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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ocoh說:「兩個小把戲構成了小說裡的一夜,兩人的感情悄悄的醞釀著。日常中,若什麼小把戲都消失了,生活會變得枯燥乏味。我認為,有時候無聊是頗重要的。」

  張凝提出了心目中的兩個地方,分別是酒吧和我家,作決定的人不是她或我,而是分分秒秒都存在的命運。我們以猜拳的方式來決定,她代表酒吧,我自然代表自己的家。怎料到這無聊的玩意竟是一場精彩的對決,我提議採用三局兩勝制,並輕鬆的先取一局,張凝迅即追平,最後一局倒是營造出異常緊張的氣氛,經過五輪的較量,我們巧合的出示了相同的手勢,到了第六輪才分出勝負,贏的人是我,剪刀總是比布厲害。
  即是說,結果是回家。
  張凝提出不意外的要求:「我要喝酒。」
  「你究竟懂不懂喝酒?不要亂來。」始終對方是個女生,我小心為上,不疏忽的多問一句。
  張凝滿不在乎的說:「沒問題,又不是沒喝過。」縱使她說得乾脆,也不能掉以輕心,假如她不勝酒力而醉倒,惹來麻煩的人只會是我。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到超市或便利店買酒,然後回家一起喝,對嗎?」我故意體貼的道,她的回應是哈哈大笑,我們之間的默契已然在半天裡迅速建立起來,我禁不住微笑。
  離開餐廳,走在狹窄的行人道上。由於大埔墟距離我家稍遠,步行的話大概花二十分鐘,張凝再次顯露無傷大雅的頑固,堅持步行回家。入夜後,漫步回家確實浪漫如電影片段,最重要的是,參與者不能多於兩個。
  舊墟市使我憶起小時候,父母偶爾會來這裡逛街,擠進超市買日用品,到露天廣場湊熱鬧,到路邊攤嘗嘗各具特色的小吃,到傳統市場尋找新鮮食材,回憶裡的故事扣住了那個舊時代。
  今時今日,由於店面乾淨、貨物種類齊全的超級市場興起,逐漸取代傳統墟市的地位,改變了很多家庭的購物習慣。這怪不了誰,工作和生活都忙碌,每星期只有一天休假,忙裡偷閒,每個人都會選擇方便自己的生活方式。走過曾經熟悉的大街小巷,依稀嗅到逐漸被遺忘的人情味,建築物和店舖雖然有著很多明顯的變化,卻勉強保留著舊日面貌,和進步更快、變化更多的市區存在巨大差異。
  想起了母親,她是個傳統的家庭主婦,過著簡約的生活,擁有純樸的思想,並導出我善良的一面。沒有往日的她,那有今天的我,即使她到了外國定居,即使我們沒有再見面,我依然愛她,這是一輩子的愛。
  二十分鐘的路程不長不短,卻由於張凝的八卦,最後竟花上三十分鐘。她對很多東西感到好奇,包括沿路經過的店舖、小公園、花草樹木、石橋等,表現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總會在各個景點逗留一會兒。我不抗拒,也不反對,樂意回答她的問題,包括「那個位置本來是那家店的」、「這一帶有什麼具有特色的美食」、「小時候,你常常到這裡的嗎」。一下子,我真的忘記我們同樣是二十八歲,看她的嬌俏小臉,看她的輕率舉動,不認識張凝的人會以為她只得二十歲。走在一起,我們或會像一對兄妹多一點。
  在剛好穿越行人隧道的一刻,張凝喜孜孜的道:「嗯,又到了抉擇的時候,我們應該到超市還是便利店買啤酒呢?」
  「這次由我來作主,我選擇便利店,雖然價格稍高,但那裡設有不錯的冷藏櫃,啤酒會冰凍一點、好喝一點。」雖然喝酒的機會不多,但對於這個決定,我是滿有信心的。
  張凝笑逐顏開:「好,就聽你的。」
  想象一遍附近的環境,記得在不遠處有一家便利店,也屬於回家的必經之路。假如選擇了超市,我們將要繞路前去,幸好作出了明智的決定。
  晚上十點多,對城市人來說,時間尚早,有些人甚至還未吃晚餐,正打算前往火鍋店大快朵頤;有些人在家整裝待發,到了午夜時分才到夜店把酒言歡。我們稍有不同,打算買酒回家,又安全、又安靜的喝,逃離凡塵俗世,更不會因為醉酒而大出洋相。我的白天屬於阿堅,晚上屬於張凝,這彷彿是我和她的約會,一切出於巧合,我從來沒有製造刻意的巧遇。
  走進便利店,店內客人不多,人們來去匆匆,身影快得捉不住,他們在一瞬間找到了心目中的貨品,整個買賣過程飛快的完成。此時此刻,這裡剩下三個人,包括職員、張凝、我,職員獨個兒幹活,沒空理會我們,張凝打開冷藏櫃的玻璃門,幾乎摸過每一罐酒,我在旁暗自竊笑,根本不明白她在幹什麼。
  自從患病後,喝酒的機會不多,對牌子也不講究。我以開玩笑的口吻提醒張凝,千萬不要選擇那個只有老人家喝的牌子,其餘的統統沒有問題。張凝樂於配合,選擇了一個近年廣為流行的牌子,甚受年輕人歡迎,相信味道不會很糟。
  拿著十二罐啤酒到收銀櫃檯的人是我,付錢的人也是我,不用說,負責拿回家的人同樣是我。從來不介意這些勞動,男生的確需要在某些情況下遷就女生,反之亦然,男與女,正好是一個互補不足的組合。假如生活在一起,朝夕相處,磨擦在所難免,互相配合和調整是一門需要鑽研一輩子的學問。
  沒多久,我們回到大廈大堂。在這裡已經住下一段日子,對這小型屋苑也產生出好感,管理完善,治安良好,康樂設施齊備,好一個安樂窩。每次回家都會見到當值的管理員,最常見的是一位約五十歲的叔叔,他身材瘦削,經常笑容滿面,予人親切的感覺。
  管理員注意到我,當然也會發現陌生的張凝。
  「喂,年輕人,這是你的女朋友嗎?」這是平常的八卦,聽起來,倒像是體貼的關懷。
  我搖頭苦笑:「才不是,她是我的中學同學。」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坦白。
  「對啊,叔叔,不要誤會呢,這個人對自己的女朋友痴心一片,不會和別人亂搞關係的。」張凝坦然答道,全無尷尬之情。
  一瞬間,話題又回到我的身上。
  「喔,你好像沒有帶女朋友回來過,是嗎?」管理員困惑不解的道,給他忽然一問,卻是意料中事。
  可是,面對跟小君有關的話題,我總會變得猶豫:「呃……」
  張凝搶著說:「哈哈,只是緣分未到,他的女朋友到了外地公幹,幾個月後才會回來。那個女生長得很漂亮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目睹這完美漂亮的拯救,我暗暗叫好。
  「哈,太誇張了吧?她長得蠻不錯,但絕對不是什麼天姿國色。」我嘗試配合張凝,演一下戲,緩和氣氛。
  「我隨便說說的,你們不要太認真,當作閒話家常好了。」管理員被我們幾近完美的演技殺個措手不及,表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草草結束對話,不再讓我為難。
  慶幸張凝及時開口替我解圍,想不到在多年以後,才真正明白到她的吸引之處,正正就是其有趣多變的個性,集幼稚和成熟於一體。聽起來很矛盾,矛盾產生出火花,火花就是魅力的一個外號。
  剛剛出現的場面不就是很典型的寒暄嗎?
  我跟管理員的關係又平常、又特別,聽起來,雖然是再一次的自相矛盾,卻是千真萬確,絕無戲言。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我都需要上班工作,必須經過大廈大堂,除非管理員故意偷懶,否則我們肯定能夠見面。
  到了星期天,雖然是難得的假期,但一個人的家總是泛著沉悶的氣氛;若呆在家裡,看電視會睏,上網會睏,至於看小說,除了奧治所寫的,我對其他作品興趣不大,況且他的科幻新作還在創作中,有待完成。
  苦悶孤獨的星期天,無論如何,心靈和身體都渴望逃出牆壁和大門組成的框框,走進冷漠的城市,尋找一絲罕有的趣味。找朋友或同事見面,一起逛街,看場電影,沒有人陪伴的話,一個人到運動場跑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增強體魄,確是有益無害。
  言歸正傳,說回我跟管理員的關係,每天見面,知道彼此的姓氏,他喊我年輕人多於倪先生,我喊他叔叔多於張先生。知道對方的存在,卻沒有意欲了解更多、接觸更多,我們可以做的不多,大概是每天如常的點點頭、打招呼、噓寒問暖。我們安分守己,不會無緣無故衝破既有的限制,進已成為另一層次的朋友。我們都習慣了,我們都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在漫長的生命裡,就是不缺乏這些人物,又平常、又特別,又認識、又陌生,不清楚對方的家庭、背景、工作、身份,對每天的既定見面習以為常,勉強要形容的話,可以定位為不確定的「點頭之交」。
  急步離開大堂和管理員的視線範圍,我立時鬆一口氣,張凝面對三台升降機的外門,流露困惑神色,我沒有解釋太多,爽快按下召喚按鈕。其實三台之中只有一台會在我居住的樓層停留,即是從外至內的第一台。
  不客氣的張凝再次直喊我的姓名:「倪季賢,你到底住在那一層?」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學會了狡猾,故弄玄虛說:「秘密。」
  張凝一邊嘟嚷,一邊狠狠拍打我的手臂:「快告訴我,我要知道。」
  我冷笑一聲,懶得理會:「嘿,進去吧,待會便知道了。」
  說畢,我拿著兩袋子的啤酒率先步入升降機,然後快速按下代表幾個樓層的按鈕,分別是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
  這個舉動好奇怪?
  是,我視此為一個小遊戲,說不定會很有趣,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張凝轉身面向按鈕面板,當看到亮起的幾顆,她在瞬間愣住,遲疑地回望我一眼,然後輕揉眼睛,確認了我的把戲,或稱之為惡作劇會較為恰當。
  張凝被氣得說不出話來,表情似乎在說:「倪季賢,你很過分!」
  我露出可惡的微笑來回應:「時間會說明一切,包括我所住的樓層,拭目以待吧……不過你可以試猜一下的,賭不賭?」
  眼睛發亮的張凝問:「賭注是?」她似乎抵受不住賭局的誘惑。
  我收起笑容說:「一個吻,輸了的人欠對方一個吻。」
  這片刻,張凝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待過兩秒,她才恢復過來:「我會猜,但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變態條件。」
  「嗯,沒問題。」
  整座大廈共有三十六層,我們所乘升降機的服務樓層為二十五至三十六層,換句話說,內門上方的顯示熒幕在到達二十五樓才會再次跳動,假如有人習慣了盯著熒幕,當遇上這種設計,很快會急躁起來。因此,我養成了不錯的習慣,拒絕去看那個小熒幕,忘記那個痴呆片刻的數字。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即使提著啤酒的手有點累,我依然安靜等待,張凝卻焦急如焚,情緒都寫滿臉上。她緊盯著按鈕面板和熒幕,不欲錯過每一瞬間,我關注的卻是她的趣怪表情,心裡覺得非常有趣,我承認此刻的自己很幼稚無聊,正為著作弄女生而興奮。
  張凝用發抖的聲音說:「會是……二十五樓嗎?」在說話的同時,升降機的內外門同時打開,我站住不動,沒有步進走廊的打算。
  我取笑說:「嘿嘿,你也明白答案不可能是二十五樓的。」
  張凝輕哼一聲,表達不滿。
  後來,升降機曾經在二十六和二十八樓停留,內外門打開,我同樣寸步不移,這表示我們的小遊戲尚未結束,答案有待揭曉。
  張凝胸有成竹地說:「哈哈,現在只剩下二十九樓了。」
  「你猜我住在二十九樓?」我刻意換上平淡的語氣。
  張凝不疑有詐,流露天真的一面:「是吧,這是你最後按下的樓層,也是最後的一個機會……」
  話未說完,內外門再次打開,已經是第四次了,我突然捉住張凝的手,跑出升降機,這一下使她措手不及,精神恍惚,身體頓失平衡,差點跌倒地上,幸好我及時扶她一把。帶頭的我仍然拉著張凝的手不放,製造緊張的氣氛,用上異常頻密的腳步,來到走廊一方的盡頭,我拉開沉重的防煙門,踏入一個絕然不同的寧靜空間——後梯間。
  張凝一臉詫異,下巴差點掉下來:「來梯間幹什麼?不是要到你的家嗎?難道倪季賢真的是個死變態?」看來我的惡作劇得不到良好效果,甚至使她反感。
  我矢口否認:「張凝,別誤會,我不會對你做出任何變態行為。其實我住在二十七樓,現在嘛,我們需要往下多走兩層才能回家。」
  張凝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唏,你的惡作劇未免太無聊了,你是白痴嗎?」
  我補充剛才的解釋:「我所按的樓層正正透露了答案,在那幾層之間,唯獨沒有按過二十七樓,不是嗎?」
  「哎呀,強詞奪理,用無聊來形容你真的不足夠,你果然是個幼稚的死變態,無藥可救啊!」
  「不要婆婆媽媽……」本打算用一番話來結束我們之間的胡鬧,張凝竟然作出一個讓我意外的舉動,她忽然踮起腳尖,主動輕吻我的臉頰。
  霎時間,我徹底呆住,在這個回合不知所措的人是倪季賢,愕視著張凝的頭頂,嗅到頭髮上隱隱的香氣。又有誰料到一個惡作劇、一番戲言能夠換來短髮女生的吻。輕輕的吻,分量十足,帶來非比尋常的巨大震撼。
  玩完又無聊又變態的小遊戲,我們順利回家,把本來簡單的事情弄得稍微複雜。人生每每如此,把簡單化作複雜,把純正弄成混濁,走過一段曲折的路,要回到基本的當初,卻顯得好困難。
  這一夜,我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鮮的疑問句。

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ocoh說:「把各樣記憶拼湊起來,創造出此篇裡的特別場景,相關的餐廳是真實的,小故事也絕非無中生有。然而,有關的一切已一一被封印於回不去的過去裡。」

  經過公車站,往前走,道路有點狹窄,我們一前一後的走,帶頭的人自然是張凝,皆因她才懂得通往餐廳的路。大概走了五分鐘,由於有車輛經過,我們必須在路口停步,左方的車路通往山坡,那裡建有另一所中學,擁有一個累贅難記的名字,一般被稱作「莫壽曾中學」,有些小學同學被分派到那裡就讀,是一所聲譽良好的學校,在區內堪稱數一數二。
  「快到了!」張凝興奮說道。
  我愕視她說:「會嗎?我們才走了五分鐘。」這路程比我所預期的短太多。
  張凝一臉認真的說:「命運是由一連串意料之外的事情串聯起來的。」
  「這是引用自那一部小說的句子?」我的推測符合常理。
  「你誤會了,這是我突然想到的,跟任何小說無關。」說罷,張凝竟然向我比了一個勝利手勢,這根本是她的無聊,沒有意義可言,我也懶得理會。
  待幾輛汽車駛過,張凝了解狀況,突然加快腳步,拔腿就跑。我的身體未及反應,只好出於本能的大喊一聲「喂」,意圖把她喊停,卻未有收到任何效果,她稍稍回望一下,並作了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圈套……
  眼前就是一個迫使我跑步的圈套,我需要在一瞬間作出決定,是跑抑或不跑?
  我絕不可能讓她溜掉!
  這裡根本不存在任何選擇,事情依循張凝的想法進行。分秒之間出現的變化可以是非常巨大,兩秒鐘後,我不再遲疑,決定追逐已經跑到行人道中段的她。張凝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知道我亦步亦趨,她發出陣陣誇張的笑聲,這人興奮得失控似的。
  幸而,這一次比的是跑步,不是打羽毛球,在這個項目上,我是不可能輸給她的。沒多久,沒多遠,經過一些已經關門休息的店舖,再跑過一個路口,我到達她的背後,在短短一瞬間,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急切的,爽快的了結胡鬧。
  經過激烈的跑動後,我面不改容地說:「嘿,是你輸了。」一聲冷笑包含著一絲勝利的喜悅,好勝不就是人類的本性,誰的個性也擁有這一面。
  張凝不服氣:「這又不是跑步比賽,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呢。」
  我不禁皺眉:「那麼……我們幹嗎跑步?」
  張凝說得理直氣壯:「跑便是跑,高興的時候想跑,快樂的時候想笑,天真的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沒錯。」我口是心非,先作忍讓,同時在心裡咒罵她不可理喻。
  「不過,好久沒有這樣跑過了。」張凝黯然神傷。
  我低聲安慰:「這表示真正的快樂根本沒有離你而去。」
  「這表示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你看……」張凝迴避了話題,突然轉身背向我。
  我朝張凝面向的地方一看,發現一座兩層高的灰色房子,上層的外牆掛有一個十分顯眼的招牌,寫著「翠玉家居廣場」。窗戶統統被關上,而且故意蓋上黑布作遮蔽,這當然是賣家居用品的地方,不會是張凝口中的目的地。
  往下一看,我終於尋獲答案。只要走過眼前的空地,便會來到一家餐廳,大門上有一個小招牌,面積不大,名字是「猶豫1965」,下方有英文小字「shilly-shally」,餐廳設有露天茶座,有著一些方形木桌和藤木座椅,周圍種植的樹木把餐廳和行人道分隔開來。
  驟然間,我憶起過去。我記得這家餐廳,有著一個含蓄的名字,勾起了一絲聯想,營造出一種矛盾。前來與否是一種猶豫,選擇菜餚是一種猶豫,結伴前來的對象也正好是個猶豫。在升讀中學後,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跟幾個男生常常到這裡吃午餐,套餐的價格本來就很便宜,並提供了學生優惠,而食物水準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原來這片空地也留有我的足跡。
  「原來是這裡,真是一家難得的好餐廳。」腦海裡閃現出一絲激動。
  「進去吧。」張凝的動作比嘴巴還要快,她已經踏前走了好幾步。
  玻璃大門是敞開的,我們徑自步入餐廳,這同樣是張凝的主意,她不喜歡露天茶座,討厭一邊進食一邊流汗,會產生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這些都屬於個人選擇,我倒是沒所謂。
  店內裝潢樸素,舒服乾淨,設計以家居感覺為主,有著大片的落地窗,充滿透明感;用上昏黃的燈光,使人融入環境,神經鬆弛下來,再加上各種精緻擺設,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立體圖畫。
  值得一提的正是那些擺設,木櫃裡擺放著圖案千奇百怪、色彩繽紛的咖啡杯,牆角放上不少造型趣怪的人偶,還有一些日本漫畫,各處牆壁都掛有一些經典電影海報,種類繁多,似乎都是老闆的收藏品,那人大概會是一個甚懂享受的有趣人物。我們選擇了落地窗旁的一個小角落,一張矮圓桌,兩張沙發椅,配上輕鬆卻奇怪的音樂,享受有別於外面世界的自在感。
  音樂有多奇怪?都是一些日本和外國的動畫配樂,有胡鬧的歌曲,也有緊張的節奏,一時製造純真的童趣,一時製造戰爭的殘酷,的確營造出不一樣的氣氛。
  猶豫1965,結合了西餐廳和咖啡室的元素,縱使是個老掉牙的組合,這裡卻別具一格,使人印象深刻。
  姿勢懶洋洋、幾乎陶醉得合上眼睛的張凝猜說:「我猜你曾經在這裡吃過午餐,至於晚餐,應該沒有,對吧?」我不期然在腦海裡塑造著一個酒醉的她,在迷幻氣氛的包圍下,說著具有特色的傻話兒。
  「當然啦,這裡距離學校不遠,午餐又便宜又美味,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地方。不過,我的確沒有在裡面吃過晚餐,這是第一趟。」我的回答非常坦率,彷彿回到了中學時代,當回年少的自己,既不懂說謊,也懶得說謊。
  習慣地看一下時間,來到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除了我們,餐廳內客人不多,僅剩下一對老年男女。老年人的側臉使我看得入神,竟然跟我的父母有幾分相似,看得我傻眼了,不爭氣的思念自然被牽動起來。我們在大門的左方,他們在走廊通道附近,餐廳面積不大,但毫無局促感,使人不捨得離開,想多留一會。由於時候不早,我們先向侍應生查詢了餐廳的營業時間,知道最後的點菜時間為十點鐘,到了十點半便會關門休息,也是相當合理的。
  貌似勤快的侍應生帶來了兩杯溫開水、兩本黑白配色的菜單,他暫時離開,給我們一點時間和空間作出選擇。由於距離餐廳休息的時間不多,我們也很爽快,看了看便拿定主意,我點了熱狗和熱檸檬茶,張凝點了煎蛋火腿三明治,沒有點飲品,她覺得喝水已經足夠。這頓晚餐的分量看似有些不足,但在飽餐後,卻有一種剛好足夠的感覺,我喜歡適量進食,討厭近似瘋狂的暴飲暴食,從張凝臉上掛著的滿意笑容,我大概知道她的想法。
  張凝指向餐廳中央的木櫃說:「倪季賢,你看,那些咖啡杯好美,顏色和圖案很豐富,我真的很喜歡呢。」
  我淡淡的回應:「相信是老闆的收藏品,很吸引眼睛。其實,你也可以從今天開始收集一些咖啡杯,累積到某一天,嘗試經營一家屬於你的餐廳。」
  「哈哈,你可知道這家餐廳背後的小故事?」張凝煞有介事的問道。
  我搖搖頭:「不曉得,是怎樣的?」再次被她挑起可惡的好奇心。
  張凝淺笑一下,舉手把侍應生召來,並要求一本菜單。她把菜單放到我的杯子旁,示意我翻看一遍。我簡略的看每一頁,沒什麼大不了,都是菜餚、飲品、甜品之類的關於,用不著認真和專注的看。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保持微笑,卻多了一絲狡猾的味道,這笑容使我感到尷尬,直至看到毫不起眼的底頁,我始明白這本菜單、那個故事是什麼一回事。整頁都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文字和段落已然褪色,變得模糊不清,我嘗試閱讀故事,卻有一種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感覺。
  「假如老闆聰明一點,應該把故事放在菜單的第一頁,相信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張凝道。
  「我猜他是故意的,將父母的故事記錄下來,努力地經營餐廳,讓那些往事悄悄的流傳開去,不必讓每個客人都知道,有緣的人自然懂得翻到最後一頁,讀到只屬於這裡的故事。」我把事情想得複雜,卻為它灌注了感情和深度。
  猶豫1965,背後藏著一個動人故事,包含一個可能達成的夢想,一切並不遙遠。
  很久以前,一對年輕男女擁有一個夢想,希望結成夫婦,無時無刻相伴,合力經營一家風格簡樸的餐廳,製作精緻可口的菜餚、三明治、咖啡、奶茶。不過,現實和理想往往是存在差距,他們成婚後,先後誕下三名兒女,由於經濟狀況不理想,為了養育下一代,他們唯有放棄經營餐廳的夢想,男的當司機,女的當文員,下班後,一起回家照顧兒女。
  轉過眼,二十多年過去,年紀最小的兒子從父親口中獲知那個平凡小故事。為了一圓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他拿出所有積蓄,開設了一家餐廳,讓父母在生活和工作方面都可以互相照料,相伴終老。小兒子更以雙親婚後誕下大兒子的年份作為店名,因為在那一年,在猶豫過後,他們為了家庭,放棄了兩個人的夢想。
  我嘗試理解菜單故事裡的每一隻字,歲月沖淡了印刷品的色彩,讀起來顯得支離破碎,卻隱隱感受到一股屬於小家庭的暖意。此刻,我想起我們兩個人,我的父母移居外地,幾乎不打算回來生活;張凝的父母關係惡劣,離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這兩個缺乏家庭溫暖的人卻前來別人的家尋找慰藉,真是一種活生生的諷刺。
  一時感觸使我有了離開的意欲,一直以手托腮的我說:「時候不早了,這裡也沒有其他客人,我們離開吧。」
  「好,就由你來請客。」張凝一點也不客氣,我立即丟出一個懷疑的眼神,不予理會。
  張凝不放棄的續道:「千萬不要忘記我們的賭局。」
  我搖頭嘆息,沒神沒氣地說:「唉,我明白了,這就是坎坷不平的命運。」
  然後,我瞇瞇眼,作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離開沙發椅,自動自覺地步往櫃檯結帳。為了這頓晚餐,我付上八十塊錢,覺得十分划算。猶豫1965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老地方,有著僅限於表面的認識,以人為喻的話,我們之間是點頭之交,感情不深不淺,卻在這個晚上無意中讀到她的平凡小故事,不曲折離奇,不驚心動魄,屬於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家庭,我想象得到那個家的輪廓,會是幸福的,會是溫暖的,會是我們渴望停留的。
  下一站,會是那個地方?
  張凝語氣堅決地說:「我只想到兩個地方,一是酒吧,二是你家。」

2016年11月27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ocoh說:「兩人的互動與對話構成了此篇的大概,課室變成了太平洋,言語化作海面上一道自然而成的彩虹。我在想,此情節中的倪季賢真個教人羨慕不已。」

