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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31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三章:好可愛的電影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三章:好可愛的電影
ocoh說:「修正此篇的時候,關於《星空》的回憶隨即浮現。印象已然模糊,當時看戲的伙伴已經不在,彷彿那個我並不是我,那個她也不再是她。」

  「倪季賢,這齣電影好可愛,謝謝你的選擇。」
  電影結束,在開始放出製作人名單的一刻,張凝突然捉緊我的手,用著激動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我會把她所說的「可愛」理解為「感人」,即是說,我們對電影有了相同的感覺,泛起一陣難以壓抑的感動。
  電影十分精彩,名字是《星空》,改編自幾米的繪本作品。故事環繞著同是十三歲的小男生和小女生,被困在氣氛不愉快的家庭、社會和校園生活,男的活在家暴的陰影下,女的父母不再相愛,離婚已成定局,加上她的爺爺突然去世,對其心理造成了巨大打擊。於是乎,他們毅然離家出走,兩個人乘火車到爺爺的舊居,長途跋涉,跑到山上,一起欣賞星空。
  看到熒幕裡的一片星海,我有了感動;看到他們一幕幕單純的相處、互相支持,我有了感動;看到電影結束後,放出了幾米的繪畫,又播出了由五月天主唱的同名主題曲,我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歌曲放完,工作人員重新啟動照明,並關掉熒幕,我們才捨得離開坐位,張凝露出了茫然若失的表情。剎那間,好像不再需要言語來輔助,我已經明白她的真切感受,我們同時愣住,腦海裡沒有空白,仍然沉醉在故事、畫面和音樂之中。一瞬間,想法洶湧澎湃,我們都抵受不住一波波的情感衝擊,需要花些時間調整情緒。這齣被形容為可愛的電影為我們帶來一些不著跡的變化。
  我罕有地喚出其名字:「張凝,我也覺得好可愛。」還不自覺的改用了她的說話方式,我意亂情迷。
  張凝似是語無倫次:「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需要這麼感動嗎?」我懷疑問道。
  張凝認真地說:「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到電影院了。最近都是在家裡用電視機看電影,還有用電腦收看的網絡電視,一個人躲在家裡看電影的感覺好寂寞,精不精彩好像都不重要,反正沒有願意共享故事的人,像吃著一碗沒有湯味的方便麵般乏味……我好累,活得好累……」
  我再問:「你的父母呢?可以跟他們一起看電影的嘛。」
  張凝苦笑一下:「哈哈,這齣電影讓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的關係大不如前,雖然還未走到離婚的地步,卻真的算不上恩愛。或許,忙碌的生活帶來了太多的折騰,他們在家的時候,相處的機會很少,對話也很少。」
  「倪季賢,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這是電影裡的一句對白,出自小女生嘴裡,這時候,由曾經是小女生的張凝說出來,散發一股只屬於她的憂愁。 
  我點頭:「會,肯定會,而且你已經很清楚這個事實。」愈真實的說話愈不動聽,我無法用謊言哄騙她,也擔心言語間會傷到她。
  「哈哈,多謝你的坦白。」張凝的笑容使我略感意外,內裡沒有包含難堪,倒是有種釋懷的味道。
  我環望四周,發現我們做著相當奇怪的事情,觀眾已經走得八八九九,職員也開始清理觀眾留在座椅上的垃圾,剩下我們兩個人站立不動。
  「看看這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其他觀眾都已經離開了,我們也動身離開吧。」
  張凝沒說話,稍微點頭作示意,離開的舉動結束了話題。說下去的意義不大,不論我們說得多仔細,張凝父母的問題也不會突然獲得解決,常謂「解鈴還須繫鈴人」,那兩個中年人或會比我們更懂得大是大非,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張凝不必操心,皆因事情早就超出她的控制範圍。
  時間來到晚上六點多 ,原本的白天換上黑夜,氣溫驟降,身體帶著一點累,電影帶來的感動尚未退去,情緒激動熾熱。假如再跟奧治見面,我會介紹他去看這齣電影,喜歡浪漫、充滿想象的人都會受落,他正正屬於這種人,擁有兩種生存在世的重要元素。
  我們並肩離開購物中心,再次穿梭於人群之中, 腳步不算急促,現在是很多人的下班時段,通道上擠滿了途人,餐廳門外站上一大堆苦苦等候的客人。我不曉得他們懷著那一種情緒,為了一頓晚餐,浪費一個或兩個小時。我們迫不得已的使用緩慢的步伐,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鐘,終於從電影院走到火車站,感覺苦不堪言。月台上等候的人很多,我們無奈地站在最後方的位置,意味著我們可能需要多等一會才可上車。
  我忽然想到:「張凝,你需要早點回家嗎?」
  張凝猛力搖頭:「不用。」
  我為之好奇:「喔?他們不是很嚴厲的嗎?」
  張凝說來輕描淡寫:「因為他們都不在家嘛。他們在昨天早上離開香港,到了外地旅行,大概幾天後才會回來。」
  「喔?他們的關係不是很糟糕嗎?怎麼一起去旅行了?」我想不明白。
  「他們就是這樣古怪,兩個人之間沒有共同話題,一天裡都說不到幾句話,卻突然跑到外地。即使我是他們的女兒,也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張凝表情無奈,眼神失落,惘惘然的。
