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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短篇《取代1.1》


短篇《取代1.1》


有了想法,直到實行,經過了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沒說半句,撇下她,毅然離開那天地。又到了幾個地方旅遊,度過整整一年的流浪。回來後,我秘密前往某家醫院,進行他們所謂的「取代」。

醒來後,我身處陌生到不得了的地方。身下是白床,身上蓋著白被子,以異常緩慢的速度睜開眼,在逃避和恐懼,清晰的不安感纏繞著我,眼皮出現一種不協調的痛楚。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那裡痛也好,早晚可以適應過來,需要的元素是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需要的過程叫沉澱,是少數人明白的。

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另一個她像電影裡的重要配角,僅僅見過幾面,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見我睡醒了,她隨即走過來,噓寒問暖,表現專業。她知道我的取代,跟我相處時,她的表情總是輕鬆的,語氣總是淡然的,說不定她經歷了這種事很多遍,早就嚇不倒她了。

一身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很理想,先前預計的排斥完全沒有出現,恭喜你。」

我瞧了她一眼:「是嗎……這是好事吧?不過你叫我蘇先生好像比較恰當。」

「對不起,蘇先生,我失言了。坦白說,你是個幸運兒,據我所知,一般人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的巨大變化,和解決大大小小的排斥問題,你真的很幸運,而你……只是用了幾天而已。」她笑容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能使她愉快,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節,她說「你」時延伸總是拉得特別長。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我冷冷問道。

呆滯的表情,壓迫的空間,不活躍的空氣,一張張不存在差異的白床,一張張各有特色的臉。我環望四周,看著看著沒配上名字的別人,我禁不住想象,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遇見,曾經為工作並肩作戰,一起到過外國旅遊,一起看過某齣爛掉牙的科幻大片,一起到鬼屋探險,一起被社會改變,塑造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現在,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她所指的是每張白床上的每個客人,我和他們都一樣,在醫院裡我們的身份是客人。我依照吩咐進行觀察,緊盯那些緊繃的臉上肌肉,像新生嬰兒初次接觸複雜混濁的世界。

她露出微笑,提醒說:「哈哈……不用看得這麼仔細,目光輕輕掠過好了,不要嚇壞他們。」

聽後,我草草的看,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了不足一秒,然後迅速跳到另一張臉,靈活的目光碰撞一個個公式化的神情,不激烈的,不清不楚的。他們有一個共通點──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掛起傻乎乎的微笑,眼睛卻欠缺應有的焦點;有些人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似乎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我看在眼裡,覺得很滑稽,取笑他們重複的抽搐。

「他們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她,不解問道。

她說得輕描淡寫:「是排斥。」

我竭力發笑,目的是綻放一個史上最燦爛的笑容,諷刺的是連微笑都無法呈上。

她立即指出我的情況:「打算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怎知道的?」

「沒什麼,這是剛開始的階段,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的,我理解的。」

「很專業。」我作簡短的回應。

她似笑非笑的說:「沒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工作一部分,早就習慣了,沒感覺了。」

「可以的話,給我一杯冷開水,麻煩你。」

她向我輕輕點頭,然後離開房間。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提著白紙杯,盛著幾近滿溢的溫水,是溫水嗎?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我吩咐她去拿冷開水,帶來的卻是溫水,怎樣也說不過去。

「是溫水?」我疑惑。

「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徹底的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昔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這就是『取代』。」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取代是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改頭換面,顛倒黑白,忘記是是非非,放下一堆思念。過往的自己抗拒溫水,現在可以試喝一口,說不定討厭的感覺也被取代了。

經過重複的練習,如她所言,我的康復進度比大部分客人都理想。後來房間裡又來了幾個新人,有著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熟悉的變成陌生。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抹掉過去、擦去身份,直到身心完全適應,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

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深沉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大廳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幾十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失神似的呆望機器。她悄悄走過來,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我卻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好嗎?」

