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4年3月25日 星期二

《迥空》 第一章:嫖客


《迥空》

第一章:嫖客

這是一段發生在四年前的小故事,男人那年二十六歲,跟每個人一樣,他擁有幾個身份,包括寫小說的作家、某電子產品批發公司的合夥人、一個美女的丈夫。此外,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假身份。

那天屬於平淡的夏天,所有事物的氣息都很平淡,對男人來說,二十幾年的生命也漸漸變得單調。黃昏時分,他在某車站下車,抬頭看著染成一片紅色的天空,他禁不住發出輕輕的嘆息,呆住不動,一陣子過後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他那個在兩年前娶回家的可愛女人發個訊息。

這些年來,他喜歡喚她「阿魚」。

短訊內容是:「對不起,今晚需要跟同事去應酬,我會晚一點回家。」

男人撒了一個謊,他根本不用出席應酬活動,他打算獨個兒到某個地方,某個不能給妻子知道的地方。今天的裝束使他內心壓抑,整齊的恤衫和西褲,貼身的剪裁就像把整個人徹徹底底的綑綁著。其實他不用每天到辦公室工作,另一個姓霍的合夥人也覺得不要緊,但在一些必須在辦公室現身的情況下,這裝束為他帶來了異常緊張的情緒,身體和表情的僵硬,彷彿表示他跟工作之間確實有點不對勁。

緩緩步出車站大堂,男人環望四周,然後走著一個人的路,故意把手機設定為靜音,當他解開了恤衫的第一顆鈕扣,接著是第二顆,腳步也隨即輕快起來,他心裡甚至有了衝動到附近的商店買下另一套衣服來更換。

在路途中男人錯過了一些來電和短訊,看到與否,他認為是無關痛癢的。

說不定是夏天的關係,接近攝氏三十度的氣溫使人慵懶,男人沿途遇到的人,包括中學生、小孩子、在看店的店員,每個人不約而同放慢腳步,還未下班的人工作效率也很低,狗兒、貓兒躲到稍為涼快的陰暗處小睡。走過了大街小巷,男人走了二十分鐘,由於恤衫的綑綁,他披著一身汗水,他不用確認便進入了一座唐樓,循著梯級登上三樓,外面的廣告招牌清晰地透露了他此行的目的,黃色代表了色情,應門的人是個打扮美艷的女人,由於塗上了不適合的化妝,她看起來比較老,實際上她只有二十二歲,是個青春少艾。

「唐先生,想不到你又來了。」

「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呢,而且跟家人關係也變差了,所以來找你輕鬆一下。」

唐先生是個假名字,男人是個聰明人,他不打算在色情場所建立任何人際關係,他知道妓女為了工作也編了一個假名字,好像是「子螢」什麼的,反正是個假名字,除了第一次見面,他從來沒有喚過她一次。兩個用上虛假身份的人卻在騙不了誰的真實裡接觸,甚至親熱起來,說穿了,誰也躲不開活著的種種諷刺。

在眾多身份之中,男人透露了可有可無的一個,是作家。在這個城市裡,在人前自稱作家,換來的是難以置信的目光,驚訝那人擁有不一樣的才華,驚訝那人放棄了獲得高薪厚職的機會。在這裡,情況是這樣的,大部分人單靠寫作是無法維持生計的。

最使男人自豪的身份是作家,同時間,他以為對方也以為這是逗樂人的笑話;有時候,真或假的基礎是觀點與角度。

妓女來自鄉村,讀書不多,認識了自稱作家的男人就覺得很喜歡、很了不起。她學問不高,不曉得那叫作「仰慕」,男人給她高高在上的印象,存在著一輩子也追趕不到的距離。這是他們的第三次結合,男人享受的是腦海裡久違了的激情,而不是身體所渴求的需要,妓女卻開始想象著跟自己纏綿的消費者所寫的是那個類型的書。

他是個席席無聞的小人物?還是名字響噹噹的暢銷書作家?故事裡面有沒有她?

