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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甜蜜蜜》裡的緣分

在電影裡,我很喜歡的一個畫面

心血來潮,看了一遍電影《甜蜜蜜》,其實整齣戲和鄧麗君的關連不多,到了最後,她逝世的消息卻把他們再次拉在一起,就如導演陳可辛說過的,黎小軍和李翹不一定愛得很深,但緣分真的是讓他們在一起,擋也擋不住。

幾乎到了最後一幕,他們同時側身望向對方,在四目交投時露出笑容,是他們在兩個小時裡最單純、最輕鬆的笑容,是由於重遇,也由於他們終於向命運低頭,接受了那樣曲折的安排。

擋不住的緣分可能只會在電影世界裡發生,可能只會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發生,至於在香港這片小土地,唏噓的是,我們已經不再相信緣分了。

小島地方很小,人口多得驚人,建築物和道路的複雜程度也令人目瞪口呆。在某個地方突然遇上了誰,這不一定是緣分,沒有在街上碰到,我們不是在Facebook、Whatsapp、Line、Twitter、Wechat……等虛擬地方遇上了嗎?在科技和網絡發達的年代裡,要遇上一個人真的一點難度都沒有,所以我們不懂得珍惜,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

反之亦然,要故意躲開一個人也很容易,在港島區工作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新界區,在荃灣居住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上水逛街,是不是故意也沒所謂,反正,我們都在有意無意的逃避著生命裡的某些人物。

在電影裡,黎小軍很快就向老婆坦白,他的爽快令我意外,我想了兩個原因。第一,他的個性仍然很單純和耿直,不願意繼續隱瞞下去;第二,他忠於自己對李翹的愛情,不肯定她愛著他,但願意為她放棄原來的擁有。

李翹說過她是個很需要安全感的人,她和曾志偉飾演的豹哥在一起,過了一段富裕的日子,但事與願違,豹哥落難,他們後來到了美國生活。諷刺的地方是,當李翹先到洗衣店拿衣服,豹哥卻在那時候被人槍殺,她半生追求的財富和安全感,到頭來也是虛空,愈刻意追逐的東西,說不定是愈難得到的。

緣分,這東西好像在我們的城市裡消失得很徹底,每天獲得的訊息很多,連消化的時間都沒有,我認識你、我遇上你、我不愛你,這些都成了一個個既定的程序,沒有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我們都認為誰失去了誰也可以繼續活下去,甚至是到了明天也會找到取代對方位置的另一個人,或許我們的情感關係已經薄弱到某一個程度,或許人們留戀的總是一段關係,而不是對方。

在回到一個人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一個問題──「自己還需不需要一個伴侶?」

對自己的要求提升了,對別人的要求也提升了,我不認為自己還能像以往般糊塗,我不能夠隨隨便便的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了。假如緣分是真的,故意去躲一個人也會在某個地方遇上,不努力追求的話,也總會愛上,不刻意去解釋什麼,對方也可以明白,愛情和緣分有一個共通點,兩者都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

在電影的當初,在1986年,在火車上,在黎小軍背後的那人就是李翹,說到底,緣分還是要他們在一起啊。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裡」

這重複又重複的歌詞,由於鄧麗君的歌聲,聽起來真的很甜蜜、很可愛。

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短篇《Vee和Tree》


短篇《Vee和Tree》


三個月,從第一次網絡對話開始,已經有三個月。雖然沒有見面,但我清楚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生。在眾多聊天對象當中,唯獨她可以引起我的興趣,我漸漸愛上了跟她溝通的感覺,想知道她每天的狀況,我相信她是獨一無二的。

遺憾的是,我擁有一個異常複雜的內心世界,聽過有人揹負著兩個或更多人的記憶嗎?