「什麼?是什麼的感覺?」我立時緊張起來,反應有點大。

她取笑我反應過敏:「當然是電影。」

「哦,他演的戲,看多少遍仍然是精彩的,這個人是天才,是無可取代的。」我坦白。

她用上誇張的語調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個偉人,是電影界的大明星,演過無數賣座電影。後來自己當導演,那些作品也很精彩吸引。我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她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來的他來到這裡,做了『取代』,放棄原來的身份和財產,換上年輕人的身體,到世界各地冒險,還演出了一個旅遊節目。」

「嘿,難道是《冒險王》嗎?」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是我猜對了。

「不過,他還在拍電影,不是嗎?」只有徹底的懷疑才能找出真相。

「嗯,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你爭我奪的金錢世界,來這裡做了『取代』,達成當導演拍電影的兒時夢想。」與其說是取代,明星與富豪進行的似乎叫「交換」。

我想發笑,是很原始的那種苦笑。原來取代每天都有發生,明星也好,富豪也好,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同樣討厭原來的身份、環境、生活,渴望改頭換面,打算放棄手握的一切,這個叫醫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來到這裡,我得到了相同的機會,原因卻有所不同,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糊塗了,才會不明白。」

我極力搖頭否認:「傻瓜,我找不到證據。假如認同自己的存在,認為自己無可取代,我怎會前來這裡經歷那可怕的取代過程?我作過一個可怕的夢,取代不幸失敗了,我的靈魂徹底在世上……」缺乏說下去的勇氣,我心在哭,雙眼卻用盡力氣的堅持著,我不容許真實的自己暴露於人前。

她說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作好決定,只能相信自己。我告訴你,取代是成功的,效果好得令他們意外,幾乎沒有出現排斥和副作用。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離開,你……也會選擇立即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喜歡新的身體嗎?」她突然一問。

聽後,我顧望身體一遍,是小男生的身體,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完成發育、長大成人。我跟他們在討論後有了共識,有了小男生的設定。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過程,總覺得走了很多歪路,事業發展不理想,新的身體使我可以再過一次少年生活,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還可以。」

她微笑:「那就好了,給了錢,效果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設退款的。」

我大笑起來:「哈哈,那可是我的一大筆積蓄啊!」這是取代後的第一個笑容,是她逗樂我的,是個不起眼的意外,是醫院裡唯一的幽默。

她,我嘴裡的她是醫院裡的護士,外表四十幾歲,歲月在她臉上劃下了痕跡,相信她沒有做過取代。取代技術在近年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女性,該不會把自己變成中年人吧。

在後來的時間裡,在受限制的空間裡,我們不語,專心觀看周星馳電影。不曉得熒幕裡的人是舊是新,假如那就是真相,周星馳代表著一種思想和精神,不再是一個凡人。自從有了第一個笑容,我重新掌握了程序,笑聲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奇怪,她伴我嘻嘻哈哈,贈我些微的溫暖,在淡淡人間很是珍貴。

朝窗外看了一下,天色依然陰暗。雨一直下,句號在看不見的遠方游離,我的心情卻起了變化,謝謝出色的電影,謝謝擱下工作陪伴在旁的護士。熒幕反映出我們的模樣,四十幾歲的,十二歲的,留下一張沒有拍下來的記念照片。

幾天後,我拖著小男生,揹著背包離開這安靜的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這裡給人更換身體,給人逃避過去,躲開原來的生活,離開親人朋友,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三十歲的安先生是原來的我,取代後,我是十二歲的蘇理哲。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不小心做錯的決定,改掉可恥的陋習,好好讀書和學習,勤奮長進,這是我的計劃和期待,希望以後的自己說到做到。

走了半天,我以步行的方式回到舊居,是破舊不堪的唐樓。因為貧窮,才會在這種鬼地方落腳;因為貧窮,我們才會依賴著對方來到這個小天地。走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彷彿有著用不完的氣力,額上汗水冒出來是合理的,但以往的氣喘沒有重現,這真個讓我感受到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急促與急促之間有過短暫的停頓,從聲音得知對方並不年輕,估計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一把年紀還要走樓梯,令人心痛。我在四樓停步,來到那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是純粹看看,是緬懷過去,已經搞不清了。撇下她後,她也選擇離開了吧?沒有人會待在傷心地,默默等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歸來,我相信她也離開了。我凝視著咖啡色的大門,仍舊熟悉的一道門,它沒變,沒隨著時間而改變。

