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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30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八章:多給一個午夜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八章:多給一個午夜
ocoh說:「隔了這麼久,再次敲打鍵盤修正這個故事,有如重遇多年前創作此作品的自己。同樣是個午夜,覺得那個自己距離很遠,連面目也模糊掉。」

  「倪季賢,你到底怎麼了?」
我凝視小君,看得非常入神,聽見奧治的說話,我才從恍恍惚惚的狀態驚醒過來。
  我露出尷尬的笑容說:「沒什麼……我相信小君與這個虛構世界密不可分。我們有過兩年的同居生活,虛構世界的體驗也從兩年前開始,即是說,兩者之間有所重疊。更重要的是,我走遍城中各處,依然無法找到小君,直至來到這座大廈,才看見眼前的模具。你們似乎把她回收了,但她和阿堅的情況不一樣,小君從來沒有說過自己需要離開香港,所以相信你們回收她是出於其他動機的。」
  奧治乾笑兩聲:「嘿嘿,你的推理進步了。」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我的思考和分析能力竟在悄悄的提升,算是個意外收穫。
  「倪先生,不必玩猜謎遊戲,我非常樂意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在真實世界,林文君曾經是你的女朋友,但在2011年9月,她另結新歡,主動向你提出分手。除了第三者,分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無法忍受你的一些缺點。如容易滿足於現狀、不求上進、做事優柔寡斷、得過且過、沒有儲蓄的習慣、沒有置業的經濟基礎等。經過六年戀愛,她發現你原來不是適合她的男人,於是接受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追求。那人事業有成,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絕對把你比下去。」
  「後來,你無法承受失戀的打擊,患上『外遇型精神疾病』,屬於憂鬱症的一種,失去自我認同感,自尊心受到創傷,經常焦慮不安、疑神疑鬼,抗拒和別人聯繫,失去人生目標。在體驗The Dark之前,你正處於治療的初步階段,離完全康復尚有一段漫長的日子。」何經理鏗鏘有力地說出每一隻字,聽起來,每隻字都平淡似水,但把它們串聯起來,組織成有意義的說話,我卻真確地感受到一陣孤單的心痛。
  我瘋癲似的發出空洞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奧治輕輕拍打我的肩膀說:「季賢,沒事的,要冷靜一點。」
  我模仿他的口吻,小聲說:「奧治,沒事的,只是覺得真實的自己很可笑,是個徹底失敗的男人。我能夠理解小君離開的原因,當一個女人快將踏入三十歲的年紀,會為將來的日子感到擔心,需要找到一份安定的感覺。我如此失敗,不論精神和物質都無法滿足小君,是我錯了,我看不起自己。」我向他傾吐真言,面對一起冒險的伙伴,裝模作樣是多餘的。
  奧治再多安慰:「不要胡思亂想,我還不是跟你差不多,優柔寡斷,吊兒郎當。但我不認為我們需要為此負上所有責任,這樣子的社會養育這樣子的男人,錯不在你。假如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麼緊繃,社會節奏不是這麼急快,置業不是這麼困難,賺錢不是這麼吃力,我不認為小君會離你而去。反之亦然,這樣子的社會養育這樣子的女人,錯不在她,她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罷了,這是每個人的權利。」確然,他說得不無道理。
  我無奈苦笑說:「奧治,我明白這些道理,也明白社會的狀況,我們無法回到從前,城市也無法回到從前。就如這個虛構世界,它從兩年前開始為我們帶來了全新的體驗,每天出現無數的變幻,但在兩年後,小君依然選擇了別人,而不是我。」即使獲得重來一次的機會,發展和結局同樣無法改變,這是既定的命運。
  何經理卻道:「倪先生,假如一切順利,按照劇本進行的話,你和林文君不會分開。」
  「此話何解?」我不知所以,立即追問,我們看來進入了另一個謎團之中。猜想的話,大概是一些人物、事物改變了原來的劇本,影響了我和小君的命運。
  何經理緩緩的道:「我先講解一下The Dark的原始劇本,這是一個以真實為基礎的虛構世界,設定在2008年開始,運行了一年多,直至2009年7月,確認狀態穩定後,我才安排兩位進行體驗。按照倪先生的要求,我們致力避免林文君交上第三者,讓兩位一直過著互相依靠的同居生活,時限為五年,到2014年為止。」
  我點頭說:「我大概明白,由於小君的外遇,所以那個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希望在虛構世界裡和她多享受幾年戀愛生活,以彌補在真實世界所失去的愛情,這或許是一種改善情緒的方法,藉著五年的體驗時間,我會有所覺悟,能夠找回迷失的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那個我彷彿是另一個我,我們好像分裂成兩個想法不一樣的獨立意識。
  我刻意隱藏了一句——「即是說,這是治療,那是精神疾病。」
  也許是個巧合,何經理彷彿看穿我的想法,他詳細地說:「給你說中了,五位被選中的參加者都患有不同類型的精神疾病,我們最為關注的是外遇型精神疾病,此類患者在近年增加了很多。此病原因眾多,包括科技發達、資訊傳播迅速、工作時間太長、生活壓力太大、人口過於密集、置業困難等等。最重要的是,患者需要完全康復的話,往往花上比其他憂鬱症患者更長的時間。我試舉出一個例子,是在美國發生的,一個五十歲的失婚婦人,患上了外遇型精神疾病,需要定期接受心理治療。有一天,因為子女出言不遜,長期處於憂鬱狀態的她憤而開槍射殺自己的子女,在事後留下字條,辯稱子女經常頂嘴,說話很不中聽,乾脆作個了斷。聽起來,你們可覺得她的理由很荒謬?」聽後,我努力思索,卻無法喚起跟這種精神疾病有關的印象。
  奧治表情嚴肅地道,有著獨到的見解:「憂鬱症患者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我不會把失婚婦人的例子斷定為荒謬,但我覺得她活得很可憐,她的子女死得很無辜。容許我作出大膽的猜測,既然五位參加者都患有憂鬱症,你們公司很有可能從虛構世界中收集數據,並且轉售給相關的研究機構。何經理,真相會是這樣的嗎?」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因為售賣隱私在這個年代確是一門流行的生意。
  何經理語氣溫和地回應:「楊先生,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把一些有效數據交到研究機構手上,但我們沒有從中獲利,數據只可用於研究之上,絕對不會洩露你們和其他參加者的個人隱私。當然,你們兩個人在事前已經知悉詳情,我們絕不隱瞞,兩位大可放心。」即使不作任何聲明,我也不會像奧治般懷疑何經理及其所屬的Moments集團,虛構世界不像個驚天大陰謀,何經理也不像大奸大惡之徒。
  面對精神疾病的話題,我依然沉著冷靜,若無其事的道:「隱私什麼的,我不太在乎,但原來的那個五年計劃卻好像失敗了。不論真實抑或虛構,小君都有了外遇,我身為第一參加者,必須了解我們失敗的原因,到底是誰破壞了我們的虛構生活?」
  何經理臉色驟變,陰沉得有些不尋常,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道:「倪先生,楊先生,是你們自己破壞了The Dark裡的生活,改寫了原來的劇本。系統雖然發現漏洞,並不斷作出修正,始終無補於事,無法讓你們的生活返回原來正確的軌道上。」
  「嘿,我們到底作過什麼?」奧治的一聲冷笑沒有冒犯別人的含義,純粹是好奇心的反映。
  「其實兩位沒有做出多餘的行為,但倒是忘了一些安排妥當的事情,我相信這不難猜出的。」何經理居然故弄玄虛,我們兩個人為此冥思苦想,他則利用機會喝下一杯溫水。
  一會兒過後,奧治機靈地說:「是服藥,問題在於藥物,我早就覺得不妥當了。」他的腦筋還是比我靈活一點。
  我補充:「我認為最不妥當的地方是我們兩個人都患上罕有怪病,需要每天服藥來避免病發。」
  何經理不厭其煩地解答:「沒錯,你們的想法和真相非常接近。即使系統替你們遮蔽了部分記憶,但效力將會隨著時間而減弱,因此,系統編造了一個重複進行的事件,使你們以為自己患上世間罕有的怪病,會出現間歇性的嚴重頭痛,更有隨時暴斃的可能,必須每天定時服藥才可以壓抑病情。實際上,藥物是一個程序,可以說是一個修正檔,避免你們對The Dark產生排斥,加強記憶的遮蔽作用,有效維持The Dark在穩定狀態下運行。」難怪我們一直否定藥物的作用,那是不該出現的東西,我們既排斥藥物,也排斥著虛構世界。
  奧治馬上辯稱:「這似乎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系統的漏洞。」
  「楊先生的說法也錯不了,這既是我們系統的漏洞,也是你的個人問題。雖然倪先生是第一參加者,楊先生是第二參加者,但你的存在卻影響了整個The Dark的運行,甚至改寫了既定的劇本。」表面上,何經理好像說得模稜兩可,我卻認為他另有所指。
  我著急地追問:「怎可能是他?他只是在每天工作和寫作罷了。」
  何經理忽然改變態度,恭敬有禮地向奧治說:「我該代表本公司感謝楊先生的參與,讓我們找到一個想象之外的漏洞,是關於楊先生的多重人格。平日的楊先生自稱為奧治,這是你的主人格,在專注寫作的時候,你的第二重人格才會現身,那傢伙自稱為馬政。馬政意志堅強,以為自己活在幻真幻假的小說世界,一直企圖搶奪楊先生的身體,取代奧治成為主人格。」
  奧治鎮定地說:「那麼,我的馬政幹了什麼?」我們對這個叫馬政的第二重格不會感到陌生,奧治在《3N8》裡寫過他,我們更曾經在咖啡室談論多重人格的話題。
  何經理咧嘴笑說:「在進入The Dark的不久後,楊先生繼續進行創作,馬政隱藏在意識之中。事實上,由於系統仍處於除錯階段,無法偵測和控制參加者的其餘人格。最有趣的地方是,馬政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他發現楊先生需要定時服藥,誤以為那是針對他的藥物,害怕遭人消滅,所以暗中遊說楊先生停止服藥。沒多久,楊先生竟然相信了自己的潛意識,作出停藥的決定,正是這個決定大大影響了The Dark的運行,人和事都開始不按劇本發展。後來的一天,楊先生心血來潮,萌生探望朋友黃顯昇的念頭,繼而發現這座大廈的存在。」他發笑是由於事情的確很有趣,第二重人格馬政在誤打誤撞的情況下影響了奧治的決定,一個微乎其微的漏洞足以打亂整個系統的運作,相信奧治和馬政也無法把這想象出來。
  「何經理,那麼我的停藥決定是否也跟奧治有關呢?」我說出疑問。
  何經理作出詳盡分析:「我認為楊先生對你的影響是間接的,他影響了The Dark的穩定性,使你的不安感與日俱增,直至忘記服藥的那個早上,你開始懷疑藥物的效用。倪先生不像楊先生,你的意志力遠不及他,所以你進行了一些實驗來否定藥物。別忘了The Dark的世界觀跟兩位息息相關,由於兩位停藥,使人物事物脫離軌道,例如你們先後發現這座大廈,對一片黑暗感到好奇;例如被設定為忠於愛情的林文君,由於倪先生對The Dark產生排斥,憂鬱症的病況再次浮現,把真實的經歷投射到林文君的模具身上,所以她還是有了外遇。與真實不同的是,她繼續依照劇本去演,始終沒有離你而去,是你自行作出離開的決定。」相信部分內容是他的個人想法,他負責管理虛構世界,可以說是我們的共同監護人。
  我們來不及回應,他已經繼續說下去:「另外,你們剛才提到了一些漏洞,是關於薜凱琪和張凝的。她們分別和倪先生相遇,再以不合理的速度展開感情或肉體關係,這是根據倪先生的潛意識投射而成,你希望從張凝身上找到愛情,又希望借薜凱琪滿足性欲;反之亦然,由於你對外遇一事耿耿於懷,所以你和林文君的關係出現變化,無法平心靜氣的溝通和相處,囤積不滿的情緒,最終導致分手收場。」我頓時無法言語,需要一些時間去理解和接受,真相總是殘酷的,凱琪竟然只是個性幻想對象,這既是可惡、又是可恥。
  奧治的嘴巴沒有閒著,他急於提出問題:「我還有兩處不明白的地方,希望何經理解釋一下。首先,我們分別作過無數次嘗試,渴望到達大廈或進入大廈,卻遇上不同形式的阻撓,我們為之氣餒,不得不擱置計劃。不過,在這個晚上,我們乘坐自己的車子,竟然可以輕鬆到達,當中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
  何經理耐心回答:「The Dark的世界觀是由兩位的思想所組成,我作個比喻,兩位正是打開虛構世界之門的鑰匙組件,缺一不可。大廈即是虛構世界的管理中心,假如其中一位單獨行動,試圖闖入大廈,系統會自動產生不同的事件來制止你們的行動。當兩位一同前來大廈,系統會放下戒備,讓你們順利到來,打開大廈之門。我們稱之為Cracked,意思是『已被破解』。」聽後,奧治輕鬆的笑了笑,他顯然對答案感到滿意。
  奧治接著說:「那個約定果然別具意義,要不然,我們要糊裡糊塗的在這裡混上五年。好了,我要問第二個問題,季賢曾經回到長沙灣的唐樓,並在天台遇上由我所創作的小說人物,名字是藍的少年,我相信藍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那麼他怎會在季賢眼前現身呢?」
  何經理像奧治般笑了一笑,他著實喜歡這樣子的交談、這樣子的問與答,反應相當雀躍,他保持微笑說:「楊先生,這同樣是潛意識的投射,只要那個人屬於你的思想一部分,他都有可能被系統製造成模具。而且,那部小說是以唐樓生活作為根據,巧合的是,倪先生需要回到唐樓,由於我們已經把林文君回收,所以系統改變了唐樓在過去三年的歷史,試圖給倪先生製造假象——『林文君從不存在』,於是安排了藍的出現,讓兩條時間線剛好接上,製造出最後的一個假象。由於你們停藥的時間實在太久,系統早已無法阻止你們繼續尋找真相和否定世界,你們的到來是早晚會發生的,我不感意外。」
  「嘿,真的很有趣,何經理的說話把好多荒謬的情況解釋得合情合理,我的心情很矛盾,為成功進入黑色大廈而高興,為得悉真相而微笑……但這個世界是虛構的,過去的兩年都是白白度過的,我們還需要待在這裡三年,跟模具們當朋友,跟模具戀愛和做愛,為模具工作效勞,賺取薪水維持生活,想起來也覺得很荒謬、很可笑。」我也笑了一笑,不曉得是苦笑抑或冷笑。總而言之,我不快樂,是徹底的不快樂。
  何經理見狀,安慰道:「倪先生不用擔心,從你們進入大廈的一刻起,The Dark的計劃已被宣告失敗,公司將抽取這兩年間的數據,用以改善和修正系統的不足。根據我們簽訂的合約,會在稍後安排兩位回到真實世界生活。同時,為了作出補償,兩位將會獲贈兩張優惠券,待系統正式推出市場,兩位可以再次體驗為你們度身訂做的虛構世界。」免費贈送優惠券的做法很符合大集團的作風。
  我禮貌地回應:「謝謝你的好意,優惠券一事容後再談。我現在有一個請求,我有未辦妥的事情,不想立刻回到真實世界,可以讓我在虛構世界多逗留一會嗎?在明天的這個時間,我會遵守約定回來大廈。」在別人眼中,那事情可能是蠢、是傻、是瘋狂,但我慶幸自己依然幼稚,擁有一顆敢於冒險的心,實踐內心的想法。
  何經理落落大方地說:「倪先生言重了,基於時間概念的不同,我大可讓你在The Dark多逗留一段日子,這視乎你的個人需要,隨便說吧。」
  不用討價還價,我坦白說出要求:「多給一個午夜已經足夠。」
  「當然可以。」他說得乾脆利落。
  奧治也表達自己的意願:「何經理,既然大廈已經被破解,相信季賢一個人進出大廈已經不成問題。容許的話,我希望待在這個辦公室,進一步了解我們所一起創造的The Dark。」
  「在破解之後,The Dark進入了完全封閉的狀態,我會輸入指令,讓倪先生自由進出大廈,管理員的權限是可以輕易辦到的,你們大可放心。」何經理樂意提供協助,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卻幫上我們一大忙。
  奧治細心地向我叮囑:「季賢,在離開大廈後,乘我的車子去辦自己的事情,思蕊會樂意替你駕車,到達指定目的地。回來的時候,也要乘我的車子,我會在這裡一邊寫小說,一邊等待,我們將一起回到真實世界。不曉得那邊的世界會有那樣子的冒險、那樣子的任務,單是想象一下,已經讓我興奮雀躍。」他對另一個世界充滿幻想,諷刺的是,那才是養育我們的真實世界。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回去後,我的首要任務是把憂鬱症治好。」
  奧治刻意糾正我的說法:「哈哈,是外遇型精神疾病,名字有著說不出的古怪呢。」
  此時此刻,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感受卻是錯綜複雜。奧治是我唯一的冒險伙伴,我們擁有很多共同記憶和討論,他是活生生的。
  我語帶感慨地說:「朋友,我會回來的,替我看守小君的模具,讓她安然入夢。」
  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奧治把手機交到我手上,他暗中用軟體記錄了我們三個人的對話,難怪先前一直握住手機不放。這傢伙早有計劃,想法周詳, 。
  他向我耳語:「要是需要的話,可以把錄音放給別人聽,讓別人了解我們的故事。」
  我頓感困惑,不曉得會否用得著這段珍貴的錄音,它解釋了我們存在的虛構世界,作公開播放的話,或會令這個空間內的模具焦慮不安,造成嚴重後果。他交出手機,卻保留著筆記本電腦,這表示他會在何經理的辦公室內用電腦寫小說,我在心裡取笑他多此一舉,我們即將回到真實世界,他不一定有辦法帶走電腦,寫下多少文字都是多餘的。
  執意去做愚蠢的事情,絕不言悔,這是我們的共通點。難怪我們一起參加了虛構世界的體驗,繼而發現黑色大廈的存在,定下冒險的約定。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大男孩,誰也擋不住我們這一股傻勁。

2017年10月21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ocoh說:「漫長的問答屬於小說中很重要的部分,而過去細心的鋪排也是為著揭開真相的一刻。設計這種懸疑故事一點也不輕鬆,要避免前後矛盾確非易事,作者必須更為謹慎。」

  奧治和何經理沉默地等待著,我低著頭稍作考慮。這不是深奧的難題,純粹是個意義不大的次序,不用費煞思量。眨過眼,幾分鐘便過去,我因應各人的重要性,作出符合自己想法的決定。
  「我的次序是,朱老闆、父母、阿堅、凱琪、張凝,最後是小君。」
  何經理對此稍作分析:「這反映他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最重要的人是林文君,這是不錯的數據,我們會記錄下來,並針對你的決定進行研究。好了,不浪費時間,先說你的老闆朱廣彭,你們在兩個世界的關係完全相同,就是老闆與職員。公司搬遷一事是虛構的,這是基於楊先生的見聞。至於朱廣彭婚姻失敗一事,雖然在時間上存在差距,但還是十分接近,這代表The Dark的發展相當貼近現實。」解答的節奏快得驚人,我稍感意外。
  我掛起輕鬆的笑容說:「哈哈,無論如何,他依然是我的老闆,我尊敬他、喜歡他、佩服他,這似乎很不錯。」選擇朱老闆作為問與答的開始,是個正確決定,我與他關係融洽,不論在公在私,矛盾和煩惱都不多。
  奧治突然做了一個舉手的動作:「我希望何經理先作補充,剛才提及一句『另一部分是這兩年間的發展』,即是說,The Dark是從兩年前開始運作?既然這是個虛構世界,我們必須弄清楚時間的概念,以加強我們對這裡的認知。」他考慮的比我多,相信這跟他獨有的作者思維有關,為了免除矛盾和錯誤,他必須想得周詳。
  何經理回答:「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提問,The Dark的時間概念有別於真實世界,在這裡度過一年,等於真實世界的一天。剛才說到了兩年,是指The Dark裡的兩年,即是真實世界的兩天,現在是2011年12月,世界的當初是設定為2008年1月,而你們的體驗是在2009年7月開始,這樣的說明應該很足夠了。」換句話說,虛構世界運行了一年多,我們才進行實際的體驗。
  「大概明白了,請讓話題回到倪季賢身上吧。」奧治滿意答案,沒有多加追問。
  何經理續道:「在The Dark裡,倪先生的父母到了外國定居,由於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開發人員認為無須為他們設計模具,所以你和父母之間失去了聯繫。正如你們所作的嘗試,楊先生替你打電話給父親,結果是無法接通。原因很簡單,是由於世界的限制。」話題已經轉移到我的父母身上,他效率之高,實在教我佩服。
  我表情尷尬地說:「難怪在過去兩年,我和他們失去了聯絡,我一直感到懷疑,但由於生活和工作忙碌,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所以懶得去處理和了解。那麼……在真實世界的他們過得安好嗎?」我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如此疏離,真的枉為人子。
  何經理臉色一沉,不像個好兆頭。
  眉頭猛皺的他說:「真相恐怕會令你失望,你的父母的確到了外國生活,但在三個月後,你的父親不幸遭遇交通意外,被一輛正在運送傷患的救護車撞成重傷,失去意識,成為植物人。你的母親在那邊獨力照顧情況惡劣的丈夫,難免有點吃力,幸好他們在離開香港前賣掉住所,那筆錢足夠讓他們支付住院和醫療費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番話跟我所知的事實相距甚遠,卻不感詫異,我明白兩個世界正好是個最適合的解釋。
  「我需要跟他們見面,請你儘快替我安排!」我衝口而出。
  何經理立時作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說:「倪先生,我不用替你安排什麼,反正在The Dark裡,根本沒有他們的模具,我無法安排你們見面。回到真實世界的話,你自然會想起所有被遮蔽的記憶,明白自己的人生應該如何走下去。」一言驚醒夢中人,這樣一說,表示他對此無能為力,我該懂了。
  「唉,我討厭這種感覺,跟親人的關係變得疏離。這一刻,我感到無奈,是純粹的無奈,聽說父親變成植物人,竟未有一絲傷感……唉,我覺得自己真的沒血性。」我嘆氣道,儘可能說出感受。
  奧治搶著說:「季賢,不是你沒血性,而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問題。真實的兩天等同這裡的兩年,在過去的兩年裡,你們缺乏溝通和聯繫,關係必然變得疏離,加上部分跟他們有關的記憶被遮蔽,要你哭出眼淚恐怕有些困難。」這也許是真確的道理,也許是出於善意的安慰,無論如何,我欠他一聲謝謝。
  何經理語氣平淡地說:「關於倪先生的父母,我需要補充的不多。按順序的話,接下來是你的中學同學李力堅。」他沒有意圖加入我們的話題,這樣也好,問與答都乾脆一點,不用婆婆媽媽。
  「即是我們搬到地毯上的其中一人嗎?你說他是模具,這又是什麼一回事?」我不解問道,這個問題當然跟李力堅有關,更重要的是,這將為我們解開模具之謎。
  何經理用重一點的語氣說:「沒錯,那是模具,是從你們的思想投射而成,在系統語言上,我們稱之為Projection。阿堅這個模具有點特別,在進入The Dark前,我們因應你的要求,對他作出了一些調整,你們想了解嗎?」他彷彿看穿了我們的好奇心,說不定我們早就把內心的想法寫滿臉上,秘密總是藏不住的。
  奧治表情誇張地說:「這還用說?當然想知道。」
  「在真實世界裡,李力堅擁有一些人夢寐以求的人生。在中學畢業後,他到了荷蘭升學和生活,學業成積優異,更在研究型大學獲得了工程業專業博士學位。家庭方面,他的父母健在,身體狀況良好,他們一家在荷蘭安居樂業。愛情方面,由於其健談的個性,所以不乏仰慕他的女生,戀愛生活多彩多姿,不愁寂寞。」何經理讀著另一個世界裡的阿堅,再次給我一種講稿的感覺,看其嚴肅的表情,聽其呆板的聲音,我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故作興奮:「哈哈,聽起來,阿堅在離開香港後混得很出色呢。」
  何經理突然欲言又止:「不過……」我的預感果然靈驗。
  「不過,在很多情況下,『不過』是個令人抗拒的詞語,何經理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使季賢非常失望。」奧治硬生生的指出一個很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我不在乎:「不過,我會嘗試,我會接受,不用替我擔心。」常謂遠水救不了近火,不論真實世界裡的阿堅出了什麼狀況,身在虛構世界的我們也是愛莫能助。
  「延續先前的話題,圍繞真實的李力堅。他在2011年秋季回到香港,並參加了叔叔的葬禮,但他沒有主動找你聯絡,他似乎記不起一個叫倪季賢的老朋友。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在九龍塘站突然跳下路軌,然後被列車輾過,當場喪生,同時使列車服務受阻四十五分鐘。在一段時間過後,你從其他朋友口中獲知這個消息,被嚇得無法言語。」何經理把話說得四平八穩,聲音不見起伏,卻無法沖淡為我帶來的巨大震撼,我確是無法置信。
  我拼命搖頭,連聲說:「我真的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他擁有美好人生,在各個方面都比我出色很多啊,怎麼突然產生自殺的念頭?是叔叔的離世對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嗎?還是另有原因?」我陷入慌亂狀態,說話詞不達意。
  何經理禁不住大笑起來,他表情尷尬地說:「哈哈,請不要責怪我在發笑,但李力堅的自殺原因確實有點荒謬。他希望在人生最美好、最光輝、最健全、最英俊的一刻離開,留住最燦爛的一刻。在他留下的遺書裡有這樣的一番說話『看到叔叔的離開,讓我有所領悟,即使在各方面表現完美,即使勝過了眾多的別人,人類必須經歷生老病死,這是無法避免的。從病至死是一連串折磨意志的煎熬,我認真的作過考慮,我是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經歷了童年和少年時代,正處於青年時代,還未找到適合的結婚對象,倒不如在這個無牽無掛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明白別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很可笑、很天真、很幼稚,但看破世事的人總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你們說,他自殺的理由不是有點滑稽嗎?」最後一句話表示他渴望得到我們的認同。
  奧治卻另有見解:「不一定,我也擁有差不多的想法,總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上下突然離世。不同的是,我認為這是既定的命運,我是處於被動的,而阿堅倒是成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某程度上他是成功的。」常謂三十歲才是人生的開始,奧治這樣想未免過於消極悲觀。
  我依然拒絕相信:「這是……開玩笑吧?阿堅怎可能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自殺?」內心渴望的是何經理突然推翻剛才的說話。
  何經理早就收起稍微過火的笑容,凝重地說:「很遺憾的是,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相。說到底,這是一條人命,我也希望是個胡鬧的玩笑,但請你明白,我沒有編造謊言的動機,我忠於自己的工作,是個具有誠信的虛構世界管理員。」他的回答徹底教我失望,得悉阿堅的死訊,少了一份壓力,卻沒有增加幾分輕鬆。
  我即時耍手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在懷疑你的品格。如你所言,我認為阿堅使用了一些滑稽的理由去結束生命。我無法代入、無法認同他的想法,也許認為自己會在三十歲時死亡的奧治能夠理解阿堅,但我真的勉強不來。」
  奧治臉有難色的道:「季賢,我得說聲抱歉了,由於對阿堅的了解不深,在缺乏資料的情況下,我不會輕易給出結論。不過,我願意相信的是,阿堅擁有獨特的思想,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他敢作敢為,我欣賞這樣的一個他。」尋死從來不是值得讚頌的行為。聽起來,擁有獨特思想的人是奧治,而不是阿堅。
  我提出一個不起眼的疑問:「何經理,阿堅既然死了,按道理,我們不必見面,但我們卻在茶餐廳敘舊,更一起騎單車回到母校,這不是違反了你所說的真實世界嗎?」情況像幾個人一起玩動腦筋的桌上遊戲,有人提出懷疑,有人儘量解答,遊戲的最終目標依舊是尋找真相。
  奧治說:「相信這是基於季賢你的要求。」遊戲之中,還有一個負責推敲的輔助人物,這個人非奧治莫屬。
  何經理用力地點一點頭,然後說:「說得完全正確,我也會為此加以補充。在進入The Dark前,倪先生向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讓李力堅復活,我們當然不可能在真實世界把他救回來,於是我吩咐開發人員根據倪先生的記憶,投射成李力堅的模具,結果他順利在The Dark裡復活。此外,倪先生和李力堅的敘舊是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進行的,只是地點稍有不同,從九龍區自動修正為新界區。倪先生為此提出了大量建議,這是你渴望已久的老朋友敘舊,相信沒有使你失望。最後,李力堅表示自己將乘飛機回到荷蘭,事實上,在倪先生和他分別之後,我把李力堅的模具回收到這座大廈之內,事情就此結束。」
  我恍然大悟:「喔,難怪到了後來,我根本無法聯絡阿堅,原來你已經把他回收。而且這個世界被限制在一個城市之內,即使阿堅沒有回到大廈,我同樣不可能利用長途電話或其他方法找到他。」不論如何努力尋找阿堅,或小君,在這裡也是白忙一場。
  聽後,何經理非常滿意地說:「十分好,倪先生似乎開始理解The Dark的實際運作情況。這樣子,我能夠省下一些解釋的時間,對大家也有好處。」
  我們先後解開了三個謎團,分別是朱老闆、父母、阿堅,愈是接近真相,感覺愈是平淡,心態也有所改變。我不討厭虛構世界,倒是對真實世界感到有些陌生,兩者之間相似而不相同。想深一層,最終的答案和我們距離真的很近,我們獲得的選擇相信是十分有限的。
  我放下對阿堅的執著,爽直地說:「好吧,我們加快節奏,下一個人物是凱琪。」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感覺更神秘的人物,是個手段不簡單的女生。
  「薜凱琪的存在也是基於倪先生的要求。在真實世界裡,她是個知名度很高的偶像明星,是倪先生的夢中情人。所以,倪先生要求我把薜凱琪放進The Dark,並調整為年齡稍小一點的女生。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你們在偶然之下相遇,並結成關係密切的誼兄妹。」他說話時眼神堅定不移,不用查閱電腦資料,直接就說下去。他顯然對虛構世界了解透徹,對我的經歷了然於胸。
  「這就奇怪了,這部分似乎出了狀況,我們的關係超出單純的誼兄妹,甚至是過了火,難道這屬於預先設計的劇本嗎?」我摸不著頭腦。
  奧治指出重點:「是個漏洞。」
  何經理坦承:「對了,這的確是一個漏洞,但為免造成混淆,我提議容後再作詳細解釋。假如沒有其他關於薜凱琪的提問,我們將跳到下一個模具,這樣好嗎?」
  我欣然接受:「好,我接受這樣的安排,先把所有人物說完,然後才把漏洞逐一解釋。」他給出的理由很充分,我們擁有充裕的時間,不必急於一時。另一方面,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最近幾個月,她進入了我的生活,我無法否定她的重要性。
  何經理續說:「按順序的話,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真實世界裡,她與倪先生同樣是中學同學的關係,但真實的過去和The Dark的稍有不同,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但由始至終都沒有鼓起勇氣表白。中學畢業後,你們沒有碰過一面,因此,你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中學時代。」最後一句話啟發了我的聯想,張凝依然年輕得像個中學女生,原因只會是這個。
  「何經理,我可曾提出調整張凝的要求?」我曾經對阿堅動手腳,說不定,這情況也有在張凝身上發生。
  何經理搖頭說:「完全沒有,張凝是基於倪先生的記憶,再投射成為模具。她的家庭背景是隨機產生的,戀愛經驗是由系統編造的。不過,系統遮蔽了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的記憶,使你誤以為你們只是關係疏離的同學,所以在The Dark裡,張凝成為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後來倪先生回到大埔居住,你們的關係才出現急劇的變化。」
  「說到這裡,好像又產生出一個疑問,相信何經理會在稍後再作解釋吧?」奧治提出疑問,何經理以用力的點頭動作來回應,兩個人都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在旁插不進話。
  我語氣激動地說:「這樣的話,我們一起看電影、回到母校、設下賭局、吃晚餐、喝啤酒,甚至是展開了試驗性質的交往,我們有過很多浪漫時刻,一一都是虛構的嗎?」縱使身在黑色大廈,我還是在乎張凝,難以否定兩個人的共同記憶。
  「這視乎倪先生對真實和虛構的定義。假如你相信The Dark才是真實,你在這裡遇到的張凝也會是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由系統製造出來的模具。再者,我不是說過她是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嗎?我們沒有為她安排任何劇本,你和張凝的所有經歷都是自然發生的。當然,感情部分相信是基於倪先生的潛意識,你對她暗戀多年,一直渴望獲得她的關注,The Dark意外地為你圓夢。」何經理巧妙地作出解釋,我必須從以上選擇中,想出自己心目中的答案,是一個靈活、彈性的答案。
  我好奇地追問:「我想到一個有點無聊的問題,是關於張凝的髮型,她怎麼把頭髮剪得短短的?這是自然發生的事件嗎?」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概只有戀人才會注意到。
  何經理另有一番見解:「不,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張凝改變髮型,是基於楊先生的喜好。由於The Dark的世界觀跟你們兩個人的記憶及想象有關,所以系統自動調整了張凝的髮型。其實,如果按照當初的劇本,倪先生不會回到大埔,不會遇到張凝,你們的重遇是一場意外,所以她的髮型也是無關痛癢的細節。」張凝的髮型竟然跟奧治扯上關係,真的有夠胡扯。
  「你說得愈多、愈複雜,我覺得愈難懂、愈糊塗,但我傾向相信你的說法。The Dark是個虛構世界,造成我的感情生活複雜混亂,先是離開小君,然後交上張凝和凱琪。我有一點慶幸,這一切一切都是建立在貴公司的系統裡,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線上。」我讓情緒釋放,真情流露,明白自己做過無數錯誤的決定,對她的虧欠實在很多;幸而,那些都是虛假的。
  奧治向我作出善意的提醒:「季賢,不要忘記你和張凝的相遇是一場意外,並不屬於任何劇本之內,這就表示她對你的愛情是真切的。愛情是一種個人的味道,只有親身嘗過、體驗過,才能得出愛情的意義,別人的定義是永遠不足夠。」
  我衷心感謝他:「謝謝你,待真相大白後,我們再來討論愛情這個話題好了。」那個時刻可以是在討論結束後,可以是離開黑色大廈後,我更不排除是回到真實世界後。
  「事不宜遲,到了倪先生最重視、最在乎的一個模具──林文君。」何經理的語氣一下子激動起來。
  面對最後一個模具,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腦海裡一片凌亂,我們之間存在著六年感情,當中有兩年更是密不可分的同居生活。度過胡鬧忙碌的一天,我和思蕊到處尋找她的蹤影,卻徒勞無功。
  此刻,這個她安然躺在地毯上,動也不動。凝視著沉默的軀殼、呆滯的面目,我竟然沒有一絲擁抱她的衝動,我不禁撫心自問:「倪季賢,你到底怎麼了?」