  再次想起那一句,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
  就在不久之前,我用過肯定的口吻回答張凝,因為我們正經歷著相似的故事。曾經相愛,一起生活,日子久了,個性漸起變化,不再是當初認識的對方,面目模糊得難以確認,找不回愛情原來的模樣,溝通和認同日漸減少。
  那個人是小君,一個幾近完美的女人。
  我開玩笑的說:「哈哈,或許在家裡以外的地方,他們才願意交談呢。你要想得正面一點,他們必定抱著愉快的心情旅行,享受難得的假期。這是個意外收穫,你賺到了難得的自由,不會有人限制你在家裡的生活。」
  張凝再次言謝:「謝謝你,不過我覺得分別不大,我還是會乖乖的留在家裡看電視和睡覺。」
  「這樣會不會太浪費呢?」我本性如此,渴望獲得自由,自然替她可惜,她實在錯過了太多自由的時光。
  張凝的坦白有其可愛之處:「會啊,但沒辦法,我沒有男朋友,身邊朋友又不多。」
  我立時瞪眼冒汗:「什麼?昔日在校內呼風喚雨的張凝竟然沒有男朋友,我才不會相信。」
  張凝淡然回應:「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幾年前發生的,後來嘛……就是沒有再交上了,可能是我的個性不吸引,頭髮又剪得短短的,男生們都喜歡長髮美女,不是嗎?」
  我不認同:「我覺得短髮更適合你,顯露出真我個性。」事實上,決心剪掉心愛長髮的女生大有人在,特別是經歷情傷之後,發生的機會特別高。
  張凝的思考方式果然獨特:「難怪你當年沒有追我。」聽後,我幾乎禁不住發笑。
  我壓抑笑意,想起當年的大概,作出回答:「我向來對校內的女生沒有興趣,包括你。」
  「有原因的嗎?」張凝的好奇心也不願意示弱。
  「硬要找理由的話,我只是討厭在校內談戀愛。一旦分手的話,在學校碰面會感到尷尬的,我不希望遇到那樣的情況,很討厭惹到不必要的麻煩。」面對張凝,認真的事情會變得好笑,反之亦然。話題雖然無聊,我卻不自覺的認真看待,甚至是過於認真。
  張凝嘆氣:「唉,我的戀愛經驗實在太少了。」
  我趁機讚美:「不要緊,你還年輕,外表比真實更年輕,而且長得漂亮可人,將來的機會多的是,追求你的人也多的是。」
  二十八歲的「小女生」張凝,給我的感覺就是單純可愛,時間彷彿未有留下絲毫證據,她還是印象中的她。在那個純粹想象的空間裡,她主動向我牽手,把我帶回那個有我有她的中學時代。

2016年10月24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二章:拾回青春的氣息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二章:拾回青春的氣息
ocoh說:「電影跟我的青春有著割不斷的連繫。童年時、少年時,我都喜歡看不同類型的電影,也曾經跟心儀的對象一起到電影院,那些都是寶貴的回憶。」

  下午三點多,車廂內剩下很多座位,我們沒有特意挑選,隨便坐下來。車程的前半部,張凝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睡覺,經過診病,也吃過藥,也許是藥物產生了副作用,使她身體疲累,在火車開動的不久後便睡著了。
  張凝順著自然的把頭挨靠在我的肩上,我暗自驚訝,動也不敢動,害怕一個輕微的移動也會弄醒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便是用眼睛觀察空間裡的一切事物。包括座位上的各個乘客,有著各形各色的面孔,了無生氣,時間彷彿滯留於車廂之內;看到掛在座位上方的電視熒幕,無間斷播放著時事、娛樂和體育新聞,不怎麼驚喜,沒什麼特別。
  我們的世界,世界裡的事情,彷彿依循著一定的規律走動,重複又重複,沉默又沉悶;重複出現的還有張凝的俏臉,是一張神奇的面孔,歲月沒有在其臉上留下一絲痕跡。除了髮型的分別外,她根本就是當年的青春少女、中學女生,相信只要穿上那時候的淺藍色校裙,足以騙過所有人的眼睛。
  耳邊偶爾傳來一些節奏穩定的奇怪聲音,是張凝不經意製造的鼻鼾聲。幸好聲音微弱,不屬於如雷貫耳的巨響,所以沒有引來其他乘客的關注目光,我們也不用成為車廂內的焦點人物。
  凝視她的呆滯神情,細聽無傷大雅的聲音,窗外的景象如同走馬燈般不停變換,車內是一個層次,車外是另一個層次,時間的概念在兩個層次有著不一樣的詮釋。我們彷彿回到了那個中學時代,穿上學校規定的夏季制服,男生是白色短袖恤衫配搭灰色長西褲,女生是淺藍色連身裙,土氣十足。
  假如說這是一段回憶,我不這樣認為,形容為一次由想象構成的旅程較為適合。我不曾跟校內的女生交往,而張凝更沒有跟任何男生交往的機會,在兩座一新一舊、一高一矮的校舍裡,我們沒有曾經錯過的曖昧和戀愛,只有純粹的友情和胡鬧,學校是一個樂園,課室是屬於我們幾十人的遊樂室。
  我們沒有一起乘過火車,見面大多發生在課室和羽毛球場,看到的僅是對方願意呈現人前的表面,視彼此作普通朋友或同學,從來沒有認真的相處過。假如真的有平行世界,在中學的那幾年,不一樣的我或會鼓起勇氣,追求不可能追到的張凝,那不會是成熟的愛情,純粹是幼稚的冒險,我們一直、一直的喜歡冒險。
  剎那間,怦然心動的感覺再次出現,我嗅到張凝髮絲的味道、隱隱而不惹人反感的汗味、衣物柔順劑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我們近在咫尺,親密得像一雙戀人,她甚至進入了夢鄉,嘴裡斷斷續續地吐出一些似是牙牙學語的聲音,咿咿呀呀的。我嘗試理解,卻未能解讀,唯一明白的是她好夢正甜,睡得安隱,不自覺地嘟著嘴,眼皮微微跳動,表情可愛吸引。毫無疑問,她是個難得的可人兒,連睡覺的樣子也很討好。
