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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6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九章:所謂真相

《狼狼》

第十九章:所謂真相

我心神不定,忐忑不安,懷著異樣的心情跟隨亞依離開。假如死後意識依然存在,我會想念阿理和小女生,他們是我死前最親近的朋友,很想好好保留這些友誼,卻害怕自己的記憶再次不爭氣。

本來親密的人不再親密,那個亞依,所謂的老婆,沒印象的名字、不認識的外表、不近人情的態度,有關她的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事到如今,還要把她視作最親密的老婆來看待嗎?

不明白,不曉得答案,蒙在鼓裡似的。

我們從容地、緩緩地在城市邊沿繞圈漫步,天色已暗,大概是晚上的七八點鐘。在別人眼中,我們被看成一雙年輕的愛侶,手牽手浪漫散步。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公園,入黑後,已經不會有人經過這一帶,我們選擇一列乾淨的長木椅坐下。在此之前,亞依還是緊緊牽著我的手不放,我不以為意,因為在心靈層面上不存在任何感動。我對愛情麻木,她的魔法未有成效,無法形成籠罩我的霧團。我們的不幸、我們的故事該在這個沒感覺的小公園結束,我該安樂的死去,她該置身事外,轉身就走。

由於是夜晚的關係,溫度自然的下降,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短袖恤衫、卡其色短褲、拖鞋,陣陣冷風從四面八方吹打過來。我冷得起雞皮疙瘩,亞依見狀,擁著顫抖的我,我立時感受到她送來的體溫,緊緊的挨到她身上,甚至舒服得瞇起眼睛,沉醉於微微暖意之中。

亞依悄聲耳語:「狼,想知道真相嗎?」

我不知所以:「真相?」

在寂靜的小公園裡,亞依的語氣不像先前般冷淡,單獨相處下,她變得溫柔體貼,她續道:「這些年來,你一直活得很痛苦,記憶不斷流失,大腦不斷被蠶食,看你的情況,現在只餘下兩成記憶。」

我掀起嘴角微笑,這一笑是由於有人了解我的狀況,她會懂我的心情,我說:「越去想你,越是痛苦。在無數個午夜裡,我勉強自己回憶你的關於,記憶卻漸走漸遠,人一天比一天衰老,直至成了老人。」

亞依輕吻我的耳垂,悄悄說:「你所說的只是一部分真相,想我完完整整的講述一遍我們的故事嗎?」

聽罷,我發出呵呵傻笑:「哈哈,不用費神說太多故事。一來,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快要拜見死神;二來,我害怕一轉眼便忘記你所說的故事。所以你只需要簡單的告訴我,那些是真實的,那些是虛假的,這樣便足夠。」

「果然,你已經發現部分記憶是由我所編寫的。」她似在承認某些事情。

我隨隨便便地說:「最可疑的該是孩子的部分了。」

亞依靠得更親密,語氣更溫柔,她說:「說中了,我無法為你誕下孩子,藍是由我虛構的。他的個性幾乎和你相同,是以你作藍本的虛構人物。我以為他的存在會使你不再寂寞,後來卻出現意外,原因是你的意識,那個他在成長期有點反叛,不太喜歡待在家裡。」

我卻注意到當中的一絲不協調感,懷疑說:「我們從來沒有孩子嗎?」

亞依苦笑,是感覺淒涼的一個苦笑:「那是一個悲劇,由於某些原因,就算我懷孕多少次,苦苦懷胎十個月,產前準備如何妥當,生下的只會是死胎。所以,我創作出和藍有關的真相,陪伴孤獨無依的你,作為對你唯一做到的補償。」藍又好,綠又好,我不在乎一個虛構而來的孩子。

我開始撫弄亞依的秀髮,髮絲中滲出淡淡香氣,從現實的角度看,是洗髮水的味道。我再說:「請不要告訴我修改記憶的方法和目的,只需要繼續說出故事中虛假的部分。」

亞依吻下我的臉頰,接著說:「我現在的樣子是虛假的,我把容貌修改成十八歲時候的自己,即是你的朋友麥格理在前往萊德鎮時遇見的那一個我。你記憶中的那個光頭的、醜陋的、毫不吸引的,才是最赤裸裸、最真實的我,只有你看得見那最軟弱的一面。」

我自信地說:「那個暴雨夜,那個被打雷聲嚇壞的你是真實的,那時候和我相擁的你也是真實的。」

亞依以「嗯」的一聲作回應,一瞬間,那柔軟的嘴唇已經鑽到我的嘴裡,我們交換彼此的唾液,激烈熱吻好一陣子,好多個回合,放棄思想,換來一片空空白白,不打算再想太多。

我們的嘴唇邊沿變得濕漉漉,分不清那是屬於誰的唾液,彼此的混合起來,我用手指頭拭乾亞依的嘴角,她向我展示天真的笑容,有點傻氣,有點孩子氣,我被這個模樣的她所迷住。

沉醉著,迷糊著,流失著……

亞依卻突然嚴肅起來,語氣認真的說:「狼,你可以憎恨我的,我把你的人生糟蹋至這個程度。如果沒有我,你可以活至八十歲,甚至一百歲,你為我受過太多苦,太不值得。」

我搖頭:「沒所謂,事情已然發生,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改變不到什麼,我相信你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的,就算是現在,我也看不出你擁有一絲快樂。」

亞依垂頭,一臉落寞的說:「的確不曾快樂過……」

我再次把她擁進懷裡,揉弄她的背部,緊繃的肌肉代表她一直在疲倦、一直在緊張,離開我以後,她不曾活得輕鬆。她和過去的我相似,同樣活在痛苦中,直至我們重遇的這個晚上,她才獲得丁點兒的釋放,但我明白到,這次重遇不能為她帶來多少幫助,要獲得真正的解脫,前路遙遙茫茫。

經過一陣子的悉心按摩,亞依舒服得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在身心滿足的同時,她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對話,輕輕的說:「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救回你,但必須付上一定的代價,你要變成像我般的怪物,願意一試嗎?」

我斷然拒絕:「不願意,我寧願勇敢面對死亡,不會感到害怕。況且,你隱瞞了方法的詳細,不用說清楚,我也可以猜得到。除了我會變成怪物外,你也會變成死人,故事裡的情節總是這樣使人無奈抱憾,世上是沒有不勞而獲的。」

亞依的眼淚不斷往下流,淌到我的臉上、嘴唇、胸口、衣服,這是彼此間真正的坦白,難能可貴的,守候多年的,我會珍惜死亡降臨前的最後一份真情。

「你要勇敢活下去,找出解脫的方法,可能是天堂,可能是地獄。我會在死後的世界繼續守候你。」這是在小公園內向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樂觀的,正面的,和死亡的氣氛差距甚遠。

亞依哭個不停,我牽著她的右手快步跑往那個曾經一起居住的家,知道她最喜歡被人牽著右手,當我們離開快餐店時,她故意遷就,用左手牽我,我記得這小小的真相、細微的記憶。

我們跑得既急且快,抱著趕快回家的決心,不顧途人、不顧交通燈號,視障礙如無物。終於,我們以驚人的速度回到那座殘破唐樓的入口,她累得快要跪到滿是泥濘的街上,我毫不猶豫,立即揹負她跑往八樓,幸運地沒有失足跌倒,順利回到渴望已久的家。我猛然撞開沒有上鎖的木門,裡面黑漆一片,亞依在黑暗中探索,突然發出「哎呀」一聲的慘叫,原來她被一張小木椅絆倒,恰巧撞到膝蓋位置,痛得要命。我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到床上,我們沒半點遲疑,立即為對方脫掉所有衣服,在黑暗中,進行有可能是本世紀最激烈、最持久、最捨不得完結的一場性愛。

我們沉沒於最原始的渴望之中,不思考,不回憶,忘我地幹著我們的最後一次,我彷彿摸到她的光頭,吻過無數次,她撫摸我臉上布滿的皺紋,或許洛克送我的禮物時效已到,我變回真正的老人。到了這個時候,我卻不顧虛弱的身體繼續進行只屬於我們的事情,世界變得翻天覆地,一切事物都圍繞著亞依和我,不起眼的舊唐樓頓時成為世界的中心。

最後,我們赤身相擁,倦極而睡,我享受亞依身上的體香,拼了命的吸入,我死後也會記得這種味道,是草莓味,像那杯草莓奶昔,我會記得的……

這些都是我最珍惜的記憶。

我失去大部分記憶,它們不會跑回來,幸好在死前一夜有她相伴,我死而無憾。

第二天,當我睡醒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不欲睜開眼睛,但透射進屋的陽光耀眼得過分,度過整整的一天,變回垂危的老人,身體虛弱得要命,生命脆弱得像一張薄紙。沒多久,我會離開人世。

有一把熟悉的聲音不斷呼喚我的名字,不斷喊著「狼、狼」,聲音屬於我的好朋友阿理,狼人族的領導麥格理,他是待我最真誠的老朋友。

我發現自己缺乏睜開眼睛的力氣,全身軟弱無力,動彈不得,甚至開不了口說話,我以僅餘的些微力量,勉強掀起嘴角微笑,這是我送給阿理的最後一個意識。

在生命終結前的一刻,我隱約聽見阿理的哭泣聲,他真是個傻瓜,面對死亡的人是我,是毫無懼色的我,他根本不需要如此傷心……

逐秒逐秒感受著步進死亡的滋味,我無法開口,心聲永遠被埋藏,很想向阿理多說一句「謝謝你,我的摯友」。

可惜,我再也辦不到,只能在阿理懷裡默默迎接死亡的來臨。很喜歡這美中不足的結尾,有遺憾的才是生命,有淚水的才是真情。

怎樣才算不枉此生呢?

留待他們替我尋覓答案。

【本故事完】

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狼狼》 第十八章:一聲再見

《狼狼》

第十八章:一聲再見

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陌生女生,和我的老朋友麥格理,肯定是互相認識的,從他們二人對望時的眼神交流便知一二。

瘦削男生倒下來,女生置身事外,表現鎮定,淡然說出阿理的名字:「原來剛才打算捉走我的人是你,麥格理。」

小女生和我站在原地,在大概兩三公尺的距離下觀察著阿理和女生,關注他們的對話和一舉一動,我們不了解狀況,貿然湊近也不恰當。

頓時間,阿理一臉死灰,帶點不忿,帶點冷漠,向女生說:「我記得你,記得在萊德鎮發生的往事,記得救過你的性命,記得你的名字是亞依,但……」

果然,阿理真的認識眼前的女生,她的名字是亞依,一個簡單動聽的名字,有著楚楚可憐的感覺,使人渴望保護她、憐惜她。八卦的小女生向我作了一個眼色,她認為事情有些不對勁,我也覺得不妥當,但我們卻似是局外人,完全插不進話,只好繼續關注事情的發展。

木無表情、感覺冷漠的亞依帶著和年齡不符的凌厲眼神直瞪阿理,語氣急促地說:「有什麼事情就快點說,我的寵物很快會醒過來,千萬不要輕視他。」

阿理立刻轉身並一手把我拉到身旁,向亞依說:「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我察覺到一絲異樣,是阿理那扭曲得甚為誇張的臉上肌肉,感受得到那股壓抑不住的憤怒,他怒不可遏,我深感疑惑,不明白背後的原因,眼前的女生亞依到底和阿理有過什麼恩怨,可以使他如此激動呢?

還有,我和這個人有關係的嗎?

亞依搖頭,以簡潔的一句「沒印象」來回應,態度、表情、語氣相當冷淡。

這時候,整個畫面的配合完全不協調。背景是使人沉醉的黃昏,夕陽映照的行人道,映襯的卻是阿理怒氣沖沖的樣子,還有亞依冷酷的嘴臉,一個暈倒的高瘦男生,茫然若失的我,在背後關注和八卦的小女生,眾人的舉動把洋溢著熱烘烘暖意的意境徹底摧毀,我們陷於一團迷霧之中。

聽見亞依的應答,阿理選擇沉默,造成幾分鐘的寂靜。一會兒過後,他又突然彎腰大笑起來,聲音和動作都很誇張,持續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笑聲越來越大,幸好途人不多,沒有引起別人的關注。

亞依語氣不屑的一句:「變態。」

阿理無視亞依,故意笑得更加誇張,他似乎在嘲笑對方,相信身在這裡的五個人當中,只有阿理本人才明白大笑的理由,他繼續瞇起眼睛瘋狂大笑,視所有人如無物,流露「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嘆。

我們等待阿理恢復正常,亞依表情焦急,顯得相當不耐煩,還重複查看手機熒幕上的小時鐘。小女生和我具有耐性,我們都明白阿理做任何事都懷有自己的理由,不可能無緣無故瘋癲起來。

直到這一刻,我依然相信阿理。

我冷不防的被阿理突然擁抱,他低頭耳語:「狼,眼前的人便是你的老婆,我替你找到她了,她對你竟然沒有任何印象,太可笑了,這個女人實在太可笑了!」

我不禁懷疑:「阿理,真的會是她嗎?我的老婆怎會這麼年輕?這樣說不過去,是不是你真的弄錯了?」

阿理把我推到亞依眼前,他再也壓抑不住滿腔怒火,堅定地說:「亞依,這個人是你的丈夫,他的名字是狼,也是我的多年好友,這個人還有半天便會死去,最後的心願是再見你一面。如今,他近在眼前,你卻冷淡回應他對你的愛,你這個賤人到底在搞什麼鬼?」

亞依換上認真的表情想了想,然後質疑:「狼嗎?我開始有點印象,但這個人不會是狼吧?他的年紀應該有四十歲,眼前這個人只是個年輕的男生……」

阿理分秒必爭,打斷亞依的話:「嘿,我也不敢相信你的這張臉,比十八年前的你還要青春,你這頭不老怪物,是徹頭徹尾的妖怪!」

小女生維持喜歡插話的作風,開口向亞依說:「什麼?十八年前?那麼你應該有三十多、四十多歲吧?難道你也懂得穿越時空?」

亞依不欲回應,只說一句:「你們給我閉嘴。」

隨著分秒過去,環境也起了微微變化,我們身處的行人道變得陰暗,太陽漸漸下山,換上的並不是月光的映照,而是幾盞因應時段而自動亮起的街燈,刺眼的光線照射到我們數人身上,感覺渾身不自在。

改變的還有他的情緒,亞依的一句話剛好惹火了阿理。

阿理悖然大怒,用力咆哮:「要我們閉嘴是可以的,但一定不包括狼,你們曾經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我不清楚你們之間到底有過什麼恩怨,但事到如今,這已經是狼在這個世界裡的最後半天,他的心願只是再見你一面,難道你不願意坐下來和他單獨共處嗎?」

一席話結束,氣氛變得異常凝重,沒有人具有率先開口的勇氣,連喜愛胡言亂語的小女生也默默躲在阿理背後,眾人真的閉上嘴,一片鴉雀無聲,等待亞依的進一步回應。其臉上表情沒甚變化,我看不穿她的想法、拆不破她的面具,假如阿理沒有弄錯,亞依的確是我的老婆,怎麼我會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難道我已經把唯一的愛情也忘得一乾二淨?

我鼓起勇氣踏前,向亞依說:「不要緊的,假如你想就此離開,沒有人會阻撓你,我們絕對不會強人所難。」

就在我說話的同時,阿理步往高瘦男生那邊並蹲下,雙手抱起昏迷不醒的他,再回到我們身旁。男生狀甚安祥,靜靜的昏睡著,未有被阿理劈至頭破血流,還發出了微弱的鼻鼾聲,和情緒緊張的我們形成了強烈對比。

阿理順應我的意願,語氣溫和的說:「我會為剛才的一掌道歉,我所用的力量只會使他睡上一兩個小時,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假如你希望就此離開,我會找計程車讓你們回家,對不起!」

說畢,阿理作出一個帶有歉意的鞠躬,誠懇真摯,絕非裝模作樣。

我為阿理的說話感到安慰、感到驕傲,他始終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強迫亞依留下來也只會為大家帶來不愉快的回憶,如他所言,這是我的最後半天,也想走得愉快自在一點,好來好去,一路好走,不管是生命裡的那一天,誰也渴望活得美好。

亞依雙手交疊胸前,滿不在乎地說:「我沒有離開的打算,你們想多了。」

這是徹底出人意表的一句話,阿理、小女生和我皆感意外,眼前這個叫亞依的年輕女生,阿理說她是我的老婆,她本人也不作否認,從說過的話,知道她一定認識狼,即是我本人。同樣地,阿理也在十八年前遇到她,他們是舊相識,諷刺的是,沒有人能夠看穿她腦子裡的想法,是個和我們認識,卻極為陌生、讓人畏懼的女人。

我們處於被動,氣氛緊張,沉默之後又是沉默,來來回回。這場不知道從那個時候展開的心理戰,她不斷處於上風,原因是我們的不了解,本來最懂她的人應該是我,記憶卻偏偏缺失了一大片,從容貌、從談吐,我根本不想把這個冷酷無情的人視為老婆。

我認為,算了吧,勉強是毫無意義的。

意外的情況出現,亞依展露使人心寒的微笑,向我們說:「我希望帶著這個年輕版的狼走一趟,回到我們的老家,相信明白事理的麥格理先生不會有什麼意見吧?」她長得很美,笑容也美,或許是那種不了解破壞了她的形象,我懼怕她的微笑,手指頭也在暗裡顫抖。

阿理未有即時回答,先瞄我一眼,我點頭示意「沒問題」,他始擠出一個牽強的笑容,答應亞依的要求。

小女生提問:「如果你走了,那麥格理手裡抱著的男生怎麼辦?雖然他長得又瘦又醜,但好歹也是個人類啊!」

亞依的回答保持一貫的冷酷,所說的每一句猶如陣陣掠過的寒風,沒有看過男生一眼,她滿不在乎的說:「你們喜歡怎樣處理他也可以,我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他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渺小人類。」

小女生也是個性情中人,終於壓抑不住內心激動,要和亞依爭鋒相對:「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你這個人怎會冷血成這個樣子?你不認為自己說得很過分嗎?賤人!」

亞依反應依然,未有動怒,只是用上凌厲的眼神瞪著小女生:「你喜歡怎樣評定我的品格,我是沒有意見的,但隨便用上賤人的稱呼,就有欠禮貌了。」

亞依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再次湧現,她又說:「年輕的狼,我們走吧。」

來不及回答亞依,她已經牽著我的手朝快餐店的反方向離開,外表上弱不禁風、身材嬌小的她,臂力比想像中驚人,我回望阿理他們,大喊了幾聲「再見」,阿理默然不語,眼睜睜的目送我離開,小女生則用力揮手,高呼再見,這會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嗎?

此時此刻,阿理木無表情,但這樣子的阿理最教人擔心,我害怕在離開人世前,也得不到老朋友的一聲「再見」,這會成為兩個人的遺憾。

2012年11月19日 星期一

《狼狼》 第十七章:主角配角

《狼狼》

第十七章:主角配角

小女生和我跟隨阿理,一同離開快餐店。知道剩下來的時間有限,於是我們再次乘坐計程車出發。這一趟車程短暫,轉過眼,車子抵達目的地,眼前是一座外牆殘破的唐樓,有一種危樓的感覺,沒有升降機,沒有管理員,探頭往裡面看,只見一片死氣沉沉的陰森恐怖,甚至傳出一陣難聞的垃圾臭味,臭氣沖天。對此反應最為激烈的人是小女生,甫下車,她便用手掩著鼻子和嘴巴,以免接觸惡臭。

「這裡到底是?」

我壓抑不住內心的疑惑,吐出剛才的問句。

掛上微笑的阿理回望我,笑得稍稍不自然,單看這副不協調的表情,就猜到一些什麼,直覺準確的話,這裡就是我的家,一個沒有印象的地方。

阿理問得坦白:「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彷彿看得見自己神色凝重,而且語氣拘謹。

阿理再問:「是猜到還是想到?」

我向他報以一個幾乎相同的詭異笑容,反問:「你認為呢?」

阿理乾笑兩聲說:「嘿、嘿!你這個臭傢伙只是碰巧猜對的。」

小女生插口埋怨:「兩個大叔在搞什麼鬼?吞吞吐吐的,好噁心呢!」

我沒有理會小女生的說話,抬頭由上至下 掃瞄這座不起眼的唐樓一遍,雖然清楚知道這裡就是我的家,回到家門前,卻沒有一種熟悉或親切的感覺。如同返老還童的外表,感覺新鮮、感覺陌生,我成為世界裡的新鮮人,由於失去大部分的記憶,這個世界的一事一物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不用說,來到這裡並不是單單參觀全無修葺的入口,我們將會步上梯級,闖進那個所謂的家。

曾經最熟悉的地方,成就 生命句點前的最後一個冒險,可能是最精彩、最有趣 的一個。

阿理表情關切的向我詢問:「狼,想用自己的雙腿一步一步走上去,還是使用快一點的捷徑?」

我爽快回答:「捷徑。」這是直覺暗示的。

阿理的回應和行動也是相對地乾脆。一瞬間,他在小女生和我身旁化身成一頭怪物,是一頭巨狼,體型非常龐大,比野生的獅子、老虎更加誇張,而且速度 快得驚人,兩三下手腳便把我們拋到背上。他還用人類的聲音吩咐我們抓緊 厚厚的皮毛,小女生沒有被怪物形態的阿理所嚇倒,顯得非常鎮定。

這應該是我的第一次,看見這個模樣的阿理,卻沒有造成很大的震撼,最起碼沒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熟練地捉緊阿理的厚毛,騎著巨狼往上直衝,越過無數梯級,目的地便是我家,但到底是第幾層,卻沒法猜得到,既期盼又害怕的心情充斥著我的思緒。同時間,坐在巨狼背上的刺激感也逐秒遞增,感覺超像少年時代玩過的機動遊戲,好像叫什麼「過山車」,刺激得使我大聲喊叫 ,不但不驚慌,相反,我被速度感帶來的興奮蓋掉內斂的本性。

我在心裡暗呼過癮。

毫無預兆下,阿理停步,死氣沉沉的灰色牆壁塗有兩隻字「八樓」,阿理把小女生和我拋起,我們在凌空儘量平衡身體,最終成功著地,沒有半分狼狽,小女生喜笑顏開,看來十分滿意自己的表現。阿理在一瞬間變回人類,表現得從容不迫,大概以巨狼形態衝上八樓對他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

直至此刻,我才向阿理說:「原來你真的是頭怪物!」

阿理冷靜回應:「你應該早就知道這回事。」

或許,他是對的,我曾經知道這個故事,卻不小心忘了。此時此刻,我不感震驚也屬合情合理。

自從在愛琴海酒吧發生事故後,我早就懷疑當時表現不妥當的阿理是怪物,後來的他作過一些使人摸不著頭腦的決定,突然離家出走,據說是去了流浪,四海為家,沒有固定的工作,到處當散工。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成人禮之謎終於獲得解開,最要好的老朋友就是傳說中的怪物,真的 很有型呢。

我連珠炮發:「在酒吧裡,你所施展的就是狼人力量,當晚那個沮喪的你,是為狼人的身份感到苦惱,故意作出挑釁,引來那班醉酒鬼襲擊你。那個時候,你有尋死的念頭!」阿理掀嘴一笑,獨個兒傻笑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一會兒過去,他待自己情緒平服後才回應:「那個晚上並不簡單,故事的背後還有另一段故事……」

我搶著說:「故事的背後永遠還有故事,人生總是相連的,誰也影響著誰。」

阿理以「嗯」的一聲作回應。

我續道:「救出我們的人是左哥,而不是洛克,你所說的另一段故事就是這個吧?是的話,我已經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了。」

不知所故,這番話逗得阿理呵呵大笑:「哈哈、哈哈,才不是呢!」

霎時間,我不知所以,報以表示懷疑的「咦」的一聲。

阿理續道 :「在那班醉酒鬼裡,部分人是由我的狼人父親派來的,負責監視我,其中有些是狼人族的同伴,有些是和父親有交情的普通人類。他們當時毒打我的目的,是希望完全激發我體內的狼人基因。結果,他們達成目的了 ,我成為真正的狼人,加入狼人古堡,繼承父親的領導一職。」