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ocoh說:「小說創作大概有兩面,一是讓人面對現實,一是帶人進入無限的幻想。《那片黑》接近尾聲,兩位主角所觸碰的到底是現實抑或幻想呢?」

  沒多久,我們的確來到了朱老闆的辦公室。透過玻璃外牆,看到一個跟他的外表完全相同的中年男人。那人有著矮胖的身材,衣著也很隨意。還有的是,他正專注地盯著電腦熒幕,看樣子,很有可能在玩網絡遊戲。大門顯然是打開的,這情況不太合理,我們得以輕鬆進入辦公室範圍,如同一個等待多時的陷阱入口,但眼前的選擇似乎不多,舉步向前是唯一可行的決定。
  我們站在大門附近的位置,刻意跟男人保持距離。在弄清狀況之前,我們得作出適當的防範。最使我們目瞪口呆的事情跟疑似朱老闆的人物關係不大,而是在那張三座位真皮沙發上躺著的兩個人物:分別是一個突然消失的女人,以及一個乘飛機返回外國的男人。他們奇怪地睡在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我們必須向眼前的男人問個清楚明白。即使竭力壓抑內心的震撼,我依然驚訝得像個啞巴,奧治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們表情困惑的望向對方,找到一絲共鳴。
  估計時間經過了五分鐘,男人依然無視我們的存在,我的情緒平服下來,奧治亦然。對於沙發上的兩個人,他跟小君是臉書上的朋友,對她的容貌早有概念。至於阿堅,就算奧治不認識他,但藉著觀察我的表情,他也能猜出大概。
  奧治故意小聲說:「在沙發上的兩個人,我知道一個是小君,另一個會是你的朋友阿堅嗎?」我用力點頭作回應。
  他續說:「季賢,怎麼站住不動?難道你不打算先弄醒他們嗎?」奧治似乎有些急躁不安。
  我苦著臉說:「作者奧治,當回原來的你,千萬不要衝動。仔細看一下他們,你會發現肢體擺放的位置相當不協調,我認為他們不像屍體,說是木偶會更貼切。」我們兩個人像交換了平日所扮演的角色,我冷靜得有些陌生,大概是由於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神秘的冒險關卡,而今次的帶頭人是倪季賢。
  冷靜下來的奧治說:「給你這樣一說,我才發覺他們的身體有點怪異。兩個人同樣臉色蒼白,死氣沉沉,手腳擺放得亂七八糟,一個人的睡姿怎樣難看也不會如此離譜。由此可見,他們不像在熟睡,而是被人放置在沙發上。」這位冒險伙伴相當可怕,在短短一瞬間,他竟比我看得更清楚、更仔細了。
  說畢,我們交換了一個眼色,不必言明,馬上採用行動,把目光轉移至盯著熒幕的男人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已然站到辦公桌前,男人僅僅花去半秒鐘,偷偷的向我們瞄過一眼,這一眼的注視得來不易,我們的出現終於不是毫無意義。
  奧治搶先開口:「你好,請問先生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語氣謹慎而客氣,在弄清楚形勢前,不宜盛氣凌人。
  男人的眼神凌厲得有點嚇人,向我們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慢著,給我安靜三十分鐘,待我完成一項遊戲任務。」我的估計果然正確,男人酷似朱老闆,也像他一般沉迷網絡遊戲。
  「我們兩個不速之客似乎打擾了先生的興致,我為此感到抱歉。不過,我認為先生大可一邊和我們對話,解釋清楚狀況,一邊進行遊戲任務。按照我的電玩遊戲經驗,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方法。」不愧是奧治,說得非常漂亮,我暗暗叫好。
  我按捺不住的作出附和:「對了,我也不希望在這個房間呆等三十分鐘。」這當然是用上開玩笑的語氣說著。
  男人駁回我們的提議:「我拒絕,完成遊戲任務是我的堅持,這也許是在這裡玩到的最後一個網絡遊戲了,可一不可再呢。」他使用的理由真的有夠特別。
  奧治驚疑:「最後一個?」
  男人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溫和,哀求似的說:「對啦,你們兩位寬容一點,先給我一些時間嘛。」這態度上的轉變也未免太過突然。
  我微笑說:「哈哈……假如我表示拒絕呢?」所謂笑裡藏刀,就是這一種。
  男人滿有信心地道:「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話未說完,男人該為自己的強硬態度感到後悔,我作了一個細微的動作,足夠讓他的遊戲時間暫時停止。
  這個舉動會徹底壞掉我們的事情嗎?
  我不認為,這純粹是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對方是男人的話,會感到憤怒,然後破口大罵,但情況不會變得太糟糕,形勢不可能急轉直下。
  奧治咧嘴笑說:「嘿,你真是個好傢伙。」他懂我的幽默。
  男人慌亂起來,發出一陣驚叫:「天啊!我的遊戲任務真的完蛋了……唉,你究竟幹了什麼好事……」他的反應比我預期的來得誇張,似乎這個網絡遊戲在他的生命裡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奧治急著替我解釋:「先生,不用這麼緊張,我的朋友的確做出了不禮貌行為,但沒有對你的遊戲造成破壞,我願意對此作出保證。」他的處事作風果真比我謹慎和理智得多。
  男人一臉惱怒,深深不忿的指著我們說:「架著眼鏡的楊先生,你不用急著替他說好話了,我要倪先生親自作出解釋和道歉。」語出驚人,他竟然知道我們兩個人的姓氏,其目的顯而易見,是藉此唬嚇我們。
  聽罷,我發瘋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神秘男人似乎都知道我們的名字,事情變得很有趣、很有趣了。」原來我們一直被別人蒙蔽,謎團接二連三的來襲,我不安,所以我瘋狂。
  男人立即把矛頭指向我:「你,快給我解釋和道歉。否則,我不會說太多,不會透露太多。」我們找對了地方,找對了人,這個酷似朱老闆的男人很有可能帶領我們進入一些真相裡頭。
  眼見勢頭不對,我只好低聲下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有傷害你的電腦主機,沒有破壞你的遊戲任務,我只是暗中拔掉熒幕的數據線,僅此而已,絕無隱瞞。」為了方便套話,我必須善用自己僅有的低劣演技。
  男人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嘆息說:「唉,這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我幾乎給你嚇死……」他反應激動,再次反映出那個遊戲的重要性,我免不了的感到詫異。
  男人向我說:「不過,倪先生,你真的碰上了好運氣,遇上我這個難得的好人,只要你願意多作一個鞠躬禮,我便不再追究,這樣可以吧?」
  這個人竟然我要向他鞠躬?
  聽罷,奧治偷瞄我一眼,他在揣測我的意向,不確定我會否向眼前的中年男人鞠躬。我呆滯片刻,拼命回想,才想起鞠躬禮背後的意義,大概是以彎腰的動作向別人表示尊敬的行為。我忘了,是由於進行鞠躬的機會根本不多,城市人早就把禮儀忘得一乾二淨。我迅速作出決定,認為向他鞠躬的問題不大。這個人的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朱老闆差不多,我大可視他為真正的老闆,向他表示尊敬,沒什麼大不了。
  男人一臉狡滑的催促:「倪先生,還需要猶豫嗎?」
  給他這樣一說,我立即作出一個態度認真嚴謹的鞠躬來回應,把這裡當作朱老闆的辦公室,我在他領導的公司效力多年,一直心存感激,感謝他對我的信任和支持。即使加薪的機會不多,我仍然樂意留在公司打拼,待城市經濟再次起飛,把握發展機會,成就自己一番事業。
  似乎成功嚇壞他了。
  男人表情尷尬的說:「足夠了,足夠了,幾分鐘還不夠嗎?這個鞠躬禮實在很誇張、很尊重呢。」
  奧治即附和:「嗯,我也認為是非一般的誇張。」
  我緩緩抬頭,然後站直身子,保持笑容說:「反正是需要彎腰,倒不如認真一點,降低惹到麻煩的機會。」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說:「很好,很好!倪先生,請你先把剛才拔掉的數據線重新接上,讓我看一下自己的遊戲角色到底死去多少遍。我最在意那個戰士角色了,它受到傷害的話,我會痛入心脾的。另外,楊先生,請移步至沙發那邊,把那兩件模具放到地上,騰出座位給你們兩個人休息,我們需要花些時間耐心的談一談。」他提出的吩咐難度不高,但為我們帶來了極大震撼。
  「模具?」我和奧治異口同聲,幾乎在同一瞬間吐出疑問,夾雜著驚訝、懷疑、錯愕幾種稍有差異的情緒。
  男人平心靜氣的說:「沒錯,是模具,不是陽具,請楊先生快點動手移走它們。」這個辦公室的溫度有夠寒冷了,我可沒有心情去理解他的冷笑話。
  「那邊的不是人類嗎?即使我想不明白模具的意思,單是聽起來,也知道不可能是好東西。」我不解問道。
  男人裝作咳嗽,聲音沙啞地說:「咳咳……嚴格來說,你們兩個人的身體也是模具,你們眼前形象化的我也是模具,所以把沙發上的它們說成模具是合情合理的。怎樣也好,楊先生,請先移走它們,我們才可以好好的談。道理很簡單,我討厭別人站著向我說話,會為我帶來一種不舒服的壓迫感。」他身材矮胖,面對個子比自己高大的人,便容易感到不安。
  為了大局著想,我們擱下內心的困惑,依照男人的意思去辦。我先接妥熒幕的數據線,讓他查看遊戲角色的死亡次數,然後我們合力移走兩個模具,即小君和阿堅。在雙手抱起小君的瞬間,我的內心沒有湧現一絲感動或激動,而是出奇的冷靜,她的體溫很低,不像人類該有的溫度;皮膚失去彈性,硬繃繃的,倒是有一種塑膠的質感。如男人所言,我無法具體地、準確地表達何謂模具,但小君的確像模具多於人類,抱著她的感覺比以往輕鬆,她輕了,而且重量減少了接近一半,這讓人匪夷所思,無法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我和奧治交換了一個眼色,他抱著阿堅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嘗試放空左手,僅用右手用抱著阿堅,這沒什麼難度,奧治狀甚輕鬆,掛起稍為輕浮的微笑。即使情況詭異,兩具曾經熟悉的身體變得有點陌生,我們仍小心翼翼的把兩個模具安置妥當,放置到地毯上最乾淨的一處,然後我們回到沙發那邊坐下,等待男人辦妥跟網絡遊戲有關的事項,我們將會好好的談一談。至於談論的主題,我們顯然是處於被動的位置,待那人擔當主持人的角色好了。
  男人語帶幽默地說:「好了,先給你們一個慣常的開場白……嘿嘿,歡迎來到神秘的The Dark,我是這裡的管理員,名字是何為常,叫我何經理便可以。相信你們的內心充滿疑惑,接下來,我會儘量把事情的始末說得清清楚楚。」他的開場白無法使我放鬆,心情驟然緊張起來。
  我提出第一個問題:「首先,The Dark這個名字是指這座大廈抑或我們身處的辦公室呢?」這個簡單的名字既然跟黑暗有關,不可能是好東西。
  「我不繞圈子,The Dark是這個世界的名字,它有別於真實世界,是個仿真程度非常之高的虛構世界。」何經理爽快利落,跟朱老闆大有不同。
  奧治插話:「喔,事情果然變得很有趣,我立即往兩個方向聯想。一是我們兩個人都是人工智能,一直活在虛構世界裡,甚至天真的以為自己就是人類;二是我們的確是活生生的人類,但由於一些特別原因,意識從真實世界進入了The Dark,和人工智能一起混日子。」他再次展現自己的特質,沉默等同思考,他的聯想也令事情變得更有趣、更吸引。
  何經理對奧治加以讚賞:「楊先生,不錯,你算是個聰明的傢伙。答案是二,你們的意識被導入The Dark了。」主持人表現不錯,我們三個人好像一下子進入了主題,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一個真相。
  我開始著急:「快點說,我需要弄個明白,把我們進入虛構世界的原因說清楚。」
  何經理從容不迫地應對:「倪先生,不用急,我身為The Dark的管理員,定當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解釋。首先,要說非常重要的一點,在進入The Dark前的當初,你們是了解詳情和一切風險的。不過,在進入The Dark後,系統做了一些手腳,替你們遮蔽了部分記憶,所以才會產生一連串疑惑。在說出真相之前,我需要倪先生先作一個深呼吸,儘量消除緊張的情緒,因為跟The Dark關係最為密切的人便是你。」他加重語氣,刻意強調最後所說的「你」字,沒有帶來任何壓迫感,倒是多了幾分關懷和憐憫。
  我按照提醒,作了一個徹底的深呼吸,故作輕鬆的說:「哈哈,聽到如此溫馨的提示,我不期然緊張起來呢。」
  奧治在旁,冷笑一聲:「嘿,我果然是個陪襯的角色。」他的自嘲起了緩和氣氛的效果。
  何經理續道:「Moments International Enterprise,一般被稱作Moments,我在這個集團擔當項目經理,負責為客人製作和運行心目中的虛構世界。此項計劃正處於後期的除錯階段,尚未正式投入服務,我們為此招募了一些參加者,嘗試體驗虛構世界,希望從中獲得一些有效數據,找出忽略了的漏洞,進一步改善系統的不足。我們從眾多應徵者之中抽出了五位,倪先生是其中一位幸運兒,得以搶先體驗虛構世界,享受幾可亂真的另一段人生。」我絕對相信這番說話是預先安排的講稿,公式化得過了頭。
  奧治好奇一問:「那麼我的角色是個怎樣的安排?」他不可能是個可無可無的人物,只會是僅次於我的最佳男配角。
  何經理作詳盡解說:「這個世界叫作The Dark,名字由楊先生定下的,至於背後的原因,這屬於楊先生自身的想法,我無法加以說明。我先解釋The Dark的基本原則,由於這是內部測試版的關係,為免資料庫過於龐大,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世界觀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再配合兩位的記憶、經歷、想象三部分而構成。由於倪先生是第一參加者,所以The Dark和你的關係最為密切。不過,楊先生也是不可或缺的,有賴你的參與,增強了虛構世界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彌補了倪先生的不足。一如在這裡的關係,兩位在真實世界同樣是關係要好的朋友,同時有著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如剛才所說,倪先生是自願的應徵者,被我們選中後,楊先生受到你的邀請,一同進行虛構世界的體驗。」我有點佩服他的能耐,長篇大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依然面不改容。何經理不會是朱老闆,說話條理分明,切中要點。
  我大膽假定:「換句話說,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不一定,何經理不是說過這裡的世界觀是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嗎?」奧治不太認同我的說法,他另有意見。
  何經理向奧治輕輕點頭說:「嗯,楊先生的推理很正確,The Dark的大部分是基於真實的,小部分是基於你們的記憶、經歷和想象的。我試舉例子,誰也覺得苛刻和不合理的六天工作周、表現近乎完美的智能駕駛系統、教人夢寐以求的家居機器人,以上幾種事物的出現有賴於楊先生的豐富想象力,為這個仿真程度極高的世界帶來了一絲迷幻的味道,這真的是楊先生的功勞,我對此感到意外。」由此可見,奧治除了創作小說,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編寫出我們身處的虛構世界。
  奧治頓時喜笑顏開,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多謝你的誇獎。難怪我不太抗拒每周工作六天的嚴苛規定,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呢。」
  何經理緩緩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收起笑容說:「至於倪先生的人際關係和社交狀況,是基於你的個人要求,與楊先生關係不大。」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談,我差不多放下了戒心,希望何經理為我們引路,逐步進入黑色大廈、小君消失、虛構世界等事情的真相。
  我哀求:「何經理,最近的我活得很迷失,我覺得自己缺乏安全感,討厭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我衷心希望你可以把這部分交代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巨細無遺。」
  何經理語氣滿是關切的問道:「倪先生,不用擔心,你希望由誰說起?只管給我一個先後次序,我樂意為你逐一詳細說明。」這個建議非常實際,他將根據我的需要,解開我的困惑。
  唯一的難題在於順序,特別是曾經突然消失的林文君,該安排在最初抑或最後的位置?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短篇《下起了雨》


短篇《下起了雨》
ocoh說:「動筆前考慮著這一次該寫小說或是散文,還是下定決心要寫小說。這是一篇很實在的文章,皆因文中的經歷才發生了不久。即使仍未作好下一部長篇的準備,我始終是個小說的創作人,還有完成短篇的能力。」