  火車駛過沙田站,來到這裡便會想起工作,沙田差不多成為我的另一個家,甚至比大埔和長沙灣更為熟悉親切。鄰近車站的購物中心也設有一家電影院,但規模較小,空間狹窄,座椅不見得舒服,所以我沒有弄醒張凝,擅作主張的選擇前往另一家電影院。
  沒多久,火車快要到達九龍塘站,我輕輕拍打張凝的臉,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眼睛幾乎睜不開,一臉無辜茫然。我在心裡讚嘆,她那有可能是二十八歲的女人,眼前人年輕得使人難以置信,她違反了常理,看起來比小君還要年輕很多。從另一方面看,小君散發著女人味,能挑起我的原始慾望,張凝則淘氣可愛,使我想起過去,拾回青春的氣息。
  張凝語帶懷疑:「哦……倪季賢,我們到了什麼地方?」
  我直說:「九龍塘。」
  「什麼?怎麼不是沙田?」張凝瞪眼問道,換上詫異的表情,整個人立時清醒過來。
  我胸有成竹地說:「那家電影院的設備不太完善,熒幕太小,座椅不舒服,我不喜歡。而且我每天都在沙田工作,今天難得不用上班,所以更加不想待在那裡。」
  張凝聞言神色失望,輕嘆道:「唉……距離近一點嘛,回家方便很多呢。」這樣子的埋怨其實很搞笑,這個女生似乎擁有成為主婦的特質。
  我重施故技,用說話戲弄她:「哈哈,那麼我們在這裡下車,然後走到另一邊的月台,再乘車到沙田,好不好?」這當然是故意逗她的。
  張凝正經八百地說:「不好,這樣不好,不要開玩笑,我們已經來到九龍塘了,沒理由乘車回到沙田。這簡直是浪費時間,時間也是金錢啊。」她的固執和嚴肅都寫滿臉上。
  「你可知道九龍塘最聞名的東西是什麼?」這是明知故問,因為太多人心裡有數。
  張凝猛然搖頭,淘氣道:「嘿,我就是不知道。」
  我露出蠱惑的笑容:「憑你的一聲冷笑,我大概明白了。」
  張凝追問:「呃……明白什麼?快點告訴我。」她同樣擁有不服輸的個性,是孩子氣的呈現。
  我模仿她的口氣說:「嘿,我就是不知道。」她隨即裝出不滿的表情,然後用力敲打我的背部,我沒有還手,這種程度的攻擊像抓癢,又像按摩,感覺挺舒服的。
  張凝未有追問,無聊的話題不了了之。
  下車後,我們經過車站大堂,繞過一些彎路,穿插於人群之中。九龍塘屬於市區範圍,經過車站的途人比較多,雖然願意開口說話的人不多,但感覺依然嘈雜,被頻密的、沉悶的腳步聲重重包圍,無數身影在背後不停閃現,使人頓失方向感;雙耳不停接收外來的聲音,吵鬧不停,只有塞進耳機才能享受片刻寧靜,這些就是我不喜歡市區的部分原因。
  人們都忙於跟智能手機對話,一邊走路,一邊把玩手機、聽音樂、打電玩。他們都習慣了孤單的生活方式,喜歡獨來獨往,逃避外來的目光,忘記如何打開話匣子。或許與世隔絕才是最適合現代人,或許自出生的一刻開始,人類都是孤零零的,這是無聲的宿命。
  張凝突然驚叫:「哎呀,今天原來是星期三。」
  「有關係嗎?」我立即關注,卻毫無頭緒。
  張凝收起笑容,一臉認真地說:「星期二才會有電影優惠場,我們錯過了。」我禁不住苦笑,料不到她的思考方式如此奇特。
  我滿不在乎:「哈哈,不要緊,根本不用介意,只是幾十塊錢的差別,這一次由我來付錢就好了。」
  張凝倒是相當固執:「絕對不是誰來付錢的問題,而是能夠是用便宜的價錢買到相同的東西,怎樣說也比較划算。現在嘛,我的心情就是不甘心,被人欺騙似的。」這些事情總是沒有肯定的對或錯,能夠用金錢解決的問題,自然不是嚴重的問題,我向來不會浪費時間去計較。
  我沒好氣地說:「怕了你,還是快點進去吧,不是要看電影的嗎?」
  張凝雖以「哼」的一聲來回應,但她的行動顯得矛盾。這傢伙老是表裡不一,多多少少使我摸不著頭腦,如孩子般的小手主動牽著我,手指頭傳來了一陣冰冷感,不曉得是否跟生病有關,或許是她的體溫比一般人為低。愈接近購物中心,通道愈見擁塞,我們忙於閃避迎面而來的途人,也不斷尋找出路,試圖逃離由人類構成的移動城牆,有著一團揮之不去的局促感。
  電影院位於五樓,由於購物中心設計紆迴,我們必須多走一些「冤枉路」,感覺恍如在幾個平面上來來回回。乘過幾次扶手電梯,終於到達電影院,也經過廣為人知的溜冰場,有些孩子在場內練習,臉上掛著天真的笑容,聚集為數不少的圍觀者,我們更能體會人頭湧湧的場面。
  這裡,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人。有些時候,真的不能了解城市人的想法,總是喜歡混進擠迫的市區,而甚少前往寧靜的郊區跟大自然接觸,我們都習慣了窩在城市的生活,方便購物和工作,看似回不了頭。
  生於城市,長於城市,活於城市,遺傳纏繞著幾個世代的人。沒完沒了的腐敗,無窮無盡的貪念,人們幾近絕望,卻無力反抗,傳說裡的世界末日說不定是唯一帶來改變的方法。
  幸好,在售票處等候買票的人不多,我們不作考慮和討論,直接加入行列,大概連什麼電影在放映也不清楚。我回望張凝的一臉無辜,她捕捉我的茫無頭緒,期待著對方提出任何具體的提議,渴望獲得拯救。十幾秒的凝望換來了兩個無奈的苦笑,直至前方的人全數離開,職員以一句「歡迎光臨,買票的話可以來這邊」作催促。
  我們不約而同地支支吾吾、眼神閃爍,兩個人費煞思量,出現了一個尷尬難堪的場面。職員倒是十分機靈,察覺我們陷入困窘,好心的介紹今天放映的電影,她盡心盡責,作了詳盡的介紹,卻偏偏遇上了電影淡季,特別吸引的電影不多。我甚至有了逃跑的念頭,但為免敗興而回,霎時衝動的我再次擅作主張,選看一齣改編自繪本的電影。所謂「繪本」,即是夾雜圖畫和文字的圖畫書,張凝表示沒所謂,看什麼也可以。看了看時間,剛好是下午四點三十分,我們趕及進場,沒有浪費一分一秒。
  這是我們第一次結伴看電影,我在心裡暗暗期待電影有多精彩,始終是第一次,總是印象難忘的,就像第一次看到短髮的張凝。那一刻,根本不會相信眼前人會是她。

2016年10月1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一章:接二連三的偶遇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一章:接二連三的偶遇