反正,她也找不到答案。

反正,只要是他寫的,她也會愛上。

「原來這種文化人也嫖。」妓女心裡說著。

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每天每夜除了接客外,大部分時間是獨處的,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節目,沒完沒了的,千篇一律的,唯一的益處是使她的廣東話進步了不少,有助提升營業額。

看破了,嫖客和妓女在同一天空下過著重覆單調的生活,他們是同樣的污穢和潔淨。事實上,男人沒有瞧不起她,靠著自己的努力來賺錢的人總比慵懶的社會蛀蟲更值得別人尊重。

妓女主動帶男人到浴室潔淨身體,這是兩人寒暄後的重要動作,即使他經驗不足,也明白這是必須做好的;由於經驗不足,他也不懂得替她的表現評分,反正他很清楚自己躲進來的目的,是為了放鬆身體和心靈。在外面的世界、在家庭裡,他總是覺得很緊張和焦慮。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常常心神恍惚。

「你的朋友佘先生還好嗎?他好久沒有出現了,是有什麼麻煩嗎?」

「不用替他擔心,他有工作在身,有一段日子不能再來了。」

「很可惜呢,他是我們一班姐妹最喜歡的客人啊,又闊綽,又懂得尊重我們。」

「哈哈,是好客難求吧?」

「大作家,假如沒有佘先生,你會自己去尋歡嗎?」

男人苦笑:「這個問題難倒我了……假如沒有他,我大概沒有來找你的必要。」

「哎呀,你這種男人真的很狡猾,故意把話說得這麼深奧,聽得我頭也痛起來了。」

雖然男人沒有把話說得很清楚,不過他說的都是千真萬確,只是妓女完全聽不懂。所謂的佘先生、唐先生,兩人關係密切,甚至由於那種關係,身為長輩的佘是千不該、萬不該帶他尋歡作樂。男人偷笑了一下,不單是佘先生也是個假名字,還包括他們隱瞞於人前的真正關係,假如把真相告訴這個正跟自己翻雲覆雨的女人,她的反應必定很有趣。

理智卻阻止了內心的魔鬼。

經過了一次跟一次的交易,簡陋的小房間在男人心裡產生了一種親切感,縱使他用上了一個假身份,但能夠得到偶爾坦白的機會,他覺得這些錢花得很有價值。男人花錢買下了妓女的六十分鐘,時間並不鬆動,因此他不熱衷聊天,女的倒是喜歡說個不停,她渴望進一步了解對方,對方可是個作家呢,愈無法理解的東西愈散發出謎樣的魅力,除了跟他結婚的那位,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吸引力。

另一方面,男人明白這裡是個短暫的避風港,完事後怎樣不捨,他仍然要面對外面的世界和關係日趨緊張的妻子。赤裸裸的他擁著氣吁吁的她,一連串的激動使她招架不住,她驚訝於他的投入,以為他是一頭餓壞了的野獸,她徹徹底底的給征服了。

男人滿足了慾望,理智也同時恢復了,他用手輕撫妓女的髮端和背部,她驚訝於他的溫柔,比佘先生所給予的尊重更高了一個層次,這一刻她以為對方是她的男人。男人內心充滿了矛盾,他不明白夫妻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婚後的美滿日子受到詛咒似的在一年後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層隔膜、沒完沒了的吵罵,好勝心是關係破裂後產生的副產品,最近他才發現她比他以為的更要像他。

男人驚訝於手指頭傳來的感應,原來撇開了感情和關係,每個女人的玉背都是差不多的觸感,假如跟對方無法相處下去,除了性愛,兩人之間還剩下什麼呢?

「大作家,你以為我是誰了?」

他撒謊:「我以為你是我的初戀情人,你們長得有點相似,不過她比你大幾歲,已經有了家庭。」

「想她嗎?」

「沒有,人家已經有一子一女了,我才不會想念一個這麼遙遠的女人。」

「不好意思……」妓女表達歉意,她不曉得怎樣解釋才算恰當。

「沒所謂,不用解釋,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我們到浴室去,好嗎?」

在離開房間時男人吻了她的臉頰,對他來說這是出於禮貌,對她來說那是出於感情,雖然她是個出賣肉體換取金錢的妓女,但她只有二十二歲,還是個想法單純的小女生。要不是為了養家,她才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城市工作,天真的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以為在那些客人當中會有一個憐愛她,然後跟她結婚,一起組織家庭。