「嗒嗒嗒……」是那人的腳步聲,他終於追上來,來到我身處的四樓。腳步聲告一段落,表示他也停步了。我出於反應的回身探看,來者是個中年人,沒有很大的驚訝,仔細看清楚,才知道她是那個跟我一起看周星馳的護士,緣分真的很奇妙,原來她也住在這座唐樓。

我尷尬地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理哲。」

她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喘息幾秒鐘,給出奇怪的反應:「才不是。」

「喔?你忘了我嗎?」

含著淚的她搖著頭說:「才沒有。」

「那麼,你怎麼說『不是』呢?」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用盡力氣、毫無保留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止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那麼,到底我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勉強擠出一個回答:「終於回家了,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此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有滿地垃圾,有偷偷走過的小老鼠,有驅不走的臭味;有身穿T恤、短褲、運動鞋的小男生,有計算不到的忍耐、堅持和原諒,有她的不離不棄,我才明白她嘴裡說過的無可取代。

回家了,是過往在人前絕口不提的小天地。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ocoh說:「哈哈,不得不自嘲一下。因為曾經的駕駛課使我受盡挫折,精神頹喪,自我懷疑。學習駕駛的終點站是駕駛考試,我的下場嗎?不提也罷,但我從中學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絕不後悔。」

最近不知道怎麼樣,精神總是恍恍惚惚,記憶力比以往差,記不住很多事情,學習能力也大打折扣。

以一件新鮮事作例,我接受了奧治的提議(其實只是他開出的條件過分吸引罷了),在月初展開了斷斷續續的駕駛學習,一個星期裡會有一兩天到九龍塘上課。老師是一個年紀不輕、滿頭白髮的伯伯,他身材肥胖,看起來和藹可親,常常掛著微笑,似乎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以往常常熬夜到午夜兩點鐘的我接受奧治的意見,決心改掉壞習慣。每晚嘗試早點睡覺,希望藉此加強精神狀況,改善身體質素,為駕駛課作好準備,免得在學習時錯漏百出。駕車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一旦發生交通意外,造成的傷亡可以是非常嚴重的。

我明白自己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不可能無時無刻都表現得精力充沛,不可能一下子掌握駕駛技術。為了改善學習狀況,我主動作出一些改變,近視度數非淺的我常常架著一副黑色框眼鏡,察覺到眼鏡框架可能是駕駛的障礙,影響行車視野和判斷。於是我特意戴上隱形眼鏡,希望能夠起到擴闊視野的作用。

「哎呀,視野要遠一點,眼前的東西都不要盯住,要看二十公尺以外的範圍。在道路上尋找出路,駕駛是使人嚮往的事情,氣昂昂的,不能垂頭喪氣,而且是快樂的、隨心所欲的……」老師坐在駕駛席左方,作出清晰的指導。我卻心緒不寧,不論身體或精神都是不舒服、不自在,好像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四肢,動作笨拙滑稽。

今天下著綿綿細雨,曾經以為下雨天不適宜駕駛。此刻坐在陌生的駕駛席上,繫上安全帶,在車子開動後,這種無知的懷疑竟然一掃而空,行車的感覺跟天朗氣清時差不多,這狀況十分有趣。

「嗯,我知道的。」我點頭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知易行難,人類的劣根性使我不自覺的望向靠近自己的事物,特別在轉彎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緊盯著十公尺、甚至是五公尺以內的物件。不論是停放在路邊的汽車或是道路的邊沿,愚蠢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車子碰到它們,繼而引起交通意外。

我不希望造成任何傷亡,也不想破壞這輛學習用的輕型貨車,除了自己外,還有其他學生需要使用它。

我渴望改變狀況,改掉駕駛時的壞習慣,卻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每個駕駛課都使我身心俱疲。我覺得很沮喪,對前景悲觀失望,產生強烈的挫敗感,受到的打擊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失敗都要來得沉重。

心裡自然產生了一些想法,朋友和別人都辦得到的事情,在道路上大多數人都辦得到的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抖動的雙手握著方向盤,猶豫的作出每一個決定,落得一塌糊塗的下場,我到底搞什麼鬼?

