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N8》 第三十五章：劇終

《3N8》

第三十五章：劇終

淌下的淚顆提供了一個更清晰的答案，也是小說世界的另一個漏洞，淚水不斷往下流，散落在木檯上，而不是更為接近的鏡片內層。

眼鏡──由小學時代開始，我已經患有近視，開始戴上眼鏡來輔助視力。以往的自己不喜歡眼鏡的存在，有些時候，我會選擇放下它，用僅有的視力來面對世界，影像是免不了的模糊掉。幾年前，我改用隱形眼鏡，對近視人士來說，這是一項偉大又方便的發明，不過我認為最大的缺點是容易使雙眼疲勞。最近的兩年間，由於投入寫作的關係，我重投眼鏡的懷抱，除了睡覺和洗澡外，我都會佩戴眼鏡。

身處小說世界，視力恢復正常，眼鏡可有可無，甚至是不曾出現，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漏洞，沒有作過激光視力矯正手術，沒有基因突變，我的近視問題絕不會一下子解決。

我把所有漏洞在心裡一口氣列出，我沒必要向馬政說明，他為我編寫故事，應該清楚這些不協調的地方，或許，他是故意這樣做，留下線索給我發現這是個虛構的小說世界。不單是這樣，假的洛克不斷遊說我放棄寫作，在幻景裡的探員阿勇同樣說過相似的話，這些都是馬政給我的暗示。來到最後時刻，我才有所覺悟，實在太愚蠢、太遲鈍。

馬政平靜地說：「奧治，我一直活在小說世界，嚮往走到你的世界，有很多憧憬，希望一嘗以人類身份活著的滋味。而你總是逃避現實，不如我們交換身份來達成各自的心願，你在這裡當馬政，繼續寫我們的小說，我在那邊當奧治，過有意義的生活，這個做法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冷淡的說：「不敢苟同。」

馬政解釋：「人類常說現實殘酷，你在那裡活得不快樂，於是逃避現實，脫離世俗，創造了精彩絕倫的小說世界，巨大的精神壓力引發內心矛盾，形成了第二重人格，所以有了我，即是你知道的馬政。不幸的地方是我擁有獨立的思想，態度比你強硬和狠毒，由我去取代的你是必然發生的事實，代替你活在現實世界。」

我微微點頭說：「喔……原來如此……」

這是我的裝模作樣，刻意的漫不經心。

馬政說：「你知道三和八嗎？」

我呵呵的說：「好笑了，三和八都是我的幸運數字，又怎會忘記呢。」

馬政再說：「你不好奇為什麼會是三和八嗎？」

「因為我出生於八月三日。」

馬政搖頭說：「也是這樣，但也不完全是這樣。」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

「嘿，是阿拉伯數字的3和8，奧治這個人早就注定了擁有雙重人格，分別是有著缺憾的3和圓滿的8，懂了吧？」

我懷疑問道：「那誰是3？誰又是8？」

馬政咧嘴笑道：「當初的你是8，因為你是完整的一個人，當你越沉迷寫作，越逃避現實，小說世界的我卻迅速成長，直至擁有比你更強大的精神力、意志力，足以推翻你、取代你，顛覆由你創造的小說世界。我已經不再是單純殘缺的3，往後的日子裡，我會取代你成為8。」

我笑說：「難怪呢，我記得一件事，那個由公司舉辦的燒烤晚會，在抽獎的時候我直覺的選擇了3這個數字。」

馬政一臉滿意的回應：「沒錯，那時候你已經展開了寫作生涯。」

我傻乎乎的呢喃自語：「8裡有3，3取代8，成為8，我中有你，你打算取代我……原來是這樣……」

我裝得像個瘋子，甚至已經是個精神分裂的瘋子。

馬政煞有介事的提問：「知道現在的時間嗎？不清楚的話，不妨看一下手機。」

我掛著不屑的表情說：「不用看了，肯定是該死的三點八分。」

「喔？奧治，你怎麼知道的？」

我回答：「就算現在是別的時間，你也會把它修改為三點八分，你喜歡用一連串巧合來愚弄我，你便是一個這樣的人。」

馬政回應：「我的確是個這樣無聊的人，不過你也是。」

我隨便說：「哦……是嗎……」

我故意把話說得含糊，暗中拿出手機，放到木檯之下，動作緩慢而細緻，以免給馬政發現。我把一些想法輸入手機，期望改變我們的小說，改寫故事的情節。我已經明白這個遊戲的規則，寫作能改變環境和其他人物的行動，卻改變不到我們這個主角的想法、行動、決定，所以我還得依賴自己的一雙手來實行臨時想到的計劃。