她在想:「唐先生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使妓女動了心,漸漸喜歡上唐先生,他卻認為自己只是個消費者,陷入的僅僅是一場買賣;誤解使男人向阿魚求婚,使她被憧憬所迷惑,使想法幼稚的他們在同一屋簷下生活,有時候過分的樂觀會帶來災難,他不知所措,乾脆什麼都不做,她默默等待,沒一件事辦得妥妥當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奇妙,不用心經營的話只有一個結果──倒退。

走到地面,男人立即打電話給佘先生,他嘗試為自己的行為作一些解釋。

「岳父,我又到了那裡,我控制不了自己……」

回應卻是:「不要緊的,我也是男人,當然明白你的心情,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

男人打斷他的話:「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一個消除壓力的方法,對你們的關係更有幫助。這些年來,我跟你的岳母不是相安無事嗎?難道她沒有發現我找其他女人嗎?難道她真的那麼笨嗎?」

「嘿嘿,你已經可以倒背出來了。」

男人又說:「佘先生……不,余先生才對,這可是對家庭的背叛啊,不要把我們所犯的罪行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好嗎?」

「阿翔啊,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岳父這稱呼簡單的交代了兩人的關係,佘先生姓余,是阿魚的父親。諷刺的是,第一個帶男人嫖妓的人也是這位受人敬重的岳父。在老先生眼裡,對家庭和睦有一番異於常人的理解,他認為男人尋歡作樂是合理的,是調整生活的一種方式,身邊的另一半需要心甘情願的接受這種習慣,他甚至迷信一夫多妻的制度,認為妻子只是丈夫的財產云云。

男人無法認同岳父的看法,甚至覺得他是滿口歪理。

「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當頭棒喝的一句使男人羞愧得馬上結束對話,他在頃刻間明白到自己是不配這樣批評別人,他羞愧的不單是剛完成的一宗交易,而是發現自己是那麼虛偽跟無恥。

男人想得失神,站在馬路中心也不知道,直到被緊急剎車的司機罵他「不要命」才驚醒過來,他勉勉強強的走到對面的行人道,再長嘆一聲,他明白思緒怎樣混亂也好,也是時候回家,情況怎樣惡劣也好,心情怎樣不安也好,他還記得乘車回家的路線,記得在下車後步行回家的細節。

他忘不了那夜回家看到的畫面,倦透的她在紅色沙發上睡著,純粹的表情、含糊不清的夢話使他憶起兩人在小單位裡的當初,他馬上拿出相機,拍下照片作為記錄。在婚後,他幾乎沒有完成任何小說作品,這充滿了感情和記憶的照片說不定可以替他找回昔日創作的靈感。

坐在地板上默默的凝看,男人渴望替她蓋上一張毯子,但理智馬上阻止了他,他懼怕污穢的雙手會弄髒她的身體,他無法像岳父般淡然面對自己的背叛,他悄悄的躲進浴室哭了一場。

「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是他內心的獨白。

回到四年後的現在,當時的惡夢不但沒有隨風散去,男人得知妓女的死訊後,墮入了另一個更恐怖、更複雜的惡夢裡。他迫不得已,早早向老婆提出離婚,結束兩年的關係。

遭遇有如凌亂的曲線,驟然看來是相連或平行,總是以為卻不然。

2014年3月24日 星期一

短篇《就是喜歡》

短篇《就是喜歡》

如常的夜,如常的運動,弄了簡單的晚餐,翻過幾頁書,如常的一切是為了準備第二天的工作,他不打算熬夜,理智地在適當時間睡覺。科技替他記錄了身體狀況,到了早上明早就能用手機檢視睡眠質素,也可以查看一天的運動量,藉著這些數據,他可以調整飲食和作息,保持身體健康,讓一切如常運作。