  寂靜的課室傳出「吱呀」的聲音,緩慢而不穩定,遲疑而不確定。順利把門打開的人是張凝,換上懷疑眼神的人也是張凝,從頭到尾保持著冷靜的人是我,正悄悄的等待答案。我不作聲的笑了一下,為那個時代的我們微笑,想象門內收藏著往日的世界,那個我跟那個她玩著胡鬧的惡作劇,作弄和取笑對方。
  好夢幻、好美妙,是個虛幻的夢。
  多年以來,離開親切溫暖的母校,踏入複雜混亂的社會,卸下造作的假面具,我們依然簡單、天真、純粹。衝動的決定,猶豫的實行,在張凝臉上,我彷彿看得見自己的表情。
  情感自然流露,我們都很喜歡、很喜歡這個地方,巴不得到小公園偷來一台時光機器,氣昂昂的回到過去,重嘗當中學生的滋味。
  張凝依然不確定:「是……我贏了嗎?」
  我欣然回答:「對啊,是表情呆滯得像個笨蛋的張凝贏了。」
  張凝孩子氣地說:「你不能取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取笑我,而且要用力稱讚我,因為我成功打開了三年級C班的大門。」
  我輕輕點頭:「沒問題,張凝是天下間最聰明的女生,她無人能及,她打開了回到三年級C班的時空之門。」
  「時空之門……」張凝微笑並重複我的用語。也許稍微不明白,也許比我還要懂。
  贏了賭局,贏得讚許,短髮女生的確樂透了。不曉得她到底有多久沒有開懷大笑,只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情緒解放,能夠在別人眼前呈現最原始、最真實、最粗糙的自己,這肯定是一件樂事。我雖然未有真情流露,卻漸漸受到張凝感染,有著保持微笑的衝動,讓自己一直笑下去。
  霎時間,我想到了小君和過去兩年的生活。她堪稱完美,能幹出色,擁有難以挑剔的美貌,誰也羨慕幸福的我,誰也無法體會我苦苦的壓抑。她的美好和美麗向我施加了無形的壓力,我必須表現自己出色的一面,甚至在每一方面都不能被比下去,藉此證明我們是相襯的一對。在不知不覺間,我失去了真我的一面,大部分的想法和行動只是為了配合小君所需,協助她辦妥事情和達到目的,甚至在一些情況下違背了真我。點點滴滴,日積月累,專為小君而設的我取代了原來單純的我,離萬劫不復的地步十分接近,幾乎真的失去了那一個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自從發現了神秘的黑色大廈,一切像有默契的改變過來,我們的關係變得惡劣,矛盾頻生。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不可能出現第三者,原來想法天真的人是自己,從初步的懷疑,到逐步掌握證據,情況雖然很糟糕,卻絕非難以接受,更不會擁有那種世界末日的想法。
  原來,她並不是我的一切,我還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
  原來,離開小君和長沙灣,很容易。
  從思考的空間回到活生生的現實,陪伴我的依然是高興得說不出話的張凝。我們輕輕的關上木門,小心翼翼的拉開椅子,慎防遭人發現。始終我們是偷偷闖入學校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坐到課室的中心位置,看著張凝的背後,不期然想起一段短暫的時光,我曾經坐在她的後方,做出很多無聊的惡作劇。今時今日,昔日嬌美的馬尾裝換成了爽朗的短髮,難免感慨唏噓。
  我憶述往事:「有一個時期 ,班主任為我們分配座位,你被安排坐在我的前方,我跟鄰座的男生常常戲弄你,還有印象嗎?」
  張凝搖搖頭說:「呃……完全想不起來。」
  「怎麼可能?」我不願屈服。
  張凝露出蠱惑的表情:「騙你的,我記得那段日子。就是不明白背後的兩個男生怎麼如此無聊,當初是有點憤怒,後來知道你們只是鬧著玩,感覺就不怎麼強烈了。」
  我凝視著靜止不動的透明空氣說:「幸好,情況維持不到兩個月,座位的安排又有了改動。」腦海中描繪的畫面卻是過往苦悶乏味的課堂,是一幅褪色的圖畫,是我們的親身經歷,現在已化作最遙遠的想象。
  「因為我們太頑劣了,是三年級裡最不懂事、最不合作的一班。所以陳老師常常改變座位的安排,希望能夠改善狀況,使我們安靜一點、專心一點。」張凝說得仔細,她的記憶依然清晰,這教我感到意外。
  我語帶傷感:「可惜事與願違,C班始終未能洗脫污名,就連校長也曾經在早會上指名教訓我們,要我們一班好好改過。」那時候的屈辱,總是教人忘不了,我們雖然頑皮搗蛋,卻不算是壞學生。
  「哎呀,不要再說了,我已經不想離開這個課室和這個校園了。」坦率的張凝毫不掩飾內心泛起的感觸。
  伏在桌上的我突然伸出右手,抓住張凝的髮尾。這舉動似曾相識,曾經在那短暫的個多月間屢次上演,她沒有驚叫、沒有怒罵,好像早就料到我會再次做出當年的惡作劇。她覺得沒所謂,因為她就是那個時代的張凝,知道我也是相同的倪季賢。不過,抓髮尾的姿勢很累人,沒多久我便放棄了,然後擅自作主的替她按摩肩部,雙手按在兩邊肩上,隨心所欲、動作輕輕的進行。
  張凝說:「我覺得……這一刻的你很體貼,很不一樣呢。怎麼你會知道我的肩很累?是有方法看出來的嗎?」
  我趁機取笑她:「你真的很笨,在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很累,不用說也知道的。」
  「倪季賢,你很過分,總是說我笨。不過我贏了賭局,所以你不能再作弄我了。」張凝嘟嚷。
  「遵命,是我不對。」面對淘氣的她,我選擇以退為進。
  「當然啦,這還用說?」張凝立時喜上眉梢。
  按摩是一種親密的接觸,我能夠直接感受到張凝身上的勞累,有些肌肉十分緊繃,情況跟我的差不多,這定是長年累月的忙碌所造成。活在城市裡,精神不斷受到挑戰和逼迫,而精神與身體卻是息息相關,懷著不愉快的心情,整天愁眉苦臉,身體也容易產生出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設法逃離這個地方,找一處悠閒僻靜的樂土住下來。
  知易行難,成功逃走的人數目不多,很多人早就放棄,選擇維持現在的生活:重複工作,為生活和家庭盲目地賺錢,直至老去,直至離去。有些人生下兒女,把夢想留給他們,強迫他們不斷學習和進修,成為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以為這是完美的教育方式,卻沒有考慮到孩子們的想法,他們渴望得到什麼?
  也許,是快樂的童年。
  張凝悄聲說:「想不到你會是第一個替我按摩的男生。」
  我用傲慢的口吻說:「你也是第一個能夠享受倪氏按摩的女生,萬中無一,相當幸運。」
  「真的難以置信,你不是常常替人按摩的嗎?」張凝語氣帶點錯愕。
  我從容地向她解釋:「是這樣的,在學的時候,我只會替男生按摩,力度猛一點都沒問題,因為他們受得了。」
  張凝恍然大悟:「喔,難怪我覺得力度不夠,你是故意控制的吧?不如試試用力一點,看看我會否喊痛。」
  輸掉賭局,依照吩咐,我立即改用更猛的力度替張凝按摩,沒多久,她發出一連串「哎呀、哎呀」的叫聲,狀甚痛苦。我早就料到這個狀況的出現,男生和女生的肌肉結構不一樣,可以承受的力度不可混為一談,嬌小的張凝太看得起自己了。
  張凝發出低低的聲音,痛苦叫道:「停啊、停啊,很痛了……」
  「沒問題,說停便停,我是願賭服輸的好孩子,一切都聽你的。現在受不住的話,沒所謂,將來再來挑戰我的按摩,我倪季賢隨時奉陪。」我故意用上油腔滑調。
  張凝回望一眼,一臉不屑,並以「哼」的一聲作回應。她覺得是我不對,事實上,我只是遵照吩咐,一一照辦。我停止按摩,並伏在桌上裝睡,雙手依然放在張凝的肩上,她沒有移開身體,我們處於接近靜止的狀態,平靜得像在思索、想要尋覓什麼似的,想得入神,不容打擾。環境黑漆的,空氣凝滯的,思緒安靜的,各種條件使我昏昏欲睡,距離真正的入睡並不遙遠。
  「時間向來很公平,它的腳步、節奏、旋律,都是恆久不變的。」若有所思的張凝說著深奧難明的一句。
  聽過感言,我稍加思考,然後說:「不一定,有一種情況叫作『妙不可言』,那片刻是一種相當接近停止的時間。」沒有睜開眼,沒有看著她,彷彿回到了那個失落的時空。
  張凝懷疑:「會有那一刻嗎?」
  「就如這一刻,這裡只有你和我。這個地方盛載著中學時代的回憶,跟外面不一樣,單純、坦白、直接,我們暫時離開了複雜的世界,常人都以為不存在的時光機悄悄地把我們帶回過去,是最溫暖的過去,它和父母一起養育我們成人。」我刻意隱藏自己的微笑,想象著甜蜜微風吹來了一陣浪漫。
  「哈哈,你說得很夢幻。」張凝的一字一句也散發著草莓獨特的夢幻,是一種對天真的追求,對過去的憶想和渴望。
  「我想到了更夢幻的一句。」
  張凝立即追問:「什麼?什麼?快點說,好想知道呢。」
  「感覺像……太平洋上的那個天空……忽然劃上一道彩虹。」兩次停頓足以使她焦急如焚,我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張凝假裝生氣:「胡說八道,你是笨蛋。」
  我儘量說服:「你不覺得整個畫面都很浪漫嗎?」每個人都擁有自己一套的浪漫,我不認為簡單幾句的說服會有效果。
  「哼,誰會懂你的浪漫?」張凝透出不屑的眼神。
  平常的一句卻喚醒了潛伏的情緒,使我精神恍惚:「對了,小君也不懂,她覺得我的思想不夠成熟,幼稚貪玩,處事兒戲。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向來工作認真,尊重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希望一直走……」
  張凝突然打斷我的話:「倪季賢,你要想得簡單一點,那是曾經的過去,你不是離開了小君嗎?雖然知道和做到是兩回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盡力做到,讓過去成為過去,時間會說明一切。你們回不到當初,錯過了的東西,更加不用執意挽回。」
  「那麼,你的父母呢?」我不知何故的提起此事。
  「他們還未走到離婚的一步……吧?」身為女兒的她也只能嘗試估計父母的狀況,我猜她不曾了解真相,仍然停留在戰戰兢兢、裹足不前的地步。
  「找一天,跟他們認真的說一下,你是家庭的一分子,有責任在情況變得更糟糕之前,嘗試一起解決問題。」我語重深長的道,有著跟年紀不符的成熟。
  說著說著,有愉快的,有失落的,以為時間滯留不動,直至張凝用手機查看一下,我們始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來到晚上九點多 ,差不多要離開課室和母校。找回一些記憶,經歷一些對話,在三年C班的課室裡,我們兩個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互訴心聲,心情稍有改善。從簡單回到混沌,在離開學校停車場的瞬間,腦海中閃現一個想法:在將來的某一天再次回來,不論多少天、多少年,這裡始終不變,依然是我們想念的母校,總是滿載著回憶。
  接下來,我們將前往張凝說過的那家餐廳。由於在學校逗留了一段時間,曾經躲藏的飢餓感重現,要吃完分量豐富的晚餐似乎沒有難度了。
  停車場旁邊的學校大門,這是今天的第四次,第四次站在同一位置上。背向學校,面向繁忙的馬路,我們轉向左方走,這是張凝的主意,我必須聽從這位贏家,誰叫我輸了賭局,是心甘情願的輸掉。

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ocoh說:「鳥兒的畫面並不美麗,卻倒讓我想起很多有趣的往事。透過這些情節,我把大家帶到我的中學時代,特別是球場,有著很多珍貴的回憶。」

  我們看穿彼此的心情,流露隱隱的感動,如平靜的水面泛起微弱的漣漪,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心理衝擊。一直渴望回到這個老地方,也一直在逃避,害怕面對熱淚盈眶的自己,害怕遇上昔日的同學和老師,意圖躲開一些不必要的尷尬,以為這種想法很適合自己。
  豈料陰錯陽差,我們在看完電影後返回大埔。搞不清主導的人是我抑或張凝,或許是暗中的一種導引,兩個人再次在球場旁的走廊抱膝而坐,這是曾經有過的畫面嗎?我對此抱有懷疑,但似乎跟我們的歷史存在差異,她在場上打球的時候,我大多坐在一旁觀看,關注的人卻是阿堅,而不是馬尾搖搖的她。世事無常,事隔多年,恍若隔世,我們重臨環境寧靜、燈光昏暗的羽毛球場,一起緬懷過去。
  「起來,走吧。」張凝突然喊道。
  「那裡?」我茫然不知。
  張凝表情嚴肅的說:「我想到舊班房看看。」
  「那邊的門都應該關上了吧?」我猜說。
  張凝作出大膽的提議:「我們不如賭一局,看看三年級C班的大門有否被鎖上。」
  「怎麼會是三年級?」我們曾經窩在三年C班、四年C班、五年C班,選擇真的不少。
  「沒記錯的話,我跟你在三至五年級都在同一班,所以三年C班屬於我們認識的當初。我們賭一局,贏了的人在這個晚上可以為所欲為,要求對方做任何事情,敢不敢?」張凝說得對,那是我們的當初,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否順利回到當初?
  我禁不住驚呼:「哇,這賭注未免太誇張、太嚴重了吧?」實際上,我喜歡如此妄動的她,跟我想象的、認識的稍有不同。
  張凝說得直截了當:「到底敢不敢?」
  我苦著臉說:「我只好奉陪。」
  離開夜深人靜的羽毛球場,昔日的印象在腦海中浮現。還記得前往另一座校舍的捷徑,先轉向右方,穿過通道,來到面積廣闊的大堂,彷彿再次看到了同學們的身影。牆壁上掛有一幅幅由學生製作的壁報作品,水準甚高,製作認真。在學時期,我在任何方面的表現都很平庸,所以不曾被老師公開表揚。
  此時此刻,看到別人出色的作品,我為過去不爭氣的表現感到後悔。用雙眼悄悄觀察,在心裡流露悔意,沒能開口說出真切的感受,刻意的隱藏是由於注意到張凝天真的笑容,不欲破壞她的興致。她徹底沐浴在回憶的海洋中,彷彿回到了那個時代,當回那個長髮年輕的中學女生。我猜她喜歡那個時代,煩惱比較少,世界比較簡單,快樂比憂傷多很多。
  走過露天走廊,轉眼到達新校舍,左右兩方都設有樓梯,效果大致相同。我們隨意的往左方走,改建後的梯級很好走,較以往寬闊,不會造成雙腿疲累,只消一會兒就到達二樓了。記憶所及,三年級所有班別的課室都設在同一層,步往第三個課室,我不期然感到緊張,賭局的勝負關鍵在於課室的木門,決定了我們這個晚上的命運。誰聽命於誰,誰任人宰割,結果在十幾秒後便會揭曉。
  張凝率先站到門前,回望我,多此一舉的說:「我們兩個人,誰來開門?」
  我掛起笑容說:「Lady first,總是女士優先的。」
  張凝懂我的幽默:「倪季賢,你是個白痴啊。」我猜她的燦爛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一下子,一個爛掉牙的笑話掃走所有緊張的情緒,關於「Lady first」的一句完全缺乏趣味,水準低下,張凝發笑的原因是由於相關的人物。感覺討厭的人即使把話說得多動聽,也無法打動內心;反之亦然,親切熟悉的人把話說得多無聊,總能輕易的逗笑對方。這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奧妙之處,一面倒的討好或會自討沒趣,無心插柳的人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緊張感退去,換成一股期待的感覺。誰勝誰負完全不重要,事情局限於兩個人的小圈子裡,我不介意成為輸家,天真地認為張凝是個善良單純的女生,不會有什麼違反常理的要求。況且,時限僅為一個晚上,沒什麼大不了。
  張凝刻意營造緊張的氣氛,用手握住門把,卻沒有嘗試扭動,然後表情蠱惑的回望我,並作了單眼的俏鬼臉。她低聲道:「倪季賢,我覺得好緊張呢……」
  我作出配合的催促:「不要故弄玄虛,動作要快啊。」我直覺的認為,她會暗暗的喜歡、暗暗的欣賞。
  張凝輕輕點頭:「嗯……嗯……」
  在寧靜的校舍內,除了張凝說話的聲音,還可以聽見天空傳來一陣陣鳥兒的鳴叫聲。我樂觀地認為那是小白鷺的聲音,這一帶正好是牠們的聚居地。曾經在這裡上學的人都知道這種鳥兒,甚至有人把牠們說成王肇枝中學的象徵或吉祥物。其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小白鷺,特別是經常在羽毛球場和運動場活動的傢伙,我們都害怕鳥兒在空中盤旋。
  在揭開答案的分秒之間,我開口提問:「張凝,你喜歡那些在天空和山上的小白鷺嗎?」突然把話題轉移到鳥兒身上,必定使她摸不著頭腦。
  張凝一臉詫異,輕輕皺起眉頭:「呃,怎麼突然問這個……不浪費時間,我直接回答好了,我不喜歡。」
  「有原因的嗎?」我瞪眼問道,因她的應對效率感到驚訝。
  張凝吞吞吐吐的說:「因為牠們曾經用……鳥糞向我施以『空襲』……」
  「哈哈、哈哈!」她的無奈引發我的一陣笑聲,我完全壓抑不住情緒。
  我收起笑容說:「不要介意,我也有過很多相似的經歷,通常在羽毛球場發生。記得有一次在運動場,在早會的時候,烈日當空,我們排列整齊,有一群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們早就料到事情不妙,每個人都有不好的預感。後來幾個男生接連遭殃,躲避不及,頭上和衣服都沾上鳥糞,情況狼狽滑稽,我也不例外。」
  張凝半信半疑:「怎麼我沒有半點印象?」
  「那一天,你不在啊。」我從容答道。
  「喔?你怎麼知道的?」張凝的手依然握住門把,但心神已經被好奇心所佔據。
  「羽毛球隊在那天需要參加區際比賽嘛。」我語氣肯定,就像在憶述昨天才發生的事情。由於阿堅也有參加那個比賽,身為好朋友的我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哇、哇、哇!你的記憶力超級厲害啊!」張凝驚叫連連,反應誇張激動,我偷偷取笑,她卻未有注意到。
  我換上滿意的笑容說:「誇獎了,快點動手吧,難道你的手一直按著門把,不會覺得累嗎?」
  張凝苦笑說:「其實是有點累了。」
  我刻意讓她享受這種感覺輕鬆的體貼,也喜歡這個故作幽默的自己,我們幸福地在對方身上取得一些安慰,也讓各自的心靈獲得放鬆的片刻。在過去幾年裡,這種作風早就蕩然無存,表現成熟、懂得人情世故,含蓄一點、收斂一點、拘謹一點,不再年少無知,不再衝動妄撞,但這個人早就不是當初的倪季賢。回想起來,我好像喜歡中學時代的自己多一點,幼稚、活潑、無聊,不用強迫自己當上大人,不用偽裝成熟穩重。
  張凝戰戰兢兢地扭動門把,到了最後關頭,她的情緒出現急速的變化。我洞悉得到,似是一陣氣味、一種溫度,從她身上散發,我用觸覺感受,空氣的流動配合緊張的氣氛,微風輕輕吹送,沒有產生聲音。場面顯得怪異,我看著張凝,她看著門把,兩個人恍恍惚惚的。我壓下催促的衝動,反正整個世界都在乖乖等待她的行動,急也急不來,她露出慌亂的模樣,我安靜欣賞,只好送出微笑。
  「倪季賢,難道你真的不會覺得緊張嗎?」
  這個問題盡顯張凝吊兒郎當的一面,臉上肌肉僵硬,她終於發現情緒緊張的人只有自己一個。換個角度看,我喜歡如此認真看待小事情的她,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經歷。什麼身份也好,是朋友、同學、戀人又好,這回憶只屬於我們兩個人,那一個誰都無法享用秘密。若干年後,再次回到母校,想到的人必然包括笨得可愛又可憐的張凝,還會想起她的傻話兒。
  我保持笑容說:「還好啦。」
  張凝尷尬地說:「那麼……我真的要開門啦……」
  我在想,開門是十分容易完成的動作,但我們花費了這麼多時間,感覺有點笨;也換個角度看,人類總喜歡鑽研複雜的事情,讓生活增添不少多餘的煩惱,使用最簡單的想法去看待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確是知易行難。

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ocoh說:「踏入母校的範圍就像一場冒險,一如此篇裡所形容的情況,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記憶是如此霸道的把我們控制著,假如能夠擺脫記憶的捆綁,生活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離開大埔墟站的大堂,依照張凝的指示,我們走往左方,那邊是一個計程車站,候車的人非常多,形成一條長長的人龍。香港這個城市地少人多,道路上的車輛同樣多得難以計算,不計其數的計程車穿梭於城市的每個角落,替人們解決交通方面的急切問題,雖然車資不便宜,但在特殊情況下,計程車倒是很值得信賴。
  「那家餐廳……距離這裡很遠的嗎?」在經過便利店的一剎那,我好奇問道。
  張凝故作神秘:「不要想,不要問,只要跟著我就會知道。」奇怪的回答使我覺得她更有趣,期待發掘更多的內容。
  隨著眼前的短髮女生,看著逐漸變得親切的背影,乍看來,她的確跟小男生有幾分相似,有著一種迷糊的吸引力。我們繼續往前走,進一步離開車站範圍,穿過行人隧道,我赫然發現行人道的左方便是母校。命運和張凝同樣有趣,在同一天裡,我竟兩度到訪王肇枝中學。第一次是因應阿堅的要求,現在是純粹的經過,相信張凝也不是故意把我帶來,而是命運在牽引前路。
  心裡有著一種不明不白的迷惘感,我在車廂內無法看清楚名片上的文字,不清楚我們將會前往那一家餐廳,接下來到底要走多遠的路也是一種懷疑。
  在路上,我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牽手成為兩個人之間偶爾出現的行為,在這個時候卻未有發生。一前一後的隔著走,我暗中學習張凝的步伐,緩慢的、輕鬆的、蹦蹦跳跳的,朝著某個目標進發,心定神閒的走每一步,格外的踏實。每個人都嘗試在生活裡尋找一點點慰藉感和安全感,你我都不例外,每天都渴望不一樣的事情突然發生,使生活產生變化,變得多彩多姿。
  賴著一連串的小驚喜,一些意料之外,在混凝土重重包圍下,人們仍可堅強的活下去。
  晚上七點多,天色昏暗,街燈在我們來到之前已經啟動,發出亮光,兩個人的燈下影子拉得又黑又長,就如兩個頑皮的靈魂,陪伴內心寂寞的我們。現在的我是個寂寞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離開了小君,父母身在外地,獨自上班、下班、回家,生活並不有趣,並不精彩,倒是尚有些許自由的氣息,讓我努力活著。回到大埔後的生活是另一種循環,老是逃不出生命裡的種種循環,從甲循環不自覺的進入了乙循環,沒完沒了的輪迴,小君是我的一個循環,我無法預料張凝會否接替她,漸漸成為下一個循環。
  眼前的張凝,從小到大都過著受限制的生活,被父母以嚴厲的態度管教,在中學時代失去了戀愛的機會,這簡直是浪費青春,白白的度過了中學時代;長大後,父母的關係變得惡劣,即使可以替自己作主的剪掉長髮,走著內心渴望已久的道路,也不能保證活著是愉快的。眼神、表情和舉動都未有透露太多,但我認定她內心寂寞,活得不快樂、不自在,負面的情緒形成了團團濃厚的氛圍,迷霧阻隔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我察覺得到。
  筆直的行人道,走到半路。張凝沒預告的突然停步,露出微笑的她轉身回望我,表情生動得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女孩。我愣呆失神,一時間給不出任何反應,抿嘴淺笑的她好像換上了另一個靈魂,那股愁緒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簡單的快樂。她似乎找到了一些安慰和依靠,就在這個老地方的旁邊,純粹的她凝視純粹的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共享不容別人破壞的安靜,時間好像愈走愈慢,世界與我們漸走漸遠,也希望它能夠放鬆一下,讓情緒留在這片刻,讓四目交投的我們合力製造寶貴的浪漫。
  張凝不客氣地說:「喂,倪季賢,你到底有多久沒有回來?」
  「很久了,不過今天來過,是和阿堅一起騎單車來的。」我不假思索的答道,同時暗自回味今天的經歷。
  張凝一臉感觸很深的表情:「我快要忘記這個地方了。以為它會在記憶裡徹底消失,以為自己對母校的感情不深,沒想到愈接近校舍,感受竟然愈強烈,原來自己也想念這裡……也懷念過去……」
  「嗯,我有一個好主意。」我胸有成竹的道。
  「喔?你所想的肯定是壞主意、怪主意。」張凝的懷疑寫滿臉上。
  其實,我的主意不壞也不怪。
  擱下猶豫,我們往前走,走完一條下斜路,也是今天沒有跟阿堅一起走過的路,算是彌補了心裡一個微乎其微的遺憾。看著張凝的猶豫腳步,每踏一步都流露著疑慮和焦急,她正不斷揣測我的主意。我一邊看,一邊走,覺得她很有趣,二十八歲的女人有著十六歲少女的可愛。來到分岔路口,眼前是可見的幾個選擇,只要直接往前走,經過一段寧靜小路、小公園、足球場,可以回到我的住所;往右方走,這是個最糟糕的選擇,那邊建有一些公共房屋,不論在那個時候,我都甚少前往那一帶,感覺非常陌生,顯然那地方跟我扯不上半點關係。
  我的決定是轉向左方,走過約二十級的梯級,再次回到母校範圍。
  「倪季賢,你到底想怎樣?」張凝不解問道。
  我說得淡然:「沒什麼,想回去看看嗎?」張凝想了想,以一個用力的點頭作回答,想法是肯定的,答案是絕對的。我們都是渺小的人類,喜歡緬懷過去,甚至妄想回到已然逝去的時空,再嘗消失了、淡化了的味道,重過記憶之中最可愛的舊生活。學校的閘門已被鎖上,差不多的八點鐘,學生們都歸家去了,學校從喧鬧恢復寧靜,它辛勤的工作了一整天,也是時候休息,料不到遇上兩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打擾了呵欠連連的母校。
  走過停車場,真正踏進學校範圍,沒有碰到誰,包括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年輕校工,也沒有。在旁邊看著張凝的側面,這一個她露出特別的表情,要形容的話,是複雜、激動、純真,我沒法推測她的下一種情緒,瘋狂的大笑或大哭都會發生似的。腳步自然地放慢,有著一腔情懷,像個觀光客般左顧右盼,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
  「親愛的張凝小姐,首先想到那個地方參觀呢?」這句話、這語氣代表了誠懇的我,也表達出對她的尊重。
  「羽毛球場吧。」張凝毫不猶豫,爽快的道,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球場位於舊校舍的中心位置,由於設於室外,基本上是全無遮掩,只要附近刮起大風,已經害人無法打球。站在這個位置,雖然看不見車站月台,卻看得見學校依靠的山坡,抬頭仰望的瞬間,有一種接近大自然的感覺,散發出山林氣息。
  張凝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非常乾脆,不在乎地面骯髒與否。原因很簡單,我們熟悉這個地方,心裡不排斥、不抗拒,當年正是如此安然的坐下來,不存在半分懷疑。這個晚上的心情都一樣,改變了的只是我們,老了,複雜了,厭倦了,不再純真幼稚。不曉得母校和球場可記得那個時代的倪季賢和張凝,我想不起自己的舊模樣,面目模糊,就算如何固執的照鏡子,也想不起來。
  看著張凝,相信她會喜歡我的怪主意,我們都想念學校,渴望短暫的逗留可以舒緩全身的緊張。