ocoh說:「偶遇沒有如小說般常常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是步伐太快,時空只容許我們關注自身的狀況。也可能是手機長期佔據著我們的眼睛,偶遇只會出現在虛擬的世界裡。」

  目送阿堅離開小公園,這裡剩下自己和一些單車。看了看手機熒幕,時間不過是下午三點鐘,離下班只有幾個小時,此時回去辦公室好像有點奇怪,相信同事們看到我的出現,將同樣感到錯愕。
  靈光一閃,我決定給奧治發個短訊:「在工作嗎?我今天告了假,很無聊,或會到黑色大廈一趟。」
  他迅即回覆:「我真的在忙,沒辦法陪你,你打算一個人到那裡嗎?萬事要小心,出現突發狀況的話,謹記立即通知我。」透過文字傳送的叮囑使人倍感窩心,奧治是我的知己好友,我們對黑色大廈抱有絕對的執著,他了解我的決心。不過,他對短訊有所誤會,我明白這是工作天,作好一個人前往那個神秘鬼地方的打算,不考慮向他提出邀請。
  身在太和站,急步前進的話,十五分鐘即可到達國榮大廈。這是悠閒的一天,又是意外的假期,我還在回味和阿堅一起回到母校的情景,在中學時代,我們幾乎是關係最要好的朋友。
  氣氛輕鬆,情緒平靜,我不必強迫自己發動雙腿,寧願想象著爵士樂的節奏,放慢腳步緩緩的走。
  不過,命運總是帶點神經質,它使我遇上另一個人,一個同樣認識阿堅的人,短髮女生張凝。相遇的地點是那條熟悉的馬路前,迎面看得見張凝,還有便利店,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
  又是這條馬路。在這裡,我遇上小君,從純粹的友誼逐漸發展成交往的關係,她就是我一直喜歡的小君,真的希望我們能夠回到從前,重拾往日的歡愉,迎回無所不談的默契。
  在這裡,在不久之前,我遇上那個叫凱琪的神經質女生,後來再在酒吧巧遇,她喜歡稱呼我為「男人」,這似乎是一個不起眼的外號,偶爾會收到她的短訊,但我甚少回覆。今天,我遇上的是張凝,是屬於中學時代別人的女神,是個球技比我了得的女生,巧合真是個無處不在的小精靈。
  表情生動的張凝大聲喊道:「哇,竟然是倪季賢!真的是倪季賢!」她的反應十分激烈,是出奇的激烈。
  「喔,我們再次見面了。」我不曉得怎樣回應,只好裝成冷靜的樣子。
  張凝用著懷疑的口吻說:「在這個時候,在這裡碰到你,真的很神奇呢,今天不用上班嗎?」她似乎錯用詞語,應該是意外或奇怪,不可能是神奇。
  我坦白道出實情:「是這樣的,我本來打算到沙田上班,但阿堅害我告了假。」我不說李力堅,向來抗拒直呼別人的姓名,感覺怪怪的。
  「阿堅?是那一個阿堅?一時間,想不起來……」張凝眼神茫然,臉上添上幾分可愛。
  「是李力堅,那個曾經和你一起打球的健壯男生,是學校代表隊的成員。」我交代得清楚一點。
  聽後,張凝陷入沉思,然後木無表情地說:「哦,原來是他,那個自高自大、老氣橫秋的傢伙,我討厭他,他的臉長得太成熟了。」孩子氣的說話配合木訥的表情竟是出奇的配合。
  「哈哈,不是這樣子的。私底下,他是個謙厚老實人,也是我的好朋友。」身為朋友,即使阿堅不在現場,我也有為他解釋的義務。
  張凝淡然的說:「我對李力堅沒有興趣,我們換個話題好了。」她的決絕不是壞事,我不用浪費唇舌,讓話題自然的結束,讓活潑的氣氛恢復過來。
  「看你的一身穿著,你也不用上班吧?接下來,打算到那裡去?」我用上幾秒鐘,簡單的看了一下,張凝身上配搭跟上次見到的差不多,是款式相近的T恤和短褲,揹著一個咖啡色方形小袋子,改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感覺清新舒服。
  「早上醒來的時候頭很痛,所以立即打電話告假。後來去了看劉醫生,即是我的家庭醫生,拿了一些止痛藥和病假證明書便離開。」張凝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女生總是以這個方式獲取憐惜。說到藥物,我想起自己的怪病,直到今天,擅自停藥的我還是活得挺好的。
  「後來呢?」
  張凝咧嘴淺笑:「沒有啊,很無聊、很無聊,沒目的,沒想法。隨隨便便,馬馬虎虎。」她吐出一句句不著邊際的短句,胡言亂語中隱含一陣夢幻的味道,有點法國巴黎的感覺,我猜她會喜歡那個代表浪漫的地方。
  「我也很無聊呢,不如一起去看電影吧。」我突然向她提出邀請,不知從那裡弄來一些勇氣,甚至嚇倒了自己。也許是受到坦率的阿堅所感染,沾上了橫衝直撞的個性,我害怕張凝會像阿堅般離去,難得的遇上她,要抓緊相處的機會。
  張凝沒半分猶豫,立刻答應:「嗯,好主意。」
  短髮的張凝散發著有別以往的氣質,爽快得無法挑剔,完全不像一般女生矯揉造作的作風。我們再次碰面,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在如常經過的地方,在居住多年的社區,在我離開小君後,在她恰巧生病時;有些滋味在心頭,有些情緒在醞釀。
  那個中學時代已然褪色,往事漸漸淡化,我們曾經一起上課,窩在同一個課室,用半開合的眼睛呆望老師身後的黑板,很睏、很睏,不得不伏在桌上小睡片刻;曾經一起胡鬧,在休息的時候,看著那些男生圍著她團團轉,他們說個不停,她無可奈何,臉有難色,渴望獲得救助,那情景倒是十分有趣,令人回味不已;在熱鬧的羽毛球場,球技一般的我站在一旁,欣賞阿堅和張凝的精彩對打,雖然贏球的人總是阿堅,但她也是不可小覷的。
  張凝的確討厭阿堅,這是眾所周知,從來不是秘密,事情背後還有兩個原因,卻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表面上,阿堅常常口沫橫飛,喜歡把什麼事情都說得天花亂墜,得罪了別人也沒發現,這又是他自信滿滿的表現;另一方面,每個人都知道阿堅球技出眾,甚至有人說他是區內排名第一的中學生,張凝跟他打球自然是輸多贏少,久而久之便討厭他了。
  理由不夠充分?