沒錯,科技記錄了表面,卻無法寫下心情,包括一個奇怪的夢。

她有一個外號「min-wee」,是他私自替她取的,他以為沒人知道這是某國的文字,以為沒人猜到背後的意思。她不例外,從來不知道這個外號,沒想過有人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在夢裡,除了min-wee,還有另一個她,叫美雪,名字有如她的外表,擁有雪白的膚色、美麗精緻的五官、挺充實的內涵,身邊不乏追求者。他覺得美雪很不錯,感覺卻有點虛浮,也許,表面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太實在,眼睛看到了表面,卻無法闖入內心,包括一個可人兒。

在現實裡,min-wee跟美雪素不相識,在夢裡卻成了朋友。在長假裡,三人到了某地旅行,興高采烈的逛街,在眾多景點留下足印,嘗盡地道小食、美食,他替兩個女生拍下了無數照片,記錄了外面的熱鬧和他們之間的愉快。旅行的其中一個目的,大概是盡情忘卻原來的不快,逃離社會帶來的壓力,鼓起勇氣走出培育自己的成長地,去做平日不敢做的事,找回快要沉沒的自我。

在旅程的某一天,他順著心情去牽美雪的手,羞答答的她沒抗拒,手指頭的觸碰很直接的傳遞了心意,他們的舉動一下子親密起來,甚至是,在另一個旅行搭檔面前也沒有半點顧忌。故事很應該在這時候寫下省略號,他們從此快快樂樂的在一起,留下最美麗的聯想。

可是,他覺得不妥當。

在海邊吹著海風,剩下一個人,靜靜的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是他在這段日子裡難得的獨處。當兩個女生都走開了,他試著往內心尋找答案,呼呼的海風好像了解人們的心事,刺眼的陽光總能夠清醒頭腦,雲朵的停步彷彿就在給予安慰,不消一會兒他找到了答案。原來搖動心情的東西是內疚感,他無奈的笑了笑,關於min-wee的任何方面,他一直看不順眼,在過去幾天也由於關注美雪而冷落了她。

怎麼,他忽然內疚呢?

好像說不過去。

在過去的相處裡,他討厭她的飄忽,對她的自以為是感到不是味兒,看不起她是個不願意動腦筋的白痴,更在她身上看到前度女朋友的影子,他替自己找來一堆討厭min-wee的理由。

要討厭一個人,不難。

可是,後來三人又走到了某個著名的景點,內疚感再次作祟,他突然甩開美雪的手,她表情錯愕,嘗試用力抓住他,儘管抓住了,他的手總是莫名其妙的滑開,彷彿就是另一個遙遠的夢。在夢醒前的一刻,他關注的人卻是走到遠處的min-wee,他跟她之間存在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心靈的距離是可以跟西伯利亞鐵路相比的九千多公里,他注意到她臉上的落寞,把那個不服氣的表情寫到腦海裡,成了記憶。

沒法完全睜開眼睛,沒法完全回到現實,他對min-wee的內疚感揮之不去,夢醒了他才明白自己很在乎她,延續在海邊的所想所思,經歷了一個夢,度過了一個夜,改變了min-wee在他心目中的樣子。他討厭她的飄忽,卻記得她說過一些使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說自己可能會有精神病,假如那一天來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的照顧她;面對她的任性,他卻總是順從她的意思,至於是什麼原因,他完全沒有概念;他常常動腦筋解決問題,擁有引以自豪的大腦,從小到大都喜歡為每件事情反思一下,至於她,在他眼中只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傻瓜。

說不定,她的簡單、她的坦率、她的無助就是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在神推鬼撞下,他曾經替min-wee弄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拍下一些裝模作樣的照片,又知道她想到法國旅行,花了一個晚上裝好一個好脆弱的巴黎鐵塔送她。另一方面,他也喜歡她送的聖誕禮物,在一些寒夜裡,假如沒有那份溫暖禮物的陪伴,他早就著涼生病了。在某個納悶的下午,他叫她說個笑話,她的回應是「我就是一個笑話啦」,然後說了一堆自己的滑稽,她輕輕鬆鬆的逗笑了他,他打從心底的喜歡她的可愛。