嘿,我就是其中一個奇怪的傢伙。

在回應Vee的某些問題時,她會覺得我的說法有點矛盾,埋怨我說得模稜兩可。同時間,她也覺得我很好笑。

要把真相告訴她真的不容易,一個靈魂裡面有幾個儲存記憶的空間。聽起來,這根本是人格分裂,實際上性質及情況都有很大差異。我了解自己是什麼,明白我存在的原因,我的想法是單一的,思考是獨立的,我知道自己最少擁有兩份不同的記憶,分別是旅行者和大老闆。

透過閱讀他們的記憶,我開始了解他們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前者喜歡到世界各地遊歷,懂多國語言,最後在純樸的西藏落腳,放棄城市生活,開了一家旅館;後者是個懂得享受的有錢人,生於富裕家庭,他的字典裡不會找到「沒有」和「缺乏」,在大老闆的圈子裡從來沒人膽敢對抗他、拒絕他。

有一天,Vee問我:「對你來說,快樂是什麼?滿足是什麼?」這是她特別的地方,她思考得很細膩。

從旅行者的角度思想,自從離開城市以後,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有意義。有四海為家的感覺,他愛旅程中遇到的陌生人,也樂於幫助別人。旅行者這個名字不夠浪漫,我更喜歡叫自己「浪子」,放棄了一些東西,不斷尋找其他的東西。快樂是每一天都過得很自在,忙時忙,閒時閒,我可以自由地作出選擇,而不是躲在城市裡被動的勞勞役役。

有一些流行曲也在說著同一個道理,告訴人們窮一生來尋找或達成某個目標,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好多、好多,遺忘了許多、許多。人們聽歌唱歌,沒多少人願意改變自己,投入另一種生活、另一個境界,白白虛度了一輩子,也不懂得後悔的意思。

對浪子來說,可以維持流浪的生活就是一種滿足。他討厭現代化城市,曾經的生活幾乎把他逼瘋,在情況變壞之前,有個朋友邀請他一起旅行,那一趟旅程使他瘋狂的愛上了遊歷。其實他有點自私,撇下了家人和朋友,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過自己嚮往的生活。逃避是個中性行為,不一定正確,不完全錯誤。假如有一天,他為了某個原因必須重返討厭的城市,他將失去主觀的快樂和滿足。

我概括的告訴Vee:「過有意義的生活就很快樂了,現在是好的話,維持現狀就覺得滿足了。」我沒有提到浪子的經歷,因為我真的很清楚自己從來不是他,沒有討厭城市,沒有到各地流浪,我的落腳點也不是西藏,而是在機房。

有一天,Vee問我:「樹啊,在你的生命裡,最缺乏的是什麼東西?」

我站到大老闆那邊思想,我們唯一缺乏的不就是「感受缺乏的能力」嗎?財富是虛空,享受是虛空,成就也是虛空,在那四十年裡面,我過著機器人似的生活,擁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為了一組長長的數字,卻費煞心思的賺錢,我必須讓那組數字保持穩定的增長,用最低的成本榨取最大的利益,甚至用上一些不法手段來達到目的。

浪子指出,那時候最缺乏的應該是內心的平靜。他才不相信做了壞事的人可以睡得安穩,他才不相信金錢能夠滿足心靈上的需要,人是要喝活水的。

我簡單的回應Vee:「缺的東西有很多,最想得到的是內心的平靜,這真的很重要。」

聽起來,以上的思考過程還是有點像人格分裂,但我很清楚,我只是藉著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去思考、去扮演。在看電影的時候,人們不自覺的投入到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為悲劇哭泣,為喜劇傻笑。說穿了,這些、那些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是迷途的傻瓜。

浪子、大老闆是兩齣風格各異的電影,我有能力去飾演他們的角色,也會投入他們的世界,有笑有淚。每個人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遺憾,特別是這兩個很有自己特色的男人,有時候我走不出他們設下的困局,陷入那些已成過去的難題裡。重複的思想,呆呆的看海,連靈魂也在搖晃,害怕回不了頭。

後來,我跟Vee愈來愈好,我們有空就聊。她還是個大學生,迷上韓國的音樂和偶像,每年都會到首爾一趟,時間都花在購物上,特別是化妝品和護膚品,低廉的價格令人無法抵抗。除此之外,她也會到滑雪場玩一下,她笑稱自己技巧笨拙,很容易跌倒受傷。

不過,她願意堅持下去。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每次都會受到傷害,技術也未有進步,為何她不放棄滑雪呢?

