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對我而言,小芙是個陌生的小女生,年紀輕輕,看來不足二十歲。在咖啡室,在我們三個人之中,阿理和我一直交談,小芙一直把玩桌上的空膠杯,偶爾吸吮杯中逐秒溶化的冰水,這屬於她的無聊,用來打發時間。這個情景使我想起當年的三人行,我們的少年時代,有阿理、海澄、我,有過快樂難忘的好時光。

這個午夜,換上一個小芙,阿理和我已經是四十歲的中年人,青春不再,時光溜走得既急且快,我仍然記得十八歲前的往事,相信阿理也忘不了那些年和事。我看著言談舉止皆活潑的小芙,雖然長得不像海澄,卻同樣擁有一張標致的臉,對待阿理的態度同樣是老實不客氣,怪不得阿理會把她帶在身邊,風格有異的小芙可能也會令 他憶起海澄,內心湧出一股悲慟。

我點頭認同阿理的話,同時承認自己的狀況絕不正常。

我們的坐位面向外面的行人道,僅有一道 玻璃牆作分隔,我偷看那片玻璃,看到那個反映出來的自己,那張臉的確有六十歲,如小芙所言,甚至是七十歲,一頭斑白、滿臉皺紋、神情憔悴,我開始接受不到如此蒼老的一個自己。我有找回青春的衝動,所說的並不是小芙正擁有的雙十年華,就算是四十歲、五十歲的外表也好,給我多一點活力,給我重新掌握人生也好,我會因此而心滿意足,露出會心微笑。

唉,我長嘆一聲,想向身旁的兩個人表達孤獨的內心世界。好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向別人打開心窗,我明白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很久不見的阿理雖然是狼人,但絕對值得信賴,他帶在身邊的小芙看起來也是個善良的小女生,我應該放下多年顧忌,勇敢向他們坦白。

阿理注意到我表情猶豫,他嘗試打破沉悶局面,站起並走到櫃檯。站崗的職員剛好回來工作,阿理立即買下三杯鮮奶咖啡,在那邊付錢,挨在櫃檯等待片刻,然後一臉輕鬆的捧著三杯咖啡回來,杯子不斷冒煙,咖啡是新鮮炮製、熱烘烘的,為我們帶來一陣暖意。

雨還在下,氣溫驟降,快餐店裡的溫度大概維持在二十至二十六度之間。在坐下的十分鐘後,我的身體開始發冷,鮮奶咖啡來得及時,小芙也為此流露出滿足的表情,她喜歡手裡的咖啡,我也是,更喜歡久違了的溫暖。

我感動得眼泛淚光:「謝謝你,阿理。」

「不客氣。」阿理回應。

我們各自提著屬於自己的杯子,溫暖的感覺由手指頭傳達內心,也從嘴唇直達腦部。多得一杯咖啡,我的精神恢復不少,在平日的這個時分,我應該在床上睡覺,不然的話,我會拼命回想,想得頭昏腦脹,想得哭喪著臉。現在,接近午夜的三點鐘,稍後將至的便是清晨,我不但沒有躲在家裡 ,而且和兩個友人一起喝著鮮奶咖啡,感受著久違的友情,還有成長後、投身社會後難得的快樂。

除了阿理和海澄,我再想不起任何和朋友 有關的記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 開始,我的記憶不斷流失。有些時候,就算花掉一個晚上,也不能想起往事的詳細,是由於我正在急速衰老吧?我擁有這副身體四十年,卻無法給 出一個解答。

我放下咖啡杯,然後說:「剛才,我想問兩件事,第二件事情是我想知道過去的那些年來,阿理忙的是什麼?」

阿理依樣放下咖啡杯,臉帶微笑說:「我搬到狼人族的地方,學習控制難馴的力量。然後周游列國、四處流浪,最後繼承父親,當上狼人族的領導,這就是過去多年生活的縮影。」

我滿意阿理的回答:「這樣很好,我對十八歲後的你幾乎一無所知 ,現在能夠知道老朋友的過去,那些生活似乎很不錯。」

這個時候,這種話題,小芙搭不上話,她或許覺得這種老朋友式的敘舊並不有趣。她提著咖啡杯,把嘴唇貼住杯子邊沿,偶爾喝一小口咖啡,偶爾觀察外面的行人道。沒有途人經過的街道顯得格外冷清,我隱約看到一些故事,她的臉上殘留著寂寞的痕跡。這個小女生不簡單,表面上天真爛漫,神情裡暗藏唏噓,她也有過屬於自己的經歷,過著與眾不同的人生。