夢醒後,他想她,min-wee呆呆的樣子在他腦海裡浮現,雖然真實的模樣跟臉書上的照片有一段距離,他還是覺得min-wee很美,他禁不住傻笑,取笑自己怎可能突然喜歡一個本來討厭得很的女生,明明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明明兩個人都跟對方說過一些過分的話,明明他們之間沒什麼,明明她停留在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站的七天之後,明明他不會愛上她,她也一樣。

怪夢喚醒了某個不起眼的意識,他哼著一首歌,就是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就是喜歡她那樣的脾氣,偶爾善解人意,大多粗心大意,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就是喜歡她常有的任性,就是喜歡她冷酷的表情,有時長篇大論,有時不說一句,真的喜歡她所有的樣子,保留純粹的面目,不需要刻意的迎合。

不要輕易嘗試任何改變
改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
以為我能再多愛你一些

不要懷疑自己
屬於你的一切都是美麗
我相信只有真心能永遠

不要隨便改變你現在的樣子

不知道從那裡得來勇氣,他告訴她:「我曾經很討厭你,作了一個怪夢之後,卻喜歡了你。」

2014年3月22日 星期六

《總是夜》 第十章:鋼筆與墨水(上)


《總是夜》

第十章:鋼筆與墨水(上)

ocoh說:「擁有過的鋼筆好像只有一支,代表著一個無疾而終的故事。那是一份多年前收到的禮物,我不曾使用。每一次打開長方形的筆盒,總會想起從前,在此祝福遠方的她生活安好。」

臉色蒼白的兩人轉身離開沙灘。面對眼前絢麗無比的極光,他們各懷心事,男生暗下決定,誓要協助女生尋回丈夫。她活得不快樂,只懂得默默守候,是個沒將來、沒理想的人。在偶然的情況下遇上了第三顆靈魂,燃起意外的火花,男生身上有著她丈夫昔日的影子,性情較為開朗,願意開口交談。雖然說不上是健談,也的確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促使她打開心窗、坦白想法。

一男一女刻意保持著距離,正步往沙灘附近的停車場。兩人的距離約是一公尺,由女生帶路,男生若有所思的凝視她的背後,使他再次憶起那段十七歲的初戀。兩個她十分酷似,要不是來到了異世界,他可能會以為對方就是自己認識的初戀情人。

這絕對不是一場夢。

兩個世界同時存在,互相影響,男生原因不明的被轉移到異世界。整個城市都泛著一股淡淡的憂傷,這是一個感覺苦悶、節奏緩慢的世界,處處都用上二十四小時制的時鐘和手錶,市民大多躲在家裡,足不出戶對他們來說是很平常的事。如男生所見的,公車和計程車是黑色的,私人車則是白色的,黑與白同時存在,互相對抗,眾多的不一樣使他漸漸接受這裡是有別於地球的另一個世界。

那麼,他究竟在想什麼?

「想辦法找回葉琦,跟他再次交換。」

有了清晰明確的目標,面對未知的茫茫前路,接下來的一切會順利嗎?

目光總是離不開張小夜的背影,不由自主的,無可奈何的,與其說她跟依婷相像,倒不如乾脆認為她們是活在兩個平行宇宙的同一個人。

相似的情況也在我身上發生,葉琦就是活在黑暗城的鄧家豪,我們的長相和身高都差不多,只不過他瘦得不像人形罷了。根據張小夜所說,葉琦的心理狀況欠佳,他把不愉快的故事藏在心底。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他是個挺幸運的人,在充斥著黑暗、沒有白天的世界裡,還有一個對他不離不棄的妻子,堅持每天等待他回家。我認為他擁有活下去的理由——難得的夫妻情誼,他決不能就此遺棄這個女人。

我們急於離開,步伐跟不上兩顆焦急的心。其實在沙地上行走並不容易,健步如飛是不切實際的妄想。沙灘環境昏暗,缺乏完善的照明設備,使我們視野模糊,難以估計前方有沒有障礙物,用跑的也是不可能。我感到無奈,卻把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硬生生的吞下去,心裡明白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飯要一口一口的吃,有些事情,急也急不來。

「沒辦法,這裡是沙灘,腳步難免需要放慢。」張小夜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們一起跑回去好嗎?」