果然是一段奇幻故事,超出我的想像範圍。

阿理說完自己的小故事,我不禁發出會心微笑,這是孩子般的笑容,原因簡單不過,就是關於阿理。除了他提及的經歷外,一定還有很多有趣的遭遇和冒險,可惜時日不多的我已經不容許再聽他的故事。不久之後,我會離開阿理,離開教我玩手機遊戲的小女生,離開這個待我涼薄的世界。

我坦然說:「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擁有如此精彩的人生!」

在旁只聽不語的小女生終於插話:「這樣的人生一點也不好啊!」

一時間,我想不明白,待小女生再作解話,難道她也是個狼人?阿理把她帶在身邊,她的身份應該一點也不簡單。

「幸好,爸爸選擇了不一樣的人生。」小女生向阿理瞪眼,感覺不太友善。

阿理不慌不忙的回答:「這是阿森的選擇,但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小女生語氣激動地說:「難道你想他繼承你?走回你的舊路嗎?爸爸有媽媽、我、還有將來出生的我,他將會擁有完整美滿的家庭,他會過得幸福快樂,你要為我們一家的選擇感到高興,要在背後好好送出祝福。」

阿理欲言又止:「珍珍,她……」

小女生立即反駁:「我相信未來是可以改變的,媽媽會好好的活下去。」

阿理一臉無奈,放棄爭辯下去:「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我們先處理狼的事情,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我苦笑:「這是首次擔當主角的機會,也會是唯一一次,我會珍惜的,十分寶貴,非常難得。」

阿理報以友善的微笑:「在大多的故事裡,很多配角可以長命百歲,反過來說,主角通常死於非命。」

說畢,阿理和我有默契的開懷大笑,我們在自嘲,諷刺屬於我們的故事,各有不同的不幸和命運,這就是教人束手無策的人生,掌握得了的僅是命運的一小部分。

我打破局面:「我們不是要進去我的那個家嗎?三個人幹嘛還要站在昏暗的梯間呢?」

說畢、聽罷,我們三人大笑起來,不再浪費時間,朝著同一個方向前行,那裡自然是我 的家,帶頭人是阿理,然後是我,最後是小女生。沒多久,我們進入一個面積細小的單位,越過鐵閘和木門,過程順利得有點不尋常。我注意到阿理推開門的一剎那,他暗露一絲驚訝,雖然儘量掩飾,但始終逃不過我的雙眼。我們三人不語,直至阿理推開我家的木門。

阿理難以相信眼前的事實,單位內竟然空無一人,只有單調殘舊的家具,看上去是個一塌糊塗的家,每個角落都亂得一團糟。

目瞪口呆的他禁不住吐出一個疑問句:「人呢?」

小女生踏前並環顧一遍,然後問阿理:「你不是找到了狼先生的老婆?」

阿理表情呆滯,垂下頭,望著地板說:「衣櫃的碎花裙子有她的味道,放在一旁的泛黃布鞋也有她的味道,我憑藉那些味道找到她,就在對面的那座福明大廈……我把她迷暈,轉移到這個單位,藥力肯定可以維持很長的時間,現在……她卻不見了,這件事絕對不可能發生,絕對不可能!」說得肯定,說得堅決,也說得沮喪。

小女生指出真相:「但她真的逃走了。」

阿理依然掛著一副難以接受的表情,他說:「假如她是個普通人類,不可能提早醒來,除非……」

小女生和我不約而同的說:「除非什麼?」

阿理稍有遲疑:「除非……那頭怪物幫助她。」

一下子,原來的平凡世界 裡出現了很多怪物,阿理是怪物狼人,他剛剛所指的也是怪物。我對那頭怪物不感興趣,老婆更加不可能和怪物扯上關係,我拒絕相信他的假設,所以對阿理說:「先不要說什麼怪物,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你曾經見過我的老婆,她的長相到底如何?快點告訴我,我希望先確認一下真偽。」

話是這樣說,而且說得非常動聽,事實卻是我根本想不起老婆的長相,這是個又無奈又真實又殘酷的真相。騙得過眼前兩人,但不可能說服自己……

難以說服自己對她印象深刻,往事漸漸淡忘、流失、模糊,生命快將結束。

阿理的表情甚是苦惱,沒料到這個問題竟然使他感到為難,他支吾其詞:「對不起……很抱歉,我沒有看清楚她的臉,把她轉移到這座唐樓後,我便跑到各處買飯給你吃,所以對她的長相沒有清晰的印象。記得她有著一頭長曲髮,看起來很年輕,身高約是一百六十公分。」

小女生立即提出懷疑:「很年輕?麥格理,你沒有找錯人吧?狼先生的老婆應該已經是個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了吧?」

阿理堅持:「不可能弄錯,我相信自己的本能,用引以為傲的鼻子把她嗅出來,一定不會出錯!」

我感到無奈,不欲多言:「既然她已經離開這裡,對與錯也不太重要,一切已成過去。」

阿理卻說:「不一定!我可以再次找她回來,我還記得她的味道,應該還在附近不遠處,未算絕望的。」

小女生令人 意外的振臂高呼:「就這樣出發吧!」

阿理回望我說:「狼,你會感到失望嗎?」

我倒是沒有負面情緒,心情出奇的輕鬆愉快,回答他:「和她再見一面是我的最後心願,但絕對不會勉強。就算以失敗告終,作為朋友的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而且是太多、太多,我無以為報。」單是一盒感覺溫馨的鳳爪排骨飯,已然讓我激動流涕,我不能再為難自己的老朋友了 。

我進行鞠躬,感覺沉重,但真誠真摯,兩個人的友情假不了,經得起歲月的洗禮。

「狼,你言重了 。」阿理神情憂傷,流露一絲離別愁緒。

我作拱手的動作說:「我只能再說一聲,謝謝你。」
小女生湊到我們身旁:「不要再這麼肉麻啦,麥格理快點變身,我們又要衝到街上去。」

阿理以「嗯」的一聲作回應,接受小女生的提議,再次化身巨狼,揹負我們二人往下走八層樓梯,衝出殘舊唐樓,也就是我的家。剎那間,我回望那個入口,草草的一眼卻包含無限感觸,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回家 ,對這裡感覺不深,縱使重臨舊地,竟未有觸及回憶,掀不起任何動盪,回憶獨個兒走得很遠很遠,已經一去不返。

這一刻,可以一直回頭望著唐樓,生命卻不可能回頭,甚至連回顧短短一生也不可能,我自知無能為力,自知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一頭巨狼揹著 兩個人類跑到街上,任誰看到也會大呼難以置信,我們不惜一切、不顧形象,大模廝樣走遍大街小巷,阿理憑記憶中的氣味嘗試找出她,附近一帶我們都走過,他依然沒有停步休息的意思,小女生悄聲告訴我時間過了兩個小時,依然遍尋不果。我有了放棄的念頭,只因不忍心目睹阿理的勞碌。

最後,我們回到起點,到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外面的行人道,阿理變回人形。這一次,小女生和我也能完美著地 。不論是身體或精神的層面,大家都累了,阿理跑得喘噓噓的,在過去的兩個多小時裡,他不曾放慢腳步,為我拼命尋找。小女生急忙作些舒展動作,坐在阿理背上那麼久,連我的屁股也在發麻。望望天空,原來已經是傍晚時分,幾近黃昏,厚厚重重的雲霧盤據在天空,夕陽乘著一點點的空隙,透射出一道道絳色霞彩,欣賞到這片美妙景象,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到了這一刻,才明白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慨。

「狼先生,你在看什麼?很入神似的。」小女生好奇問道。

我理所當然的回答:「當然是看黃昏美景!」

這個時候,有一雙男女和我們擦身而過,看起來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男生長得和阿理同樣高大,不過身形稍為瘦削,營養不良似的,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是醜;同行的女生長得十分標致 ,留有一頭長曲髮,嬌滴滴的,惹人憐愛。

我注意到阿理的沉默,是由於身體累透而不欲開口嗎?細心一看,他的雙眼一直關注著男女的移動,他們步往快餐店,漫不經心的、若無其事的一步步走,目不轉睛的阿理緊盯他們不放,到底盤算著怎樣子的下一步呢?

說時遲,那時快,阿理竟然在眾目睽睽下作出魯莽驚人的舉動,他飛速跑到高瘦男生的背後,然後在他背上劈下一掌,「咇啪」一聲,男生隨即倒下,大有可能陷入昏迷。女生非常鎮定,未有高聲驚叫,帶著迷惘的眼神望向阿理,兩人四目交投,就如早就認識的舊友。

阿理神色慌亂,說話結巴:「是你……怎麼會是你?」

這一刻的阿理渺小得可憐,絕對不像我們知道的他,這是個怪異的場面,故事似乎進入了一個難以預測的亂局。

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六章:青春滋味

《狼狼》

第十六章:青春滋味

我在想像草莓奶昔的味道,沒有依據、沒有記憶,如同一張白紙的我憑空想像,是甜或是酸?我不一定喜歡那未知的味道,真的不知道。

突然間,眼前一黑,整個人伏到桌上,感受一陣陣身體被撕開的痛楚,持續地、胡亂地把我折磨。這一定和記憶無關,和嘴饞的毛蟲無關,因為這只是純粹的皮肉之痛,我咬緊牙關,希望壞情況快點過去,希望痛楚只會維持短暫的時間,多忍耐一會兒,身上的痛會徹底消失。「咿咿呀呀」的呻吟聲從嘴裡傳出,我儘量壓抑聲音,避免引起快餐店裡其他客人的關注。

痛處遍布全身,每一處都有痕癢的感覺,我強迫自己不去抓癢,因為害怕抓傷皮膚、抓破傷口。我感到焦慮著急,希望一切快點結束,心裡感到害怕,因為不曾有過這滋味。此時的情況使我想起一種病症,病徵相似,病者因為受到真菌感染而引起皮膚病,稱作「銀屑病」,俗稱「牛皮癬」。巧合的是,我的主要癢處同樣包括頭皮、耳外殼、手肘、手指關節、膝部,這些地方痕癢得最為劇烈。

奇怪的地方是,我從來不是銀屑病的患者,突然出現這些近似的病徵,不太合理。

由小女生離開坐位起計算,時間過了差不多十分鐘,痛楚不斷折磨,我快要捱不住,渴望她快點歸來。我希望躲進意識空間裡,在那個神秘的地方,可能感受不到肉體的痛楚,會稍微舒服一點,我也差點付諸行動。以為沒完沒了的痛楚沒預告的突然結束,我抬頭並坐直,假裝若無其事,坐姿比先前還要端正,用手拭去額上汗水,等待小女生捧著食物和飲品回來。

沒多久,小女生捧著食物盤,小心謹慎地走著每一步。食物盤裡有一個漢堡包、炸薯條、一杯冰可樂、一杯奶昔,她顯得小心翼翼,但由於距離確實不遠,她很快就來到我眼前。

不過,她的神情好古怪,神不守舍似的。

小女生環顧四周,似在尋找一些東西,然後她一臉驚訝的望著我,表情詫異,是由於我有點不妥當嗎?說不定我又變得更加蒼老了。

小女生作了一個深呼吸,具平服情緒之效,接著坐下來,側起臉,抿著嘴,狐疑問道:「你到底是誰?狼先生到了那裡?你有看到他嗎?」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你究竟胡說什麼?我是不折不扣的狼,我就在這裡。」

小女生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極為不自然,奇怪的說:「你是狼先生?不可能,狼先生是個老爺爺,你又怎會是他呢!」

聽罷小女生的話,我憑直覺自然地用雙手撫摸臉上的皮膚,感覺光滑健康,好像沒有什麼皺紋,視力變得格外清晰,小女生的臉龐在我眼裡看起來更加可愛動人。我鬆鬆肩膀,活動一下頸部,身體驟感輕鬆,而且力量十足,整個人脫胎換骨,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幾十年。

得出一個結論,我在一瞬間變得年輕!

噢,我再次嘗到青春的味道!

這味道讓我發出會心微笑:「我真的是狼,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總之我在一瞬間變回年輕了,身體的感覺大有不同,現在嘛,心情輕鬆多了!」

小女生狐疑地看著我說:「不單是身體,連外表也變得很年輕。當然,大前提是,你的確是狼先生本人。」

感覺妙不可言,無緣無故的重獲年輕身體和活力,我越想越不明白,這根本是不可能降臨在我身上的幸運,我困惑不解的問她:「到底是什麼原因?會是迴光返照嗎?」

小女生一臉詫異的反問:「不會吧?迴光返照得這麼誇張?」

我笑說:「好像真的誇張了一點,你有鏡子讓我看看自己現在的臉嗎?」

小女生再次掏出心愛的手機,二話不說,給我拍下照片,然後展示給我看。我看得見裡面的那個自己,是剛剛成年、擁有無敵青春的自己,正正就是那晚在酒吧裡喝酒的狼,心滿意足的展露燦爛年輕的笑容,渴望回到那個時代,讓一切重來。

小女生似是有所領悟:「喔,這一定是洛克先生說過要送你的禮物,讓你有機會在離世前回到年青時代,這份禮物很不錯,挺有心思呢!」

我心裡認同,點頭說:「你的分析也有道理,原來洛克要送我的就是這種東西,這份禮物的確不錯啊。我記得這一張臉,是十八歲的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洛克的那個夜晚。」

小女生的情緒也高漲起來:「很神奇呢!想不到他擁有這樣驚人的法力,十八歲的狼先生看起來精神奕奕,而且還長得不錯呢!」

我煞有介事地說:「小女生……」

「什麼?」她一臉迷糊。

我關注的是桌上那個載滿新鮮食物的盤子,有點為難的說:「我可不可以吃這些食物?」年輕的身體需要進食以補充體力的消耗。

小女生表示沒所謂,告訴我歡迎之至,樂意和我分享午餐。我們先合力解決一個漢堡包套餐,然後我再到櫃檯多買兩杯軟雪糕,才填滿我們的肚子。最後,我才品嘗那杯草莓奶昔,早已忘記草莓的味道,應該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未有嘗過,更不要說是草莓奶昔,我先吸入一口,放涼的奶昔味道仍然不錯,帶有天然的果酸味,香味也被帶出來,原來自己也喜歡草莓的口味,這個發現真的不錯。

飽餐後,我們不能就此離開,繼續逗留快餐店,等待阿理歸來。由於無所事事,氣氛沉悶,小女生想出了鬼主意,教我玩手機裡的小遊戲,其中有些遊戲是可供二人對戰的,包括她所介紹的「跳舞機」遊戲,她先玩一次作為示範,然後讓我熟習一下玩法。玩得比較熟練後,我們即開始對戰。就熟練度來說,當然是小女生較為優勝,每次對戰,我都以很大的差距落敗,但無損我們的興致。我們沉迷在遊戲裡超過半個小時,手指疲乏無力時,才稍作休息。同時間,我也發現這部時款手機不難操作,假如我還有將來的話,可能會努力賺錢買一部回來。

小女生問我:「好玩嗎?」

我笑說:「我害怕我會沉迷下去。」

這句話逗得小女生按腹大笑,她說:「狼先生,你大可放心,你根本沒有時間繼續沉迷,不是嗎?」童言無忌,她用輕鬆語調形容我的死亡,沒有冒犯的感覺,我倒是看得開。

我點點頭,保持微笑說:「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小女生說得肯定:「這當然是幸運啦!每天也要找新遊戲來玩是一件相當煩惱的事,當下一代手機推出後,又要花一筆錢去買,不斷的、不斷的追求,像無盡頭、無止境的陷阱,這種物慾很討厭!」

給她這樣一說,我有所覺悟,回應說:「看來我還是不適合玩手機,因為我沒有多餘的錢,我家實在很窮。」

小女生又說:「錢應該只是小問題,大多玩手機的人都是以分期付款方式去購買的……」

這樣子,我們聊著圍繞手機的話題,什麼上網瀏覽、臉書、推特、微博、下載程式、遊戲,小女生不厭其煩,作詳細介紹。她是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年輕人,因為她知道的真的很多,還說自己相當重視手機,比很多日用品更為重要。一旦手機壞掉,會感到渾身不自在,要把手機握在手裡,才會有一份特別的安全感。

時間不知不覺的走到下午兩點鐘,想不到因為手機遊戲,我們竟然可以聊上一段很長的時間,也由於阿理遲遲未歸,小女生滿腔怨言,不斷吐出埋怨的話,我在旁安撫,試平服她的情緒。

終於,來去如風的阿理回到我們眼前,手上提著一個白色膠袋,裡面裝載著一個飯盒,他沒有開口,直接把飯盒放到桌上,示意我立即打開。

滿身汗水的阿理說:「狼,這是買給你的,快點吃吧!」

我感到奇怪,奇怪的是阿理的反應,其臉上竟然未有流露一絲錯愕,我問他:「你怎麼不感到奇怪?我的樣子變得很年輕,具有活力,你的眼裡卻沒有絲毫詫異。」

阿理冷靜地說:「要奇怪些什麼?那是洛克送你的禮物,這是我提議他幫忙的事情,他在天空島時已經答應,對他來說,這根本是舉手之勞,而且這個十八歲的你對我來說倒是十分熟悉呢!」

我滿意阿理的回答,以一個帶有謝意的微笑作回應,然後打開那個飯盒。懷著緊張的情緒、期盼的心情,陣陣香味已經從飯盒開口傳到我的鼻子,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打開的一刻也是揭開答案的一刻,原來阿理買給我的是一盒新鮮炮製的「鳳爪排骨飯」。我用木筷子先夾起一件排骨,再放進嘴裡,感動得鼻子也酸起來,那味道是我曾經嘗過的!然後是鳳爪,外皮沒有全被腍掉,也不是骨肉分離的樣子,仍然結實,味道足夠。最重要的是飯,飯粒硬身而且乾爽,加上排骨流下來的肉汁和醬汁,不需要多加醬油,只是三扒兩撥,我已經吃光一盒飯,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阿理見狀說:「你喜歡吃就好了。小時候,我們都喜歡吃鳳爪排骨飯,在那些星期天,我們經常相約吃午餐,很多時候也是吃鳳爪排骨飯的,一吃便是兩大碗,我知道你會記得這個飯的味道。這盒飯,我是在舊市雜買回來的,是這個地方最有名的一家店,味道應該很不錯,你會感到滿意。」

我垂下頭,望著空空如也的飯盒,沒有剩下任何飯粒,眼淚自然地湧出來。如阿理所言,我真的記得這個飯的味道,這是屬於我們十八歲前的味道,再次披著十八歲的外表,吃著代表快樂回憶的飯盒,百般滋味盡在心頭,淚水一顆顆不爭氣的掉下來,怎樣也阻止不了。

阿理安慰說:「不就是一盒飯,你竟然感動成這個樣子,傻瓜,不要哭,我們還有下一個地方要去。」然後,他送出一個擁抱,送給激動流涕的我。

「麥格理,是什麼地方啊?」小女生好奇問道

阿理故作神秘:「嘿嘿,你們跟著來,便會一清二楚。」

小女生把紙巾遞過來,給我拭走眼淚,這體貼的舉動帶來一股暖意。我雙眼通紅,望著汗水流個不停的阿理說:「好吧!不要耽誤了,帶我到那個地方!」

到底會是那裡?是屬於我們三個人的新冒險嗎?

在生命裡的最後一天,還可以有什麼奇遇呢?

我在期待,也在微笑,絕不孤單,有的是安慰。

2012年10月24日 星期三

短篇《第三次跑到歐洲旅遊》

短篇《第三次跑到歐洲旅遊》

那次旅程共有十幾天,我獨個兒乘飛機到歐洲某國。旅遊的原因有幾個,由於工作太忙和經常加班,累積了一堆假期,累積了一身情緒,老闆更吩咐我在某個限期前用掉假期,否則,逾期無效。另一個原因同樣和工作有關,由於每個星期只有一天休假,加上我擁有節儉的好品德,沒地方花錢去,於是有了一筆剛剛好的額外儲蓄,剛剛好的意思是剛好足夠到歐洲不揮霍的走一趟。獨個兒旅遊的好處是能夠省下不少計劃行程的煩惱,不用跑一些無謂、無聊、瞎熱鬧的景點,可以花半天時間待在某個歷史博物館裡看個飽,嘗試面對所有困難,親自解決在異地的各種大小問題。

於是,第三次跑到歐洲,一個人的。

有了過往兩次的旅遊經驗,我開始明白計劃旅遊是一件很輕鬆的任務,預訂機票、火車票、住宿的地方,大概只花了幾天便完成。我不會把一堆無謂的東西塞進行李箱,帶著幾套更換的衣服、一雙後備運動鞋、一部智能手機,最重要的是信用卡和一疊歐元,已經足夠。

筆記本電腦?

我不用在假期工作,所以帶著也是多餘的。

在某天出發,行李箱體積很小,負載的東西也不多,可以當作手提行李來處理。那天的天氣不錯,氣溫是攝氏二十五度,沒下雨,陽光暖和,彷彿在暗示接下來的旅程會順利愉快。由於獨居,算是無親無故、了無牽掛,我在離家前沒必要留下任何責任性的字條,反正,沒有誰會讀得到。此外,我也懶得在臉書裡把旅遊一事公告天下,那班豬朋狗友只會冷嘲熱諷,說我很有錢、很捨得花錢之類的廢話,在沒有通知誰的情況下,我同樣懶得在登機前拍下公式化的閘門照片,這年頭,在臉書裡看膩了炫耀。

說了這麼一堆旅遊的關於,別人看在眼裡,也許覺得一個人旅遊有著寂寞的味道,坦白說,我倒是這樣的認為,整個人的身心狀態在一瞬間從緊繃驟變成輕鬆,這是前所未有的境界。我特意選擇靠近通道的座位,用意是方便上廁所,身邊坐著一雙情侶,年輕的、幼嫩的,兩個人嘻嘻哈哈,一副興奮莫名的樣子,不論是飛機起飛、加速、搖晃、降落,他們總喜歡說個不停,更拍下一堆以後都不會翻看的照片。提到拍照,我沒有攜帶照相機,免得自己花太多時間和精神在拍攝之上,在這個年代,手機已經代表了很多、很多。

住宿方面,在十幾天裡,我住過三家位於不同城市的小旅館,不屬於民宿,而是性質和酒店近似的小旅館,和民宿相比,價格稍微貴一些,但感覺更自由自在,不用強迫自己擠出微笑,以獲取一些額外而虛假的家庭溫暖。在最後的七天裡,我住在同一家旅館內,於早上八點鐘起床,然後到旅館的餐廳吃公式化的早餐。

那一種?