  不要緊,反正女生的想法就是叫人難以捉摸,突然討厭一個人,也可以突然的喜歡,反覆無常。
  記得有幾個月的時間,我被安排坐在張凝背後,不知何故,常常產生作弄她的念頭,一是她漂亮,二是我無聊。作弄的方法有很多,突然拿走她的文具,握住她的馬尾不放,不斷在背後說鬼故事,她會害怕得雙手掩耳、緊緊閉上眼睛,大呼小叫;在她專心聽課的時候,我故意跟身旁的同學低聲聊天,以吱吱喳喳的聲音進行騷擾,她惱怒得立即向我瞪白眼,看這反應,還以為她已經討厭我了。
  中學畢業後,我們展開了新生活,沒有再在任何場合遇上,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住處相近,一直以來沒有發生像今天的相遇實屬不合理。六年前,我在這裡碰到小君,那才是她第一次踏足大埔,看來這就是所謂的緣分或命運,我和張凝似乎處於有緣無分的狀態,距離接近,卻沒有產生出化學作用,從來都沒有。
  那麼,接連遇上張凝,是另一種緣分的體現嗎?
  前去、離開、回去,今天不斷重複這些影像。我再次步往太和站,打算緩緩的走,張凝的步伐卻不一樣,她腳步急快,氣來氣喘,就像平日趕路的我,這是不可思議的一段路,有著述說不來的魔力,使人不自覺地焦急起來。人們急於上班、上學,節奏快得害人窒息,快得不可理喻,人們總害怕因為遲到而帶來懲罰,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畏懼;還有一個因素,是周遭的氣氛,看到後來的人不斷超越自己,產生不服輸的心理,渴望快人一步、走在人前。
  想起來,我同樣擁有這些心態,總是不服氣。
  張凝轉身,深深瞧我一眼:「倪季賢,你很慢呢。」
  突然,一切也發生得很突然。她沒預告的往後一瞧,未經詢問的牽起我的手,迫使我改用相同的步伐,一起越過沿路上的一眾途人,就像在道路裡創造出只屬於我們的時空,沿著一條虛擬的路線,像跑步似的,朝車站進發。
  這片刻,我們的時間變得跟別人不再一樣。
  始料未及,我未能在語言和表情方面作出任何反應,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和一連串戲弄,這可能是張凝在多年以後的一個小報復,害我措手不及,令我腼腆難堪。
  不過,這不是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渴求的浪漫嗎?