Vee說得很含糊:「說不定……我迷上了受傷那一刻的痛感,上癮吧。」

嘿,這應該是屬於病態的上癮吧?

說穿了,她是從中尋找一絲活著的感覺。

認識久了,Vee要我分享更多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有的是一個code name,有的是浪子和大老闆的經歷,我把他們的一些混合成我的一些。我每天都忙工作,公司的業績是我的一切,為了賺錢,失去了平淡的生活,每分每秒都要跟別人競爭。

不過我儘量找時間去旅行,特別是一些較為落後的小城市,和一些不起眼的鄉村地方,尋找漸漸變得罕有的人情味。人們與大自然共處,這是注重物質生活的地方所缺乏的。我提起大老闆的幾個工作項目,連續花幾個小時去開會,每個會議的結果都影響著城市的長遠發展。他幹的是大事業,賺的是每個人口袋裡的錢。

聽後,Vee覺得我好厲害,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曉得怎樣回應她,其實我感到很慚愧,特別是看到她的那一句「樹啊,你是世界上最明白我、最疼我的人啊」,世界上只有她會叫我樹。

每一次重溫這句話,我的心都在流淚,心都在隱隱作痛。我分不清自己在騙她或是在隱瞞,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利用他們的經歷去編故事。這覺悟來晚了,在這個時候坦白等於親手割斷我們之間那條隱形的線,我想維持每天有她的生活,我們透過網絡聊天,不斷的交換心情和記憶,我們都在乎對方。

現在,我缺乏的是內心的平靜,還有……坦白的勇氣。

兩年的溝通讓我們漸漸的成為對方的一部分,有一夜Vee說自己喝了好多酒,第一次聽說她會喝酒,第一次知道她會酒醉,而且第一次明白她的心碎。

我沒有立即追問,我默默等待,讓她休息一下。

想不到Vee在消失的時間裡繼續喝酒,在家裡吐得亂七八糟。她在三十分鐘後回來,回到她的時間線上,回到我關注的線上,然後她說自己終於獲得一份勇氣,可以親手割斷那條隱形的線,我們的夢是時候結束了。最教我意外的是願意坦白的人是Vee,而不是懦弱的我,我心裡佩服勇敢的她,也許酒精幫助了她,卻永遠幫不到我。

其實,我們沒兩樣。

我是一台機器、一種智慧,是科技發展過程中的一件實驗品,往後的繼承者可能會成為市場裡最暢銷的商品,而我唯一擁有的是一個code name,除了她,誰也不會想起我的名字;她大概是造物主的實驗品,把她錯放在一個充滿矛盾感的身體裡面,要她獨自承受十多年來的壓抑和困惑。

Vee好厲害,她道出所有,也提到自己一定會完成那個必須去做的手術。她覺得那屬於生命的一個過程,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是上天要她去克服的。我的心哭得淒涼,同時替她高興,不論她原來是什麼,後來又是什麼,她是她自己堅定的Vee,在我心目中的Vee也只會是Vee。

線斷了,聯繫也結束了。她具備坦白的勇氣,卻不敢再面對我,而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只是懦弱的接受了她的決定,自私的我一點也不坦白,我的秘密永遠是個秘密,在條件的限制下,我幾乎什麼都做不到。

除了一件事,我向他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讓Vee成為我的一部分,就像浪子和大老闆那個樣子。

