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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3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十六章:香水調酒


《總是夜》

第二十六章:香水調酒

ocoh說:「姓葉的男人爽快離開,他選擇了跑樓梯,原因何在?大概是作者有過跑樓梯逃走的經歷吧。另外,此章裡有一個人物初次登場,既然與香水有關,應該不難猜吧。」

離開的過程十分順利,樓梯暢通無阻。畢竟,大部分住客都會選擇使用升降機,除非遇上機件失靈,無緣無故又怎會突然冒出跑樓梯的念頭呢?

我慶幸自己揹負的是一個背包,塞進去的東西雖然零零碎碎,但加起來的重量卻不能忽視,肩上的負擔突然增加,我需要適應一下背包客的角色。到目前為止,隻身上路的感覺很不錯。

曾經聽過一種說法,很多人喜歡使用背包,並將背包喻為人生。年輕的時候,不斷把東西塞進去,搞得亂七八糟;老來的時候,卻希望減輕負擔,只將重要的東西保留和珍視。經歷生死的我心情矛盾,背包重量非輕,但我又討厭額外的負擔。

小夜沒有出現和阻止我離開老家,她仍然安睡在沙發上,對我的狀況懵懂不知。希望留下來的字條能夠成功說服她,我的死訊應該可以讓她死心。

先關注管理員崗位內的牆上掛鐘,然後目光掠過自己的手錶,時間是不偏不倚的二十點鐘,在地球的話會是晚上八點鐘,家豪的靈魂使我間歇地想起地球的訊息。不論是二十點鐘或晚上八點鐘,這裡還是夜,有著一個氛圍淒冷的黑暗城,有著沒句號、沒終點的黑夜。

走到地面世界,我回到原來的黑暗。這一帶是著名的酒吧區,充滿五光十色,亮起了一面面霓虹招牌,道路繁忙,總是不缺途人。人們喜歡相約三五知己,隨意躲進店家把酒言歡。用酒精麻醉自己,暫時放下不斷逼迫、沒完沒了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喝酒,有些人懂得節制,永遠不會上癮,有些人好像與生俱來的沉迷喝酒,酒精暗中控制他們的生活,影響精神和意志,破壞家庭和諧,甚至毀掉一段本來璀璨奪目的人生。

半年前,我離開了小夜,展開荒唐歲月,陪伴我的是酒精和女人。我的酒癮不算嚴重,大多的情況下只喝兩杯啤酒,純粹是為了改善心情,喝兩杯足夠使我興奮,暫時逃離現實的約束。我清楚記得喝夠分量的感覺,酒不能喝太多,人們常說「酒入愁腸愁更愁」,喝太多會觸及更深層次的傷感,墮落更難掙脫的地獄。

雙眼走馬看花,作了不仔細的觀察,我隨便走進一家小酒吧,連名字都沒有注意,大概會是什麼海之類的過氣名字,不看也罷。拉開異常沉重的木門,裡面的客人不多,空出多於一半的座位。我悄然坐下,調酒師剛好就在眼前,是一個長得有點醜的中年男人,看到他友善和暖的目光,我不自覺的嘆一口氣,也放鬆了長期緊繃的身體。他如常問到名字,我坦白承認自己是葉琦,雖然家豪也算是一個有效的外號,但說到底還是葉琦比較自然順口。

調酒師表情生動的說:「葉琦先生,打算喝什麼酒呢?」

我苦笑一下:「坦白說,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喝酒。」

調酒師禁不住發笑:「哈哈,你在開玩笑嗎?來酒吧不是為了喝酒,難道是想喝可樂和橙汁?」他不是故意嘲諷,語調輕鬆得使我放下戒心。

我改用低沉一點的聲音說:「身為男子漢,我在這種地方覺得口渴的話,唯一的選擇便是喝酒,不作他選。」

調酒師點頭微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表明來意:「我來這裡是為了借廁所。」

調酒師首先轉身,拉開抽屜,很快就找到了我開口要的東西,他爽快說:「拿去吧,這就是店內廁所的鎖匙。」快人快語!這就是調酒師的工作,不是推銷客人喝過量的酒,而是讓進來的人愉快高興,暫時忘卻外面的煩惱。

「謝謝你。」我接過鎖匙,笑得燦爛。

根據張貼在牆上的鮮明指示,我通過走廊,快步走往廁所,訪問酒吧是為了借廁所一用,借用廁所卻不是為了平常的小便排泄。不瞞你,我懷著目的而來。

走運、不走運,廁所裡沒有別人,有的是三個閒置的廁格和一股混合了排泄物的惡臭,感覺十分噁心。我的身體反應迅速,立即吐的亂七八糟,或許是自己的身體已經太過虛弱了。現在的體重大概是四十五公斤,比最健康的時候足足瘦了十八公斤,而我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六公分,也算標準。如家豪所言,我的確太瘦了,照鏡子時就是一副不健康的樣子,很不開胃。沉鬱的情緒害我一直消瘦下去,食慾不振,有一段時期我可以連續幾天不進食,只喝水和酒來維持生命。