2016年11月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四章:懸在空氣中的名片


《那片黑》第三部
第四章:懸在空氣中的名片
ocoh說:「小說中提及的餐廳,確實存在於記憶裡頭,並屬於久遠的中學時代。近日再到那邊一趟,餐廳早就結業,換成另一種行業的商店。人與人所經營的,總會有結束的一天,不是嗎?」

  我的估計全然正確,第一輛火車未能塞進所有候車的人,我們需要登上後來的火車。一連串關於電影、愛情、生活、學校、工作的對話,使我們沒有因等待而急躁,更意外的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我懷念這種相識相知,人生之中有許多相識,但不是每一輪的相識都能變成知己。身旁的張凝給我一種感覺,意識也透露我們之間的故事不會隨著電影在這個晚上結束。她的陪伴使原本枯燥乏味的等待也變得美味可口,這是她獨有的法力。
  艱難的進入車廂,擁擠的情況沒有改善,我們寸步難行,有一種腹背受敵的無奈。幸好身前的人仍然是車內唯一認識的友人張凝,我們偷偷的從對方身上借來了一絲珍貴的安全感。
  不到五分鐘,火車到達大圍站,下車的人不多,上車的人同樣少,這倒是造成了一個問題,打算下車的人往往需要鑽進人群尋找出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碰撞。由於車門打開的時間十分短暫,人們當然更為著急,害怕逃不出車廂,有些人沒注意的碰到我和張凝的背,經過一輪力度不弱的碰撞,我們都無法站穩,在張凝的身體快要失去平衡之際,我做出了最正確又最為難的舉動——出手,抱住她。
  霎時間,張凝眼神迷亂。我的內心也出現一種不常有的懊惱,想了想,才明白自己覺得奇怪的原因,原來我不曾抱過短髮女生,包括小君以內,曾經交往的女朋友都是長髮的,難怪感覺稍欠自然。
  「沒事嗎?」我關切問道。
  兩頰微紅的張凝說:「還可以。」
  「覺得不妥當的話,我可以放開手的。」我以退為進。
  「不用了,我真的害怕給別人碰到,我患有人群恐懼症的,面對廣大群眾會緊張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最重要的秘密……」張凝臉有難色的道。
  「不需要解釋,保持現狀好了。」我打從心底喜歡上這狀況,輕微的觸碰,薄弱的感應,暗中的揣測,有著戰戰兢兢的懷疑。
  相擁的情況維持了一段時間,一切如常,我也沒有想歪事情,車廂內也沒有發生其他特別的事。張凝的臉又紅又暖,由於抱著她,更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頻率驟然提升,她長得不高,比我矮一個頭,算是小個子美女。她故意低頭,默默無語,不欲正視我似的。
  無法觀察她的表情,我不知所措,不曉得應否讓寧靜延續。在吵雜的車廂內,有很多別的聲音,包括乘客們的對話、電視機播放的新聞報導、列車行駛的聲音。在擁著張凝的時間裡,情況有別於平日,彷彿形成了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空間。
  含蓄的,曖昧的。
  火車離開沙田站,緩緩的駛往大學站。不曉得它的行駛速度是快是慢,每當經過這段路,總覺得時間會自然的慢下來,車外的世界顯得格外寧靜。部分乘客在沙田站下車,車內騰出不少空間,擁抱告一段落。沒有依依不捨,我們不會在此刻分別,順著環境作出改變,鬆開彼此的手,我們還是很接近、很接近,不約而同贈予對方一個淺笑,這樣的雙視而笑是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幸福和默契。
  在情感微妙的瞬間,我沒法子不去想小君,我們有過相似的幸福,放不下對她的執著,放不下六年的感情。
  「你的表情怪怪的,怎麼了?」一臉無知的張凝搖頭問道,但她顯然察覺我神色異常。
  這是一種恍若戀人的默契,簡單的一個表情和眼色都可以用作為傳遞暗號之用,不必言明,對方自然的理解明白。
  「有嗎?」這是最基本的掩飾,我不曉得該怎樣回應。
  「是想起了誰嗎?」一下子,隱藏的想法好像給張凝看穿了。
  我坦白承認:「是,想起了分手不久的女朋友,她叫小君。」
  張凝追問:「一起多久了?」不曉得她是出於好奇抑或關心。
  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差不多六年了,愛情轉化為感情,一起生活了兩年,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是一門學問,我們未必適合對方。所以我離開了我們在長沙灣租住的唐樓單位,一個人回到大埔生活,所以我跟你能夠在大埔碰面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我總是不願意透露分開的真正原因,不希望使用這個理由來怪責她,只要用上一次,便會上癮似的狠狠用下去。討厭恨她的自己,討厭一塌糊塗的結束,我認為自己還是一如既往的愛她。
  「是住在父母那裡嗎?」張凝算是換個話題,沒有繼續跟小君這個名字糾纏下去,我即鬆一口氣。
  「哈哈,他們都在外國生活,在兩年前賣掉老家,我現在是一個人住。」在其他方面,我還是坦白得有點過分。
  「哈哈,聽起來很自由,沒有人約束你呢。」張凝露出羨慕的目光。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走,火車曾經停留在大學站,但我們只顧著聊天,不顧一切愉快的交談,完全沒有注意。突然,車內廣播提醒我們下一站是大埔墟站,需要下車的話,不是這裡,便是太和站。
  「原來快要到達大埔墟了,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吃晚餐?有沒有什麼特別想法?」火車即將到站,餘下的時間不多,我把話說得既急且快。
  「有啊。」張凝笑道。
  同時間,她取出錢包,並把一張卡片懸在空氣中,我馬上用雙眼尋找答案。不過,火車行駛的情況不太穩定,車內搖搖晃晃,頻密的振動影響了視覺上的判斷。
  我不知所以:「有什麼來頭?」
  張凝雀躍地說:「哈哈,這是一家餐廳的名片,有了它的話,便可以得到折扣!」
  「喔?這家餐廳到底在那裡?」這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張凝說得若無其事:「就在大埔墟啦,假如到那裡吃晚餐的話,我們得馬上下車了。」
  我猛然點頭:「就這樣決定。」
  一同下車的人只有幾個,我們幾乎在最後時刻才決定在大埔墟吃晚餐,情況趕急,腳步也相對地急快。由於時間尚早,我的飢餓感非常輕微,暗自慶幸在看電影時沒有吃爆米花和喝可樂,讓肚子騰出一些空間,迎接稍後的一頓晚餐。
  接二連三的偶遇帶來了一連串的冒險,個中的吸引力在於陌生感和神秘感,假如對一切認識透徹,根本不會覺得有趣。六年過後,小君不再是個冒險目標,我好像無法記起當初的自己,更無法繼續盲目的迷戀她。
  時間是晚上七點多,地點是大埔墟站。接下來,我們會到那裡、會吃什麼,似乎只有張凝一個人知道。那家位於大埔墟的餐廳,我在中學時代有到過嗎?

2016年10月31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三章:好可愛的電影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三章:好可愛的電影
ocoh說:「修正此篇的時候,關於《星空》的回憶隨即浮現。印象已然模糊,當時看戲的伙伴已經不在,彷彿那個我並不是我,那個她也不再是她。」

  「倪季賢,這齣電影好可愛,謝謝你的選擇。」
  電影結束,在開始放出製作人名單的一刻,張凝突然捉緊我的手,用著激動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我會把她所說的「可愛」理解為「感人」,即是說,我們對電影有了相同的感覺,泛起一陣難以壓抑的感動。
  電影十分精彩,名字是《星空》,改編自幾米的繪本作品。故事環繞著同是十三歲的小男生和小女生,被困在氣氛不愉快的家庭、社會和校園生活,男的活在家暴的陰影下,女的父母不再相愛,離婚已成定局,加上她的爺爺突然去世,對其心理造成了巨大打擊。於是乎,他們毅然離家出走,兩個人乘火車到爺爺的舊居,長途跋涉,跑到山上,一起欣賞星空。
  看到熒幕裡的一片星海,我有了感動;看到他們一幕幕單純的相處、互相支持,我有了感動;看到電影結束後,放出了幾米的繪畫,又播出了由五月天主唱的同名主題曲,我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歌曲放完,工作人員重新啟動照明,並關掉熒幕,我們才捨得離開坐位,張凝露出了茫然若失的表情。剎那間,好像不再需要言語來輔助,我已經明白她的真切感受,我們同時愣住,腦海裡沒有空白,仍然沉醉在故事、畫面和音樂之中。一瞬間,想法洶湧澎湃,我們都抵受不住一波波的情感衝擊,需要花些時間調整情緒。這齣被形容為可愛的電影為我們帶來一些不著跡的變化。
  我罕有地喚出其名字:「張凝,我也覺得好可愛。」還不自覺的改用了她的說話方式,我意亂情迷。
  張凝似是語無倫次:「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需要這麼感動嗎?」我懷疑問道。
  張凝認真地說:「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到電影院了。最近都是在家裡用電視機看電影,還有用電腦收看的網絡電視,一個人躲在家裡看電影的感覺好寂寞,精不精彩好像都不重要,反正沒有願意共享故事的人,像吃著一碗沒有湯味的方便麵般乏味……我好累,活得好累……」
  我再問:「你的父母呢?可以跟他們一起看電影的嘛。」
  張凝苦笑一下:「哈哈,這齣電影讓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的關係大不如前,雖然還未走到離婚的地步,卻真的算不上恩愛。或許,忙碌的生活帶來了太多的折騰,他們在家的時候,相處的機會很少,對話也很少。」
  「倪季賢,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這是電影裡的一句對白,出自小女生嘴裡,這時候,由曾經是小女生的張凝說出來,散發一股只屬於她的憂愁。 
  我點頭:「會,肯定會,而且你已經很清楚這個事實。」愈真實的說話愈不動聽,我無法用謊言哄騙她,也擔心言語間會傷到她。
  「哈哈,多謝你的坦白。」張凝的笑容使我略感意外,內裡沒有包含難堪,倒是有種釋懷的味道。
  我環望四周,發現我們做著相當奇怪的事情,觀眾已經走得八八九九,職員也開始清理觀眾留在座椅上的垃圾,剩下我們兩個人站立不動。
  「看看這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其他觀眾都已經離開了,我們也動身離開吧。」
  張凝沒說話,稍微點頭作示意,離開的舉動結束了話題。說下去的意義不大,不論我們說得多仔細,張凝父母的問題也不會突然獲得解決,常謂「解鈴還須繫鈴人」,那兩個中年人或會比我們更懂得大是大非,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張凝不必操心,皆因事情早就超出她的控制範圍。
  時間來到晚上六點多 ,原本的白天換上黑夜,氣溫驟降,身體帶著一點累,電影帶來的感動尚未退去,情緒激動熾熱。假如再跟奧治見面,我會介紹他去看這齣電影,喜歡浪漫、充滿想象的人都會受落,他正正屬於這種人,擁有兩種生存在世的重要元素。
  我們並肩離開購物中心,再次穿梭於人群之中, 腳步不算急促,現在是很多人的下班時段,通道上擠滿了途人,餐廳門外站上一大堆苦苦等候的客人。我不曉得他們懷著那一種情緒,為了一頓晚餐,浪費一個或兩個小時。我們迫不得已的使用緩慢的步伐,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鐘,終於從電影院走到火車站,感覺苦不堪言。月台上等候的人很多,我們無奈地站在最後方的位置,意味著我們可能需要多等一會才可上車。
  我忽然想到:「張凝,你需要早點回家嗎?」
  張凝猛力搖頭:「不用。」
  我為之好奇:「喔?他們不是很嚴厲的嗎?」
  張凝說來輕描淡寫:「因為他們都不在家嘛。他們在昨天早上離開香港,到了外地旅行,大概幾天後才會回來。」
  「喔?他們的關係不是很糟糕嗎?怎麼一起去旅行了?」我想不明白。
  「他們就是這樣古怪,兩個人之間沒有共同話題,一天裡都說不到幾句話,卻突然跑到外地。即使我是他們的女兒,也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張凝表情無奈,眼神失落,惘惘然的。
  再次想起那一句,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
  就在不久之前,我用過肯定的口吻回答張凝,因為我們正經歷著相似的故事。曾經相愛,一起生活,日子久了,個性漸起變化,不再是當初認識的對方,面目模糊得難以確認,找不回愛情原來的模樣,溝通和認同日漸減少。
  那個人是小君,一個幾近完美的女人。
  我開玩笑的說:「哈哈,或許在家裡以外的地方,他們才願意交談呢。你要想得正面一點,他們必定抱著愉快的心情旅行,享受難得的假期。這是個意外收穫,你賺到了難得的自由,不會有人限制你在家裡的生活。」
  張凝再次言謝:「謝謝你,不過我覺得分別不大,我還是會乖乖的留在家裡看電視和睡覺。」
  「這樣會不會太浪費呢?」我本性如此,渴望獲得自由,自然替她可惜,她實在錯過了太多自由的時光。
  張凝的坦白有其可愛之處:「會啊,但沒辦法,我沒有男朋友,身邊朋友又不多。」
  我立時瞪眼冒汗:「什麼?昔日在校內呼風喚雨的張凝竟然沒有男朋友,我才不會相信。」
  張凝淡然回應:「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幾年前發生的,後來嘛……就是沒有再交上了,可能是我的個性不吸引,頭髮又剪得短短的,男生們都喜歡長髮美女,不是嗎?」
  我不認同:「我覺得短髮更適合你,顯露出真我個性。」事實上,決心剪掉心愛長髮的女生大有人在,特別是經歷情傷之後,發生的機會特別高。
  張凝的思考方式果然獨特:「難怪你當年沒有追我。」聽後,我幾乎禁不住發笑。
  我壓抑笑意,想起當年的大概,作出回答:「我向來對校內的女生沒有興趣,包括你。」
  「有原因的嗎?」張凝的好奇心也不願意示弱。
  「硬要找理由的話,我只是討厭在校內談戀愛。一旦分手的話,在學校碰面會感到尷尬的,我不希望遇到那樣的情況,很討厭惹到不必要的麻煩。」面對張凝,認真的事情會變得好笑,反之亦然。話題雖然無聊,我卻不自覺的認真看待,甚至是過於認真。
  張凝嘆氣:「唉,我的戀愛經驗實在太少了。」
  我趁機讚美:「不要緊,你還年輕,外表比真實更年輕,而且長得漂亮可人,將來的機會多的是,追求你的人也多的是。」
  二十八歲的「小女生」張凝,給我的感覺就是單純可愛,時間彷彿未有留下絲毫證據,她還是印象中的她。在那個純粹想象的空間裡,她主動向我牽手,把我帶回那個有我有她的中學時代。

2016年10月24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二章:拾回青春的氣息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二章:拾回青春的氣息
ocoh說:「電影跟我的青春有著割不斷的連繫。童年時、少年時,我都喜歡看不同類型的電影,也曾經跟心儀的對象一起到電影院,那些都是寶貴的回憶。」

  下午三點多,車廂內剩下很多座位,我們沒有特意挑選,隨便坐下來。車程的前半部,張凝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睡覺,經過診病,也吃過藥,也許是藥物產生了副作用,使她身體疲累,在火車開動的不久後便睡著了。
  張凝順著自然的把頭挨靠在我的肩上,我暗自驚訝,動也不敢動,害怕一個輕微的移動也會弄醒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便是用眼睛觀察空間裡的一切事物。包括座位上的各個乘客,有著各形各色的面孔,了無生氣,時間彷彿滯留於車廂之內;看到掛在座位上方的電視熒幕,無間斷播放著時事、娛樂和體育新聞,不怎麼驚喜,沒什麼特別。
  我們的世界,世界裡的事情,彷彿依循著一定的規律走動,重複又重複,沉默又沉悶;重複出現的還有張凝的俏臉,是一張神奇的面孔,歲月沒有在其臉上留下一絲痕跡。除了髮型的分別外,她根本就是當年的青春少女、中學女生,相信只要穿上那時候的淺藍色校裙,足以騙過所有人的眼睛。
  耳邊偶爾傳來一些節奏穩定的奇怪聲音,是張凝不經意製造的鼻鼾聲。幸好聲音微弱,不屬於如雷貫耳的巨響,所以沒有引來其他乘客的關注目光,我們也不用成為車廂內的焦點人物。
  凝視她的呆滯神情,細聽無傷大雅的聲音,窗外的景象如同走馬燈般不停變換,車內是一個層次,車外是另一個層次,時間的概念在兩個層次有著不一樣的詮釋。我們彷彿回到了那個中學時代,穿上學校規定的夏季制服,男生是白色短袖恤衫配搭灰色長西褲,女生是淺藍色連身裙,土氣十足。
  假如說這是一段回憶,我不這樣認為,形容為一次由想象構成的旅程較為適合。我不曾跟校內的女生交往,而張凝更沒有跟任何男生交往的機會,在兩座一新一舊、一高一矮的校舍裡,我們沒有曾經錯過的曖昧和戀愛,只有純粹的友情和胡鬧,學校是一個樂園,課室是屬於我們幾十人的遊樂室。
  我們沒有一起乘過火車,見面大多發生在課室和羽毛球場,看到的僅是對方願意呈現人前的表面,視彼此作普通朋友或同學,從來沒有認真的相處過。假如真的有平行世界,在中學的那幾年,不一樣的我或會鼓起勇氣,追求不可能追到的張凝,那不會是成熟的愛情,純粹是幼稚的冒險,我們一直、一直的喜歡冒險。
  剎那間,怦然心動的感覺再次出現,我嗅到張凝髮絲的味道、隱隱而不惹人反感的汗味、衣物柔順劑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我們近在咫尺,親密得像一雙戀人,她甚至進入了夢鄉,嘴裡斷斷續續地吐出一些似是牙牙學語的聲音,咿咿呀呀的。我嘗試理解,卻未能解讀,唯一明白的是她好夢正甜,睡得安隱,不自覺地嘟著嘴,眼皮微微跳動,表情可愛吸引。毫無疑問,她是個難得的可人兒,連睡覺的樣子也很討好。
  火車駛過沙田站,來到這裡便會想起工作,沙田差不多成為我的另一個家,甚至比大埔和長沙灣更為熟悉親切。鄰近車站的購物中心也設有一家電影院,但規模較小,空間狹窄,座椅不見得舒服,所以我沒有弄醒張凝,擅作主張的選擇前往另一家電影院。
  沒多久,火車快要到達九龍塘站,我輕輕拍打張凝的臉,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眼睛幾乎睜不開,一臉無辜茫然。我在心裡讚嘆,她那有可能是二十八歲的女人,眼前人年輕得使人難以置信,她違反了常理,看起來比小君還要年輕很多。從另一方面看,小君散發著女人味,能挑起我的原始慾望,張凝則淘氣可愛,使我想起過去,拾回青春的氣息。
  張凝語帶懷疑:「哦……倪季賢,我們到了什麼地方?」
  我直說:「九龍塘。」
  「什麼?怎麼不是沙田?」張凝瞪眼問道,換上詫異的表情,整個人立時清醒過來。
  我胸有成竹地說:「那家電影院的設備不太完善,熒幕太小,座椅不舒服,我不喜歡。而且我每天都在沙田工作,今天難得不用上班,所以更加不想待在那裡。」
  張凝聞言神色失望,輕嘆道:「唉……距離近一點嘛,回家方便很多呢。」這樣子的埋怨其實很搞笑,這個女生似乎擁有成為主婦的特質。
  我重施故技,用說話戲弄她:「哈哈,那麼我們在這裡下車,然後走到另一邊的月台,再乘車到沙田,好不好?」這當然是故意逗她的。
  張凝正經八百地說:「不好,這樣不好,不要開玩笑,我們已經來到九龍塘了,沒理由乘車回到沙田。這簡直是浪費時間,時間也是金錢啊。」她的固執和嚴肅都寫滿臉上。
  「你可知道九龍塘最聞名的東西是什麼?」這是明知故問,因為太多人心裡有數。
  張凝猛然搖頭,淘氣道:「嘿,我就是不知道。」
  我露出蠱惑的笑容:「憑你的一聲冷笑,我大概明白了。」
  張凝追問:「呃……明白什麼?快點告訴我。」她同樣擁有不服輸的個性,是孩子氣的呈現。
  我模仿她的口氣說:「嘿,我就是不知道。」她隨即裝出不滿的表情,然後用力敲打我的背部,我沒有還手,這種程度的攻擊像抓癢,又像按摩,感覺挺舒服的。
  張凝未有追問,無聊的話題不了了之。
  下車後,我們經過車站大堂,繞過一些彎路,穿插於人群之中。九龍塘屬於市區範圍,經過車站的途人比較多,雖然願意開口說話的人不多,但感覺依然嘈雜,被頻密的、沉悶的腳步聲重重包圍,無數身影在背後不停閃現,使人頓失方向感;雙耳不停接收外來的聲音,吵鬧不停,只有塞進耳機才能享受片刻寧靜,這些就是我不喜歡市區的部分原因。
  人們都忙於跟智能手機對話,一邊走路,一邊把玩手機、聽音樂、打電玩。他們都習慣了孤單的生活方式,喜歡獨來獨往,逃避外來的目光,忘記如何打開話匣子。或許與世隔絕才是最適合現代人,或許自出生的一刻開始,人類都是孤零零的,這是無聲的宿命。
  張凝突然驚叫:「哎呀,今天原來是星期三。」
  「有關係嗎?」我立即關注,卻毫無頭緒。
  張凝收起笑容,一臉認真地說:「星期二才會有電影優惠場,我們錯過了。」我禁不住苦笑,料不到她的思考方式如此奇特。
  我滿不在乎:「哈哈,不要緊,根本不用介意,只是幾十塊錢的差別,這一次由我來付錢就好了。」
  張凝倒是相當固執:「絕對不是誰來付錢的問題,而是能夠是用便宜的價錢買到相同的東西,怎樣說也比較划算。現在嘛,我的心情就是不甘心,被人欺騙似的。」這些事情總是沒有肯定的對或錯,能夠用金錢解決的問題,自然不是嚴重的問題,我向來不會浪費時間去計較。
  我沒好氣地說:「怕了你,還是快點進去吧,不是要看電影的嗎?」
  張凝雖以「哼」的一聲來回應,但她的行動顯得矛盾。這傢伙老是表裡不一,多多少少使我摸不著頭腦,如孩子般的小手主動牽著我,手指頭傳來了一陣冰冷感,不曉得是否跟生病有關,或許是她的體溫比一般人為低。愈接近購物中心,通道愈見擁塞,我們忙於閃避迎面而來的途人,也不斷尋找出路,試圖逃離由人類構成的移動城牆,有著一團揮之不去的局促感。
  電影院位於五樓,由於購物中心設計紆迴,我們必須多走一些「冤枉路」,感覺恍如在幾個平面上來來回回。乘過幾次扶手電梯,終於到達電影院,也經過廣為人知的溜冰場,有些孩子在場內練習,臉上掛著天真的笑容,聚集為數不少的圍觀者,我們更能體會人頭湧湧的場面。
  這裡,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人。有些時候,真的不能了解城市人的想法,總是喜歡混進擠迫的市區,而甚少前往寧靜的郊區跟大自然接觸,我們都習慣了窩在城市的生活,方便購物和工作,看似回不了頭。
  生於城市,長於城市,活於城市,遺傳纏繞著幾個世代的人。沒完沒了的腐敗,無窮無盡的貪念,人們幾近絕望,卻無力反抗,傳說裡的世界末日說不定是唯一帶來改變的方法。
  幸好,在售票處等候買票的人不多,我們不作考慮和討論,直接加入行列,大概連什麼電影在放映也不清楚。我回望張凝的一臉無辜,她捕捉我的茫無頭緒,期待著對方提出任何具體的提議,渴望獲得拯救。十幾秒的凝望換來了兩個無奈的苦笑,直至前方的人全數離開,職員以一句「歡迎光臨,買票的話可以來這邊」作催促。
  我們不約而同地支支吾吾、眼神閃爍,兩個人費煞思量,出現了一個尷尬難堪的場面。職員倒是十分機靈,察覺我們陷入困窘,好心的介紹今天放映的電影,她盡心盡責,作了詳盡的介紹,卻偏偏遇上了電影淡季,特別吸引的電影不多。我甚至有了逃跑的念頭,但為免敗興而回,霎時衝動的我再次擅作主張,選看一齣改編自繪本的電影。所謂「繪本」,即是夾雜圖畫和文字的圖畫書,張凝表示沒所謂,看什麼也可以。看了看時間,剛好是下午四點三十分,我們趕及進場,沒有浪費一分一秒。
  這是我們第一次結伴看電影,我在心裡暗暗期待電影有多精彩,始終是第一次,總是印象難忘的,就像第一次看到短髮的張凝。那一刻,根本不會相信眼前人會是她。

2016年10月1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一章:接二連三的偶遇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一章:接二連三的偶遇
ocoh說:「偶遇沒有如小說般常常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是步伐太快,時空只容許我們關注自身的狀況。也可能是手機長期佔據著我們的眼睛,偶遇只會出現在虛擬的世界裡。」