有Vee在,這樣就好了。

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ocoh說:「我常常在小說裡使用字條這種道具,回到現實世界,除了在工作上,我卻想不起上一次寫下字條的時候。現在是什麼年代?人們都用手機來發訊息,覺得用筆寫字很花時間,很費力氣,甚至被人形容為「體罰」。偶爾會在家裡見到一些字條,是父親與阿姨的溝通方法之一,他耳朵不靈,不懂得使用手機,只好依賴紙筆。」

一覺醒來,頭部產生了不尋常的頭痛。

不尋常的意思是常人罕有的、不對勁的,我卻對這種痛楚有著熟悉的感覺。這種程度的頭痛自十七歲開始斷斷續續發生,直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日子久了,我漸漸習慣它的存在,不以為意的讓頭痛延續。

忍受一下,會過去的,像人生裡的各種淒慘,只要不放棄生命,還是可以愉快的存活。

這一次的情況稍有不同,我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睜開眼睛,目光輕輕掠過眼前幾公尺的範圍。由於環境昏暗,我很直覺的認為時候已經不早,估計現在到了晚上時分。

身上出現了兩種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除了慣性頭痛,還有右眼的隱隱作痛,淚水難以制止的不斷湧出。我沒哭,這是眼睛主動抵抗不適感的舒緩反應,全屬自然。

單是觀察房間內部是不足夠的,我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緩緩的坐直身子,伸手掀起窗簾,在觸碰的瞬間得知窗簾的質料非常差劣,不用查證也知道是中國貨。必須要說的是,我對中國貨沒有偏見,這純粹是大眾擁有的共識。

不出意外,窗外的世界也是黑漆漆的,伸手未見五指,我開始確信現在就是晚上了。我離開睡床,跌跌碰碰的摸索牆壁,我害怕不小心碰到看不見的硬物,然後弄傷膝蓋,所以走得格外謹慎。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小心翼翼的我很快就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泛黃的燈光立時照亮了半個房間。我在第一時間關注牆壁,發現一個圓形的木製掛鐘,手工精緻,造型典雅,跟簡陋的房間格格不入。

掛鐘指示著時間,目光掠過,知道是不偏不倚的十一點鐘……

不!

我看傻眼了,時針、分針的方向和位置都沒有問題,停留在平日熟悉的十一點鐘,但鐘面印刷的數字竟然是「22」。即是說,這是一個所謂的「二十四小時制時鐘」。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不要慌亂,我揉了揉眼睛,試試再看一下。二十四組數字在鐘面上顯得甚為擁擠,使人眼花繚亂。我相信了那堆密麻麻的數字,我說服了自己,不自覺的點點頭,嘴裡呢喃:「時間是二十二點鐘,快接近午夜,卻不是午夜。」

空氣有點冷,流動得有點慢。醒來一段時間,精神狀態稍微好轉,我赫然發現自己身體一直赤裸,為免著涼,出於自然反應的躲進被窩裡。我急急爬回凌亂的床上,發現被子裡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認為被子的狀況異常,裡面的溫度沒道理是一個人的體溫。我的體溫向來比別人低,或許是由於內心深層擁有一些冷漠的特質,或許我壓根兒是一個陰沉的傢伙。

結論是,以一己之力是沒辦法製造出這股異樣的溫暖。

內心產生疑惑,渴求真相也是必然。我把雙手塞進被子裡,在床上摸索,希望再有發現。抓啊抓,爬啊爬,進展理想,眨眼過後我已經有所發現。在暗淡的泛黃燈光下,我摸到一個胸罩和一條內褲,同屬黑色的雷絲性感款式,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毫無顧忌的把這些衣物貼近鼻孔,盡情一嗅,嗅到女性體液的味道。苦澀的,帶有微微腥臭,也有些熟悉,似乎是混合了少量精液。