  洗臉後,他正穿上衣服。這是如常的工作天,一切按著擬定好的時間表進行著。縱然沒有別人身處同一空間內,他仍用力的喊出一句:「喂,Siri……今天會下雨嗎?」
  「我相信今天是不會下雨的,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嗎?」手機的人工智能助理如此回應。
  「沒……」話未說完,隔開了的窗外忽然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音。大雨忽然降下,能夠緩和連日來悶熱侷促的天氣是件好事。男子輕輕的搖頭,又向手機重複說出同一句話。他暗自期待著人工智能的答案會否出現變化,同樣的結果卻使他稍感無奈。科技並非百分百的可靠,會犯下無傷大雅的小錯。
  雨勢加劇,男子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系統呆板且公式化的回答。面對一場短時間內不會休止的大雨,你會想起什麼?
  換好整齊的恤衫西褲後,男子轉身面向家中較遠的一個角落。雙眼尋找著他熟悉的好伙伴,一把卡其色長傘。傘子輕靠著牆壁,保持安靜卻表現出一貫的忠誠和可靠。夏季是它最活躍的季節,忙起來的話天天都需要出勤。
  第四個年頭了,他們的關係正邁向第四個年頭。從來沒有向別人透露,但男子對它特別有感情和感覺。原因跟什麼朋友或伴侶都無關,傘子是他某次獨自閒逛時在購物中心買下的。沒有人在旁提供意見,也不需要任何不必要的意見。獨自逛街也有其樂趣,可以任性地把時間沉溺其中一件商品上。
  從瞳孔接觸到光線反射的一刻起,他內心即湧起了一句話「噢,是它了」。不存在情緒起落、不見得是一見鍾情,他只是淡淡然的認定了它。排除了酒紅、海軍藍、墨綠,他選擇了低調而不失優雅的卡其色。跟同類貨品的市場價來比較,那品牌的傘子的確賣得稍稍的貴。那天既並非下雨天,甚至距離雨季還有好幾個月。他還是爽快的買下傘子,不必猶豫什麼。
  或者他需要的並不單純是一把傘子,商店真正需要的也不是一個好久才光顧一次的客人。進到更深的層次,便知道他渴望擁有一把由自己親自挑選的傘子來嘗試證明一些什麼。
  從回憶返回現實,從渙散的眼神恢復過來。雨勢沒有減弱的跡象,這表示必須外出的他不得不帶傘了。除此之外,先前的猶豫和回想也影響了他接下來吃早餐的地點。由於早餐一般於早上十一點停止供應,見時間緊張他便改變主意到就近的餐廳。這是個聰明的主意,卻不見得是個正確的決定。
  人們總會為著不合心意的結果而有所懷疑:「若然當初改變主意,會出現不一樣的結果嗎?」
  乘坐升降機時男子還沒意識到些什麼,連撐起傘子的一刻腦子裡也是亂成一團。未幾他便到達那家屬於次選的餐廳,快滿四年的好伙伴替他擋去了大部分的雨水。城市裡多數人的習慣是把沾濕了的傘子暫放在餐廳的門外,男子也不例外。餐廳於門外放置了一個塑膠桶子,以方便客人存放雨傘。
  男子立即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內心安定了不少。雖然光顧次數不多,他對這裡還是產生出一定的親切感。外面的雨聲「嘀嗒、嘀嗒」,忽小忽大有如演奏著一首節奏固定的樂曲。在這來自自然界的背景音樂之襯托下,最適合作兩件事:睡覺、閱讀。
  不少人都喜歡下雨天,雨聲掩蓋了城市內別的噪音並使得整個世界驟然平靜下來。下雨天呈現出人內心的憂鬱和孤獨,但撐傘的動作卻悄悄的建起了人與人之間無形的聯繫。外面灰暗的天色很是迷人,男子一邊細細的咀嚼一邊默默的享受著雨天。
  他不曉得是否每個人都會在這些時間裡把腦袋放空,說不定大家還是傾向把玩手機多一些。面帶微笑的他心情顯然輕鬆了不少,模糊的、空泛的思想著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匆匆的日子主宰著生活,偶爾到來的悠閒卻使人適應不來。
  此際他決不可能整理出任何想法,純粹是一些很直覺的感受和情緒吧。為著準時起床而高興,為著侍應的親切態度而愉快;為著最近沒有遭遇什麼挫折困難而安心,為著傘子的高耐用度和完美狀態而欣慰。反正他不可能向人細說這些關於,甚至不容易說出內心感受的大概。但他卻能肯定此刻的心情委實不錯,餐廳所供應的早餐也保持著一貫水準。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
  用上較別人慢的速度吃完早餐,氣定神閒、一口一口的嘗著檯上的熱奶茶。他不急於離開,他打算待雨勢減弱才離開。玻璃自動門分隔開室內室外的世界,他可算是個幸福和幸運的傢伙。有些工人就在外面的街上冒雨工作,不能否定著涼生病的可能性。大雨滂沱,為不少趕著上班上學的人帶來極大的不便。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這下著大雨的早上,不可能每個人都擁有愉快的心情、穩定的情緒。
  城市裡存在著太多的變數,變幻頻密得使人來不及仔細的回顧。為著適應急快的城市步伐,人們來不及細味人生便快步邁向死亡。玻璃門外的影像使男子看得入神,他不禁疑問著這種適合他要求的美好會在什麼時候告一段落。
  他不自覺地哼唱起來,連歌名也沒有印象。
  下起了雨 在你的心裡
  下起了雨 在你的懷裡
  還是搞不懂 歲歲年年為了什麼
  上帝他死了 不能把你悄悄帶走
  不必替他擔心,他的歌聲微弱得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生活中的美好如同偶爾出現的下雨天,不會一直維持下去。他看了看外面又讀過手機熒幕上的短訊,慢走的時間教人一直想要往下沉沒。這種近似爵士樂的氣氛或會影響人的注意力,又可能有著足夠的注意力也根本不會影響到後來的結果。
  杯裡的奶茶幾乎都被喝掉,他見雨勢減弱便認為是時候付帳離開。一邊掏出足夠的鈔票,一邊準備著迎接工作的心情。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美好到達了極致,甚至願意讓這片刻成為人生中最後的結局。雨差不多要停了,他心想不用一直撐著傘子也是挺不錯的。接下來他必須走十五分鐘的路,都屬於人來人往的大街和馬路。
  跟侍應告別後,男子想起了他的好伙伴——卡其色的長傘。下雨不下雨,他也肯定會帶著它離開和上路。前陣子他在吃過晚餐後便趕著離開要跟朋友會合,差點就把傘子遺留在另一家餐廳裡。短短幾秒鐘他便想起那一段記憶,他保證自己這一次絕不重複。玻璃自動門打開後,他往外踏出一步並準備從桶子裡取回長傘。
  眼神錯愕,是個驚嘆號!
  這一瞬間他立即對自己的視覺產生出懷疑,然後急切想要懷疑的對象就是記憶了。可能僅僅經過了兩三秒鐘他的頭腦便猛然清醒過來,他確定了眼前的一個事實:桶子裡一把傘子都沒有!這意味著什麼?裡面沒有任何傘子,同樣地那把卡其色長傘也消失不見了。
  「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他呆望著桶子,心裡如此總結。
  恰巧,剛才替他服務的侍應步出了餐廳。她注意到男子茫然的表情,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男子反應遲鈍,卻不是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用最節省的方式跟她說:「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
  聽後,侍應立時瞪大雙眼。她似乎更接受不了眼前鐵一般的事實,詫異的表情都寫滿臉上。男子只是本能地想要知會她一聲,事實上誰都改變不了傘子被偷的事實。
  淡淡的憂愁在他心底裡漂蕩著,簡單的事情包含著複雜的過去。三年多前獨自逛街買傘的情景歷歷在目,就像沒多久之前才發生的樣子。那是一把挺好看和耐用的好傘子,更重要的是感情把他和傘子連結起來。那是一把在他眼裡獨一無二的傘子,身上並無別人的影子和記憶。決不可能以另一把傘子取代它,這跟看待事物的態度很有關係。即使勞碌的經歷了一輩子,他始終會在不起眼的某一天憶起它的輪廓。
  他咬了咬嘴唇,用痛楚告訴自己被偷去的傘子不可能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
  侍應還是在餐廳範圍內查看了一遍,當然找不回客人的傘子。盡責的她好心的問了一句:「不好意思,雖然你的傘子不見了,但現在還是下著雨,不如我們把另一把傘子借給你吧。」
  男子看了看桶子,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他迅即回答:「我想不用了,雨已經停了,應該沒有問題的,再見。」又向她報以微笑,一步步的遠離餐廳和消失了的傘子。供客人存放傘子的桶子裡空空如也,跟這兩個人腦袋的狀況非常吻合。
  看起來,他的表情仍然輕鬆的。傘子被偷確然教他意外,但不見得需要付出憤怒的代價。他心裡祈求:「那傘子用料本來就不錯,保養良好,如同新品一樣。希望偷傘的人能夠好好善待它、使用它。」
  按著擬定好的路線一直走,他拿出手機並靠近臉上。他小聲的說:「喂,Siri……今天還是會下雨嗎?」

2017年5月2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ocoh說:「在所有事情上,認清目標是重要的。主角們藉著尋找黑色大廈,同時找回了原始和真實的自我,還有進一步接近真相。而身處迷幻城市的我們,是在迷失抑或清醒呢?」

  步出升降機,我們終於來到三十樓。走廊通道使用了白燈照明,有些刺眼,泛著跟大堂不一樣的氣氛,我直覺地相信我們找對了地方。不論外牆、地板、天花板都是灰灰白白的,黑色大廈的性質似乎屬於商業大廈,裝潢和布置比老舊的國榮大廈好太多了。我甚至覺得這是新近落成的建築物,地板和牆壁看上去是一塵不染的,乾淨得教人嘖嘖稱奇。
  回想剛才乘坐的升降機,內部同樣沒有使用已久的痕跡。至於三十樓的按鈕被塗上顯眼的紅色,我會把它解讀為其他樓層還未正式啟用,唯獨是三十樓已經有租戶進駐。這座大廈跟大埔格格不入,附近的建築物最少也有十多年歷史,更不會有額外的土地作興建新大廈之用,所以黑色大廈的存在顯得更為不合理,這增添了它的神秘感。
  我在觀察後說道:「看起來,這裡像一家辦公室,被人設計成陷阱的可能性不大。」
  奧治故作幽默地回應:「我認同,不過今天是星期天,職員回來加班的可能性也不大。」他的觀察力略勝一籌,一下子指出了我忽略的地方。
  我借他的說話加以推想:「哈哈,我們似乎白走一趟了。假如還有別人躲在大廈的某處工作,我們可以問個究竟,向他套問情報,了解黑色大廈的真相。假如在整座大廈的所有樓層之中,只得我們活動行走,這表示我們還得靠自己找出離開的方法。」
  「我對此不感樂觀。」奧治語帶含糊。
  我必須問個明白:「你說的不樂觀,是指那件事?」
  可惡的奧治憂心忡忡地說:「所有的事情,我不認為大廈內還有別人,更相信離開大廈是一項極具難度的挑戰。」不消幾分鐘,奧治的態度已然產生巨大變化,他必定很喜歡自己的坦白,但在某些時候別人不一定懂得欣賞。
  說奧治可惡,是由於這個人的想法經常偏向悲觀的一方。雖然這種思考方式非常理智,說話更是不無道理,卻難免使身邊的人心灰意冷、意志消沉,我的希望之火再次被他撲熄,無奈之餘也是哭笑不得。在三十樓進行探索是現時唯一可以嘗試的事情,我的耳朵漸漸適應大廈內的一片寂靜。我們故意放輕腳步,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清晰,還隱約聽見一些機器運作的聲音,好像是電腦、冷氣機、風扇、時鐘等的東西,卻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說起冷氣機,這裡的溫度被調至異常的冷,一般的室內溫度會是二十一至二十八度,我猜現時的氣溫僅是十幾度,對整天未有進食的我來說是個嚴峻考驗。
  走出走廊通道,我們找到唯一一道玻璃門,雖然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招牌,但相信內裡會是一個辦公室,也相信整個三十樓是被同一個租戶所使用。
  辦公室內闃黑一片,僅有靠近走廊的一排燈是亮起的。由於冷氣被調至異常的冷,辦公室化成一個大型冷藏庫,我不禁縮了縮身子,不斷摩擦雙手,渴望取得一絲溫暖。看了看奧治,他的狀況比我好太多,冷風吹打未有降低他的活動能力,他似乎是個享受冰冷的人,就像其筆下人物藍一般,喜歡走到無人的天台對抗寒冷天氣,怪傢伙創作出更古怪的傢伙。
  環顧四周,眼前是一個布置妥當的辦公室,桌子、椅子、機器一應俱全。人類是適應力極高的動物,對於整個空間裡沒人,我不感奇怪;對於所有東西都潔淨無塵,我不感奇怪。凡是曾經使用的東西,總會留下污跡痕跡,但在黑色大廈裡不會有,在這個辦公室裡也不會有,我漸漸習慣這些不合理的地方。作出粗糙的計算,眼前擺放了二十張桌子,井然有序,連桌上的鍵盤和滑鼠也是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一切準確無誤,分毫不差。
  奧治瞪大雙眼,說出懷疑:「你還相信這裡會有人嗎?看一看,摸一摸,便知道這個辦公室仍未開放使用……你看,即使我用手去摸腳下的地毯,也不會沾上灰塵。」他突然蹲下,親自示範觸摸地毯的動作,其言非虛,手指頭和手掌都未有沾上塵埃,我只好相信並做出點頭的動作。
  「除了走廊的白燈外,這裡沒有任何燈光,看來我們需要找到燈光的開關,才能繼續探索這個辦公室。」假如辦公室內藏著有用的情報,我認為弄點燈光是需要的。
  奧治卻另有提議:「不一定,智能手機偶爾也可以幫上忙的。」他隨即從褲子的後袋拿出手機,並打開一個手電筒軟體,為我們照亮周圍。
  奧治拿的是智能手機,容許使用者安裝各式各樣的軟體,包括這個神奇的手電筒。亮度雖然有限,但非常實用,助我們輕鬆行走於無人的辦公室裡,穿越無數座椅和房間,不必跌跌撞撞。這也是兩個人一起冒險的好處,能夠有效地互補不足。
  走更多的路,避過一些障礙物,藉著手機發出的微弱光芒,我在陌生辦公室內看見更多、了解更多、發現更多,內心湧現的疑惑隨著分分秒秒逐步遞增。我不曾到過黑色大廈,多番嘗試都落得失敗收場,但如此陌生的辦公室竟然帶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我更逐漸成為帶頭人,不自覺的回到自己每天的工作崗位。
  眼前是我熟悉的位置,話雖如此,它的模樣跟平日的存在顯著的差異。物件擺放得異常整齊,井然有序,桌上不會有放得亂七八糟的文件,更不會有堆積如山的事項待我處理。黑色的辦公椅未免太年輕了吧,坐下來,感覺不柔軟、不舒服,引起腰部酸痛,東西用久了也有其好處。
  我悄悄行動,不斷轉換不同的角度觀察營業部的辦公室,這是一個使人懷疑的舉動,奧治表情茫然,他當然無法了解我的意圖。大概十分鐘後,我雙眼累了,也確定了一些想法,順著自然的伏在桌上休息,接著閉上眼睛。在失去視力的時候,聽覺會變得敏銳,我聽見椅子滾輪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音,「吱吱、吱吱」的,這代表奧治在附近找來一張同款式的椅子坐下,繼而聽見他伏在桌上的聲音,這代表我們做著相同的事情——休息。這一整天,他幾乎花上所有時間來寫作,是件折磨勞累的事情,不容易支撐下去。
  奧治低聲嘆道:「唉,好久了,失去了寧靜的生活,好久了,好懷念……」
  我故意取笑說:「嘿,這是你自找的,公事繁忙之餘,又要兼顧寫作,每天睡四個小時,然後上班,連續工作十個小時,有誰喜歡這種生活?你大可放棄寫作,重過簡單的生活,這個方法直截了當。」這是典型的激將法,他的好勝心很重,自尊心很強,單是幾句勸說,根本無法動搖他的決心。
  即是說,我由衷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在現今社會投入寫作的人確實減少了。
  奧治加重語氣的道:「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使命感在背後推動,讓我願意揹負艱難的寫作任務。我認為自己寫的東西不一定很了不起,文筆不一定是精雕細刻,故事架構不一定是天衣無縫,但我必須在這個年代留下一些文章和思想,讓子子孫孫更能了解我們的世界、文化、生活、情懷。寫作是一種愚蠢的使命,不斷消耗有限的生命,但我討厭無無聊聊的虛度一生。」激將法果然奏效,心思縝密的他仍保留著童年時代的天真和衝動。
  「說得非常動聽,但未免過於誇張……不過,我的確深受感動,真不曉得這是怎樣一回事。另外,我對你所寫的第一部小說感到好奇,是《好想你》嗎?抑或是其他沒有發表的作品?總覺得一個醉心寫作的人不可能這麼晚才埋首創作。」這個問題埋藏已久,我卻一直忘了發問。
  奧治回答:「這個問題問得真是時候,在昨天早上,我在半夢半醒之際想起一件往事,剛好和你要知道的答案有關。我是在小學畢業前完成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而且是用原子筆寫在學校供應的稿紙上,當時的讀者只有阿昇和另一個叫阿邦的同學,我們三個人關係要好,所以他們被迫成為奧治的第一批讀者。至於那部小說的內容和題材,我真的想不起來。」他的聲音隱含一絲興奮,我們都懷念舊時代、舊時光,這個情況似乎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那些稿紙被丟掉了嗎?」我猜說。
  奧治發出稍微激動的笑聲:「哈哈,給你猜對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把很多代表過去的東西丟掉,擁有太多希望刪除的過去,留下舊物品的代價是觸景生情,我寧願逃避那些創傷,嘗試展開新生活。」他的坦白讓我感到意外。
  我八卦地追問:「打算說說那個創傷嗎?」
  「到目前為止,我仍然不願意向別人提起,希望你尊重我的想法。」奧治說得乾脆。
  「沒問題,我立即換個話題……你可知道我伏到桌上休息的原因?」只要釋懷的一天到來,相信他會把那些不為人知的情節寫進小說,我會耐心等待。
  奧治不假思索似的回答:「你為了小君東奔西跑,忙上一整天,當然身心俱疲,但這不會是唯一的原因。你似乎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跟這個辦公室有關,跟我們的冒險有關。」他聰明地繞過問題。
  我不耍花樣,爽快給出解釋:「嗯,從坐到椅子開始,我賞試不斷確認一些事情,以解開內心的重重困惑。直至成功說服自己的一刻,整個人如釋重負,我終於找到冒險的新方向,知道我們繼續待在這個辦公室只會浪費時間,我們必須離開並前去下一個地方……在此之前,我希望休息一下,作閉目養神,在這個異常寧靜的地方享受時間緩緩的流逝,我們活在節奏急速的城市裡,自懂事開始,受盡各方面的逼迫,精神常常處於緊繃的狀態,這片刻的寧靜是罕有難求的。因此,我打算趁機小睡片刻。」我是個不服輸的人,決不會在苦無頭緒的情況下休息。
  「這是個好主意,我們爭取時間稍作休息,定為十五分鐘。我會在手機設定鬧鐘,在十五分鐘後提醒我們動身離開。」奧治支持我的提議,相信他對冒險的新方向有所期待,找到出路也好,找出真相也好,我們總不能裹足不前。
  待他把話說完,我不耽誤時間,立即展開為時十五分鐘的睡眠。睡眠最重要的地方不是時間的長短,而是質素的優劣。在過去的兩年裡,自從獲知自己患上怪病,只有依時服藥才能保住性命,我開始惡夢連連。怪病是個難以驅散的陰霾,每一天、每一步雖不至於提心吊膽,但道路的確變得比以往難行,省吃儉用是為了買藥,對未來的想法趨向負面,湧現很多不同方面的顧慮、憂慮。
  從幾個月前開始,我經常夢見小君不忠。她在虛幻境地主動和我分手,我努力勸說自己不能胡思亂想,卻始終耿耿於懷。我喜歡林文君,一如既往的喜歡她,即使遇上張凝,小君的地位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給人取代。更甚的是,小君的消失在我的內心劃下一道傷口,在可見的將來,我依然無法忘記一起擁有的六年時光,依然惦記獨一無二的她。這是錯失的魅力,一旦失去了某些人物、事物,人類會變得歇斯底里,懷念會順理成章的倍增下去。
  選擇和小君分開是另一個活生生的惡夢,即使我怎麼不願意,這個夢依然被別人安排似的實現。我活在惡夢當中,渴望轉身就逃,對真相感到好奇的同時,又遇上眾多不同的阻撓,世界出現一些不合理的變幻,使一切都變得滑稽荒謬,一切都說不過去。我奢望藉由短短十五分鐘的睡眠獲得一絲久違的平靜,人生存在世是為了無止境的拼搏抑或片刻的無憂無慮?
  美國現任總統可以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嗎?
  一覺醒來,我和奧治將會前去心目中的那個地方,可能是讓我們進一步接近真相的地方,也可能是個假不了的陷阱。墮入美好睡眠的我不抱何任想法,不存絲毫畏懼,還有什麼事情比她的消失來得可怕呢?
  沒錯,這是個荒謬的世界。她消失於人間,我尋找的不再是黑色大廈的秘密,而是小君的蹤跡,真相也許使我欲哭無淚,這又如何?我依然需要面對。既然我們被困大廈,也只好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尋尋覓覓,找出仍未現身的出口,找出仍未揭曉的答案。
  十五分鐘過後,我們依時醒來,坐直身子活動手臂和肩膀,伸了個懶腰。
  「奧治,還想了解大廈的秘密嗎?」我好奇問道,除了他,我還向自己提出相同的問題。
  「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了,置身其中,卻無法了解真相。我這樣猜想,假如沒有突破性的發展,我們是無法找到大廈隱藏著的秘密。不過,我對此倒是不怎麼介意,人類老是喜歡尋找答案,但不一定每一次都能夠如願以償。可以的話,我寧可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出路。」奧治神色自若的道,甚至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嘿,你還在微笑呢,笑容背後是另有意思的嗎?難道你不會感到失望嗎?」我故意發出一聲冷笑,明白這傢伙的想法絕不簡單,話中有話是他向來的作風。
  「我不會失望,我們兩個人能夠依照約定一起來到大廈,甚至順利進到大廈的內部,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是以往經過無數次嘗試也無法達成的事。知足一點,別再埋怨好了。」奧治就像個看破世事的局外人,藉著這一趟冒險旅程,他似乎有所領悟。成長是日積月累的,決不是一朝一夕,即使多麼不甘心,我們依然會透過無數經歷使心智成長。
  我懼怕,到了某年某日,我們都忘了當初的自己。
  按照計劃,我們動身離開辦公室。帶頭的人是我,處於被動的奧治在暗中揣測,他當然對下一個目的地感到好奇,我們擁有非常相似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討厭蒙在鼓裡的感覺。要在一座大廈內前去其他地方,方法只有兩種,一是乘坐升降機,二是跑樓梯,我們不需要爭取時間,不急於拯救任何人物,自然選擇了升降機。
  或許是純粹的巧合,首先到來的還是中間的一台。我們沒有遲疑,直接步入升降機,我迅速按下二十七樓的按鈕。如剛才所見,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紅色,其餘的都顯得平平無奇,包括我所選擇的二十七樓,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提示。我認為奧治在假裝冷靜,他恨不得馬上知道當中的原因,這個人愈不說話、愈是克制自己的嘴巴,代表他在努力壓抑想法,我明白他的好奇心快將失控,意識在蠢蠢欲動。
  在內外門打開的一刻,奧治終於按捺不住:「究竟你在想什麼?怎麼會是二十七樓?我完全猜不出來啊。」
  我胸有成竹地說:「依照我的估計,我深信自己已經掌握了三十樓和二十七樓的關係。接下來,我們會看到另一個辦公室,面積比三十樓細小,但用上全玻璃的外牆,內裡擺放了深啡色的辦公桌、大班椅、真皮沙發。」說話的同時,我們正步出升降機,沒有馬上前進,而是站著不動,兩個人保持對話的狀態。
  「你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奧治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作隱瞞,坦白道出無人辦公室的秘密:「不瞞你,設於三十樓的辦公室是完全仿照了我工作的地方,即是公司的營業部。我們剛才身處三十樓,我在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在平日埋頭苦幹的位置,於是坐下來,利用多個角度觀察辦公室的各個角落,直至確認無誤,我才鬆一口氣,伏到桌上休息。」
  「嘿嘿,連串怪事果然衝著你而來,關於這方面,我們都不用懷疑了。至於我們身處的樓層,二十七樓,它和你到底有什麼關係?」奧治渴望馬上從我口中得知更多有趣的事情。
  我不禁大笑,說道:「哈哈、哈哈!估計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也設有一個辦公室,估計情況跟三十樓相同,仿照了老闆的辦公室來製作。我直覺地認為那裡會有一些我們想要的、想知道的東西,會有一個人口若懸河,不斷自說自話,因為老闆的作風向來如此。」發笑是由於想起了朱老闆,我們關係不錯。
  奧治一下子苦惱起來:「似乎又多了一些謎團,是誰在大埔建造了黑色大廈?是誰刻意仿造了兩個辦公室?更值得懷疑的是,怎麼所有謎團都跟倪季賢這個人有關呢?」最後的那個問題,最近重複的問自己,我也渴望得到一個答案,讓我們不再難熬,不用尋找。
  我語氣激昂地說:「勇敢一點,繼續前進,不論結果好壞,我們也得作個了斷。」
  不論事情進入那一個方向,人生的道路還得走下去。難以忍受小君的外遇,所以我回到大埔獨居,世界依然往前發展;難以接受小君消失的事實,我在無奈之下回到大埔,找個人一起討論,遵守遺忘了的約定,來到氣氛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
  沒錯,世界依然往前發展,變幻還是如常出現。
  腳步跟隨想法,不緊張,不放鬆,不慌不忙,與朱老闆辦公室的距離逐步拉近,我會遇見熟悉的他嗎?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ocoh說:「若然人只剩下一位值得交心的朋友,也不見得是種壞事。基本上社交就是大眾的一種共識,卻可以使人為此而疲於奔命,忘記了、失去了生活的基本。」