她輕輕搖頭:「穿著裙子很不方便,算了吧。」

「那麼,我們慢慢走好了。」再看她的穿著,我也不用介意什麼。

上車後,一切如想象般進行。車子的行駛非常順利,香港的道路跟這裡無法比較,我的世界人多車多,經常塞得水洩不通,容易發生交通意外,在那些繁忙道路上駕駛絕對不是什麼樂事。懂事以後,我都不喜歡駕駛,是由於自己,也由於環境,公車、計程車、火車、地鐵等交通工具實在方便完善,而且車資划算,沒有自己的車子確實問題不大。

由於葉琦的身體狀況欠佳,我再次不小心入睡。同時漸漸明白這副身體的特性,稍不留神便會想睡,好像擁有永無休止的睡眠慾望。我佔據著身體卻無法了解原來主人的往事,當中好像有著一層看不見的隔膜,突破不了。人們常說「得到你的人,卻偏偏得不到你的心」,套用在我與葉琦身上真是一種配合得宜的諷刺。

疲倦的身體響起警號,告訴我必須作出休息,我的意識仍然清醒,甚至作了一個跟現實非常接近的夢。我夢見自己偶遇一個陌生女生,場景是室內,好像是一家小酒吧。她披著栗子色的長曲髮,擁有一身健康的古銅膚色,身穿一件白色貼身背心,一條短無可短的牛仔熱褲,充滿夏日陽光氣息,散發出一股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打算鼓起勇氣開口問她的名字,也希望她願意留下聯絡的方法,就在重要關頭,我屏息以待她的答覆,美夢竟然一下子沒預告的結束。我覺得很殘忍,不甘心的感覺湧上心頭,這不過是一場夢,怎麼不能留下一個美滿的結局讓人好好回味。

從夢境眨過眼就回到車內,虛幻與現實只是一線之差。說這裡就是現實世界,又說不過去,黑暗城跟我存在隔膜,我能用雙手觸摸這裡的一事一物,可是感覺卻不如記憶般實在。

記得那一齣叫《阿凡達》的科幻電影,殘障的男主角讓意識進入一具由DNA培植的軀體「阿凡達」之內,化身成身高九呎的土著外星人,以便進入他們的社會。雖然電影裡的化身軀殼健步如飛,我卻認為那感覺只是像駕駛機器人,男主角仍然是人類,這基礎沒有改變,他的身體依舊殘障,半身不遂。

在這趟奇幻旅程中,葉琦的身體就是我的化身軀殼。

看過張小夜一眼,她控制著方向盤,前方的一連串彎路使她非專注不可。她的雙手異常靈活,動作自然有如本能反應,再次目睹她的駕駛技術,我不禁暗暗讚嘆。同時間,我再次埋怨自己,看上去如此簡單的事情怎可能辦不好。最糟糕的是,我甚至找不出實際的問題所在。

「是看著我還是看什麼?」張小夜察覺我的目光有異。

我坦白:「看方向盤和靈活的雙手。」

她咧嘴笑道:「羨慕吧?」

「我也渴望擁有純熟的駕駛技術,可以把車子操作自如。」說話的同時,我的雙眼不由自主地泛起眼淚,這是發自內心的坦白。我心裡渴望改進駕駛技術,但面對這一位名叫「駕駛」的敵人,卻總是無力招架。

張小夜給我鼓勵:「在那個世界裡,你要加把勁。」

白色五人車剛好停放在威利萊旅館前方的路旁。前方有另一輛汽車,同是白色的,不過是兩座位的迷你型車款,看上去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屬於中看不中用的例子。我不喜歡這種車,感覺不堅固、不可靠,不幸遇上交通意外的話,車內的人很可能一命嗚呼。

回到旅館,我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為了那一支在當時沒有發現的鋼筆,我或許大意錯過了它的存在。

走到旅館門前,我們有默契似的停下腳步。張小夜眼神猶豫的望著我,我彷彿能夠讀取她的思想,我悄聲一問:「你想進去嗎?」

張小夜苦著臉說:「感覺矛盾,卻非進去不可。因為你沒有看過那支鋼筆,找遍整個房間也可能錯過它的存在,況且我需要教導你使用它的方法。」我不喜歡這個狀況,要她進去好像委屈了她。