極具歐洲色彩的,包括各種麵包、煎餅、果醬、鮮奶、咖啡、生果、乳酪……

吃了十多天,不會再為早餐感到一絲興奮和有所期待。吃過早餐後,我在九點半外出,找一家博物館逛上半天,仔細閱讀一堆堆難以理解的文字介紹,用雙眼記錄那些鎖在玻璃櫃子裡的珍貴歷史文物,到影像室靜心欣賞一個多小時和博物館有關的紀錄片,離開的時候已接近黃昏,肚子有點餓,隨便找一家餐廳落腳,一邊看日落,一邊喝啤酒,傻乎乎的笑著吃晚餐。

這裡是一片懶洋洋的歐洲,大部分店舖在下午六點鐘已經關門休息,在環境和氣氛的影響下,我多在八點前回到旅館休息。旅程裡的最後七天很特別,我在旅館裡找到了某種失去已久的感覺,是似曾相識,那一個中年女職員令我想起離世已久的媽媽,她的灰白髮色、額上幾道皺紋、沙啞聲線、身高、外型、衣著打扮、語氣、談吐,無不令我想起媽媽。最重要的是她待我的態度,她的悉心照顧超出了客人和職員之間的約束和界限。在最後七天裡,我領略到異地的小鎮風情,更得到久違的家庭溫暖,可惜的是,這是呆在歐洲的最後七天,飛機和十個小時的航程會把我帶回熟悉而不親切的城市,恐怕等上兩三年才有機會重遊舊地,我為此沮喪,即使在幾年後回到老地方,那個媽媽或許已經離開了旅館,更可怕的可能性是,即使我們再次見面,時間會悄悄的改變某些東西,到時候,氣氛也許變得不一樣,我將再一次失去生命裡的一些。

在最後一天,我沒有逛景點和博物館,倒是花了半天時間喝啤酒,一杯接一杯的喝,我記不起自己喝了多少杯,結賬後倒是覺得有點貴。後來,我到了一家咖啡室坐下,花了些時間在網絡上搜尋自殺的方法,在尚有幾分清醒的情況下,拖著沉重的身體,裝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分別在幾家藥店買了一堆名字陌生的藥物。

我看過一些參考書籍,知道有一種情況叫「病態性酩酊」,可以理解為酒精中毒,中毒者會出現幻覺,會有粗暴行為,魯莽衝動,甚至是犯罪或傷害別人,更有可能陷入失憶和痴呆的狀況,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做出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情。我喝過大量啤酒,大大超出了自己過往的紀錄,似乎患上了病態性酩酊症。

但我是故意的。

回到房間,我根據網絡上找到的配方,順著次序服藥,在服藥後,多喝三罐啤酒,很快便昏睡過去。我故意不鎖門,預計那個媽媽會在明早發現我的狀況,在過去七天裡,她總會在早上八點前依時敲門,提醒我是時候吃早餐,她的英語說得有些生硬,但聽起來很溫暖。我相信明早不會是個例外,一切將按照我的想法來進行和實踐,計劃聽起來很瘋狂,但中毒的我卻認為這是把那難得的感覺保留下來的最直接方法。

中毒,也許是酒精的毒、媽媽的毒,或腦子裡的某種情緒病毒在作怪。

2012年10月21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五章:草莓奶昔

《狼狼》

第十五章:草莓奶昔

離開愛琴海,離開洛克房間,說聲再見後,他在自己的辦公椅上睡著,我們走到門外也聽得見裡面傳出的陣陣鼻鼾聲,他好累,剛才的動作消耗了不少體力,讓他好好睡一覺。

計程車把我們送到一家快餐店的門前,我對司機的側臉稍微有點印象,對他的駕駛方式也有記憶,但不能斷定他是把我們送到愛琴海的那位司機,我的記憶流失速度太快,眨過眼,又會忘得一乾二淨。

小女生說出了時間,約是午間的十二點三十分,是平常的午餐時間,在阿理的帶領下,我們進入快餐店,選擇正中央的座位是他的主意。午間時分,客人眾多,大多是在附近一帶上學的中學生,他們吱吱喳喳,喜歡說個不停,年輕真好,就像擁有說不完的話題,當年的我們也是這個樣子和這副德性的。到了現在的年紀,我沒有心情去理會學生之間的對話,話題不會對味,我是個四十歲的「老人」,外表是九十歲、一百歲,不斷衰老。

阿理沒有留下來吃午餐,空著肚子離開,他有他的原因,有他的任務。

忽然站直的阿理說:「我要辦點事,你們先留在這裡,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待我辦妥事情就會回來,如果出了意外,我們再以手機聯絡。」

小女生一臉懷疑:「麥格理,你要到那裡去?」

阿理隨即靠向小女生,兩人耳語一番,聲量微弱得無法探聽,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他們眼前假裝不八卦、不好奇。

兩人商議完畢,小女生再次點點頭,鎮定地說:「儘快辦完吧,我們會在這裡等你的,希望你會帶來好消息。」

阿理顯得自信十足:「哈哈,我對自己滿有信心的!」

這個時候,我的喉嚨癢癢的,持續發出嘶啞的咳嗽聲,坐在旁邊的小女生立即用手按摩我的背部,希望舒緩我的不適。阿理卻蹲下來,神色凝重,用著複雜憂傷的眼神凝視我,眼眶裡泛著閃爍淚光,鼻子也隨之酸起來。他用力握住我的雙手,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樣子,他好傷心,比快要離開人世的我還要傷心,所謂何事?

我先說:「老朋友,幹嘛哭喪著臉?」

阿理哽咽鼻酸:「狼,我們的敘舊太短暫,我應該早點來找你,及早發現你身上的問題,結局可能有所改變,現在實在太遲了……」

我露出微笑說:「沒有什麼可能、不可能,世事很難預料,能夠在臨死前再見一面,也算是了結我的其中一個心願。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都改變不到過去,也回不了過去,後悔只是浪費在生的時間。」

小女生插話:「回到過去是有可能的!」

阿理立即怒瞪她:「不要在這裡亂說話!」

小女生被突如其來的怒吼所嚇住,選擇馬上閉嘴,避免惹怒阿理。

我抿嘴說:「再次見到阿理已經很了不起,假如可以見到老婆,我會更安心的離開,不再留戀……」

話未說完,小女生又搶嘴:「你的孩子呢?難道你不想他嗎?」

聽罷,我的腦海呈一片空白,小女生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使我困惑迷惘。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唯有嘗試了解:「孩子?什麼孩子?」

不知何故,阿理捉得我的手更緊、更用力,他的情緒異常激動:「你忘了嗎?你有一個兒子,他叫藍啊!」

給阿理一說,我更感困惑,什麼孩子?什麼兒子?

老婆根本沒有為我誕下小孩,他們都在胡扯,有孩子的話,怎可能忘記呢!

有孩子的話,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必然和老婆相若,現在想不起來,原因只會是一個,根本沒有孩子,不存在什麼孩子,我只好不斷用力搖頭向他們表達想法。

小女生一臉落寞,語氣失望的說:「看來狼先生真的想不起來……」

我更正她的說法:「不是我想不起來,而是我根本沒有孩子,藍這個名字感覺陌生,我沒有印象,你們要我怎樣說,才會相信我的話呢?」

眼神哀傷的阿理望著我說:「原來你的情況已經很糟糕。」

我決定放下執著,無論再怎樣討厭、怎樣去想,也不能想起孩子的事情,我不勉強自己回憶過去,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在僅有的二十四小時裡,要活得樂觀和正面一點。

我開懷大笑說:「哈哈,不要緊啦,想不起來的事情就讓它成為過去,現在也不錯啊!只想目前的事情,這樣會過得愉快一點。」

小女生反應激動,誇張的振臂高呼:「哇,厲害,狼先生說得真好!麥格理不要再像頭喪家犬了,趕快去辦事吧!」

阿理回望小女生,假裝斥罵:「臭丫頭,竟敢命令我?你的態度很有問題。」

小女生淘氣地說:「麥格理,這裡不是古堡,你我都是普通的人類,我不用對你太客氣的。」

阿理掀起嘴角,沒好氣地說:「唉,服了你。」

小女生沒有用說話來回應,她改變表情,高興得瞇起眼睛,看來捉弄阿理是她的興趣之一,相信阿理也樂在其中,他們相處得相當不錯,假如阿理是個年輕人,這兩個人會有發展感情的機會吧。

阿理把目光轉移到我臉上,出奇地提問:「狼,還記得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嗎?」

我立時感到莫名其妙,這到底是什麼怪問題?到這個時候還需要關心這些無謂的小事嗎?

我裝出一副專注思考的表情,事實上,我也說過不會勉強自己回想過去,所以沒有因為阿理的問題而憶想,我假裝了大概十秒鐘,知道自己演技精湛,一定能騙過他,一定能使他相信。

我語氣沉重的回答:「想不起來。」

阿理卻說得體貼:「不要緊,既然想不到,不要勉強去想。我很快會回來,記得在這裡乖乖等我。」他語氣溫柔,好像把我視作小孩般看待。

我笑說:「希望我會記得。」這逗得阿理呵呵大笑,他喜歡我刻意說的笑話。

阿理站起並轉身離開,腳步頻密,短短一瞬間,已經推開快餐店的大門走到街上。在行人道上,他化成一團影子,火速逃離我們的視線範圍,他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也明白他要辦的事情和我有關。雖然他不曾明言,但我已然猜到,看他的眼神和表情也感受得到。在我真正死亡前,他定必盡力而為、奮不顧身,這就是真正的麥格理。

快餐店內,除了不認識的客人和中學生外,剩下小女生在旁陪伴。我們本來就是對方的陌生人,話題不多,當阿理暫時離開,在兩個人獨處的情況下,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不語。悶悶不樂的她打算把玩手機,用力按下手機上的一個按鍵幾次,但熒幕沒有亮起,她掛上極為失望的表情,接著掏出一件棒狀物件,透過接線接駁到手機,我很是好奇,不曾見過這個樣子的東西,按捺不住的提問:「這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作用?」

小女生似乎打算再次啟動手機,她緊按同一按鍵幾秒鐘,熒幕終於成功亮起,她展露微笑並向我說:「狼先生,這是手機專用的外置電池,手機的內置電池一點也不耐用,當接駁這個專用的外置電池後,手機又可以多撐一兩天了。」

我恍然大悟,然後說:「看來你很喜歡玩手機呢。」

小女生的回答非常有趣,甚至超乎現實,她竟然說:「對啊,因為以往住的地方是不許可使用手機的。」

這就好笑了,雖然我的記憶力不好,也知道在這個城市裡使用手機其實沒有特別限制,在這個態度開放的時代,差不多每個人都握著屬於自己的手機,裡面有自己的私密和世界。這時候,聽到女生如此回答,我倍感奇怪。

我好奇追問:「小時候的你住在外地的嗎?還是住在什麼資訊封閉的國家裡?」

小女生抿嘴,表情凝重,有點不妥當,她說:「從小到大,我都住在這個城市裡,不過那個故事很難一下子說得清,還是算了吧,我們聊別的好了。」

我欣然接受小女生的提議,放棄尋根究底,望著專心把玩手機的她,她專注地盯著手機,食指不斷在熒幕上滑動,手機的桌布原來是一些亮麗的桃紅色鮮花圖案,一看便知道這是女生用的手機。

小女生隨意一問:「狼先生,肚子餓嗎?」

「我還未餓啊。」我坦白答道。

小女生說:「我已經有點餓了,要先到櫃檯買一個套餐回來,你需要買些喝的嗎?」

不假思索,我很快拿定主意:「替我買杯草莓味的奶昔好了,謝謝你。」

草莓奶昔?怎麼會是它,我不了解何以自己會突然想起草莓奶昔,只是直覺告訴我要說出來,所以便說了。我也不清楚草莓奶昔會否和自己合得來,反正是作出了選擇,只好樂觀面對。

小女生單起眼說:「不客氣。」

小女生的身影漸漸遠離我的視線,腳步輕鬆跳脫,我在想,還有長遠的人生路待她慢慢的走、逐步發掘,她的背影好特別,沒有使我想起任何人,包括渴望再見一面的老婆。

在最後的一天裡,我的世界縮小成只有阿理、小女生、洛克和自己,記得的人物也僅是這幾個而已,這樣也不是壞事,最起碼世界變得簡單輕鬆。阿理突然出現的原因,我忘了;那怪物的名字,我也忘了;洛克承諾送我的一份禮物,究竟是什麼?我同樣忘了。

此時此刻,我的內心平靜坦然,期待的只是小女生替我買的草莓奶昔,味道到底如何呢?

2012年9月23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四章:面對死亡

《狼狼》

第十四章:面對死亡

耐心的等待不全然等於理想的結果,這次也不例外,洛克的答案使我們心碎,無力感猛然提升,把我們三個人層層籠罩。

木無表情的洛克說:「我無能為力,救不了他。」像置身事外,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最為遭到打擊的人是阿理,猶如失去動力的電子玩具,軟弱得跪下來,勉強用單手支撐身體,避免整個人攤倒地上。他用上不甘心的眼神瞧著洛克,眼底下是一道道不起眼的淚痕,他是多麼希望洛克所說的都是謊話,是不真實的胡說。

該傷心的我卻安慰說:「阿理,算了吧。」

阿理拭掉眼淚向我說:「我以為無所不能的洛克真的能夠延續你的性命……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辦不到,來到愛琴海之前,我是滿有信心的,卻萬萬料不到事情已經來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對不起,狼,對不起……」

洛克作出淡然的回應:「我也是人,也有解決不到的事情。何況,這已經是第二趟了,麥格理,我相信你絕不會輕易忘記那頭小狗的故事,你把牠留在身邊很多年,牠也是你的好朋友,對嗎?」

聽罷,阿理顯得更加激動:「許添……牠被那頭怪物折磨至死,喪失靈魂,只剩下小狗的軀殼,我待牠如親弟弟、好朋友,朝夕共處,沒有牠……我不可能待在古堡那麼久,不可能成就今時今日的我。」憶及往事,他哭得好淒涼。

許添?小狗?

是人是狗其實不重要,單憑三言兩語,我們都明白許添曾經為阿理帶來深遠的影響,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洛克點頭:「就是那頭小狗,今次是第二趟。」

阿理換上更認真的表情,這是一張頑固的臉,他好像突然擁有了新的想法,迫使自己平服情緒。

「卡尼洛……洛克,你想說的是卡尼洛,那頭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怪物,難道……難道狼的急劇衰老是和卡尼洛有關?」阿理的語氣竟流露出一絲興奮,卡尼洛到底是何方神聖?

洛克苦笑說:「冷靜時的你好像比較聰明。」

阿理回望我說:「狼,你有遇過什麼怪物嗎?我試形容一下,他比我更高大,沒有頭髮,皮膚給人死氣沉沉的感覺,嘴巴像被紉線緊緊的縫合起來,身上有種虛無縹緲、無從觸摸的氣息。」

我嘗試從模糊記憶中找出和怪物有關的印象,拼命似的憶想過去,就算如何零碎,也沒有大意忽略。到了最後,依然沒有半點概念,在剩下來僅有的記憶裡,沒有阿理所形容的怪物的存在,完全沒有。

「沒印象。」我為自己的回答感到為難。

阿理再次感到失望,情緒起伏不定,他氣沖沖地說:「狼,不會的!你肯定遇過他!」

微微搖頭的洛克卻說:「很難說,說不定狼根本不知道遇上的人就是他。那是頭難以估計的怪物,可能可以隨意改變形態,也可能擁有超出我們想像的法力,狼只是個普通人類,所知的十分有限。何況,他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了。」

「什麼?我不明白,所剩無幾是什麼意思?」一臉驚惶的阿理問道。

洛克回答:「你的朋友會懂我的意思。」

阿理立即望向我:「是嗎?」

我無奈地點下頭,洛克說的沒錯,記憶七零八落,混亂不堪,流失的實在太多。

洛克補充:「剛才,我給他作過詳細檢查,他的記憶只剩下不足四成,內容包括幼年、童年、十八歲前的生命,還有十八歲後的零零碎碎,很多成年後的記憶也不完整,有些是不明不白、含糊不清,有些是不合常理,像被人硬加插的故事和劇情。」

阿理質疑:「換句話說,是有人故意這樣做?但為什麼要為狼的記憶動手腳?」

「以我所知,的確有些人擁有吃取人類記憶的能力,但狼遭受的對待並不像那班人的作風,那班人細分為兩族,一族只吃絕症病人記憶,另一族除吃記憶外,更會吃掉人體,兩族的共通點是行事爽快,一下子就把目標人物的記憶吃得一乾二淨。」洛克道出一段陌生的故事,就如人類史上不曾記錄的黑暗歷史。

阿理問:「你的意思是,吃他記憶的是另有其人?是左左嗎?」

洛克說:「假如不是卡尼洛,或許是和他有關的人,但肯定不會是左左,狼的身體和記憶中都沒有留下左左的痕跡。」

阿理憤然說:「若果是左哥,他給我殺十萬次也不足夠,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我好心勸說:「冷靜一點,不可能是左哥,這些年來,我記得我們沒有再見一面。」

阿理一臉無奈:「我又怎可能相信你的說話呢,你的記憶只剩下不足四成啊!」這句話使我立即張口結舌。

洛克插話:「相不相信也不要緊,這個記憶力不足的狼,已經無法提供有力證據助我們查出真相。事到如今,狼的死是改變不了的,由於某人曾經在他身上使用了又強大、又詭異的力量,是我能力範圍以外所能化解的。」

作過以上的猜測和討論,我們好像逐漸接近真相,從全無概念到稍有眉目,原來我被設計、被陷落一個記憶遊戲之中,難怪……

「難怪我一天比一天衰老,而且流失記憶,連老婆的名字也記不起來,我真的很愛她,也真的忘了她的名字,諷刺,真的很諷刺。」我說得唏噓,有感而發,慨嘆人生。

阿理沉寂下來,一副欲語無言的表情。

洛克向我作了一個誠懇的苦笑,他真情流露,替我感到難過,他感慨說道:「狼,想不到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你卻快要成為死人,雖然我救不到你,但你可以坦白告訴我,還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我們必定盡力為你達成。」

「我想再見老婆一面。」我態度堅決,沒有其他想法。

洛克問:「她在那裡?」

我吞吞吐吐的回答:「她……在三年前……離家出走。」

聽罷,洛克顯得沒精打采,他當然不會滿意我的回答,只好詢問下去:「你說她離家出走,又說忘記她的名字,那你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我認真的想一想,回答說:「想不起來。」

洛克欲言又止,神情比剛才還要無奈,心裡埋怨我,卻把怨言吞進肚裡去,他說:「我不可能怪責你,你的記憶力很差,情況會一直變壞,昨天的你很有可能還記得她的名字、她的長相,但一切已成過去,我們無法改變你的情況,持續衰老是個鐵一般的事實。」

我知道自己是個麻煩的包袱,拖著大家後腿,唯有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一直拖累大家。」

「傻瓜,一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那有需要向我們道歉呢。」阿理是搶先回應的那個人。

「我只是覺得很無奈,愛莫能助。」洛克也不打算怪責我。

有一段時間沒有參與對話的小女生,到底是躲在一旁發呆?還是做著別的事情?我望向她,她中了邪似的一臉痴呆模樣,或許是過度專注於某種思考之中。

突然間,小女生表情在瞬間變換,靈機一動的她高聲喊道:「啊!我想到了。」

阿理、洛克和我三人似有共識,屏息靜待小女生的下一句話,一心等待,沒有催促她。

「不知道名字和外表並不表示沒有辦法,既然你的老婆住過那座唐樓,住所內必定會有屬於她的物件,說到這裡,麥格理也會明白我們的下一步行動。」小女生的提議聽起來很不錯,的確值得嘗試。

阿理大為興奮,叫囂起來:「哇,真的了不起!」

我假裝卸責說:「我可不能保證那些東西是屬於她的,因為我忘了很多,哈哈。」其實是個小笑話。

小女生晃動手指,作了一個表示「不」的手勢,向我說:「狼先生,不用擔心太多,接下來的事情,麥格理會處理妥當。」

阿理樂意接受任務:「我會盡力而為,為你找回老婆。」

聽到他們的說話,我有一種觸動心靈的感覺,他們為了幫助我而費煞心思、東奔西跑,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中年男人,沒有事業、才能、財富,甚至是家庭,他們真誠待我,多麼的不值得呢!

「我只想再見她一面。」這是我的心底話,也是不自覺的坦白。

「在此之前,我要先告訴狼一個事實,也就是你剩餘的生命。」這次插話的人是洛克,他想說便說,不拐彎抹角。

我坦然面對:「不妨直說,我可以面對真相,可以承受任何打擊。」

洛克開懷大笑:「真爽快,瀕死的人就是不一樣,你還擁有一天多一點的時間,約為二十六個小時。」

聽罷,我只好強顏歡笑,原來四十歲的我距離死亡已經不遠,甚至可以預早知道自己的死期,這樣的離開不錯啊,不會走得不明不白。雖然不曉得什麼怪物卡尼洛,更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那門子的不幸,但我清楚了解自己的心願,在離開之前,最想完成的事情是和她再見一面。

我的回應很簡潔:「好,很好!哈哈哈!」

阿理笑說:「你是瘋了嗎?」他已然明白我有所覺悟。

洛克換上認同的目光說:「我喜歡你對待死亡的態度,所以決定送你一份小禮物。」

我作鞠躬禮:「謝謝你。」

洛克臉上流露一絲錯愕,他問:「難道你不想知道我會送你什麼禮物嗎?」

「哈哈,沒所謂,眨眼過後,我又會忘掉。」我滿不在乎。

洛克十分滿意我的答案,略帶拘謹的笑容代表他的真實想法,流露是罕見的離愁別緒,這個人富有相當的人情味。他揮別我們三人,阿理和小女生向他說聲再見。這應該是生命旅程中最後一次和洛克碰面,對我而言,感受深刻。在十八歲的那一夜,我決定以後不會再到酒吧,想不到死前的一天,阿理卻把我帶到另一家愛琴海,如果舊的愛琴海是命運的起點,現在身處的新店很可能是我的終點,巧合、奇妙,或許這是命運,又是緣分。

命運就是如此可惡頑劣,喜歡不斷作弄人們。

我忘了問洛克,到底他有否吃過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他的樣子竟然比當年還要年輕;我忘了問阿理,到底他怎麼在房間裡突然消失,在短短五分鐘,又到了那個地方?是屢次提及的天空島嗎?天空島彷彿是個如夢似幻的神秘境地,是長那個樣子的呢?我又忘了一些事情,未有詢問小女生的名字,阿理把她留在身邊,肯定有點不簡單。

不過,他們也忘了,難道他們一點也不好奇,怎麼我只想再見老婆一面,而不是孩子藍。好想他們多問一句,好想告訴他們,對藍的記憶已經模糊得不可能再有想念的感覺

真相或許是,我連老婆也將逐漸遺忘,到了死前的一刻,腦袋會被清理得一乾二淨,可憐的四成記憶化為烏有,死得潔白無瑕。

沒多久,我們離開愛琴海新店,時間尚早,未到午間十二點鐘,狼還有一天的生命,是漫長的一整天,珍而重之也好,放肆揮霍也好,剩下的就是一天而已。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狼狼》 第十三章:第四個人

《狼狼》

第十三章:第四個人

消失?

活生生的麥格理在我們眼前消失不見,事情發展到不能用常理去解釋,連小女生也為之錯愕。她應該未曾看過阿理消失的場面,雖然隔著空有框架的裝飾眼鏡,但那雙圓睜的眼睛和空洞的眼神,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突然消失了。」我嘴巴失控似的答道。

小女生嘗試平服情緒,故作冷靜說:「我……肯定麥格理會回來!」

我點頭:「阿理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說過會盡力幫我,所以他一定會回來,我們留在洛克的房間裡安心靜待,阿理不是說過需要五分鐘時間嗎?時間還是有的。」

時間真的剩下很多嗎?

我可能只有幾天,甚至是不足一天的時間,心裡十分著急,擔心的並不是逐漸失去的生命,雖然進入了最後的倒數階段,但真的、真的不要緊,我在乎的是阿理,他真的會在五分鐘之內回來嗎?

小女生微笑說:「嗯。」這個微笑使我內心困惑,她的想法到底是怎樣?是堅信阿理一定會回來?還是和我同樣抱有半信半疑的態度?

阿理的消失使小女生變得稍微神經質,她默默無語,合上雙手,不斷磨擦十根手指頭,特別是兩隻大拇指,用這個無聊小遊戲來舒緩情緒和焦躁。我掃瞄洛克房間的裝潢一遍,單看那張只具裝飾作用的標準桌球桌,已經使人覺得非常了不起,雖然辦公室和桌球桌的配搭極之不協調,但偏偏符合洛克怪裡怪氣的風格和氣質,和當年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相似。

小女生走到其中一張單座位沙發坐下,整個背部挨靠座椅,看上去十分舒服,她閉上眼睛,短短一瞬間,單單觀察其表情,我已經知道她的緊張感退減不少。我認為她信任阿理,知道他在不久後會回來。我也漸漸被她感染,開始擁有相似的信心,由擔心轉化為期待,渴望知道阿理會把那些好消息或好事情帶到我們身邊。

所以,我也走到小女生的身邊,選擇坐到左手邊的沙發,坐下短短幾秒鐘,沙發柔軟得過分,使我渴望就此睡下去,雙眼呈半開半合的狀態,身體自然的放鬆,沙發支撐背部,使我呵欠連連。假如阿理再不跑回來的話,我很快便會入睡,直至死亡,不知不覺的、無聲無息的死了。

「啪、啪」

意識模糊,但我仍然分辨出這是拍手的聲音,是來自這裡的第三者,不是我或小女生,而是阿理,他終於回來了!