一直在表面上保持平靜的我突然站直，這舉動使馬政略感意外，我捕捉到其臉上掠過一絲猶豫的表情，只維持了短暫的半秒鐘，卻合我心意。我拿起剩餘大半杯的熱咖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潑向馬政的右手，目標是他的手機，屬於我用的同型號，咖啡擱下一段時間，早就冷卻下來，不會灼傷馬政。我的目標不是他，而是迫使他放棄手機，那是用來改寫故事的武器，只要能夠毀掉它，我才有機會反敗為勝。

「媽的！你搞什麼鬼？」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

我木訥地說：「改寫故事，改變命運。」

不帶感情的一句話代表我正處於非常認真和專注的狀態，來自現實世界的人要廢掉小說世界唯一統治者的神功，這傢伙將成為永遠的副選，他妄想取代真身，說穿了，他只是由我的人格分裂出來的一部分，無論他如何強大也只配擔當3的角色，這就是3和8的真正分別。

3永遠包含在8之內，我明白這個道理，他亦然。

馬政單憑一個眼神便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緊握著手機不放，那絲猶豫轉化成一陣緊張，他終於知道我的目標是手機，而不是他。

我發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作用是挑釁，要激起他的怒火。

計劃的第二步成功了。

馬政突然發難，使出驚人的神力企圖把木檯踢到我身上，我輕輕一躍，跳到單座位沙發上，我花了一些時間來平衡身體，擺出防守的架勢，給了他一個喘息機會，他連忙檢查手機的狀況，這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最恐怖、最具威力的超級武器。

我沒有怠慢，繼續進行秘密計劃，緊按電源按鈕來關掉手機，並立即放進自己的內褲裡，沒錯，我揭開了牛仔褲，經腰間的隙縫把手機放進內褲裡。我在心裡進行倒數，由十秒開始計算，直至尚餘三秒鐘，才開口倒數：「三、二、一……」

這些聲音引起馬政注意，倒數往往會帶來某個突發事件，他明白這個道理，一臉惶惶然，心裡渴望知道真相，如那個經常尋求真相的自己。可惜的是，他不會有時間去搞清楚事情的虛實，因為他快要面對一場從天而降的暴雨。

對了，是有點不可思議，有點異想天開，是一場在室內發生的大雨。

馬政發出前所未有的驚叫：「啊……你到底……」

再一次可惜，他來不及把話說完，大雨已經瘋狂落下，瘋瘋癲癲的，我為暴雨注入了中年瘋子的靈魂，它將擁有難以觸摸的性情，我估計將會下雨三個小時，我們都逃不過全身濕透的命運，遭遇不幸的還有馬政的手機，它會變成電子廢物，永遠不能啟動。

馬政的圍牆和瘋子的暴雨把我們困住，這是命運給他的最大諷刺，他親自製造圍牆把出路堵住，他又創造了瘋子，我靈機一動的加以利用，使暴雨瘋狂失控，威力倍增。我頂著雨水抬頭望向上方，試找出天空的盡頭，不過我估計錯誤，上方竟是個無窮無盡的空間，意味著逃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潑出的咖啡未必足以弄壞馬政的手機，再配合持續的暴雨，該是萬無一失的計劃。馬政一臉沮喪，沒神沒氣地呆望其心愛的手機，雨水沒有放緩的趨勢，快要把我們淹沒。

計劃的第三步成功了。

馬政的手機如我所料的損壞，成為沒有用處的廢鐵。

雨下了三個小時，時間純粹是我的猜測。

馬政嘆息說：「只是差一點點……」

我提示說：「你忘了帶筆記本電腦嗎？」

馬政輕閉雙眼，無奈地說：「我十分大意，忘了帶來。」

我給出一個建議：「沒問題，可以用我的。」

馬政苦笑說：「沒用的，那是你的法寶，只有配合你的雙手和思想才會展現效果。」

「嘿嘿……」

「奧治，笑什麼？」

「想逃出去嗎？」

「當然想，你我都渴望自由，不是嗎？」

我用肯定的語氣回答：「是！」

然後，我拿出內褲裡藏著的手機，把它啟動，引起馬政再度驚叫，叫得呼天搶地。

「媽的……你在做什麼？雨一直在下，千萬不要啟動手機，只要你的手機仍然能用，我們可以改寫故事來突破圍牆，逃出生天是有可能的……奧治，相信我的話，千萬不要亂來！」

太遲了，由於經常為手機更新系統軟體，其中一個程序是拔掉電池，所以我對接下來的動作實在過分熟練。

我把手機平放在手心之上，揭開底部的蓋子，取出方塊狀的電池，伸出右手並把電池懸在半空，一直牽引著馬政驚恐的目光，他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他顯得非常無助，他了解到自己沒有方法阻止我，像頭待宰殺的羔羊，眼睜睜的看著我了結我們的武器：手機。