  目送阿堅離開小公園,這裡剩下自己和一些單車。看了看手機熒幕,時間不過是下午三點鐘,離下班只有幾個小時,此時回去辦公室好像有點奇怪,相信同事們看到我的出現,將同樣感到錯愕。
  靈光一閃,我決定給奧治發個短訊:「在工作嗎?我今天告了假,很無聊,或會到黑色大廈一趟。」
  他迅即回覆:「我真的在忙,沒辦法陪你,你打算一個人到那裡嗎?萬事要小心,出現突發狀況的話,謹記立即通知我。」透過文字傳送的叮囑使人倍感窩心,奧治是我的知己好友,我們對黑色大廈抱有絕對的執著,他了解我的決心。不過,他對短訊有所誤會,我明白這是工作天,作好一個人前往那個神秘鬼地方的打算,不考慮向他提出邀請。
  身在太和站,急步前進的話,十五分鐘即可到達國榮大廈。這是悠閒的一天,又是意外的假期,我還在回味和阿堅一起回到母校的情景,在中學時代,我們幾乎是關係最要好的朋友。
  氣氛輕鬆,情緒平靜,我不必強迫自己發動雙腿,寧願想象著爵士樂的節奏,放慢腳步緩緩的走。
  不過,命運總是帶點神經質,它使我遇上另一個人,一個同樣認識阿堅的人,短髮女生張凝。相遇的地點是那條熟悉的馬路前,迎面看得見張凝,還有便利店,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
  又是這條馬路。在這裡,我遇上小君,從純粹的友誼逐漸發展成交往的關係,她就是我一直喜歡的小君,真的希望我們能夠回到從前,重拾往日的歡愉,迎回無所不談的默契。
  在這裡,在不久之前,我遇上那個叫凱琪的神經質女生,後來再在酒吧巧遇,她喜歡稱呼我為「男人」,這似乎是一個不起眼的外號,偶爾會收到她的短訊,但我甚少回覆。今天,我遇上的是張凝,是屬於中學時代別人的女神,是個球技比我了得的女生,巧合真是個無處不在的小精靈。
  表情生動的張凝大聲喊道:「哇,竟然是倪季賢!真的是倪季賢!」她的反應十分激烈,是出奇的激烈。
  「喔,我們再次見面了。」我不曉得怎樣回應,只好裝成冷靜的樣子。
  張凝用著懷疑的口吻說:「在這個時候,在這裡碰到你,真的很神奇呢,今天不用上班嗎?」她似乎錯用詞語,應該是意外或奇怪,不可能是神奇。
  我坦白道出實情:「是這樣的,我本來打算到沙田上班,但阿堅害我告了假。」我不說李力堅,向來抗拒直呼別人的姓名,感覺怪怪的。
  「阿堅?是那一個阿堅?一時間,想不起來……」張凝眼神茫然,臉上添上幾分可愛。
  「是李力堅,那個曾經和你一起打球的健壯男生,是學校代表隊的成員。」我交代得清楚一點。
  聽後,張凝陷入沉思,然後木無表情地說:「哦,原來是他,那個自高自大、老氣橫秋的傢伙,我討厭他,他的臉長得太成熟了。」孩子氣的說話配合木訥的表情竟是出奇的配合。
  「哈哈,不是這樣子的。私底下,他是個謙厚老實人,也是我的好朋友。」身為朋友,即使阿堅不在現場,我也有為他解釋的義務。
  張凝淡然的說:「我對李力堅沒有興趣,我們換個話題好了。」她的決絕不是壞事,我不用浪費唇舌,讓話題自然的結束,讓活潑的氣氛恢復過來。
  「看你的一身穿著,你也不用上班吧?接下來,打算到那裡去?」我用上幾秒鐘,簡單的看了一下,張凝身上配搭跟上次見到的差不多,是款式相近的T恤和短褲,揹著一個咖啡色方形小袋子,改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感覺清新舒服。
  「早上醒來的時候頭很痛,所以立即打電話告假。後來去了看劉醫生,即是我的家庭醫生,拿了一些止痛藥和病假證明書便離開。」張凝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女生總是以這個方式獲取憐惜。說到藥物,我想起自己的怪病,直到今天,擅自停藥的我還是活得挺好的。
  「後來呢?」
  張凝咧嘴淺笑:「沒有啊,很無聊、很無聊,沒目的,沒想法。隨隨便便,馬馬虎虎。」她吐出一句句不著邊際的短句,胡言亂語中隱含一陣夢幻的味道,有點法國巴黎的感覺,我猜她會喜歡那個代表浪漫的地方。
  「我也很無聊呢,不如一起去看電影吧。」我突然向她提出邀請,不知從那裡弄來一些勇氣,甚至嚇倒了自己。也許是受到坦率的阿堅所感染,沾上了橫衝直撞的個性,我害怕張凝會像阿堅般離去,難得的遇上她,要抓緊相處的機會。
  張凝沒半分猶豫,立刻答應:「嗯,好主意。」
  短髮的張凝散發著有別以往的氣質,爽快得無法挑剔,完全不像一般女生矯揉造作的作風。我們再次碰面,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在如常經過的地方,在居住多年的社區,在我離開小君後,在她恰巧生病時;有些滋味在心頭,有些情緒在醞釀。
  那個中學時代已然褪色,往事漸漸淡化,我們曾經一起上課,窩在同一個課室,用半開合的眼睛呆望老師身後的黑板,很睏、很睏,不得不伏在桌上小睡片刻;曾經一起胡鬧,在休息的時候,看著那些男生圍著她團團轉,他們說個不停,她無可奈何,臉有難色,渴望獲得救助,那情景倒是十分有趣,令人回味不已;在熱鬧的羽毛球場,球技一般的我站在一旁,欣賞阿堅和張凝的精彩對打,雖然贏球的人總是阿堅,但她也是不可小覷的。
  張凝的確討厭阿堅,這是眾所周知,從來不是秘密,事情背後還有兩個原因,卻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表面上,阿堅常常口沫橫飛,喜歡把什麼事情都說得天花亂墜,得罪了別人也沒發現,這又是他自信滿滿的表現;另一方面,每個人都知道阿堅球技出眾,甚至有人說他是區內排名第一的中學生,張凝跟他打球自然是輸多贏少,久而久之便討厭他了。
  理由不夠充分?
  不要緊,反正女生的想法就是叫人難以捉摸,突然討厭一個人,也可以突然的喜歡,反覆無常。
  記得有幾個月的時間,我被安排坐在張凝背後,不知何故,常常產生作弄她的念頭,一是她漂亮,二是我無聊。作弄的方法有很多,突然拿走她的文具,握住她的馬尾不放,不斷在背後說鬼故事,她會害怕得雙手掩耳、緊緊閉上眼睛,大呼小叫;在她專心聽課的時候,我故意跟身旁的同學低聲聊天,以吱吱喳喳的聲音進行騷擾,她惱怒得立即向我瞪白眼,看這反應,還以為她已經討厭我了。
  中學畢業後,我們展開了新生活,沒有再在任何場合遇上,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住處相近,一直以來沒有發生像今天的相遇實屬不合理。六年前,我在這裡碰到小君,那才是她第一次踏足大埔,看來這就是所謂的緣分或命運,我和張凝似乎處於有緣無分的狀態,距離接近,卻沒有產生出化學作用,從來都沒有。
  那麼,接連遇上張凝,是另一種緣分的體現嗎?
  前去、離開、回去,今天不斷重複這些影像。我再次步往太和站,打算緩緩的走,張凝的步伐卻不一樣,她腳步急快,氣來氣喘,就像平日趕路的我,這是不可思議的一段路,有著述說不來的魔力,使人不自覺地焦急起來。人們急於上班、上學,節奏快得害人窒息,快得不可理喻,人們總害怕因為遲到而帶來懲罰,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畏懼;還有一個因素,是周遭的氣氛,看到後來的人不斷超越自己,產生不服輸的心理,渴望快人一步、走在人前。
  想起來,我同樣擁有這些心態,總是不服氣。
  張凝轉身,深深瞧我一眼:「倪季賢,你很慢呢。」
  突然,一切也發生得很突然。她沒預告的往後一瞧,未經詢問的牽起我的手,迫使我改用相同的步伐,一起越過沿路上的一眾途人,就像在道路裡創造出只屬於我們的時空,沿著一條虛擬的路線,像跑步似的,朝車站進發。
  這片刻,我們的時間變得跟別人不再一樣。
  始料未及,我未能在語言和表情方面作出任何反應,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和一連串戲弄,這可能是張凝在多年以後的一個小報復,害我措手不及,令我腼腆難堪。
  不過,這不是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渴求的浪漫嗎?
  「噗通、噗通……」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聲音在體內鬧個不停、亂跑亂闖,我搞不懂狀況,盲目的跟隨張凝,直至進入火車內,她才捨得鬆開我的手,但一個刻意的回眸淺笑,立即引起了一陣遐思。
  短短的幾分鐘像愛情電影般美妙,像一段段被安排妥當的情節,我打從心底的喜歡,好喜歡。

2016年10月10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一章:兩個人的冒險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一章:兩個人的冒險
ocoh說:「有時候,小說這東西有點像日記。若要每天都為自己寫日記,我會因為太麻煩而辦不到,但參照記憶改寫成另一個面貌的故事,卻輕鬆得多。」

  告假一事進行得非常順利,輕鬆的打電話到辦公室即可搞定,阿堅得知後顯得十分雀躍,心情都寫滿臉上。我們討論要到什麼地方遊玩,眨眼過,答案已然浮現,兩個人恍似心靈相通,同時想到那個屬於我們的老地方——母校王肇枝中學。
  多年不見,想不到阿堅依然是個瘋子。我提議乘坐計程車到學校,他卻一口拒絕,用著蠱惑的眼神凝視我,提出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奇怪的要求——以單車代步。
  我們一起度過了青春歲月,他是其中一位難得的老朋友,面對他,我真的難以開口拒絕。可是……他提出的方法竟然是騎單車,我頓感為難,沒有任何準備,突然要找來兩輛單車,確實具有一定的難度。
  由於離開大埔已經有一段日子,我早就忘了那裡有租借單車的店舖,要向其他朋友借用單車,又似乎不太可行。這一道難題害我苦惱不已,不得不擺出為難的表情。我拼命思索,始終得不出答案,唯有向阿堅坦白想法。
  「對不起,要突然找來兩輛單車,我真的沒有辦法……」
  說畢,阿堅竟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他心裡有數,早就想到解決辦法。見老朋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也不再慌亂,煩惱一掃而空。
  阿堅的辦法簡單有效,直截了當,甚至把我嚇得 目瞪口呆。我們快步走到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實行他心目中的鬼主意——偷單車。把單車停放在這裡的人實在疏忽大意,忘記鎖好車子,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順利拐走兩台單車。
  過程中,我發現到一個事實,原來不單是阿堅,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上述行徑使我悄悄回味往日的年少輕狂,在那個日漸褪色的中學時代,慶幸有他作伴,慶幸曾經瘋狂,熱情沒有隨著時光飛逝而冷卻。
  除了身材的變化,他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李力堅。
  想起那些日子,單車是我們的珍貴記憶,每個上課天都會相約在特定地點見面,然後騎單車到學校。此外,我們也一起到過荒郊野外遊玩,又到過傳說鬼屋探險,談不上死去活來,驚心動魄卻是免不了的。兩個想法單純的男生曾經懷著勇氣到處闖蕩,友情在不知不覺間萌生,那些日子使人好不懷念。
  自從阿堅離開香港,遠走荷蘭,我也長大成人,進入複雜混沌的世界。不再騎單車,不再打球,不再冒險,距離真正的快樂好像愈來愈遠。成為胖子的阿堅也今非昔比,昔日的他體格強健,擁有一身教人羨慕的結實肌肉。一起騎單車,帶頭的人總是他,我在後方奮力追趕,他始終比較厲害,路上節節領先。
  現在是十月十二日,早上十一點多 ,我們交換了以往擔當的角色,我輕鬆領前,他努力追趕,我們彷彿回到了那個可一不可再的中學時代。二十八歲,操縱著不老不嫩的軀殼,心靈老去的速度卻比以為的趕急,我們的嘆息太多了吧,我們的憶念出現得太早了吧,希望和夢想之火早就熄滅。老朋友久別重逢,除了懷舊,還有一絲沒理由的憂傷。
  經過一番努力,披著一身汗水,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多少年不見阿堅,多少年不見母校,這個使人懷念的老地方也徹底的改頭換面,校舍的翻新工程已經完成了好一段日子,不用擔心會有隨時倒塌的危險。我不是胡說,過往的確有過這樣的擔心,害怕校舍突然塌下來,然後無情的活埋我們。那時候,我們都是十多歲的少年人,年輕得很,好奇得很,無比的珍惜生命,熱愛校園生活,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去。
  歡迎我們的不是別人,而是陌生的校工,我們表明舊生的身份和來意,她示意我們穿過大門旁邊的停車場進入學校。校工看起來很年輕,人長得也不賴,一副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當年對我們照顧有加、有說有笑的一班老校工可能退休去了。我們把單車停放在停車場的一角,兩個二十來歲的成年人重返校園,有著不能言喻的暢快,有著快要哭出來的感動。
  學生們躲在課室裡聽課,校園內泛著一片難得的寧靜,每個房間都裝設了新款冷氣機,走廊也出現了一些感覺陌生的設備,就是我們不曾有機會使用的儲物櫃。我們笑話今時今日的學生真的非常幸福,能夠每天窩在設計得美輪美奐的校舍內,不用帶著一身汗臭來上課,不用揹負沉重的書本回到學校,跟我們的年代相比,著實輕鬆太多。
  眼下的這些年,在社會上混得一般,馬馬虎虎的過日子,談不上是快樂。
  在校舍內漫步,兩個人沉默無語,眼睛偷偷比較過去跟現在的分別,難免感覺唏噓,終於走到老地方之中的老地方,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羽毛球場,假如沒有躲在這裡打球,也許產生不了一段濃厚友誼。
  阿堅曾經被挑選為學校羽毛球代表隊的成員,球技出眾,我是一個下三流的小角色,手腳笨拙,經常擔任他的練習對手。說起羽毛球隊,我在國榮大廈附近碰到的張凝也是隊員之一,當然我跟她的關係並不密切。
  走到了老地方,走不回舊日的好時光,唯一不變的是彼此間的友誼,歲月未有殘忍的洗掉我們的記憶。即使老朋友沒有回來,我還是一如既往的牢牢記住那些經過、那些牽絆,相信他也擁有同樣的想法。
  騎著偷來的單車離開母校,去途就是歸途,我再次擔當帶頭的角色,阿堅竭力追趕,我們看似互相較勁;實際上,這是著重友誼、勝負其次的競賽,正如他不曾嫌棄我的糟糕球技,總是邀請我一同練習,相信他想要的不是球技方面的改進,而是朋友作伴的歡樂。表面上,我們是兩個瘋子,本質上,還是難得的乖孩子,把單車帶到小公園歸還,車子完好無缺,讓事情回到早上的當初,有一個圓滿的結束。
  小公園內寂靜無聲,充斥灰暗和憂鬱的氣氛,我們不期然配合起來,奇怪地一言不發。阿堅神色凝重,眼神游離,我也不是蠢貨,立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我挖空心思,希望想出一些話題,意圖打破局面。
  忽然間,阿堅低聲說:「這一次嘛……能夠再次見面,我覺得非常高興,唯一的遺憾是時間不容許我們騎單車到其他地方冒險。」言語間夾雜著誰也察覺得到的無奈。
  我笑說:「不要緊,明天、後天、大後天也可以去冒險的,不用覺得可惜,我們是朋友,是永遠的朋友啊!」如此樂觀的態度好像違背了真正的自己,沒辦法,誰叫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擁有太多難忘的回憶,我希望愉快的關係得以延續下去。
  阿堅一臉愧疚的說:「今天午後,我要乘飛機回荷蘭了,下一次回來,可能是幾年後,唉……」聽到他的坦白和嘆息,我當然感到錯愕,但話說回頭,他回到香港是為了參加葬禮,待事情辦妥後,離開實屬必然。
  我竭力壓抑不捨之情:「真的不要緊,留下你的聯絡方法,例如臉書、電郵、手機號碼之類的,我們繼續保持聯絡,幾年後再去冒險。不一定要你回來香港,我也可以到荷蘭探望你,一起當背包客 ,到世界各地旅遊。」
  阿堅抿嘴微笑,綻放出真摯的笑容:「哈哈,說的也是,真的謝謝你,老朋友……倪季賢。」他特意在我的名字加上重音。
  在分別前,我以簡單幾句把黑色大廈事件講述一遍,阿堅聽後,覺得又神秘、又有趣,十分符合我們的冒險精神。假如不是即將離開香港,時間緊促,他也希望到那裡一看。
  阿堅留下一番重要的說話:「黑色大廈嘛……很有趣的樣子,假如是我的話,絕不輕言放棄。為了我們的友情,務必找出真相,即使你是隻身前去,這同樣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冒險。」
  中學時代,我們到過鬼屋探險,度過驚心動魄的一夜。2011年,我們已經二十八歲,三個男人,分別是阿堅、奧治、我,視神秘的黑色大廈為最重要的冒險目標,是屬於三個人的冒險。
  男生們的好奇心果然旺盛,重遇老朋友,使我憶起往日的一連串經歷,也大大加強了找出大廈真相的決心。打從心底的喜歡這一天,唯一的遺憾是他必須回到荷蘭,未能一起到處冒險。好想當回頑皮搗蛋的小孩子,再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好想回到十多年前。
  好想……好想……

2016年10月3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章:沒有拒絕的意圖


《那片黑》第二部
第十章:沒有拒絕的意圖
ocoh說:「此篇登場的人物是真有其人。若此人有天向我提出邀請,或作一些事情,或到某個地方去,我相信自己不會拒絕。生命中,總有一些一直停留的記憶,但這與珍惜無關。」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這又是一個工作天,我離開住所,步往太和站。作了一個惡夢,印象深刻得難以抹掉,是關於小君的外遇,這似乎成為我的夢魘。一早醒來,我在家裡無聊,倒不如提早出門。也由於時間充裕得有些過分,冒起一個特別的念頭,一個人步伐緩慢的走到再見咖啡室閒坐。我不清楚奧治會否在稍後現身,這不是重點,反正我們沒約,唯有看情況、看緣分。
  偶遇是一種緣分,人際關係如何糟糕的人也擁有千絲萬縷的緣分。朋友數目雖然不多,我卻幸運的遇到小君,在茫茫人海裡,能夠碰到僅僅的一個人,這已經很了不起;能夠用上六年時間來交往,同樣不容易。每個人的青春都有限,在年輕時遇上的每一個人物都別具意義,都是刻骨銘心的。
  現在是早上九點鐘,我點了一杯熱牛奶咖啡,喝咖啡成了老習慣,仰賴它的提神作用,苦澀的味道親切熟悉,甚至是可愛。在沒有服藥的日子裡,我依然保留這個習慣,或許多喝咖啡可以減低病發的機率,這是純粹的猜測,沒有任何醫學根據。
  咖啡室剛好在九點前開始營業。回來工作的職員不多,到來的客人也不多,恰好讓我享受難得的悠閒寧靜,想把這片刻維持下去,讓心靈上的安慰得以保留。我是內向的人,需要以安靜的獨處來獲取完全的休息。
  打算闔上眼的瞬間,我收到一個手機短訊:「季賢,我是阿堅,你身在何處?」頓時間,我目瞪口呆,不能在第一時間肯定對方的身份,嘴裡重複呢喃著他的名字「阿堅」。他,我當然記得,只是無法相信發短訊來的人會是他,總以為我們的朋友緣分已盡,以為一切在中學時代已經結束得很乾脆。
  回過神來,我輸入簡單的回覆:「我在太和站的再見咖啡室。」平靜等待,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人的舊模樣,還有我們曾經的生活和經歷。任何事情總有結束的時候,永恆是最原始的渴望,是最瘋狂的妄想,我一直懷念過去。
  幾秒鐘過後,手機響起音樂,沒料到阿堅索性打電話過來:「喂,季賢,是我啊,好久不見,既然你身在太和站,我立刻過來找你。是再見咖啡室嘛,我知道的。你一定要等,我在十五分鐘內肯定到達,再見。」一把消失多年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出,他一口氣把話說完,我來不及反應,通話裡只是支支吾吾的說過「喂」、「嗯」和「再見」。
  我禁不住發笑,一個人在寂寞的咖啡室內傻笑。那傢伙自把自為,我未及回應,他已經掛斷通話,直接趕過來再見咖啡室,難道他沒想過我是需要準時上班的在職人士嗎?
  十分鐘轉眼過去,牛奶熱咖啡剩下少許,漫不經心的爵士樂偏偏造成了時間慢行的錯覺。一個惡夢、一杯咖啡、一個來電、一次等待,使我失去了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幹勁,在慵懶氣氛的包圍下,我覺得這一天是星期天才對。
  可惜,這是讓人無奈的星期三,是需要如常工作的星期三。
  中學時代,那個人是我的同學,也是關係要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土氣十足,叫李力堅。由於他討厭被人叫作「阿力」,所以老是要求我們稱呼他「阿堅」。老實說,兩個外號沒大分別,我實在無法理解他的固執。
  十八歲那年,阿堅離開了這個伴我們一同成長的城市,乘飛機到遙遠的荷蘭生活。由於缺乏有效的通訊途徑,我們漸漸失去聯絡,漸漸消失於對方的人生路上,他曾經是我的好伙伴,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剛才的短訊和來電表示他已經回港,我再次查看手機,發現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是一堆沒有意義的數字。我想起在九月的某一天,曾經在咖啡室錯過一個來電,由於沒有顯示號碼,所以沒辦法回電,或是他打來的。
  阿堅遵守諾言,剛好在十五分鐘內來到咖啡室。我差點認不出他,他自小是運動健將,長得高大健壯,那時候我總覺得他酷帥十足。可惜歲月不饒人,今時今日,這個人竟然變成了胖子,看他挺著大肚子,假如披上長假髮,乍看來,會以為是個懷孕的壯婦人,形象嚇人。
  他從咖啡室的入口處急步走往我的位置,我目不轉睛的關視著那個礙眼的大肚子,他也察覺我目光有異,顯得一臉難堪。
  阿堅腼腆地說:「哈哈,抱歉了,那邊的的生活十分悠閒,加上近年疏於運動,所以順理成章的發胖了。」他一邊輕撫肚子,一邊為自己找藉口,但我認為發胖不是壞事,不解釋也沒所謂。
  我擠出微笑說:「不要緊,先坐下吧。」由於事出突然,我也不曉得應該採用什麼態度和表情,只好稍微客氣一點替他拉開椅子。
  「我曾經打電話給你,不過你沒有接聽,那是我回到香港的第一天,第一個想起的朋友就是你,於是有了聯絡你的念頭。」阿堅掛起坦率的表情,坐姿豪邁,不再像個幼稚的小男生。好久不見,往往最能察覺到對方的變化,我知道的不過是他從前的舊模樣,眼前的卻是時間線上真實的他。
  「哈哈,對不起,我常常錯過來電的,真的對不起。對啦,怎麼突然回來了?」我暗中揣摩和嘗試,卻無法找出讓自己滿意的神情和語調,依然含蓄客氣,這似乎不是對待老朋友的方式,我為此感到慚愧和氣餒。
  阿堅爽快答道:「長話短說,這一趟回來是為了參加叔叔的葬禮,不會逗留很久。」
  「是不是那個十分疼你的叔叔?」我依稀記得這個人物。
  阿堅頓時眼睛發亮,音調升高:「喔,你說對了,想不到你還記得他,果然厲害!」說起往事,夾雜的不是興奮,便是無奈;想起往事,我們都無能為力,情緒之中容不下魯莽衝動,如流水般緩緩的回憶,品嘗有過的甘與苦,那是我們一起經歷的青春,有過忘不了的點點滴滴。
  「當然記得,叔叔也是一位打球高手,擅長各種運動,算是你的啟蒙老師。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打球,很懷念那段日子呢。」料不到一個壞消息喚起我們之間的共鳴,驚動了睡得香甜的情懷。
  阿堅臉色一變,神情驟然陰沉下來:「他得了癌症,經過幾年的治療也無法治癒,最後死於併發症。他受過很多苦,日子不容易,據醫生所說,他的意志非常堅強,能夠撐上幾年已經很難得。」
  「對不起……」那位叔叔去世的消息來得突然,我愣了一下,不曉得怎樣把話接下去。
  阿堅作了一個深呼吸,故作輕鬆地說:「不要緊,我們不如換個地方聊。由於習慣了荷蘭的生活,我在早上必須吃早餐,不然的話,我的腸胃會有不適感。」這傢伙向來比我活潑,懂得修理不妥當的氣氛。
  由於阿堅未吃早餐,我遺下不及半杯的咖啡,兩個人並肩離開咖啡室,在附近找到一家茶餐廳落腳。他隨隨便便的點了一個套餐,包括沙嗲牛肉方便麵、火腿煎蛋、吐司、一杯飲品。在一般的茶餐廳,這種套餐一般被稱為「常餐」或「特餐」,在早餐以外的時段也有供應。普羅大眾都清楚它的味道,一直廣受歡迎,來到這種地方,不是吃菠蘿油和蛋塔,便是吃套餐。
  我肚子不餓,所以沒有陪阿堅吃套餐,他卻主動要我替他吃吐司,我差點忘記他向來是個討厭吃吐司的人。嘴巴咬著食物,眼睛沒想法的八卦,目光遊走於茶餐廳內,這空間是低下階層社會的縮影,坐著一些中年大叔,偷聽他們的對話,似乎是計程車司機或搬運工人,一邊咀嚼食物,一邊高談闊論,這只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坐著一家大小,有兒有女,一家人分享兩個套餐,勉強足夠飽餐;還有在茶餐廳工作的阿姨們,她們忙個不停,一身汗水,踩著濕漉漉的地板,效率卻高得教人佩服。
  看到此情此景,心裡有了一個想法,慶幸自己身處裝修簡陋的茶餐廳,提著一片暖烘烘的吐司,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懷念好時光,珍惜人情味,這是我們的城市,是最可愛的故鄉。或許,在有生之年會目睹太多殘酷的變幻,難免心灰意冷,但在燭光熄滅之前,繼續享受她的溫存。
  或許,我們的想法過分消極,城市尚有一絲曙光,前景不是想象的暗淡。
  經過一段時間,阿堅才問到:「季賢,忘了問你,今天需要上班嗎?」
  我苦著臉說:「要的……要的……」本來打算開口埋怨,卻壓下了那情緒,情況像欲言又止,我還在尋找更適合的態度對待阿堅,擔心自己說錯話,破壞了朋友敘舊的歡愉。這是難得的敘舊,我渴望已久,甚至以為這是自己單方面的妄念。
  阿堅用命令的口吻說:「倪季賢,快打電話告假,我們要到一些地方去。」
  「呃……我試試看。」我竟然完全沒有拒絕的意圖,自己也覺得奇怪,而且他指的「一些地方」,到底會是什麼地方呢?
  李力堅突然現身,決意拿走老朋友的工作天,我只好壓抑著好奇,假裝著冷靜,儘可能處理這種突發情況。