  「噗通、噗通……」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聲音在體內鬧個不停、亂跑亂闖,我搞不懂狀況,盲目的跟隨張凝,直至進入火車內,她才捨得鬆開我的手,但一個刻意的回眸淺笑,立即引起了一陣遐思。
  短短的幾分鐘像愛情電影般美妙,像一段段被安排妥當的情節,我打從心底的喜歡,好喜歡。

2016年10月10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一章:兩個人的冒險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一章:兩個人的冒險
ocoh說:「有時候,小說這東西有點像日記。若要每天都為自己寫日記,我會因為太麻煩而辦不到,但參照記憶改寫成另一個面貌的故事,卻輕鬆得多。」

  告假一事進行得非常順利,輕鬆的打電話到辦公室即可搞定,阿堅得知後顯得十分雀躍,心情都寫滿臉上。我們討論要到什麼地方遊玩,眨眼過,答案已然浮現,兩個人恍似心靈相通,同時想到那個屬於我們的老地方——母校王肇枝中學。
  多年不見,想不到阿堅依然是個瘋子。我提議乘坐計程車到學校,他卻一口拒絕,用著蠱惑的眼神凝視我,提出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奇怪的要求——以單車代步。
  我們一起度過了青春歲月,他是其中一位難得的老朋友,面對他,我真的難以開口拒絕。可是……他提出的方法竟然是騎單車,我頓感為難,沒有任何準備,突然要找來兩輛單車,確實具有一定的難度。
  由於離開大埔已經有一段日子,我早就忘了那裡有租借單車的店舖,要向其他朋友借用單車,又似乎不太可行。這一道難題害我苦惱不已,不得不擺出為難的表情。我拼命思索,始終得不出答案,唯有向阿堅坦白想法。
  「對不起,要突然找來兩輛單車,我真的沒有辦法……」
  說畢,阿堅竟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他心裡有數,早就想到解決辦法。見老朋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也不再慌亂,煩惱一掃而空。
  阿堅的辦法簡單有效,直截了當,甚至把我嚇得 目瞪口呆。我們快步走到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實行他心目中的鬼主意——偷單車。把單車停放在這裡的人實在疏忽大意,忘記鎖好車子,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順利拐走兩台單車。
  過程中,我發現到一個事實,原來不單是阿堅,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上述行徑使我悄悄回味往日的年少輕狂,在那個日漸褪色的中學時代,慶幸有他作伴,慶幸曾經瘋狂,熱情沒有隨著時光飛逝而冷卻。
  除了身材的變化,他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李力堅。
  想起那些日子,單車是我們的珍貴記憶,每個上課天都會相約在特定地點見面,然後騎單車到學校。此外,我們也一起到過荒郊野外遊玩,又到過傳說鬼屋探險,談不上死去活來,驚心動魄卻是免不了的。兩個想法單純的男生曾經懷著勇氣到處闖蕩,友情在不知不覺間萌生,那些日子使人好不懷念。
  自從阿堅離開香港,遠走荷蘭,我也長大成人,進入複雜混沌的世界。不再騎單車,不再打球,不再冒險,距離真正的快樂好像愈來愈遠。成為胖子的阿堅也今非昔比,昔日的他體格強健,擁有一身教人羨慕的結實肌肉。一起騎單車,帶頭的人總是他,我在後方奮力追趕,他始終比較厲害,路上節節領先。
  現在是十月十二日,早上十一點多 ,我們交換了以往擔當的角色,我輕鬆領前,他努力追趕,我們彷彿回到了那個可一不可再的中學時代。二十八歲,操縱著不老不嫩的軀殼,心靈老去的速度卻比以為的趕急,我們的嘆息太多了吧,我們的憶念出現得太早了吧,希望和夢想之火早就熄滅。老朋友久別重逢,除了懷舊,還有一絲沒理由的憂傷。
  經過一番努力,披著一身汗水,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多少年不見阿堅,多少年不見母校,這個使人懷念的老地方也徹底的改頭換面,校舍的翻新工程已經完成了好一段日子,不用擔心會有隨時倒塌的危險。我不是胡說,過往的確有過這樣的擔心,害怕校舍突然塌下來,然後無情的活埋我們。那時候,我們都是十多歲的少年人,年輕得很,好奇得很,無比的珍惜生命,熱愛校園生活,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去。
  歡迎我們的不是別人,而是陌生的校工,我們表明舊生的身份和來意,她示意我們穿過大門旁邊的停車場進入學校。校工看起來很年輕,人長得也不賴,一副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當年對我們照顧有加、有說有笑的一班老校工可能退休去了。我們把單車停放在停車場的一角,兩個二十來歲的成年人重返校園,有著不能言喻的暢快,有著快要哭出來的感動。
  學生們躲在課室裡聽課,校園內泛著一片難得的寧靜,每個房間都裝設了新款冷氣機,走廊也出現了一些感覺陌生的設備,就是我們不曾有機會使用的儲物櫃。我們笑話今時今日的學生真的非常幸福,能夠每天窩在設計得美輪美奐的校舍內,不用帶著一身汗臭來上課,不用揹負沉重的書本回到學校,跟我們的年代相比,著實輕鬆太多。
  眼下的這些年,在社會上混得一般,馬馬虎虎的過日子,談不上是快樂。
  在校舍內漫步,兩個人沉默無語,眼睛偷偷比較過去跟現在的分別,難免感覺唏噓,終於走到老地方之中的老地方,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羽毛球場,假如沒有躲在這裡打球,也許產生不了一段濃厚友誼。
  阿堅曾經被挑選為學校羽毛球代表隊的成員,球技出眾,我是一個下三流的小角色,手腳笨拙,經常擔任他的練習對手。說起羽毛球隊,我在國榮大廈附近碰到的張凝也是隊員之一,當然我跟她的關係並不密切。