不,我弄錯了。

我真正從睡夢中驚醒,幾乎睜不開的雙眼看到了房間中的第四者,他才是發出掌聲的人,除了小女生和我,這裡多添了兩個男人,阿理的確回來了,而且帶來另一個人,是房間的真正主人──洛克先生。

首先,我關注的人是洛克,目光轉移到他的身上,身穿廉價的紫色T恤,下半身是一條黑色運動長褲。雖然發胖不少,但樣貌未有隨著歲月衰老,相反,他長得比當年還要年輕,看上去,年齡和阿理差不多。改變不大的包括其古怪髮型,頭頂大部分剃得光光,束著一尾深綠色的小辮子,長度到達肩上,配合滿臉鬍鬚,這個造型使人印象深刻,他還是喜歡標新立異。

有趣的是,洛克沒有穿鞋子,光著雙腳出現在我們眼前,小腿和腳背皮膚白晢,像足不出戶的女生。

我興奮大喊:「洛克!」

小女生幾乎在同一時間喊出:「洛克先生!」

突如其來的熱情逗得洛克呵呵大笑,他喜形於色,笑逐顏開,步向我們的方向,我們仍然坐在兩張沙發上,他保持適量微笑,卻難掩一臉倦容,眼窩深陷,黑眼圈非常明顯,應該有一段時間缺乏具有質素的睡眠。

我望向阿理,他露出無奈苦笑,而且指向洛克,示意我要關注的人其實是洛克才對。

洛克以「喀喀」的造作笑聲作為開場白,然後向小女生說:「好久不見了,那個阿森過得怎麼樣?」

阿森,我再次聽見這個名字,已經是第二次有人提及這個人,他會是阿理、小女生、洛克共同認識的朋友,再作進一步的聯想,他甚至是小女生的親人。

小女生笑說:「哈哈,爸爸過得很好呢,逍遙自在,帶著媽媽到處旅行。現在,他們應該人在荷蘭了。」

答案立時顯現,原來阿森是小女生的爸爸,這真相來得沒甚難度。

洛克懷疑:「怎麼你不粘著他們?要跟麥格理這個怪人來找我麻煩?」

小女生笑得更燦爛:「這是爸爸的決定,他們需要享受二人世界的浪漫,不容許別人打擾,所以讓我留在這裡。反正,我知道麥格理的生活也很孤獨苦悶,倒不如二人同行,四處冒險。」

阿理隨即作個眼色,發出一聲苦笑。

洛克續道:「麥格理的確活得苦悶,他的人生本來就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你的存在就是他的福氣、他的歡樂。」

小女生點點頭:「你說中了我的想法呢。」

兩人寒暄了好一陣子,洛克才察覺我的存在,他望向我的臉,然後報以詫異神情,猶豫了好一會兒,緩緩說出我的名字:「你是狼?」

我淡然回答:「是。」

洛克再花幾秒鐘的凝視來確認我的身份,盯著我的臉、五官、衣著,再說:「怎麼會是你?你不就是麥格理當年的好朋友,那個叫狼的小伙子,怎麼會衰老成這個樣子?事隔二十年,你最多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但現在……」

站在洛克背後的阿理說:「嘿,想不到這件事連天地不怕的洛克也震撼到了。」

我改變坐姿,挺起胸膛說:「我就是當年的小伙子狼,年輕的阿理和我在你面前喝啤酒,慶祝十八歲的成人禮。那個午夜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當年阿理發狂,幸好,你及時出現,替我們化解危機……救了我們。」

阿理插話:「那個人不是洛克。」

洛克點頭說:「那個人其實是左左。」

我為之困惑:「左左?」

阿理臉色一沉:「左左肯定是左哥,你們可以否定,反正我是這樣認為。那個人不知道又躲到那裡去了,我一定要找到他,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他。」

洛克不置可否:「左左是我的朋友,至於是不是麥格理口中的左哥,我給不到你們任何答案,你們可以懷疑,反正我不會回答。」他故意模仿阿理的說話方式。

阿理問洛克:「左左還有到過天空島嗎?」

對我來說,天空島又是一個陌生的新名詞,沒有半點印象,感覺是奇幻的,彷彿是一個不存在於真實世界的地方,可能是世外桃園、人間仙境。

洛克似是故弄玄虛:「我又怎會知道呢。」

阿理語氣激動:「你是那裡的主人,天空島就是你的家,他有否來過,你當然清楚了解,快說!給我快說!」

洛克漠然置之:「天真的麥格理,衝動的麥格理,枉你身為一族領導,心思應該更為縝密。那裡即使是我的家,也不代表我會花上每分每秒留守天空島監視住客,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也有自己的生意,也有愛琴海要打理,特別是阿森離開後,我的工作就更加忙碌了。」

小女生在沙發上竊笑,偷偷取笑洛克所形容的阿理,這是個引人發噱的場面。

假如洛克的朋友左左就是我們記憶中的左哥,阿理的魯莽衝動也是不無道理的,雖然我遺忘了事情的一些重點,如阿理的意中人,那個女生的名字,還有她後來的去向,但我記得阿理渴望找出左哥,想得要命,想得發瘋似的。

一時間,阿理神情恍惚,還故意轉移話題:「現在不是討論左哥的時候,最急切解決的是狼的事情,他患上怪病,身體急劇衰老,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很快便會死……」

聽罷,洛克埋怨:「嘿,原來你跑到天空島吵醒我的原因就是這個?麥格理,你真的很過分,你可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分?你可知道我才睡了兩個小時?你可知道我每個午夜也忙得要命嗎?」

小女生低聲嘲諷:「每個午夜也忙於看電視劇集嘛……」

阿理說得理直氣壯:「現在是早上十一點鐘,我到你家把你帶回來,是由於我要拯救最要好的朋友,狼,他只有四十歲,他的生命卻要提早結束,還有好多事情待他去辦,他還有老婆,還有孩子,還有家庭。」

洛克瞧我一眼,用上懷疑的語氣說:「孩子?」

阿理搶話:「他的孩子叫藍。」

不知道從那一刻開始,阿理越說越激動,雙眼通紅,掛著一副想哭的表情,苦苦哀求洛克:「求你,幫助我,幫助狼,先了解一下他的狀況,好嗎?」

洛克一言不發,走到我的身旁,然後……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湧現,把我提升到半空之中,我被橫放,躺在不曾存在的床鋪上,一道道白光從洛克身上傳送過來,彷彿是一根根接線把兩個人在瞬間聯繫。洛克傳來了源源不絕的力量,我的狀況即時有所好轉,恢復精神,身體有如脫胎換骨。奇人奇事奇景維持了差不多十分鐘,洛克一直垂下頭、閉上眼,同時間,我如啞巴般無法開口,阿理和小女生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儀式結束,他們沒有交談,眼色卻交換了好幾回。

該結束的還是會結束,整整十分鐘躺在空氣上的感覺確實妙不可言,完成後,洛克把我送回沙發上,那些白光自動退回洛克身上,一切回到當初,洛克張開雙眼,換上嚴肅認真的表情,看其表情,我猜不出想法,看不穿思想,流露高深莫測的氣息。

我們三人屏息以待,等待洛克接下來的發表。

「唉!」

開場白竟是一聲嘆息,簡單的傳遞出一個訊息,將要發表的會是一個壞消息,我早就心裡有數,有了面對死亡的準備。我心知肚明,現時的體質相等於八、九十歲的老人,甚至更加老邁也不出奇,死神就像蹲在一旁悄悄守候,默默等待狼倒下來的一刻。

小女生再次衝口而出,喜歡搶話是其特色。

她語調急促的說:「洛克先生,快說吧,不要故弄玄虛。」

阿理和我保持沉默,從阿理的閃爍眼神,知道他計算著千百樣可能,憂心忡忡的表情更使我明白到十分重要的一點──他真的很珍惜我這位老朋友。

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狼狼》 第十二章:另一家店

《狼狼》

第十二章:另一家店

我對車程所需的時間沒有概念,因為自然的睡著了,如倦極而睡,身體反過來控制著意識,不斷的、不斷的流失,包括體力和記憶。

小女生輕力拍打沉沒在睡夢中的我,因此醒來,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阿理扶我離開車廂,睡眼惺忪的我缺乏力量,費盡力氣才勉強站穩,也不得不要別人攙扶。在死亡前夕,他要我到訪的竟然是愛琴海……

小酒吧擁有愛琴海這個名字,多麼的熟悉,多麼的巧合,和當年我們一起到過的那一家酒吧有著相同的名字,但……原來的愛琴海並不位於這個地方,應該是另一家酒吧碰巧有著相同的名字。似乎只會是巧合,海琴海,好平常的一個地方名詞,我如此說服自己。

一剎那短短的興奮無法維持,一下子,換成了失望的感覺,阿理何以把我帶來另一家海琴海酒吧?到底有何目的?

我跟隨阿理前行,而他跟隨的卻是那個小女生,年紀輕輕的她是這一趟到訪的帶頭人,帶我們繞過酒吧的正門、外面的男女廁所,我發現廁所的門被塗上「不老長生」四隻字,感覺好古怪,我猜這是日本的漢字,使人想不透意義。

然後,又走到後方的小巷,原來酒吧的後門就在那裡,三個人偷偷潛入大清早的愛琴海酒吧,小女生對進出的路線和方向十分熟悉,甚至有辦法打開裡面的每一道門,被鎖上的,也可以辦到。我們順利潛入其中一個房間,門外掛著一個造工粗糙的木牌子,刻上一個存在於記憶的名字──「洛克」。

我記得這個名字,不容置疑,是當年愛琴海酒吧的調酒師,造型古怪,是那個自稱洛克的男人。他救過阿理和我一命,後來我們一直沒有碰面,想不到在今天,一無所知的我竟然來到他的房間,這該是命運的巧妙安排,我欠他一個人情,阿理也是,我們的命是他留下的。

一時間,氣氛變得異常沉重,我們三人不敢輕舉妄動,空無一人、冷清清的酒吧泛著詭異的感覺。記憶中,那些酒吧一直都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常,在白天,那會有人注意到沉睡著的酒吧呢?只要一到晚上,人們紛紛來訪,把酒言談,經過日間的辛勞工作,人們會在這裡享受難得輕鬆的幾個小時,每個人身上都承受著沒完沒了的壓力,揹負各自各的重擔,要徹底掙脫現代社會的枷鎖,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這裡成為一些城市人作短暫休息的地方,獲得一陣喘息,到另一個早上,人們又要重新出發。

這是記憶中的酒吧,印象深刻的愛琴海,地點即使不同,我也忘不了和愛琴海有關的回憶。這裡就是另一家愛琴海,身處這個地方,彷彿把阿理和我帶到十八歲那年那夜,那一個心情怪異的少年麥格理就坐在我的身旁,我們痛快的喝酒,接過調酒師洛克遞來的名片,然後阿理失去理性,嘗試挑釁醉酒鬼,引起他們的關注,獲得遍體鱗傷的體驗。我在他的保護下,只是有過快要窒息的感覺,和輕微的呼吸不順,然後……我以為阿理會給他們活生生打死,我真的這樣認為,但洛克挺身而出,成功控制局面,救出我們兩個人,這就是那一夜的故事,也是記憶中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只有阿理一個真心朋友,自此我再也交不到朋友。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那夜過後,我們各散西東,我隻身離開成長的地方,決心當一名成功的產品推銷員,乘坐火車,到過萊德鎮,然後又轉職到一個被稱作「死地」的小鎮工作。今時今日,死地已經成為著名的工業地區,沒有人會再叫它的舊名字,在那裡,我認識了老婆,然後寂寞的二人就此戀上,我愛上不動人的她,她依賴不變心的我,我們沒有正式辦理結婚的註冊手續,卻以夫妻相稱。

後續的記憶已然模糊,我記得她曾經為我誕下孩子,後來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沒有外出工作,家裡經濟由我一個人負擔。城市經濟不景氣,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技能,只好在兩家茶餐廳裡當雜工,靠著微薄薪水,一家三口勉強生活下去。關於生活的記憶也逐漸模糊,但我堅信那些都是曾經有過的一分一秒,實實在在的,只是我忘了。

忘了那些事情,但感受和感情依然保存妥當。

三年前,我們離開萊德鎮,搬到另一個地方居住,應該是一座舊式唐樓。事隔多年,我想不起唐樓的確實位置,感覺好接近、好接近,此時此刻,我真的想不起來,告訴自己不要過於沮喪,那不過是一些記憶,沒有人能夠清清楚楚記住生命裡的每一件事情。後來,我們的家庭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老婆無聲無息的離家出走,剩下我們兩父子相依為命,孩子不常待在家裡,我不知道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何年何月何日,是晴天或是雨天。我偶爾埋怨自己的笨拙腦袋,它已經不可能正常運作,本應為我好好儲存記憶,給我抵擋那可惡怪物,寄生毛蟲卻一天一天的吃掉我的寶貴記憶,雖不肯定毛蟲是否真實存在的生物,很有可能是個比喻,借喻為記憶流失的狀況。

又想起一個情景……

老婆離家出走前的一個夜,軟弱的挨在我的胸膛,我們坐在家裡的地板上,冰冷的。家中空空如也,孩子好像不在家,這是我遺忘得最徹底的一點,卻不重要。外面大雨滂沱,盛大雨勢嚇得老婆瑟縮一角,我主動擁抱她,深深感受其身體內外的顫抖,試圖撫平其焦慮不安的情緒,溫柔的揉弄後腦門,還有頸部、雙肩、手臂的肌肉,在不刻意的情況下,我替她進行不正式的按摩,很隨意的做著這一切。我沒有正式學習過按摩,幸好能夠無師自通,自覺表現不俗。

外面的天空傳來一連串停不了的「轟隆」聲,除大雨外,還有閃電,還有打雷,恐怖的雷聲嚇得老婆神不守舍,表情恍恍惚惚,眼神閃爍恐懼,我用力緊抱她,放輕聲音,溫柔的說:「沒事的,不用害怕。」

老婆的身體顫動得更加厲害,她害怕打雷,雷聲使她陷於極度恐慌,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嘴裡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呼救聲。我用身體替她阻擋頻繁的閃光,用手心按著她的雙耳,希望一連串溫柔的舉動能夠起到某程度的作用。過了好一陣子,她不再抖動,情緒好像平服下來,天空仍然閃個不停,雨勢繼續加劇,雨會一直下,直至第二個清早、第二個午間。我赫然發現自己的雙手出現一片濕漉漉,借助瞬間的閃光,我看見她在流淚,哭得淒涼,她低聲呢喃:「我要你永遠愛著我……」

如此簡單的一句,我為之著迷,告訴自己必須深愛老婆,直至永遠。縱使她離家出走,縱使記憶中再找不到她的名字,但我依照彼此約定,在快要老死的時候,仍然深愛著沒名字的她。

小女生率先開口:「麥格理,怎麼辦?洛克先生好像不在這裡。」

阿理環顧房間一遍後笑說:「哈哈,我真的很大意,那個人根本不可能這麼早就上班工作,我竟然忽略這個重點,真的很笨!」

「算吧,我們昨晚都沒有睡覺,缺乏休息,身體狀態欠佳,自然腦筋也變得遲鈍。」小女生完全沒有怪責阿理。

我插話:「阿理,既然他不在,那麼我們應該離開嗎?」

小女生隨即說:「都已經來到這裡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阿理的說話透露了事情還有彎轉。

小女生突然急躁起來:「快點說吧,到底還有什麼辦法?」

我抬頭望向阿理的側臉,不打算用說話催促他,既然他胸有成竹,我唯有向他投以信任一票,我心裡明白,這個人值得信賴,如他所言,一切一切都依從他的。

阿理說:「請給我一點時間。」

小女生一臉懷疑的問道:「是多久?」

阿理微笑說:「五分鐘,該足夠了。」

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阿理行動迅速,突然盤坐到地板上,這個舉動立即使小女生意外,流露驚訝神情,但對於認識阿理多年的我來說,這倒是沒什麼大不了,那傢伙在酒吧踩破地板,引起騷動,他視作等閒,我習以為常,這是老朋友之間的默契,我們明白對方的個性,幫助對方,信任對方。

阿理閉上眼睛,他沉默,沒有唸出什麼咒語,或作出古靈精怪的手勢,卻產生出一股異常強大的腦電波,干擾我的思想,立時感受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程度應該和三天三夜不睡覺的狀態差不多,小女生和我的感受大致相同,她頭痛得「啊啊」的驚叫兩聲。時間過了三十秒,只是短短的一陣子,突然間,所有痛楚離我而去,腦袋變得清晰。

我睜大眼睛關注阿理到底還有什麼大小動作,他說的五分鐘等待時間到底是什麼一會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我們目瞪口呆,小女生和我同時目睹阿理的消失,一瞬間,他消失於房間之內,這是一個相當震撼的壯舉。假如這是魔術表演,必然使現場觀眾發出雷動掌聲,但……這偏偏是真實得可怕的世界,在一個陌生房間裡,阿理怎可能在短短分秒間設置到任何魔術機關呢?

我被嚇至啞口無言,呆望剛才阿理坐過的地板,現在空無一人,地板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然後,我又望向和阿理同行的小女生,相信大家的表情是絕對相同的,流露一臉滿瀉的震驚。

小女生有點結巴:「麥格理……到底……到了那裡去?」

2012年8月17日 星期五

《凌盜》改 第四章:三年前的春天

《凌盜》改

第四章:三年前的春天

『少年的回憶』

名字是伊伊奇,十七歲,我打算花些時間,敘說一次自己成為異人前的故事。由於不喜歡原來的名字,接下來,我將繼續自稱為伊伊奇,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必定明白伊伊奇的意思。假如你抓破頭顱,大惑不解,想不出答案的話,恕我直言,我覺得你是個和時代脫節的人。請不要怪責個性率直的我,我是直腸子的伊伊奇,是個氣質古怪的少年。

三年前的春天,我是個中學三年級的學生。我承認自己總是以自我為中心,不合群、不合作、不遵守校內紀律,凡事以自己為先,不願意為別人犧牲,覺得樂於助人是偽善的行為。至於社交關係,我話不多,討厭別人喋喋不休,交心的知己只有一兩個,點頭之交不足五個,在別人為我瞎擔心的同時,我卻認為問題不大,不打算改變狀況。

我強烈渴望別人圍繞我、認同我、包容我、崇拜我,必須聽命於我,向我提供無條件的貼身照顧……說到這裡,你或會認為我的要求和想法都很過分,是個自私自大的傢伙,我不會為此解釋太多,反正這是真實的伊伊奇,是我行我素、不會為任何理由討好別人的伊伊奇。

以上的種種是我的生存之道。

學校和我家的距離令我煩惱不已,從我家出發,需要走上一段路才到達火車站,乘坐火車,在下一個站下車,再走一段幾分鐘的路,可以看到學校的後門入口。不過,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我不喜歡在大清早步行到火車站,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就是討厭步行時的感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直接的方法,從我家出發,走過一條大街,到公車站候車,恰巧的是,在學校附近設有一個公車站,不用走太多的路。不過,這裡還是出現了一個問題,開車前的候車時間長得過分,那狗養的司機把車子停好後離開,待過十五至二十分鐘,他才帶著緩慢的腳步,施施然的回來開車。除了「狗養的」,我找不到其他詞語去形容他,他害我白白虛度光陰,我無法容忍寶貴青春消耗在候車一事之上。

因此,我也放棄了乘坐公車。

最後,好朋友健健想出了好主意,方法簡單、有效、直接,我們一起騎單車,不論上學還是回家,我們都選擇以單車作為交通工具,能夠隨心所欲的前進,控制速度、掌握時間、創造節奏,我們漸漸愛上騎單車的感覺,久而久之,殘舊的黑色單車成為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可靠伙伴,伴我度過青春歲月。

順帶一提,健健的名字是我隨意編的,反正是個路人甲,是個大配角,不必為他的名字煞費心思。

由於我的樣子長得不賴,算是眉清目秀,五官精緻,天生擁有一副孩子臉,即使性格如何不濟,怎樣教人吃不消,仍然有不少女生在我身邊團團轉。她們的存在確實使我更認同自己的一套「自我中心主義」,但不代表我喜歡她們。那些女生是膚淺的代名詞,一切只看表面,在美麗糖衣背後,隨時隱藏著致命毒藥,我總認為自己是一顆毒藥丸,不值得她們傾慕和沉迷。

健健不像我般走運,他的長相一般,單是先天的條件已經給我比下去了。不過,這真的不要緊,由於我們的好朋友關係,那些膚淺女生愛屋及烏,很樂意在纏著我之餘,也花些時間糾纏健健。拜我的好運氣所賜,他的緋聞女朋友數目多得令人眼花繚亂,直至班中出現了一個轉校生──趙子敏。

基於這個滑稽的名字,我喜歡笑稱她是「趙敏」或「子龍」,誰叫她的父母為她取了一個這麼令人難堪的古怪名字。正正由於她的古靈精怪,我開始特別留意她在學校裡的一舉一動。不諱言,我很喜歡怪裡怪氣的東西,不論是獨來獨往的自己,還是擁有一個搞笑名字的子龍。

老師安排子龍坐在我的後方位置,這正合我心意。她是個暴力女生,凡是稍微具有攻擊性和可以造成物理傷害的東西,都會被她拿來刺我,我的背部經常被她刺得紅腫疼痛,校服也難免遭殃,被她畫得亂七八糟,無法洗刷乾淨。

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子龍已經喜歡作弄我,給我起過不少外號,很多都是極為無聊,而且不堪入耳,例如和中文姓名相關的「Monkey」,有誰喜歡被稱作猴子呢。我們很快便熟絡起來,同學們紛紛猜測我們已經是一對,我也產生了同樣的錯覺,覺得我們早晚會在一起,就在我沉醉於微妙的曖昧時刻,突然傳出她和健健交往的消息,令我驚訝萬分。由於健健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好無奈的埋藏這份剛萌生的感情,放棄向她表白。

我的父母在幾年前離婚,爺爺和嫲嫲在我出生前已經離世,沒有一面之緣,我的家庭生活說不上溫暖和諧。由於父親有嚴重的暴力傾向,所以法庭直接把我的撫養權交給母親,但這樣真的是個理想的決定嗎?