  「不會吧?難道思蕊也懂得開玩笑嗎?」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奧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半信半疑。」
  我們交換眼色,在一瞬間達成了共識,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各自望向車窗,嘗試隔著玻璃了解外面的世界,單憑思蕊的一句話,是那麼公式化的一句話,我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就是事實。外面黑漆一片,車子停放在馬路的旁邊,隔鄰是常見的行人道,感覺有點像國榮大廈的周遭,我曾經到過那裡視察,印象依然深刻,現在看到相似的環境,覺得有些親切。
  到目前為止,最感到不對勁、最使人擔心的地方是車程中完全沒有遇上任何障礙。假如這是兩個人冒險的當初,也未免順利得欠缺說服力,路障、事故、意外統統缺席,更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們喊停整個任務,包括張凝。我給她發個短訊,故意讓她知道我和奧治在一起,她和神秘的別人也許會突然現身並作出阻止。在過去幾個月裡,有過太多詭異的經歷,突然的好運使我霎時間不知所措,被嚇倒了。
  奧治輕輕點頭,透過簡單的動作,我彷彿能夠看穿他的想法。我們默契十足的打開車門,先後下車,他揹著存放筆記本電腦的側肩袋,示意思蕊把車子停放在原地,等待我們回來,不必進入大廈停車場。我們剛才坐在車內觀察窗外的情況,如肉眼所見,我們確實在行人道上站立。不過,這條看似常見的行人道其實絕不簡單,還可以找到一些不妥當地方,路上沒有垃圾、廢紙、落葉,它的表面狀況是非常罕見的潔淨,沒能發現一絲用過的痕跡。我熟悉大埔,知道這個社區發展經年,區內各種設施在用上多年後已經變得殘舊不堪,這條行人道的存在有違社區的現況,我不曾見過、不曾走過如此亮麗耀眼的街道。
  讓思想進入另一層次,我從未對此有過想象,這是一條夢幻之路,教人懷疑它的真偽。
  表情惘然的我們站立原地不動,抬頭仰望眼前唯一的一座建築物。由於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我們先後對它感到興趣;由於一連串不合理的阻撓,激發沉睡已久的好勝心,渴望跨越障礙。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我們有所懷疑,只有我們私下賦予它一個專屬名字——黑色大廈。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由混凝土所建成的圍牆和灰黑的鐵閘,右方是停車場的出入口。這裡漂浮著近乎絕對的寧靜,環看四周一遍,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奧治的黑色四人車,除此之外,沒任何發現。空氣虛弱地流動,緩緩的、沉默的,一事一物進入了凝滯似的狀態。如此可怕的寂靜無聲使人不寒而慄,我非常渴望聽見一連串猛烈急速的腳步聲,非常想念購物中心的吵吵鬧鬧,拼命憶想小君的聲音、張凝的聲音、凱琪的聲音,可惜這僅僅是種妄想。
  幸運的抵達黑色大廈,過程異常地順利無阻,我對此抱有懷疑,情緒未能及時平服,精神恍恍惚惚的。我心想,這曾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此時此刻它竟近在眼前,我更可以用手觸摸周遭的道路、圍牆、閘門,一個遙遠而漫長的夢到了快要幻滅的時刻,內心產生出一種莫名奇妙的抗拒感。我不願意步入閘門內的世界,閃現一絲走回頭路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們來到這個神秘境地,你有什麼感想?」我需要聽取一些意見,假如奧治決心不足,對前進有所懷疑,我們大可頭也不回的離開。
  奧治竟然露出愉快的微笑:「哈哈,不瞞你,我的確大吃一驚。對於實行這個約定,我們對結果都不曾抱有希望,不是嗎?」我對他的反應略感意外。
  我表示認同:「對了,擲硬幣的結果同樣教人失望,我還以為那是障礙之一。」
  「現在,我們踏著的僅僅是大廈範圍以外的空地,就此斷定過程順利,沒有遇上任何障礙,都是言之尚早。這裡的環境十分可疑,四周寂無一人,彌漫著一股死沉沉的氣氛,行人道的狀況完美漂亮,這是不該存在的道路。這裡跟市中心的距離其實不遠,步行的路,只需十至十五分鐘的路程,寧靜程度卻超過了偏僻的郊區,這又是一處不合理的地方……可疑,是相當的可疑。」奧治纖細無遺的指出了可疑之處,他在暗中觀察環境,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那麼,你認定這裡是我們一直關注的黑色大廈嗎?」把話說完,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兒膚淺幼稚,他會肯定的說是嗎?這不太可能。
  奧治冷笑一聲:「嘿,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嘴裡是這樣說,我聽見的版本卻彷彿是「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回應雖然使我錯愕,但為立場搖擺的我增添了信心。
  再次仰望黑色大廈,我嘗試看得更仔細、更專注,不希望遺漏任何細節。夜空萬里無雲,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廈的外牆,它頑固得很,依然不亮燈,一如既往的不亮燈,這是其名字的由來。一座建有接近四十樓層的大廈,散發出孤單和黑暗的感覺,在倒模般的城市裡它是獨一無二的,怎可能只有兩個二十八歲的男生注意到它的存在?人們的好奇心走到那裡去了?
  回身一看,按道理,會看到遠處的國榮大廈和鄰近的工業大廈。這些建築物本應存在,但眼睛帶給我失望的答案,它們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似是無盡的黑暗,是陰森可怖的一片黑,彷彿代表往後退只會是一條找不到出口的不歸路。我在想,要是在此刻放棄進入大廈轉身離開的話,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只剩下車內的智能駕駛系統思蕊,我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失去找回出路的信心。
  唯一的選擇是進入大廈,放手一搏。
  我不作聲,以實際行動表達一瞬間所作出的決定,往前走上幾步,奧治未有多問,默默的跟在我的背後,我們的目標是到達大廈內部,如擅自闖入荒野鬼屋冒險,我們不請自來,也許會惹氣大廈或什麼人物。供客人進出的玻璃大門近在咫尺,我一手拉開,大門沉重得使我略感意外。我們一先一後踏入一個相信是大廈大堂的環境,目測之下,面積約是一千平方英尺,觀感有點像酒店大堂,特別的擺設不多,但擺放了兩張四座位沙發,牆身掛有一部平面電視機,不過似乎沒有開動。
  有趣的是,在大堂範圍內都亮起柔和燈光,是讓眼睛感覺舒服的黃燈;右方的不遠處設有接待處,但沒有職員站崗,往左方探視,看見三台升降機,根據以往的電玩遊戲經驗,乘坐升降機似乎是進入下一個關卡的唯一途徑,提示沒有在空氣中出現,而是直接進入了我們的意識。
  步入大堂不過是一分鐘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一處詭異的地方,正是那柔和得適合人們睡眠和休息的燈光。此等亮度屬於正常的室內燈光,按道理,我們在進入閘門後理應看得見大堂透射到外面的燈光,但剛才並無任何發現。這幾乎證實了一個情況,外面的行人道和空地有別於我們的真實世界,大廈內部有別於門外的世界,我的假設是世界被劃分成幾個層次,最少會是三個層次,我們正逐步闖入更深入的層次,正逐步接近渴求已久的真相。
  「那個漏洞……你知道了嗎?」我小聲問道。
  「嗯,是燈光,這個大堂燈光充足。我們還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很有可能看得見這些燈光,但我們只能看到灰暗的大廈外牆和看不穿內裡的玻璃門,這表示這個空間是獨立存在的。我們已經被隔離,困在黑色大廈之內,似乎不會再有回頭路。」奧治的回答代表我們的看法一致,但關於三個層次的問題,他未有提及。
  聽罷,我轉身就跑,作拼命的加速,目標指向剛才親自關上的玻璃門。跑步對我來說沒有難度,眨過眼便回到門前,我嘗試推開大門,卻發現情況異常,玻璃門已被鎖上,假如有人作過鎖門的舉動,我們當然會察覺得到。目前的情況是我們一先一後進入大堂,再走到了中央的位置,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玻璃門竟然自動鎖上,而且是了無聲息的。
  遠處的奧治大聲喊話:「季賢,門是鎖上了嗎?怎麼不試試用力踢它一下?」
  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接受他的提議,用上不會弄傷自己的力度踢向玻璃門,運動鞋踢中門的下方,隨即發出「噔噔」的聲音。由於力度微弱,聲音很小,動作不激烈,結果也是一如所料的徒勞無功。如奧治所言,不會再有回頭路,我們被大廈困住了。
  我搖頭輕嘆:「唉,沒辦法了,我們的出路已經被堵住,除非用上更暴力的方法,要不然……」我一邊說,一邊跑回奧治那方。
  奧治替我作出補充:「那是最糟糕、最愚蠢的方法,我可不想在破壞玻璃門後,需要繳付一筆和維修有關的款項。換句話說,看我們的處境,選擇其實不多,只有繼續前進。這個大堂什麼都沒有,接待處空無一人,升降機卻有三台,答案顯而易見。」
  我們的選擇是乘坐升降機,並肩走過通道,我迅速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等待的過程將會是短短的幾分鐘,身為城市人的我早就習慣這種無可避免的等待,沒有不耐煩。我也習慣地把雙手交疊在胸前,獲取一些安全感,奧治沒有跟隨,我看他的習慣可能是把雙手安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目的同樣是為了取得安全感。結果是中間的一台首先到達,我們毫不遲疑的進入,數算一下,不計算大堂下的兩層停車場,大廈共有三十八層,跟我原先的估計非常接近。在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惹人注目的紅色,這是一個非常刻意的提示,也可以是誘騙我們的陷阱。不過,我們玩過不少電玩遊戲,闖關經驗相當豐富,即使知道三十樓是個陷阱的機會率很高,我們也有默契的作出決定。
  奧治指向樓層控制板說:「季賢,既然你才是被怪事纏身的第一號人物,便由你按下三十樓的按鈕吧。」
  我苦笑說:「一切都說不定,可能有人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來迎接我們,三十樓是一條死路。也許會有其他結果,例如小君、阿堅、阿昇比我們早一步到達黑色大廈和三十樓,我們再次相遇,並能全身而退,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笑容背後是一種無力感,為無法掌握命運而嘆息,我們都無能為力。
  奧治淡然地說:「我傾向陷阱的說法,世事往往未如人意,除非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情節,才能解釋當中值得懷疑的地方。否則,你口中的夢幻結局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番話讓我從美夢中驚醒。
  我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唉,你果然是個怪人,把話說得這樣直接,差不多把我的希望之火撲熄了。」
  固執的奧治解釋:「這是快人快語,我討厭浪費時間,好心給你一個假的希望,最後害你失望而回,我會感到內疚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偶爾會惹火別人。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著升降機的內外門關上,再擺出剛才的姿勢。我把雙手交疊胸前,他把雙手安放到口袋裡,再次尋覓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安全感。我們都是城市人,生於城市,長於城市,精神容易緊張,經常焦慮不安;我們都缺乏安全感、新鮮感、刺激感,跟陌生的他或她都一樣,都倦了。
  奧治的一番話看似認真嚴肅,換個角度去看,那是出於他的一片苦心,與其浪費時間作多餘的幻想,倒不如作好心理準備,迎接不那麼愉快幸福的結果。我對奧治心存感激,在過去幾個月裡只有他能夠理解我對黑色大廈的執著,願意抽出時間一起討論,更大方借出汽車讓我隨時使用。不單是以上的種種,他遵守我們一起定下的約定,跟我前來這座黑色大廈,完成兩個人的冒險。我對此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早就把約定忘得一乾二淨,我忙的是工作,記掛的是戀愛,他卻把約定牢記於心,在再見咖啡室坐上一整天而不作催促,為的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露出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微笑,對自己來說,是種久違了的愉快感覺,我認定奧治是我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最值得交的朋友。看他的文章和小說,知道他是個孤獨的人,用文字困住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存在隔膜,這是環境所促成的,也是他親自作出的選擇。據我所知,不少作家、藝術家、名人都帶有悲觀的性格,性情孤僻,行為難以觸摸,這也許解釋了奧治和寫作之間的關係,有著一種互相依賴的運作模式,運作了好幾年,使他在孤獨的時候也不感到孤單。他在外面的世界,在寫作以外,他選擇了我這個讀者成為朋友,不常透露自己的生活,僅以文字表達思想;雖然話不多,但其少說廢話的個性使我獲益良多,他是與我交心的朋友。在阿堅移居荷蘭後,還有好奇心、熱情、夢想的朋友剩下奧治一個,願意闖入神秘境地冒險的人,剩下他一個。
  我為一整套想法給出了結論,在時間線上的這一年這一刻,在這個荒謬滑稽的世界裡,奧治是倪季賢最信任的知己好友。
  在幾分鐘之後,當升降機的內外門再次打開,我們將會進入另一個關卡,會是冒險的結束?
  似乎言之尚早。

2017年4月14日 星期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ocoh說:「在面對重大困難時,同伴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在過去作品裡,我或多或少否定過世界、親情和愛情,而友情卻是個例外。」

  離開時我信守承諾,負責到收銀櫃檯結帳,付上一百三十塊錢,這是相當值得的付出。在這個荒謬世界裡,很有可能只剩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奧治,他願意和我並肩作戰。兩個人站在同一陣線,迎接外面的風吹雨打。
  我在心裡作了一個假設,我們身處一個狀態不穩定的世界,人和事存在太多的變幻,這跟我的認知有所不同。變化雖然常在,但往往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醞釀。我總是這樣以為,有些天真,有些幼稚,卻是人的基本。
  到了最近幾個月,我遇上的變幻是硬生生的、違反常理的、脫離軌道的,是一些刻意的改變,在隱瞞真相或誤導我們走上冤枉路似的。假如繼續執意找出小君,會遇上更多、更詭異的安排,愈走往秘密,愈感到迷亂,如闖進錯綜複雜的迷宮,難以逃出。
  有些時候,我們以為抓住了線索,瞬間過後,人物、事物、環境、歷史在暗中重組,演化成陌生的新世界。除了我和奧治,別人都認同新世界,不會發現內裡不妥當的地方。我想起一個成語——眾醉獨醒。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裡,我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自己的故事,我們的腦袋不停運轉,進行了一連串認真詳細的討論,經歷了好幾回的Brainstorm,是「腦力激盪」的意思。我們僅僅獲得一些無法肯定的假設,是我們太愚蠢了嗎?我不這樣認為,而是實際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太淺了。妄想進入核心,偏偏只能在外圍繞圈子,在全無保證的時空,誰也不敢妄下結論。
  在晚餐時間過後,購物中心的人流較為疏落,通道變得好走,感覺愉快舒服。這裡是附設於太和站的購物中心,是個我知道的地方,我們的關係從小時候開始建立,見證著點點滴滴的變化。這裡不會有太多小君的足跡,她屬於長沙灣,記憶留在破舊的唐樓裡,她討厭昏暗狹窄的樓梯,走得非常吃力;她喜歡那裡的街道、舊墟市、各式各樣的食肆、便捷的交通網絡。
  變幻帶走了小君,卻帶不走想念她的倪季賢,帶不走我對她的了解和思念,她走過的地方暫時得以保留。我有些畏懼,不敢過度回憶小君,害怕世界在眨眼之間改頭換面,我們無法保證那一個變幻會帶走剩下來的自己。
  回到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我們爽快上車。由奧治坐到駕駛座,這是我的要求,車子是他擁有的財產。況且我更喜歡坐在乘客座,看看車窗外的風景,是永遠的左方,是小君永遠看不見的左方。奧治把目的地告訴思蕊,他先打開手機裡的網絡地圖,然後吩咐她規劃路線。距離為一點七公里,所需時間為八分鐘。
  在車子開始駛出停車場之際,奧治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這使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奧治略帶孩子氣的說:「親愛的思蕊,倪季賢今天到了很多地方,實在辛苦了你。我有一個提議,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之前,你先花十分鐘時間隨便走一下,順便讓我們看看大埔的風景,舒緩一下緊張不安的情緒,好嗎?」話裡卻帶著一絲不著跡的溫柔。
  思蕊問:「奧治,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附近一帶繞圈子?」我主觀地認為她有所懷疑,語氣有點不確定。
  我也禁不住插話:「什麼?我們不急嗎?」
  奧治微笑說:「思蕊,對了,這正是我的意思。」同時間,他向我作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過分緊張。
  思蕊按他的意思去辦,我也沒有異議。車子駛到一家小學的旁邊,碰巧有幾個中年婦人走過馬路,我們必須在此停車,稍作等待。奧治突然轉身並望向我的方向,神色凝重,眼眶裡含著淚光。他盯著的目標絕對不是身旁的我,而是車窗外的小學閘門。以我所知,這一家小學在區內非常有名,師資優良,學生在畢業後大多能夠升讀第一組別的中學。
  「季賢,那是我曾經就讀的小學,但千萬不要誤會,我喜歡的不是學校。在那個地方悲多於喜,更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我唯一想念的人是阿昇。」奧治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是不常見的落寞。
  我低聲回應:「是你曾經提起的阿昇。」
  奧治勉強擠出笑容,卻迴避著我的目光,他說:「嗯,我和阿昇在小學三年級認識。我們一起上課、玩耍、跑步、踢足球,就在校舍旁邊的足球場,幾乎在每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和幾個同學會相約踢球。還有看小說,假如他沒有提出一起看小說,我根本不會對金庸和衛斯理的小說產生興趣,那個年代的我也不會看書,假如不是他……」假如不是那個阿昇,奧治不一定成為作者,人生就是如此的微妙,一個決定、一句說話,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影響。
  「沒有他,你不一定會寫小說。」我替奧治說完未說的話。
  奧治抿嘴笑說:「他最少會是其中一個原因。」他也許擁有很多寫小說的原因,個性內向孤僻是其一,不善於溝通是其一,缺乏其他專長是其一,都是我胡說的。
  「我有這樣的想法,你依然渴望越過黑色大廈,然後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相信這是你的心願。假設我們順利突破無形的障礙,成功到達大廈,甚至前往阿昇的家,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先前的討論大多圍繞著我,現在是時候關注一下奧治的遺憾。
  奧治輕輕搖頭回應:「我倒是沒有想過這方面,也許是時間久了,遇過無數障礙,使我心灰意冷。加上折磨意志的城市生活,沒完沒了的工作,忙個不停的寫作,我不敢奢望能夠再見阿昇一面。突破障礙,到達大廈,我對於這個結果存在很大的懷疑。」
  我以鼓勵的口吻說:「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想,反正我們和黑色大廈還有一段距離,有的是時間。」
  奧治隨即安靜下來,臉上一片空白,他沉思後說:「這樣嘛……首先要知道阿昇口齒不清的狀況有否改善,這是影響生活和工作的一大阻礙。然後把自己在中學時代的部分經歷敘述一遍,再談談雙方的戀愛、生活和工作,了解他的近況。我當然會提及寫作,這是現在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一項任務。我希望跟他分享內心世界,可以的話,送他一本小說,我相信他會很喜歡的。」他愈說愈興奮,口說不存希望,內心卻充滿了期盼。
  看過他的真情流露,我深受感動,也有所領悟:「我能夠體會你的感受,小君的消失使我明白到一些事情,她在我的過去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誰也無法取代,代表著活生生的我。反之亦然,我的一句說話、一個呼吸、一個想法,都代表著活生生的她。世界把她放逐,我依然想她,忘不了她;黑色大廈把你和阿昇分隔,你依然懷念有他一起度過的小學時代,在提及他的時候,你情不自禁,悄然淚下,這就是你的真面目、真感情,騙不了誰。」
  奧治滿臉尷尬,支吾地說:「呃……我的確是個眼淺的人,所以換個話題好了。季賢,我們來一個賭局,猜猜我們能否順利到達黑色大廈,你有沒有好的提議?」轉換話題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我樂意配合,作出最實際的建議:「我提議用擲硬幣的方式,感覺爽快一點。不過,我的口袋裡可沒有任何硬幣。」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我的錢包裡有一個五元硬幣,是留待扭蛋的時候用的,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用得著。」奧治拿出硬幣,成功拯救了我們的賭局。
  我不解的問:「這不是很奇怪嗎?近年百物騰貴,我經常喝的罐裝咖啡也要七塊錢,一個五元硬幣足夠用來扭蛋嗎?」我向來對扭蛋玩具沒有興趣,總覺得這是女生和小孩子的小玩意。
  奧治自信十足地說:「雖然扭蛋價格已被多番調整,但部分款式依然保持著五元的售價,所以提著一個五元硬幣是勉強足夠的。」
  「哈哈,你果然是一個怪人,早就不是小孩子和少年人,還是這麼喜歡扭蛋玩具。」我禁不住取笑他,當然只屬於開玩笑的性質,我沒理由出言冒犯唯一的同伴。
  「不對,我喜歡的從來不是扭蛋玩具,而是那種碰碰運氣的微妙感覺。把硬幣投進扭蛋機,聽見清脆的『咔』的一聲,我會稍作停頓,猜想落下的會不會是心目中的目標玩具,然後才轉動手腕,驗證一下運氣的好壞。」奧治的糾正帶有一種神秘的魔力,細心聆聽的我也希望體驗一下那種微妙感覺。
  「我明白了,快點動手碰碰運氣吧。」我急不及待。
  料不到的是,奧治竟把五元硬幣交到我的手上,表示他已經把碰運氣的機會留給我。我不作推搪,欣然接受。前去黑色大廈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約定,也屬於我們的冒險,縱使如此,他和我都明白世界的幻變和黑色大廈有著某些連繫,大多的詭異事情是衝著我而來,是圍繞著我建立,握著硬幣等同握著命運。要命的是,我們僅能藉此碰碰運氣,似乎掌握命運的是另有其人。
  一般來說,不論猜拳和擲硬幣,我都喜歡採用三局兩勝的方式,這純粹是一種心理作用,以為結果會準確一點,卻沒有真憑實據。這一次我乾脆只玩一局,視之為一場遊戲,不用過分認真看待。
  「數目字代表成功,洋紫荊花圖案代表失敗,碰碰運氣。」我隨意設定。
  「祝你好運。」奧治豎起大拇指。
  硬幣有著正反兩面,是一個天然的二進制系統,人們利用擲硬幣而得到一組隨機的二進制數字,可以作為判斷的參考,也是解決事情的一種方法。我急不及待,立刻用右手把五元硬幣彈到空中,由於身處汽車之內,硬幣到達的高度非常有限,我們將會透過它落下後所顯示的結果來預測我們的成敗。我看著被手指彈至空中的硬幣,沒有絲毫緊張感,也許整個過程將在一瞬間完成,我卻彷彿看到了尾巴和殘影,有一種慢鏡播放的效果。我順利接住硬幣,讓它安穩的躺在我的左手掌心。
  我毫不遲疑的查看結果——是花的圖案,代表失敗。
  奧治輕嘆:「噢,真的不走運,代表我們無法到達黑色大廈,繼續窩在這個滑稽的世界,分分秒秒的見證著它的變幻。」他語氣輕浮,倒是為我帶來一些啟發。
  「幸好,這是一場遊戲,我們還有一個實際的機會,我明白機會渺茫,但還是很想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感到絕望,絕對不能在這個階段放棄。」不放棄的不只是希望,還有臉上的笑容。
  賭局結束,思蕊適時作出提醒:「兩位,還有五分鐘,我們將到達目的地。」這表示車子繞圈子的遊戲告一段落,我們正朝著黑色大廈進發。
  「朋友,對於小君消失一事,我替你感到可惜。假如這是一個陰謀,我認為很有可能是針對你和她兩個人,最糟糕的結果是你們永遠無法見面。是這樣的話,你會有什麼打算?」奧治替我感到憂慮。
  我故作輕鬆:「找個朋友一起到酒吧喝一晚酒,讓自己真正的醉倒。誰也是這樣,從來也是這樣,只有在醉醺醺的時候才能暫時忘卻不愉快的經歷。在一些夜,我會躲在家裡悄悄的哭,不讓別人發現我的軟弱。然後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我還有張凝,她才是代表我的現在,還有將來。」我想念小君和張凝,隨時可以哭出來,她們讓我明白不孤獨的意義。
  奧治笑說:「幸好你的頭腦清醒,在沮喪失意的時候,還記得張凝。」
  說起張凝,我認為自己應該給她發個短訊:「我現在和奧治在一起,乘坐他的車子到處兜風。你和朋友玩得快樂嗎?會不會忘記回家?我在擔心你呢。」在完成輸入的一刻,我想起小君的情況,假如張凝突然消失,渺無音信,這便是倪季賢的世界末日。
  沒多久,張凝傳來回覆的短訊,一股暖意立即湧上心頭,我稍感安心。
  「沒事啊,我們在尖沙咀。剛剛吃過晚餐,正準備乘火車回來,不用擔心。」簡短的訊息成了平服情緒的定心丸,我在心裡感謝上天,它未有狠心帶走張凝,她是我唯一的寶貝。
  我用溫和的眼神望著奧治說:「那你呢?假如你和阿昇永遠無法見面,有什麼打算?」
  奧治只好擠出苦笑說:「不要緊,我會讓他活在我的小說世界裡,創造一個有他的時空。說真的,我們多年不見,即使可以會面,兩個人之間也會存在一種隔膜,失去的總是美好,回憶總是教人懷念,讓他活在我的回憶之中,其實不是太壞的事情。」我不曉得這算是樂觀抑或悲觀的想法。
  「有機會的話,也讓小君活在小說世界裡。我會一邊嘆息,一邊閱讀那部小說,相信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要求奧治多創作一個人物應該不成問題。
  奧治承諾:「朋友,請你放心,我會記錄你的連串經歷,在有生之年完成屬於你們的小說。」不論眼神、語氣、表情,這傢伙的回應讓我倍感安心。就在我不曉得如何感謝奧治之際,一把聲音打破了整個局面,聲音略顯生硬,說出來的話使我們難以置信,是屬於智能駕駛系統,是屬於思蕊的。
  她用著穩定的聲音說:「兩位,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根據資料分析,我會在路旁停車,請問有沒有其他吩咐?」
  難道系統也懂得開玩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回望奧治,他幾乎在同一瞬間望向我,這個畫面非常有趣,我們不得不掛起一副詫異而緊張萬分的表情,又滑稽又幼稚。我們在苦苦思索,試著理解思蕊的說話,無法相信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依照約定,完成了一個無法單獨完成的任務。
  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條件,掌管命運的傢伙只准許我們結伴前來。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ocoh說:「修訂時讀到文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此篇的標題『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事實上要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並不簡單,敵人的數目有增無減,甚至就是整個只容得下荒謬的社會。」

  奧治握住手機,找出那組電話號碼。他神色凝重,我緊張憂慮,正如他所指出的,我已然陷入恐慌之中,缺乏給父母打電話的勇氣,懦弱的我早就選擇了逃避。眼前的奧治動作緩慢,如慢鏡播放,我彷彿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急速而混亂。雖不抱一絲希望,卻在暗中期待,陷入陣陣恐慌,墮入處處矛盾。
  我希望時間慢走,不必急於揭開答案;希望時間閃逝,讓我們快快作個了斷。我盯著他的雙眼,他努力保持鎮靜,不讓情緒洩露。時間也許走過了三十秒,恍如漫長的十多分鐘,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是不容置疑的苦笑。有些事不必言明,表情懂得悄悄的透露答案。
  即使負責打電話的人是奧治,我也想象得到話筒裡的回應。大概是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之類的錄音留言,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留言,跟阿堅有關,跟和小君有關,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被無情的切斷。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無奈,會逐漸習慣,會懂得向命運作出妥協。
  我作了一個跟奧治沒兩樣的苦笑,然後說:「嗯,我明白了。」是真的懂了。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於事無補。我暗中勸說自己,對於聯絡父母一事,倒不如果斷一點的放棄,我們還要花時間討論其他重要性較高的事情。
  幾分鐘過後,故作輕鬆的奧治掛起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們換個話題,調整一下情緒,就談談那部跟藍有關的小說《狼狼》吧。」
  我樂見他是先開口的那人,笑說:「好,你說過自己為了處理情節上的矛盾而苦惱不已,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為此努力奮鬥了大半天,我作為他的讀者自然感到好奇。
  「剛才給你看的是序章,實際是結局後的情節,故事的主角是藍的父親,名字是狼。我用文字敘述狼和麥格理的一段友情,也有提及狼的老婆,她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藍的存在,由於狼的老婆無法生育,所以藍是虛構而成,僅僅存在於狼的記憶裡。」說到自己的作品,奧治整個人拘謹起來,他為之緊張?我不這樣認為,他只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成果罷了。
  我接著回應:「喔?即是說,藍根本不存在,序章的情節不該發生,序章和正文出現了矛盾,這樣寫的用意是?」這到底是不小心造成的矛盾抑或刻意的安排,還是說不定的,眼前的傢伙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我不能妄下判斷。
  奧治作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平行宇宙……」出現這極其普遍的關鍵字不令人意外。
  「序章是有別於正文的另一個世界,我沒有在小說裡提及這個構思,希望細心的讀者能夠親自發掘這個刻意的矛盾,然後向自己提出疑問,或在網誌留言時向我多問一句。」他果然把自己的意念插入小說裡,這倒是個出人意表的安排,同樣是個勇敢的嘗試,讓我佩服不已。
  我激動地說:「哈哈,這個作者真的很任性,竟敢把讀者當作實驗室老鼠,被你在背後耍得團團轉。」不諱言,他的某些舉動和想法真的使我哭笑不得。
  表情蠱惑的奧治反問:「你不覺得這個構思很有趣、很好玩嗎?」
  「嗯。」我的回應是一個幅度細微的點頭動作。
  奧治繼續透露小說的創作歷程:「除此之外,序章是在完成正文後創作的。藍不曾在正文出現,我希望把他放進故事,看看他對父母的想法,感受他的內心世界,所以創作出互相矛盾的序章和正文。」小說是其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是個擁有複雜結構的虛擬世界,投放了大量心思,難怪他樂於分享。
  「喔,聽起來,這不是什麼煩惱,當中的矛盾是你故意玩的文字遊戲。」我恍然大悟的道。
  奧治搖頭,神色略顯憔悴的說:「還有另一處矛盾的地方。藍的母親約在三年前離開,那時候的藍是十三歲上下,按道理,這是懂事明理的年紀,但藍對她印象非常模糊,這樣根本說不過去,我在此處確犯下錯誤。最感苦惱的是,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想不到修正錯誤的方法。」他收起笑容,指出並承認小說裡的犯駁之處。
  我靈機一動:「嘿,這似乎是你一時疏忽,藍只存在於序章之中,既然如此,裡面的藍並不完全等同正文提及的藍。他也許有過一些奇遇,所以遺失了對母親的記憶,這裡沒有矛盾,而是一個灰色地帶。作者喜歡怎樣說,也可以,讀者喜歡怎樣想,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利用這個灰色地帶,為藍創作以他為主角的小說,這樣不是一舉兩得嗎?」或許是認識已久的關係,我不知不覺的受到奧治感染,也能想出一些怪主意。
  聽罷,奧治興奮得像個孩子的喊話:「哇,你果然是個好傢伙,真的謝謝你,給你這樣一說,真的拯救了我和小說啊!」我不禁懷疑是否每位作者都擁有情緒化的特質。
  我難為情的說:「不用謝啦,所謂『冥冥中自有主宰』,也許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消除你的煩惱。」
  「那麼我也需要向黑色大廈說聲謝謝。」奧治忽然提起黑色大廈。
  我好奇問道:「嗄?跟那怪東西有什麼關係?」
  「忘了嗎?我們在九月的時候約好,無論如何,要找一天一起到黑色大廈一趟。今天正是我們約定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手機行事曆在早上提醒了這件事。所以我特意到咖啡室寫小說,同時等待你的到來。」奧治的一番話竟讓懵懂的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瞪眼說道:「哎呀,我完全想不起這個約定,害你在這裡呆等了大半天,你怎麼不早點說啊?」得知自己的疏忽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我非常慚愧。
  奧治沉著回應:「我不是先知,無法預知這種事的發生。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約定,怎樣也好,一般人都會把它加進手機行事曆吧。」
  可以做的不多,我只好誠懇地作出道歉:「抱歉了,我只會用手機進行最簡單、最基本的操作,例如通話、短訊、拍照等,而且選用了最廉價的通話計劃,手機無法連接網際網絡……所以嘛,我的手機行事曆是一片空白的,請你原諒。」我一邊說,一邊感到無地自容。
  奧治毫不在意:「不要緊,反正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後,還是來到了再見咖啡室。什麼『冥冥中自有主宰』嘛,我們的見面不單是個約定,更是早已注定。」
  我立刻查看手機:「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們依照約定前去黑色大廈,抑或留待第二天下班後才實行?」我沒所謂,今天和明天的差別不大,所以讓他作決定。
  「不用著急,到九點鐘才動身離開也不算晚。別忘了你有把車子帶來,由思蕊駕車的話,從這裡前去黑色大廈,肯定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到達。」奧治胸有成竹的道,即是說,他已經拿定主意。
  我略感迷茫:「在剩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該談論那個話題?」
  「繼續討論你的經歷,我覺得當中仍有不妥當的地方,例如變化出現的時間和你忘記服藥的那天是否吻合?你還有印象嗎?」奧治不浪費時間,迅速提出了一個懷疑。
  「第一次忘記服藥是由於匆忙出門,沒完沒了的工作使我忘了擔心身體。在下午三點鐘後,我離開公司,乘火車前往大埔,不幸的是,那裡發生了一宗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受到延誤,耽誤了所有乘客的行程。不曉得這是否跟忘記服藥有關,也許只是個巧合。」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不少細節。
  「我們暫且把墮軌意外算上藥物的一筆帳吧。」奧治作出假定,相信有其目的。
  我樂意配合:「好吧,我繼續說。一段時間過後,火車再次開動,我從車站步行至國榮大廈,完成簡單的視察任務後,我到外面閒逛,迅即被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所吸引。我打算步往大廈,但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阻止了我的行動,我只好乘小君的車離開。這是我和黑色大廈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忘記服藥的第一天。」在敘說往事的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否定那些事件會是純粹的巧合。
  奧治追問:「後來呢,服藥的情況怎樣了?」
  我繼續補充:「對於那一天忘記服藥而未有病發,我雖心存僥幸,但同時對藥物產生懷疑,於是暗中進行了一個瘋狂的實驗,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局。我斷斷續續的服藥,逐漸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在離開小君的那天之前,大概是九月份,我已經完全停藥,最重要的是我未有病發,身體狀況非常良好。」想起來,有些佩服那個敢作嘗試的自己。
  「按此推斷,藥物、黑色大廈、一連串怪異經歷,三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至於我,真正服藥的日子不足三個月,不久之後,我為了探望阿昇而發現黑色大廈。每一次前去大廈都受到阻撓,我雖然屢敗屢戰,但現實歸現實,始終需要放棄。後來,我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只好暫時放棄探望阿昇的計劃。我認為這些經歷似乎跟停止服藥有關,在此之前,我沒有在生活各方面察覺到絲毫異樣。」奧治用著偵探的口吻說道,也許是刻意的偽裝,掩飾內心的憂慮和不安。他再次敘說探訪阿昇一事,證明他重視自己的老朋友,因為遭遇多番失敗而覺得可惜。
  「那藥物疑點重重……」我喃喃自語。
  「要知道藥物的成分,最簡單、最合理的方法是拿給專家化驗,但我們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了,本應存在的人和事已被改變,那個地方到底是空地、足球場,還是黑色大廈?大概是無從稽考了。你的小君徹底消失了,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個荒謬世界,一點也不可靠,連自己的雙眼都無法相信,藥物的化驗報告又算什麼呢?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奧治的說話流露幾分唏噓。
  我勉勵說:「可以做的不多,堅持進行討論,找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我絕不希望唯一的伙伴意志消沉。
  幸好,奧治立即恢復過來,眉頭緊鎖的他說:「我大膽假設一下,藥物不是用作壓抑怪病,真正作用是減低或消除我們對某些事物的排斥效應。只要每天定時服藥,一切維持正常,我們一無所知,不會發現黑色大廈,不會遇上不合理的怪人怪事,更不會有這個晚上的約定。」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嘿,假如我願意每天服藥的話,我和小君之間的問題也許不會發生……」
  奧治打斷我的話:「有人說過,假如事情已經發生,怎樣子的後悔也是多餘的。」這個沉迷寫作的傢伙有趣,真的很有趣,他突然引用小說人物的一句話,確實出人意表。
  我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對,是那個少年說的。」
  說畢,兩個人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奧治用手機查看時間,看後說:「不必想太多,現在是九點鐘,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乘車到那個永不亮燈的地方。」
  約定,是一起在咖啡室許下的約定,我樂意付諸實行。今天到過不少地方,多一個也不會過分。我們將展開一場兩個人的冒險,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ocoh說:「沒有行動和移動,對話組成了這一篇的故事。平日的我不太喜歡說話,除非是在工作時間裡,或跟自己信賴的朋友在一起。總覺得不停說話是件挺累的事。」