「現在,試做一次倒後泊車……」

胖伯伯姓謝,據說擁有四十年的駕駛經驗,曾經教導的學生多不勝數,我直接叫他謝老師好了。他把話說完,又花了一些時間向我指導泊車的過程,包括車子上的燈號標記和道路上的劃線,必須記住每一個步驟,照著辦便可以輕鬆完成。倒後泊車給我的感覺像在打電玩遊戲,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控制著體積不小的貨車,而不是遊戲裡的角色,沒有無限的生命,更多的機會是用金錢換來的。

「嗯,明白了。」

嘴裡說明白,實際的印象還是很模糊。或許是自己的精神過度衰弱,或許是謝老師把話說得太急太快,我未能及時理解內容,未能領略正確的泊車步驟,便需要硬著頭皮的嘗試。

姑且一試,放手一搏,我用力告訴自己。

我們把車子停放在路中心並靠向左方,離泊車位置不足一公尺距離。我依照老師指示發出燈號,作用是提醒其他駕駛者,表示我們的車子正在進行倒後泊車的動作。由於倒車具有一定危險性,發出燈號是必須的,不能掉以輕心。

然後,我的左腳踏下離合器,將檔位改成倒檔,放鬆離合器,把它控制至剛好足夠產生輕微動力的程度,再鬆開手制動器。剎那間,我竟然感到困惑,這是突如其來的精神來襲,表情和行動都顯得非常猶豫。該死的我緊張得忘記了方向盤的旋轉方向,下一步應該打向左方或是右方呢?

謝老師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樣子比平日嚴厲冷酷。

我的嘴巴同時猶豫起來,嘴唇微微抖動著,左腳仍然控制著離合器,把車子維持在非常緩慢的移動速度。我支支吾吾的說:「呃……應該是打向左還是右呢?」

「你認為呢?」謝老師淡然說道,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躲開無情的目光。

「我認為……是右方。」我勉強說出口,這是純粹的直覺,沒有任何基礎作為支持。

「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你乾脆試一下。」

給謝老師這樣一說,聽其語氣,看其神情,我已經知道打向右方是一個絕對錯誤的答案。既然沒有辦法收回說話,我不得不依照他的要求去做,是犯錯,便徹底的錯一次,直接的錯下去。我決定什麼都不去想,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絕對錯誤的右方。

幾秒鐘過後。

「停車。」

這是謝老師的命令,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呼喝,而是老師應該發出的指令,我認為自己是應當受到責備的,不會覺得尊嚴遭到冒犯。我隨即用左腳踏盡離合器,右腳輕輕踏下煞車腳踏,車子停定後,左手拉回手制動器,鎖定車子的動力狀態,再鬆開右腳,把檔位轉回空檔。完成慣常的停車步驟,辦得妥當漂亮,卻不是什麼應該值得高興炫耀的事情。

「你看看車子跑到那裡去?」謝老師憤然問道。

我立即觀察一下側鏡和倒後鏡,明白車子的確是偏離了原先的泊車路線,趨勢是走往路中心。即是說,打向右方是個絕對錯誤的決定。

我慚愧地回答:「車子偏離了路線。」這時候,我的表情肯定是難看極了。

「你怎麼會認為應該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什麼原因?是什麼想法?是什麼道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我不明白。」

面對一連串追問,我感到無奈無助,突發情況打亂了我的陣腳,混亂思緒。情急之下,我奇怪地用雙手在空氣中指手劃腳,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解釋剛才的決定,但說得毫不具體。或許我是打算含糊帶過,或許連自己都搞不懂狀況,或許這個我根本不是真正的自我。事實上,又有誰能夠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錯誤解釋過來,這具有一定的難度,偏偏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我的情緒激動起來,原因並不是謝老師在咄咄逼人,他待我這個不中用的學生已經非常客氣了。我只是在惱怒愚蠢的自己,認為別人都辦得好的事情,自己的表現卻糟透極了,一舉一動都像個天生的白痴。

我不負責任地說:「就是因為我不懂,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子,假如我懂的話就不用來上課了。學不懂……我也沒辦法,我也在努力,也想要明白當中的原因……」