老實說,我不曾責怪父親,他出身寒微,讀書不多,而且學習能力比一般人差,只能做一些粗重的勞動工作,賺錢能力十分有限。他的興趣不多,只有業餘拳擊和喝酒,他討厭處處殘酷的現實生活,而打拳和喝酒能讓他暫時把煩惱拋諸腦後。酗酒從來不是好事情,父親酒後亂性是常有發生的,我和母親長年遭受毒打,日子過得不容易。唯一慶幸的是,由於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挨打,我漸漸掌握了一些打架的竅門,反應和身手都比一般人敏捷,甚至出現了感應殺氣的能力,對拳頭的觸覺非常敏銳,打架對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和父親相比,我更討厭母親,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女人,甚至是嫖子。在他們離婚前後,我經常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一些叔叔伯伯之類的人物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我怎會不了解他們在偷偷幹些什麼。從八歲開始,我便明白什麼是做愛,到了一年後,我知道避孕袋的用途,再過一年,我懂得欣賞愛情動作片,再過一年……不說了,總之我討厭這個女人,明明是個年老色衰的貨色,卻深受叔叔伯伯們寵愛,他們的口味真的很重,我擔心自己成為老伯後,也會愛上差不多的口味。

某天的下午,地點是學校大門,時間是下課鐘聲響起後的十分鐘,我雙手按著單車的把手位置,準備儘快離開沉悶枯燥的學校。

「伊伊奇……」說話的人是子龍,她站在我身後揮手叫道。

「子龍,喊我幹嗎?」我故意給出冷漠的回應,同時,她卻越走越近。

「健健沒空,他要參加足球隊的特訓練習呢,你可以送我一程嗎?」子龍微笑道,今天的她架著一副金屬幼框架眼鏡,添上一份知性美。若然我校的女生校服設計得不是那麼糟糕的話,我會直接提名她參加校花比賽。對一般人來說,日本風格的水手服始終比較吸引,傳統的旗袍實在顯得過時,自然相形見絀。

「我很想拒絕你。」我搖頭說道,假裝把單車駛得更遠,當然,我暗中放慢速度,好讓她可以輕鬆追上。

「可是呢?」不出所料,子龍追跑過來,就在我的身後。

「上車吧,因為你是健健的馬子。」我特意用馬子這個字眼來強調她和健健的關係,她不但沒有反感,反而給我一個微笑作為回應。她坐上單車後座,用雙手環繞我的腰部,緊張地用胸口粘著我的背部,令我驟感壓力。

由於我和子龍都是怪人的關係,從單車離開學校開始,我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沉默,子龍一直在聽音樂,我卻吹著口哨,嘗試打擾她的雅興,看她一副享受的表情,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假如不用握著把手,以保持單車的平衡,我肯定會出手把她的耳機拍到老遠去。

在胸部粘著背部的情況下,我不知不覺的臉紅耳赤,我們在單車上親密的度過了整整十分鐘,直至到達我們需要說聲再見的分岔路口,這時候,我還回味著那殘留在背上的體溫,理智沒有提醒我去排斥這種不必要的聯想,即使子龍是健健的馬子又如何,我不在乎健健,他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罷了,我著緊的是子龍,是那個總是在背後作弄我的怪女生。

在分別的一瞬間,怪事突然發生!

不過,我就是喜歡碰上怪事。

「小朋友,你喜歡子龍嗎?」一把老伯的聲音傳來我的耳邊,我還在騎單車,眼前和周遭都沒有人,這根本說不過去。我茫無頭緒,子龍只是離開了一陣子,怎可能突然冒出一把陌生聲音呢?

「不喜歡啊。」我冷淡的回答,我不在意那傢伙是神或鬼,反正不會是好東西。

「我也當過小朋友,很明白觸電的感覺,她挨在你背上,你感到很舒服,產生慾望,滿臉通紅,下體膨脹,誰都看得出來啊!哈哈、哈哈!」我環看四周,找不到聲音主人的身影,可是在幾秒鐘之後,我終於發現一處不妥當的地方。

「不!你就在我身後!」我立即停下單車,回身說道,狠狠盯著後座位上的一團空氣,再次確認這一帶是單車徑旁的公園,除了我和隱形人外,空無一人。

我對單車的負重感到詫異,從學校出發,從子龍上車到下車,直至現在停下單車,車上的負重感覺居然接近沒有差別。我覺得不妥當的地方是,子龍已經離開了好一會兒,按道理說,騎單車時消耗的力氣應該相對的減少,可是真實狀況卻違反了相關的理論。

不妥當,就是不妥當。

「不錯,我就是看中你的潛質,一直悄悄的觀察你、守護你。」老伯續道,他像看穿了我的想法。

老伯的聲音變得稍遠,估計距離為一公尺外,我感應到對方的氣場,就如武俠小說裡經常提及的殺氣,也是悟空變成超級撒亞人時,圍繞在身邊的金色閃電氣勁,我知道他的存在,他也許根本不是人,是神是鬼也有可能。

殺氣使我感到不適,有著一股強勁的壓迫感,我立即有了想吐的感覺。

「什麼媽的潛質?我能夠感應你的殺氣,真的很強勁、很可怕!」我憤然說道。

「的確很不錯,不過殺氣這種過氣的字眼已經不合事宜,我可以告訴你,那東西是凌氣!」他站在原地不動,和我的距離保持在一公尺左右,相信他是端正的站在我的身前。

「什麼靈氣,感覺不是更古老了嗎?」我懷疑問道,這是一個奇遇,我大有可能遇上身懷絕世神功的瘋子,如武俠小說裡的離奇情節。

「是凌厲的凌,是凌晨的凌,是凌辱的凌。小朋友,你學問不好,語文程度有點兒那個啊。」老伯邊說邊笑,他的「凌氣」果真不是殺氣,反而給我一種安穩暖和的感覺。剛才湧現的壓迫感大為減弱,我逐漸適應這股聞所未聞的凌氣。

「好了,懂隱形的伯伯,你突然找我,是想教我如來神掌之類的武功吧?」電影中的經典場面居然活生生在我身上上演,真是怪力亂神。

「哈,小朋友,是比如來神掌還要厲害的神功。」在他說後,我們的天空立時風雲變色。

周遭的環境起了變化,公園不再是公園,天空不再是天空,樹木不再是樹木,兒童遊樂場也一併消失。我進入了另一個場景,就像電子遊戲過關時,一個黑色畫面閃過,我依然是我,但世界不再是世界,我似乎闖進了由老伯所創造的新世界。

「被嚇倒了?」

老伯就在我的身旁,拍打著我的肩膀,可是,我依然看不見他的身體,他不單是個隱形人,而且是個出神入化的魔術師。過往的我總是懷疑魔術,鄙視那些裝神弄鬼、愚弄大眾的魔術師,可是經過這次親身經歷,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完全找不出破綻,看不穿法則!我敗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圍繞著自己而建立,我感到徹底的失望,情緒一下子跌落一個新低點。

「是魔術?」我痴呆問道,甚至失去了改變表情的能力。

「不,是法力,是凡人無法施展的法力!」老伯不願露出真身,我卻直覺地認為他沒有惡意,他沒有取走我的頭顱,或奪去我的性命,我依然好端端的生存著。不理會他身上散發的是殺氣、凌氣,他的武功和能力遠遠在我之上,已是個不爭的事實。

「法力?難道你是超、凡、人?」

我驚訝地吐出最後三隻字,是俄羅斯偉大奇幻小說《夜巡者》中的特殊種族,分別有吸血鬼、巫師、變形人等類別,有正有邪,他們能夠透過影子走進幽界。《夜巡者》是令人回味的好作品,我曾經一口氣看完四部曲,時常幻想自己也是超凡人,可以走進幽界躲懶,更和超凡人女人生下強得不合理的超凡人女兒,找到那支可以改寫命運的厲害粉筆。雖然小說的某些設定不太合理,我卻依然受落,《夜巡者》活脫脫是金庸老先生的《笑傲江湖》羅剎國版,妙哉!

「你有讀過?謝爾蓋是我們俄羅斯分部最親近的凡人朋友,我們向他提供了不少資料,作品寫得不錯,他把異人改動為超凡人,加添吸血鬼、幽界、大審判法庭等虛構設定,是一系列出色的奇幻小說,哈!」老伯到底在胡說什麼,聽得我糊塗了,難道他真是個武功高強的瘋子?

「謝爾蓋?是那個盧基揚年科?我在幻聽吧?超凡人即是異人?這些都是真有其事?」我吃的驚足夠兩天的食用分量,超凡人竟然不是虛構而成,而是真實地存在。

不!老伯說過我有潛質,也許是成為異人的潛質,我將會獲得某些驚人法力,這正合我意,我內心暗喜。

先描述一下眼前的世界,不太奇幻,一切如常,我身處人來人往的鬧市,眼前是城市裡最繁忙的十字路口,車來車往,跑慢半步也趕不到對岸,沒有人願意遵守交通規則,指示燈猶如廢物,被大家一直忽略。這個地方最多的東西是途人、車輛、烏煙瘴氣,汽車排氣鼓噴出有害黑煙,途人口中徐徐呼出煙圈,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反吸煙人士,只要碰到那些廢氣污染製造者,我會選擇避之則吉,或是快步離開,巴不得馬上逃離廢氣的射程範圍。

可是,在這個世界裡,我彷彿變成了老伯般的隱形人,不論我在途人身前如何整蠱做怪,做出多個具有特色的鬼臉,竟然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令我沮喪不已。

「我正正是個第三等級的異人。」老伯的隱形法力比我略勝一籌,他鏗鏘有力的聲音依然在空氣中彌漫著,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為我帶來印象難忘的奇幻體驗。

「什麼?」第三等級,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而且我見識過他的超能力,由衷地說,我對老伯的信任程度比父母還要高一些。畢竟一位美國超級英雄總是教育我「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道理,老伯法力高強,必定是個為正義而戰的絕世英雄。

老伯敘說了一些異人故事,我把一字一句都好好的放在心裡,原來真實的異人和小說裡大有分別,異人是擁有多種法力的超級人類,不會死、不會老,有著光明與黑暗兩方勢力,分別是凌盜者和吃屍族。兩方在表面上對立,在本質上,卻是同屬一族的異人,在對抗的同時,追求長久的平衡。此外,異人永遠被神秘詛咒所困擾,痛楚在每一年都會出現,需要吃食活人的記憶來抵消詛咒,我雖然不太理解痛楚的程度,但相信會比腸胃炎更嚴重一些。

嗯,凌盜者好像活得舒服一點,升級是用「解任務」的方式進行,吃屍族令人作嘔反胃,他們除了吃食記憶,更會把那個人的身體一併吃掉,單是憑空想像,足夠令我毛骨悚然,也許是想像力太過豐富的緣故。

我相信較為注重衛生狀況的人都會投靠凌盜者,假如現在給我機會成為異人,我會選擇凌盜者,是不容置疑的。

2012年8月5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一章:大限將至

《狼狼》

第十一章:大限將至

一時間,小女生無法開口,一直在猶豫,我唯有默默待她說下去。

阿理表現急躁,喝令說:「馬上拿出手機,給這個人拍下照片。」

接著 ,一臉不甘心的小女生依照阿理的指示,從牛仔短褲的口袋裡掏出不知名的時款手機,我完全不了解手機的型號,感覺非常陌生,好像和時代脫節了。她按下手機下方位置的圓形按鈕,在熒幕上指手劃腳,用手機的攝像鏡頭對準我的臉,「咔嚓」一聲,為我拍下一張照片,再把手機遞給阿理。

阿理卻把手機硬塞給我:「看!快看!」

我遵從他的吩咐,不敢有半分怠慢,立即握住手機。我知道他緊張萬分,但不明白何以急成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冷靜,臉上甚至帶著不合理的慌亂,一點也不像印象中的麥格理。

不消一會兒,終於看到照片,照片不能使我投入,甚至不願意相信自己的一雙眼睛,看到了一張人像照,裡面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滿臉皺紋,飽歷滄桑,皮膚粗糙,老得連眼睛也差點睜不開,看上去應該有八十歲,說成九十歲都不過分。我對這張臉沒有絲毫印象,只好無奈的搖搖頭。

我肯定地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阿理突然站直,氣沖沖的說:「不可能!你不可以這樣說!」

小女生見狀,一臉無可奈何,她試圖說服阿理冷靜下來。她靠近阿理,在旁耳語,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楚他們之間的對話,只知道不用花費太多時間,她已然成功安撫滿腔怒火的阿理。他再次坐好,表情變得複雜混亂,臉上肌肉出現不規則的扭曲,竭力壓抑著某些情緒,看來他不希望自己再次爆發。

五分鐘過去,我們三個人保持沉默,我趁著空白,望向玻璃牆外的行人道。這是個天朗氣清的大清早,外面的空氣看起來格外 清新,地面有著下雨的痕跡,我猜昨晚的某個時分曾經下雨。藍天掛著各形各狀的純白雲朵,太陽也趁機跑出來,陽光照耀著我們的大地,這會是個難得的晴天。

我呢喃自語:「好白的雲,好藍的天。」一個人陶醉於和藍天白雲有關的夢幻。

首先打破悶局的人是小女生,她向阿理說:「你真的冷靜下來了嗎?」

阿理沒有剛才的緊繃,情緒已然平服,他嚴肅地說:「沒問題。」

小女生笑說:「狼人果然是狼人,性情永遠這麼暴躁,這是原始天性吧?」

阿理換上稍微輕鬆的表情,向小女生說:「阿森也是這樣子的吧?他曾經也是狼人啊。」

旁聽的我很想偷偷取笑,兩個人不斷說什麼狼人的話題,這個世界又怎會有狼人存在呢,那是傳說中才會有的怪物,我知道了,他們在胡說八道。

小女生咕噥:「爸爸的性格比你好得多……」

不知道阿理是真的打算換個話題,抑或別有用心,他突然又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對他們的對話內容感到陌生,完全不合口味,參不進話題,一個人在納悶,唯有四處張望,觀察這家咖啡室,八卦一下周遭的客人,他們各忙各的。

小女生說:「嗯,你的朋友身上出了大問題。」

同時間,阿理和她不約而同把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他向我說:「狼,我的老朋友,看來你身上發生了大事件,出現非常嚴重的問題。剛才,照片上的人正正是你的本人,本來只有四十歲的你,一夜白頭,變成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伯。一個夜,老去幾十年,再這樣下去……」

老朋友的一番說話帶來了極大震撼,我不知所以 問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阿理不語,彷彿有著難言的苦衷,難道他還有更具震撼力的話要說?善良的他害怕我會遭到傷害?

我勇敢地說:「阿理,想說什麼,隨便說,不要婆婆媽媽。」

這個時候,阿理竟然逃避我的目光,選擇垂下頭,凝視地板上的那些咖啡杯碎片,零零碎碎的。毀掉的杯子,代表著不吉利的兆頭,阿理難以啓齒,看到目前狀況,我不打算使老朋友難堪,所以決定轉移目標,出其不意地捉緊小女生的手,阿理為之側目,小女生顯得一臉錯愕,頓時不知所措。

我放膽說:「就由你來告訴我!」這是絕對的喝令。

她毫不遲疑說:「爺爺,你會死,而且可能活不過幾天!」小女生的反應使我大感意外,回答很是爽快,除了我,阿理同樣始料未及,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本該震驚的我卻表現得出奇地鎮靜,迅速 恢復過來,呵呵大笑,我向他們說:「真的嗎?原來我活不了多久,哈哈哈,那我還可以做些什麼?」語調異常活潑,表情異常豐富,我不懼怕生命的結束,大限將至,死期觸手可及,還值得消耗心神去害怕嗎?

小女生望向阿理,大概是由於她提供不到任何實質的建議,要想出好主意的話,還是需要依靠阿理,他除了是我的老朋友,還是一家大公司的老闆,擁有一個可靠的身份,值得人們信賴。

阿理進入沉思,片刻過後,好像挖出了主意,他問我:「狼,假如還有轉機的話,你還想生存下去嗎?還是,你只想找回嫂子?」

我堅定地說:「我渴望生存,也想找回老婆。假如我真的命不久矣,沒有機會延續生命,也想和她再見一面。」

阿理用力點頭:「這就好了,一切一切,你也要依從我的。我心裡有數,知道接下來要辦些什麼。我們要先到一個地方,然後我會想辦法找到嫂子,這樣沒問題?沒意見吧?」

我展露微笑,欣然接受:「既然我也活不了多久,一切就聽從你這位老朋友,你是大老闆,一定有你的辦法。」

聽罷,阿理以一個滑稽的笑容作回應,有著哭笑不得的感覺。然後,他再向小女生作個苦笑,我未能理解,被蒙在鼓裡的不安感立時湧現,絕不好受。

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萬萬料不到的是,我竟然毫無畏懼。我在想,既然自己是個平平無奇的人類,無故患上懷疑是急劇衰老的頑疾,還可以作些什麼來解決或補救嗎?答案是肯定的「沒有」,一切不可強求,難以逆天而行,我可以作的不多,只容許等待死亡的來臨,接受早來的結局。

阿理問得好,想法周詳,在臨死前讓我再見老婆一面,我會感到心滿意足,了無牽掛 。當然,我無法保證和她再見那一刻的真正感受,可以淡然,可以瘋狂,可以激動,誰也無法預料得到。

沒多久,我們即動身離開咖啡室,原來這是附屬於快餐店的小型咖啡室,這是我第一次的到訪。在此之前,我對這個地方沒有印象,至於昨晚我們為何會來到這裡?大概只有阿理和小女生才知道真相,我忘了,忘得徹底。

相對已久,我還未知道小女生的名字,乾脆繼續喚她小女生就好,我在不久後便離開人世,對於她的名字,知道與否其實不太重要。

抬頭看,知道天空放晴,時間是早上的十點鐘,我們乘計程車前往阿理所說的目的地。在車廂裡,我自然入睡,和阿理一起乘計程車的情景,使我憶起多年前的酒吧一夜,我們待在愛琴海喝酒的一個午夜,由於出了意外,成人禮急速 變奏,我無法忘記那些片段。一些和阿理有關的回憶,我不自覺的牢記著,他總是個重要人物。

可是……昨晚發生過的事情,卻一點痕跡也沒有殘留下來。

2012年7月25日 星期三

《凌盜》改 第三章:天台的小酒館

《凌盜》改

第三章:天台的小酒館

『光明一方的勇氣』

年輕的黑暗吃屍族,擁有第二等級,他是少年尼奧。

透過回瞻過去,我得知他曾經施展法力「催眠術」,是其擄走小佩的技倆。不過,這只是他擁有的其中一種法力,餘下的依然是個謎團。我沒有忘記觀察他的氣牆,估計吃食記憶的限期將至,詛咒的痛楚為他帶來程度嚴重的困擾,不斷浸蝕和折磨他的意志。

不容置疑的是,尼奧的目標是小佩,身為吃屍族的他,除了吃食記憶外,會否把她的身體一併吃掉呢?對我來說,兩種情況的分別著實不大,一個喪失記憶的小佩不再是我知道的小佩,假如我們再次相遇,只會成為對方的陌路人,不再相愛。第三個情況是啟蒙,可能性低微,一個第二等級的異人不會笨到犧牲自己的等級去啟蒙別人,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蠢事。在我眼前的唯一選擇,是施展渾身解數,盡力救出小佩。

我沒有絲毫猶豫,不打算浪費珍貴的分分秒秒,我再次進行腦波對話,在凌界內把回瞻得來的資料給費蘭度報告一次,包括尼奧擁有的獨特氣牆。那是一幅年輕活潑、滿是塗鴉的牆壁,加上抽象化的處理,著實迷人,令人難以相信那是屬於黑暗一方的氣牆,為我帶來了深刻的印象。凌界和氣牆透視出人類的本性,比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來得真實和坦白。

可惜,他本性不壞,卻選擇了依附黑暗。

由於情況緊急,我等不及漂亮女職員的指示,決定動身離開。步出商業大廈並回到七人車內,沙文笑稱只需要三分鐘便可到達下一個目的地。我由衷的佩服費蘭度和沙文的效率,從離開成衣批發公司到返回七人車期間,經過短短的幾分鐘,他們根據我的描述和尼奧的氣牆,成功算出他的所在地,距離商業大廈不遠,只需駛過兩條大街,是一座住宅大廈的天台。

「桑比,你的等級不及尼奧,所以我為你帶來了兩件法器,來彌補甚至是超越你們之間的等級差距。」費蘭度說來容易,可是尼奧等級較高是鐵一般的事實,簡單的直拳已能造成程度更大的傷害,即使用上了法器,依然是個艱難的越級挑戰。

兩件法器,分別是一副黑色粗框眼鏡和一只銀戒指,費蘭度曾經簡略的說明它們的用途,雖然了解不深,但現在肯定不是懷疑和猶豫的時候,我必須相信自己的法力和費蘭度的智慧,還有法器的威力。

我們都是異人,必須遵守既定的條約,異人之間的決鬥限定為一對一,等級差距也有所限制,高等級者不能直接挑戰低等級者。因此,我的上司費蘭度無法參與我和尼奧之間的決鬥,我將孤軍作戰,直至戰勝尼奧,或戰死為止。這是我的第一次決鬥,勝算很微,假如無法打敗尼奧,我另有救回小佩的後著,代價是一點點的付出和犧牲,我相信是值得的。

為了進入住宅大廈,我隨意編了一個找朋友的爛理由,成功騙過當值的管理員,他露出寬容的微笑,沒有半點戒備心,打開大門讓我內進。他著我在訪客登記簿上寫下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作簡單記錄便可,我二話不說的填上虛假資料,他未有加以查證,處事馬馬虎虎,這個年代的大廈管理員果真是白混的。不過,我還得感謝他為我節省了一些寶貴的時間。

不幸的是,唯一的一台升降機出現故障,並需等候維修,我猜這是尼奧的主意,企圖拖延時間,讓他可以輕鬆的完成整個吃食過程。可惜,他只是個少年,心思顯得不夠縝密,沒有考慮自己的對手很有可能是個異人。是異人的話,只需要集中精神,增強護身的凌氣,跑二十層樓梯也成了一件易事。

我僅僅花了一分鐘,已經到達大廈天台,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打開鐵門,怎料到迎接我的卻是一個絕然不同的場景,是尼奧的另一種法力「創造幻景」,我真的看得傻眼了。這裡是他設計的幻想空間,一旦步入天台範圍,便會看到一片虛幻假象,是一家西班牙小酒館,店面不大,布置尚算典雅,燈光被人刻意調成昏暗,彌漫詭異的氣氛,似是一片危險的陰影。試想像在鬧市之中找到一家餐館,卻發現內裡沒有半個客人,自然會對這種陌生環境產生懷疑,不安感隨之湧現。

「終於來到了嗎?忠於光明的凌盜者,我先作自我介紹,我是尼奧,是依附黑暗的尼奧啊!」少年染了一頭金髮,自信十足,年齡估計為十八歲。個子不高,身形瘦小,一身嘻哈打扮,分別是鴨舌帽、大T恤、垮褲、破舊運動鞋、粗鍊子。看到尼奧的樣子,我禁不住暗笑起來,我們的生活圈子似乎大不相同。

他續說:「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歡迎光臨我的酒館!」

「哈哈,不如先在你面前幹她一回,然後把你捆綁,讓你親眼目睹我怎樣在凌界內吃食她的記憶,包括你們的所有共同經歷,令她徹底忘記你的存在。然後,在你面前吃食她的身體,一塊跟一塊,緩慢的、優雅的、享受的。我打算先從四肢開始,接著是身體和內臟,最後的是頭部,這是我給你的優待,讓你擁有更長的時間去欣賞她痛不欲生的表情。」面對尼奧的胡言亂語,我選擇了沉默。

「凌盜者,這些都是我對你的恩賜。吃掉她之後,我會成為第三等級的異人,然後狠狠的把你轟上天堂,可惜你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因為她是個凡人,死後會下地獄,哈哈……」尼奧發出狂妄的大笑,我不了解他和凌盜者之間的仇怨,幾段說話卻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年輕的他不可能如此癲狂。

「我是桑比,你絕對不會得逞!」我挺直身體回應,更向前踏出一大步,這代表我的勇氣,決意向他挑戰,是異人之間的一對一決鬥。

坐在尼奧身旁的人就是小佩,她已經被尼奧所催眠,把身體挨靠到尼奧胸膛,尼奧緊緊的擁著她,放肆地撫弄她的乳房,輕咬著她的嘴唇,目睹此情此景,我終於按捺不住,真的被他惹火了。

「我誓要阻止你,別動她分毫!」我急步跑到尼奧身前,毫無保留的用右手打出一拳,不偏不倚地擊中他的一張臭臉。我攻其不備,一下突擊把尼奧打倒地上,挫其銳氣之餘,更令小佩脫離他的控制。

小佩眼神迷離,但相信她還未失去憶,身上持有兩件輔助法器的我,法力獲得暫時的提升,感應到尼奧仍然承受著詛咒的痛楚,他還是個第二等級的異人,和我力量相當,渴望吃食人類來換取升級的機會。

「看著我……」是尼奧的腦波,他嘗試施展法力「催眠術」,由於等級的差距,我自然地受到腦波牽引,朝跌倒在地上的他一看。

「咦?」尼奧神色詫異,驚恐萬分。

我趁這個難得的空檔取出另一件法器銀戒指,迅速套在小佩的食指上,根據費蘭度的說法,這件法器專為凡人而設,是第二等級的銀戒指,作用是中斷和異人的凌界連接,除非尼奧是個第三等級的異人,才可以繼續維持聯繫,對抗戒指的法力。