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九章:奧治的小把戲


《那片黑》第二部
第九章:奧治的小把戲
ocoh說:「配角奧治總是愛耍小把戲,也就是我的化身。也許,這副德性會教人無所適從,誤以為我搖擺不定,沒有固定的立場。然而,我並非故意為之,而是真我的呈現。」

  為了解開黑色大廈之謎,我再次到訪再見咖啡室。同樣是咖啡室的最盡頭位置,人物是我和奧治,兩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忘了說,他在八月出生,比我年輕兩個多月。
  奧治說著自己與朋友阿昇的故事,我細心傾聽。
  「我一心希望探訪阿昇,渴望再見一面,看看老朋友的生活過得如何,找到怎樣的工作,就是這樣罷了。那座大廈就是從中作梗,我作過十次以上的嘗試,最終還是放棄,唉……」最後的一聲嘆息包含了無限的延伸,代表他重視阿昇,在乎那漸漸褪色的友情。
  我稍作分析:「所以你走過那些必經之路,知道國榮大廈,知道妙源工業中心,知道公車站,知道黑色大廈……明白自己無法越過看不見的屏障,最後在不甘心的情況下放棄。」我們曾經遇上相似的障礙,同樣無法到達目的地,但我擁有挑戰困難的決心,將會堅持下去。
  奧治露出無奈的神情:「由於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忙工作、忙寫作、忙生活,在短時間內,我必須放棄尋找大廈的真相。」
  我故作輕鬆,安慰說:「哈哈,尋找真相一事讓我來辦吧。離開小君後,空閒時間是前所未有的多,而且我也渴望知道黑色大廈的秘密,怎麼我……不是……是我們才對,怎麼我們總是無法到達或越過大廈呢?」
  「這正是我們需要解開的謎團,要不是生活忙碌,我當然願意跟你一起冒險。」奧治淺笑,笑容卻談不上愉快自然。
  我察覺他話裡有話,禁不住發笑:「哈哈,我才不相信這一句。說到底,我還是需要一個人去冒險啊,你繼續忙你的工作、忙你的小說好了。」
  「那麼……在那方面需要我的幫忙?只管說。」奧治誠懇問道,這不像他的作風,細心體貼得有點嚇人。
  我沉默不語,認真考慮他的提議。想了想,原來在這幾年間,開口要求別人幫忙的情況近乎沒有。其實大家都是成年人,行事作風相近,喜歡獨來獨往,懂得隨機應變,需要幫忙的事情實在不多。而且他的專長是寫小說,從來不是冒險探險,他不是那個離開香港已久的朋友,不一定勝任好伙伴的角色。
  一下子,這個問題真的把我考倒。
  「我暫時想到一個,讓我可以隨時借用你的車子,或許有幫上忙的機會。」經過十多分鐘的費煞思量,我終於想出這個要求。
  奧治欣然接受:「沒問題,反正車子放在停車場都是閒著。我喜歡乘火車多一點,皆因車資便宜,所以你可以隨時借用我的車子,但必須負起燃油費。」
  「哈哈,沒問題,我只是不想向小君借車罷了。她討厭聽見跟黑色大廈有關的一切,她總是不理解我的好奇心。」我也不曉得自己會否使用汽車,但不能向小君借車是鐵一般的事實,既然奧治渴望得到一個答覆,便讓他滿足一下幫助朋友的心理。
  「男女相處永遠是一門學問,總是學不懂,又是一場永遠的戰爭,雙方都不願意讓步。久而久之,兩人之間形成了一層隔膜。恕我多言,希望你可以多回答一個問題。」奧治在溝通方面有一個壞習慣,老是把事情說得複雜難懂,這一點跟朱老闆的拐彎抹角稍有不同,奧治算是高深莫測的一類,較為有趣。
  我作了一個「隨便說」的手勢。
  「你真的打算離開她嗎?」奧治單手托腮,動作和表情都顯得不太自然。他口中的她,自然是小君。我沒有把離開長沙灣一事告訴別人,但小君私自把臉書裡的感情狀態從「穩定交往中」更改為「一言難盡」,隱私自然成為圈子裡的八卦,奧治也因而得知我們的狀況。
  我不期然迴避他的目光:「不知道,這一刻,真的不知道。我們交往了接近六年,一起居住了兩年,感情其實沒有轉淡,但浪漫不再、激情不再。在黑色大廈一事,我們出現了相當嚴重的意見分歧,我希望探求真相,她卻覺得很無謂,所以在找出真相之前,我不可能回到她的身邊。」我沒有坦白道出所有真相,把離開的原因改寫為「性格不合」和「浪漫不再」,對外遇一事隻字不提,我在逃避那些又可怕、又黑暗的畫面,不欲重溫一連串的惡夢,不欲面對分開的真正原因。
  奧治嘗試探索我的內心世界:「為了一個真相,值得這樣做嗎?」
  我堅持:「不解決問題,讓關係惡化下去,更加不值得。」
  奧治露出滿意的笑容:「我絕對支持你找出大廈的真相,因為我擁有和你相同的好奇心,我們都是男生,對不明不白的事情,總渴望弄個明白。至於感情問題,我已經不必再給意見了,你需要自行解決,也必須像個男子漢般勇敢面對。」這一刻,他彷彿擅作主張的當上我的親哥哥,語氣就如一個默默看著我成長的親人。
  我故意嘲諷他:「你不是經常寫愛情小說的嗎?理應是個替別人解決大小愛情煩惱的專家,怎可能說到這裡就閉嘴呢?」
  「對啊,我寫過幾部反映現實的愛情小說,但不代表我是個愛情專家,就算是真正的愛情專家,也不一定懂得解決自己的煩惱,或解決自身的問題。況且,我早就沒有興趣再寫愛情小說了,現在喜歡的是科幻。」奧治理直氣壯的答道,知道讀者偏好戀愛題材,他卻選擇挑戰自己,我估計他的時間都花在科幻小說的創作上,因此分身不暇,無法挑戰神秘的黑色大廈。
  聽過他的長篇大論,我只好服氣:「哈哈,我就是說不過你。」
  聊過黑色大廈和愛情,咖啡室裡忽然沉寂下來,咬著嘴唇的奧治顯得一臉苦惱,這表示他正在考慮某些事情,冒起什麼怪念頭,甚或是策劃著某個特別行動。我的估計果然正確,他突然把待應生招來,又是那一個年輕人,頭髮打理得十分整齊,這跟他的年紀不太配合,過於成熟。小孩子總喜歡裝成大人,以為日子會混得輕鬆一點。
  奧治接下來的舉動著實教我驚奇,他在電腦打開了國榮大廈的地圖實景,然後要求侍應生認真的看一下,問他知不知道大廈背後的其他建築物或地方。
  我沒有插話,在旁靜靜觀察,耐心等待一個難以預測的答案。
  侍應生想了想,那呆滯顯得有點不尋常,像個生硬的機器人。一會兒過後,他表示沒印象,而且是毫無概念,他同樣住在大埔,熟悉社區各處的環境和道路,知道顯示在熒幕上的是國榮大廈,知道離開大廈後往前走,然後轉向右方會走到酒吧區,他有過幾次跟朋友喝酒的經歷,但他偏偏說不出轉向左方後所見到的景象。
  即是說,他根本不知道黑色大廈的存在。
  奧治再三堅持,要求侍應生說得更肯定:「離開國榮大廈,然後往前走,再轉向左方,那裡的環境到底怎麼樣?會有什麼類型的建築物?你要說得肯定,非常肯定,是非常的、非常的肯定!」在觀察他們對話的同時,我竟然興奮莫名,暗中期待著侍應生的答案。
  「不知道,完全沒印象。」侍應生一臉苦惱,語氣無奈地答道。
  這引得奧治喀喀大笑,我也含蓄地露出微笑,這是我們所渴求的答案,感到非常滿意。侍應生一臉茫然,不敢向我們追問究竟,只好乖乖的回去工作。然後,奧治在咖啡室裡觀察了好一陣子,決定多找兩個客人來作相同的實驗,他們看到照片後,顯得神色困惑,像機器人似的呆上一段時間,搖頭表示不知道那個地方,反應與侍應生相同。奧治的怪念頭逐漸浮現,他希望藉此說出一個事實。
  事實經由我的嘴巴說出:「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我們知道黑色大廈的存在。」
  沉著的奧治還是有所保留:「不一定,我認為還有別人知道大廈,但它的存在確實遭人所遮蔽。這是一個隱藏在城市裡的神秘謎團,是有人刻意隱瞞真相!」
  「所以,我必須找出真相。」我點頭說道。
  奧治狀甚安慰的說:「這就拜託你了。」
  「喔,我還有一個要求。」我靈機一動,想到便說。
  奧治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我續道:「在城市裡有七百多萬人,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即表示大廈跟我們有著某一種聯繫,或許是我們朋友之間的緣分,先後誘導我們前去大廈。我有一個提議,能否找到真相也好,我們約定在某一天一同前往大廈,以紀念一段共同擁有的記憶和經歷。」
  奧治爽快答應,而且立刻選定日子,是十二月十一日,是不用上班的星期天。無論情況如何,我們會到大廈一趟,他更立即把此事加進手機的行事曆,作為提醒之用。
  日子是他選的,我沒有異議,相信其科幻新作也會在那天之前完成。這當然只是我的猜測,說不定那將是一部清新的愛情小品,能讓讀者耳目一新。
  一段段對話產生出微妙的共鳴,也在背後起了推動作用,到目前為止,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黑色大廈的存在,這樣有夠古怪了吧?
  總是出現看不見的障礙,總是阻止我們接近真相。我明白自己不能坐視不理,即使身份不是勇者,手握手機而不是寶劍,但我擁有寶貴的冒險精神,不像那些只懂得循規蹈矩的城市人,他們行屍走肉般活著,缺乏冒險的勇氣。
  離開咖啡室,走過一些街道,我跟隨奧治到其住所附近的停車場看一下汽車。車子是一輛黑色四人車,體積比我和小君的五人車小,座位狹窄,產生出一種侷促感。
  有趣的是,原來奧治同樣不懂得駕車,他表示自己沒有駕駛天分,作過幾次嘗試都失敗而回,唯有依賴近年發展迅速的智能駕駛系統。我們都是不懂得駕車的男人,這可算是人生中的小污點、大挫折,卻老是嚷著要到黑色大廈冒險,感覺又矛盾、又有趣。
  這是值得記住的一天,黑色大廈成為我們的冒險目標。若干年後,相信這會成為一段珍貴的共同記憶。

2016年9月19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八章:人造草地足球場


《那片黑》第二部
第八章:人造草地足球場
ocoh說:「小說的連載順序呼應著現實的生活,部分情節也給了我一些重要的提醒。創作與生命密不可分,當初的我也是順著呼喚的聲音展開創作,直到如今。」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我向公司告了半天假,溜到再見咖啡室跟奧治見面,希望找他談談黑色大廈。他是一位小說作者,也是個想象力豐富的男生,不排斥奇人奇事,喜歡奇幻科幻,相信他願意傾聽我與大廈之間的故事。我對他充滿信心,情況應該不會像態度冷淡的小君,不會像天真胡鬧的凱琪,找女生談這些根本是浪費時間,她們喜歡把我當作傻瓜般看待,討論變作胡鬧。
  事實上,奧治早就回到公司工作。由於我的邀約十分突然,一下子打亂了他的計劃,為了應約,他迫不得已的告假,特意乘坐計程車趕過來。我先到咖啡室等待,沒有點飲品,肚子倒是有點餓,有吃甜食的意欲,我認為接下來的思考和討論將會消耗大腦能量,所以現在必須為身體補充糖分。想了想,芝士蛋糕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下午一點鐘,披著滿身汗水的奧治現身,看到其狼狽的樣子,我愧疚不已。他乘計程車從沙田回到大埔,車資約一百塊錢,非常昂貴。為了答謝他,我立即替他點了一杯冰巧克力,還有另一件芝士蛋糕,他欣然接受,並吃得津津有味。我簡單的把今天的主題講述一遍,他暫停進食,認真的聽,待我把話一一說完,他立即打開筆記本電腦,嘗試搜尋黑色大廈的資料。
  我收起笑容說:「奧治,我總覺得那座大廈有些不妥當,到了晚上,附近的建築物都亮起燈光,唯獨它依然是黑漆漆的,真的很古怪。」
  「喔?單是這樣便覺得很古怪了嗎?」奧治用著狐疑的眼神看著我,話裡好像包含了某些意思,使我不知所措。
  我不確定地說:「呃……我說不出什麼具體的東西,就是有一種直覺,覺得那裡很神秘,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想到那裡看個究竟。」
  奧治露出狡猾的笑容:「你果然是頭腦簡單的動物,這麼容易就產生出不安感。一般的城市人都缺乏安全感,喜歡胡思亂想,以為身邊出現的事物都值得懷疑,以為整個世界、所有事物都圍繞著自己一個人運行,以為自己就是故事裡的主角,擁有呼風喚雨的法力。是看得電影太多了吧?」
  略感失望的我支吾地說:「呃……你的意思是我的疑心太重嗎?」
  奧治板起臉,瞧了我一眼,彷彿用上一種輕蔑的眼神。我視他為朋友,這時候面對他的冷漠對待,心裡的確不好受,情況不似預期。然後,他擱下對話,低著頭,拼命吃掉剩下的芝士蛋糕。這傢伙向來沒有吃早餐的好習慣,今天還未吃過午餐,所以在一點鐘過後的午餐時段會覺得特別餓。我為他多點一件芝士蛋糕,待他把食物通通吃清光後,我們才繼續討論,或許他的想法會有所改變。
  「季賢,這種懷疑是在近期才出現的嗎?」奧治的聲音頓變低沉,即是說,他開始認真起來。
  「自七月開始,由於工作關係,我必須回到大埔視察一座商業大廈。離開大廈後,我到處逛逛,無意中發現了黑色大廈,奇怪的不開燈狀況牽動我的好奇心。到了八月,我壓抑不住衝動,偷偷回到大埔,特意乘坐公車,按道理,大廈附近設有一個固定的車站,但公車竟然跳過那地方,直接駛往下一個車站。這根本不可能,是有人故意阻止我前去黑色大廈。」我簡明地描述這一段詭異經歷,我不曾告訴別人,包括小君。說出來只會給她責罵,我討厭她的那個樣子,感覺十分陌生,神憎鬼厭。
  聽罷,奧治用筆記本電腦打開谷歌地圖,搜尋一下,輕易找到我們所在的大埔。他把畫面拉近,縮窄檢視範圍,看得更仔細,能夠在熒幕上看清楚每一條街道和每一座大廈的名字。
  我們找到現時身處的太和站,找到各自的住所,資料清楚詳盡。然後,他竟然嘗試把地圖移至國榮大廈的位置,我的雙眼不期然跟著游標移動,心跳猛然加速。我心裡奇怪,因為自己不曾指明地點,但奧治的確做到了,熒幕顯示出老舊的國榮大廈。這絕對不是巧合,而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實。
  我愕視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奧治換上笑容:「哈哈,看清楚地圖,試找出不妥當的地方。」
  我聚精會神,尋找畫面裡的一絲異樣。眼前是熟悉的谷歌地圖,依舊詳細準確,還有實際的街道畫面和立體模型。我想了想,輕輕搖頭,再看一下,也沒有發現,經過十分鐘,累透了雙眼,不得不瞇起來休息一會兒,伸了伸懶腰,讓緊繃的精神得以鬆弛下來,再次尋找答案。在快要放棄的一刻,我終於有所發現。
  「地圖上沒有黑色大廈。」我雙眼茫然,呆望地圖裡的一片空地,使我沉迷的那座建築物在熒幕上並不存在,這就是他所要求的答案。
  奧治冷笑一聲:「嘿,雖然有點遲鈍,但你算是聰明的。」
  我連忙追問:「奧治,你似乎知道很多,快說清楚,快把事情說清楚!」
  奧治換上輕鬆的語調應對:「不用著急,聽我慢慢說,地圖上完全沒有那座大廈的資料,包括街道、馬路、照片、實景,統統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造草地足球場,跟我的兒時記憶吻合,雖然不曾在那裡踢球,但在我的記憶裡的確有著那麼的一個足球場。想到這裡,我已經無法想象下去,究竟那片土地上的建築物是大廈或足球場,我覺得自己糊塗了。」
  「不!那裡建有的肯定是一座大廈。」我語氣堅定,相信自己親眼目睹的事實,認為再好的谷歌地圖也有出錯的可能。
  「嗯,我姑且相信你的眼睛,對於什麼足球場,我們暫時不用理會。到目前為止,我認為有人刻意隱瞞真相,不讓人們接近大廈,或進入大廈後方的世界。」這僅僅是奧治的推理,不會是已確定的事實。
  「你指的真相是?」我單刀直入。
  奧治啼笑皆非:「哈哈,我怎可能知道呢。假如我真的知道,我們也不用特意溜到咖啡室花時間討論了。」
  我提出疑問:「我們都住在大埔,這麼多年來,你可有到過黑色大廈一帶?」
  奧治用堅定的語氣回答:「沒有,完全沒有。」
  我多問一句:「如此肯定?」
  奧治胸有成竹地說:「嘿,當然!我沒有騙你的理由。」
  「忘了嗎?你曾經在這裡說過自己沒有寫小說。」這是純粹的開玩笑,我不是真的打算刁難他。
  奧治的表情立時變得緊繃,臉色沉重地說:「唉,那只是一個為了創作小說而想出來的小把戲。在離開咖啡室前,我已經向你坦白了,這還不足夠嗎?」
  「我可以讓自己完全相信你?」這麼一問是為了完全我的惡作劇。
  奧治反應激烈,立時瞪眼說:「當然啦,季賢!我們是朋友,你看過我寫的小說,了解我的個性,知道我重視友情,不會辜負和背叛真心真意的朋友!」他竟然信以為真,以為我不再信任他。
  「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在小說裡透露的思想。」我點頭說道。
  「坦白告訴你,我沒有到過那一帶,因為我根本沒法子接近那個地方。」表情認真、說話急促的奧治很有趣,像個急著解釋過錯的小男生。
  我嘗試引導他回到原來的話題上:「那麼快點把你的真實故事說一遍。」
  奧治苦笑:「我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荒謬……」
  我滿不在乎地說:「不要緊,透過你的小說,我早就明白你的人生充滿了意外和荒謬,爽快一點,繼續說下去吧。」
  奧治續道:「我想不起實際的日子,可能是接近兩年前的事情。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個小學同學,他的名字是黃顯昇。在兒時,由於口齒不清,他經常成為其他同學的笑柄,遭受欺負。我倒是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更主動跟他交朋友,於是我們漸漸熟絡起來,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現在想起來,才了解自己當初的動機,我喜歡處處跟別人作對,喜歡與眾不同,所以特意找他當朋友。這想法真的很幼稚,更自私的利用了阿昇的處境。」
  我呢喃自語:「兩年前,我在兩年前開始與小君同居,也在兩年前患上怪病……」由於聲音太小,他似乎沒有把話聽進去。
  奧治不予理會:「這是巧合吧,兩件事在表面上完全沒有關係,況且我不能確定實際的日子,所以不用在意這些細節,我繼續說故事好了。到了中學時代,我跟阿昇的聯絡減少,我們漸漸疏遠,後來更完全失去了聯絡。有一天,我在寫作的時候突然想起他,想寫跟他有關的故事,由於沒有他的手機號碼,也沒有熟悉的共同朋友,唯一可行的方法是直接走到他的住所。」
  「他家住那裡?」這絕對是一個重點。
  「依照兒時的記憶,只要走過你所說的黑色大廈,再步行約十分鐘,便會到達阿昇所住的公共房屋。」奧治說得十分清楚。
  我猜說:「即是說,你必須經過黑色大廈,才能到達阿昇的家?」
  奧治點頭:「對了,這就是我遇到的難題,嘗試了很多方法,就是無法越過黑色大廈。」
  他續說:「知道步行會遇到阻礙,我選擇了其他方法,例如使用自己的汽車,每當車子逐漸駛近黑色大廈,每一次都會遭遇不同的意外。例如警察為了辦案而設置路障、發生嚴重的交通意外、水管爆裂、天氣狀況突然變得惡劣、公司有要事把我召回去等等。不管是那一天,不論是駕車、乘公車、乘計程車,甚至是步行,總是無法越過大廈,整個世界都在千方百計阻止我似的。」
  「噢!我們的經歷實在太相似了。」我暗自驚嘆,但沒有把話說出來。
  關於黑色大廈,值得懷疑的地方實在很多,總會有大大小小的意外阻止奧治和我到達大廈。即使是深受人們喜愛的谷歌地圖,也沒有那一帶的資料,看得見的只是一個沒名字的人造草地足球場。
  這個終極謎團絕不簡單,萬萬不能輕視。

2016年9月1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七章:墜落愛琴海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七章:墜落愛琴海