  一氣呵成的把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說完,感覺非常痛快,我明白自己不是唯一的、孤獨的,雖然聆聽的人是個性孤僻的奧治,卻總比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來得輕鬆。說完故事,我們稍作休息。我嘴唇乾澀,多麼需要水分作滋潤,一口氣喝掉半杯冰巧克力;至於奧治,他低下頭來,默不作聲,他在拼命思考似的。
  奧治突然抬頭說:「季賢,我想到了當中的一個巧合,是『三年』!不論是辦公室、唐樓、婆婆的家,這些地方出現了你本人無法認同的變化,不約而同在三年前發生。你的記憶告訴你,那裡是小君工作的地方,在過去兩年是;記憶又告訴你,唐樓是過去兩年居住的地方,它又告訴你,住在十七樓的鄰居是位親切友善的婆婆,這些都是記憶單方面的演繹。」真不愧是奧治,他是個不會讓腦袋休息的傢伙。經過一陣子的思索,他指出了眾多事件之中的一個共通點。
  「是跟記憶有關?」我不禁懷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奧治表情凝重的道:「在聆聽的同時,我有了兩種聯想。記憶可以是虛假的,也許小君是我和你之間的一個共同想象。辦公室由始至終是屬於飲食集團,唐樓單位從來不是你的家,那位婆婆曾經是你認識的人,但在過去幾年都不是住在那座大廈的十七樓。假如這些說法成立的話,你似乎失去了部分真實的記憶。」
  「另一種說法是?」我追問。
  奧治發出誇張的笑聲:「哈哈哈,我覺得第二種聯想很有趣。你的記憶沒有問題,問題出現在我們的世界,有部分內容被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所改變,而且編排得非常妥當,幾乎毫無破綻,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如常,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所懷疑,正如那座黑色大廈,不是只有我們在懷疑、在好奇嗎?」聽起來,第二種說法像科幻、奇幻小說的情節,局外人也許會覺得荒誕離奇,我身在迷陣之中,卻不會斷言否定這個可能。
  根據奧治的笑聲和表情,我相信他本人是傾向相信這一種說法。
  我表示認同:「說得對,我記得你在咖啡室所做的實驗,訪問過侍應生和幾個客人,他們對黑色大廈表示全無印象。此外,我同樣向凱琪和酒吧的調酒師打聽那座大廈的情報,他們表示一無所知。不過,參加調查的人數未免太少了吧?似乎未能以此作準。」討論是兩個人的事情,我不能示弱,必須發揮上天賦予的推理能力。
  奧治繼續發出差不多的笑聲:「哈哈,不一定。在我們作過一次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後,我雖然暫時打消前去大廈的念頭,但無法放棄對它的執著。你了解我向來是個性情冷漠的人,討厭跟陌生人打交道,不過為了進一步接近大廈的真相,我還是暗中訪問了不少人物,包括鄰居、朋友、公司的同事、在工作方面接觸到的營業代表,還有麵包店、便利店、快餐店、超級市場等地方的職員。粗略估計,約有三百多人,他們都說不出跟大廈有關的具體印象,是徹底的糊裡糊塗啊。」差點以為他口中的「不一定」是在否定我的所有推理,料不到他竟然抽空進行了更深入的訪問,我們從中獲益匪淺。
  我用肯定的語氣說:「這證明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發現大廈的存在,同時覺得當中有可疑之處的只有我們兩個人,頭腦清醒的只有我們;其他人都蒙在鼓裡,昏昏噩噩的。」不曉得這是喜或悲,眾醉獨醒,代表我們正被數目不少的人所孤立。
  「另一方面,你曾經提及一個叫藍的少年,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一道線索。」奧治特別指出藍,那少年的出現是我計算不到的。
  我立即從牛仔褲的口袋取出藍給我的字條,並平放在桌上給奧治查看:「這是藍給我的東西,是一張字條,是由一個叫麥格理的人所留下的。記憶所及,麥先生的名字跟你的小說人物相同,是《人生》裡的麥格理,對嗎?」
  奧治腼腆地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忠實讀者,麥格理是《人生》裡的人物,是狼人族的領導,和調酒師阿森有著微妙的血緣關係。不過,你一定以為自己遇上了另一個巧合。」麥格理的確是個不常見的組合,但更胡鬧、更滑稽的名字也有人在使用,不是嗎?
  我略帶猶豫地說:「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給你看一部小說的序章,是今天在忙、在努力的東西。我遇到一些情節上的矛盾,但好像無法解決,無力感和挫敗感都很重。」奧治露出委屈的表情,他沒有就我的問題作出正面回答,突然把話題轉移至小說,我認為兩者之間好像沒有直接的關係。
  眨過眼,他已把筆記本電腦移到我的眼前,讓我看一篇叫《天堂地獄》的序章。小說的名字是《狼狼》,我不曾讀過這部作品,很有可能是他的新作,但題材似乎傾向奇幻多於科幻。序章的上半部使用了第三身的敘事角度,關於一家三口,他們來自遠方的萊德鎮,在三年前移居到故事中的城市,租住了唐樓裡的一個單位。孩子的母親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剩下兩父子相依為命,兒子的名字是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對母親的印象不深。進入序章的下半部,奧治改用藍的第一身角度說故事,他認識了一個年齡稍大的女人,兩個人展開了同居生活,就在馬路對岸的福明大廈,他不愛她,只是利用她來享受質素更佳的生活。有一個午夜,藍心頭湧上一種奇怪的感應,決定到唐樓走一趟,回到家中,他發現一塊石頭和一張字條,是麥格理留下的,那個人自稱是其父親的朋友,他借字條透露一個壞消息,藍直覺的認為父親已經離世。
  「藍的父親是離開了嗎?抑或是你安排的一處伏筆?」我關注的不單是小說情節,還有自己親眼看到的藍。先是母親離家出走,後是父親突然離世,我覺得那小子孤零零的,使人心酸不已。
  「這不是伏筆,他的父親是死了,是真正的死亡,這方面沒有懸念。」奧治語氣肯定,這是他的小說情節,肯定也是必然的。
  「那麼,我遇上的少年和小說裡的藍……是同一個人嗎?你所寫的是真人真事嗎?」我相當震驚,巧合二字並不足以解釋我和他的相遇,奧治必須給出一個使人信服的解答。
  奧治全神貫注,盯著我的雙眼,審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你正陷於恐慌之中,但必須保持冷靜,我們的討論才能產生出價值。以下是我的理解,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我認為他們大有可能是同一人,最起碼是擁有相同的經歷和家庭背景,是由我創作而成的。說到這裡,你最感驚訝的大概是自己怎可能跟一個虛構人物相遇。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相信你有看過《3N8》,根據那個故事的構思,產生出兩種聯想,首先,第一個可能是你從某一刻開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或世界,所以遇上虛構的藍;另一個可能是藍和其他虛構人物進入了我們的真實世界……」他稍作停頓,喝下一口熱咖啡,我屏息靜氣,等待他加以補充。
  奧治續道:「關於第一個可能,我想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這一點和《3N8》的構思有關,存在決定性的差異。那個故事敘述一個人的冒險,而我和你卻同時面對一連串詭異事件,要勉強說過去的話,可以把我們說成從一個人分裂而成的兩個人格,我們身處的世界便是那個本體的想象空間。但我絕不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這幾乎就是一種精神病,那個本體很有可能被困在一家精神病院,相信你不會喜歡,也不願意接受。」我當然無法相信我們兩個人本為一體,多重人格的想法未免太瘋狂了吧。
  我猛然搖頭說:「別開玩笑,我和你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是朋友的關係,是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我們分別擁有不同的身份、家庭、背景、工作、性格,也發展出幾乎沒有重疊的生活圈子。如你所說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多重人格的恐怖之處在於各個人格擁有獨立的個性和經歷,我的解釋也許靠不住腳,不足以排除多重人格的疑慮。
  理智的奧治續作分析:「聽了你的回顧,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你的生活起了不少變化,遇上眾多怪人怪事。總括來說,你回到大埔居住,離開了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跟以前認識的中學同學嘗試交往,繼而搭上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而且你所知道的地方都改頭換面,包括辦公室、唐樓單位、老家的十七樓等,這些都是隱約可尋的痕跡和線索。我據此推理,你和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所遭遇的怪人怪事實在太多,我遇過的不尋常狀況只有黑色大廈,關於生活、工作、寫作、戀愛方面,一切運作如常。假如把所有事件串聯起來,當作一部小說或一齣電影,你會是故事的主角,而我僅僅是陪襯的角色,每當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你會嘗試聯絡我,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整個故事和一連串怪事都是衝著你而來。」多重人格的懷疑沒有使他方寸大亂,他彷彿抓住了重點,用懷疑否定懷疑,讓我成為故事的主角,總比我們本為一體來得容易接受。
  「你在過去幾個月過得好嗎?」我苦著臉問道。
  奧治若無其事的回答:「忙工作,忙寫作,我總是這樣子活著,沒有所謂好與壞啊。」說實在,我挺喜歡他躲躲閃閃的回答方式。
  「這表示你過得還不錯。我覺得好迷惘,周旋在幾個女生之間,像迷路的孩子。父母移居外地,剩下自己一個人,以為小君會成為我的終身伴侶,卻無奈分開。張凝是個討人喜愛的女生,我們非常投契,兩個人的時候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個不停,但和真正的快樂存在一段距離……」我不禁唏噓嘆息。
  「在這些日子裡,你可曾聯絡身在外地的父母?」奧治心思縝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討論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的同時,他也在悄悄的探索我的內心世界。
  「唉,讓我想一想……」我為此苦惱不已。
  嘗試在過去兩年的記憶裡尋找父母的痕跡,苦苦的、茫無頭緒的。他們到了加拿大居住,投靠在當地生活多年的親戚,我們自此失去聯絡,我工作繁忙,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即使到了固定的假期,也會和小君到處遊玩,玩樂是另一種形式的忙碌,在本質上和工作的差別不大。時間總是不夠用,我甚少想起父母,更不要說是想念。他們已經是老人了,快要被時代所淘汰,不懂得使用電腦和智能手機,我們的聯絡途徑只剩下長途電話,可笑的是,我們不曾通話。
  「單是你的表情已經足夠讓我了解透徹。」奧治輕易把我看穿。
  我禁不住傻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生命是充滿荒謬和矛盾的,我竟然完全沒有想起養育自己多年的父母。然而,我卻是活生生的,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在唯一的同伴眼前,我必須坦承一切,這有助於我們查出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
  奧治語氣堅決的說:「給我手機,讓我試試打電話給你的父母。我明白你打算逃避,不要緊,你還有我這個朋友,由我去面對這一切好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遲疑,但其堅定不移的眼神、義不容辭的態度迅速把我說服。我願意交出手機,並作出提醒,只要在聯絡人名單中找出「父親」便可。那是親戚一家的家居電話號碼,假如順利接通,這代表不孝自私的兒子終於想起父母,渴望聽聽他們蒼老沙啞的聲音;若是失敗的話,代表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父母也隨著時間消失了,我真的不敢想象。

2017年3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ocoh說:「小說中的季賢為過去進行了一次回顧,而我自己也會定時檢視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和生活。不知怎的,生活的節奏還是這麼快,真的希望會有一段輕鬆一些的日子。」

  車子駛進停車場,我吩咐思蕊在裡面繞圈,尋找一個最接近購物中心入口的位置。這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模仿,同樣是關於小君的。每當進入任何一個停車場,她總喜歡尋找心目中最理想、最方便的位置。在車位選擇不多的情況下,她會不停繞圈,直至找到才肯罷休。幸好,剛好有另一輛汽車離開停車場,騰出一個不錯的車位,我們不用為此等小事花上太多時間。
  我在七點二十分步入再見咖啡室,奧治一如既往的選擇了最盡頭的座位。今天客人很多,這裡差不多滿座,大概是由於已經進入了晚餐時間。咖啡室也有提供不同種類的套餐給客人選擇,大多是意大利麵和三明治,價格廉宜,菜式吸引。我和張凝曾經在這裡吃過兩次晚餐,都是她的主意。
  奧治伏在桌上休息,前方放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熒幕是亮著,顯示著他寫的文章。奧治身上有了一些顯著的變化,髮型改成小平頭,身穿一件紅色格子長袖恤衫和黑色西褲,這不是他一貫作風,整個人的感覺一下子成熟起來,彷彿老了幾歲。
  巧合的是,今天的我也一改作風,難得的穿起T恤和牛仔褲,我們剛好交換了打扮,場面有趣。我自行拉開木椅坐下,椅子磨擦地板的聲音驚動了奧治,「吱吱、吱吱」,他緩緩抬頭望我,露出一張木訥疲倦的臉,我的出現沒有使他感到意外。
  我用關懷朋友的語氣說:「差不多是晚上的七點半了,你依然窩在咖啡室,是代表你寫了一天小說嗎?」
  奧治反問:「將近七點半,你才來到咖啡室找我,是代表你和我的車子在街上忙了一整天嗎?」這傢伙的文字和說話總是出人意表的。
  「說來話長,我也不曉得應該從何說起,似乎是一個很花時間去說的故事。你覺得餓的話,隨便點些吃的喝的,由我來請客,當作借出車子的回報。」我帶著一身的累,靠著椅子休息,待精神恢復過來,我會好好述說自己的故事。
  奧治固執地說:「我的建議是統統都要說,不能遺漏,我不希望錯過細節。你知道我是個作者嘛,可以把見聞寫成小說,你的故事也不會是個例外。」說畢,他舉手召喚侍應生,點了三件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咖啡,這分量一點都不簡單,我懷疑他能否輕鬆吃完。
  「哈哈,全部嗎?難道我需要從怪病和服藥的事情說起?」我故作幽默。
  奧治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困惑不解地說:「什麼怪病?什麼服藥?我怎麼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情?」他出奇的意外,這倒令我摸不著頭腦。
  「呃……你忘了嗎?我在兩年前被診斷出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疾病,醫生說和基因突變有關。目前是無法治癒的,只好每天服食藥物來控制病情。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你一時想不起來吧?」我嘗試簡單說出患病的大概。
  「喔,我似乎可以說一下這個關於怪病的小故事。你在兩年前患上怪病,會出現間歇性的頭痛,在病發的時候,會影響生活和工作。後來,醫生替你作詳細的身體檢查,報告指出你所患的病幾乎是個不治之症,會有暴斃的可能,你是難得的幸運兒,是城中唯一的病例,萬中無一。可幸的是,你還可以定時服食一種特殊藥物來壓抑病情,那當然是價格昂貴的藥物。季賢,我問你,我剛剛說的到底對不對?」奧治不假思索似的道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一直地敘說,流暢地敘說,期間不曾出現停頓。
  聽後,我頓感懷疑:「咦……是這樣沒錯,但我好像沒有說得這麼清楚啊。」
  奧治表情輕鬆的笑道:「哈哈,這就見鬼了,這既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我也患上差不多徵狀的怪病,需要每天服藥來維持生命。記憶所及,我曾經向你透露此事。」我們的記憶好像出現了兩個稍微不同的版本。
  「你究竟在說什麼?關於你患病一事,我不曾聽說呢。」我苦惱不已,我們竟然擁有相似的經歷,這說不過去。
  「真是他媽的見鬼了,我同樣不知道你身患怪病,還以為你活得很不錯,怎料我們都患病,而且情況非常相似。我最感奇怪的地方是,那個跟基因突變有關的病該是非常罕有的,我們卻同時在兩年前患上,而且是城中唯一的病例。在這家咖啡室內,便有兩個患者了,這不是很矛盾嗎?」奧治愈說愈激動,患病一事疑點重重,要冷靜處理並不容易。
  我用力點頭說:「這肯定是矛盾的,醫生言之鑿鑿,多次強調我是唯一的患者。」
  「我也說一下後來的情況。我在初時也有定時服藥,但由於我是個討厭按規矩辦事的人,同時為了節省金錢,沒多久便停止服藥。我倒是不會在乎那些間歇性的頭痛,每天忙工作和寫作,產生出巨大的壓力,頭痛早就成為習慣,成為生活一部分。我曾經在意的是暴斃的可能,後來想通了便不再視作一回事。反正自懂事後,我常常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之前死亡,這和病發的最壞情況吻合,所以沒所謂。」患病是個起點,服藥是個轉折,我們在分岔路口分別,自此踏上各自的道路。
  我道出自己的版本:「或許是個巧合,我在夏天時開始停藥。起初是自己疏忽大意,由於那天的身體沒有異樣,這引發起我的好奇心。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逐漸減少服食次數,直至完全停止,我的狀況依然良好。我想這裡似乎存在一些疑團。」我不曾向人透露停止服藥一事,包括奧治在內。
  奧治正經八百地說:「的確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停止服藥沒有對我們的身體帶來壞影響,我們依然好端端的生存。關於怪病的討論可以告一段落,我認為再說下去也無法解開疑團。你繼續說自己的故事,讓我進一步了解情況,也許可以更接近真相,也許產生出更多懷疑,天曉得呢。」我認同他的見解,與其執著於個別事件,倒不如作更深入的討論,綜合所有資料,作更全面、更認真的推理。
  桌上放有三件芝士蛋糕,我們忙於進行討論,讓蛋糕白白的虛度光陰。十五分鐘過去,飢餓感讓奧治再次想起我們都遺忘了的蛋糕,還有那杯隨著時間而冷掉的熱咖啡。回想一下,我們曾經在咖啡室進行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使他飽餐的也是芝士蛋糕,不過我在當天為他選的飲品是冰巧克力,和今天的稍有不同。奧治需要時間進食,我需要時間說故事,忽然想到了冰巧克力,我順便向侍應生點了一杯。兩個人忙吃忙喝,討論的氣氛從嚴肅緊張變成愉快輕鬆。我打算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他放慢進食的速度,認真傾聽我的一字一句。
  在七月份的一天,朱老闆把一項任務託付給我,要我到位於不同地區的商業大廈進行視察任務,拍些照片,寫下評語,作為他的參考資料,以便選擇公司的新辦公室。當中的一次是回到大埔視察國榮大廈,巧合的是,我在同一天的早上忘記服藥,我當然擔心身體狀況,但一連串工作沖淡了心理方面的影響。我依照計劃乘火車回到大埔,完成關於國榮大廈的視察。我出於好奇在附近一帶閒逛,並發現到一座氣質特別的黑色大廈,在眾多建築物之中,唯獨它在晚上沒有亮燈,一股妖異的魅力吸引我逐步走向大廈。
  這時候,我重遇一個叫張凝的中學同學,我們寒暄幾句,她在留下聯絡方法後離去。她的出現未有打消我前去黑色大廈的念頭,我打算繼續前進探索,但小君突然出現,她竟然駕車來到大埔,我對此深感無奈,卻必須依從她的意願離開。此後,每逢提起黑色大廈,小君也會怫然不悅,擺出不屑一顧的嘴臉。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在言談之間,我會識趣的避開這個話題,但我始終沒有放棄前去黑色大廈,這個想法總是揮之不去。
  到了八月,我在工作時間內偷偷回到大埔,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前去大廈。作過多次嘗試,卻遭遇接二連三的阻撓,包括警方突然設置路障、修路、水管爆裂、在路上遇上朋友、被老闆召回公司、不常有的交通堵塞、和天氣預報不符的連場暴雨,這跟奧治的經歷驚人地相似。更可笑的是,我曾經被體型龐大的流狼狗追趕,毫無招架之力,落荒而逃。
  換句話說,我無法順利前去目的地。
  隨著我對大廈的好奇心愈見膨脹,我和小君的關係也日漸疏離。她經常躲在辦公室加班工作,我更發現她結識了其他男人,曾經在午夜打電話竊竊私語,曾經騙說自己在辦公室工作,卻到了酒店和男人密會。我們之間幾乎失去了所有話題,矛盾加劇,經常發生爭執。後來,我經過多番考慮,決定和她分開,離開一起居住的唐樓,回到大埔,順便替朋友看家。變幻從此不斷地出現,我在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被一個陌生的女生糾纏,要求交換手機號碼,我給了一個假的號碼來打發她。以為事情就此完結,怎料我們竟然在黑色大廈附近的一家酒吧重遇,給她拆穿假號碼的把戲,結果我們真的認識了對方,她的名字是凱琪,長得非常漂亮,但性格飄忽、無從觸摸。我趁機向凱琪和調酒師打聽黑色大廈,他們均表示不清楚,印象非常模糊。
  在後來的一個早上,我獨自到咖啡室,享受一片寧靜。但一個消失多年的人發短訊給我,是中學時代的好朋友,名字是阿堅,他為了和我見面,立刻趕到購物中心。待他吃過早餐,我們到小公園偷走單車,以騎單車的方式回到母校王肇枝中學,度過一些緬懷過去的時光,憶起一些發生在多年前的小故事。我們騎單車回到小公園,並把車子歸還。短暫的敘舊十分痛快,我希望到更多地方冒險,可惜事與願違,阿堅表示將會在同一天的午後乘飛機返荷蘭,回到他居住多年的地方。
  接二連三的偶遇繼續糾纏不休,我無法擺脫。別過阿堅之後,我再次遇到張凝,又是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原來她因為生病而告假,兩個罷工的人忽然有了看電影的衝動,乘上火車出發至九龍塘的購物中心。看過電影後,我們在大埔墟下車,我提議回到母校,跟她一起緬懷過去,並且展開一場氣氛緊張的賭局,結果我是輸家,需要在午夜十二點鐘前對她千依百順。
  感動過後,我們急忙前去一家叫猶豫1965的餐廳共進晚餐,由於不曾到過那裡吃晚餐,於是這頓晚餐成為一次新鮮的體驗。賭局的贏家張凝提出大膽要求,要到我家喝酒,我們在路上的便利店買了十二罐啤酒回家,打算喝到爛醉才罷休。這是個不可思議的晚上,她不按牌理出牌,為了另一場賭局而吻我,這讓我驚喜萬分。在半天裡,我們不知不覺的建立起感情,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我們進行第三場賭局,兩個寂寞的人嘗試交往,為期三個月,假如在三個月後依然不缺話題,仍然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才會正式交往。
  我的感情世界自此不再單純。
  在陰錯陽差下,我在火車內再遇凱琪,她編個理由找我約會,更提出結成誼兄妹的要求。約會的時間是晚上,地點是我和她都知道的酒吧,料不到她原來另有目的,在酒吧內不斷作出挑逗,說我是她看中的男人,一直渴望和我做愛。我抵受不住誘惑,接受了她的提議,我們定下一些遊戲規則,把性和愛徹底的分開,不會發展成情人的關係,而且任何一方都可以隨時退出。
  於是,我們到了旅館做愛,盡情享受肉體的溫暖,及後在每個星期找一至兩晚做愛,這成為我們兩個人的遊戲和秘密。自此,我一邊忙工作,一邊周旋於兩女之間,可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不過,可以讓我動用的時間卻是少之有少,我不得不放棄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對小君的思念急速淡化,漠視她的一切,擱下再次聯絡的念頭;對黑色大廈的熱情有所冷卻,更認定自己對大廈的執著是源於小君的輕視,隨著我們分開,黑色大廈的真相也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
  直至今天,這是注定孤獨的一天。我無聊的翻開筆記本電腦,八卦小君在臉書上近況,竟無法在朋友名單上找到她。我嘗試其他方法,例如電子郵件、發短訊、打電話,統統落空。我認為小君是過去的一部分,知道這是個不尋常的狀況,她不是離開了城市,或跟我斷絕聯繫,而是在時間線上的某一刻消失於我的世界,找不到活著的痕跡。面對徹底的恐慌,我的精神接近崩潰,發瘋似的洗冷水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心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我有了想法,借用奧治的私人車,到小君工作的地方,到我們一起居住的地方,卻遭受重大挫折。那些地方改頭換面,我認識的地方竟然成了飲食集團的辦公室,而且運作達三年之久。我更在曾經居住的唐樓遇到一個叫藍的少年,懷疑父親離世的他簡單說了一遍自己的故事,重點是他堅稱他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那個唐樓單位居住,恰巧是我和小君所住的同一個空間。這表示跟小君有關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我無法抓緊我們之間的共同記憶,她成為過去的一部分,活在虛幻的記憶之中,是個感受深刻、面目模糊的印象。
  車子把我送回老家一帶,我回到十七樓探望一位親切友善的婆婆,我們曾經是關係友好的鄰居,她對我照顧有加。對於探望一事,我不抱任何希望,而結果也是意料中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應門,聲稱自己在單位住上三年。這是一個純粹的實驗,用意是測試一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虛假。最後,患得患失的我回到再見咖啡室,跟奧治見面並討論我在過去幾個月所經歷的一切,這似是唯一和適合的選擇。