「我沒有說過你懂或是不懂,這是你自己說的話,我只是希望你嘗試一下,從錯誤中學習,現在明白了嗎?」謝老師一語道破,果然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兼駕駛者。

聽罷,我馬上冷靜下來。剛爆發的情緒不會維持很久,而且我沒有遷怒於謝老師,表現糟糕的人只是自己,內心怪責的對象也只有自己。

這個人不爭氣,表現不濟,我看不起自己。

「我想搞清楚一點,是關於倒後行車時方向盤的控制。」我茫然問道。

「很簡單,轉換成倒檔的話,車子的尾部等同車頭,把方向盤打向左方,車子向左跑。反之亦然,打向右,向右跑,明白了嗎?」

謝老師不厭煩的作出解釋,想深一層,這解釋是可有可無的。旋轉方向盤的話,車子不是跑向左,便是跑向右,既然我剛才碰壁了,心裡自然也有了這種關於倒後行車的正確概念。再請教於謝老師純粹是為了加強信心。在學習駕駛時,我的自信心嚴重不足,有待加強,也必須儘快加強。要不然,學費肯定是白花的了。

「對不起,我明白了。」這是一句帶有悔意的覺悟,真切的,苦著臉的。

「現在把車子駛前,再試一次,犯錯後自然會明白。」謝老師指示說道。

「好,我再試。」我展露一個虛假的微笑。

表面上,我假裝若無其事。實際上,依然缺乏信心,這就是我在駕駛路上的最大弱點。沒有自信,任何事情也會被自己搞垮,舉步維艱。

這一天,可能是星期一,可能是星期三,我的精神衰弱得不堪設想。從早上九點半開始學習駕駛,直到十一點結束,期間嘗過苦與甜,有過喜與悲。事情不如想象的輕易,學習駕駛使我信心盡失,懷疑自己的能力,謝老師經常說我精神緊張,著實應該放鬆心情和身體去享受駕駛。

其實,他的說法未必全然正確,真正的我不如他所形容般緊張,我的身體一向表現緊繃,營造出一些錯覺,使人誤會我非常緊張。我倒是明白自己的精神狀態確實未如理想,遠遠不及從前。

最近一年,習以為常的精神恍惚和表情呆滯,記憶力衰退,集中力不佳,花更多工夫來牢記一些事情,花更多時間使一些技能變得熟練,思考力和分析力一天比一天減弱。偶爾會什麼都不想理會的抱頭便睡,逃避這個麻煩難纏的現實世界,這一個彎曲的世界。

我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精神竟然退化到如此不堪的程度,自己也覺得難受,學習能力或許連老人都不及。這時候,我心情沮喪,想起了奧治,他近來也有上駕駛課,年紀比我稍大的他會應付得來嗎?他的表現會比我出色很多吧?

唉,希望怪人上司不會放聲取笑軟弱無能的我。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ocoh說:「自孩童時代,已經有了自己是怪人的覺悟,動聽的說法是衝破思想,天馬行空,現實的說法是胡思亂想,像個傻瓜。做過的怪行太多,不曉得從何說起,簡單來說,總覺得世界和別人都是圍著自己團團轉。」

經過勞勞役役的一天,來到晚上九點鐘,工作早就結束,幸好不用加班,兩個寂寞男人一同躲在快餐店吃晚餐。我選擇了粟米肉粒飯,屬於最平凡、最平淡的飯菜,不會帶來味道上的驚喜,卻能提供熟悉的滋味,最少沒有教我失望,可以吃得津津有味。陪伴我的男人沒有吃飯,他點了一杯冰咖啡,到了晚餐時間,身處快餐店不吃飯已經有夠古怪,而且到了晚上仍然握著冰咖啡不放,這個人似乎很討厭睡覺,他可能就是那種擁有神秘少睡基因的怪人。

這個人擁有一個自行創作的外號——奧治。

奧治一臉嚴肅的說:「又忘了嗎?我已經吩咐了很多遍,怎麼你老是忘記?怎麼老是犯錯呢?那是你的工作,請你認真一點來看待。」

「對不起,最近的記憶力很差,很容易遺忘事情,往後我會多加注意的。」在他面前,我自然的感到慚愧,他認真看待很多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專注執著,擁有極高的工作能力,可以說是超人一等。