「看著我……」尼奧再次透過腦波,作出引誘,他還未發現問題出在那個地方,我架起的是一副具有反射能力的眼鏡法器,可憐的低智慧吃屍族遇上了無法想像的難題,一下子,他的最強殺著催眠術竟然失效,他被嚇得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你的法力經已經失效,無計可施,無路可逃。」我簡明地指出他目前的處境。

「是嗎?真的嗎?恕我不能認同你的說話,只有一級的你,還活在我的幻景之中呢,哈哈!」尼奧還沒有死心,竟然想到利用整個幻景作為攻擊武器,小酒館內的餐具、擺設、各式各樣的紅酒、白酒、烈酒,在他的指揮下,全數飛向我方,這不是一般的攻擊,而是一場可惡的暴風雨,目標是我和小佩。我擁著神智不清的小佩,用背部擋住尼奧的攻擊。不消一會兒,身上每一個地方都被刺穿,留下無數破洞,鮮血和酒精混合成一股噁心的味道,小佩卻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真不合時。

「康康,是你嗎?」小佩喚著我的暱稱,是專屬於她的。

「嗯。」我忍受著身體的痛楚,強擠出一個笑容。

「哎呀,你滿身都是血啊!這裡是那裡?那個人又是誰?」小佩哭著道,她緊張地擁著我,似乎想不起在會客室被尼奧催眠和擄走一事。

「不要緊的,你先睡一會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用著溫柔的目光,凝視小佩的雙眼,由於我沒有尼奧的催眠術,只好使用最簡單、最原始的方法,用力一劈,把她擊暈。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的舉動還是很有凡人的感覺,是個幼嫩的異人。

「凌盜者,你是完全無法阻止我的離開。」吃食行動失敗,尼奧意圖逃走,單看今次的一對一決鬥,等級差距起了決定性的影響,他把我打至重傷,順利全身而退,依然是決鬥的贏家。幸好,我是個異人,即使身負重傷,也不會這樣兒戲的死去,在回到公司後,只需要待在療傷浴池一段時間,如無意外是兩個星期,我將會完全康復。

「桑比。」是腦波,是費蘭度的腦波。

「我對你施展了共情術,你不必說話,剛才發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現在的你處於劣勢,但還未絕望,我們絕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必須完成捉拿尼奧的任務。」

可惡的費蘭度,恃著身份和地位,擅作主張的向我施展法力。更可惡的是,他把話說得莫名其妙,我的等級不但比尼奧為低,而且沒有任何攻擊法器在手,他說什麼反勝,實在是談何容易。

費蘭度續道:「你成功阻止吃屍族的吃食行動,已經升上第二等級。不過,你立即受到尼奧猛烈的幻景攻擊,所以仍未察覺升級一事。現在是時候了,馬上進入凌界,觀察氣牆上的變化,領悟命運送你的第二種法力。重要的話已經說完,不要輕言放棄,拜託了!」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都了解,所謂「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竟然忽略了升級一事,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成為第二等級的異人。

我再次走進自己的凌界,盤腿而坐,嘗試觀察氣牆的變化。我閉著眼睛感應,知道它在跳動、在表達,氣牆是一幅森林美景,給我一種平靜悠閒的感覺,經常撫慰我的心靈,是一片難得的寧靜。我懂了,注意到它的改變,油畫的下方添上了一道清澈的小河流,雖然不起眼,卻是自然的存在,沒有半點違和感,使它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畫。

眨眼過後,我決定跳出凌界。

我勉強支撐身體並站直起來,把小佩揹在肩膀上,沒有半點遲疑,沒有絲毫畏懼,抬頭看到的是尼奧驚訝的表情,他不斷張開嘴巴說話,動作有些誇張,我未有聽進耳內,我忽略他的聲音,無視一切猛烈攻擊。儘管身上的傷口持續流血,滿身傷痕,氣息越見虛弱,酒精每一秒都在灼傷我的皮肉,折磨我的意志,但我開始習慣這種肉體上的痛楚,忍耐力也同時獲得提升。

不論尼奧或我,都無法預計接下來的結果,我只是鼓起勇氣,放手一搏,沒有實際的把握。現在的我是第二等級,獲取了第二種法力,我不了解施展法力所帶來的效果,將會激起那一種作用,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緩慢的腳步把我帶到尼奧身前,向來是意志堅定的人才能擊敗強敵,是時候分出勝負了,依附黑暗的少年尼奧。

「尼奧,天台的小酒館,這個由你創造的幻景,該消失了。」我微笑說道。

尼奧一臉惘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似乎察覺到形勢的逆轉。我的法力對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詛咒的痛楚開始吞噬他,他的喉嚨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這是每年一度的痛楚,我能夠了解的,不論是凌盜者還是吃屍族,永遠被詛咒所纏繞。

限期已到,尼奧無法吃食小佩的身體,甚至是記憶也嘗不到,他會被送上天堂接受審判,降低一個等級,掠奪一種法力,詛咒是異人們的命運,誰也無法改變既定的安排,他只好聽天由命。我為他感到痛惜,假如不是受到黑暗一方的啟蒙,他很有可能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我們異人無法改變過去,他選擇了黑暗,將會繼續依附黑暗。

第二種法力是「法力抵消」,在一公尺範圍內,消掉對方所有法力。

孤注一擲,終究是成功了,我為之鬆一口氣。

接下來的善後工作,包括稍後對尼奧作出的徹底調查,將由費蘭度和沙文負責,我只需要揹著小佩,離開這個曾經是小酒館的天台,那是一種美妙的法力,單憑想像創造出一片逼真的虛幻境地,尼奧更機智的利用幻景中的物件向我進行攻擊,他差點成功。看著熟睡的小佩,我慶幸她依然是個單純的凡人女生,過著無憂無慮的簡單生活。我由衷地希望回到過去,回到我和尼奧還是凡人的時候,可惜的是,我只懂得回瞻過去,重看過去的片段,卻無法演出一個不同的版本。

沙文日記

這宗事件既不協調,也不妥當。

費蘭度要我單獨進行調查,找出尼奧吃食張曉佩的起因,可是,那個孩子完全沒有可疑。他曾經吃過一個人,是個垂死病人,那個人和我們凌盜者扯上不關係。表面上,他沒有吃食張曉佩的動機,而黑暗一方的大人物狄米爾更不會讓自己的手下任意妄為,破壞兩方勢力的平衡。

凌盜者一直囚禁著尼奧,由於調查的需要,我每天都會和他見面,透過朋友般的交談,知道他本性不壞,投靠吃屍族大概是出於無知。我得到他的允許,觀察了他的氣牆,和桑比所形容的差不多,充滿年輕人的活力,看後使我著迷。因此,我對他看法從懷疑漸漸轉變為信任。

沒錯,光明與黑暗兩方對立,矛盾的是,我們都是異人。

事件中最大的謎團和尼奧有關,我借用費蘭度的法器「鍵盜」讀取他的記憶,發現當中有著一小片空白的部分,斷斷續續的、莫名其妙的,有理由相信他的記憶被人故意刪除。

尼奧,大有可能只是一顆棋子,是先發的第一顆,有某個人或集團企圖利用棋子,影響兩方之間的友好關係,破壞我們長久的平衡。

最後,我用法力結束一切,花掉十五分鐘,靜悄悄的看透尼奧的身體和凌界,終於有所發現。我發現一股神秘的凌氣依稀存在,很微弱,比黑夜中的燭光薄弱,比凡人的生命渺小,只有等級比我們高的異人才可以把凌氣隱藏至這個境界,即使是領導級的人物,費蘭度和狄米爾也無能為力。

調查告一段落,那孩子最終獲得釋放,我們未能蒐集足夠證據,無法證實吃食事件是由他一手策劃。在過去的一星期裡,也就是囚禁期間,我漸漸相信他的人格,沒有別的地方比凌界更能了解一個人的真面目,那孩子的最大過錯,是每個人都曾經犯過的年少無知。

作個簡單的總結,凡人張曉佩差點成為遇害者,凌盜者桑比需要待在療傷浴池進行治療,吃屍族尼奧失去一種法力和一個等級。

真正的威脅尚未降臨,在光明與黑暗兩方之中,難道只有我一人發現這些被隱藏的線索嗎?還是兩位領導所知的比我為多?看得更透徹呢?

我深信不疑的一點是,我們兩方都是異人,追求的是長久的平衡。

日記寫於尼奧被釋放那天。

沙文

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對我而言,小芙是個陌生的小女生,年紀輕輕,看來不足二十歲。在咖啡室,在我們三個人之中,阿理和我一直交談,小芙一直把玩桌上的空膠杯,偶爾吸吮杯中逐秒溶化的冰水,這屬於她的無聊,用來打發時間。這個情景使我想起當年的三人行,我們的少年時代,有阿理、海澄、我,有過快樂難忘的好時光。

這個午夜,換上一個小芙,阿理和我已經是四十歲的中年人,青春不再,時光溜走得既急且快,我仍然記得十八歲前的往事,相信阿理也忘不了那些年和事。我看著言談舉止皆活潑的小芙,雖然長得不像海澄,卻同樣擁有一張標致的臉,對待阿理的態度同樣是老實不客氣,怪不得阿理會把她帶在身邊,風格有異的小芙可能也會令 他憶起海澄,內心湧出一股悲慟。

我點頭認同阿理的話,同時承認自己的狀況絕不正常。

我們的坐位面向外面的行人道,僅有一道 玻璃牆作分隔,我偷看那片玻璃,看到那個反映出來的自己,那張臉的確有六十歲,如小芙所言,甚至是七十歲,一頭斑白、滿臉皺紋、神情憔悴,我開始接受不到如此蒼老的一個自己。我有找回青春的衝動,所說的並不是小芙正擁有的雙十年華,就算是四十歲、五十歲的外表也好,給我多一點活力,給我重新掌握人生也好,我會因此而心滿意足,露出會心微笑。

唉,我長嘆一聲,想向身旁的兩個人表達孤獨的內心世界。好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向別人打開心窗,我明白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很久不見的阿理雖然是狼人,但絕對值得信賴,他帶在身邊的小芙看起來也是個善良的小女生,我應該放下多年顧忌,勇敢向他們坦白。

阿理注意到我表情猶豫,他嘗試打破沉悶局面,站起並走到櫃檯。站崗的職員剛好回來工作,阿理立即買下三杯鮮奶咖啡,在那邊付錢,挨在櫃檯等待片刻,然後一臉輕鬆的捧著三杯咖啡回來,杯子不斷冒煙,咖啡是新鮮炮製、熱烘烘的,為我們帶來一陣暖意。

雨還在下,氣溫驟降,快餐店裡的溫度大概維持在二十至二十六度之間。在坐下的十分鐘後,我的身體開始發冷,鮮奶咖啡來得及時,小芙也為此流露出滿足的表情,她喜歡手裡的咖啡,我也是,更喜歡久違了的溫暖。

我感動得眼泛淚光:「謝謝你,阿理。」

「不客氣。」阿理回應。

我們各自提著屬於自己的杯子,溫暖的感覺由手指頭傳達內心,也從嘴唇直達腦部。多得一杯咖啡,我的精神恢復不少,在平日的這個時分,我應該在床上睡覺,不然的話,我會拼命回想,想得頭昏腦脹,想得哭喪著臉。現在,接近午夜的三點鐘,稍後將至的便是清晨,我不但沒有躲在家裡 ,而且和兩個友人一起喝著鮮奶咖啡,感受著久違的友情,還有成長後、投身社會後難得的快樂。

除了阿理和海澄,我再想不起任何和朋友 有關的記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 開始,我的記憶不斷流失。有些時候,就算花掉一個晚上,也不能想起往事的詳細,是由於我正在急速衰老吧?我擁有這副身體四十年,卻無法給 出一個解答。

我放下咖啡杯,然後說:「剛才,我想問兩件事,第二件事情是我想知道過去的那些年來,阿理忙的是什麼?」

阿理依樣放下咖啡杯,臉帶微笑說:「我搬到狼人族的地方,學習控制難馴的力量。然後周游列國、四處流浪,最後繼承父親,當上狼人族的領導,這就是過去多年生活的縮影。」

我滿意阿理的回答:「這樣很好,我對十八歲後的你幾乎一無所知 ,現在能夠知道老朋友的過去,那些生活似乎很不錯。」

這個時候,這種話題,小芙搭不上話,她或許覺得這種老朋友式的敘舊並不有趣。她提著咖啡杯,把嘴唇貼住杯子邊沿,偶爾喝一小口咖啡,偶爾觀察外面的行人道。沒有途人經過的街道顯得格外冷清,我隱約看到一些故事,她的臉上殘留著寂寞的痕跡。這個小女生不簡單,表面上天真爛漫,神情裡暗藏唏噓,她也有過屬於自己的經歷,過著與眾不同的人生。

阿理續道:「狼,既然如此,你也要把自己的故事簡單說一遍。」

「想知道那部分?」

阿理說得直截了當:「你想找回嫂子,那就告訴我關於 嫂子和孩子的部分。」

我沉默下來,不是支吾以對,而是依照阿理的意思,拼命憶念所有老婆和藍的關於。憶起眾多往事,剩下模糊的大概,內裡的細節和對話,一點都想不起來,我想得很苦,臉上肌肉扭曲,表情變得痛苦,阿理沒有說話、沒有催促,安靜的關注著我的狀況。他呆滯地提起 咖啡杯,我苦苦回想十分鐘,他也提著杯子十分鐘,沒有喝過一口,我知道他在精神上支持我,和我共渡難關。

分分秒秒流逝,我感覺到記憶力逐漸被削弱,對所有事物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即使 是身旁的阿理,我好像記不起他一直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也是我認識的友人嗎?還是……是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幹嗎,我會來到這家咖啡室……

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緊緊抱著自己的頭部,越來越用力,記憶被削掉的痛楚不斷湧現,這種劇痛不單出現在肉體上,情形就如有一條嘴饞毛蟲不停在我的腦內進行蠕動,然後一口接一口肆意吃取我的記憶,我頓時感到全身缺乏氣力,沒多久,我抵受不住,索性把頭部和上半身都伏在桌上。

就此昏睡過去,想像出來的毛蟲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活動,牠繼續吃取我四十年人生的記憶,我開始習慣這些痛,感覺如被螞蟻咬到一樣,出現一陣陣痕癢、一瞬間的麻痹,我知道自己走進了意識的空間,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望不見光明的無盡黑暗,那是一處連一盞街燈都沒有被掛上的地方。我嘗試尋找自己的影子,但遍尋不果,差點忘了沒有光便沒有影的道理,連小孩也懂的常識,我都快要記不起來,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終於尋回最簡單不過的道理。

記憶流逝的同時,我也意識到何以一下子便習慣這種「毛蟲之痛」,原來過去的那些年來,幾乎每一天也出現相同的感覺。有些時候,一天會有幾次嚴重的痛,有些時候,只有頻密擾人的輕微痛楚,我終於明白自己在多年間,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習慣了流失記憶,記憶變得零碎,往事的細節也忘記得一乾二淨,我搞不懂到底誰在作怪,只知道那個人可能想刪掉我的一切記憶!

記憶不就是一個人的所有嗎?

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我放棄尋找出口,我似乎打算讓自己繼續沉沒於只有意識的空間,我忘記何時作出這個決定,這裡沒有時鐘、手錶、手機、沙漏,我找不到所有提示時間的機器,甚至忘記自己是陷入只有意識的困局中,抑或……我是故意躲進這裡,作為逃避現實的防空洞。

直至一道光線穿過我的眼皮,撞擊我的瞳孔,一直身處黑暗空間的我並不享受無緣無故闖來的光線,堅持緊緊的閉著雙眼,寧願躲在那抹黑暗當中,決不回到真實世界 。

「狼,醒來吧。」

這是麥格理的聲音!

這個人……是我多年以來,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在腦海中仍然有著他的印象,而且十分深刻,我知道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應該睜開眼睛去望他一眼……

不過,阿理怎麼會在我的地方?在我的身邊?

我們多年不見,因此,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打開眼睛,暫時放棄那個黑暗的意識世界,發現自己身處一家咖啡室,伏在一張圓形木桌上,右邊有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一頭凌亂的黑色長髮,身穿一件殘破的舊背心,他肯定沒有細心整理自己的造型;左邊,近玻璃牆的坐位,有一個睡眼惺忪的短髮小女生,沒精打采的,架著眼鏡,瞇著眼的樣子淘氣可愛,年紀應該只有十多歲,擁有一張青澀的臉,配上精緻的五官,是個可人兒。

右邊的男人再一次用力喊我:「狼!」

原來男人真的是麥格理,難怪聽到他的聲音時,立時出現一種熟悉的感覺,不過他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多年不見的他還是保養得宜呢。

左邊的小女生?

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刻意去想,因為勉強想下去,稍作休息的記憶毛蟲可能會受到外來刺激而再次活躍起來。第一時間,我猜她是阿理的女兒,可是一生只愛一人的阿理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又好像不合理,所以她應該只是阿理的友人。到此為止,不多想,不多猜,用最省氣力的方法壓抑毛蟲。

我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說:「阿理,怎麼你會在這裡?怎麼我們又會在這裡?」

阿理誇張地瞪眼,一臉茫然的望著我,好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嘴唇展示著誰也看得見的顫動,就如驚弓鳥,遭到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久久不能平服 。他的右手提著空空的杯子,沒料到他的手也在劇烈抖動,杯子逐漸脫離他的手指,然後,我眼睜睜的目睹它應聲墜落,一連串的畫面就如慢鏡般播放,直至跌成散滿一地的粉身碎骨。

我望著表情惶然的阿理說:「阿理,到底怎麼了?」

左邊的小女生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爺爺,你的樣子……」

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狼狼》 第九章:蒼老得很

《狼狼》

第九章:蒼老得很

恢復原形的阿理向通話另一方的小芙說:「很快,多給我五分鐘。」

沒有說一聲再見,阿理立即掛掉電話,把目光轉移到表情呆滯的我臉上,我被嚇得張口結舌,他手臂一伸把我扶起,神色自若的笑說:「狼,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什麼……原來……你真的是頭怪物……」

怪物二字沒有激怒阿理,反過來,他保持著誠懇的笑容,滿不在乎地說:「對啊,我是怪物,我是狼人,所以在愛琴海的那一夜,我為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沮喪。簡單說說,狼人如一種病毒,我曾經是狼人病的帶菌者,在快滿十八歲時,突然病發,無可奈何的成為了狼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

再次回憶過去,那一家酒吧,那一個午夜,那一個年輕的阿理。情景歷歷在目,假如這便是真相,那麼當晚發生的事情已經可以解釋得合情合理。這一晚,身處寂靜天台,我並不懼怕狼人阿理,誠然相信身旁的老朋友,他絕對不會吃掉我,這不是僥幸的死裡逃生,而是朋友間的互相信任。

想到這些事情,我的心情倒是輕鬆不少,如放下心頭大石,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哈,難怪你可以一腳踩破地板。」

阿理不以為意:「那只是很初步的力量,當時我還未學懂控制狼人力量,現在的我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說畢,他拉起身穿的舊背心,展露誇張的腹肌,如此健美的身材只有短跑好手或健美先生才配擁有,我大開眼界。

本來還想再問下去,關於狼人的、阿理的,不過他卻搶先一步:「邊走邊說吧,小芙在快餐店等我們,她已經等得不耐煩,女人真的很麻煩,就算是小孩子也是這樣子麻煩,快點動身吧!」

我們取得共識,立即離開唐樓天台,鐵門快被關上的一刻,我回望天台一眼,垃圾的臭味固然使我印象深刻,但阿理才是天台裡的主角,他擁有驚人的身份,變身成狼人的過程叫人拍案叫絕、畢生難忘。哈哈,老朋友竟然是狼人,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在三言兩語間,我明白他不再在意自己的身份,想多一點,他可能一直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不以自己是怪物而自卑,活得比我逍遙自在太多。

撫心自問,以上的這些,我真的可以清楚記下來嗎?

當再次用力回憶過去,很有可能把這些經歷忘得一乾二淨,我不能給出肯定的答案,害怕忘記,害怕失去記憶,曾經發生的事情轉過眼變得陌生,感覺好不自然、好不協調,感覺到生命的沙逐漸逐漸的流失。

外面的雨下個不停,我嚷著要回家拿傘,阿理堅決說不,他沒有交出任何不提傘的理據,只是出手阻止,堅持同一句話,就是「不需要」。然後,他再次變身成狼,擅作主張的把我放到背上,揹負我,從天台往下跑八層樓梯,走到半路中途,搖搖晃晃的,我又開始想吐。阿理果然是頭怪物,雖然我長得瘦小,但始終擁有正常成年人的體重,他揹負我跑到地面,依然面不改容,沒有氣嗆,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怪物、狼人。

雨勢持續加劇,細雨不再,偶爾還聽到幾聲雷響,當了四十年人,我明白這場雨不會在短時間內結束,可能到明早才會停雨,我了解,因為記得先前的一個星期裡都沒有下過雨。抬頭仰望烏雲密布的夜空,一層疊一層遮蔽月光,我按捺不住內心的不安,再次提議:「還是回家拿傘吧。」

阿理堅持己見,斷然拒絕:「不用!」

在沒有途人經過的街道上,阿理化身狼人,把我拋到背上,示意我要好好抓緊他,強調接下來的速度將會快得驚人。起初,我當然有些懷疑,以為他在誇讚自己。結果是我錯了,不消兩分鐘,我們已經抵達那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一般來說,用雙腿走這段路需時約十五分鐘,變身成狼的阿理只花了不足兩分鐘,而且他還揹負著我,他再一次教我驚訝不已。這一夜,麥格理彷彿成為了不可思議的代名詞。

阿理在一瞬間變回人形,向我說:「狼,到了,就是這裡。」

我掩飾不了內心的震撼,茫然說道:「這未免太快了吧?」

阿理顯得胸有成竹,笑說:「哈哈,快嗎?我還可以跑得更快……不過,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外面下著雨的,再站在這裡會弄濕身體。」

給阿理這樣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身上竟然未有沾到半滴雨水,狼人的跑動速度飛快,連雨水都不可能把我沾濕。我雖然大吃一驚,但沒有坦白想法,要不然,這位老朋友會取笑我是頭無知的井底蛙,小小事情便大驚小怪,對狼人來說,這是微不足道的吧。

在平常的午夜,快餐店裡客人不多,只有幾個年青人緊緊握著手提遊戲機,他們不客氣地盤坐在膠椅上,全神貫注於虛擬遊戲世界裡,不曾察覺阿理和我的出現。阿理的視線轉移到附屬於快餐店的咖啡室,我也望向同一個方向,即是我們的右方,那裡只有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小女生,束著一頭清爽短髮,架著黑色眼鏡框架,有趣的是,框架內未有鑲嵌鏡片,又大又圓的眼睛顯得更為突出。她身穿一件很隨意的淺黃色T恤,一條淺藍色牛仔短褲,還有一雙布鞋,這個人肯定是打過幾次電話給阿理的小芙。

這樣的估計完全正確無誤。

阿理步往小女生那邊,同時間,她也注意到我們的腳步聲,先望向阿理,點點頭,再察看到緊隨其後的我,再作一次含蓄的點頭,大概這就是她一貫使用的打招呼方式。

事實上,這個小女生一點也不客氣。

「麥格理,你遲到了!」小女生指著右手所佩戴的白色電子錶,同時埋怨阿理,直呼其名。

阿理臉帶歉意的說:「小芙,這可不是我的錯啊。是這個人,他硬是不相信我的話,硬要我做些事情去說服他,結果我們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

阿理口中的那個人自然是我,害他花費唇舌,我頓時不知所措,只好望著眼前兩個人發呆,不曉得回應些什麼才恰當,我向來不善辭令,說什麼也緩和不到氣氛。

第一次和我見面的小芙卻說:「這位爺爺,不用客氣,先坐下吧。」

我詫異得差點倒下來,用懷疑的語氣說:「爺爺?」

阿理取笑:「嘿嘿,你的確是蒼老了一點。」我默不作聲,無奈坐下。

我們各自坐到淺啡色的單座位布質沙發上,圍繞一張圓形木桌,桌上只有一個膠杯,剩下幾片冰塊,看來小芙在等待期間,已經把飲品喝得一乾二淨。無奈感持續,驅之不散,被人喚作爺爺是我的第一趟。我的確瘦小,也的確是滿頭白髮,看上去不健康、不開胃,但一直以為自己的外表只是比真實年齡老十年上下,極限是十五年吧。

怎麼這個陌生的小芙會喚我爺爺?