2017年3月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ocoh說:「一直遭命運愚弄的倪季賢,此篇中卻有所成長,面對狀況極不穩定的世界,他倒表現出少有的冷靜。我相信成長是生命中的重要元素,使我們在路上保持積極。」

  六點三十分,離開記憶中的老地方,位於長沙灣的一座唐樓;別過少年藍,他透露了單獨的藍字,或許是一個隨意編造的外號。
  他又贈我兩件東西,首先是個更深層次的謎團,關於深奧難明的時空,我們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命運和時空卻好像交疊起來,我當然會想起複雜的平行宇宙,但僅是一知半解。然後,他讓我取走那張麥格理先生留下的字條,寫有一句留言和一組手機號碼,是跟我完全無關的東西,我既不認識藍,又不認識麥先生。字條上的字跡深刻粗大,寫得比藍的好太多,他放棄字條,代表放棄聯絡麥先生的方法。
  我作了一個多餘的舉動,向那組號碼發出短訊:「麥先生,假如你打算尋找那位叫藍的少年,請馬上行動。他從昨夜開始躲在唐樓的天台,我剛剛和他見過面,他好像未有離開的意思。至於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我是你們的陌生人,你不必言謝,更不必聯絡我,再見。」麥先生的用意似乎是幫助那位孤獨的少年,他失去雙親,幾乎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發出短訊的動機純粹是給他們一個幫忙,是禍是福實在難料。
  揮之不去的是藍和奧治的關係,他給我的感覺像少年時代的奧治。
  回到車內,思蕊隨著汽車開動而蘇醒,再喚我一聲「倪先生」,在短短的半天裡,我已然習慣這個稱呼。我未有作出特別的吩咐,還未想到下一個目的地,眾多變幻在這三個月內不斷發生,急速改變我的生活圈子、居住環境、工作進度、戀愛關係,我相信事出有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的發生。不幸的是,對於引發起所有事件的源頭,到目前為止,我是毫無頭緒的。
  此時此刻,我選擇冷靜的坐在乘客座,找表面冰冷的思蕊對話。
  我猶豫地說:「思蕊……我要回到大埔。」這顯然是個模糊的指令。
  思蕊問:「倪先生,請指定目的地,讓我規劃路線?」系統懂得分辨是與非、黑與白,把事物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容許灰色地帶的存在。
  我支吾的說:「呃,讓我想一想……不如先回到老家吧,我想看看那個地方,然後再找奧治見面。地址是大埔舊墟直街……直接為我規劃路線好了,謝謝。」一時間,我真的給她考倒了。
  思蕊如常地回應:「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二十六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
  我忽然想到:「唯一的改動是關於你對我的稱呼,叫倪先生好像過分拘謹,你叫我季賢好了。」
  思蕊說得非常生硬:「我已經把改動儲存妥當,對倪先生的稱呼將更改為季賢。」即使她的聲線非常接近人類,但我依然無法忘記她是系統的身份。
  「謝謝你。那麼我突然改坐乘客座,你會明白是出於什麼想法嗎?」我向智能駕駛系統作出試探,同時希望找她訴說心事。
  思蕊的回答卻使我失望:「關於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假裝不在乎,繼續道出內心的坦白:「只要坐在乘客座,心裡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負責駕車的人是小君。我希望你儘量提升車速,模仿小君的駕駛風格,讓我再次回味林文君在旁的那片刻,可以嗎?」
  「沒問題,我會依照吩咐去辦的。」思蕊就是如此的盡忠職守,在短短半天裡,我對她的了解加深不少。
  我心知肚明,知道這種刻意的模仿、氣氛的營造是個幼稚行為。我犯下每一個人類都會犯的錯,每每在失去過後才學懂珍惜,明白到後悔莫及的表面意思,繼而拼命憶想那個人的一切,大概是時間的問題,一切都錯過了,一切都太遲了。
  在離開小君後,我放棄跟她保持聯繫,這不一定是我的過錯。那時候的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平服情緒和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堅持迴避她,故意不發短訊、不打電話,不關注她在臉書上的近況。命運的奧妙之處在於它的千千萬萬,在平平無奇的時刻遭遇意想不到的轉變。
  車子會在大概七點鐘到達老家附近的街道,當思蕊問及下一個目的地,我想到了老家,即使父母到了外國居住,並把房子賣出,換成現金留作異地生活的費用,我想到的還是老家。我對那裡有一份特別的感情,是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無法算出實際的日子,大概是十幾年,年齡漸長,記憶力衰退,跟往日有關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
  我雙眼都累了,矇矇矓矓的,不得不閉起眼睛稍作休息。我想象小君在黑夜駕車的情景,思蕊的模擬存在些許差異,但足夠讓我作為想象的輔助。當小君進入專注的駕駛狀態,會默不作聲的盯著道路前方。我明白在那時不該跟她談話,閒話家常也萬萬不可,這個舉動可能擾亂她的情緒,造成交通意外,所以我只會偷瞄她的側臉,欣賞一副認真專注的表情。她利用駕駛來減輕工作帶來的無比壓力,那個忘我的境界才能使她把工作拋諸腦後。或許不少人也是這個模樣,沉迷工作,喜歡忙碌,卻獨個兒承受著巨大無比的壓力,累透了,眨過眼,再次返回工作崗位。
  我們曾經是配合得不錯的搭檔,她喜歡當司機,我樂意當乘客。我們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時間分分秒秒、年年月月的改變當初的純正,她選擇了背叛之路,搭上另一個男人,我選擇回到熟悉的大埔,展開新的生活。六年過去,我始終無法買下舒適的房子,無法購買打理家務的機器人,無法給小君渴望已久的家庭生活,我們的家始終是個暫住的地方,有欠穩定的,虛幻漂泊的,她缺乏女人都需要的安全感,所以她改變了。換個說法,她是回到了當初的自己,再次尋找渴求已久的安定生活。
  男人和女人始終不同,我們是一輩子的孩童,永遠頑皮搗蛋,我們不一定需要安穩的生活,一剎那的興奮已然足夠。因此,男人不容易明白女人,我從不諒解小君,孤單的我坐在車內的乘客座,我開始懂了,明白我們之間所發生的問題,是她隨著歲月而成長,我卻依然像二十二歲那年般幼稚。這組搭檔不再穩固,兩個人不再匹配。
  在我決定分開的那天,小君投向別人懷抱的決心仍然不足,她猶豫、遲疑,所以她落淚,為我的不爭氣而落淚,她寧可回到從前,鼓勵我努力賺錢,一起改善生活質素;她落淚,是由於明白到我們都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二十二歲的孩子,而且她的改變和成長來得比我急切、比我嚴重。我們曾經是兩杯開水,單純的、和暖的、舒服的,任由水杯放在桌上,自然的產生化學作用,自然的混入空氣中的雜質,自然的變成混濁不堪,不論如何重新注入清水,兩杯水都不可能回復純淨。我不再尋根究底,面對小君的外遇,我雖然無法原諒,卻有了新的理解和領略。
  晚上七點鐘,不知不覺的忙上大半天。
  車子抵達大埔舊墟直街,這裡的改變大多出現在店舖方面,開設了一些不同類型的食肆,有火鍋店、潮州菜館、西餐廳。這街道所經歷的轉變實在太多,在我居住的十幾年裡,所見證的變幻實在太多,遺忘的也有不少。
  思蕊在路旁停車,我預計自己逗留的時間很短暫,車子沒有進入停車場的必要,這當然是思蕊精確的分析結果。我不再是眼前一座住宅大廈的住客,無法輕鬆進入大堂,我挨靠行人道上的欄杆,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這個需要精湛演技的動作重複進行了很多次,直至五分鐘後,有人推開玻璃門,步出大廈,我維持絕妙的偽裝,一邊跟空氣說話,一邊注意管理員是否在場,經過幾秒鐘的觀察,通過大堂,轉入走廊通道,直至進入升降機,按下十七樓的按鈕,確定乘降機的內外門關上,我才鬆一口氣。這近乎完美的表現,我給予自己極高的評價。
  到達十七樓,這座大廈的設計為每層共有六個單位,老家是B室,我走到門前,摸了摸冰冷的鐵閘,新的住戶為它換上另一種色彩,是略嫌俗氣的粉紅色,而不是沿用了十幾年的碧綠色,人的離開、人的到來,也為死物帶來了新的變化、新的衝擊。我不欲打擾B室的住戶,他們不一定認識我這個不速之客。因此,我把目標轉移至A室,在搬到長沙灣居住前,我跟他們一家的關係很不錯,見面時也會噓寒問暖,特別是那位精神相當不錯的婆婆,她在說話時中氣十足,而且健步如飛,雖然滿頭白髮,感覺卻年輕頑皮,教人好不佩服。
  我移步至A室門前,按下電子門鈴。一會兒過後,真的有人應門,是個陌生人,如先前說過的,我不會因為遇上陌生人而感到詫異,加上這次回到老家,我是另有目的,不是盲目的緬懷過去。至於那個目的,是在回來大埔前忽然想到的,是個秘密。
  應門的人是個中年女人,披著一頭凌亂長髮,衣衫不整,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似乎不小心吵醒了她,壞了她的興致。
  女人一臉不耐煩的說:「你是誰?來找誰?快說。」不過,我不會被她的惡劣態度所嚇倒。
  我表明來意:「你好,我姓倪,在兩年前住在隔壁的B室。請問你家是否有一位婆婆?她一直待我很好、很友善,向來照顧有加。由於工作需要,我今天回來大埔一趟,因利乘便,順道回來探望她。」關於B室的婆婆,我們似乎注定不可能再見一面。
  女人刻意瞪眼說話:「對不起,我想你找錯門了,我和丈夫在這裡住了三年,從來都是兩個人,沒有婆婆,沒有孩子,我對你毫無印象。假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們說聲再見,你讓我繼續去睡,我昨天忙了一整天工作,覺得非常疲累……」可幸的是,她直話直說,把事情交代妥當。
  我不欲追問下去:「沒問題,是我要說聲對不起才對,我不打擾你了,再見。」任務已然完成,我已經達成當初的目的。
  女人迅速關門,動作快得驚人,她身心俱疲,恨不得馬上作個了斷,徹底結束我們的對話。她當然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但我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更透過一些簡短的對話,獲知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也可以說是一個共通點,是個不顯眼的線索。認真的討論會帶來新的觀點和特別的想法,我必須把今天的見聞一一告訴奧治,我們需要一次會面、一堆討論。
  我不再留戀這個地方,用上輕快的步伐離開住宅大廈。在這個時候,我發現管理員現身於大堂中央,是個中年男人,不是我認識的人物,我們擦身而過,我沒有找他談話的打算,心裡想好一個問題,卻沒有意欲開口,甚至相信自己已然猜得出他的回答。我一邊步出大廈,一邊打電話給奧治,要知道他身在何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見面。
  我一開口便不客氣:「喂,奧治,你在那裡?還在那家咖啡室嗎?」
  奧治緩緩地說:「對,我花了一整天在這裡寫小說,喝過幾杯杯咖啡,現在嘛……覺得很睏呢。」他的聲音略帶幾分倦意,寫小說的確很累人,是種精神折磨。
  「是再見咖啡室?對嗎?請你留在那裡小睡片刻,我馬上過來。」我希望儘快確定他的地點,其餘的一律屬於次要。
  奧治提出有趣的要求:「好吧,我想吃芝士蛋糕,你會請客吧?」芝士蛋糕莫名其妙的成為我們的溝通橋梁。
  我若無其事:「沒問題,每次吃芝士蛋糕,都是由我來請客,不是嗎?」不單是芝士蛋糕,不論地點是大埔抑或沙田,凡是在咖啡室見面,我總是負責請客的人。
  爽快的結束通話,我加快自己的所有動作,甚至省下規劃路線所需的幾秒鐘,讓思蕊儘快開車,直接駛往太和站的購物中心。道路暢通無阻的話,我將在十分鐘內出現在奧治眼前,使他大吃一驚。
  「思蕊,奧治就在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你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面?」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大概只有一個奧治,其餘的,她一概不懂。
  思蕊直說:「是七天,他在七天前曾經出現,但沒有乘車外出。」絕不拐彎抹角的系統果然是聊天的好對象。
  「你的主人似乎喜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多一點。」在這個城市裡,道路擁擠,有些時候,找一個位置停車也成問題,奧治喜歡乘車多於駕車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奧治覺得燃油費過於高昂,所以更傾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此外,奧治曾經說過『思蕊,千萬不要把我視作主人,我們是互相幫助的朋友才對,或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我們的身份會是對調的……』,我不能理解整句話的意思,但在此之後,我便學習如何把他視作朋友般看待,他喜歡呆坐思考,木訥寡言,雖然話不多,但是個很善良的人。」這是思蕊說過最長的一番話,我似乎找對了話題。
  「他可有向你提及自己創作的小說?」我好奇問道,心裡懷疑奧治和思蕊的真正關係。
  思蕊說:「沒有,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說出一些類似電影對白的說話,而且愈說愈興奮,這可能跟他的小說有關。」
  我大表讚賞:「哈哈,你太厲害了,更可能是這個世界裡最聰明的智能駕駛系統。」
  「季賢,你誇獎了。」這個模仿人類的東西竟有幾分羞澀,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她是個和我們平等相處的人類,奧治會樂意替她開車的。
  怎樣也好,我們目標明確,正朝著太和站前進。

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散文《練習一個人》


散文《練習一個人》

  基本上,我一直都在寫小說。不管是長篇或短篇,這幾年我總是在寫小說。也不是沒寫過散文,在個人網誌裡的日記於形式上也可歸作散文。這一晚的我既然不打算寫小說,那麼寫一篇散文大概會是件愉快的事。
  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重複著同一首歌。最近我常常聽他的歌,他歌聲裡所訴說的寂寞說不定具有一定的成癮性。
  關於一個人這個話題,相信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小時候的我非常抗拒獨自一人,總愛粘著親人和朋友。童年是段愉快且可一不可再的時光,幾乎每天都在玩耍和追逐的縱容下度過。即使到了小學階段,我身邊也不缺少一起成長、不離不棄的好伙伴。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阿聲。因著語言能力上的障礙,不是每個同學都願意跟他交朋友。現在回想起來,阿聲卻是第一位引領我接觸文學世界的人。過了多少年月也好,我始終記得他如大哥般可靠的形象。
  時光飛逝,眨過眼我變成了一個中學生。中學時期是一段充滿矛盾的日子,回憶中殘留著的快樂不見得比憂傷多。當中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是自己無法跟小學時的伙伴升讀同一所中學,我初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每天早上我一個人乘車到學校,並學會了在車程裡徹底放空腦袋。
  怎樣也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升學後多久才能交到第一個好朋友。在完全缺乏別人幫助之下,我唯有一個人練習著如何從小學生蛻變成中學生。我敢說中學時代是吃嘗苦頭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容易。班裡總是分裂成幾個小圈子,像我這種性格內向的人要交到好朋友實在是不可能。
  中學是跟小學完全不一樣的環境,存在著更激烈的競爭、更多校方不願張揚的欺凌。看著一個又一個內向的同學先後成為欺凌的受害者,我也不自覺的把自己孤立起來。若不混入那些帶頭人的小圈子裡,麻煩總有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後來我跟鄰班的阿堅成為了知心好友,原因是大家每天都一同待在羽毛球場上打球。由於志趣相投,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若不是有阿堅的陪伴,我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願意向人提起中學時代的故事。沒完沒了的欺凌事件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在他們內心留下了永不可能褪去的傷疤。
  某日起,我也成為了其中一名受害者。由於同一陣線的朋友不多,我在班上失去了話語權。在那段被完全孤立的日子裡,每天乘車到學校上課變成了一種無止境的折磨。若不是羽毛球場還有阿堅這位球技了得、神采飛揚的朋友,我早就失去每天前往校園繼續受苦受難的勇氣。
  成年後所認識的朋友都不知道這一段屬於中學時代的故事,遭到排擠從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在那段度日如年的經歷裡,在班上跟我共存的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事實上受害者都是獨立個體,不可能連結起來一起反抗那些搞事的人。事隔多年我對那些帶頭人已經沒有怨恨,他們該沒有想過自己做過的事會給別人帶來巨大的創傷吧。
  十八歲成年前,母親的突然死亡大大改變了我的生命。跟先前提到的欺凌相比,她的死對我內心造成的傷害似乎更大。至親的離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噩耗,對多年來高度依賴母親的我來說更甚。自有記憶以來,我也在母親過度的寵愛中成長。她偏愛我而忽略了姐姐,我的性格並因而變得驕橫。
  整整一個星期的等待,從抱有些微希望到完全的絕望。在醫院等待消息的時間裡我強迫自己成長和偽裝堅強,並沒有掉下一顆眼淚。醫生宣布母親已經不可能救回來的一刻,我們一家那微小的世界崩塌下來。不管是父親、姐姐或我,我們立刻變成了獨立而封閉的個體。自那天起我們都失去了原來的家庭,不甘心也得學會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母親之死成為了家庭分裂的一條伏線,直到現在我也願意以自己的生命把她換回來。幾年後姐姐嫁到外地,父親娶了新妻。而我則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使日子過得充實一些,讓自己不那麼容易憶起容貌愈來愈模糊的母親。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的作用純粹是給我營造著一種虛假的正常人生活。可能的是,此後我已經不再把最原始的自己呈現給任何一位後來認識的朋友。
  記得有一個朋友說過我必須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當時聽到的感覺就像是當頭棒喝。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她認為我總是依賴著別人來過活。儘管並不完全認同她的見解,我也開始認真的把「一個人生活」這技能學起來。認識那位朋友之時正好是我開始寫作的時候,而寫作和看書同樣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情。漸能掙脫對別人的依賴,以平靜的心境獨自完成一件又一件過往都不敢一個人作的事。
  那麼,直到那個時候才能宣布自己學有所成呢?
  我想是在初次獨自旅行以及展開獨居生活之後,克服了那種因徹底失去依賴對象而產生出的不安感。寫這篇文章只是想說說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就是一些個人化的體會罷了。我並非想要指出群體生活有什麼不妥,只是社會裡總有些人受著過去經歷所影響而無法再以最普遍的方式生活下去。我甚至深信自己對交朋結友仍然抱著非常開放的態度,等待一些像阿聲和阿堅般真誠可靠的人進入我那貌似封閉起來的心靈。
  午夜兩點鐘我仍然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敲打鍵盤的感覺實在痛快。由於任何原因而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也好,我仍然思念著早一步踏入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即使享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也好,我還記得跟阿聲一起在便利店吃豉汁雞腿的片段。而那個時刻充滿自信的阿堅,跟我失聯後他到底又有了什麼有趣的經歷呢?
  跟文學成為了好朋友的我,說不定是注定要學懂一個人生活。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ocoh說:「故事來到了本人甚是喜歡的部分,忽然登場的人物改寫了故事的面貌,世界從此不再一樣。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你、我、倪季賢,大家都是一樣。」