我故意壓下聲音說:「那是葉琦最後逗留的地方,我明白你的難處,真的對不起。」

「需要道歉的人是我,是我的丈夫把你牽涉過來,他不該這樣做。」張小夜的表情告訴我她是多麼的歉疚。

「有原因的嗎?」

她續說:「他擁有逃避現實的想法,或許就是這樣,或許是別的原因。這一次的情況異於平常,照道理,在地球逗留了一段時間後,鋼筆也會把他帶回來,但現在……」

在她猶豫的片刻,我說:「現在出現了一些狀況,你我都不明白,但葉琦知道的肯定比我們多。」

「對不起,我身為他的妻子,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這是我的過失。」張小夜一臉憔悴,看來事情的複雜性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我用自嘲的口吻說:「哈哈,我們的交換似乎是注定躲不過的。近來我在那邊的生活也不愉快,駕駛課使我傷痕累累,依婷的電話又使我痛快的哭了一場。」

「依婷?」張小夜疑惑問道。

「嗯,是我的初戀情人。」

她續說:「我可以問下去嗎?」

我婉拒:「最好不要。」

重回旅館,扭動門把,踏入旅館內部的一瞬間,我沒有懷著絲毫緊張的心情,事情簡單又合理。我經由這個地方來到黑暗城,接下來將以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旅程雖然短暫,只有不足一個晚上,卻有著一些難忘的記憶。我將懷念這裡的一切,包括痴心一片的張小夜、讓我看得見美麗極光的沒名字沙灘、據說是永無白天的黑暗城、黑色的計程車和公車、白色五人車……

假如我必須在稍後離開,我將不能目睹那黑漆漆的清早五點鐘,我們之間真的相距很遠嗎?

看了看手錶,時間來到了兩點半,不得不為時間流逝的速度感到驚訝。歲月每分每秒都在前進,不會停下腳步等待任何人,假如呆上幾秒鐘,足以錯過一些重要時刻。無奈的是,人們總喜歡浪費寶貴的光陰,糟蹋生命裡的某人某事某物。

若妄想的追問一句:「還來得及嗎?」

答案是「絕對不可以」。

2014年3月18日 星期二

《迥空》 序章:結束


《迥空》

序章:結束

「Bonsoir,樂先生,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

「嘿,聽你的語氣,好像已經認識我一段日子了。」

「我知道這裡的一切,包括你、阿森、方先生、每一個客人。可是,我看不穿你大衣口袋裡守著的秘密。」

「對了,我作風爽快,這是他一早留給你的手環,戴上它之後,會透出淡淡的紅光,你願意收下它嗎?」

「不,你替我們保管好了,我不會要我唯一的朋友再經歷一次那些傷痛。」

「嘿,諷刺的是,這個小玩意也是他託我轉交的。」

「我會享受他的另一份禮物。」

不久後,少年如常離開酒吧,去喝一個人的咖啡。

那家咖啡室在日間休息,從午夜開始營業,一杯熱牛奶咖啡的價錢是著名連鎖店的十倍,賺不賺到錢?能否維持收支平衡?

答案是外人無從得知的。

實際上,慕名而來的人不一定需要提神的咖啡,他們渴望沉沒於孤單的氛圍中,脫離人際關係的綑綁,讓身心休息一下。

店內泛著一片觸不到的寧靜,有些人閉上眼享受,有些在看書,有些在創作,有些在傻笑,這裡沒有多餘的裝潢,牆壁被塗成柔和的奶油黃,景色是公路的夜景,偶爾有汽車駛過,照明燈劃出縱橫交錯的光線,每秒鐘秀出一幅獨特的圖畫。

少年定神的凝視窗外,就如他在酒吧裡欣賞抽象畫的表情,專注的、謹慎的、巨細無遺的。在他眼中,外面的光影有如他熟悉的行為軌跡,看了千千萬萬遍,還是不厭不倦。咖啡室位於公路旁,有個不起眼的名字「再見」,營業時間從午夜到日出,當陽光越過玻璃窗照到店內的各個角落,客人會放下杯子逐一離開。