唉,這種感覺真個教人難受……

阿理注意到我的不妥當表情,微笑說:「不要介意,小芙是個白痴,是個腦殘,經常愛亂說話的。」踐踏別人來維護朋友是件常事。

小芙嘟嚷:「麥格理,不要這樣過分,我才不是什麼腦殘啊!」

我插話:「其實,我有兩個疑問。」

阿理和小芙異口同聲:「隨便說。」

這個下著雨的午夜著實有過太多驚奇,這一次,我沒有再給他們嚇住,遇上這對甚有默契的一老一幼,感動雖有,震撼卻不大。

我繼續提問:「首先,看外表,我真的長得很老嗎?」

小芙含蓄地點頭,阿理臉帶微笑說:「對了,在你家的時候我已經想說這件事,只不過不知道從何開口,到後來又忘了。總之,我也認為你長得很老,坦白說,我覺得你已經像個六十歲的老人。」

小芙更正:「是七十……」阿理迅即掩著小芙的嘴巴,不讓她胡說八道。

「小孩子可不要亂說話啊!」

我禁不住嘆息,沒精打采的伏到圓桌上,萬般無奈說:「我可能生病了……」

「生病?什麼病?是什麼衰老症嗎?」阿理好奇問道,我也視之為關切的慰問。

我陷入苦思,對於是否坦白真相,感到猶豫不決。一會兒過後,未有經過深思熟慮,純粹的憑直覺行事,勉強組織出一句說話:「和老婆一起的不久後,我不斷的老下去……」

小芙忽然用力推開阿理的手,神情流露出一絲天真,她打斷我的話:「這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們每個人在每一天都會老下去的,難道不是嗎?」

神色凝重的阿理卻吐出一句:「他的情況並不正常……」

2012年6月27日 星期三

《凌盜》改 第二章:休假時的任務

《凌盜》改

第二章:休假時的任務

『光明一方的對抗』

「讓我進入你的凌界。」

媽的!竟然是上司提出的腦波對話要求。

怎會在這個時候收到的,今天是一連三天的休假的第二天,該不會是公司裡亂了陣子吧?吃屍族不會無緣無故攻打那個地方,而且他們也能輕鬆應付,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以我的低下等級根本幫不上忙。除非,是需要進行特別的調查任務,我的法力才有機會用得上。

公司即是凌盜者在這個城市的分部,表面是經營電腦零件和產品批發業務,實際上,在裡面工作的職員大多是選擇了光明一方的異人,我們的職責不是賺錢,而是對抗吃屍族,阻止他們進行吃食。諷刺的是,異人必須依從條約,我們吃記憶,他們吃人體,這些行為都屬於條約的認可範圍。」

成為異人所帶來的詛咒,是一種依時出現的痛楚,需要吃食凡人記憶來壓抑詛咒作用,短暫的消除痛楚。吃屍族除了吃記憶,更會吃人體,作用是提升等級和法力。既然吃記憶和人體都是合法的話,怎麼凌盜者需要對抗吃屍族呢?原因非常簡單,也符合人類的本性,阻止吃屍族是光明凌盜者升級的唯一途徑,被啟蒙後的凌盜者必須執行對抗吃屍族的任務,才有機會提升至第二和第三等級。

今天才是休假的第二天,上司主動和我聯絡,情況肯定非同小可,可是本性自私懶散的我卻選擇了不作回應,抱著兩張棉被繼續睡覺。近日的天氣真是冷得過分,全球氣候反常,手機顯示的室外溫度是十五度。老實說,即使整個天空跌下來,我也會繼續抱頭大睡。加入了凌盜者將近兩年,這是第一次的連續假期,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難得的休假。

「想回到過去 試著抱妳在懷裡 
羞怯的臉帶有一點稚氣 想看妳看的世界 想在妳夢的畫面」

是我的來電音樂,是周杰倫的歌曲,是女朋友小佩特意為我設定的。她是個瘋狂的周杰倫歌迷,喜愛他的歌曲和電影,所以我不會阻止她為我設定來電音樂,反正抵抗是多餘的,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異人也會軟弱下來。

小佩是個凡人女孩,在我還未成為異人之前,她已經是我的女朋友,由於我只是個初級異人,所以儘可能維持著和凡人無異的生活,升級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我沒有鴻圖大志去成為一個出色的異人,安分守己總是我的人生座右銘。

小佩不知道我是個異人,更沒有聽說過凌盜者和吃屍族,她不曉得自己瘋狂崇拜的那個藝人偶像也是個異人,在受到啟蒙後,他選擇了凡人的生活。不過,不論是光明凌盜者,還是黑暗吃屍族,總有一方會找上他的,他不可能永遠偽裝成凡人。

我的上司是個超卓的異人,擁有一身澎湃的凌氣,力量深不見底,相信他最少是第四或第五等級的異人。升上這種等級對我來說絕非易事,除非我願意投靠吃屍族,和他們一起研究吃食人體,吃一具屍體獲得一個等級的提升,再獲得一種法力,世上竟然有這種便宜又大碗的好事,難怪我總覺得凌盜者的前路崎嶇不平,升級門檻高得可怕,要完成特定的任務,或阻止吃屍族吃食人體才可以獲得提升。

所以,我依然是個初級異人,只擁有一種法力,是沒有攻擊性的法力。

說回那個來電,我看了手機熒幕一眼,可以鬆一口氣,原來只是小佩打來的,反正不會是重要的事情,她只會打電話來諷刺我還在賴床罷了。現在是早上十一點鐘,我找不到接聽電話的理由,也找不到接受腦波通話的原因。我把手機更改為靜音模式,來逃避小佩擾人又無謂的來電,我決定走進自己的凌界,同時設定為靜音,享受片刻的個人空間。

凌界的確是個隱密的好地方,謝絕一切騷擾。上司說過每個人的凌界各具特色,顏色、氣味、氣氛、感覺大有不同,可以設定屬於自己的背景、音樂、風格,可以加添不同的家具。反正,那裡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凌界,自由自在,不受約束。我曾經嘗試在凌界內觀看電視節目、聽音樂、打電玩遊戲,感覺挺不錯的。

有一齣美國電影,中文片名是《變腦》,英文原名是《Being John Malkovich》。

一個擁有悽涼婚姻,事業又不成功的傀儡師,得到了博士的顧用,在某座大廈的七層半屋頂工作。當他擔任文書工作時,發現了一道儲藏櫃後的豪華大門,他敵不過好奇心,擅自進入大門後的世界,更發現自己活在馬克維奇的腦袋裡。在被彈出異空間之前,他能以第一身的視點,在十五分鐘內看見和感受馬克維奇做的任何事。他向同事揭露此事,打算以體驗馬克維奇為商業活動,向體驗者賺取二百美圓一人……有一幕甚至是馬克維奇的真身走進自己的腦袋,見到的人物盡是自己的倒模,怪力亂神。

電影內容並不是全屬虛構,馬克維奇先生的腦袋就是異人的凌界,主角能以第一身的視點去感受馬克維奇先生的經歷也就是異人的一種法力──共情術,這種法力可以讓別人以第一身視點共同感受同樣的經歷。馬克維奇先生是否異人曾經引起不少激烈的討論,但在電影上映後,光明凌盜者美國分部曾經發出聲明,強烈否認馬克維奇和他們的關係,黑暗一方卻保持沉默,看來馬克維奇和吃屍族有著一定程度的聯繫。

從周杰倫到馬克維奇,兩位現今中外的演藝界人物,我要提及他們的原因只得一個,想說明一下世界上的確存在不少隱藏身份的異人,利用他們的能力和法力去得到凡人夢寐以求的成就,達到他們自私的企圖。其實,凡人不用過分崇拜和迷戀他們,在高級的異人眼中,他們根本是不值一哂的小角色。

「桑比!打開凌界,和我對話。」

又是上司,他不再提出腦波對話的要求,而是乾脆使用法力「傳心術」,把剛才的說話直接傳送到我的凌界。我渴望多睡一會兒,但由於身份和地位的差異,只好按照吩咐,允許他進入凌界。假如我繼續扭捏,他會冒著被罰的風險,硬生生的闖進我的凌界。我當然不希望事情往壞的方向發展,他始終是我的上司,要是他受到懲罰,我也會受到牽連。

「桑比,你好。」上司迅速步進我的凌界。

「費蘭度,午安。」我恭敬地回應。

費蘭度是上司的名字,不要被這個名字所欺騙,他並不是披著一頭金髮的外國人,費蘭度是個外號,是他成為異人後所取的特殊名字,正如我的名字桑比一樣。淘氣的小佩不了解我的真正身份,只懂得喊我凡人的名字,假如有一天,她突然喊我桑比,我肯定會被嚇倒。

「你到底在幹什麼?我早就要求你接受腦波通話,但到了這個時候你才……唉!」費蘭度無奈嘆道。

「難道……發生了大事?」我語氣驚訝的問道,把話說完,我始覺得自己說了徹底的廢話。費蘭度為了和我對話,幾乎硬闖凌界,事情的嚴重性可想而知。

「十萬火急,你趕快下來,我們的車子就停放在這座大廈的前方路旁。」費蘭度向來是個耐心的人,但今天的他就是有些不一樣,說話急促,表現得焦慮不安,和平日的穩重作風大相徑庭。我立即換好衣服,分別是T恤、風衣、牛仔褲,作過簡單的梳洗。從結束通話到離開大廈,只花了五分鐘的時間,到了緊張關頭,我自然懂得提升自己的辦事效率。

「喔,沙文也在呢,你好。」我向坐在駕駛座的沙文打招呼。

我打開車門,坐在車子後座,在費蘭度的身旁。沙文是他的得力助手,職位好像是私人秘書,他披著一頭長曲髮,外表俊俏,溫文爾雅,打扮入時,西裝筆挺,一身紳士風采。他的外形酷似一個演藝明星,可能是英俊的金城武或木村拓哉,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公司內最帥氣的男人。

「你好,桑比。」沙文回身向我微笑道,身為男生的我也差點被他的笑容迷倒。

由於我沒有接通沙文的腦波,所以繼續使用凡人的語言交談。

身旁的費蘭度一身便服,是一副標準的中年人模樣,頭髮凌亂,捧著一個大肚子,身形略胖,穿起T恤、運動褲、運動鞋的打扮,凡人肯定看不出他是個時時刻刻影響著世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吃屍族有所行動,他們擄走了一個女孩,而且是你認識的。」費蘭度一邊說話,一邊指示沙文開車,前往他們早就定下的目的地。

「認識的?」我換上不確定的眼神看著他。

「張、曉、佩。」費蘭度緩緩地讀出一個熟悉的名字,刻意說得清晰可靠,我不用懷疑他和自己的耳朵。

「怎麼會是小佩?是那個黑暗傢伙擄走她?他們沒有做好監視嗎?有的話,怎會看中和我有關的人?這樣做是觸犯條約的!」我感到又憤怒、又無奈,兩種情緒混合在一起,使我語無倫次。

「暫時無法查出是誰幹的好事,吃屍族那邊也在調查中,他們給我最新的回覆是一句……不知道。」費蘭度語氣平淡的答道,他顯然不相信吃屍族的答覆,覺得對方有所隱瞞。

「捉走小佩是為了吃她?還是把她啟蒙成異人?還是另有目的?」我為此摸不著頭腦,那個黑暗吃屍族至少有兩種可能的企圖,是兩個我不願意看到的結果,我害怕失去小佩,無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傷害。

吃屍族總是把凡人的記憶和屍體統統吃掉,這是他們最簡單、最輕鬆的升級方法。還有,假如那個身份神秘的吃屍族對她進行啟蒙,小佩有機會投靠黑暗,我將失去自己的凡人女朋友,甚至出現不願意面對的對立局面。

不消五分鐘,車子已經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輛黑色的七人車,表面上和凡人的汽車沒有分別,可是引擎、冷卻器、輪胎或其他部件都曾經作出改裝,專為異人而設,特別是沙文這種卓越的駕駛天才。

費蘭度冷靜地作出吩咐:「這裡是案發第一現場,沒有什麼危險,我決定讓你單獨進行視察任務。看目前的情況,只有你的法力能夠起到作用。地點是眼前的商業大廈十樓,你需要進入成衣批發公司的辦公室,然後到會客室逗留一會,找出重要的線索。這種事,只有你才能辦得妥當。」

我當然懂他的意思,我唯一的法力是調查這件事的重要工具,別的成員可能擁有更高等級或更強大的法力,但誰都無法施展我的獨門法力。

我立刻跑進商業大廈,提著一個公文包,內裡似乎藏著一些文件,也有一點重量,是費蘭度在車內隨手塞給我的,他安排我偽裝成負責送件的辦公室職員。由於小佩突然被擄,我的心情難免焦急,可是身體卻沒有出現絲毫緊張的狀況,自從被啟蒙成異人,我應付壓力的能力進步了很多,這大概是異人和凡人之間的一種差異。

升降機終於到達十樓,我往外踏出一步,立即左顧右盼。

對!是左方的成衣批發公司,我二話不說的走向那方,眼前是一道透明的玻璃門,由於我特意增強了身上的凌氣,假如在這個時候用力敲門,整幅玻璃會當場化成粉碎。所以,我冷靜地輕按門旁的電子門鈴,不久後,有一個漂亮得像模特兒的女職員前來應門。我隨口說是批發公司委託我把文件送給他們的經理,她不但沒有懷疑,更送我一個燦爛笑容,又溫暖、又親切。她著我到會客室等候,事情的發展一如費蘭度所料,簡單地、順利地進行,我需要調查的地方正正就是現在身處的會客室。

會客室布置簡單,有一張黑色木桌子、兩張雙座位沙發、一部蒸餾水機、一部迷你雪櫃,我提起紙杯喝下一口開水,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這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凌盜者對吃屍族的凌氣特別敏感,是那個異人的凌氣,氣牆痕跡殘留在這個空間內。作粗略的估計,這是四十分鐘前遺留下來的凌氣。

有了明確的想法,我走進凌界,把手掌按在地板上,感應在這個空間裡曾經發生的事情,施展我的獨門法力「回瞻過去」,是一種可以讀取和回知過去的能力。

我不浪費時間,重複的看過片段兩遍,就像用影碟播放機看電影時的情況,可以選擇回放、暫停、前放、放大、多角度等功能,我已經了解事情的大概,得到一些重要的訊息,更一手掌握那個可惡吃屍族的去向。

那傢伙,絕對不能獲得饒恕。

2012年6月25日 星期一

《狼狼》 第八章:狼牙悄月

《狼狼》

第八章:狼牙悄月

阿理懂我的用意,沒有放過暫忘往事的機會,以單調的語氣回答:「好。」

說畢,他卻作出一個詭異的舉動,跪到天台的地上。這個地方如此骯髒,怎麼可能容許自己跪地呢?我的老朋友到底又有了什麼鬼主意?

出人意表的阿理除了使我吃驚,還使我想起了愛琴海酒吧的那一晚,驚天動地的一踏記憶猶新,我看傻眼了,也驚動了在場的每一位。幸好,那時候的我擁有一顆年輕健康的心臟,尚且頂下了刺激。今時今日,我們都老了,他會否再作驚人之舉,考驗我的衰老心臟呢?四十歲,不算年輕,而且我的身體正以異常速度衰老,假如遭受刺激,心臟可能真的撐不住。

突然間,阿理的身體不停抖動,包括身軀和四肢,甚至是頸部和臉上肌肉也不自然地抽搐,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呻吟聲。我替他擔心,叫聲淒厲可憐,這次的狀況可能比酒吧那次更加惡劣。

我急忙慰問:「阿理,沒事吧?還好嗎?」

霎時間,街上傳來一陣不知道是狼是狗的嚎叫聲,從四面八方闖進天台。我知道這一帶有不少流狼狗出沒,卻不知道牠們喜歡在夜深人靜時亂叫,而且這些絕不是平常的狗吠聲,似是受到刺激所發出的狼嚎。叫聲不斷增多,聲量同時倍增。我越想越不明白,有阿理出現的午夜總會變得超乎想像、難以解釋。

由於好奇心,我只顧關注那些叫人心寒的嚎叫聲,沒完沒了的響個不停。我往外張望,希望找出聲音的源頭,卻由於叫聲混雜,一時間,我辨別不到,沒有半點概念。也由於過分專注,我忽略了剛才狀甚痛苦的阿理,轉眼回望,希望這位最要好的老朋友可以恢復過來、安然無恙。

眼睛說出狀況,阿理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卻是別的東西,感覺陌生噁心,是一頭足以使人舌頭結巴的怪物,我被嚇得目瞪口呆,雙腿發麻,嘴巴不聽使喚。軟弱無力的我失去支撐自己的動力,跪坐到骯髒的天台地上,不單是雙腿,整個身體也出現一陣陣的麻痹,這是由於恐懼和震撼,連身體也害怕得不受控制。面對一頭巨大無比的怪物,一個小小人類怎可能成功逃走、保住性命呢。

我試用眼睛尋找阿理的蹤影,可惜搜索不果,大概是在我分神的時候,怪物趁機吃掉阿理。想不到我們兩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竟然一同葬身於臭氣沖天的天台,這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鬼地方,在死亡來臨前,我只能搖頭輕嘆,這是緣分,又是命運。

這是注定逃不了的厄運,我決定模仿電影的情節,緊緊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是個死人,借助於昏暗的環境,造成怪物視力欠佳,我維持動也不動的姿勢,牠或許注意不到我的存在,讓我得以逃出生天。

即使眼看不見,剩下一抹黑暗,我仍然實實在在的感應到怪物的存在,牠緩緩地走過來,發出沉重的腳步聲,顯而易見,牠的重量十分誇張,可能比獅子、老虎那些猛獸還要厲害。更要命的是,牠竟然懂得模仿那些狗狼,吠叫幾聲作唬嚇、作呼應。

「這頭怪物真的有夠變態,叫聲使人不寒而慄……」我在心裡呢喃,身體保持安靜。

怪物故意放慢腳步,好一陣子,仍未來到我的身前,營造更緊張的氣氛,恐懼感驟然提升,我屏氣凝神,慾望卻很誠實,禁不住睜開眼睛偷看,我要一窺怪物的真面目,才不會死得不明不白,有望死而無憾。

真相大白,怪物竟然是一頭體型驚人的巨狼,絕對不是在野生動物園會看到的大小,而是比獅子、老虎那些群獸之王還要巨型的龐然大物。陌生的碩大身軀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把我眼裡的事物一一掃除,剩下使人望而生畏的野獸。牠沉著冷靜,一步步走過來,我在心裡亂叫亂罵,這是顫慄的反映,話語不具備任何意義,我肯定會死,不容置疑。

「再見了,老婆!再見了,孩子!來生再見……」我心裡暗道。

我幾乎肯定這句話將會成為自己最後的遺言。

怪物的臉又長又黑,血盤大口中展露鋒利的獠牙,尖長的舌頭來來回回的游移,其眼皮呈垂下的狀態,眼睛所佔的面積不大,顏色是芥末醬的泥黃色,眼神陰森恐怖,充滿殺氣。

我仔細地為怪物的外表作記錄,清晰地寫在腦海之中,被吃掉之前,終於知道兇手的真面目,這樣已經十分足夠。假如牠真的打算殺死我,平凡人類的血肉之軀不可能擋得住如此的龐然大物,面對艱難狀況,該動抑或不動?還是鼓起勇氣跑往鐵門拼命逃走呢?

兩秒鐘後,我迅即放棄逃跑的念頭,現實果然又可惡又殘忍,我發現身體的活動能力還未恢復,雙腿依然發麻,不要說是逃跑,就連幼稚兒戲的抵擋動作也辦不到,氣餒的我只好繼續裝死。

又過了兩分鐘,這可能是生命中最後的兩分鐘,怪物終於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至最近,情況迫在眉睫,牠要是喜歡,可以肆意愚弄我、殺死我、吃掉我,只能任其魚肉。此刻此際,我作出投降的決定,徹底放棄抵抗。再次聯想到奇幻電影情節,當怪物脅迫主角,在千鈞一髮之際,主角總會離奇地、全無說服力地脫險,教人難以置信。可惜的是,我身處活生生的真實世界,牠已經吃掉我的老朋友阿理,難道老弱窩囊的狼會逃得了?

答案是肯定的「不可能」!

怪物不曾預告的張開血盆大口,形狀噁心的舌頭和牙齒先後掠過我的臉,這些只會在恐怖電影裡才看得到的精彩畫面,在這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午夜,我竟然有幸以第一身的視點來體驗一遍,真的搞不懂這是走運還是欠運,影像立體逼真,我的額角不斷冒出代表恐懼的汗水,心跳前所未有的急快。

第一次出現這種感覺,死亡原來可以離自己這麼近,對於快要離開人世,我感到非常沮喪,打算借胡言亂語來振奮一下心情。除了病死或交通意外,在這種清醒而漫長的情況下等待死亡,我發現時間走得比以為的慢,一切如同進入了慢鏡,連怪物的動作也顯得遲鈍,我企圖用說話向牠作出挑釁:「幹嗎不爽快一點吃掉我?」

我還想囉嗦一句:「幹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吃掉阿理?那是我的好朋友啊,怎麼不通融一下?讓我們先說一聲再見嘛……」

幾近瘋狂的我繼續唸無聊廢話來逃避現實,一定是由於怪物忙於消化阿理的身體,把體內的血液和能量統統集中於這方面,沒有多餘的氣力來吃我,事情是這樣,必定是這樣!