我不是誇獎他,也不必這樣做。

「家豪,你經常熬夜嗎?在午夜做小偷嗎?一般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快告訴我。」奧治懷疑問道,語氣和神情都很急切,這或許是他關心別人的方式,當初的我也不太理解。

我馬馬虎虎的回答:「大概是兩點鐘吧。」

奧治一臉詫異:「什麼?這麼早?你可知道我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啊?」

我輕輕搖頭說:「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或女朋友,怎可能清楚了解他的生活作息呢。

奧治又說:「我為了寫小說,寫到四點鐘、五點鐘,身心都累透了,眼皮垂下來,眼睛睜不開,才迫不得已的去睡。」

「呃……」

面對這個固執的男人,我實在招架不住。

同時間,我也明白到奧治老是掛著一臉倦容的原因,他的眼皮軟弱乏力,眼睛經常睜不開。我知道日間的工作沒有這麼累人,這些肯定跟他的興趣「寫小說」有關。

先介紹一下這個叫奧治的男人,在我的想法裡,他是個徹底的怪人,行為古怪,思想古怪,常常使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估計比我大兩三年,他是我的上司,職位比我高,資歷比我深,肚子裡藏著點點墨跡,說話玄妙深奧。我們在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工作,公司的老闆是一個自稱洛克先生的怪人。

對了,奧治是一個怪人,洛克是等級更高、層次更深的大怪人。跟他們相比,我只是一個精神衰弱、記憶力漸漸退化的初級小怪人罷了。基本上,我沒有太多接觸洛克的機會,他喜歡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主持大局,纏著那張按照比賽標準來設計的桌球桌不放,召見我的機會少之有少,我甚至懷疑他早就忘記鄧家豪這個小職員的存在。

這亦屬正常,在大老闆的腦子裡怎會有我的位置呢。

奧治提及小說,這就對了,這正是其最怪異的特質,活在每個人都拼命賺錢的現實世界裡,他竟然把工作完成後的寶貴時間都花在小說創作之上。城市裡願意抽時間讀小說的人不多,知道奧治小說的人少之有少,人們大多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賺錢、享受和玩樂之上,只剩下小部分人仍然沉迷閱讀,願意闖進作者的內心世界,作進一步的交流。

不過,他到底有沒有讀者和支持者呢?

我認識奧治,但不了解奧治,僅能看到他的表面,或許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內裡。我們的接觸只限於工作,停留在皮膚表層,缺乏跟靈魂有關的聯繫。

靈魂與肉體,那一個比較重要……

老實說,我也屬於「討厭閱讀症候群」的一分子,每當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有一股撞牆的衝動,劇烈的頭痛隨之出現,久久未能消去。搞不懂怪人上司的想法,他似乎是個來自外星的異人,對不少人來說,他是個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站在樂觀的角度看,他好像找到了與眾不同的生存之道。我既不懂得欣賞,也不打算學習,甘願繼續當一個普通人,度過平平無奇的人生。

奧治煞有介事的說:「家豪,你懂不懂得駕駛?」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不懂啊。」我據實回答。

奧治微笑說:「這就對了,我打算學習駕駛,目標自然是成功考取駕駛執照。以往的我對駕駛不感興趣,年紀漸長,卻打算挑戰一下自己。假如作過認真的嘗試,就算最終落得失敗收場,也算是有所交代。」

我隨口說:「聽起來,好像很困難。」

奧治點頭:「確實不容易。」語氣中帶有隱隱的唏噓,他信心不大,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

「所以我不打算嘗試。」我輕鬆說道,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想法,不必拐彎抹角。

奧治安靜下來,喝一口咖啡,想一想事情,他最愛作出這種突然而來的沉默,我該繼續說話,還是隨著他沉默下來?

有些時候,真不曉得如何是好。

他想過後才說:「我不這樣認為。不如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姑且挑戰一下自己,試試上駕駛課,試試考取駕駛執照。」

「喔?到底是什麼好處」我感到好奇,精神為之一振。

人類的頭腦就是如此簡單,聽到「好處」兩隻字便會自然的提起精神,何況是由眼前的怪人說出這樣具有水準的話。他甚少給別人提供利益,有些人還誤會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予人難以相處的印象。好處使事情變得有趣和神秘,到底奧治會給出什麼好處呢?他的葫蘆裡又賣什麼藥呢?