再見,象徵著相遇是短暫的,在勞碌過後,又會在同一個地方碰面。

少年曾經邀請一個初相識的女人到這裡喝咖啡,卻因為一些原因不歡而散,女人永遠不會知道少年帶她離開酒吧的原因。後來他走了好久的路,獨自到來,喝一個人的咖啡,看著看書的人,看著表情恍惚的人,看著玻璃窗反映出的自己。在喝完最後一口後,他步出咖啡室,遇上日出的美景,在腦海中記錄了那一片引發無限聯想的天空。

時間愈走愈遠,行為軌跡愈來愈短,少年拒絕了朋友當初的好意,以完成朋友後來的意願,認識的、陌生的、了解的、愚昧的,一起迎接真正的結束。這是個不一樣的清早,少年遺下了機動車,打算乘坐火車從城市的北方走到南方。

車站跟公路有一段距離,少年走了好久的路,他形單影隻,可是一個人上路的他並不孤單,寬闊無邊的天空吸引著他的眼睛,他遇上了葉子上的露水,稀薄的小水滴跟沉鬱的咖啡室有著相似的軌跡,各有各的從午夜走到日出,先是雲霧的消散,後是露水和雲朵的形成,如少年所說的,他知道這裡的一切,但仔細認真的欣賞卻是第一次。

在車廂內,他躲在一角,觀察平靜的周圍,早上的乘客大多是上班族,他們睡的睡、呆的呆,安靜得沒有一絲生命力,軌跡的色彩逐漸暗淡,生命的氣息隨之變得稀薄,少年輕輕的嗅了嗅,知道朋友給他留下了剛剛好的供應。

在結束前的最後一個早上,幾乎所有人都如常的展開新一天,人們相信凡事有因果、有始末,既然有了當初,結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過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穩定日子的他們就是不能預知那組數字,甚至是在氣息徹底消失的一刻也懵然不知。這是個關於人類的故事,有言過其實的偉大,有拼命掩飾的渺小,有慣常的忘乎所以。

在同一片天空,在另一個地方,有個幸運兒相信了少年的字條,跟自己愛護的戀人、重視的親人度過剩下來的時間。誰都懂得去懷疑時間線會否真的斷開,他卻相信了一張字條、一組數字、一個少年,他堅定地相信自己口中的小白臉,而且絕不言悔。

到達目的地,少年跟收銀員說了一聲Bonjour,點了一個奇怪的組合作為早餐,是炒麵和熱奶茶,他無法好好解釋自己的決定,他幾乎看不見任何人的行為軌跡,作為一個知道那組數字的人,他唯一要作的事大概是怎樣去完成餘下的生命。

朋友給他一個早上去跟生命中最重視的人見個面,在意識還未形成之前,他已經很愛她,他可以愛得歇斯底里,可以不顧形象的放聲痛哭,可以自私一點的用另一個稱呼來喊她,然後失去理智的干擾她的生活,他深深的渴望得到一個擁抱、一些呵護;他捱過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煎熬,親手敲破了無數壓抑,保持一如既往的淡然,準備溫柔的、不造作的跟她以法語打招呼。

此刻,他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行為軌跡。

身穿整齊工作服的中年女人來到少年眼前,她剛才還是一個認真工作的樣子,當注意到少年的出現,她卻順著自然的莞爾一笑,用他最熟悉的開場白來翻開新一頁、展開新一天。

「Bonjour,又是你啊,晚上睡得不好嗎?怎麼看上去這麼累?」她收起笑容,換上關切、憂心的表情。

少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木木呆呆的看著她十秒鐘,勉勉強強的說:「我……還好啊。」

《迥空》 故事簡介


《迥空》

故事簡介:

男人,疲憊的雙眼還凝看著那方,他放不開。
少年,準備了美酒來迎接十八年沒見的朋友,他看得清。
霍啟迪,唯一的慰藉竟然來自一台機器,他好孤單。

在天空下,有無數秘密,有誤會連連;
在不夜城,有要當瘋子的人類,有懼怕清醒的瘋子。

霧裡看花,它是別人猜不透的Kanen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