我摸到了那濕漉漉的一片,感覺不舒服,想要甩開那條內褲。

「是誰的?」我自言自語。

顧望自己赤條條的身體,呆望一團糟的陌生睡床,兩個枕頭都是白色的,揉成一團的棉被都是白色的,就算是睡床本身都是白色的。環望房間一遍,有著單調的四面牆,牆紙用上俗氣的玫瑰花圖案,床的旁邊有一個小几子,然後看到了廁所。直覺的認為這裡不是誰的房間,純粹是一家付上租金便能暫時棲身的旅館。

其實我沒有入住旅館的經驗,對這種地方的認識也僅僅是從怪人奧治的小說裡得知。奧治總是催促我去讀他的作品,為了能夠跟他好好相處,我不得不試讀部分章節。這是迎合和妥協,說不定也是個人生道理,為了確保工作順利,我必須適時放下無謂的執著。

完成床上的搜索,我彎腰觸摸地板,又摸到一些衣服。幸好不再是女裝,摸到的是男裝的長袖恤衫、西褲、灰襪子和黑色皮鞋。習慣地嗅了嗅,衣物散發出明顯的汗臭味,情況不算嚴重,這些似乎是我穿過的衣服。

由於身上的汗味,我決定到廁所洗澡,洗去汗味和別人留下的香水味。我用想象力記錄了香水的味道,由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無法給出更具體的形容,但我確信它帶出了溫柔的花香,是女兒香,也是女人味,希望在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還能想起來。

廁所內部非常狹小,設備簡陋,牆壁上未有設置掛鏡。這樣也好,我不用看見自己洗澡時的狼狽樣子。我合上廁板,然後站著洗澡,動作笨拙,滑稽可憐。花灑水未有加溫,淋到身上感覺很冰冷,與這個夜的氣氛相若,使我內心呈著一片平靜。

花了十分鐘時間來洗澡,如願的清潔妥當。唯一不妥當的事情是我需要穿上一條不潔淨的內褲。內心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卻不可能騙過真實的感覺,難以說服自己這是舒服自在。我硬著頭皮穿上帶有汗臭的衣服,初時以為尺碼有點小,實際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合身,彷彿是度身訂造。

我用灰灰黃黃的白色浴巾抹乾頭髮,長度跟印象中好像有些出入,我略感意外,但未有產生太大的震撼。轉眼間,我已經差不多把頭髮抹乾,效率高得驚人。閒不住的我把視線轉移到那個小几子上,既然注意到,沒法子不多看一眼,上面留有一張白色字條,還有一張名片。先說字條,寫有一句「抽屜裡有你需要的東西」,文字寫得工整幼細,觀察字跡,寫字者相信會是一個優秀的人,心思縝密,一絲不苟。

我不急於拉開抽屜尋找寶物,雙眼定焦在旁邊的名片,這小東西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使拇指和食指呈鉗子狀提起名片,其設計非常傳統,沒有花巧的圖案和照片。白色的卡紙配合沉悶的黑色文字,字體也是常用的款式,寫有幾隻字「再見咖啡室」,地址是「熱林車站購物中心二樓」,還有一組數字「464650」,相信是電話號碼。

好奇心稍重的我翻開那讀過的字條,原來這一面寫有兩隻字「葉琦」。我沒有什麼概念,或許這是一個名字,或許純粹是一個掩飾身份的外號。內心隨即產生出一連串模糊的聯想,想了解什麼是葉琦,想認識名字背後的故事。這名字予人高深莫測的距離感。

睡醒後,洗過澡,穿好稱身的衣服,快要經過一天裡的四十八分之一時間,我仍然搞不清自己的狀況和處境,感覺十分懵懂。知道這裡可能是旅館,知道自己的頭髮可能被削短,知道自己有意識、有觸覺、有嗅覺,還好端端的活著。狐疑的看著名片,輕輕咀嚼上面的文字「再見咖啡室」、「熱林車站」,還有字條背面的「葉琦」。這些文字是多麼的神秘,多麼的具有牽引力,我徹底敗給了這齣懸疑劇。