  走到了老地方,走不回舊日的好時光,唯一不變的是彼此間的友誼,歲月未有殘忍的洗掉我們的記憶。即使老朋友沒有回來,我還是一如既往的牢牢記住那些經過、那些牽絆,相信他也擁有同樣的想法。
  騎著偷來的單車離開母校,去途就是歸途,我再次擔當帶頭的角色,阿堅竭力追趕,我們看似互相較勁;實際上,這是著重友誼、勝負其次的競賽,正如他不曾嫌棄我的糟糕球技,總是邀請我一同練習,相信他想要的不是球技方面的改進,而是朋友作伴的歡樂。表面上,我們是兩個瘋子,本質上,還是難得的乖孩子,把單車帶到小公園歸還,車子完好無缺,讓事情回到早上的當初,有一個圓滿的結束。
  小公園內寂靜無聲,充斥灰暗和憂鬱的氣氛,我們不期然配合起來,奇怪地一言不發。阿堅神色凝重,眼神游離,我也不是蠢貨,立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我挖空心思,希望想出一些話題,意圖打破局面。
  忽然間,阿堅低聲說:「這一次嘛……能夠再次見面,我覺得非常高興,唯一的遺憾是時間不容許我們騎單車到其他地方冒險。」言語間夾雜著誰也察覺得到的無奈。
  我笑說:「不要緊,明天、後天、大後天也可以去冒險的,不用覺得可惜,我們是朋友,是永遠的朋友啊!」如此樂觀的態度好像違背了真正的自己,沒辦法,誰叫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擁有太多難忘的回憶,我希望愉快的關係得以延續下去。
  阿堅一臉愧疚的說:「今天午後,我要乘飛機回荷蘭了,下一次回來,可能是幾年後,唉……」聽到他的坦白和嘆息,我當然感到錯愕,但話說回頭,他回到香港是為了參加葬禮,待事情辦妥後,離開實屬必然。
  我竭力壓抑不捨之情:「真的不要緊,留下你的聯絡方法,例如臉書、電郵、手機號碼之類的,我們繼續保持聯絡,幾年後再去冒險。不一定要你回來香港,我也可以到荷蘭探望你,一起當背包客 ,到世界各地旅遊。」
  阿堅抿嘴微笑,綻放出真摯的笑容:「哈哈,說的也是,真的謝謝你,老朋友……倪季賢。」他特意在我的名字加上重音。
  在分別前,我以簡單幾句把黑色大廈事件講述一遍,阿堅聽後,覺得又神秘、又有趣,十分符合我們的冒險精神。假如不是即將離開香港,時間緊促,他也希望到那裡一看。
  阿堅留下一番重要的說話:「黑色大廈嘛……很有趣的樣子,假如是我的話,絕不輕言放棄。為了我們的友情,務必找出真相,即使你是隻身前去,這同樣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冒險。」
  中學時代,我們到過鬼屋探險,度過驚心動魄的一夜。2011年,我們已經二十八歲,三個男人,分別是阿堅、奧治、我,視神秘的黑色大廈為最重要的冒險目標,是屬於三個人的冒險。
  男生們的好奇心果然旺盛,重遇老朋友,使我憶起往日的一連串經歷,也大大加強了找出大廈真相的決心。打從心底的喜歡這一天,唯一的遺憾是他必須回到荷蘭,未能一起到處冒險。好想當回頑皮搗蛋的小孩子,再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好想回到十多年前。
  好想……好想……

2016年10月3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章:沒有拒絕的意圖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章:沒有拒絕的意圖
ocoh說:「此篇登場的人物是真有其人。若此人有天向我提出邀請,或作一些事情,或到某個地方去,我相信自己不會拒絕。生命中,總有一些一直停留的記憶,但這與珍惜無關。」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這又是一個工作天,我離開住所,步往太和站。作了一個惡夢,印象深刻得難以抹掉,是關於小君的外遇,這似乎成為我的夢魘。一早醒來,我在家裡無聊,倒不如提早出門。也由於時間充裕得有些過分,冒起一個特別的念頭,一個人步伐緩慢的走到再見咖啡室閒坐。我不清楚奧治會否在稍後現身,這不是重點,反正我們沒約,唯有看情況、看緣分。
  偶遇是一種緣分,人際關係如何糟糕的人也擁有千絲萬縷的緣分。朋友數目雖然不多,我卻幸運的遇到小君,在茫茫人海裡,能夠碰到僅僅的一個人,這已經很了不起;能夠用上六年時間來交往,同樣不容易。每個人的青春都有限,在年輕時遇上的每一個人物都別具意義,都是刻骨銘心的。
  現在是早上九點鐘,我點了一杯熱牛奶咖啡,喝咖啡成了老習慣,仰賴它的提神作用,苦澀的味道親切熟悉,甚至是可愛。在沒有服藥的日子裡,我依然保留這個習慣,或許多喝咖啡可以減低病發的機率,這是純粹的猜測,沒有任何醫學根據。
  咖啡室剛好在九點前開始營業。回來工作的職員不多,到來的客人也不多,恰好讓我享受難得的悠閒寧靜,想把這片刻維持下去,讓心靈上的安慰得以保留。我是內向的人,需要以安靜的獨處來獲取完全的休息。
  打算闔上眼的瞬間,我收到一個手機短訊:「季賢,我是阿堅,你身在何處?」頓時間,我目瞪口呆,不能在第一時間肯定對方的身份,嘴裡重複呢喃著他的名字「阿堅」。他,我當然記得,只是無法相信發短訊來的人會是他,總以為我們的朋友緣分已盡,以為一切在中學時代已經結束得很乾脆。
  回過神來,我輸入簡單的回覆:「我在太和站的再見咖啡室。」平靜等待,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人的舊模樣,還有我們曾經的生活和經歷。任何事情總有結束的時候,永恆是最原始的渴望,是最瘋狂的妄想,我一直懷念過去。
  幾秒鐘過後,手機響起音樂,沒料到阿堅索性打電話過來:「喂,季賢,是我啊,好久不見,既然你身在太和站,我立刻過來找你。是再見咖啡室嘛,我知道的。你一定要等,我在十五分鐘內肯定到達,再見。」一把消失多年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出,他一口氣把話說完,我來不及反應,通話裡只是支支吾吾的說過「喂」、「嗯」和「再見」。
  我禁不住發笑,一個人在寂寞的咖啡室內傻笑。那傢伙自把自為,我未及回應,他已經掛斷通話,直接趕過來再見咖啡室,難道他沒想過我是需要準時上班的在職人士嗎?