對馬政來說，這一瞬間是他的二零一二，是他的世界末日。

我從袋子裡拿出筆記本電腦，依照相同的方法把它破壞，一下子，我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都成為廢物，我樂見這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也喜歡欣賞馬政欲哭無淚的表情，可憐兮兮的他，幸災樂禍的我，多麼具有默契的一個組合，多麼微妙的3和8。

精神逐漸崩潰的他說了多餘的一句：「奧治，你在幹什麼？」

這顯然是明知故問。

我樂意回答：「我正摧毀我們的將來。」

「什麼？」

我細心的用上一些形容詞作輔助：「熱烈的、興奮的、痛快的。」

馬政如小孩子般哇地一聲哭了出来，他懷著忿恨說：「不要這樣好嗎？我不想永遠被困住，我願意繼續當你的3，你住在現實世界，當回真正的8，這樣也沒有問題的。我不想被困在這個監獄裡，請你饒恕我、放過我，好嗎？」

形勢出現了急劇變化，我把一切都扭轉過來，從來都是佔著上風、意氣風發的馬政落得跪地求饒的下場，狼狽非常，是個該死的窩囊廢。其實他心知肚明，明白這裡的規則，就算他費盡唇舌的向我爭取，我也幫不了忙。沒有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在手，我們將會一直被困在圍牆之內，這是個狹小的空間，有一張木檯和兩張單座位沙發，有一個人和兩種人格，還有一場帶有瘋子性情的暴雨。

我對瘋子的估計有著輕微錯誤，九個小時過去，瘋子才捨得停雨，我喜歡自己的計劃，有著奧治風格的瘋狂，這是屬於奧治獨有的任性，絕對不是那個冒牌貨馬政的態度。兩部手機、一部筆記本電腦毀於一旦，我確定沒有逃出去的機會，只好乖乖的呆坐下去。

在小說世界、圍牆空間裡，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死亡，自己陪伴自己度過餘生，似乎孤獨，卻有相伴，8裡有3，我中有他，誰也取代不到誰，扶助對方支撐下去。

這裡不再有時間觀念，和世界的連繫逐漸模糊，苦悶的時候傻笑，高興的時候痛哭，這是奧治和馬政的黑洞，樹上會長愛情，用河水洗走回憶，舔得到的喜與悲，摸得到的樂與怒，這些那些都一一脫軌了。

某一刻，軟弱無力的馬政攤在那張沙發上說：「奧治，我對一件事很好奇。」

「哦？」

「在手機壞掉之前，你輸入了什麼情節？」

水一早退掉，地板乾淨得像被細心洗刷過一樣，我坐在那裡閉目養神，呆呆的說：「製造悲劇的生命體都消失於世上，永遠不能重生……至於馬政和奧治這本屬一體的怪物，會永遠被困在圍牆空間裡，承受永遠的孤獨和苦悶，這是永恆的封印，永世不能解除。」

馬政沉默不語，時間沖淡了我們的想法，逃出去的慾望冷卻下來，沒有初時的強烈，我們在這次鬥爭裡成長，3和8結合成更完美的8。

8是代表咬尾蛇的形狀，是一個自古代流傳至今的符號，大致是一條蛇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結果形成一個圓環，又有「無限大」和「循環」等意義。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成擁有自我摧毀傾向的我，分裂成奧治和馬政。

8是我，3也是我，我們是確實存在的自我吞食者，反映出人類心理的原型，困在無限大的圍牆裡，作過自相殘殺，引起無數矛盾、眼神對峙、心理戰爭。

該結束了。

慶幸這頭擁有無盡法力的猛獸被困住，真正的8和分裂而來的3都是可怕的怪物，只有勇敢的困住自己才能避免更大的悲劇發生。或許，孤單的一個人較適合自己，或許，這是雙重人格的必然結局。

剩下來可以做的事情不多，等待時間過去，期待死亡來臨，我們手上已經沒有手機和電腦，沒法再寫小說，想到這裡，我的心情有點糟，心裡有著很多未完成的小說，包括那篇寫不到一隻字的《回到過去》。

「馬政，你身上有紙和筆嗎？」

「不要瘋，你根本不會帶這些東西在身的。」

我笑嘻嘻的說：「嘿，說的也是。」

3和8分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相視而笑，我從袋子裡取出一件東西，是那個代表巧合的蜘蛛人扭蛋玩具，一手將它拋向3的那邊。

我咧嘴笑說：「你會喜歡的。」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