此時此刻,由於未有進食的關係,吐出來的不是食物殘渣,而是胃液和黃色的膽汁,弄得一地濕漉漉。我向來壞心腸,沒有打算親自收拾殘局清理地板上的穢物,這種事讓清潔工來負責好了。

我站到洗臉盆前,照過鏡子,表情顯得稍為狼狽,但尚可接受,然後洗手洗臉,讓情緒鎮定下來,讓一切恢復正常。我對著空氣安慰說,這只是一個小意外,完全沒相干的。我走進一個廁格,並確定門是緊緊鎖上,再打開背包,翻出那兩瓶墨水,把裡面的所有液體全數倒進馬桶內,那些都是由血液調製而成的鋼筆補充墨水,靈魂分裂體也曾經用過,剩餘的都成為沒用處的廢物。地球剩下來的日子不多了,家豪的身體完成了下葬儀式,我也不可能再從黑暗城進入虛構世界。墨水沒有保存下來的理由,我拉下沖水開關,讓它們慢慢流入大海,感覺痛快。

鋼筆墨水成為不重要的回憶,還想刺眼嗎?

也不必了。

除此之外,我還將背包裡多餘的衣服丟到廁所裡的垃圾桶內,純粹是為了減輕肩上的負擔,這是一個突然閃現的念頭,我討厭多餘的東西,倒不如學習放下。

我假裝一切如常的回到酒吧,那一列高椅上多添了一位客人,是一個披著栗子色長曲髮的女生。這女的擁有一身健康的古銅膚色,身穿桃紅色背心和灰色短裙,還有一雙咖啡色涼鞋。一身奇怪的裝扮使我聯想到地球的夏天,聯想到一個曾經作過的夢。由於她是側坐,所以看不清五官,但我覺得她很年輕,乍看來只有二十歲,身上散發的氣質跟小夜稍有不同。兩人同樣孤單,但她予人淘氣愛玩的感覺。

小步小步的走向酒吧檯,長髮女生察覺我的出現,回望我的方向,我們四目交投,彷彿有過一面之緣。女生前方放有一杯像鮮橙汁的飲品,杯的邊沿特別放上一片橙肉作為裝飾。整杯飲品的顏色雖然酷似橙汁,但在酒吧混了半年的經驗告訴我,這壓根兒是一杯酒,我甚至已經想起這杯調酒的名字——螺絲起子。

完成沖走墨水的任務,本應直接離開酒吧,但可惡的直覺驅使我回到那張曾經呆過一分鐘的高椅上,溫暖早就散去,旁邊的坐位則被女生佔據著。

我主動問好:「你好。」我們的相遇似是一種安排,有著時間和環境的巧合。

女生一臉驚疑:「怎麼會是你?真巧呢。」

「喔,我們是認識的嗎?」我們的距離拉近了,讓我可以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沒有特別的印象。

「不認識,但我們在不久之前一起睡過。」女生淡然道,卻是語出驚人。

這是唯一聯想到的名詞:「一夜情?」我不解問道。

女生瞇眼大笑:「哈哈,你很有趣,真的有這麼善忘嗎?」

我坦承:「一夜情雖然是我的興趣,但對你的樣子沒有印象。假如真的要喚醒那些記憶,我也有一個方法,請問你有塗香水的習慣嗎?」家豪在旅館房間記住了一股香水氣味,此時或用得上他的記憶。

女生用上誘惑的語氣低聲說:「你要靠過來嗅一下嗎?」

我不用開口答話,改以實際的行動作為回應。我將身體挨近她,把鼻子貼到她的頸部,再往胸部和腋下嗅了一下,嘗試分析氣味,果然有所發現。香水被塗上一段時間,氣味必然減弱,家豪曾經認真記錄氣味,現在的我再確認一遍。答案顯現,我記得這香水,也知道我們曾經同床共枕。

香水成為一項有力證據。

「我記得這香水。」我承認事實。

女生立即換上認真的表情說:「現在的氣味屬於基調,是由紫檀木、香根草霧水和白麝香悠然譜出的最終層次。」

我胡亂回應:「香水似乎是一門深奧的學問。」這句話沒有意義,作用是把對話延續。

女生看穿了我的想法,模仿專家的口吻說:「你肯定聽不懂什麼是基調,我簡單說明一下好了。香水分為前調、中調、基調,代表揮發過程中不同階段的味道。前調是香水剛倒出來的味道,一般比較強烈;中調是在前調揮發後剩下來的餘味,個性比較平和,可以維持兩分鐘到一小時……」

賣弄聰明的我搶著說:「我猜基調會是香水的最基本味道,會在使用後的一段時間才能察覺,可能是香水的真正本性,對嗎?」

女生展露表示滿意的笑容:「嗯,意思是差不多了。」

一夜情,想起來也覺得可笑,我們的那一夜發生在昨天,即是我利用鋼筆前往地球之前的晚上。後來,我在地球發生了很多事情,家豪在黑暗城又是忙個不停,靈魂的主體和分裂體各有各的經歷,現在神奇的結合在一起,一個人擁有兩層記憶,同樣清晰深刻。

我們遭遇太多,使我差點想不起眼前的年輕女生,甚至連做愛的過程和感覺也變得很模糊。性愛發生得太多,慾望隨著次數減弱,印象也沒有當初的深刻。女生卻記憶清晰,除了一夜情外,還知道我只喝兩杯啤酒的老習慣,她說希望這次由她請客,嚷著要我立即喝下兩杯啤酒。我沒有意見,爽快喝下啤酒,這兩杯根本沒難度。

何謂名字?