ocoh說:「愛琴海,多熟悉的名字,但那家酒吧已經消失於社區裡。常常在作品裡提起酒吧,實際上我甚少喝酒,但酒吧真的是個奇妙的地方,窩在裡面,時間彷彿變慢了。」

  差不多的九點半,店內客人不多,大概佔據了一半數目的座位。身穿運動服裝的我跟這裡格格不入,完全不搭調,就像穿上了奇裝異服,這種矛盾使我驟感壓力,害怕招惹不友善的關注目光
  環望店內一遍,我最後在一個年輕女生身旁、在中年調酒師眼前坐下。根據第一眼的直覺,看到這兩個人的感覺舒服自然,所以如此選擇。突然出現的我立時引起他們的注意,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上,一張本應陌生的面孔。
  「怎麼會是你?」女生一臉驚奇的問道。
  我反問:「我們是認識的嗎?」我在心裡好奇、在懷疑,怎麼老是碰到自稱認識我的人。這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世界,城市太擁擠,人口太稠密,生活太單調,容易碰到認識的人。
  戴著漂亮帽子的女生露出複雜的微笑說:「男人,你又忘了我嗎?我們昨天在街上遇到的,然後交換了手機號碼。不過很奇怪,我曾經給你發短訊、打電話,卻說手機號碼沒有人在使用。你快點說啊!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聽起來,她的聲音又野蠻、又淘氣,卻非常討人喜愛。
  女生臉上略施脂粉,加上戴著帽子,令她的外型顯得稍微成熟,所以我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她。況且,我們僅僅有過一面之緣,是沒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調酒師低聲插話:「嘿,他給你的是假號碼。」一聲冷笑拆穿了我的謊言。
  我支吾地說:「呃……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我正在趕路,精神錯亂,誤說了舊號碼,真的不是故意的。」假如對方懂得觀察表情來辨識謊言,我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女生表情猶豫:「是嗎……這個回答好像有點牽強呢。」這說明她還是傾向相信我。
  我苦著臉,故作誠懇地說:「請相信我,我立即用手機打電話給你,這樣的話,你便會知道我現在用的手機號碼,這樣好嗎?」同時間,我在心裡苦笑,慶幸外出跑步前沒有忘記携帶手機,這東西的確是城市人的好幫手,無時無刻都需要帶在身邊。
  女生輕輕點頭,接受了我的提議。原來她給我的號碼是真的,料不到我們會在黑色大廈附近的一家酒吧重遇,真是陰錯陽差、糊裡糊塗,要不是看到那座怪東西,我也沒有前來這一帶的理由,現在想躲也躲不了。
  接著,臉上帶有困惑表情的她嘟嘴說:「你的這身裝扮……怎麼了?好像好古怪呢。」
  我牽強笑說:「沒什麼,這個晚上嘛……我來這一帶跑步,在公園休息的時候發現這一家酒吧,在神推鬼撞的情況下走進來。」
  「這不是更古怪嗎?」女生瞇起眼睛問道。
  她的迷人笑容害我腼腆回答:「哈哈,我也不能理解,所以強調了『神推鬼撞』四隻字。」
  女生悄聲嘟嚷:「這個人超級古怪。」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我想起她曾經莫名其妙的在街上問我拿手機號碼,真正古怪的傢伙是她才對吧。
  擁有一雙小眼睛、個子矮小的調酒師帶著親切的笑容說:「先生,你剛才還在跑步,應該不會馬上喝酒吧?」我們交換了眼神,同時發現他的五官酷似日本人,是非常有趣的一張臉。
  「對,給我蒸餾水可以了。」我含蓄答道。雖然只是一個很簡單的詢問,但感覺窩心體貼,調酒師不愧是調酒師,具備相當的專業,以我抗拒討好別人的個性,注定永遠當不上這種職業。
  女生取笑:「你果然很古怪,來到這種地方,喝水比喝酒更昂貴,更不值得呢。」
  我側身面向她,瞧了一眼說:「沒辦法,只好拜託你了。」
  女生表情詫異,不知所以的說:「喔?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呢。」她不能自控的重複說話,同時流露一絲好奇。
  調酒師主動替我解釋:「我猜他身上沒有帶錢包,所以凱琪你要請客了。」他很聰明,的確猜對了我的狀況,而且他無意的透露了女生的名字,或許是刻意讓我知道也說不定。
  我猛然點頭:「說得沒錯,我身上只有交通卡,外出跑步通常不帶錢包的。」不用乘車,不用購物,我也沒有一個帶著錢包跑步的理由,只會加大負荷。一不小心的話,更可能遺失錢包。
  凱琪終於屈服:「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而且下一次要由你請客,作為補償呢。」我頓時放下緊張的心情,笑逐顏開。
  我喜孜孜的說:「沒問題。」反正不會有下一次,自從認識了小君,我便絕跡於酒吧區,除非遇上特別的喜慶日子,否則我沒理由、沒機會喝酒。
  這一次,我是碰巧來到酒吧罷了。
  調酒師傳來一支蒸餾水和一個玻璃杯,我呷了一口,像品嘗紅酒般慢慢的喝。這杯水太昂貴,一口氣喝掉的話會有浪費的感覺,要好好珍惜,好好享受整個過程。
  「凱琪,知道附近有一座不會開燈的大廈嗎?」我對著杯子說話,對象卻是身旁的女生。
  凱琪沉默幾秒,略加思索後說:「好像有些印象啊,今天過來的時候,我在路上看到的。那大廈大概是沒人願意租用,所以才不開燈吧?」
  「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就算沒有租戶,管理員還是需要作定時巡邏,他們總會弄點燈光,那有可能每天每夜都是黑漆一片?」我不是胡說,由於擁有極為旺盛的好奇心,我曾經向同事借來一副很厲害的望遠鏡,從遠處觀察大廈。我選擇在入夜後進行,待了整整一個小時,不過那裡從來沒有露出半點光。我藉此想象,大廈彷彿是個看不穿的保險箱,收藏著一個重大秘密。
  凱琪傻笑起來,自說自話:「哈哈,我對什麼大廈沒有興趣,我在乎的是自己的生活和享受,想吃豐富的美食,想到外國旅行,跑一趟難忘的極光之旅……但你好像對大廈……」
  我說得直截了當:「我很好奇,希望進入大廈內部看個究竟。」這是具備勇氣的一句,小君的冷淡對待使我甚少向別人提起此事,就算是那個同事也不例外,他一直以為我好奇的只是望遠鏡的功能。
  凱琪發出一聲驚叫:「哇……」這傢伙的反應未免過於誇張,使我屏氣凝神,等待後續。
  「聽起來,很有冒險的感覺,你果然是個男人。要是辦到的話,在還活著的時候要把故事和經歷說一遍喔!」她興奮說道,雖然完全不了解大廈,卻流露出跟臉上化妝有著天壤之別的單純。
  驚叫聲引起調酒師的注意,他再次進入話題:「我不曾到過那座大廈,這樣不奇怪,因為我沒有前去的理由。但需要特別說明一點,在先生提及大廈後,我竟然完全想不起它的名字,不斷的、不斷的思考,呆滯了好一陣子,使我覺得很頭痛。」
  我模仿他的語調和說話:「這樣不奇怪,我也沒有前去的理由,但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試圖掩蓋關於大廈的一切,似乎……我遇上了一個謎團。」
  凱琪吐了吐舌頭,嬌嗔著:「男人,你的謎團是我才對呢。」
  我故意逗樂她:「對啊,你是小謎團,大廈才是個終極謎團。」
  「小謎團這外號好可愛,我想把臉書上的名字改成這個,你說好不好?」這花招果然奏效,而且比預期的更成功。
  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我和調酒師異口同聲:「好。」然後,我們相視而笑,這個場面使人感到尷尬,不過也是挺好玩的。
  在酒吧逗留的三十分鐘裡,我向凱琪透露了自己的名字。這一次不是胡亂騙她的,而是給了倪季賢,一個從小到大粘著自己的名字,無論如何也抹不掉,除非我掉進了陌生的異空間。
  我放棄在凱琪身上打聽黑色大廈的情報,這個人和城中的一般市民無異,她懵然不知,被蒙在鼓裡似的,我追問下去也是徒然。調酒師對大廈感到好奇,但顯然沒有強烈的渴望,純粹是鬧著玩、湊熱鬧的感覺,我看得出來。
  在偶然之下,我在黑色大廈附近找到了愛琴海這個落腳點。
  喝完那支蒸餾水,我收到小君的短訊:「到街上跑步的話要小心一點,近日特別多手機偷竊的犯罪。」看後,我禁不住發笑,其實我的手機很便宜,賊人不會打它主意,而且這裡又不是龍蛇混雜的市區,碰到賊人的機會少之有少。我再看短訊一遍,發現回覆裡沒有提及大廈,相信小君是故意迴避這個話題,使我難以猜測她的想法。
  短訊提醒我是時候離開,從酒吧跑步回家需要二十分鐘,洗個熱水澡,吃一個杯麵,沒多久便要睡覺。明天將要面對大量文書工作,不可能放肆夜睡。
  凱琪未有離開的打算,看其神色,沒有不妥當的地方,不存在借酒消愁的可能。酒吧慵懶的氣氛、輕鬆的爵士音樂、味道豐富的紅酒,使她散發出有別於白天的氣質,或許臉上泛著的酒醉紅也有其妙處,適當的化妝更使她魅力倍增。
  這個女生的表情生動多變,可塑性很高,表面的甜美氣質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這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晚上的她為我帶來了一些印象,我好像曾經知道這個人,這跟朋友之間的認識是兩回事,是Déjà vu:似曾相識。
  我暗自期待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黑色大廈、愛琴海、凱琪,彷彿編織成一個故事。輪廓雖然模糊,我仍期待再見一面,仍期待接下來的故事。

2016年9月7日 星期三

《那片黑》第二部 第六章:久違了的星夜


《那片黑》第二部
第六章:久違了的星夜
ocoh說:「大埔這社區總使我覺得格外有魅力,大概是待了太久,產生出一種歸屬感。也許,下一次搬家的時候,我會選擇遷移到別的地方,增加一點新鮮感。」

  星期四 ,同樣是個令人身心俱疲的工作天,現在是晚上八點半,地點是一個人暫住的新家。躺在柔軟沙發的我闔上眼,進入了不著邊際、無拘無束的思考國度。撇不清身上累積已久的壓力,活在這個城市實在不容易,生活節奏太快,事事講求效率,產生了很多不必要的精神負擔。
  已經有一段日子疏於運動。我向來不喜歡健身房的侷促感,把玩健身器材的感覺枯燥乏味,有以為自己變成了機器人的錯覺。所以在戶外跑步較適合我,而且可以單獨進行,不用特意找朋友陪伴。
  在很久以前,我曾經熱愛跑步。
  在下班後的晚上跑步,在上班前的早上跑步,滿腦子都是跑步的衝動。我偏好晚間的環境,涼風送爽,就算在運動場上多跑三十分鐘也不感疲累。早上是個絕然不同的世界,有多早?大概是大清早的七點半,除了部分需要上學和上班的人,大部分人仍然抱著枕頭和棉被,睡得迷迷糊糊,未有起床的意識。那些早上,空氣格外清新,陽光逐漸從柔和變為猛烈,滋潤累透的身體,洗滌脆弱的心靈。跑步過後,精神煥發,花費不少氣力,流下很多汗水,我認為是值得的。
  矛盾的是,我記得跑步時的滿足感,卻忘了當動的動機,或許是為了強健體魄,或許是為了減重瘦身,反正是忘了。
  在認識小君後,跑步在我的生命裡逐漸的、逐漸的消失,直至再想不起上一次跑步的確實日子,好像遙遠得無法觸摸。她佔據了我的時間、空間、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幾乎每分每秒都在一起,我好像成為了她的時空的一部分。幽默的說,她是主人,我是奴隸,她操縱 我的情感去向,以及一舉一動。
  剎那間,靈光一閃的我坐直身子,打開睡房的衣櫃,更換運動背心、短褲、運動鞋,然後帶備暖開水、手機、耳機等隨身物品。沒什麼想法,沒什麼具體理由,忽然走出家門。
  我打算到位於老家附近的運動場跑步,不停繞圈子是有點枯燥,但有其可取之處。例如方便,不用離家太遠,場裡設置了飲水機,喝完自己帶備的水也不用擔心。而且在特別鋪設 的跑道上慢跑比較舒服,減低雙腿和膝蓋勞損的機會,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守護自己的身體;況且,我離開了世界上最願意照顧自己的女人,沒有人關注我的狀況,除非我會在往後的日子投入另一段戀情。
  離開居所,懶惰的我沒有做好暖身運動,直接奔往運動場,所需時間約是十五分鐘。跑了一會兒,心情已然產生微妙的變化,人們常說跑步會令人感到興奮,研究人員也表示跑步會導致大腦釋放大量內啡呔,這是一種化學物質,是大腦天然產生的鎮靜劑。運動過後不僅感覺完全放鬆,而且頭腦更清晰了。
  有一段日子未有跑步,有一段更長的時間沒有收聽電台節目。這一個晚上,我同時做著兩件事情,感覺好不愉快,好不懷念,彷彿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年輕了好幾年。
  到了晚上時分,愈接近運動場,道路旁的燈光愈昏暗。我察覺到一種顯眼的異樣,不斷有人走著跟我相反的路,而且大多是身穿運動服裝,即是說,他們很可能是從運動場那邊離開的。時間還未到九點鐘,按道理,現在才是最多人躲在運動場上跑步的時段,目前的情況有些 不尋常。
  終於來到目的地,抬頭一看,我覺得非常愕然,發現大門已經被鎖上,門外張貼了一張告示:運動場正進行定期跑道維護工程,會於明天重新向公眾開放。
  換句話說,我突然想出來的跑步計劃出現了一點阻滯。
  呆望著告示幾秒鐘,感到可惜。又顧望身上衣著一遍,既然穿上了運動服裝,而且在前來的過程已經跑了十分鐘,倒不如改變計劃,隨便在街上設定一條跑步路線好了,所謂的隨機應變。
  出發前,我特意發了一個短訊給小君:「這個晚上,原定到運動場跑步,但跑道正在進行維修護理,所以我改變計劃,到街上跑步,而且會跑往那座黑色大廈。」
  即使 問我多少遍,我也解釋不了怎麼會發出這個短訊,孩子氣的把跑往黑色大廈的決定告訴小君,這肯定會對她造成刺激,帶來負面情緒。或許,二十八歲的我仍然是一個不願長大的小孩子,重複做著不成熟的事情。我猜她不會有空查看手機,這是星期四的晚上,她會到美容中心進行固定的皮膚護理療程。對很多女生來說,皮膚護理是最值得重視的事情,重要性不比男朋友低。
  何況,我們已經分開了。
  我執意跑往黑色大廈,嚮往到達那個神秘地方,了解一切,發掘真相。從運動場到那裡,用慢跑的話,估計需時三十分鐘,我不會說成綽綽有餘,但自信體力絕對應付得來。
  電台節目很無聊,主持竟然播出一齣於十年前製作的廣播劇,情節過時而且不合理,演員的演繹很一般,缺乏感情,聲線浮誇造作,恕我不能理解那些瘋狂沉迷廣播劇的聽眾的心情。雙腿不斷跑動的我無奈地繼續收聽,純粹是希望有些聲音在耳窩徘徊,不至於過分沉悶。
  進一步接近大廈,我的心情出現進一步的矛盾,不知不覺的減慢步速,卻沒有立即停步,因為從激烈跑動中突然停下來,會對心臟帶來額外的負荷。愛好運動的人必須對此有所認識,要不然,在跑動過後突然昏暈過去也有可能,暴斃的意外也偶有發生。
  走著走著,我故意繞道,未有經過國榮大廈,更沒有直接前往目的地。我順著心情,走往反方向,來到一個寂靜無人的小公園。
  「小公園可擁有一個名字?」
  我像個瘋子似的搖頭苦笑、自言自語。
  活了二十八年,從來沒有注意這種細微小事,在這個孤單的晚上,奇怪的外出跑步,奇怪的關注不起眼的小公園,它喚起我的記憶,原來自己遺棄了大埔整整兩年。
  我選擇坐在一列長椅上,試從遠處觀察黑色大廈。情況跟七月的那一夜相同,它依舊沒有亮起任何燈光,黑漆漆的外觀使大廈顯得神秘詭異,大廈展現著絕對的黑暗,整個畫面有著非常強烈的對比,這是其魅力所在,是最為吸引我的地方。瞇眼一看,估計樓層總數不會多於四十層,跟附近建築物的高度相若。
  暫停了電台節目的播放,不論身體或靈魂,整個人隨著環境平靜下來,一口氣喝掉一半的水,感覺暢快,重拾運動過後的喜悅,教我懷念不已。大埔並非市區,空氣格外清新,抬頭仰望,看得見長沙灣沒有的星空,有著無可比擬的寧靜,是個單純的想象空間。
  我嘗試走出公園,探視一下附近的環境,真的有所發現,看到一些會在日間錯過的事物,原來這裡是酒吧區,店家亮起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有趣的是,每一家酒吧的名字都用上外語,什麼Biergarten、Amici、Weinstube、Le 188°,各式各樣的名字也有,面對一眾陌生的名字,我也懶得猜想名字背後的意思。
  我找到了唯一一家採用中文名字的酒吧,名為「墜落愛琴海」。想了想,感覺冗長複雜,倒不如簡單一點,把它喚作「愛琴海」。說不定,奧治小說裡的其中一個場景——愛琴海酒吧,也是取材於此。
  事實上,酒吧林立的大街距離黑色大廈的位置還是有點遠,所以仍未發生一些阻止我接近大廈的怪事。我的好奇心愈來愈強烈,決定走進名字親切的愛琴海,試試打聽一些有用的情報。酒吧是個把酒言歡的好地方,隻身闖進別人的小天地,或會有所收穫。

2016年8月28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二部 第五章:忘了小說


《那片黑》第二部
第五章:忘了小說

ocoh說:「要是忘了小說,我到底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多出的時間會用以學習其他事物,或全部都花在娛樂之上,或增加外遊次數。忘了小說,生活可能變得絕然不同。」

  奧治,這個名字,我曾經提及過好幾次,由陌生漸變熟悉,這是他的外號和筆名。由於覺得不好唸,我甚少喚他原來的名字;由於覺得不動聽,他也討厭別人直呼其名。
  他曾經說:「名字是隨便取的。」所指的會是那一個名字,真的不得而知。
  奧治在咖啡室最盡處,裝束依舊是不具特色的T恤和牛仔褲,髮型有點凌亂,但變化不大 。他悠閒地坐在沙發上,桌上有一杯冰巧克力,手持今天出版的報紙,讀得津津有味。乍看來,他似乎忘了飲品的存在,也察覺不到我的出現。
  我在旁邊暗中取笑,覺得他看得入神,無視身邊的事物,這個畫面頗為有趣。他跟世界總是格格不入,極度渴望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認為他的確辦到了。
  沒多久,侍應生機靈的走過來。那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態度誠懇,胸口掛著一個寫有「Trainee」的小牌子,似乎是新請來的兼職員工。我小聲說話,點了一杯熱牛奶咖啡,然後拍打奧治的肩膀,他才有所反應。他表示知道我的到來,不過希望先看完一些國際新聞才開始聊天,他說過在某些情況下需要集中專注,不容許別人打擾。
  奧治一臉認真地要求:「季賢,給我一點時間好嗎?」這個表情予人一種冷漠的感覺,他是個情緒化的人,思想複雜混亂,高興的時候像個興奮的孩子,認真的時候像個頑固的老頭,性情難以觸摸,千萬別去惹怒他。
  我露出微笑:「沒所謂。」
  奧治呷了一口巧克力。來到咖啡室之類的地方,他最愛喝冰巧克力,咖啡偶爾是他的第二選擇,但巧克力永遠會是首選。他特別喜歡放在杯子頂部的鮮奶油,香滑濃郁,入口即化,嘗過後,容易使人上癮。
  對於喝的,我沒有特別的喜好,每一次都是隨便選的。小君常常取笑我沒有個性、缺乏主見,但她遍遍選擇了跟我一起生活,度過乏味的很多天、很多年。現在的她可能後悔不已,我總是不及別人吸引,練不成 那種成熟魅力,學識不夠,身上的錢也不夠。她已經走出我的生活,再不會有人投向我的懷抱。
  早一陣子,我再次推遲上床睡覺的時間,為的是看完朋友的一部長篇小說,題材跟「夜」有關。既然能夠跟他見面,又來到小說場景之一的咖啡室,我不妨坦白道出讀後感。況且,他也渴望得知讀者的想法吧。
  大概是。
  「作品內容豐富,涉及過去、記憶、時空、感情、科幻等元素,雖然沉溺於悲傷之中,容易令人產生憂鬱情緒,但算是很不錯的小說。」在奧治眼前,身處泛著深藍情調的咖啡室,我不用特意誇獎他,而且這個人向來不接受造作的客套話。
  「什麼小說?」奧治一臉錯愕,表情懷疑的問道。
  然後,他做出連續的搖頭動作,表示自己完全搞不懂我的說話,不明白我究竟讀過那一部小說,更不知道「總是夜」背後的意思。
  我的反應是另一種愕然,然後做出一連串呼應他的搖頭嘆息,我們的舉動相當配合,活像兩個相識的瘋子。我再次指出作者的名字是奧治,即是其沿用已久的筆名。
  聽罷,奧治眉頭緊鎖,陷入更深層次的不明不白,這個情況真的使我啼笑皆非。朋友可是小說的真正作者,故事是他編的、他想的,每一隻字都經由他使用鍵盤來輸入,現在竟然告訴我不知道什麼是小說。
  大笑話!
  極荒謬!
  一時間,恕我無法接受。
  奧治嚴肅地說:「對不起,季賢,我對小說不感興趣,平日也懶得去看一眼,更不要說是創作小說。我們之間是否出現了一些小誤會?」他的表情告訴我一個事實──覺得我在胡鬧。
  漂亮滿滿的熱咖啡已然冷掉,我缺乏試喝一口的勇氣和興趣,今天的奧治非常古怪,絕對不像平日的他。提起小說,向來話不多的他會滔滔不絕,主動分享自己的創作和構思。他也喜歡閱讀網絡上的其他小說,那些不涉及金錢的作品都是佳作,流露出真摯的感情,水準不下於職業作家所寫的故事,這些都是他曾經說過的。
  眼前人曾經透露理想、夢想、熱情,在這個沒個性、沒文化 的城市裡,他是多麼的難得,多麼的令人佩服。我們的認識也是從小說開始,我是奧治的忠實讀者,追隨他的小說已有一段日子。
  我們年紀相若,工作地點碰巧也在沙田,於是寫小說和看小說成為我們溝通的第一道橋梁,我早就視他為知己好友。有些時候,他會用筆記本電腦在沙田的一家咖啡室寫作,那是他手上唯一的武器,又是唯一的戰友,所以特別珍惜。每當路經咖啡室,我會坐下來跟他寒暄一番,喝過一杯咖啡便離開,讓他獨自享受創作的自由。
  由於奧治的不尋常反應,我甚至離開坐位,走到咖啡室門外仰望了招牌一遍。上面有著「adiós」的字樣,意思是再見或告別,整個招牌都是粉紅底色配合白色字,相當注目,絕對不會弄錯。
  地點沒錯,人物也沒錯,但剛才發生的對話使我難以接受,忘了小說的他還是他嗎?眼前的皮肉的確屬於朋友,但內裡的靈魂卻好像換上了別人。我寧可相信他的記憶有所缺失,早晚會想起一些跟小說有關的事情,早晚會恢復過來。
  後來,我們聊到別的事情,關於工作、朋友、愛情,我絕不輕言放棄,反覆用問題試探他,希望找出端倪。他清楚記得所有事情,唯獨是小說,偏偏想不起來,那可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怎能夠輕易忘記。這局面使我悶悶不樂,心神恍惚。
  聊天期間,我錯過了一個打來的電話,由於沒有顯示號碼,根本沒辦法回電。也許是推銷員打來的廣告電話,又無聊又費時,真的希望政府儘快定下杜絕這類電話的相應措施,有效解決問題。
  我呆滯地望著冷掉的牛奶咖啡,焦點跑到不明的方向。奇怪的事情摧毀了喝咖啡的興致,奧治也差不多喝完巧克力,我想自己是時候離開……
  突然間,他發出「喀喀」的詭異笑聲,我立時想到了那個奇怪的朱老闆,他也喜歡發出差不多的聲音。
  奧治狡猾地說:「季賢,我得說聲對不起,我好像真的嚇倒你。」
  「呃……是怎樣一回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有些語無倫次。
  「沒什麼,剛才是一段構思中的小說情節,我希望觀察你的真實反應,從中獲取下一部小說的靈感。大概是突然失憶的小說作者之類的東西……料不到你真的上當了。」奧治語氣輕鬆,表情生動起來,流露一絲興奮。
  我苦著臉說:「唉,嚇死我了,忘了小說的奧治又怎會是奧治呢。」這是留給他的心底話,卻衝口而出。
  奧治拍拍我的肩膀說:「不用害怕,忘記剛才的事情,那只是一場戲。而且我們是好朋友,假如我忘了小說,闖進另一個世界,我們依然是很要好的朋友。」說話冠冕堂皇,態度不失誠懇,這正是我向來認識的奧治。
  劫後餘生,他的安慰說話和動作同時奏效,我為之鬆一口氣,身體和情緒也沒有先前般緊繃。
  我們一起離開咖啡室,進入車站月台,神奇的奧治又冒起怪念頭,突然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以工作忙碌、不方便告假的爛理由推掉。其實告假沒什麼難度,我大可接受邀請,在電影院裡一邊享受冷氣,一邊吃著爆米花欣賞故事,但我還是不知何故的拒絕。
  奧治未有強人所難,他將獨自前往市區看電影。一個人看電影對他來說很平常,安靜的享受故事情節和理解對白是愉快的事情,他看著畫面會想很多,甚至想太多,這有助他構思小說。
  我跟他不同,過往就是喜歡跟小君一起看電影,一邊吃爆米花,一邊討論情節,提出各自的想法,會對電影的了解更為透徹。一起看電影是快樂的時刻,合力幹掉可口的爆米花,一起快樂比一般的快樂更快樂,我心裡明白那種愉快感覺,但偏偏想不起上一次看電影的情景。記憶似乎有些不對勁、不可靠,我卻無法準確指出問題所在。
  接下來,是一段從太和到沙田的車程,是注定忙碌的一個工作天。

2016年8月20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二部 第四章:似曾相識的偶遇



《那片黑》第二部
第四章:似曾相識的偶遇

ocoh說:「既視感,算是很多作者喜愛採用的元素。自小時候開始,便對某些事物產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縱使這東西不好解釋,但相信不少人也有過相似的感受。」

