性愛,我不是愛上她,而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也常常警惕著自己,不要再多愛一個女人。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
  時間過得既急且快,這不難理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煩惱不多,工作也得心應手。從朱老闆口中獲知兩個消息,一是關於他的婚姻,二是關於公司的搬遷,在公在私,我願意靜心傾聽,他因而獲得安慰,對我信任有加,這對我在公司內的發展大有幫助,他放心把一些重要項目交託給我,升職加薪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
  愛情方面,我和張凝的感情每天加深,在合力經營下,關係逐漸穩固,相信我們將能通過三個月的戀愛試用期,正式成為戀人。縱然如此,我仍然樂意參加凱琪的遊戲,把性與愛徹底的分開,視作獨立的兩回事。除此之外,我們也展開了誼兄妹的關係,每天互發手機短訊,說說八卦,噓寒問暖,忽然多了一個關心自己的小女生在身邊團團轉。
  累積了數目不少的短訊,我對凱琪了解更多,大概知道一些家庭背景,她姓薛,二十二歲,父母健在。她是個富家女,跟兩個姐姐的年齡有些差距。曾經修讀和創意媒體有關的課程,至於創意媒體是什麼,我沒有明確的概念,反正她也沒有解釋的打算。長得漂亮的她偶爾會當雜誌的模特兒,具有一些知名度,不用每天工作,空閒的時間很多,幾乎每天都會喊悶,討厭呆在家裡,有一顆不安定的心。
  回到時間線上的現在,星期天,今天是代表孤獨的星期天,張凝會和一班女性朋友聚會,謝絕男生參與,她們早就安排了一些節目和活動,打算用一整天來遊玩。在日間,我不會主動找凱琪,以免在街上給人碰見,我們懂得避忌,有一套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況且,她今天有模特兒的工作,為女生雜誌拍攝照片,最少忙上半天,甚至是一天也不出奇,我不好意思打擾她,不會在這些時候給她發短訊。
  哎呀,大意的我忘了為自己安排消磨時間的活動。
  連續六天的工作使人身心俱疲,和兩個女生的相處幾乎佔去所有私人時間,下班後便忙約會,大多是和張凝尋覓一些具有特色的餐廳吃晚餐,她打算嘗盡菜單上的每個菜色,更為每一頓晚餐拍下照片,她的標準說法是「作為幸福生活的記錄」,我的想法是「她為食物拍照時的樣子很專注、很有趣,像個天真的孩子」。這屬於我們相處的一部分,有甜絲絲的味道,彷彿重現出戀愛當初的模樣。
  唯一的懷疑是關於那個咖啡色方形小袋子,內裡很有可能藏著一部照相機,但張凝堅持只用手機來拍照,從不打開袋子,不讓我看見神秘照相機,成了一個不刻意的秘密。
  回到家裡,將近午夜時分,馬馬虎虎的洗個澡,為了恢復體力,準備迎接第二天的工作,我不會耽誤上床時間,免得影響睡眠質素。
  有些夜,是我和凱琪的那些夜,每個星期裡大概會有一至兩晚,視乎日間的工作情況而定,次數不會頻密。性愛這回事始終是重質不重量,我們努力維持每一次做愛的質素,求的不是穩定,而是精益求精,務求更進一步。
  昨晚睡得不好,我在早上十點鐘醒來,身體和精神依然處於疲倦狀態,每個星期只有一天的休假實在不足夠,我無法補充每天流失的體力,精神也勞累不堪。我似乎需要向公司告假,享受一個悠長假期,找一個小島國家旅行,尋找大自然風光,享受跟城市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放慢生活節奏。
  神智不清似的完成洗臉和刷牙,我雙眼模糊,習慣地翻開筆記本電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到網絡走走逛逛是最方便、最廉價的娛樂,不容易察覺時間的流走,不斷瀏覽網頁,找些朋友聊天,查看臉書之類的社交網絡,人生裡的寶貴時間白白虛耗,很無聊似的,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情形,同樣是千千萬萬城市人的生活寫照。