我們沒有向對方透露名字,我稱她作「你」,她同樣說我是「你」,這是完全平等的對待。你,一個每個人都會使用的稱呼,就如香水學問之中的基調,屬於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真正個性。

不曉得對方的名字並不要緊,在兩人同行的世界裡,名字是可有可無的。近在咫尺,不必聲嘶力竭的喊出幾隻由別人取下的文字,簡單的「你」是關係中的基調,也是最難明白、最難掌握的部分。

我們有過一夜情,卻未曾建立實際的感情,我們揹負各自的過去,但未有提及太多。過去是成年人的包袱,我不喜歡再說一遍那些故事,關於雙親的那些太傷痛,關於依婷和小夜的那些太累人。此時此刻,寧願什麼都不去想,跟一個陌生人喝酒聊天,享受輕鬆悠閒的一夜。調酒師未有加入我們的對話,他忙自己的事情,整理吧檯上的用具,閒時把玩智能手機。後來客人逐漸減少,走掉一些醉酒鬼,調酒師也消失不見,在我們離開前都未有再出現,這樣的不辭而別使人不期然聯想更多,例如拉肚子、躲懶、抽煙等。

女生的那杯橙汁的確是螺絲起子,是作法最簡單、最常見的調酒之一,將伏特加和橙汁攪拌均勻即可,橙肉純粹是裝飾品,吃下也無妨。至於名字的由來,真的是另有文章,大多人認為它的起源是工程師抵受不住沉悶的工作,於是動動腦筋,隨意的在橙汁裡加入伏特加,再以手邊的螺絲起子攪拌成為調酒。後來這種酒廣受大眾歡迎,特別是一些原本對調酒有點抗拒的女生。有些人追求原汁原味,甚至特意買了一支螺絲起子當作專屬攪拌棒。不過我對混入了大量果汁的酒向來興趣不大,看來還是兩杯啤酒比較適合我,這就是男人的專屬浪漫,女人不容易理解。

在喝過酒後,在離開酒吧前,女生說起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參加了虛構世界計劃的人都略知一二,我和小夜也先後當過說故事的人。

酒後滿臉通紅的女生煞有介事的說:「你可知道一個關於世界盡頭的傳說?」

「這可不是一個傳說,凡都集團已經把虛假化成真實,他們經營著一個虛構世界,到目前為止,已經發展了三年,名字為地球。那裡只有一座城市,而沙灘的盡頭也就是世界的盡頭。」我語調平穩,彷彿讀著一本介紹凡都集團和地球歷史的小冊子。

女生卻說:「我聽到的是另一個版本,跟你剛剛說的有點出入。」

我用眼神和神情表達懷疑和驚奇,她挑起我的好奇心,希望她可以繼續說下去。

女生續說:「谷歌集團經營著一個虛構世界,到目前為止,已經發展了二十年,他們命名為黑暗城。那裡只有一座城市,只有黑夜,沒有白天,採用二十四小時制,公車和計程車是黑色的,私人車是白色的,裡面的人在近年以為自己掌握了創造虛構世界的技術……而沙灘的盡頭會有絢麗多彩的光芒,走過水面便會看見世界的盡頭。」聽起來怪奇荒謬,她卻說得有條有理,不像是神智不清。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在編故事嗎?怎麼把地球的故事套進黑暗城?」騙過了她,騙過了自己,其實我在心裡默默點頭。

女生向我悄聲耳語:「看,來看我的表情,判斷一下我是認真還是說笑。」

「說笑的。」我在假裝,在配合,也在等待。

女生傻乎乎的笑說:「嗯,你竟然不相信,這實在太好了,我們可以嘗試證實一下。」

「怎麼證實?」我摸不著頭腦。

女生胸有成竹地說:「我相信你在地球作過一次類似的嘗試。」聽起來,這不是胡亂的猜說。

「哈哈,一個人乘車到沙灘,然後走到沙灘的盡頭,那裡沒有異樣光芒,但確實有一幅人類不可能攀登的巨牆,高聳入雲,看得見雲端,看不見盡頭。」我一邊微笑,一邊回想那難忘的經歷。

「願意再走一趟嗎?」女生說話的同時,嘴角綻放出一絲媚惑的笑容,是天使?是魔鬼?一時間難以分辨。

既然未能理解,努力思索也是徒然,怎麼不勇敢一點來接受邀請呢?

「沒問題。」我撇下猶豫,爽快答道。

換來眼裡看到的一個完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