  九月二十一日 。
  這是一個工作天,維持不到兩天的涼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若盛夏的炎熱,我決定穿上T恤和短褲外出。矛盾的是,我同時帶備了恤衫和西褲,打算到辦公室更換。身體呈著輕微的疲累狀態,心靈有一種快要枯竭的感覺。活了二十八年,厭世也是合情合理;離開了心愛的女人,沮喪也是理 所當然。
  要不是需要上班工作,我肯定會躲在家裡多睡幾個小時,嘗試恢復永遠不敷使用的體力,在太陽下山前才醒來。
  偶爾會有一種懷疑,疲累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城市人的共同體驗?這個世界、這個城市的節奏未免太快了吧,行事曆塞得滿滿的,資訊傳遞急促頻密,很多事物一瞬即逝,來不及消化內容,便要硬生生的吞食下一個訊息,我們都吃不消,唯有勉強的、苦苦的撐下去。
  起床、上班、午餐、下班、晚餐、睡覺,周而復始。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斷迴圈,像方程式賽車,終點是有的,往前瞧瞧,卻有遙遠的錯覺,跟時間競賽,爭分奪秒,然後輸得一敗塗地。
  走在路上,我幻想這是假期或星期天,節奏緩慢,有一種慵懶的氣氛,除了躲在家裡睡覺外,完全不想幹活。
  一種感應在腦海中閃現,右後方將會有人走上前,估計那個人將會超越我,並直接走過馬路。
  喔,我的估計有誤,她選擇了停下腳步。
  我們並排而立,我發現來者是一個長相不俗的年輕女生,看上去約是二十歲,披著一頭烏黑長髮,脂粉未施,清新脫俗,表情茫茫然,散發著引人注目的青春氣息。我還注意到女生的穿著,白色貼身T恤、藍色牛仔短裙、一雙甚具個性的人字形涼鞋,配搭恰到好處。
  剎那間,我們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恍似有默契的凝視著身旁的別人,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眼神悄然掠過,然後迅速迴避,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燃起了微弱的火花,手指頭也不安分的抖動著。
  同時間,手機震動起來,收到一個短訊,是奧治發過來的,大意是他已經到達購物中心的咖啡室,著我不用趕急,慢慢走便好了。我們相約在太和火車站見面,然後一起乘車,目的地當然是各自的公司辦公室。
  奧治的短訊作用不大,我不急於見面,也不擔心遲到,卻急於逃出猛烈陽光的照耀。再這樣下去,弄得滿身大汗,便有更換衣服的需要和衝動。
  交通燈號的變換比平日緩慢,我們等待了一段時間,行人過路燈仍然維持著紅燈的狀態。我向來不是那種漠視交通安全、胡亂越過馬路的人,途人陸續在我的左方和女生的右方經過,城市人都喜歡犯規,漠視法則,為的是挖取生命裡的一分一秒,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最多的任務,卻不懂得珍惜和享受生命。
  我和女生成為道路旁的情緒共同體:遵守規則,心甘情願地等下去,堅持自己的想法。我為自己的情操感到自豪,同時欣賞行為相似的她。
  我享受著這種淡淡而不著跡的曖昧,有了幻想便不會焦躁,有了幻想便可以快樂的活下去,就像我和小君的當初,那時候的情況跟現在差不多,我們的生命線從此連繫起來,無法割斷。
  這可能是人們常說的Déjà vu,屬於法語,意思是「似曾相識」。
  等候多時,綠色燈號終於出現。我們在一秒後同時步往馬路對岸,步伐接近,再次自然地對望,估計自己表情茫然,她顯得略為拘謹,似乎第二次的對望改變了情緒,我們各自有趣的腼腆起來。
  幾秒鐘後,我們再次自動自覺地迴避對方的目光。我們內心懼怕,卻有躍躍欲試的衝動,主意識不斷壓迫和逃避,向來不願意合作的潛意識暗中攪局,使兩顆心搖擺不定。
  此情此景,使我再次想起小君,雖然我們暫時分開生活,但在名義上,依然保持著男女朋友的關係,我必須努力克制,抵抗引誘。
  兩個人如朋友般走到對岸,我打算加快腳步前往太和站,藉此撇下女生,料不到她有意無意的亦步亦趨,始終走在身旁。再偷看她一眼,我不禁懷疑這一身穿著是為了配合逐漸淡去的夏天抑或孤獨的我,也懷疑自己的衣著是為了誰,不會是純粹的配合天氣吧?
  別人看上去,會以為我們是並肩同行的同伴。真相卻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巧合地踏著相近的路線,做著相似的行為,活在同一個時代,擁有差不多的處事態度。
  這是一個如夢似幻的星期三,在局限的空間裡,彌漫著難以置信的迷幻氣氛,有著淺淺的甜瓜味道,也碰上了舉動古怪的年輕女生。她繼續加快腳步,嘗試一舉超越我,我作出妥協,放棄競步,放慢腳步,她卻在我身前轉身和停步。
  這個人,有點怪。
  女生開口說話,主動打開話匣子,以為有過一面之緣,以為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以為似曾相識。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胡說,她的確長得漂亮,但我們根本不認識對方,而且我對她的長相毫無印象,不用假裝什麼,不用耍弄手段,我已經二十八歲,不再年少氣盛,幾分的成熟使我此刻沉著冷靜。
  女生展露帶甜的微笑:「你好,我們好像在那裡見過?」
  我故意冷淡回應:「對不起,沒有印象。」
  我不斷作出否認,她未有放棄,甚至主動問我拿手機號碼。我想了想,為免耽誤行程,只好輕輕點頭答應,然後給了她一組數字,是臨時想出來的假號碼,我很直覺的認為我們不需要進一步的聯繫。
  自從認識小君,並確立了我們的關係後,我不斷約束意志,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兩個人的關係最簡單,一旦牽涉到第三者,事情開始複雜。我非常討厭複雜,自己卻不是那麼簡單,小君也不再純粹,歲月好像把她改變了,讓我發現她和其他男人的秘密約會。
  總而言之,那是外遇。
  於是,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一個假的,另一個可能都是假的。一起走過一段路,因為遇上分岔路而分道揚鑣,她打算在乘車前先到超級市場買東西,我會再走一段路到咖啡室。
  最有趣的地方是我們沒有問及對方的名字,我把女生的名字直截了當的輸入成「女生」,至於我在那看不見的聯絡人名單上的名字,到底會是什麼?
  成為懸念。
  回到一個人走路的時空,剛才發生的事情使我禁不住偷笑,有著跟六年前相似的情況,有著一個差不多漂亮的年輕女生,分別是男主角的年紀,還有……有別以往的心態。
  Déjà vu——我覺得似曾相識的地方是整個事件,幾乎等同我和小君認識的過程,最不一樣的情節是交出來的手機號碼,我給了年輕小君真實的,給了年輕女生虛假的。
  六年前後,處理方法有所不同。此時此刻,我放棄了冒險,也避開了風險,因為我仍然在乎小君,不希望製造出第二個她來取代她,不要她淒涼可憐。
  揮揮手,別過長髮女生,我進入附屬於火車站的購物中心,室內冷氣充足,感覺涼快舒服,使人昏昏欲睡。走過一條走廊通道,乘上扶手電梯,轉過眼,我已經到達目的地,咖啡室就在眼前,名字簡單易記,兩隻字「再見」,今天是我的第一次到來,奧治就在這兒,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在沙田以外的咖啡室見面。

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三章:無聲的輕吻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三章:無聲的輕吻

ocoh說:「在這作品裡頭,我仍然採用第一身視點。再一次修訂此作,也再一次讓自己體會到第一身的限制,這並非徹底的否定,而是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午夜 ,我突然醒來,因著一些零零碎碎的惡夢,也因著隱約聽見房外說話的聲音,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小君不在我的枕邊。習慣了有她的被窩,被她的溫度所包圍,此刻她不在,讓我驟感不安,產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於是,我悄聲下床,並格外注意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離開昏暗的房間,探頭往外看,知道小君沒有亮燈。客廳黑漆漆的,藉著窗外月光的映照,依稀看得見小君坐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正用手機進行通話。
  我想起在茶餐廳時爭吵的情景,她勸說我不要執迷不悟,不要再想什麼黑色大廈。其實那只是男生們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就如發現新奇的玩具、機械、科技產品,總是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她更要求我努力上進,賺錢改善我們家的生活,我認為她對我的工作情況有所誤解,以為我在辦公室裡逍遙自在;實際上,工作多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此刻,我不期然地想,或許她仍然惱怒大廈和賺錢的事,所以引致失眠。
  憑直覺和氣氛,我估計時間約是午夜三點鐘 ,心裡當然渴望得知通話另一方的身份,但似乎不容易。我只好躲到沙發後方偷聽,非常謹慎,不希望給她發現。小君身穿性感的紫色睡袍,露出了一雙修長美腿,我向來十分欣賞。用眼睛觀看,用雙手撫摸,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做愛。我非常想念一連串熱吻和愛撫,但明白這絕非不正經的時候。
  我從幻想返回現實,趕及聽見一句:「我擔心季賢早晚會知道……」
  頃刻間,我目瞪口呆。
  毫無疑問小君剛才所說的季賢就是我,至於早晚會知道什麼事情,單憑片言隻語,根本未能作進一步解讀。
  不過,幾分鐘過後,小君還多說一句:「好的,我們暫時不要見面好了,我會好好考慮的,稍後再聯絡。」
  這使我摸不著頭腦,小君到底有什麼事情需作考慮,而且她選擇跟別人商量,而不是先詢問同居兩年、朝夕相對的男朋友意見?我們的關係跟夫妻沒差,她對我有所隱瞞,是家裡有事情發生?是患上了難治之症?還是欠下巨債而無力償還?
  陷入迷思之際,小君的一個舉動徹底粉碎了我的心靈。一個近乎無聲的輕吻,對象不是我,而是通話的另一方,我立即愣住,有伏到地上昏暈過去的衝動。知道通話快要結束,我強迫自己清醒頭腦,飛快回到睡房抱著棉被裝睡。緊緊閉起眼睛,等待小君回來,裝睡向來是我的專長,自信可以輕易騙過她。她小心翼翼的鑽進被窩,動作幅度很小,而且非常刻意。
  結果,她真的沒有發現我曾經醒來。
  我故意讓唾液溜到嘴角,假裝夢話:「小君……小君……」
  輕輕喚出她的外號,小君的回應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輕吻,但這個吻不足以消除疑慮,先前那個無聲的吻已對我造成了沉重打擊,即使現在多吻我千百遍,也無法抹除傷害。最奇怪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湧上心頭,小君的外遇事件及場面好像不太陌生,事情彷彿曾經在某年某月某日發生,到了近日再次上演,我無法為此感覺作出圓滿的解釋。
  後來,我竟能安然入睡,未有再作惡夢。也許這是心灰意冷的反映,我意識到一個逐漸成形的事實——兩個人的關係起了巨大變化,決不可能重來。
  轉眼間,來到九月初 。
  經歷了將近一個月的內心鬥爭,我強忍眼淚,狠下決定。我直接把想法告訴小君,我需要冷靜一下,必須暫時離開她,離開這個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小單位。她不捨,哭得死去活來,不斷哀求我留下來。假如這是演戲,她的確出色得使人全身顫抖。
  我關掉房門,她留在客廳。我閉上眼,抱著被子考慮了一個小時,憶起她的一些謊言,夢境和真實的影像重疊起來,我不容許自己相信那些逼真的眼淚。
  最後,我選擇離開,這是個艱難的決定。
  酒店密會和午夜輕吻,兩個事件足證小君在外面另有情人,不用再找私家偵探作深入調查,她的外遇已成事實。
  上述情況不足稀奇。客觀看,小君雖然年屆二十八歲,快要成為別人口中的「中女」,但她的確長得漂亮標致。看過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這個人早就注定是個美人。假如只得我一個男人,好像委屈了她。
  我不打算道出跟蹤的經過,不會揭穿午夜的輕吻。說出來,只會使她無地自容,那麼我們將會真正分開,絕對回不了頭。猜疑從零開始瓦解一段關係,假如真的沒什麼,那懷疑、那情緒就不會出現,掌握了證據,肯定了背叛,我無法偽裝愚蠢無知,無法戴上假面具,讓自己留在虛假的空間裡。一直以為我們將會手牽手繼續走下去,白頭偕老,教人好不羨慕。豈料在二十八歲的時候,我無奈的離開了她。
  「你真的這麼想離開我們的家嗎?」小君憤然問道,眼泛淚光。
  我強裝鎮定:「我希望暫時離開,清醒頭腦,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
  「這裡有著我和你的共同回憶,這個地方不能沒有你,留下來,好嗎?」小君作出挽留,聲淚俱下。
  「不用擔心,房租我還是會付的,不會增加你的經濟負擔。而且我們的情況只是暫時分開居住,而不是馬上結束關係。」我說著安慰的話,是肯定的胡說。這情況下,我已經不曉得什麼是該說或不該說。
  小君斷斷續續地說:「這個單位還有未完的租約……我不會離開的……會一直等你回來。」她的情緒已然失控。
  就此分手了嗎?
  不完全,我仍然喜歡她,卻感到困惑迷惘。即使小君有了外遇,她在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挽留,她仍然猶豫不決,不懂得如何抉擇。我們不一定需要走到沒彎轉的地步,我認為一時的分開未必是個壞主意,我們也是時候作出改變。
  沒有改變,那有明天?
  過著親密的同居生活,我們的生活圈子比以往狹窄,佔有對方,孤立對方,讓世界裡只剩下眼裡反映的我和她。習慣了擁有對方,以為家裡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以為任何改變都不可能發生,我們必能相安無事的走下去。
  命運就是一種有趣的生命體,讓我碰到另一個巧合。剛好有一位朋友要到外國生活兩年,留下一個住宅單位,臨行前拜託我替他看守。
  由於我們關係密切,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所以他定下的租金非常廉宜。我將獨居於一個面積約四百平方呎的單位,空間相當足夠。據朋友所說,那地方家具不多、布置簡陋,住下來會覺得有點空洞,希望我真的能夠適應。
  告別兩年的同居生活,我回到孤獨的世界,不曉得我們的關係將會如何發展。到目前為止,我仍然喜歡她,她同樣不希望分開,但外遇真的發生了,這騙不了誰。或許再過一段日子,我能夠忘記那一夜的跟蹤,淡忘逼真的不忠 ,再次接受不誠實的一個她。這聽起來十分荒謬,但戀愛從來也是不按常規、亂七八糟的,這是城市人的愛情,也是屬於我們的愛情。
  另一方面,我希望再次前去那座黑色大廈,我總覺得那裡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回想告一段落,經歷了三十分鐘的車程,也苦悶了整整三十分鐘,曾經睜眼睡著,樣子該有點嚇人。步出車廂的一刻,發現雨勢減弱,一陣驟雨已然過去,不用麻煩的找地方躲雨,心情也略有好轉。
  人群腳步頻密,走得急快,追趕著生命裡的每分每秒。我被重重包圍,跟隨眾人的步伐,失去自我,我們步往同一個方向,目標一致:公車站。
  走過彎彎曲曲的行人隧道,來到了公車站。看到候車列的一刻,我稍感錯愕,等候車子到來的乘客多到不得了,似乎是雨天帶來的壞影響,也意味著漫長的等待就在眼前。
  好一會兒過去,首先到來的公車眨過眼便塞滿了,我跟其他乘客眼睜睜的目送車子離開,好可惜。再苦苦等待,第二輛公車到來,我們如願上車,候車列又來了另一班人,他們需要等候十分鐘,一切沒完沒了的重複發生,我們的世界彷彿進入了一種未明的循環。
  時間來到了九點鐘 ,經過交通工具帶來的一番折騰,我終於實實在在的走在行人道上,一個人踏著回家的路。驟雨過去,秋高氣爽,涼風吹打過來是有點冷,但清新的空氣使身體自然的放鬆下來。我向來喜歡秋和冬,春天的感覺還可以,一年比一年炎熱的夏天卻是一個煎熬的考驗,室內室外的溫差變化甚大,容易生病。
  忘了說,這是獨居的第一天,我會在陌生的大廈住上一段日子,需要記住保安密碼,妥善保管鎖匙,下車後回家的路線也要知道。走上行人天橋,來到馬路另一邊的行人道,步行五分鐘便到達大廈。
  回到空無一人的新家,料不到電器和家具齊全,沙發、睡床、棉被都不缺。朋友說的沒錯,一個人的話,還是會覺得空間太大,有種空虛的感覺。
  環望屋內一遍,作過簡單的觀察,心裡有了概念,馬上進行的事情是大便,然後是洗澡,晚餐是一個不健康的杯麵。經過勞累的一天,我不打算煮食,也懶得洗刷碗碟和廚具,男人就是懶得打理家務的動物。想了想,還是有一台機器人比較方便,減少一些生活上的煩惱,省下做家務的時間。
  在城市的另一邊,在我們位於長沙灣的家,小君也開始了新生活。她沒有打電話給我,沒有發短訊。她會習慣失去我的日子嗎?
  哈哈,或許她在風流快活,享受著別人的體溫。
  獨居,是個折磨意志的考驗,我要製造新的習慣來取代舊有的。我們交往了差不多六年,同居了兩年,養成了累贅的習慣,戀愛徹底改變了彼此的生活圈子。不諱言,我有些渴望掙脫小君的束縛。
  還有的是,我故意把壓抑怪病的藥物留在長沙灣的住所。即是說,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在取回藥瓶子之前,我會有暴斃的危險。話是這樣說,我倒是不怎麼擔心自己的身體。近一個月,我刻意減少服藥的次數,甚至是徹底停藥,正正希望脫離藥物的控制。
  離開小君,停止服藥,這是一場豪賭、一場冒險,但我希望取勝。

2016年7月25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二章:壓制不了的懷疑


《那片黑》第二部
第二章:壓制不了的懷疑

ocoh說:「猜疑和不信任破壞了無數段關係,事實上我們是無力阻止那一切的發生;即是說,那些我們以為能挽回的,其實結局早就於起點那兒定好了,你認為呢?」

  由七月開始,我依照朱老闆的吩咐,負責到各個地區視察一些商業大廈。我用紙筆記錄,用照片加以輔助,讓朱老闆了解實際情況,從中選擇公司的新辦公室。因此,我為了視察國榮大廈而回到大埔,完成工作後,在偶然之下,八卦的我發現一座黑色大廈的存在。它神秘、古怪、吸引,牽動著我的好奇心,彷彿在遠方向我作出召喚。
  奇怪的事情陸續發生,在國榮大廈與黑色大廈之間的一段路上,我遇見多年不見的中學同學張凝。她改變了髮型,化身成外型爽朗的短髮妹,我看得傻眼了。別過張凝,遠望黑色大廈,猶豫之際,小君打來的電話改寫了情況。原來她擅作主張,駕車來到國榮大廈附近,迫使我放棄探視黑色大廈的計劃,然後兩人一起回家,回到長沙灣的唐樓。
  這裡產生出一個懷疑。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導致我放棄走向黑色大廈,我認為這並不是個巧合,而是一些刻意的安排,有人阻止我前去大廈,事情背後還有真相或隱瞞,甚至是一個陰謀。
  後來,我的好奇心愈來愈強烈,並暗中查找真相。每一次前往黑色大廈,不論乘坐公車或計程車,甚至是步行,總會遇上不同的阻礙。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就是會有突發事件讓我必須暫時擱置計劃。
  或許,我看過太多奧治所寫的小說,引起一些過度活躍的聯想,這是不切實際的。我迫使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但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依然撇不開負面的想法。
  受到黑色大廈影響,我常常心緒不寧,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自己不再屬於自己,感覺沒有以往的實在。面對不明不白的迷霧,我開始懷疑世界的真偽。另一方面,我暗中進行了關於藥物的實驗,這是一次賭上性命的嘗試,逐漸減少服藥,直至完全停止,難纏的頭痛竟然沒有像預期般出現,身體狀況正常,我依然好端端的生存。
  這表示什麼?
  我懷疑藥物只是個金錢騙局。
  除了大廈和藥物,困擾著我的還包括小君,她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理由總是跟工作有關:到外地公幹、在辦公室加班、和朋友或同事的應酬飯局,她忙個不停。我覺得不妥當,她說那是多疑和多餘。事實擺在眼前,在一個星期的七天裡,我們雖然住在同一單位內,是唐樓八樓,卻沒有一起吃晚餐的機會,我只好獨留家中,等她回來。
  有些晚上,她未及回家,我已經捱不下去,在小沙發上睡著。披著一身勞累,睡得不舒服,還作過不少惡夢,夢見一幕幕小君的外遇,她結識了另一個男人,覺得我沉悶,認為我討厭,決意離我而去。她一去不返,夢境逼真得令人心有餘悸。
  另外,由於工作繁忙,小君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為我做菜,可口的菜餚快要成為回憶,我或許需要添購一部機器人,為我們打理家務,甚至是煮飯,甚至是取代她的地位。
  這些情況算是正常嗎?
  我不懂得作答。
  其實,我的懷疑也不是全屬猜測,懷疑令我更注意小君的一舉一動,她頻頻使用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程度是前所未有的頻密。到了午夜時分,她喜歡窩在被子裡玩平板電腦,我暗中觀察,熒幕顯示出社交和通訊軟體,她輸入大量文字,進行無數對話;諷刺的是,我和她的話題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無論怎樣努力,都談不上話來。家裡住了兩個人,氣氛卻異常的沉悶單調,我們彷彿進入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寧願面對吵吵鬧鬧,總好過無話可說。
  事情不會停留在某一個階段,進展和變化早晚會出現,我甚至發現小君偷偷跟其他男人約會。某一夜,我提早下班,乘計程車暗中跟蹤她的汽車,最後車子駛進一家高級酒店的停車場,她和一個中年男人並肩步入酒店大堂。我的跟蹤到此為止,假如再發掘下去,我會變得瘋狂,變得歇斯底里,我無法想象那個樣子的自己。
  那一夜,她沒有回家,我獨個兒開門、關燈、洗澡、睡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沒法子不去想她的事情,沒法子不懷疑她的舉動,沒法子忍耐下去。可怕的是,惡夢依然纏繞不休,我多次夢見她的外遇,也確確實實的目擊她的外遇,我無法欺哄自己。
  第二天,小君卻主動為沒有回家一事作出解釋:「公司有一個非常急切的項目要完成,所以我不能回來,真的對不起,讓你感到孤單了。」神情和語氣都誠懇得無法挑剔,我卻說服不了自己去接受,那些畫面、那家酒店都是千真萬確、歷歷在目,除非我立即挖去自己的雙眼。一邊聽著小君的謊言,一邊發出「嗯嗯」的聲音,同時輕輕的點頭,代表我向現實妥協,對她感到徹底失望。
  另一個晚上 ,九點鐘過後,事情步入了新的階段。
  經過好幾個累人的會議,小君顯得特別疲倦,所以沒有做菜,也沒有精神和時間去完成,這是我能夠理解的。於是,我們到附近的茶餐廳吃晚餐,點了兩道小菜,味道過於濃烈,顯然及不上家裡的。
  在熱鬧非常的茶餐廳裡,半數的電視機正同時播放同一個電視台的新聞報導,剩下的半數播放著直播的足球賽事。有些人孤獨地吃晚餐,有些人談笑風生,有些人勞勞役役,像機器人般不停工作。窩在看似平凡的茶餐廳,也能看到如此的眾生相。這「簡單」殊不簡單,愈是簡單的事物,留白的地方愈多,愈不簡單,藏著愈多的秘密。
  我細心觀察眼前的小君,包括臉色、神情、語氣,她似乎真的很累,沒精打采,話不多。我嘗試打開話匣子,提及工作的辛酸和跑步的習慣,說到自己常常懷念往日跑步的日子,滿身汗水的感覺十分痛快。我刻意用上生動活潑的語調和表情,希望逗她發笑,她卻呆滯地把玩手機,頻頻輸入文字,流露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效果不彰,我迅速改變計劃,把話題轉移到黑色大廈,一個她不會喜歡的話題。
  在寬闊的四人座上,露出無奈苦笑的小君埋怨:「你真的很在意那座大廈嗎?你已經不止一次特意提起它了,好像形成了一種不必要的執著。」這副討厭的嘴臉使她看起來衰老不少,她不再是我迷戀的小君,我們都變了。
  我搖頭糾正:「才不是,只是好奇心作祟。」
  小君猛然瞪眼說:「你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不要這樣孩子氣,好不好?快點忘記大廈的存在,反正那只是冷漠的建築物,跟活生生的我們扯不上任何關係,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希望你能夠努力上進,賺更多的錢來改善我們的生活,而不是像個傻孩子般擁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聽起來,語氣嚴厲得有些過分,但她說的不無道理,日子久了,她不再滿足於現狀,渴望提升生活質素。
  「我沒有你所想象的執著,男生們的好奇心向來很重,不是嗎?」我試作解釋,希望扭轉她對大廈的看法。同時間,我迴避了關於賺錢的話題,只因眼前的她實在太陌生了。
  小君果然改變了態度,苦口婆心的說:「傻瓜,我明白你身患怪病,而且工作辛苦,難免胡思亂想,但請你顧及我的感受,不要把心思花在沒關係的大廈上,我們還有別的生活,要好好過日子啊。」看見她的愁容,我感到一陣痛心。
  這時候,我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失控似的說:「唉,你根本不明白,你說得太過分、太嚴重了。」禍從口出,說出口始知後悔。掀起無謂的爭執,令矛盾進一步加劇,要是能夠好好控制情緒,情況不會變得這麼惡劣,但談何容易。
  聽罷,小君臉露不悅:「對啊,對啊,近來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禁不住嘆息:「唉,不要這樣,我不想為這種小事吵架,我們回家好了,已經沒有心情再吃下去。」
  離開茶餐廳,我們沿著行人道回家。縱使手牽著手,但那一刻的精神距離恍若千里,小君不了解我的心理,不明白男生擁有的強烈好奇心。我們若即若離,氣氛不愉快,大家的心情同樣糟糕惡劣,面對她的外遇,面對我的探秘念頭,我們各自沉默無語,開不了口。兩個金牛座的人,生來是個硬性子,雙方互不相讓,為著自己的觀點而鬥氣。
  關於大廈一事,一方面,我直覺的認為那裡有古怪,如果不查明真相,可惡頑皮的好奇心將會日日夜夜的把我折磨;另一方面,大廈有如生命體,悄悄進入我的意識,把我吸引和迷惑,到那裡認真的走一趟好像是無法避免的任務。每次談到大廈,小君總是表現得漠不關心,從來沒有給予支持和認同,冷酷絕情的她不像原來的她,認真地說到錢的她也不像真正的她,到酒店和男人密會的她……更不會是我知道的她。
  她不再是倪季賢眼裡的林文君,就是這樣。

2016年7月18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一章:車內的真實面貌


《那片黑》第二部
第一章:車內的真實面貌

ocoh說:「憶起過去的總總,有美好的,有悲哀的。回憶或是為了警惕自己不要重複犯錯,回憶或是一種慢性自殺的方法。沒有一個方便的方法抹掉部分記憶,只好一直的等待下去。」