我的雙眼頓時變得炯炯有神,帶著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奧治,期待說話的延續,期待神秘的好處能夠使我達到那個程度的興奮。

「我會贊助上課和考試的費用,假如你考試不及格,我將會支付總額的一半以作鼓勵;假如你成功考取執照,我將會全數支付,你不用花一分錢便能學懂駕駛和取得執照。」奧治神色凝重,絕對不像開玩笑。

好處是金錢的贊助,非常直接,頗具吸引力。

「什麼……怎麼可能如此闊綽?那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幾千塊錢,我真的不敢相信。」話是這樣說,我可不會懷疑奧治,他不是那種喜歡胡亂吹噓的人。此刻,內心的震撼硬生生霸佔了我的思考空間。

即是說,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不過是幾千塊錢,假如你能夠不放棄的撐到最後關頭,完成考試,成功與否都不重要,我也會遵守諾言,給你一半的贊助費。」奧治倒是說得輕鬆,他把金錢看得很輕,醉心寫小說的人或許都是滿不在乎財富、漠不關心俗世。

「哈哈,很吸引呢。」

花去一陣子的沉默,把他的提議分析一下,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展露興奮的笑容。

奧治又說:「我還未說完。」

「哇,還有額外的獎勵嗎?」我興奮叫道,他或將提供一些更吸引的好處。

「你加入公司有兩年了,也知道洛克跟我情同父子,我們的關係非常友好。假如我向他美言幾句,建議他提高你的薪水和職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奧治一邊說話,一邊流露著蠱惑的表情,這個人真的不簡單,提出的條件果然吸引。

我開懷大笑:「哈哈哈,你根本就是魔鬼!」

奧治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說:「某程度上,我認為自己是由神派來凡間的天使。」

「能夠給出如此誘惑的條件,你怎可能是天使呢。我認為你是徹頭徹尾的魔鬼,想把我引誘至地獄,然後遭遇萬劫不復。不用再替自己辯護了,奧治大哥。」我假裝小弟,恭恭敬敬的說道。無緣無故得到一定分量的好處,這個時候稱呼他一聲「大哥」也無傷大雅。

奧治續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作考慮,到時候給我一個回覆吧。」

我胸有成竹的說:「嘿嘿,不用了,我馬上可以給你答覆。」

奧治喝下一口咖啡,咧嘴一笑說:「哈哈,我大概明白了。」

「奧治大哥,一言為定。」我確實樂透了。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幾千塊錢其實不是一個小數目,身邊有不少朋友因為缺錢而不考慮考取駕駛執照。奧治能夠提供這麼吸引的金錢贊助,真的令人難以拒絕。

奧治收起笑容說:「先吃完你的晚餐,飯菜都快要冷掉了,而且不要開口說話,不要阻礙我,我要玩一下手機足球遊戲。」

唉,眼前的奧治果然是個怪人,喜怒無常,一會兒認真執著,一會兒像小孩般沉迷手機遊戲。看來他已經將工作上的煩惱拋諸腦後,暫時忘記我今天所犯的過錯,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至於那個更古怪、更神秘的老闆洛克先生,不要想、不要猜好了。我不希望成為怪人組織的一分子,當一個普通人,過著無風無浪的日子才適合這樣平凡的一個我。

不過,接下來的駕駛課或許是個難以想象的重大挑戰。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第二十五個年頭,不起眼的名字,挫敗感湧現。愉快的星期天,接過誰的電話,中止殘忍敘述,愧疚苦苦糾纏,淚水禁不住,孤獨的哭得淒慘。挨靠房間牆壁,挑起心理戰爭,不知的昏睡過去。

睡醒──惡夢的延續,新生的起點。

記憶──善意的提醒,可惡的綑綁。

一場人生,一段生命,那些冒險裡到底有誰?

那個人,走進沒有白天的世界,偷走二十四小時制的手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