  一邊看著臉書裡的八卦,一邊尋找一個不能抹去的名字——林文君。分手之後,我們的關係回復為朋友,自從那一個跑步的晚上,給她發了一個短訊後,我們已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失去聯繫,由於忙工作、戀愛、性愛,我不曾抽空聯絡她,她同樣沒有主動找我。既然在看臉書,我順便查看小君的近況。名單裡的朋友數目不多,大概只有一百人,要找出一個林文君並不困難,不會花費多少時間。
  話是這樣說,但在三十分鐘過後,我竟然有了放棄的念頭。在一百個人之中,我竟然無法找出那個曾經熟悉的名字,逐一查看,重複的看,嚴謹一點的看,偶爾揉揉眼睛,無法繼續相信自己的雙眼,它們好像忽然忘記了小君,無法從一堆名字之中識別她。
  我有了新的想法,打開自己的臉書主頁,那裡保存了一些合照和對話記錄,會有小君留下的痕跡,更可以轉折的進入她的主頁。這估計合情合理,但不一定會發生,我用手托臉,頸部好累,雙眼好累,精神好累,呆望著筆記本電腦的熒幕,這片刻絕不短暫,這片刻絕不好過,我再一次遭遇挫敗,感受進一步的失落。答案顯而易見,我找不到與小君相關的一事一物,她在臉書裡的一切彷彿在我不察覺的時候悄悄消失了,如同鉛筆的字跡被人無情的擦掉。
  唉,又頭痛,又失望。
  我不會輕言放棄,既然臉書幾乎使我絕望,我唯有另找途徑,再想方法。尚有希望的地方包括電子郵件、即時通訊軟體、手機通話和短訊,只要是可行的方法,我都願意去試。只可惜,我遭遇更多的挫敗,根本無法從以上途徑找到小君的資料,她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為此感到沮喪,卻沒有落淚,我想起另一個渺無音訊的人,是李力堅。在他回到荷蘭前,我們曾經見面並騎單車回到母校,他留下一些聯絡資料,包括臉書、電子郵件地址、手機號碼等,如尋找小君般嘗試找上阿堅。有些時候,生命是由一種種荒謬所構成,在臉書裡搜尋不到他的帳戶,電子郵件無法順利傳送,回應是電郵地址不存在;試給他打電話,仔細確認每一個數字,回應是手機號碼不在使用中。
  徹底荒謬,難以置信,用盡各種方法尋找一直認識的兩個人,卻得出驚人的結果,教我啞口無言。
  另一個結果是身體筋疲力竭,我不得不攤到客廳的沙發上稍作休息,這休息不長不短,我漸漸支撐不住的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作過一些零零碎碎的夢,印象不深,夢見的人物有很多,幾乎是生活圈子裡的每一個人,卻沒有小君、阿堅、父母,他們一同消失了。
  十二月,正值寒冬,氣溫是攝氏十幾度,我卻有了怪念頭,發瘋似的走進廁所,在天寒地凍的情況下洗冷水澡,我需要冷靜頭腦,讓花灑冷水打到臉上,讓身體冰凍僵硬,讓各處皮膚清醒過來,心焦如焚地要回理智的腦袋,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冷水保持噴灑,我盤坐在廁所地板上,當空間、氣溫、水溫同樣冰冷,我不再在乎到底有多冷,意義在溫度裡消失了。閉上眼睛思考,考慮的是找回小君的可行方法。
  沒錯,我放棄遠在荷蘭的阿堅,要找上他已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寄望在日後再想辦法聯絡。按道理,小君仍然留在香港,她屬於公司的重要一員,上司不會貿然讓她離開。雖然今天是星期天,但熱愛工作的她也有可能躲在辦公室埋頭苦幹,這是個性使然,她是一輩子的工作狂,工作再多、再沉重也好,都不作逃避。考慮到事情的迫切性,加上那個辦公室位於港島區,我想出一個好主意,決定動用奧治的汽車,借助智能駕駛系統,節省時間,直接前往那個印象漸變模糊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給奧治發了一個短訊:「今天想借用你的車子,請問會否方便?」這是一個簡單的試探,用作確認他的存在。我們許久未有聯絡,他忙寫作,我忙戀愛,我害怕奧治也隨著小君和阿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
  捱過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整個身體和四肢都在發抖,看到奧治的回覆,我才鬆一口氣。
  「沒問題,我打算找個地方寫小說,你可以隨便用車。」
  幸好,這不是末日降臨,奧治還在我的世界裡,他依然存在,為我帶來一線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