  車子拼命似的加速,在不超速違規的原則下,以最高的效率朝長沙灣行駛。這是智能駕駛系統的厲害,我完全不用為駕車而操心,不必注意交通狀況,思蕊自然會作出最適合的選擇。奧治的車子是幾年前的款式,配備新穎的系統,功能相當全面,反應迅速,跟我送給小君的車子相比,思蕊絕對出色很多。
  我的專注力向來欠佳,較難集中精神,所以在駕駛考試中屢次犯錯,無法順利通過,連駕駛老師也多次懷疑我的駕駛技術,斷言我不可能通過考試。結果,技術不佳的我硬著頭皮參加考試,成績並不理想,造成巨大的心理打擊,我放棄駕駛的念頭,是永遠的放棄了。其實這並非壞事,無法取得在道路駕駛的資格,減低發生交通意外的機會,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別人,這是最恰當的自我安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短處,有優有劣,即使輸光一切,還可以勇敢的活下去,我不再為駕駛方面的失敗而放棄自己,意志消沉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閒著的我給奧治發個短訊:「喂,可記得林文君是誰?」假如是平日,我不必多此一舉。
  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樣。
  奧治回覆:「記得,是你的前度女朋友嘛,交往了差不多六年,度過兩年的同居生活,但你選擇離她而去。」看後,我啞口無言。
「不用說得這麼詳細,假如在用電腦的話,打開臉書,嘗試找出她的名字。」我急急說出重點。
  安靜等待了十分鐘,在此之前,奧治沒有傳來任何短訊,我當然想象得到他的情況,跟我在家裡遇到的大有可能相同,找遍整個臉書,查看朋友名單裡的每一個名字,都找不到我們認識的林文君,她不單消失於臉書裡的虛擬世界,更消失於活生生的真實世界。奧治的個性跟我稍有不同,假如遇上不尋常、不理解的事情,他會先調整自己的情緒,待思路恢復清晰,才鎮定的面對困境。他與小君算是相識一場,是曾經碰面的泛泛之交,在臉書裡的聯繫和互動也不多,朋友名單少了一個林文君,對他來說不是嚴重的損失,不會帶來巨大的震撼,他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謎題。
  他這個人嘛,總是裝作與眾不同。
  再次收到奧治的回覆:「朋友名單不見她,搜尋她的名字,沒有得出結果,我認為她可能徹底刪除了整個帳戶。」
  他果然比我冷靜,想法比我幼細,我完全忽略了小君有刪掉帳戶的可能,但我已經到了柴灣一趟,遇上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刪除臉書帳戶的說法有點牽強,但仍然可以想象,屬於一個讓人接受的解釋。不過,我在柴灣的親身經歷可不是個幻想,發現小君工作的地方面目全非,飲食集團取代了傳媒集團,根據管理員的說法,那個所謂的辦公室已經運作了接近三年,這也許是個真相,也許是個強迫我們接受的真相。
  合理嗎?
  可以解釋過去嗎?
  對於記憶,偶爾的喜歡,偶爾的討厭。在記憶中的一個星期天,小君要回到柴灣辦公室完成非常緊急的工作,我無所事事,適應了有她的生活,也懶得自己找娛樂,於是一起回到大廈三樓的辦公室,她埋頭苦幹的工作,我伏在辦公桌上午睡休息。兩個小時過去,她用拍打肩膀的方法弄醒酣睡中的我,我睡眼惺忪的凝視她,獲贈一個帶有倦意的微笑。我們並肩離開辦公室,到外面逛街購物,又看了一齣熱門的科幻電影,那是個感覺不錯的星期天,有她相伴的星期天不會寂寞。除了這一次,我曾經到過那個辦公室不少於五次,每次都是陪伴小君,回去的原因大多跟她的工作有關,她是別人眼中的工作狂,固執而努力。時至今日,那些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是無法抹掉的記憶,她依然悄悄的活在這個隱密空間裡。
  我敷衍奧治:「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在忙,待會再聯絡你好了。」
  奧治回覆:「好的,我在咖啡室等你。」
  六點鐘,天空黑漆一片,有晚上的感覺,陪伴我的是種種複雜的情緒,迷惘、空虛、憂慮、恐懼,細心的思蕊提醒我,車程剛好剩下一半,我將再次回到破舊的唐樓。離開了接近三個月,有恍如隔世之感,以為自己離開了小君和唐樓好久好久。在那個小單位內,留下了不少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衣服,這一趟回去,可以順便取回,算是個意外收穫。我卸下安全帶,離開駕駛座,坐回旁邊的座位,感覺比駕駛座舒服得多、熟悉得多、自在得多,我看著窗外的景物,有些高樓大廈和購物中心,影像稍縱即逝,一不小心便會錯過,我無法抓住印象中的畫面,回望空虛的駕駛座,看不見專注駕駛的林文君,她靜悄悄的消失,沒預告的走出我的生活。
  我不期然落淚,明白我們無法重修舊好,不可能延續六年的感情,但待情緒平服後,我們可以當回相知相愛的朋友,當上一輩子的知己。
  車內的溫度只有攝氏十度,淚水落下不久便消失,剩下一道道乾掉的淚痕,正如林文君不見了,留下東奔西跑的倪季賢。緩緩地回憶過去,悲傷重重疊起,情緒漸漸積壓,車內形成一股陰鬱的氛圍。我覺得矛盾,渴望儘快下車,意圖逃出源於自己的情緒旋渦;逃避車外的世界,我害怕回到唐樓,接觸到自己不會接受的真相。唯一的希望是那時候小君許下的諾言,說唐樓單位仍有租約,她不會提早離開,會繼續住在單位內等我回去。我記得這番說話,那時候,以為是冠冕堂皇的對白而已,從不放在心裡,料不到在此時此刻,我竟然出奇地在乎,堅信這是小君的承諾。我在心裡盡情的嘲笑自己,我們的愛情亂七八糟,先是小君的外遇,後是我的離開,繼而跟張凝交往,又跟凱琪搭上關係,到了這個注定孤獨度過的星期天,我翻開筆記本電腦,想起了小君,想知道她的近況,得到可憐的答——她消失了。
  教人莫名其妙的倪季賢到底愛著誰?
  這是連本人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車子抵達唐樓附近的街道,思蕊打算進入福明大廈的停車場,我吩咐她在街道一旁停車便好。我身上有唐樓單位的門匙,留在身邊也許是老習慣的問題,會稍為安心一點。外面的細雨持續,彷彿沒完沒了的墜落,我走出車子,一步一步的走樓梯,用上緩慢的節奏,拼命的跑又如何,只會加速接近答案。何況,那不一定是我想要的答案。
離開了一段日子,這期間,我不曾再走八層樓梯,這是折磨意志和身體的鍛鍊。小君常常埋怨走樓梯使雙腿和腰部疲累,我常常取笑她的軟弱不濟,事到如今,走到半路中途的我竟然覺得相當吃力,這是活生生的諷刺。走過親切的八層,完成艱難的任務,這條樓梯的變化不大,依然是骯髒的,滿地垃圾廢紙,老鼠肆無忌憚,在人們身前身後走過也是常事,我不會為之驚訝。這或許帶來了一絲希望,唐樓未有如傳媒集團辦公室般出現神奇的改變,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破舊,假如經濟狀況許可,沒有人願意待在這種地方。
  到達八樓,眼前先是一道閘門,這是不陌生的東西,我不遲疑地打開鐵閘。這裡本來是一個大單位,業主把它一分為三,改成三個小單位作出租之用,我們所住的是第二個單位,面積比其他兩個單位為大,這是小君的主意,她希望擁有更多的儲物空間,女生總是存放了一大堆男生無法理解的物品。快步走到門前,伸手握住門把,戰戰兢兢的,短短的兩個多月過去,我們都無法回到從前。我未有插進門匙,直覺悄悄透露,意識叫我直接扭動門把,木門沒有上鎖,我為之詫異,馬上推開木門,迎接的卻不是小君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家,而是每一處都盡是陌生的破房子,我目瞪口呆,無法相信這會是答案的一部分。
  「這裡絕對不是我們的家!」我憤然怒吼。
  接著,我掏出手機,立即打電話給小君,無論嘗試多少次,我都聽到同一種回應——「電話號碼暫時未有用戶登記,請你先檢查清楚……」
  我沮喪氣餒,打過十幾次電話才無奈放棄。我願意接受一些可以解釋的事情,例如刪除了臉書帳號和改掉電話號碼,但不能接受環境的徹底改變,我到過的辦公室,我住過的唐樓單位,逐一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世界的面貌變得陌生。或許,該換個說法,這不是我認識的、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任人隨意刪改的世界,狀態極不穩定,我已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壓下震驚,認真的觀察一下這個面目全非的單位,屋內無人,面積約是三百平方英尺,共有兩房一廳,這方面沒有不同。接下來是牆壁,顏色黑黑髒髒的,不仔細去看,不可能察看到原來的灰白色。然後是家具,我用手輕輕觸摸,不論桌子、椅子、雪櫃、櫃子等,感覺都是殘舊的貨色,似乎用上一段日子。這不像小君的作風,她是捨得丟棄舊物品的人,希望家裡窗明几淨,才會住得舒服自在。
  我故意不開燈,視線模糊不是壞事情,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情,憑直覺進入睡房,在短短的幾秒鐘,我的膝蓋撞到了一件硬物,劇痛難忍,我幾乎禁不住慘叫,痛處出現一陣麻痹,我用手輕輕按摩,良久過後才恢復過來。我摸了摸那硬物,判斷為一張小椅子。我走到睡房門前,嗅到一股極為難聞的惡臭,估計是從睡床傳出的,我真的無法忍受,決定放棄進入睡房。
  回到客廳的中央位置,那裡有一張方形木桌,大概是作為飯桌之用。我打開手機,照亮眼前的一小片空間,竟有所發現,是一張被小石頭壓著的紙條。我好奇的查看,是一堆寫得東倒西歪的文字,寫字的人不會是小君,感覺倒是跟十幾歲的小孩子相符。
  「我是藍,我在唐樓天台,想見面的話,隨便過來。」
  這是誰的名字?
  我猜想那個人會是小君的朋友,對我而言,是個絕對陌生的名字,為了進一步接近真相,登上唐樓天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這幾個月的日子感覺好不尋常,我結束了一段歷時六年的感情,離開居住兩年的地方,認識了不少陌生人,重遇兩個中學同學。我漸漸習慣了面對陌生人的感覺,即使有著點滴的不安感,但程度並不嚴重,我決定讓腦袋保持空白,以平靜的心態跟那個叫藍的人會面。
  關好大門和鐵閘,走上唐樓頂層的樓梯。這天台是供八樓住客共同使用的地方,長期保持開放,鐵門不會上鎖,但小君非常討厭那裡,原因很簡單,天台臭氣沖天,即使在門內站上一會兒,也會感到呼吸困難,藍會否真的在這麼糟糕的地方作長時間的逗留?
  似乎,不許樂觀。
  甫到達天台,面對的第一個敵人是臭氣。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佔上一半的地方滿布垃圾膠袋,不會有人願意逗留片刻,強行忍住呼吸也不是個好方法,我放棄對抗,任由臭氣進入我的呼吸系統,這樣子的入侵該不會使人惹上疾病吧?
  環望一遍,我找到了天台上的唯一一人,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身穿黑色長袖外套、黑色悠閒褲,一雙咖啡色皮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他是個幸運的人,坐在天台上僅有的一張辦公椅上,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似乎在冥想,我嘗試走到他的身旁。
  閉著眼的他說:「你好,是麥格理嗎?」
  「麻煩你重複一次。」我懷疑我們之間產生了聽覺上的誤會,他提到的名字並不是完全的陌生。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說:「我問,你是不是那個叫麥格理的男人?你到底把老爸弄到那裡去?我還以為你是個中年人,料不到長得這麼年輕,我重複一次,你是否麥格理?」
  我輕輕搖頭說:「抱歉,我的名字是倪季賢,讓你失望了。」我保持客氣的態度,不必刺激眼前的少年。
  少年微笑說:「喔,你似乎不是留下字條的麥格理,這樣的話,我沒有需要跟你聊下去。」他的確露出笑容,情況卻是生硬的「皮笑肉不笑」。
  「你是藍嗎?假如是的話,我是特意來天台找你的。」沒有忘記登上天台的目的,他也許是最後一道和小君有關的線索,我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是,我叫藍,你找對了人。這真是個他媽的奇怪世界,先有一個成熟女人主動照顧我,再有一個麥格理留下字條,現在再多一個倪季賢要找我,最諷刺的是,你們都是我的陌生人,我愈想愈不明白。」少年坦白承認自己是藍,然後道出一番不符合年紀的感慨,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要想得正面一點,任何人在相識之前都是陌生人,是緣分或命運把我們連繫在一起……」偶爾當一下成熟的好人,嘗試糾正少年的錯誤觀念。
  藍決絕地打斷我的話:「有話直說,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他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我說得直截了當:「你在我所住的單位留下一張字條,對字條一事,我暫時沒有興趣,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林文君的人?而你和那個單位是什麼關係?那個地方怎麼面目全非了……可以的話,請誠實的給我一個答案。」面對不耐煩的藍,儘快把話說完會帶來好處。
  藍冷笑一聲:「嘿,好多問題,我試試逐一解答。首先,我不認識林文君;第二,這是我和老爸一起住上三年的家;第三,我們居住近三年,一切依舊,沒有重大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老爸不見了。」他的回應清楚得沒理由去挑剔。
  「哈哈,這就見鬼了,那個單位是我和林文君的家,我們住上兩年,餘下日子不短的租約。我剛才回家,發現內裡的布置和家具被人改頭換面,我感到非常詫異,然後看到你留下來的字條,你說你在天台,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你。」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和情緒同樣混亂,發出虛假的笑聲,掩飾源源不絕的不安感。
  「那麼我簡單的說一下自己的故事,我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這裡居住,就是你說的那個單位,母親在後來離家出走,我對她的印象十分模糊,記憶裡只有年約四十歲的老爸。在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成熟女人,她住在那邊的福明大廈,環境比唐樓好得多了,她邀請我一起居住,我沒有考慮便答應了。昨夜,我一個人看完電影,回到這座快要遺忘的唐樓,老爸似乎不在了,有一個叫麥格理的人留下字條,我可以給你看一下的。」說畢,藍即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字條並遞給我。
  他道出他們一家的故事,我不認為他擁有出色的說話技巧,能夠流暢的、沒間斷的說出來,原因不外是我猜的那一個。
  字條如下:「藍,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名字是麥格理,需要幫忙的話,給我打個電話……」附有一組手機號碼,相信是那位麥先生的號碼,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巧合,麥格理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奧治的一部小說《人生》,他是其中一位配角,身份是狼人族的領導。不過,我認為這是純粹的巧合,狼人是傳說中的怪物,來自古老的歐洲故事,跟我們身處的城市沒半點關係。
  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嘆:「唉,同一個位於唐樓八樓的單位,竟然發展出兩段不同的經歷,我住上兩年,你住上三年,在唯一的時間線上,我們的命運竟然交疊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倪先生,問題似乎發生在你的身上,那個單位的樣子跟你的印象並不符合,是這樣沒錯的話,似乎是你穿越了時空來到我的世界。」藍試作推想,他的口吻竟然和奧治巧合地相似。
  「到了什麼時空和世界都不要緊,我在意的是林文君罷了。」我不期然說出了心底話。
  藍一臉認真的問道:「對你來說,林文君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佔據著生命裡無法代替的地位嗎?」
  我點頭說:「坦白說,她是我的前度女朋友,我們經歷了兩年的同居生活。沒錯,我們是分開了,但她的地位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
  「你們兩個人都是幸運的傢伙,知道思念的味道,知道牽腸掛肚的痛苦,你的重視正是她的幸福。我不像你們,沒有母親的印象,老爸好像死去了。我不用刻意偽裝,也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對所有事物漠不關心,沒有重視的親人、朋友、戀人。」藍感慨的道,常謂「少年不識愁滋味」,這似乎不適用於藍的身上。
  我猜說:「不是有一個照顧你的女人嗎?」
  藍冷冷的笑:「嘿,我不愛她,不喜歡她,我猜她純粹是個奇奇怪怪的戀童病患者。」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說法,那會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枕邊人。
  我好言勸導:「嗯,那麼我走了,祝你好運,試試尋找幸福,找個自己喜歡的人,是朋友或戀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依稀看到奧治的影子,也可以是部分的倪季賢,幼稚的小男生總是有著一副差不多的模樣。
  「鼓勵的說話真動聽,你這個穿越時空的人,還是快點回家吧。」年輕的藍嘲諷年長的我,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冒犯,而是他接受了初次見面的我。還有機會和時間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無親無故的小子,拿回你的字條。」我用上他的口吻來還擊。
  藍做了一個搖晃食指的手勢:「不用了,這給你吧,把字條帶到你原本生活的世界,好好記念我們的一場巧遇,感覺很浪漫。」
  我不客氣地說:「別說笑,我才不稀罕這種浪漫。」
  少年藍只笑不語,揮揮手代表一聲告別,他沒有收回字條,表示他完全不在乎字條。藍把離奇古怪的故事敘說一遍,我選擇相信他,正如那個相信我的管理員,我們都相信真摯的感情,在滿布謊言的世界,只有自然流露的情感是真實的。對於藍的時空說法,我一笑置之,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是否全屬唯一,親眼目睹的、親耳聽聞的、親手觸摸的,一切一切知道的、明白的、學到的、感受的,是種純粹的以為,也可以是種逼真的幻覺。我到過位於柴灣的辦公室,到過長沙灣的唐樓,找遍了臉書,打過很多次電話,得到的是白忙一場,失去的是林文君。
  直至此時此刻,我想通了一點點,縱使我們不再相愛,但她永遠是無可替代的。
  我悄悄的告訴自己:「我很想念那個叫林文君的女人。」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ocoh說:「在我的作品裡,總會出現一些AI,這漸漸成為不可缺少的元素。人類與AI的互動有著千百樣可能,在不久的將來,AI會成為跟我們談得來的朋友。」

  下午四點鐘,我換好衣服,帶備需要的隨身物品,前往停車場取車。衣服不再是略顯拘謹的恤衫西褲,而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個難得的星期天,我不要讓自己憶起工作的情況,恤衫西褲的組合代表著星期一至六,代表沒完沒了的工作,滲透出城市人的壓抑,每當穿起恤衫,不期然的當回態度認真的職員,語調隨之改變。假如每個星期只需要工作四天或五天,不用每天穿上如制服般的恤衫,生活也許能夠輕鬆一點。
  此外,T恤和牛仔褲的組合很配合那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不常打扮。
  奧治把汽車停在月租停車場,碰巧在老家附近一帶,對於前去的路線,我熟悉不過,步行的話,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鐘。沿途遇上的冷風比途人還要多,天氣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有著不穩定的情緒,冷鋒持續侵襲,人們寧願留在家中睡覺、上網、看電視節目,提不起興趣到街上遊玩。走過十五分鐘的路,行人道顯得比以往寬闊,步伐比以往輕快,走得容易很多,我雖然心急如焚,但仍然享受不常發生的暢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刺骨的寒冷,我忘了為自己多帶一件外套,單薄的T恤顯然不足以對抗天氣,我對此後悔不已。
  停車場和老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乘升降機移至地庫一層,不消幾分鐘,我已經找到奧治的車子,記憶所及,他喜歡把車子停放在固定位置。我按下遙控器的解鎖按鈕,車子發出「咇咇」的聲音作回應。上次見面時,奧治為智能駕駛系統導入了我的聲音,我可以用聲音發出命令。奧治為系統取了一個名字——思蕊,是個女生,英文名字好像是Siri,對於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我在駕駛座坐下,稍微調整座位,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裝成一個熟練的駕駛者,然後繫上安全帶,至於倒後鏡什麼的,由於我不太懂得駕駛,也不必多花時間調整角度。
  「思蕊,你好,希望你能夠為我效勞,替我開車到一個地方。」面對不熟悉的系統,我表現拘謹。
  「聲音確認,使用者身份為倪季賢,歡迎再次使用本系統,只要說出目的地,汽車將會自動駕駛至指定的地點。」說話的是一把感覺自然、仿真程度極高的女生聲音,年齡估計是二十五歲。
  「我們都不用這麼拘謹了,乾脆使用人性化模式吧,我討厭公式化的對話,會產生些許不安感。」幸好記得奧治的提醒,才懂得切換思蕊的對話模式。
  「好的,倪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說。」思蕊立即配合我的要求,換上友善親切的語氣,連用語也出現了若干的變化。
  我刻意減慢說話速度,嘗試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請開車到港島區柴灣的……」這是小君工作的地方,估計她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可能性不低。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三十四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五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思蕊反應迅速,沒有任何延遲,這歸功於軟體和硬體的效率。
  「沒問題,行動要快,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作隨意的回應,我不在乎路線長度和所需時間,要的是良好的駕駛者,我對她不存半點懷疑,她比我的雙手更值得信賴。
  思蕊體貼的說:「好的,我會馬上開車,請問需要替你放些音樂嗎?」一把不錯的女生聲音,配合誠懇的服務態度,這千依百順的虛擬女生很容易討人歡心。
  我平淡地說:「不用了,我想安靜一點,你專注駕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不用通知我。」假如把對象換成了活生生的人類,我的冷漠態度隨時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即使切換成人性化模式,系統依然是一堆由開發人員輸入的程序,不會擁有自主思想,思蕊能夠跟我流暢的交談,甚至是閒話家常,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彷彿看到了系統背後的一堆編碼,把她製造出來的人始終是人類。
  我需要活生生的人類,小君的存在代表著我的過去,也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她存在的證據卻好像給人逐漸抹去,我無法坐視不理,無法讓她隨風而去。
  汽車的行駛非常順利,今天的街道人不多,車輛同樣不多,思蕊的確聰明,懂得利用龐大的資料庫找出最快捷、最安全、最適合的路線。我坐臥不寧,沒焦點的望向車窗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坐在駕駛座的感覺很陌生,這向來是屬於小君的位置,她喜歡駕駛,更擅長駕駛,是她比我厲害很多的地方,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好奇怪,駕駛大多由男生負責,怎麼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她總是如此嘲諷我,我會裝作不以為意。
  原來在司機的位置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我從來不關注車子右方的風景,平日坐在乘客座,只會知道車子左方的景色,今天的感覺大有不同。故意讓大腿緊貼座椅表面,製造出一種錯覺,依稀的感應著她的存在。如剛才所說的,小君證明了我的存在,我拼命回憶、努力想象她的存在,不能白白給她徹底消失。
  不多不少的三十五分鐘,思蕊的估計非常準確。在車程中,我曾經向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是個非常可笑的要求,只有瘋子才敢於表達。
  「思蕊,把冷氣調至足以使我生病的程度。」
  思蕊有所懷疑:「我雖然無法理解你的要求,但我會把冷氣調至攝氏十度,希望符合你的要求。」這人工智能未免太厲害了吧。
  「嘿嘿,坦白告訴你,我希望感受刺骨的寒冷,證明自己是活生生的,由此證明小君也是存在的,我無法立即去找阿堅,只好盡力尋找小君,她不能無緣無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分開了,但不能否定我們的過去,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居生活,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不嫌棄身患怪病的我,作出無數鼓勵,即使她在後來有了外遇,無奈的我選擇了離開,展開新的生活,交上另一個女朋友,跟另一個女生做愛,但我衷心希望小君能擁有更美好、更精彩的人生。我們從此成為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放棄聯絡也好,假如可以在臉書上看到她的生活,我會感到高興和安慰的。」我不能無止境的壓抑情緒,面對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思蕊,我坦白說出此刻的感受,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不懂得應對的她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倪先生,你提到了很多名字,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曉得怎樣回應你,我相信自己唯一可以辦好的事情是把你順利送到目的地。」她像個入世未深的單純孩子,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大的安慰。
  我苦笑說:「還有的,調低車內溫度來證明我們的存在。」
  除非遇上不可能的要求,否則,思蕊會依照使用者的吩咐去辦,冷氣被她調成不多不少的攝氏十度,說冷不冷,也不過比室外氣溫低幾度,但不要忘記我的穿著,僅是單薄的短袖T恤,碰撞車內的低溫,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用雙手抱著脆弱的自己,正如在家的時候的冷水澡,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我的行動是尋找小君活著的證據,甚至是找回她。
  身在車內,我和智能駕駛系統共處,看不見她的身體,無法想象她的容貌,有種不實在的空虛感。她是被人類編寫出來的程序,是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絕對服從於製造者和使用者,不會違反命令。找她傾訴,沒什麼值得奇怪,正如有些人在沮喪時故意找上一些陌生人,讓自己敞開心扉,傾吐心事。思蕊是個出色的聆聽者,不會洩露任何秘密,不會反駁我的以為。
  「倪先生,現在是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思蕊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寂靜,讓我從意識空間回到真實世界。
  我誠懇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麼有效率的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時間過得比實際的三十五分鐘為快,眨眼過後,我們來到稍為遙遠的柴灣。
  「這是我的責任,不用客氣。我先把車子停好,你去辦自己的事情,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思蕊話裡夾雜著兩種情緒,顯露其盡責的一面,同時流露隱隱的人情味,甚至比人類演得更像人類。
  打開車門,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是不意外的混凝土。因著季節的關係,下午五點鐘的感覺已經非常接近夜晚,這是冷酷無情的季節,天色灰暗,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氣氛,我差點錯過僅有的些許陽光,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這一帶屬於工業區,貨倉和印刷公司到處皆是,附近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沒有發現任何途人。有些時候,人類總會迷信巧合,不好的預感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步往大廈的短短一分鐘裡,烏雲密布,徹底阻擋微弱的陽光,繼而出現的是一場綿綿細雨,帶來另一股沉鬱的情緒,彷彿預告了我將會失望而回。
  走到玻璃門前,已然發現一絲異樣,模糊印象誠實地告訴,大廈入口旁邊向來掛有那個媒體集團的標誌,我站住不動,認真地看了看,只餘下灰灰白白的牆壁,記憶中的標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傻瓜一樣搖頭輕嘆,情緒更為低落。拉開沉重得有些過分的玻璃大門,大堂近在眼前,前方是管理員的崗位,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冷漠的目光迅即打到我的臉上,我們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是真正的陌生人。
  管理員言詞謹慎:「先生,你好,今天是星期天,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都是休息的。」
  我立即否定:「不,有一家是例外的。」
  「喔?你說的是?」管理員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懷疑。
  「是設於三樓的傳媒集團辦公室,每天都有職員當值,負責監察伺服器的運作。即使是星期天,有些職員也會回來加班工作,他們都是天生的工作狂。」我不嫌麻煩,詳細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況。
  「先生,你似乎弄錯了,是一個飲食集團租用了整個三樓,而不是你指的傳媒集團。」管理員眉頭深鎖,欠缺笑容的他似乎認定我是個找麻煩的人。
  「難道他們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反駁,作出合理的假設,不會就此罷休。
  管理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解釋:「飲食集團是在三年前開始租用三樓的,所以你的說話很不合理,實在莫名其妙。」說不定,他在心裡偷偷咒罵我的胡鬧。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人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各有各的說法和記憶。
  「哈哈,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特意來到這座大廈搗亂;但我可以誠懇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是來生事的,而是來找我的朋友,她在傳媒集團工作,偶爾會在星期天加班,或許我們對於三樓的認知有所不同,但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前來這裡的目的。」笑聲是真實的,立場是明確的,坦白的風險很高,我卻願意放手一搏。
  管理員換上輕鬆的表情,帶著微笑說:「雖然你的說話十分古怪,但看到你認真的表情和固執的態度,覺得你非常有趣,不像在說笑,不像惡作劇。有些同情你,有些欣賞你。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到三樓一趟,讓你心息也好。」立場雖然不同,但他願意尊重我的想法,使我另眼相看。
  我語氣激動的說:「謝謝你,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大廈,算是好事情。」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登上三樓看個究竟。
  我們的左方是兩台升降機,整座大廈共有二十層,管理員離開崗位,站到我的身旁,他替我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稍待一會兒,如他剛才所說的,我們一起到三樓查看一遍。結果是教人失望的,飲食集團租用了三樓的所有單位作為辦公室之用,換句話說,這裡不存在其他公司。對管理員來說,我堅稱傳媒集團存在,的確是胡言亂語,這也是他怫然不悅的原因。他沒有說謊,更不必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說謊,我的眼睛也不用瞞騙自己。嘗試用手觸摸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有走廊內的灰白牆壁,雙手互相磨擦,希望找出具體的活著感覺,以推翻眼前的一片假象。
  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可能在飲食集團的辦公室找到小君,這是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我無法拆穿,無法否定,唯一辦到的是無奈的接受和妥協。繼續待在這裡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必須仔細考慮下一個目的地。
  「年輕人,看到實際情況,你願意放棄了嗎?」管理員竟然改變了用在我身上的稱呼,年輕人著實比先生親切動聽。
  我作出真心誠意的道歉:「我明白在這裡不會找到她了,我願意離開。對於打擾到你,我覺得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
  管理員笑說:「我不會介意的,反正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經常碰到比你還要胡鬧的傢伙,覺得你算是不錯的。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找到那位朋友,我沒有相信你的說話,但選擇相信你的感情,表情是內心的反映,是一種不懂得說謊的自然流露。」
  「除非我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吧。」我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不禁想起往日的小君,她曾經懂我的幽默,逗她高興是個不困難的任務。
  管理員眉開眼笑,大力誇讚:「還懂得開玩笑,你真是個好傢伙,我喜歡這種個性,你要努力加油。」
  這是個凌亂不堪的城市,人們常說「城市逐漸步向死亡」,繁榮的表面掩蓋著具體的腐敗,有些人放棄掙扎,默默等待死亡來臨;有些人只懂得抱怨和批評,卻沒有具體的行動和計劃;有些人陷入自我中心的思想,不關注別人、社會、世界。幸運的是,我常常遇到真誠待我的陌生人,如這位獨個兒工作的管理員,每天面對各形各色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親切的、冷酷的、亂來的。對他來說,我當然是個瞎鬧的傢伙,他卻願意相信我的表情、眼神、感情,代表我依然活在有血有肉、有淚有汗的世界。在這座樓高二十層的大廈裡,不可能找到小君,我別過管理員和大廈,轉身離開,外面的天空依然下著細雨,雨勢持續,雨顆的大小跟先前的差不多,沒有演變成大雨的跡象。
  我急步跑到車旁,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了遙控器,卻呆站不動,感受雨水悄悄的、溫柔的落下,我不欲逃避自然而來的小雨,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著涼生病,我不在乎。假如思蕊是個擁有自主思想的生命體,給她發現我的自虐,她會主動打開車門,給我躲進車內避雨。不過,即使她是個很厲害的智能駕駛系統,到了此時此刻,她也是束手無策、無可奈可,在我按下解鎖按鈕之前,她依然是個沉睡著的人工意識,車子不會擅自開動。
  寧靜的十五分鐘過去,陪伴我的是奧治的黑色四人車,和零碎、頻密、穩定的雨聲,重複的、枯燥的、使人麻木的,還有一股漸變熟悉的冷,跟洗澡時的冷、坐車時的冷很相似。一塌糊塗的半天過去,我不是在努力適應冰冷,而是藉此保持情緒穩定,以鎮靜的態度面對某些將會發生的情況和結果。
  當然,中國人常謂「世事無常」,西方也有諺語「杯唇之間會有很多事情發生」,當事情未到最嚴重、最惡劣的地步,當一絲希望尚且存在,即使微乎其微,我仍然盼望一個正面的結果——找到小君。
  回過神來,按下解鎖按鈕,再次進入車內。我打算把車匙插進匙孔,這個動作非常簡單,我卻無法輕易完成,情緒在徘徊,手指在猶豫,睜開了雙眼,彷彿看得見小君的容貌,我明白這是不真實的幻象,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立刻開動汽車,讓她的聲音把我從記憶浮沙裡拉回地面。
  「倪先生,歡迎你回到車內,再次使用智能駕駛系統。」這個女的依然是人性化模式的思蕊,聽見她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些許安慰。
  我假裝冷靜的說:「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離開了多久?」
  思蕊即時給出答案:「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你離開了剛好四十五分鐘。」系統的長處是善於計算結果和列出資料,為我節省時間。
  「哈哈,相信你能夠看見我的失落表情,對嗎?」發笑是不出色的偽裝,人類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我的演技很幼嫩,騙不了誰。
  思蕊坦言:「我看得見,因為車內裝設了拍攝鏡頭。」她的解釋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嘿嘿,我真是個傻瓜,說著傻話,請不要取笑我。」我嘗試以笑聲化解困窘。
  「倪先生,不要緊的,請問你打算設定下一個目的地嗎?」思蕊體貼的問道。
  「我們前去九龍區,目的地是長沙灣……」我說出屬於我和小君的老地方,錢包裡還藏著那裡的門匙,我們必須爭取時間,馬上開車。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十九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一分鐘。」思蕊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感到安心。
  我們將會冒著細雨,前往位於九龍區長沙灣的唐樓,即是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地方,那裡保存著太多的生活、太多的回憶,我盼望在小單位內找到小君。我不會排除這個結果,原因很簡單,唐樓單位的租約還有一年才結束,她仍然住在唐樓的機會非常高。給我一個看看她背影的機會,我自然安心的離開,返回我和張凝的生活裡。
  看似孤單的旅程並不孤單,拍攝鏡頭眼中的孤寂,是我在尋找的平靜。
  「謝謝你。」由衷的感激替我開車的思蕊。

2017年2月2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ocoh說:「此篇中,主角的恐懼是源於孤單。人類是群居動物,難敵寂寞的煎熬,我們渴望跟別人多作交流,分享所見所聞,要徹底的離群獨處,需要經歷漫長的轉化過程。」