阿理續道:「狼,既然如此,你也要把自己的故事簡單說一遍。」

「想知道那部分?」

阿理說得直截了當:「你想找回嫂子,那就告訴我關於 嫂子和孩子的部分。」

我沉默下來,不是支吾以對,而是依照阿理的意思,拼命憶念所有老婆和藍的關於。憶起眾多往事,剩下模糊的大概,內裡的細節和對話,一點都想不起來,我想得很苦,臉上肌肉扭曲,表情變得痛苦,阿理沒有說話、沒有催促,安靜的關注著我的狀況。他呆滯地提起 咖啡杯,我苦苦回想十分鐘,他也提著杯子十分鐘,沒有喝過一口,我知道他在精神上支持我,和我共渡難關。

分分秒秒流逝,我感覺到記憶力逐漸被削弱,對所有事物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即使 是身旁的阿理,我好像記不起他一直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也是我認識的友人嗎?還是……是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幹嗎,我會來到這家咖啡室……

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緊緊抱著自己的頭部,越來越用力,記憶被削掉的痛楚不斷湧現,這種劇痛不單出現在肉體上,情形就如有一條嘴饞毛蟲不停在我的腦內進行蠕動,然後一口接一口肆意吃取我的記憶,我頓時感到全身缺乏氣力,沒多久,我抵受不住,索性把頭部和上半身都伏在桌上。

就此昏睡過去,想像出來的毛蟲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活動,牠繼續吃取我四十年人生的記憶,我開始習慣這些痛,感覺如被螞蟻咬到一樣,出現一陣陣痕癢、一瞬間的麻痹,我知道自己走進了意識的空間,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望不見光明的無盡黑暗,那是一處連一盞街燈都沒有被掛上的地方。我嘗試尋找自己的影子,但遍尋不果,差點忘了沒有光便沒有影的道理,連小孩也懂的常識,我都快要記不起來,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終於尋回最簡單不過的道理。

記憶流逝的同時,我也意識到何以一下子便習慣這種「毛蟲之痛」,原來過去的那些年來,幾乎每一天也出現相同的感覺。有些時候,一天會有幾次嚴重的痛,有些時候,只有頻密擾人的輕微痛楚,我終於明白自己在多年間,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習慣了流失記憶,記憶變得零碎,往事的細節也忘記得一乾二淨,我搞不懂到底誰在作怪,只知道那個人可能想刪掉我的一切記憶!

記憶不就是一個人的所有嗎?

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我放棄尋找出口,我似乎打算讓自己繼續沉沒於只有意識的空間,我忘記何時作出這個決定,這裡沒有時鐘、手錶、手機、沙漏,我找不到所有提示時間的機器,甚至忘記自己是陷入只有意識的困局中,抑或……我是故意躲進這裡,作為逃避現實的防空洞。

直至一道光線穿過我的眼皮,撞擊我的瞳孔,一直身處黑暗空間的我並不享受無緣無故闖來的光線,堅持緊緊的閉著雙眼,寧願躲在那抹黑暗當中,決不回到真實世界 。

「狼,醒來吧。」

這是麥格理的聲音!

這個人……是我多年以來,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在腦海中仍然有著他的印象,而且十分深刻,我知道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應該睜開眼睛去望他一眼……

不過,阿理怎麼會在我的地方?在我的身邊?

我們多年不見,因此,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打開眼睛,暫時放棄那個黑暗的意識世界,發現自己身處一家咖啡室,伏在一張圓形木桌上,右邊有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一頭凌亂的黑色長髮,身穿一件殘破的舊背心,他肯定沒有細心整理自己的造型;左邊,近玻璃牆的坐位,有一個睡眼惺忪的短髮小女生,沒精打采的,架著眼鏡,瞇著眼的樣子淘氣可愛,年紀應該只有十多歲,擁有一張青澀的臉,配上精緻的五官,是個可人兒。

右邊的男人再一次用力喊我:「狼!」

原來男人真的是麥格理,難怪聽到他的聲音時,立時出現一種熟悉的感覺,不過他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多年不見的他還是保養得宜呢。

左邊的小女生?

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刻意去想,因為勉強想下去,稍作休息的記憶毛蟲可能會受到外來刺激而再次活躍起來。第一時間,我猜她是阿理的女兒,可是一生只愛一人的阿理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又好像不合理,所以她應該只是阿理的友人。到此為止,不多想,不多猜,用最省氣力的方法壓抑毛蟲。

我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說:「阿理,怎麼你會在這裡?怎麼我們又會在這裡?」

阿理誇張地瞪眼,一臉茫然的望著我,好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嘴唇展示著誰也看得見的顫動,就如驚弓鳥,遭到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久久不能平服 。他的右手提著空空的杯子,沒料到他的手也在劇烈抖動,杯子逐漸脫離他的手指,然後,我眼睜睜的目睹它應聲墜落,一連串的畫面就如慢鏡般播放,直至跌成散滿一地的粉身碎骨。

我望著表情惶然的阿理說:「阿理,到底怎麼了?」

左邊的小女生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爺爺,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