  十分鐘轉眼過去,牛奶熱咖啡剩下少許,漫不經心的爵士樂偏偏造成了時間慢行的錯覺。一個惡夢、一杯咖啡、一個來電、一次等待,使我失去了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幹勁,在慵懶氣氛的包圍下,我覺得這一天是星期天才對。
  可惜,這是讓人無奈的星期三,是需要如常工作的星期三。
  中學時代,那個人是我的同學,也是關係要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土氣十足,叫李力堅。由於他討厭被人叫作「阿力」,所以老是要求我們稱呼他「阿堅」。老實說,兩個外號沒大分別,我實在無法理解他的固執。
  十八歲那年,阿堅離開了這個伴我們一同成長的城市,乘飛機到遙遠的荷蘭生活。由於缺乏有效的通訊途徑,我們漸漸失去聯絡,漸漸消失於對方的人生路上,他曾經是我的好伙伴,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剛才的短訊和來電表示他已經回港,我再次查看手機,發現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是一堆沒有意義的數字。我想起在九月的某一天,曾經在咖啡室錯過一個來電,由於沒有顯示號碼,所以沒辦法回電,或是他打來的。
  阿堅遵守諾言,剛好在十五分鐘內來到咖啡室。我差點認不出他,他自小是運動健將,長得高大健壯,那時候我總覺得他酷帥十足。可惜歲月不饒人,今時今日,這個人竟然變成了胖子,看他挺著大肚子,假如披上長假髮,乍看來,會以為是個懷孕的壯婦人,形象嚇人。
  他從咖啡室的入口處急步走往我的位置,我目不轉睛的關視著那個礙眼的大肚子,他也察覺我目光有異,顯得一臉難堪。
  阿堅腼腆地說:「哈哈,抱歉了,那邊的的生活十分悠閒,加上近年疏於運動,所以順理成章的發胖了。」他一邊輕撫肚子,一邊為自己找藉口,但我認為發胖不是壞事,不解釋也沒所謂。
  我擠出微笑說:「不要緊,先坐下吧。」由於事出突然,我也不曉得應該採用什麼態度和表情,只好稍微客氣一點替他拉開椅子。
  「我曾經打電話給你,不過你沒有接聽,那是我回到香港的第一天,第一個想起的朋友就是你,於是有了聯絡你的念頭。」阿堅掛起坦率的表情,坐姿豪邁,不再像個幼稚的小男生。好久不見,往往最能察覺到對方的變化,我知道的不過是他從前的舊模樣,眼前的卻是時間線上真實的他。
  「哈哈,對不起,我常常錯過來電的,真的對不起。對啦,怎麼突然回來了?」我暗中揣摩和嘗試,卻無法找出讓自己滿意的神情和語調,依然含蓄客氣,這似乎不是對待老朋友的方式,我為此感到慚愧和氣餒。
  阿堅爽快答道:「長話短說,這一趟回來是為了參加叔叔的葬禮,不會逗留很久。」
  「是不是那個十分疼你的叔叔?」我依稀記得這個人物。
  阿堅頓時眼睛發亮,音調升高:「喔,你說對了,想不到你還記得他,果然厲害!」說起往事,夾雜的不是興奮,便是無奈;想起往事,我們都無能為力,情緒之中容不下魯莽衝動,如流水般緩緩的回憶,品嘗有過的甘與苦,那是我們一起經歷的青春,有過忘不了的點點滴滴。
  「當然記得,叔叔也是一位打球高手,擅長各種運動,算是你的啟蒙老師。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打球,很懷念那段日子呢。」料不到一個壞消息喚起我們之間的共鳴,驚動了睡得香甜的情懷。
  阿堅臉色一變,神情驟然陰沉下來:「他得了癌症,經過幾年的治療也無法治癒,最後死於併發症。他受過很多苦,日子不容易,據醫生所說,他的意志非常堅強,能夠撐上幾年已經很難得。」
  「對不起……」那位叔叔去世的消息來得突然,我愣了一下,不曉得怎樣把話接下去。
  阿堅作了一個深呼吸,故作輕鬆地說:「不要緊,我們不如換個地方聊。由於習慣了荷蘭的生活,我在早上必須吃早餐,不然的話,我的腸胃會有不適感。」這傢伙向來比我活潑,懂得修理不妥當的氣氛。
  由於阿堅未吃早餐,我遺下不及半杯的咖啡,兩個人並肩離開咖啡室,在附近找到一家茶餐廳落腳。他隨隨便便的點了一個套餐,包括沙嗲牛肉方便麵、火腿煎蛋、吐司、一杯飲品。在一般的茶餐廳,這種套餐一般被稱為「常餐」或「特餐」,在早餐以外的時段也有供應。普羅大眾都清楚它的味道,一直廣受歡迎,來到這種地方,不是吃菠蘿油和蛋塔,便是吃套餐。
  我肚子不餓,所以沒有陪阿堅吃套餐,他卻主動要我替他吃吐司,我差點忘記他向來是個討厭吃吐司的人。嘴巴咬著食物,眼睛沒想法的八卦,目光遊走於茶餐廳內,這空間是低下階層社會的縮影,坐著一些中年大叔,偷聽他們的對話,似乎是計程車司機或搬運工人,一邊咀嚼食物,一邊高談闊論,這只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坐著一家大小,有兒有女,一家人分享兩個套餐,勉強足夠飽餐;還有在茶餐廳工作的阿姨們,她們忙個不停,一身汗水,踩著濕漉漉的地板,效率卻高得教人佩服。
  看到此情此景,心裡有了一個想法,慶幸自己身處裝修簡陋的茶餐廳,提著一片暖烘烘的吐司,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懷念好時光,珍惜人情味,這是我們的城市,是最可愛的故鄉。或許,在有生之年會目睹太多殘酷的變幻,難免心灰意冷,但在燭光熄滅之前,繼續享受她的溫存。
  或許,我們的想法過分消極,城市尚有一絲曙光,前景不是想象的暗淡。
  經過一段時間,阿堅才問到:「季賢,忘了問你,今天需要上班嗎?」
  我苦著臉說:「要的……要的……」本來打算開口埋怨,卻壓下了那情緒,情況像欲言又止,我還在尋找更適合的態度對待阿堅,擔心自己說錯話,破壞了朋友敘舊的歡愉。這是難得的敘舊,我渴望已久,甚至以為這是自己單方面的妄念。
  阿堅用命令的口吻說:「倪季賢,快打電話告假,我們要到一些地方去。」
  「呃……我試試看。」我竟然完全沒有拒絕的意圖,自己也覺得奇怪,而且他指的「一些地方」,到底會是什麼地方呢?
  李力堅突然現身,決意拿走老朋友的工作天,我只好壓抑著好奇,假裝著冷靜,儘可能處理這種突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