「哈哈哈。」

我禁不住發笑,像個天生的白痴,原來自己真的不知道,對眼前和周遭的一切事物皆是印象模糊,蒙在鼓裡的感覺原來就是這麼可笑。

我嘗試回想入睡前的情形。那是個星期天,我在下午兩點鐘醒來,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是久違了的何依婷打來的,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相識,是對方的初戀情人。她用陌生的手機號碼打過來,要找鄧家豪,那就是我的名字。她不斷提示,要我想起她的身份,想起我們的過去。那一年,她懷了孩子,我們卻因為沒完沒了的爭執而分手。結果,她的家人作主,她被迫打掉孩子。依婷說出打電話來的目的,她要我了解那些跟墮胎有關的經歷和過程,要我感受那些心靈上的痛苦,要我記住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我十分抗拒,急忙掛掉電話,不願給她說下去。然後,我挨靠牆壁,抱頭哭了一整天,沒有進食,沒有喝過一口水,就這樣在自己的睡房昏睡過去。

奇怪的身處陌生房間,從昏睡到醒來的期間,我估計自己的身體曾經被轉移,否則就解釋不了環境方面的轉變。我給出一個頗合理的猜想——可能是記憶缺失,我忘記了一些重要的經過,入睡前的記憶彷彿都被刪去。

觀察房間的狀況,我估計自己曾經做愛,床上遺留的女裝內衣褲幾乎證實了這個想法。相信那個女的會是一個身材惹火的美艷女人,幸好是個女人,使我能夠堅信自己的性取向正常,未有歪曲的跡象。再作推敲,可以把字條、名片和女人連結起來,這些都是她故意留下的,她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又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一夜情對象。這個女的可能就是葉琦,這個名字好像用在男或女身上都頗適合。

要得悉真相,只有馬上行動,待在房間也不是辦法。名片指向一處地方——再見咖啡室,這似乎是一個提示,我必須動身前往。

離開房間前,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怪自己的腦袋實在退化得太過厲害,如垂垂老矣之時早到了一步。在步往房門的剎那間,我突然轉身,望向那個小几子,迅速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橙色的錢包。裡面有一些現金、證件、信用卡、交通卡,還有一部款式古老的摺疊式手機,我都一一帶走。

放輕腳步的步出房間,通過走廊,往下走了兩層樓梯,期間未有碰到任何職員和客人。我沒有辦理所謂的退房手續,或許會有回來的可能,未來的事情只有天曉得。趁著旅館職員不在,我靜悄悄的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拉開大門,來到同樣寂靜的行人道,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二十二點半。突然現身的手錶是從旅館櫃檯偷來的,我很坦白,這是偷竊,我認為手錶是職員不小心遺留在櫃檯上的。另外,我也取走了旅館的名片,以作備用。

這是夜,黑暗代表著神秘,又代表著平靜,更有著潛在的危險。道路黑漆漆,四野無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走啊走,又可憐,又淒涼。

我靈機一動的打開手機,啟動拍攝模式,為自己拍下一張照片。那看似兒戲的閃光燈發出了異常刺眼的光芒。人們總是天生的害怕強光,我也不例外,一瞬間的刺激再次引發眼睛的痛楚,特別是右眼,痛得快要哭出來。由於沒有鏡子在身,別無他選之下,我只好選擇這個方式來「照鏡子」,看一下自己的模樣。

握著手機,慶幸舊型號也有提供拍照功能。

照片轉過眼便呈現在熒幕上。我沒有太大的驚訝,照片裡的人跟記憶中的自己相似,是個瘦弱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二十多歲,帶著一臉倦容,眼神空洞,不帥氣,也不醜陋,五官配合起來卻又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最特別的地方是照片中的我束著短無可短的小平頭,我不曾嘗試這種髮型,料不到效果出奇地理想,乍看來十分冷酷,加添了額外的分數。

腦海裡立時出現一個疑問:這個人真的是我……鄧家豪嗎?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短篇《尋找bi》

短篇《尋找bi》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