  威利萊旅館設於一座大廈的第二和第三層,拉開大門,進入面積狹小的大堂,有一張兩座位的黑色小沙發,他們選擇黑色,大概是由於弄髒了都不要緊。前方設有一個無人看守的接待處,內裡空間狹窄,只有一張椅子。即使我是租房的新手,也明白必須辦妥登記手續,職員不在,我站著良久,凱琪坐著良久,我們等得不耐煩,呵欠連連。十五分鐘過後,旅館的職員才施施然返回工作崗位,是個親切友善的中年女人,她提示我拿出身份證作登記,再付上租房的費用。然後,她從抽屜裡取出房卡,繼而交到我的手上。
  原來,租房的過程如此簡單,所花的時間不過是五分鐘上下,我們依照職員的指示,走過樓梯登上大廈的第三層,從梯間位置計算的第三間便是。走廊通道有些狹窄,勉強足夠兩個人同時通過,燈光稍為昏暗,我不感意外,更認為這是故意的設定。簡略一看,通道各處尚算衛生,看來職員們有定時打理,保持旅館清潔。
  房間才是最重要的環節。這是我第一次入住本地的旅館,期望不高,目測之下,估計內部面積約是一百平方英尺,住下兩個人的話也不算過分擠迫,設有浴室、冷氣機、電視機和電話等設備,要是需要的話,旅館更可以提供免費的寬頻網絡。我不太懂得如何評定一家旅館的好壞,但直覺地認為這裡尚可接受,凱琪的想法跟我一致,沒半句怨言。
  「哈哈,這家旅館也許會成為我們兩個人的老地方。」凱琪瞇眼笑道。
  關於我和凱琪之間的秘密遊戲,我不打算描述太多,反正是遊戲一場、夢一場。我們都滿意對方的表現,享受一波波的肢體碰撞和皮膚接觸,是我們的第一次交合,配合得倒不錯。自從離開了小君,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做愛,我與張凝之間有情,但處於感情的摸索階段,我們不是鬧著玩,而是打算建立一段長久和諧的關係,不急於發生性行為。
  這個夜,壓抑已久的慾望終於獲得釋放,潛藏的猛獸不欲錯失機會,牠凌駕於我的意志之上,取得身體的控制權,使我表現投入,感受到陣陣興奮。凱琪則竭盡全力的討好我、取悅我,每聲呻吟都包含一絲熱情和激動,她不像個老手,某些動作依然幼嫩,但賣力的表現彌補了技巧的不足,我給予她極高的評價。在翻雲覆雨間,我們同時找到了渴求已久的東西,難掩內心的喜悅,露出複雜、混亂、絢麗的笑容,感到非常滿足,是格外的滿足。
  凱琪故意用上嬌柔的聲音說:「哥,我的表現如何?你不要戲耍我,我需要認真的評價。」
  「這不是遊戲嗎?遊戲是用來玩的,怎麼突然認真起來?」我反問,假裝疑惑不解。
  「哎呀,不是那個意思,玩遊戲也可以認真投入的,不能投入的是對你的感情。我希望我們可以保持一段單純的關係,當朋友才可以當一輩子,戀人是很困難的,我明白自己不是當女朋友的好料子。戀愛容易使人陷入瘋狂,會引發澎湃的妒忌心,使人化身成麻煩的女人,神憎鬼厭,到了某一天,你自然離我而去。」性愛過後,凱琪的態度彷彿有了一些改變,也許是突然而來的感觸,也許是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似是胡說,卻有些道理,好像說得通。」我相信自己也在胡言亂語。
  「多給你一個吻,多給你一個抱抱,快給我一些評價。」說時遲,那時快,行動勝於言語,凱琪極具效率。
  「你很賣力,沒有需要挑剔的東西,你我都感到滿意便可。」不多費唇舌,我以最簡單的說話表達出真切的感受。
  凱琪說話急快:「謝謝你,尋尋覓覓,我終於找到了追求已久的感覺,很爽快、很痛快、很了不起!」即使她說得又誇張又激動,我卻不敢懷疑這是謊話。
  「傻瓜,性愛就是用來享受的,爽是理所當然。」我輕輕撫摸她的耳垂,接著是頸部、頭髮、手臂,是體貼女生的愛撫。
  凱琪愈說愈興奮:「我喜歡被你佔有的感覺,很充實、很滿足,在那片刻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自己,腦海內剩下一片空白……」
  我卻掃興的打斷她的話:「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假如有一天我和女朋友開始了性關係,我們的遊戲要立即終止,再也不能提起,知道嗎?」
  凱琪笑嘻嘻的說:「沒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的共識,我會乖乖的遵守規則,絕不食言。」只看表面的話,她真的把性和愛分隔得清清楚楚,到目前為止,我傾向相信她。
  赤裸裸的一對男女在陌生的睡床上相擁而睡。房間內的很多東西都是白色的,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包括睡床、床單、被子、枕頭、牆壁、浴巾,還有垃圾桶內的白色衛生紙,被我們揉成一團後棄掉,沾上我們多餘的體液,濕漉漉的、滿滿的,到處彌漫著看不見的空虛感。
  我眼睛半開半合,窗外的月光照亮了房間的一小片天地,我靜靜的看著那溫柔的映照,悄悄的傾聽微弱的呼吸聲,享受凱琪一身的溫暖,她給我的好像比小君還要多,她毫無保留的獻出了肉體。我翻身,改用仰睡的姿勢,發現天花板都是一片公式化的蒼白,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入睡前,我好像有所領悟,不曾住過旅館的我、不曾跟凱琪做愛的我也能迅速適應新鮮的人物和環境,房間的冷氣被調至非常、非常、非常的冷,是凱琪的主意,但窩在被子內的男女卻合力經營著一陣和諧恰當的溫暖。我喜歡躲在這個不容別人打擾的空間,回味原始的性愛,我不是愛上她,而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也常常警惕著自己,不要再多愛一個女人。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
  時間過得既急且快,這不難理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煩惱不多,工作也得心應手。從朱老闆口中獲知兩個消息,一是關於他的婚姻,二是關於公司的搬遷,在公在私,我願意靜心傾聽,他因而獲得安慰,對我信任有加,這對我在公司內的發展大有幫助,他放心把一些重要項目交託給我,升職加薪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
  愛情方面,我和張凝的感情每天加深,在合力經營下,關係逐漸穩固,相信我們將能通過三個月的戀愛試用期,正式成為戀人。縱然如此,我仍然樂意參加凱琪的遊戲,把性與愛徹底的分開,視作獨立的兩回事。除此之外,我們也展開了誼兄妹的關係,每天互發手機短訊,說說八卦,噓寒問暖,忽然多了一個關心自己的小女生在身邊團團轉。
  累積了數目不少的短訊,我對凱琪了解更多,大概知道一些家庭背景,她姓薛,二十二歲,父母健在。她是個富家女,跟兩個姐姐的年齡有些差距。曾經修讀和創意媒體有關的課程,至於創意媒體是什麼,我沒有明確的概念,反正她也沒有解釋的打算。長得漂亮的她偶爾會當雜誌的模特兒,具有一些知名度,不用每天工作,空閒的時間很多,幾乎每天都會喊悶,討厭呆在家裡,有一顆不安定的心。
  回到時間線上的現在,星期天,今天是代表孤獨的星期天,張凝會和一班女性朋友聚會,謝絕男生參與,她們早就安排了一些節目和活動,打算用一整天來遊玩。在日間,我不會主動找凱琪,以免在街上給人碰見,我們懂得避忌,有一套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況且,她今天有模特兒的工作,為女生雜誌拍攝照片,最少忙上半天,甚至是一天也不出奇,我不好意思打擾她,不會在這些時候給她發短訊。
  哎呀,大意的我忘了為自己安排消磨時間的活動。
  連續六天的工作使人身心俱疲,和兩個女生的相處幾乎佔去所有私人時間,下班後便忙約會,大多是和張凝尋覓一些具有特色的餐廳吃晚餐,她打算嘗盡菜單上的每個菜色,更為每一頓晚餐拍下照片,她的標準說法是「作為幸福生活的記錄」,我的想法是「她為食物拍照時的樣子很專注、很有趣,像個天真的孩子」。這屬於我們相處的一部分,有甜絲絲的味道,彷彿重現出戀愛當初的模樣。
  唯一的懷疑是關於那個咖啡色方形小袋子,內裡很有可能藏著一部照相機,但張凝堅持只用手機來拍照,從不打開袋子,不讓我看見神秘照相機,成了一個不刻意的秘密。
  回到家裡,將近午夜時分,馬馬虎虎的洗個澡,為了恢復體力,準備迎接第二天的工作,我不會耽誤上床時間,免得影響睡眠質素。
  有些夜,是我和凱琪的那些夜,每個星期裡大概會有一至兩晚,視乎日間的工作情況而定,次數不會頻密。性愛這回事始終是重質不重量,我們努力維持每一次做愛的質素,求的不是穩定,而是精益求精,務求更進一步。
  昨晚睡得不好,我在早上十點鐘醒來,身體和精神依然處於疲倦狀態,每個星期只有一天的休假實在不足夠,我無法補充每天流失的體力,精神也勞累不堪。我似乎需要向公司告假,享受一個悠長假期,找一個小島國家旅行,尋找大自然風光,享受跟城市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放慢生活節奏。
  神智不清似的完成洗臉和刷牙,我雙眼模糊,習慣地翻開筆記本電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到網絡走走逛逛是最方便、最廉價的娛樂,不容易察覺時間的流走,不斷瀏覽網頁,找些朋友聊天,查看臉書之類的社交網絡,人生裡的寶貴時間白白虛耗,很無聊似的,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情形,同樣是千千萬萬城市人的生活寫照。
  一邊看著臉書裡的八卦,一邊尋找一個不能抹去的名字——林文君。分手之後,我們的關係回復為朋友,自從那一個跑步的晚上,給她發了一個短訊後,我們已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失去聯繫,由於忙工作、戀愛、性愛,我不曾抽空聯絡她,她同樣沒有主動找我。既然在看臉書,我順便查看小君的近況。名單裡的朋友數目不多,大概只有一百人,要找出一個林文君並不困難,不會花費多少時間。
  話是這樣說,但在三十分鐘過後,我竟然有了放棄的念頭。在一百個人之中,我竟然無法找出那個曾經熟悉的名字,逐一查看,重複的看,嚴謹一點的看,偶爾揉揉眼睛,無法繼續相信自己的雙眼,它們好像忽然忘記了小君,無法從一堆名字之中識別她。
  我有了新的想法,打開自己的臉書主頁,那裡保存了一些合照和對話記錄,會有小君留下的痕跡,更可以轉折的進入她的主頁。這估計合情合理,但不一定會發生,我用手托臉,頸部好累,雙眼好累,精神好累,呆望著筆記本電腦的熒幕,這片刻絕不短暫,這片刻絕不好過,我再一次遭遇挫敗,感受進一步的失落。答案顯而易見,我找不到與小君相關的一事一物,她在臉書裡的一切彷彿在我不察覺的時候悄悄消失了,如同鉛筆的字跡被人無情的擦掉。
  唉,又頭痛,又失望。
  我不會輕言放棄,既然臉書幾乎使我絕望,我唯有另找途徑,再想方法。尚有希望的地方包括電子郵件、即時通訊軟體、手機通話和短訊,只要是可行的方法,我都願意去試。只可惜,我遭遇更多的挫敗,根本無法從以上途徑找到小君的資料,她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為此感到沮喪,卻沒有落淚,我想起另一個渺無音訊的人,是李力堅。在他回到荷蘭前,我們曾經見面並騎單車回到母校,他留下一些聯絡資料,包括臉書、電子郵件地址、手機號碼等,如尋找小君般嘗試找上阿堅。有些時候,生命是由一種種荒謬所構成,在臉書裡搜尋不到他的帳戶,電子郵件無法順利傳送,回應是電郵地址不存在;試給他打電話,仔細確認每一個數字,回應是手機號碼不在使用中。
  徹底荒謬,難以置信,用盡各種方法尋找一直認識的兩個人,卻得出驚人的結果,教我啞口無言。
  另一個結果是身體筋疲力竭,我不得不攤到客廳的沙發上稍作休息,這休息不長不短,我漸漸支撐不住的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作過一些零零碎碎的夢,印象不深,夢見的人物有很多,幾乎是生活圈子裡的每一個人,卻沒有小君、阿堅、父母,他們一同消失了。
  十二月,正值寒冬,氣溫是攝氏十幾度,我卻有了怪念頭,發瘋似的走進廁所,在天寒地凍的情況下洗冷水澡,我需要冷靜頭腦,讓花灑冷水打到臉上,讓身體冰凍僵硬,讓各處皮膚清醒過來,心焦如焚地要回理智的腦袋,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冷水保持噴灑,我盤坐在廁所地板上,當空間、氣溫、水溫同樣冰冷,我不再在乎到底有多冷,意義在溫度裡消失了。閉上眼睛思考,考慮的是找回小君的可行方法。
  沒錯,我放棄遠在荷蘭的阿堅,要找上他已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寄望在日後再想辦法聯絡。按道理,小君仍然留在香港,她屬於公司的重要一員,上司不會貿然讓她離開。雖然今天是星期天,但熱愛工作的她也有可能躲在辦公室埋頭苦幹,這是個性使然,她是一輩子的工作狂,工作再多、再沉重也好,都不作逃避。考慮到事情的迫切性,加上那個辦公室位於港島區,我想出一個好主意,決定動用奧治的汽車,借助智能駕駛系統,節省時間,直接前往那個印象漸變模糊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給奧治發了一個短訊:「今天想借用你的車子,請問會否方便?」這是一個簡單的試探,用作確認他的存在。我們許久未有聯絡,他忙寫作,我忙戀愛,我害怕奧治也隨著小君和阿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
  捱過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整個身體和四肢都在發抖,看到奧治的回覆,我才鬆一口氣。
  「沒問題,我打算找個地方寫小說,你可以隨便用車。」
  幸好,這不是末日降臨,奧治還在我的世界裡,他依然存在,為我帶來一線曙光。

2017年1月22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二章:無法拒絕的誘惑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二章:無法拒絕的誘惑
ocoh說:「故事進入了全新發展的部分,連調子都變得不再一樣。男人難抵誘惑,每天都發生在我們的周遭,故事的主角也不是個例外。要保持專一的心境,談何容易。」

  今天的工作順利完成,我得以準時下班。幾個同事結伴前往火鍋店,吃火鍋當晚餐是他們最喜愛的選擇,他們向我作出邀請,但我沒有忘記跟凱琪的約會,所以堅決拒絕,同事們表示失望,並取笑我要去找女朋友吃晚餐,才懶得理會他們。
  昨天是星期天,是理所當然的假期,我和張凝在午後出發,到了遠離市中心的沙灘漫步,一起欣賞日落美景,然後再到電影院看了一齣科幻電影,兩個人分享一杯爆米花和汽水,度過節奏緩慢、氣氛愉快的一天。由於我們在昨天已經見面,為了保持新鮮感和距離感,所以今天沒有相約吃晚餐,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因此,我成為了自由人,將會依約到酒吧跟凱琪見面,喝喝酒是在所難免的。
  在乘火車回到大埔的車程中,我發了一個短訊給張凝,坦白說出前往酒吧一事,我不打算作出隱瞞。
  「下班了,我會到酒吧和朋友喝酒聊天,是個女生,我會晚一點回家。」
  張凝迅速回覆:「我在家裡吃著媽媽做的菜,味道很好的,相信你也會喜歡,找個機會來我家吃晚餐。跟朋友一起到酒吧也不錯,是男是女都沒所謂,我相信你的為人,不會懷疑你拈花惹草。至於喝酒,喝些酒的確可以舒緩工作方面的壓力,但千萬不能喝醉,明天還是要上班的喔。」這個短訊絕不簡短。
  「哈哈,我知道的,我會注意自己的酒量,不用替我擔心。」我明白張凝的擔心是發自內心的,使我有所感動,只好儘量說些話來讓她安心。
  約定的時間是九點鐘,在酒吧見面,不見不散。當我步出車站大堂的時候,立即查看手機,原來距離九點鐘只有不足十分鐘。為免遲到,害凱琪白白等待,我急步走出購物中心,在路邊找來一輛計程車,直接前去酒吧。
  墜落愛琴海,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名字,迷迷糊糊的,使人為之著迷。我拉開眼前沉重的木門,聽見裡面傳來的吵鬧聲音,有些人醉醺醺,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有些人淺嘗美酒,保持頭腦清醒,滔滔不絕,有些人在坐位苦苦等待命中注定的某人。
  這裡的生意似乎不錯,草草看過一遍,沒有空出的座位。往前探看一下,雙眼不斷尋找凱琪的身影,在直覺和雙腳的帶動下往前走,直至走到酒吧的最盡處,既低調,也莫測高深,原來她選擇了與那一夜相同的位置。
  我在想,她是故意的吧?
  凱琪的穿著跟早上的稍有不同,披著黑色長風衣,穿上誘人的黑色絲襪,一雙美腿若隱若現,非常吸引目光。她在金屬椅上蹺腿坐著,姿態撩人,我直覺的凝視她的雙腿,沒有狠狠盯住,而是用上欣賞的眼神,有種心癢癢的感覺。她一邊和調酒師聊天,一邊用手按著旁邊的另一張椅子,輕輕的按著,看來是預留給我的位置。
  我走到她的身旁說:「嗨,凱琪,我終於來到了。」
  凱琪瞇眼微笑:「哥,幸好你準時來到,要不然我會為如何懲罰你而苦惱不已。」一時間,我有些不適應別人哥哥的身份,大概是習慣了季賢這個常用的稱呼。
  「我在下班後立即趕過來,也擔心你會因為等太久而不高興。」我故意把話說得動聽和華麗一點,男生總是喜歡討好漂亮的女生,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哈哈,我根本不是野蠻女生,更不會強人所難。你先坐下來,我們一起喝酒吧。」凱琪若無其事的道,保持適當的微笑,這笑容不誇張、不激動,看起來挺自然。
  看著目前的處境,意識到凱琪的刻意安排,我尷尬地笑了笑:「哈哈,這個要求真的考倒我了,我根本無法安心坐下來,不是嗎?」說畢,我指向那張預留給我的椅子,同時暗示她沒有移開左手的意圖。
  凱琪故作驚訝:「喔?是指我的手嗎?我移開便是了。」所謂的移開是徹底的胡扯,目測之下,實際的移動距離不足三公分,她僅僅把手移至椅子表面的中心位置。
  我露出不滿的表情,瞪眼說道:「唉,還是無法坐下,不要戲弄我,好嗎?」無奈始終多於憤怒,我心裡明白孩子氣的她只是在戲弄我。
  凱琪楚楚可憐的說:「哥,我完全沒有惡作劇的想法,也不打算移開左手,而是誠懇的希望你能夠以這種方式坐下來。」面對她的手段,我當然感到百般無奈,不過繼續站著的話,相信很快會引來其他客人的關注。
  想了想,既然凱琪是純粹的鬧著玩,我不妨陪她玩一下,反正情況是我坐著她的手,而不是我的手被她的大腿壓著,這似乎不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於是,我擱下猶豫,依照她的吩咐,用實際的行動表達自己已然屈服於她的胡鬧之下。
  坐下去的一剎那,大腿和小手接觸的一剎那,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不能說是興奮,用不知所措來形容會比較貼切。她的手很小,像小孩子般幼小,有一股微微的溫暖穿越西褲的阻隔傳到了大腿的皮膚,情況不如想象般糟糕,使人感到陣陣興奮,本該戰戰兢兢的我正暗中享受著。
  這夜酒吧滿座,調酒師忙得不可開交,他曾經離開,幾分鐘後,再次回來。我趁機說:「調酒師先生,想問一下,這裡有沒有一種叫Blanc de Blancs的香檳酒。」我不曾喝過這種酒,但從奧治的一部小說裡得知這名字,雖然發音生硬,但他應該懂我的意思。
  調酒師輕皺眉頭說:「噢,你真的不走運,這種酒的貨源短缺,現在有錢也買不到,你還是選擇別的好了。」我的內心立時湧上一種失落感。
  這是個充滿挫敗感的晚上。我先後屈服於凱琪和調酒師,現在坐著她的小手,喝著他隨便為我選的智利紅酒,調酒師說過名字幾遍,我沒有留心去聽,只是馬馬虎虎的答應,發出幾聲的「哦、哦、哦」。唯一知道的是,紅酒的味道不錯,有著深櫻桃紅的色澤,瑰麗飽滿,入口柔滑如絲,口感清新,殘留嘴內的味道相當持久,我對紅酒沒有研究,僅能作出如此簡短膚淺的評價。
  「凱琪,你是真的希望知道那首歌的名字?所以特意要我來到酒吧?」我提出心裡懷疑,說完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才是天真的那位。
  凱琪苦著臉說:「哎呀,不要再叫我凱琪,親切點叫我妹妹好了,我比較喜歡這個稱呼。其實,我不在意那首歌的名字,知道與否,毫不重要,純粹是找個藉口約你見面和喝酒。」她的坦白為我帶來一股威力不小的震撼。
  我開始明白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凱琪個性爽直,沒有繞圈子說話,揭曉老歌的名字純粹是個約會藉口,我卻不知不覺的上當。難不成兄妹的關係同樣是個藉口,她想要的並不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而是另有所圖?
  直到此時此刻,經過了十幾分鐘,她的左手還被我的大腿壓著,我想事情想得太過入神,給她輕易看穿我的呆滯,並趁機把手移近我的那話兒,作出溫柔的撫摸。我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性向正常,那方面的能力也不用懷疑,面對她的故意挑逗,我的思想開始混亂,立場變得搖擺不定,這是一個氣氛怪異的晚上,我們一起做著奇怪的事情。
  酒吧的冷氣被調得很冷,我的身體有著一股不協調的溫暖,呼吸急促,陷入迷亂狀態,我用上無奈的語氣說:「可以……說清楚是什麼一會事嗎?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凱琪悄聲問道:「你會介意我的坦白嗎?」聽起來,這問句玩味十足。
  我猛然搖頭:「不,完全不介意。」我在暗中期待一些出乎意料的情節發生。
  「我是個對性愛熱衷的女生,甚至到達了沉迷的地步。但有一點相當奇怪,我曾經跟很多男生交往,但不一定願意和他們上床,我是憑直覺去選擇和誰做愛。從第一次相遇開始,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直覺已經把答案悄悄的告訴我。」凱琪似是不經思考,流暢地道出自己的坦白,這坦白比我預計的更要坦白,一句一句的帶來震撼和衝擊,硬生生的,不留手的。
  我支支吾吾:「呃……我正和一個女生交往,所以……」想到了張凝,我們的關係不穩固,必須悉心照料。
  「哥,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會要求你成為我的男朋友,對於我來說,性和愛是互不抵觸的兩回事,況且我現在也有交往的男生。我的要求很簡單,你當我的哥哥,抽空和我做愛,這樣便足夠了,我絕對不會纏著你不放。況且,我根本沒有愛上你,只是有一點點喜歡你。」凱琪所說的如電影對白,彷彿是一段段被設計妥當的安排,我意圖指出當中不合理的地方,卻卡在嘴裡,遺下一些懷疑。
  此事聽起來很荒謬,已經超出我對真實世界的認知。我在剎那間懷疑自己身處奇形怪狀的夢境,作著不可思議、荒誕的夢,陷入一片混亂,無法開口拒絕,無法拿定主意。此時,我突然清醒,凱琪頑皮靈活的小手告訴我這並不是夢,雖然竭力壓抑,仍無法阻止身體的自然反應,相信凱琪也注意到這個明顯的變化。
  「真的使人難以置信,你的要求實在過於荒謬,是完全說不通的。我寧願現在經歷著一個離奇古怪、充滿想象的夢,可以嗎?」我一邊無奈的搖頭,一邊猶豫的說道。
  凱琪一臉調皮的說:「哥,你是個傻瓜,只要我們好好保守秘密,定下聰明的遊戲規則,日常中保持單純的兄妹關係,這樣的話,我們絕對不會傷害身邊的人。而且你是個男人,有我這個長相不賴的美女投懷送抱,得益的人可是你呢,機會來到要好好……把握的。」說到把握二字的時候,她再做出一個驚人舉動,突然用力握住我的那話兒,使我陷入更深層次的混亂。
  「好了,不要亂摸,我快要把持不住。」面對幻想般的誘惑,我快撐不下去,精神瀕臨崩潰邊緣。
  凱琪滿不在乎:「沒問題,只要你願意陪我玩遊戲,我會立即停手。」
  「什麼遊戲?」一陣驚疑倒是使我鎮靜下來。
  「哎呀,不要明知故問,你懂的。」凱琪抿嘴說道,這表情很符合她的個性。
  我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便是。」這馬馬虎虎的回應使事情迅即邁進了另一個階段。
  聽後,凱琪展露滿意的笑容,瞇起雙眼,稚氣十足的背後卻是另有所圖。根據我的假設,我們將展開一段又複雜又含糊的關係。在別人面前,我們是沒有血緣的誼兄妹,親密友好,互相關懷;到了某些晚上,我們會找個寂靜無人的地方取樂,互相慰藉。凱琪個性主動,熱情得有點使人難以招架,從今早直至此刻,我依然懷疑她的想法和企圖,說的也好,做的也好,一一都是不可思議。我無法否認她是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帶來讓男人無法拒絕的誘惑,我坦承自己意志薄弱,難抵眼前可口的美食。
  凱琪鬆開手指,解放我的情緒,如釋重負的我提起酒杯說:「既然花了錢,酒還是要喝的,待我喝完半杯酒,我們才離開這裡。」幾句話表示遊戲已然展開,一發不可收拾,我需要一些時間適應轉變,喝酒是個藉口,從頭到尾都是個藉口,歌曲的名字也是個藉口,用意是吸引獵物墮入陷阱。
  凱琪不置可否,只是自說自話:「既然不能到我家,你也不希望給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情,那麼我們待會乘計程車到那個地方好了。」
  我為之好奇:「那裡?」
  凱琪把事情說得理所當然:「還用說?當然是旅館啦,在大埔墟那邊有一家小旅館,生意都是來自偷歡男女的,聽說口碑很不錯,我們試一下吧。」其臉上毫無尷尬神色,一個侃侃而談的樣子。
  我按捺不住的追問:「那旅館的名字是?」
  「不要著急,很快會知道的,正如那首歌的名字,我現在還未知道。有些時候,名字根本不重要,只是最表層、最膚淺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人物和事情的基本。」凱琪故弄玄虛,意圖挑起我的好奇心,我機靈地放棄追問,免得她沾沾自喜。
  放下酒杯,沒有剩下一滴的離開。我們一前一後步出酒吧,時間是晚上十點鐘,對一般城市人來說,還是很早的時候,他們的娛樂才剛剛開始,吃晚餐、吃火鍋、逛街購物、看電影、到卡拉OK唱歌、到的士高跳舞等等。由於日間是用來工作的,他們只好把一切娛樂項目安排在晚間進行,因此,城中的食肆和娛樂場所的營業時間特別長,這是沒法子的事情。
  「凝,我現在離開酒吧,準備回家。喝酒喝過了頭,有些醉,腳步浮浮的,我打算回家後直接去睡,不用擔心。」我給張凝發個短訊,把離開酒吧後的去向說個明白,免得她為我擔心。當然,這不過是個藉口,掩飾真相才是首要目的,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揣測,不希望影響我和張凝的關係。
  凱琪在旁偷看,用上蠱惑的語氣說:「喔,是發給女朋友的?哥真的又聰明、又狡猾,是個真正的壞男人呢。」
  我回望她,禁不住嘆息:「唉,都是你害的。」
  凱琪反應迅速,再次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低聲嘟嚷:「別責怪我,一個人是無法成事的,這是我們的事情,兩個人都需要負上相等的責任,知道嗎?」我無奈點頭,無法反駁,像硬生生的給她摑了一記耳光,頓時無言以對。
  走出酒吧,我們在路邊待上幾分鐘,有一輛計程車駛來,依照計劃,直接乘車前往那家旅館。兩個人低聲耳語,像一雙熱戀的情侶多於誼兄妹,原來凱琪沒有經驗,不曾到過任何一家旅館,如她剛才所言,只是聽說那家旅館的評價不錯。換句話說,這是屬於我和凱琪兩個人的冒險,不了解旅館的實際環境和服務質素,憑藉一股衝動作出行動。不諱言,我也不曾在旅館過夜,這趟冒險之旅忽然多了幾分刺激感,也多了一份期待。
  答案隨著時間的流走而顯現,旅館的名字是「威利萊旅館」,我從奧治的小說知道這個名字,這似乎不屬於任何的巧合,奧治在大埔居住多年,借用旅館的名字不足為奇,我認為沒必要把兩件事扯上關係。
  凱琪表示自己曾經在網絡上搜尋附近一帶的旅館,發現選擇不多,而口碑最好的便是威利萊。她把旅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牢牢記住,她有了預感,覺得自己會有一夜到那裡過夜。那預感在這個晚上應驗,我們正結伴前去旅館,目的很簡單,嘗試取悅對方,獲取肉體上的釋放和滿足,再乾脆一點——做愛。
  老實說,由於發生了小君的外遇,加上我和張凝的關係仍然處於萌芽階段,對於自己答應參加凱琪的遊戲,罪惡感和內疚感著實不重。正如她說過的,性和愛可以是互不抵觸的兩回事,只要我們不沉迷、不愛上對方、不糾纏不清,到了不再需要對方的一天,我們大可當回誼兄妹或好朋友,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對雙方都有好處。
  身為男生的我戰戰兢兢的拉開大門,一腳踏入旅館,迎接我們的是一場遊戲,我的準備是關上手機和沐浴更衣。心跳驟然加快,我明白自己的確有點壞,但凱琪是個難以拒絕的誘惑和謎團,渴望進一步了解她的內裡……
  還有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