  九月十九日,星期一,下班後的八點鐘。
  久違的雨天到來,確是意料之外,天氣預報有誤,這是偶爾碰到的,不用覺得奇怪,人們早就習以為常,連罵也不想罵。途人未有帶備雨傘,紛紛跑進室內躲雨,我也不例外,害怕被雨水淋濕。不知怎的,覺得自己再當不了野孩子,好像瀕臨絕種的受保護動物,渴望保護自己,也要受到別人保護。
  我喜歡雨天,陰沉的,憂鬱的,使人憶起過去的總總。氣溫冷冷的,使人倍感寂寞,這跟秋天配合得宜,總是彌漫著一片愁雲慘霧。
  我在沙田站月台等待了五分鐘,不算多,假如沒有發生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必定準時,具有相當的效率。整個城市的運作都依賴著這如此可靠的大型交通工具,每天的載客量十分驚人,因此城市人不一定需要擁有自己的汽車,乘坐火車前往城中各處都非常便利。
  說到墮軌意外,或稱作墮軌自殺會較為適合。我不希望這種事再次發生,免得耽誤行程,這種麻煩遭遇一次已經相當足夠。
  每天、每分、每秒;到站、開門、關門。
  重複的東西最容易使人愛上,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生物,悄無聲息的蠶食人類的意識,漸漸的忘記當初,漸漸的無法自拔,意志薄弱的人難以掙脫習慣的操縱。
  人們急不及待的上車和下車,情況顯得混亂。頭髮亂了,我狼狽的擠進火車,過程不太順利,經過了無數的身體碰撞,我甚至有出手打人的衝動。每天都遇上人太多的情況,城中各處都擁擠,從想不起的某一天開始,在不知不覺間,我開始討厭乘車的體驗。
  車廂內十分擁擠,使人動彈不得,不必握住扶手也可以保持平衡,被一副副陌生的身體所包圍,肉體的接觸意外地產生不出一絲暖意。
  活在城市的人都是冷漠的,這裡向來缺乏人情味,人們為了上車而爭先恐後,為了一個座位而爭個你死我活,甚至引起紛爭,吵鬧不停。面對這些畫面,早已麻木,面對每天也依時上演的鬧劇,不能介意太多,唯有一笑置之。
  不再介意是代表成長抑或老化?
  我不太喜歡這個地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活在這裡,有著迷惘的感覺,走不出由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困局。假如給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決不會讓自己誕生於這個所謂的國際大城市,誰也明白、誰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出生,命運同樣被別人所操縱。我想象不了誕生為人之前的那顆靈魂,回憶不了那份純潔平靜的思想。
  雖然握著手機,卻沒有興趣多看一眼,我害怕收到短訊會使自己胡思亂想,假如看到熒幕,我會情不自禁的前往短訊介面,然後發出一個不該出現的訊息。呆望著乘客們各有特色的面孔,五官確有不同,表情卻是同樣的木訥呆滯、了無生氣,他們使我昏昏欲睡,雙眼漸漸模糊起來。
  徘徊於半夢半醒之間,我還是想起那個名字——小君。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不急於結婚,未有計劃生育,過著有如新婚夫妻的生活,好不幸福。
  事情曾經是這樣,幸福不會是永恆。在問題爆發之前,總覺得沒有問題,以為自己能夠容忍那些情況,反過來,卻被情緒處處牽動。
  車廂是一個有趣的地方,有著幾百個陌生人擠在冰冷的空間裡。冰冷是由於開著很冷的冷氣,使人容易著涼;由於人多,病菌的傳播特別容易,特別是那些不斷咳嗽而未有戴上口罩的臭傢伙。
  每個座位都被人佔據著,金屬表面泛著相當的暖意,只因一直被人們的屁股緊緊粘著不移。有的人把玩手機、聽音樂、打電玩、通電話,有些人呼呼的睡,都是一些年輕力壯的傢伙,社會的棟梁或未來棟梁,卻好像喪失了支撐下去的力量,每個人都是垂頭喪氣、缺乏朝氣,又是一片愁雲慘霧。
  瘦骨嶙峋的老人家、腹大便便的孕婦、拄著拐杖的傷殘人士被迫緊握著扶手,一直彎腰的站立著,姿勢不太穩固,看起來十分危險。
  目睹此情此景,同樣站著的我禁不住搖頭輕嘆,安坐其位的那班人竟然視而不見,沒有人願意讓出位置,這個世界真的有夠奇怪。
  這似乎表示他們冷酷無情,自私自利,這不過是真相的其中一面,背後隱藏著另一些故事;住在城市的人喜歡跟別人保持著若干的距離,人口密度愈高的地方,科技愈先進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卻相對地退步,隔膜日漸形成,誰也不願意敞開心窗,不願意多說一句話,不自覺地築起保護自我的圍牆,不論對象是認識的朋友抑或擦身而過的陌生人。
  視而不見,是否真的注意到而不作理會?
  還是他們眼裡什麼都看不見,注視著的只是裝嵌在機器外殼內的閃亮熒幕?裡面有電玩遊戲、電視劇、臉書社交等東西,都是一些虛擬化的東西,看得見,摸不到,多麼美妙吸引,是一個迷惑人心的異空間,如同深不見底的山谷,不容易受到傷害。
  獨自乘車的人躲在自我的世界裡,有伴同行的人卻說個不停、滔滔不絕。車廂內充斥著吱吱喳喳、各有不同的對話,分不清是誰開口說話,內容空泛無聊,彷彿是為了充撐場面而儘量說話,聲音不停奏出,散發出虛偽的應酬味道。
  我無奈地讓自己成為火車裡的其中一名乘客,但不代表喜歡這個人口密度高得離譜的城市,不代表願意接受大眾的生活態度。我默然站立,無人作伴,更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聊天,選擇不把玩任何機器,讓功能簡單的手機安靜地休息一下。
  這個叫倪季賢的傢伙選擇了冷眼旁觀,見證著荒謬世界在分分秒秒間崩潰,暗中觀察一張張流於表面的面孔,他們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表情造作浮誇。
  不期然地想:「你們可以真實一點嗎?」
  下班後,我不會回想工作的事情,就算遇過什麼困難絕境,那只是一份工作,老闆願意付出薪水,我樂意替他效勞,這是最基本的交易。不要以過分認真的態度對待工作,那是生命的部分,絕不會是全部,有些傻瓜為了工作而自殺,絕對不值得。
  喜歡工作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這個答案聽起來模稜兩可。實際上,工作的確長成這個樣子。
  太沉迷,迫使自己跌落不斷奮鬥的死胡同,迷失自我,淹沒生活;太討厭,得不到良好的效果,自然事倍功半,得不償失。抱著不著急、不放鬆、不怠慢的態度看待生活裡的工作,還是不錯的。
  我嘛,這個人能夠坦然面對工作,有些事情卻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範圍,就是關於我和小君的,我們的關係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再補充,是非常巨大的變化。我再不能掌握自己的情緒起落,再不能掛著微笑去看世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出我的生活。
  不得不承認,我的人生遭逢了巨變。
  心情有點糟。

2016年7月12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一部 第十一章:不尋常的阻撓


《那片黑》第一部
第十一章:不尋常的阻撓

ocoh說:「不諱言,羽毛球是我學生時代最喜愛的運動。縱然球技一般,但每天回到學校前,我也為著打球而充滿期待。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跟朋友打球,由於頻率不高,球技沒有很大的進步。算吧,這是興趣而已。」

  女神嗎?
  沒錯,在中學時代,男生們都會擁有一個朝思暮想的對象,條件一般是皮膚白皙、身材勻稱、長得漂亮、成績優異,張凝毫無疑問是其中一位。她散發出一種清純的氣質,具有相當的吸引力。張凝向來不乏裙下之臣,他們圍在她身邊團團轉,並且常常大獻殷勤。
  每天回到學校,不論上課或休息,張凝都需要應付一班衝動魯莽的男生,面對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表白,她使用了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由於家教嚴厲,在成年前絕對不准許談戀愛。
  把問題牽涉到父母和家庭,我不曉得這是真實的狀況抑或隨意編出來的藉口,反正他們都相信了。我的幾個兄弟好友曾經鼓起勇氣,先後向張凝表白,方式有很多,如寫情書、寫字條、打電話、送禮物、邀請約會等,一一被她拒絕。我經常取笑他們不中用,那些傢伙自然被我氣得無話可說,羞愧得臉紅耳赤,張凝成為男生之間一個敏感而微妙的話題。
  後來,大家開始明白到張凝是一個不可能追逐的美夢,決定同時放棄,轉移追求班中另外兩名同樣漂亮的女生。我對她們的名字稍微有些印象,好像是賈敏兒和李祁欣。不過名字並不重要,反正是長有一副沒個性的娃娃臉,屬於愛撒嬌、矯揉造作的類型,我就是沒興趣多看一眼。
  說了這麼多張凝的關於,我卻從來不屬於追求她的男生。在中學的三至五年級,我們就讀同一班,幾乎每天見面,但連點頭之交都談不上。兩個人分別擁有不同的社交圈子,當中沒有重疊的朋友,我當然知道班中有一位叫張凝的可人兒,常常聽見跟她有關的八卦,但我們並不是朋友,關係僅僅是同班同學。
  到了第三年,情況竟起了變化,我們因羽毛球而熟絡起來。在朋友阿堅的影響下,我突然愛上這種有趣的運動,在上課前後我都會前往校舍旁邊的羽毛球場打球,也知道了一件從來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原來張凝同樣喜愛打球,並且球技精湛,她是學校代表隊的固定成員。
  因此,我們每天都見面,每天都有機會一起打球。我的球技遠遠比她遜色,也自覺身體和雙手不靈活,沒有當運動員的天分;於是我把打球視作一項有趣的課外活動,從來沒有認真看待,沒有為著什麼夢想而努力奮鬥。
  進不了學校代表隊,不要緊,反正我們仍然可以在那個風勢猛烈的室外球場快樂的打球。有時候,若能馬馬虎虎的看待興趣,倒是更容易獲得樂趣。
  還記得張凝在打球時會把長髮束成馬尾,看起來別有一種清秀的氣質。有些男生常常駐足球場,為的就是欣賞她運動時的美態,也希望碰碰運氣,找個機會來親近她。
  「搞什麼鬼?幹嗎變成了短髮妹?」我為此大吃一驚,當年的長髮妹、馬尾妹、可人兒,竟然換了一副絕然不同的模樣,她更故意裝酷,擺出一副臭臉,兩個造型實在相距甚遠。
  張凝語氣淡然的道:「我對多年來的長髮感到厭倦了,而且我已經二十八歲,母親都不會過分約束我。」說的沒錯,印象中的她都作長髮打扮,是個乖巧有禮的小女生。
  「難道那個用作拒絕男生的藉口是千真萬確的?」我立即想到這個事情。
  頓時間,張凝表情困惑:「喔?什麼藉口?」
  我作出簡單的解釋:「你說過由於家教嚴厲,所以在成年前都不能談戀愛,不是嗎?」
  張凝恍然大悟:「哦,原來是說這回事,你誤會了,那可不是什麼藉口啊。」瞪眼的神情配合爽朗的短髮,使她比當年更具個性,凝視了好一段時間,我竟然覺得這樣子的她分外吸引。
  兩個舊同學做著相同的姿勢,雙手交疊於胸前,站在無人的行人道上寒暄一番。我沒有看手機,估計時間來到七點半,陽光徹底的退去,黑暗覆蓋著我們的世界。幸好,這裡設置了為數不少的街燈,為我們提供充足的照明;要不然,我們都會墮進一片黑暗當中,趕著回家和離開,更不會出現如電影般巧合相遇的場面。
  我們簡要的說及離開學校後的生活和現在的工作,分別多年,難免產生出一層隔膜,我們儘量多說話,使溝通容易一點、舒服一點。能夠在多年以後重遇,算是難得的緣分,況且我在兩年前已經離開了大埔,搬到九龍居住。交談期間,我不自覺的作出了逃避,刻意似的避開跟小君有關的部分,絕口不提她的事情,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動機和意圖。
  張凝把手機號碼留給我,希望日後還有聯絡和見面的機會,我說沒所謂,反正人生路遙遙,碰面的機會多的是。說過再見後,她步往國榮大廈的方向,那是回家的必經之路,那位聽起來有些嚴厲的母親已經為她準備了飯菜,向來順服的她必須先行離去。我們之間的重遇使我想起另一位久違的人物,是個男生,是個冒險的伙伴,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我們失去聯絡已有一段不短的日子。
  別過她,我轉身繼續前行,打算走往那座又神秘、又吸引的大廈。就算碰到了張凝,就算經過了一連串適宜的對話,我依然放不下探視黑暗的執著。男生自出生那天開始便對世界充滿好奇,這是與生俱來的,我並不抗拒這種容易惹來麻煩的慾望,甚至認為這是每個男性都需要肩負的重任。
  沉醉於冒險的興奮雀躍感,卻收到一個不意外的電話,徹底改變了我原來的計劃。不意外,真的不意外,打電話來的人就是我喜歡的小君,完成會議後,她放棄小睡休息的機會,親自駕車來到大埔,就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白色五人車,她打算帶我回家。
  小君用著不滿的語氣說:「傻瓜,你到了那裡去?我已經在大埔了,車子停在妙源工業中心的停車場,你快點過來,我們一起回家,找一家餐廳吃晚餐。」
  我支支吾吾:「呃……是這樣的,我在附近發現了一座不亮燈的大廈,有著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很神秘,我想到那邊看個究竟,不如……」我坦白說出想法,料不到竟然換來一種被忽視的焦慮感。
  小君打斷我的話:「怪人,先不要說這些,你快點過來,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待小君把話說完,我無可奈何的答應,改變當初的計劃,選擇在半路折返。其實那座誘發好奇心的大廈就在眼前,目測之下,大概只需多走兩分鐘便可到達,我卻不得不暫時放棄。
  事實上,奇怪的人是小君,經歷了一個接一個的項目會議,度過了忙碌勞累的一天,她怎可能突然駕車從香港島來到位於新界的大埔呢?這距離是肯定的千里迢迢,而且燃油費用高昂,如此花費顯得有點愚蠢,我大可自行乘火車回家,我絕不介意多花一點時間。
  而小君所說的工業中心鄰近國榮大廈,恰巧就在公車站的後方,步行回去的話,只需花上幾分鐘。向好的方面想,或許這是她故意給我的驚喜,讓我不用花費更多時間乘車回家。
  我悄悄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是自己最愛惜的女人。」
  話是這樣說,我卻壓抑不了往壞處想的負面情緒,她在無意中阻撓了我前去黑色大廈,重要的部分不單是大廈,還有好奇心和被忽視的感覺,就是心裡不舒服。
  這一夜,我為大廈定下名字,在弄清楚真相之前,它會是我心目中的黑色大廈。

2016年7月4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十章:別人的女神


《那片黑》第一部
第十章:別人的女神

ocoh說:「很多男生都有過專屬於自己的女神,我也有,發生在遠遠的童年。在修正此篇時,感覺特別迷茫,而故事裡的季賢也逐步進入生命的迷宮裡。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罷了。」

  走出國榮大廈,這是我到訪的第四座大廈,也是情況最惡劣的一座,估計朱老闆也不會對這個地方感到興趣,它會順理成章的被我們於候選名單中剔除。
  看了看手機,到了晚上七點鐘,我順便打電話給朱老闆,打算把視察大廈一事作簡單的匯報,豈料卻遇到阻滯。不論是他的手機,或是辦公室電話也沒人接聽,最後我錄下留言:「喂,朱老闆,我是季賢,今天到了大埔的國榮大廈一趟,沒有特別收穫。現在是晚上七點鐘,由於地點偏遠,所以我直接下班,不會回到公司了,再見。」
  我十分了解這位相處多年的朱老闆,假如在忙工作,電話總是無法接通的;假如是不小心睡著,誰也沒法弄醒他。此刻,我判斷自己剛剛打電話給他的行為是多餘的。
  往四處張望,首先看到總共四條行車線,眼前駛過的車輛數目不多,途人更是少之有少。我甚少走近這一帶,假如說這裡是商業區,倒是覺得形容為工業區比較貼切。除了國榮大廈外,其他的建築物都被冠有「工業」二字,什麼工業大廈、工業中心之類的,因此這裡只會是我所知道的工業區。
  看得仔細一點,原來這裡的綠化工作做得很不錯。在行車線之間和行人道旁邊都種植了不少大樹,就算是距離稍遠的住宅區,看起來也是一片綠。一棵棵大樹跟一座座感覺冰冷的大廈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造成一種顯眼的矛盾,這是城市的特質,種種衝突壓抑著人的本性,使人們逐漸迷失於灰色圍牆裡,不再知道生存的目的,不斷追逐若干的虛榮和物質的生活。
  站在行人道的中心,我輕揉頸後,搖搖頭清醒頭腦,沒原因、沒想法的走向左方,經過一個大廈停車場和公車站,沒有發現任何人在候車。這情況很常見,此地人跡罕至,現在又是入夜時分,公車班次疏落,打算乘車的人需要花上二十分鐘來候車,誰會願意浪費這麼多時間呢。
  迷糊。
  我打算在附近逛逛,逐步離開國榮大廈,進一步遠離市中心,我總是渴望逃出城市的約束,找一處寂靜無聲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寧靜。記憶所及,沒有朋友和同學在附近一帶居住。愈走下去,眼前的路顯得愈陌生,但在無形中,彷彿有著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帶領我前進,我對這詭異的感覺一下子給不出解答。
  這感覺使我忽略擦身而過的途人,沒興趣多看一眼,關注的只剩下突然燃起的慾望和好奇,渴望找出原因和答案。行走期間,沒有收到電話和短訊,我猜小君還未睡醒,仍然躲在死氣沉沉、冷得要命的辦公室裡,她需要休息,是具有質素的休息。
  兩年了,我們幾乎每天都過著同居生活,每晚同床共枕。除了她,不會有人在晚上打電話給我,特別是女生,我曾經千叮萬囑,要求她們不要在不適當的時候打來,以免引起小君誤會,她當然不會知道我在這方面的體貼。
  帶著緩慢的腳步走了十分鐘,隨著時間過去,天色昏暗,路旁的街燈陸續亮起來。它們習慣了執行任務,每晚依時幹活,照亮黑暗中的城市,帶來有別於白天的另一面:幽靜的、藍藍的、高傲的。
  不斷張望,終於發現不尋常的地方,似乎就是那個地方深深的吸引著我,在無形中向我招手。繼續往前走,再向左轉,走到直路的盡頭,那裡有一座外表黑漆漆的大廈,奇怪的未有亮燈,顯得格外神秘和妖異,像電影裡才會存在的死城,像一處被遺棄的地方,散發出一點淒涼的味道。
  諷刺的是,愈神秘、愈危險的東西,愈具有吸引力,這一點確實足以致命。當其他大廈紛紛亮燈之際,只剩下那一座建築物依然黑暗,散發出獨有的危險氣息,我卻打算探視那裡的實際情況,這是久違的冒險。
  喜歡冒險,想念冒險,那傢伙曾經為我帶來了一些冒險。
  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從後拍打我的肩膀,力度很輕,似乎是屬於女生或小孩的手,感覺完全不像男人。這是一場徹底的意外,我怔了怔,呆滯幾秒,然後回身應對,眼前竟出現了一個短髮造型的人,第一眼分辨不到是男或女。此人束著一頭凌亂短髮,兩邊的頭髮剛好覆蓋著耳朵,個子矮小,眼神有點不友善,就是帶點兇的意思。
  我不期然在想,這個人幹嗎突然拍打我,是認識的嗎?
  「喂,倪季賢。」一開口就是不客氣,根據聲音,我終於知道眼前人的性別,是個作男性打扮的爽朗女生,而且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打量了她的衣著一遍,寬鬆的白色T恤,一條墨綠色格子圖案短褲,一雙咖啡色短靴,揹負著一個同樣是咖啡色的方形袋子,這顯然是用作裝載照相機的。
  「你好,你……是誰?」我懷疑問道,這一刻的眼神肯定茫然。
  「嘿,你以為我是誰啊?」她冷笑一聲,然後說出莫名其妙的話,要是我知道她的身份,又何必開口呢。
  我遲疑地說:「呃……我真的想不起來,你可否直接告訴我呢?」
  「唉,又是這樣子,剪掉長髮後,朋友都不認識我了。」女生搖頭嘆息,用著自嘲的口吻說道。
  我出言催促:「不要故弄玄虛,既然我們是一場相識,請你快點說出自己的身份。」我似乎被神秘大廈所影響,為了儘快到達那裡,竟然不期然著急起來。
  突然現身的傢伙是誰,我覺得比較不重要,是有些好奇,卻不太著緊。
  「哈哈,你苦惱的樣子很有趣,額上的皺痕使你看起來像一頭鬥牛犬呢。」女生樂得合不攏嘴,但我絕對不喜歡當一頭小狗,而且是長得笨頭笨腦的鬥牛犬。
  我板起臉,決絕地說:「快點說,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好吧,好吧,不要這麼兇啦,我是張凝,就是你認識多年的張凝,我們是一場相識。」女生滿不在乎的說出答案。
  張凝,這個名字喚起我的記憶,我開始回想這個人的故事和我們有過的關係。她是我的中學同學,曾經留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身材嬌小,皮膚白皙,舉止優雅,談吐斯文。在認識的當初,我們都以為她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女生,也是不少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咦,怎麼她的髮型和衣著好像改變了很多呢?

2016年6月2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九章:老人家的教誨


《那片黑》第一部
第九章:老人家的教誨
ocoh說:「老人?我常笑說自己的心理年齡是八十歲,漸漸老去的是心境,而非身體。身體年齡方面,大概比真實年齡小六歲,這是多年來持續運動和控制飲食的效果吧。」

  我試著配合眼前的管理員:「大叔,那麼我需要登記一些個人資料嗎?」這屬於明知故問的笑話。
  管理員即晃動手指,作個手勢說:「不用了,這一帶的治安不錯,犯罪率很低,而且不會有人打這座大廈的主意,我們都很放心。」
  說話的同時,我從錢包裡取出自己的名片並交給他,他簡略的看過一眼,目光停留在一組黑白配色的圖形條碼上。見他神情困惑,我便以一個微笑作為鼓勵和催促,他才遲疑地收下。
  那個圖形條碼叫作「QR碼」,在多年前由一家日本公司發明,目前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已被廣泛的應用。人類的雙眼當然無法讀出QR碼所包含的訊息,必須使用手機或電腦才能讀取,所以管理員感到困惑也很合理。
  至於那個QR碼的隱藏訊息,並非什麼天大的秘密,純粹是我在工作方面使用的電子郵件地址和手機號碼。
  我不解提問:「這是一座商業大廈,一般來說,業主應該很注重保安才對,不是嗎?」
  「今非昔比,國榮大廈的確是一座商業大廈,但早已名存實亡。由於大廈位置偏遠,交通不方便,租用辦公室的公司都選擇在租約期滿後離開,另覓更合適的地方。失去了大部分租戶,收入自然大幅減少,所以業主也不願意花錢翻新大廈,更不要說什麼加強保安了。」管理員詳細地道出大廈的故事,毫無保留似的。
  我再追問:「那麼,大廈單位的空置情況很嚴重嗎?」
  管理員搖頭:「這樣說又好像不對。這裡的租金比同區的其他地方便宜,有些大公司會向業主議價,以低於市價的價錢租下一兩個相連的單位來存放不重要的文件和物品,作為倉庫之用,所以空置率不高。」
  「冒昧一問,還有人會在這裡租下單位作辦公室用途嗎?」這是我最為關注的環節,也是前來這裡的主要目的。
  「坦白說,沒有,這裡還是比較適合當貨倉呢。」管理員爽快答道,語氣肯定。
  嗯,這不算壞消息,我們似乎可以把國榮大廈從候選名單中剔除。若要用來當辦公室,這裡的水準不夠,跟公司的要求相距太遠,不論裝修、設備、保安、交通,各方面都遜色太多,唯一取勝的地方是租金,從文件夾裡的資料得知,這裡是最廉價的選擇。明天是星期六,同樣是工作天,我會把所見所聞如實告訴朱老闆,讓他考慮一下。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是純粹的視察,而不是作出決定,最終決策人還是飽受家庭問題困擾的朱老闆,希望他仍能做出適當的判斷。
  回望大門外頭,見時候不早,我便表明來意:「大叔,我有一個請求,可以帶我進入大廈內部參觀嗎?如果有空置的單位,我也希望看一下。」
  管理員笑說:「沒問題,反正我也是閒著,可以帶你走走逛逛。看你的樣子,便知道是由某某公司派來視察大廈的小職員了。」
  漂亮!給他輕易看穿了。
  經歷了火車服務的延誤,回到大埔,一切彷彿恢復正常,如願的來到國榮大廈,遇上友善親切的管理員大叔,跟隨他參觀這座條件欠佳的大廈。我們乘坐感覺不良好、不穩定的老舊升降機到達八樓,那裡有著一個空置單位,上一個租戶於一個月前離開,清理工作已經完成。
  環望一遍,發現單位空間寬敞,間隔也很實用,這就是高齡樓宇的好處。由於是舊派設計,相對於新式大廈,實用面積較多,自由度更大。我還注意到一些必須清楚的事實:混凝土脫落、牆壁破裂、電線殘舊、樓窗破舊、消防設施嚴重不足。我用紙筆把看到的記錄下來,還在管理員的同意下用照相機拍下不少照片。
  管理員作出提議:「年輕人,還要看嗎?我知道十三樓也有一個空置單位。」
  「可以嗎?我怕妨礙你的工作啊。」我表現客氣,語氣誠懇,這是出外辦事所需的禮貌,也是朱老闆的教誨之一。
  聽後,管理員開懷大笑:「哈哈,孩子就是孩子,你不用為我擔心,不會有人關心這座大廈的,也不會有人在意我有否偷懶,反正這裡早就被大家遺忘。事實上,業主們也有出售大廈的打算,如果這裡被大財團買下,或許會有改頭換面的一天。」
  我禁不住懷疑:「哈哈,難道有財有勢的人才能改變世界嗎?」
  管理員馬上點頭:「當然啦,我跟你幹嗎跑去改變世界?平凡人要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你以為當有錢人真的很快樂嗎?他們的確了不起,領導大集團,富可敵國,改變世界,但看看報章的照片、看看電視的新聞報導,那些人都是愁眉不展的,每天揹負著沉重壓力,換我來當那些大集團的主席,可能不到幾天便會請辭。」
  我表示贊同:「有道理,我也不能想象當大人物的滋味,所以甘願繼續過平凡人的生活。」
  管理員再次強調:「年輕人,平凡是福啊,要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假如出現改變,你根本不可能回到從前,過去便是過去,一去不返的啊。」
  「大叔,難道你有過這樣的經歷?」這是從他的語氣來猜測的。
  低頭,黯然,管理員頓時感慨起來:「我曾經擁有大好家庭,養妻活兒,生活美滿。後來抵受不住誘惑,酗酒好賭,欠下一大筆錢,無力償還。由於負債累累,我的情緒大起大落,甚至以暴力對待妻兒……最後,他們離我而去,剩下我孤單一個人,你覺得這樣的說服力夠不夠?」
  我猛然點頭:「很足夠,謝謝你的教誨,真的謝謝你。」
  短短的一段自白,一個老人向陌生人訴說過去。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故事,曾經精彩、意氣風發,後來敵不過各種引誘,墮落塵世,失去了身邊最重要的親人,眾叛親離,才領略到平凡是福的道理。
  後悔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
  短暫的相處,讓我感受到管理員內心的孤獨,他一個人、一整天看守著同樣老去的大廈;回家後,大概也需要一個人面對僅有的四面牆,空空白白的,最大的娛樂或是看看電視節目、報章雜誌。他說過自己有一個兒子,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難怪待我格外友善親切,我的出現好像喚起了他對兒子的思念,這或是巧合。
  思念在那一刻最為平靜?
  大概是當往事已成追憶,不落淚,不激動,偶爾的想一想。
  到達十三樓,草草看了一遍便離開。別過管理員和大廈,收好文件和照相機。我慢步離開,禁不住回頭一看,看到年老臃腫的他返回崗位,可憐的背影使我不期然鼻酸起來,原來我也很想念自己的雙親,不知道他們會否適應異地的生活。
  沒有兒子陪伴,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