我想開口說:「怪物,我的推斷錯不了吧?」

可是,事實往往不符幻想。

我依然開不了口,在怪物眼前啞口無言,無力感很重。

怪物突然開口,我始料未及,瞪大眼睛和牠對視,其聲音模糊低沉,說出來的竟然是我的名字:「狼……狼……」

我乾脆承認眼前的怪物不會是頭腦簡單的巨狼,牠似乎擁有駭人的智慧,懂得運用人類語言,換言之,這是一頭超級怪物,力量驚人的怪物已然可怕,具有智慧的怪物更使人心寒。

「狼牙月 伊人憔悴
我舉杯 飲盡了風雪
是誰打翻前世櫃 惹塵埃是非」

在嚴峻的處境裡,突然傳來一陣歌聲,這首歌很熟……不就是那個需要學習發音的歌手所唱的嗎?是阿理手機的來電音樂,難道他仍然生存?我立即否定這個想法,認為只是可惡的怪物把手機一併吃掉,碰巧小芙又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催促我們,所以音樂從怪物的肚子裡傳播出來。

「狼啊……」

怪物再次喚出熟悉的一隻字,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肯定是衝著我而來,這使我更加肯定自己會死在其利爪之下。被巨狼怪物叫喚的感覺十分詭異,就像養狗的人,發現相伴多年的小狗突然懂得說人類的語言,而且用上低沉呆板的聲線,喚著主人真正的名字,這大概是一個恐怖的現代寓言故事了吧。

我衝口而出,終於能夠盡情的開口大罵:「夠了,請你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說畢,怪物似是愣住,發呆了好一陣子,音樂未曾中斷,一直在牠的肚子響個不停,小芙打電話來找阿理,一定擁有重要的理由,不會是遇到什麼困難或意外吧?哈哈,我暗自發笑,即使她真的遇上什麼,那個可靠穩重的麥格理已經不在人世,誰也幫不到小芙。沒多久,我也會成為怪物的第二頓大餐。

怪物果然是怪物,無視音樂的存在,開口說話:「狼……剛才的你不是笑得很放肆、很盡興的嗎?」

話未說畢,牠再度變態的以其舌尖舔過我的臉頰,留下一大片濕漉漉的唾液,產生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噁心感,我很想吐出肚子裡的所有食物,比方才登上天台時所嗅到的垃圾氣味更加使人想吐,我立時胃口大倒。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已經不想笑了……是真的。」

「那你準備好了嗎?」怪物問道。

接著,牠睜大雙眼盯著我,一臉陰險狡猾。音樂播放至此,終於結束,代表小芙放棄打電話,想不到生命完結前的最後歌聲竟然由素未謀面的她所贈送,而且由那個咬字不清的男歌手唱出。

我有點搞不懂狀況,繼而發問:「不明白,需要準備些什麼?」

怪物笑聲狂妄,邊笑邊說:「嘿嘿,我是叫你好好準備……受死!」

我一片懵懂,猶豫不決:「這個嘛……」

我不自覺的拖延著時間,怪物默不作聲,用瞇起的眼睛瞧著我,陰森的表情給我帶來一股壓迫感,一人一狼貼近非常,幾乎碰鼻,相距只有可憐的五公分。我的精神被欺壓得快要崩潰,顯然在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畏懼的不單是死亡,更擔心怪物又會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來刺激我的心臟,快撐不下去了。

我沒法說下去,表現得支支吾吾,怪物好像看穿了我的思想,牠轉換話題:「狼……在取笑好朋友的時候,你表現得格外高興,我很想知道原因在那,可以坦白一點告訴我嗎?嘿嘿。」

哈哈,這個問題才像樣,我迫不及待的回答:「哦……你是說在你肚子裡的阿理吧?因為他表面上是個很厲害的人,怎料到一跑上天台便嘔吐大作,像個娘娘腔似的,所以我才取笑他嘛。這樣難得的一個機會,我又怎可能錯過呢。」

這是個有趣的場面,一人一狼忽然聊起無關痛癢的瑣碎事,這大概是我死亡前的一個奇遇,相信世界上沒有幾個人可以擁有這樣難得的體驗。

媽的!

怪物再一次嚇倒我,再一次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欺負我,用其異常龐大的身體伏下並壓住我,使我動彈不得,難以逃脫。我始料未及,牠自有打算,或許把我活生生的壓死,我猜牠肯定是肚子不餓,不急於吃我,於是用最省力氣的方法殺死我,待明天睡醒後才以我作為早餐之用。

剎那間,我暗自佩服以上的推測,覺得非常合理。正當我陷溺於胡思亂想的空間,來電音樂再一次傳來,一下子,歌曲竟然變得動聽可愛,是由於我快死了吧,是由於我開始愛上這個複雜可恥的世界了吧,一切頓時變得美好,連向來難聽的歌也需要好好珍惜。

「狼牙月 伊人憔悴……」

我在胡扯,聽過此曲好幾次,我早就心煩氣躁,禁不住大喊:「夠了,小芙不要再打來,好煩啊!」

沒料到簡單的一句話,竟然帶來了急劇變化,怪物瞬間改變形態,由巨狼幻化人形,身穿人類衣服,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狼人或人狼?原來吃掉阿理的怪物是狼人,難怪其力量之大、壓迫感之盛皆到達難以想像的恐怖程度。

狼人蹲下去,手裡好像握著一些東西,我看不清楚,牠突然說道:「喂,小芙,幹嗎又打電話來?」

什麼?

這不是幻覺吧?狼人和小芙對話?他們是認識的?不可能吧……

我揉揉眼睛,試仔細看清楚狼人的臉……

咦,我在無意中有所發現,驚覺自己的手腳可以再次活動,活動能力在不知不覺間恢復過來,我冒著危險,大膽抬頭望向蹲著的狼人。

我立時叫出一個熟悉的名字:「阿理!」

真相顯現,原來阿理是怪物,是傳說中的狼人!

他……登上天台是為了證明自己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透露驚人的身份,教我大吃一驚。

2012年6月10日 星期日

《狼狼》 第七章:神秘天台

《狼狼》

第七章:神秘天台

時間線再次回到九月十日的午夜,地點是我的家,位於一座唐樓的第八層,人物是朋友和我,我是滿頭白髮、身體急速衰老的狼,朋友是看起來還很年輕,絕對不過四十歲的麥格理。

憶起往事,回到現在,有熟悉的唐樓,有熟悉的朋友,我忽然提問:「還記得當晚在酒吧發生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那一晚的我非常沮喪。」阿理換上一個認真的表情答道。

我大膽假設:「你現在追捕的那個人是不是和那一晚的事情有關?」

阿理哈哈大笑:「哈哈,狼,你果然是我的老朋友,幾乎摸透我的心。」

看起來,他滿意我的猜測,高興得笑不攏嘴,剎那間,直覺閃現,透露了一個事實,這個他比過往成熟穩重,卻不失幽默。我示意阿理繼續說,暫時為止,我所了解的還是不夠,需要他道出更多細節。記憶所及,和事件有關的人物有醉酒鬼、洛克、阿理、我,還有他一再強調的那個人。在接下來的對話裡,阿理必定會在某些情況下提到他。

阿理續說:「那你記得嗎?當時我在計程車裡說過那個人的名字,我想你一定可以想起來。」

我立即吐出一個大家都熟悉的名字:「左哥。」這彷彿是一種反射動作,嘴巴不受控制似的。

「啪啪、啪啪」

阿理突然鼓掌,產生極大聲響,嚇了我一跳。

不出所料,阿理重提左哥,但我仍然不明白,事件背後究竟隱藏著那樣子的內情?我支支吾吾:「可是……救出我們的人不就是洛克嗎……是那個造型古怪的調酒師,不是嗎?」

假如今時便是往日,現在才是過去,給阿理聽到這番說話,必定觸發他痛揍我的衝動。不過,四十歲的他顯得成熟理智,他淡然說道:「你說得對,那個人的外表的確是洛克。」

我追問:「你還會堅持那個人是左哥嗎?」

阿理先報以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然後點頭說:「堅持,那個人肯定是左哥。」

這根本是阿理的無稽之談,事隔多年,我再次相信自己的雙眼,選擇否定他的說法。即使他是我僅有的一位好朋友,但要抹煞當年眼睛所見的事實,恕我無法說服自己。於是,我以肢體動作表達想法,使勁地搖頭,表示我不可能認同他的答案。只是一陣子,只是回想過去小部分的往事,我的情緒竟然變得緊張,整個人急躁起來,身上驟然多添一股無形的壓力,何以我會為那個人是洛克還是左哥而擔心?

真的想不明白。

阿理見狀,機靈的把表情從嚴肅轉換為輕鬆,並沒有把壓力加諸我身上的意思,這就是朋友之間的默契,我也嘗試放鬆心情說:「既然你一再堅持那個人是左哥,也是可以的,但你必須提出更有力的證據,進一步證實這個毫無說服力的說法。」

萬萬料不到無心之言竟然惹怒了阿理,牽動他的思緒,眼神銳利得像頭凶猛野獸,握起憤怒的拳頭。我看得出他的竭力壓抑,一個勉強的微笑被儘量的、儘量的苦撐,顯然不願意讓我發現潛藏的怒意。

我配合阿理,作無奈的苦笑,是一種拖延,是一種安撫。

「哼,多年以來,枉我一直視你為好朋友,你卻不斷否定我的想法。當時,我一口咬定他是左哥,你不相信;現在,你同樣不相信。我幹嗎繼續視你為朋友?幹嗎特意跑來這裡探望你?」阿理抱怨一番,給男人這樣說,就是有著不協調的感覺。

我輕按阿理的手臂,示意他最好冷靜下來。

我換個方式說:「這根本是兩回事,即使你是我的老朋友、老婆、孩子,親生父母也好,遇上如此荒誕離奇的事,以我的個性,定必要求你拿出證據。沒有真憑實據,我沒法說服自己去相信,請你體諒這樣的一個我,我的個性就是麻煩,就是拖拖拉拉,不要誤會,不要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

阿理未有立即作出反應,無法理解的事情卻接著發生,他再次環望屋內一遍,這個地方面積很小很擠,大概只適合一個人居住,要勉強住下幾個人真的會使人發瘋。這樣糟的一個地方,阿理又在好奇什麼、觀察什麼呢?他有別的想法嗎?

我默默靜待。

經過五分鐘的觀察,阿理開口提問,問題同樣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一臉認真的問道:「狼,這裡的天台是不是開放,容許人們自由進出的?」

我不假思索說:「是,不過很少人會跑上去,那裡一直缺乏打理,給人亂放著很多垃圾、很多雜物。」

阿理眼神銳利,語氣堅定地說:「你要證據的話,帶我登上天台,雖然我不能立即拿出那個人是左哥的證據,但最少能讓你見識到世事永遠是無奇不有!」
我以「呃」的一聲作回應,他的決心好像一下子變得無堅不摧,誰也無力動搖。

「帶我到天台!一定要!」阿理續道。

我明白,我完蛋了,那裡絕對不是一個好地方。

聽到他的說話,感受語氣和眼神,心裡確實明白,再也阻止不到阿理,只好答應他的要求,一起跑到這座唐樓的共用天台。從第八層通往天台的樓梯更昏暗、更狹窄、更難行,住下三年的我早就適應過來,個子高大的阿理倒是顯得笨拙。沒法子,這種鬼地方彷彿是為了為難高個子而設,阿理只好委屈一下。

兩個中年男人跑到頂樓,眼前是一道被緊緊關上的鐵門,外面的世界是感覺陌生的天台,我知道那個地方,有過一面之緣,長年堆積垃圾,唐樓旁邊是一條沙塵滾滾的馬路,不用聯想,不用到訪,也會知道天台是個糟透了的鬼地方。

我回頭低聲說:「先告訴你,要作好心理準備,那裡真的很可怕。」

阿理點頭回應,然後用食指指向自己,作一個意思大概是「沒問題」的手勢,看起來胸有成竹,具有十足信心應付門後的天台。

外面傳來一些零碎的聲音,細心靜聽,原來是「滴答、滴答」的雨聲。雨,不曉得從那時候開始下,阿理的到訪是意料之外,午夜的下雨也是差不多的料不到。下雨是個狀況,而不是難題,我沒有告訴阿理的打算,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他有著來路不明的決心,就算門後是天打雷劈,他依然不惜一切。

「哇!」我立即驚叫出來。

門後的世界幾近瘋狂,粗略計算,大概被放置了二、三十袋垃圾,用上超級市場有售的黑色特大垃圾膠袋,一股難聞噁心的惡臭在空氣中瀰漫,移動速度慢得接近靜止。我馬上用手掩著嘴巴和鼻孔,動作稍慢的話,肯定會當場嘔吐。

這裡存在一股難以想像和形容的臭。

早就下定決心的阿理又如何?高大威猛的他應該問題不大吧?

這純粹是我的以為。

回身關注阿理,意外的畫面再次呈現,實際情況竟然和想像的有著天壤之別,看到彎腰的阿理,我禁不住發笑:「哈哈,我真的不想作出取笑,但你要體諒和寬容啊……哈哈!」

差點笑破肚皮,外表雄糾糾的阿理竟然如此不濟,抵受不住天台上的惡臭,在開門後立即嘔吐,弄髒了自己所穿的黑色皮鞋,動作狼狽可憐,這個場面實在太搞笑,也不得不發笑。

我按著肚子,笑個不停,放肆地取笑老朋友。想起來,已經有好久好久沒有如此開懷大笑,感覺似是觀看周星馳的經典搞笑電影。認真的態度、嚴肅的表情、緊張的氣氛,一下子,隨著滑稽的阿理,被一一掃除。我不可能放過取笑他的機會,千載難逢,誰叫他是我的老朋友,緣分早已注定,他實在不怎麼走運。

接下來的一陣子,阿理可是非常忙碌,嘔吐物傾瀉而出,腥臭及得上天台上的垃圾,他到底吃過什麼怪食物作晚餐?一時間,教我想不透。他用手背拭去臉上沾到的穢物,發出感覺艱難的咳嗽聲,清乾喉嚨內餘下的穢物,吐到地上,再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擺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怒眼瞪向無辜的我說:「夠了!可惡!臭傢伙!」

見狀,我作出簡單的道歉:「是我不對。」

在租住唐樓時,我曾經到天台草草看過一下,那是不愉快的經歷。這些年來,沒有勇氣,也沒有原因登上印象難忘的天台。現在是午夜時分,天台黑漆一片,望向外面的街道和馬路,在街燈映照的範圍以外,是徹底的黑暗,用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一事一物。由於雨夜,月光悄悄的躲起來,只能透過烏雲探視她那模糊的身影。馬路的對岸是一座住宅大廈,記憶正確的話,名字是「福明大廈」,居住環境比破唐樓理想,那個叫藍的傻孩子,一直嚮往那裡的生活,事與願違,這是我力所不及的事情,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抬頭仰望福明大廈,有幾戶人家仍然亮燈未眠,替我們身處的天台帶來微弱的燈光,藉著借來的光線,我看得見布滿天台的垃圾膠袋,還有身旁怒氣沖沖的阿理,露出怒不可遏的眼神。

阿理一直盯著我,花上十分鐘來沉默,如蠟像般站直,我無話可說,免得惹來責罵。以為這個狀況將會一直維持,突然活動、輕揉鼻子的他卻說:「這一次,我就饒了你,下不為例。」

「好吧,謝謝你饒我一命。」我索性慷慨一點,多作一個鞠躬動作,以示歉意,他故意打量四周,假裝不屑一顧。

我靈機一動,提議說:「不如……」

打算說出要求之際,不知道從那裡傳來了音樂。我聽過此曲,是一首流行曲,我說不出名字,連歌手的名字也一併忘記,只知道是個有名的男歌手,常常把歌詞唱得含糊不清,看來他要認真學習一下發音的學問。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那有歌手會用這種方式唱歌,每個人都唱得字正腔圓,清清楚楚。聽到這個歌手的聲音,越想越覺得不妥當,這個時代到底搞什麼鬼了,好多東西都變得不知所謂、不合常理。

阿理從褲子的口袋取出一件東西,原來音樂是從他身上傳出,我終於明白是怎樣一回事,那東西是一部手機,那是一首來電音樂。

阿理接聽,向通話的另一方說:「喂,原來是小芙……」

小芙?

不用猜,這是個屬於女生的名字,但不一定是和阿理交往的女人,以阿理的年紀,有一個小女兒也不為過,而且他一開口的語氣已經不一樣,有一種慈父或長輩的感覺。我猜想,那個小芙可能是阿理的小女兒,名字會是「麥格芙」嗎?

嘿,好古怪的名字,我猛然搖頭,驅走腦海中的怪名字。

阿理向著手機說:「多等待一會,我還有事情要辦,大約十五分鐘便可以完成……」

然後,他靜下來,專注聽小芙說話。

阿理說:「到那個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你,你先在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休息,再見。」

待他結束通話,我按捺不住,提出心裡的八卦:「阿理,小芙是你的女兒嗎?」

阿理忽然腼腆起來,煞有介事地回應:「才沒有,才不是,我那會結婚生孩子呢?小芙是朋友的女兒,受友人委託,我才代為照顧,事情便是這樣簡單,不要胡亂猜測。」

生命中,有些問題會成為一輩子的傷痛,我不應該尋根究底,嘴巴卻不聽使喚:「你沒有結婚,大概是海澄的緣故吧?」

阿理再次迴避我的目光,把焦點轉移到福明大廈那邊,裝作若無其事的說:「是。」語氣淡然,但依稀聽得見聲音的抖動。

我明白千不該、萬不該問下去,追問只會傷害阿理的一顆痴心,海澄是個不能痊癒的傷口,深刻的、難忘的,可能花上一輩子,他也不能忘記。這個男人傻痴痴的愛著海澄,當年錯失了先機,待左哥出現以後,他才明白時機的重要,為此後悔不已。

事隔多年,我犯上一個嚴重錯誤,提出了不該過問的問題,引發阿理的澎湃思潮,我開始懂了,他從來沒有變心,從來沒有放下對海澄的思念。

不過,不論怎樣放不下,也需要暫時放下,我們登上天台的原因不是海澄,而是阿理為了向我證明一些東西。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阿理的一舉一動已然引起我的興趣,我們應該暫時擱下其他想法,著手解決眼前的問題。

所以,我率先開口說:「阿理,事不宜遲……」

2012年6月8日 星期五

《凌盜》改 第一章:吃食與啟蒙

《凌盜》改

第一章:吃食與啟蒙

『黑暗一方的吃食』

「吃掉自己的親弟弟會有什麼感覺?」

「會很爽!」

以上是我於凌界內的自問自答。

我是個女性異人,我的名字是古絲。

是由啟蒙我的異人為我取的名字,假如我是他的話,我會為自己改名為古屍。因為,我認為自己和行屍走肉沒有分別。自從五年前被他啟蒙後,我的身體變得和凡人有別,不會衰老,永生不死,和傳說中的吸血鬼有點相似,只是一點點的相似。

吸血鬼需要不斷吸血維持生命。

異人吃的是記憶,是活人的記憶,吃過記憶後,我可以選擇殺死他,然後再吃食他,也可以給他一條生路,這是我的自由、我的意向、我的選擇。

吸血鬼的弱點在頭部或心臟,而且十分懼怕十字架。

異人沒有弱點,即使被更高等級的異人轟上天堂,我也不會死去,經過一輪審判和一定時間的牢獄後,我可以再次回到人間,但實際年期是誰也無法預料。

吸血鬼永遠保持神秘,在黑暗底下才能生存,而且難抵陽光的照射,他們一直被詛咒,永遠承受著孤獨寂寞。

異人分為兩族,正與邪、善與惡、光明與黑暗,怎樣稱呼這兩個黨派也沒有分別,反正大家擁有各自的取向,分別只是吃與不吃。總之,異人可以光明正大走到凡人面前,毫無掩藏的需要,外表和凡人無異。

吸血鬼咬過的人也會成為吸血鬼,這是另一種詛咒。

異人不用咬人,不用吸血,所有異人皆擁有啟蒙能力,把任何一個凡人變為異人,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不過,啟蒙者需要為此付出一些代價,就是喪失一個等級,失去一種法力,凡人會稱之為超能力。同時,由於條件所限,並不是所有異人都願意啟蒙他人,除非有個別原因,或值得的理由。

異人和吸血鬼最大的分別:我們是真實存在的,吸血鬼只是以訛傳訛,是一個虛構的傳說。

我曾經是一個凡人,有自己的家庭、父母、弟弟。

有一個很愛我的異人男人,為了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不死身,結果犧牲自己的一種法力,把我啟蒙。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啟蒙是單向性的,我只可以任由擺布,和他一起成為異人。結果,我們還是分開了,理由很簡單,我不是一個重視感情的人,我不愛他,特別是我不喜歡被別人擺布和控制。假如他曾經詢問我的意願,我不一定會答應成為異人,我喜歡由自己作出選擇,我恨他把我變成異人,但不代表我不會選擇成為異人,長生不死不是千古帝王都追求的夢想嗎?

我已經有多年沒有見過弟弟,他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算是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後也找到一份凡人眼中前程錦繡的工作,當然他不會知道我的異人身份,假如我告訴他,我是長生不死,又懂那些超能力的話,他會相信嗎?還是視我為瘋子,把我關進精神病院,想起這個可能性,我反而覺得頗有趣味,因為我正想像到了精神病院後,可以一嘗那些瘋子記憶的味道,可能別有一番風味,因為我從未嘗過那滋味,我只吃過四個人的記憶,和一個人的屍體,所以我是第二等級的異人。

吃屍體的異人是屬於黑暗的,相信大部分人都會抱有這種觀點,我們一族不會為此而介意,隨便稱我們一族為黑暗吧。

吃與不吃,最大分別就是升等級的難易度,光明那方同樣需要吃記憶,不過他們會留下活口,那些失去記憶的活死人拖著自己的陌生軀殼繼續生存,其實是一件苦事。相反,我們先吃記憶,再殺人,吃食他們的屍體,是一種徹底的解脫。我們黑暗一方吃掉一個人,會提升一個等級,更會獲得一種法力,光明那方是用怎樣的方法去升級,我並不了解,因為一開始我就跟隨那個男人走向黑暗、依附黑暗。

第一個被我吃食記憶的人,也是第一個被我殺掉和吃食屍體的人,多得那個陌生男人,我成為第二等級的異人,獲得第二種法力。自此,我未有再嘗人肉味道,它的口感像豬肉,但較為鮮甜,更有咬勁,比高級牛肉更為可口。

「叮噹、叮噹」按門的聲音。

是我第五次按門鈴的聲音,開始等得不耐煩。

我赫然發現自己犯下一個小錯誤,沒有特意監視他,一般而言,我們需要花上三個月時間去監視一個凡人,然後才會展開正式的吃食行動。不過,我太熟識這個凡人了,所以我認為沒有監視的必要。假如他不在家,使我白走一趟的話,我也不介意為此多等一個晚上。

一年了,那種詛咒的痛楚再次出現,開始困擾著我,那種痛比十級燒傷還要難受,比生孩子那一刻還要折磨。我需要找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這個人的記憶可以為我解除痛楚,直至一年之後才會復發,最重要的是,我渴望升到第三等級,獲得多一種法力,原來的兩種法力已經無法滿足我的慾望,我需要更多、更多,變得更強,更令光明一族畏懼。

可能你會認為我很變態,因為我選擇的受害者,正是我的凡人弟弟:少克。成為異人後,我對於家庭失去感覺,反正他們都會老死,所以我和他們是有分別的生物,他們只是低等動物,簡單一點來比喻,我是人類的話,凡人只是雞、鴨、牛、羊,即是我的食物,所以我可以接受吃食少克的想法,因為他只是低等食物,只是食物。

更使你感到變態噁心的地方還未說到,少克並不會知道吃食他的人會是其親姐姐,我會用第二種法力去引誘他,我稱之為模仿術,凡人電影一般會說是易容術,可是我的模仿術是非一般的厲害,我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的外表,在凡人面前不會被識破,當然異人可以是個例外,始終我只是一個二級的異人,等級比我高的異人能夠輕易看穿我的把戲。

「叮噹、叮噹」第六次按門,這夜的天氣冷得可怕,我討厭穿著這麼少的衣服像傻瓜般站在大廈的走廊上。

「來了,來了,是誰啊?」少克終於應門,還以為他已被別的異人吃食。

他沒有立即打開大門,在門的另一邊,嘗試透過窺視孔去了解我的身份,我喜歡他這個舉動,因為我不會讓他輕易看見,透過窺視孔看到的只會是空白一片的牆壁,畢竟這是我習得的第一種法力隱形術。坦白說,我認為這種法力只會吸引到凡人,他們總愛幻想自己突然變成隱形人,然後做盡一些平日不敢做的壞事,如偷窺、搶劫、強姦等,他們又無聊、又懦弱。

「唉,怎會沒有人的?是鬼嗎?」少克無奈地說。

「咚咚」這次我選擇敲門,因為我聽夠了電子門鈴聲,使我納悶和煩躁。他終於打開大門,顯得一臉驚訝,因為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出現在他眼前的人竟然是……

「子螢……」少克用力揉著眼睛,臉上流露一副震撼的神情。

這一刻,我們對望著,只需要三秒鐘,我便可以取得成功的第一步,記錄他的凌界,讓我自由出入。

「子螢,怎麼會是你?」他確信眼前的人就是子螢。

「因為我突然很想你。」我連語氣也學得像樣,根本不是模仿,是接近把子螢複製一次。我故意打扮得性感一點,最討厭這種噁心的裝扮,可是為了又完美、又變態地吃食少克,我不得不這樣做。貼身的白色低胸背心,隨時走光的黑色迷你裙,露出一雙修長美腿,美腿並不能刺激少克,他最喜歡的是胸部,所以當他已經相信我是子螢時,他的目光已經投放在他最愛的乳房上,弟弟是個徹底的好色鬼。

「對不起,我剛才睡著了,你在門外等了很久嗎?」少克的性格很怕得罪女人,特別是這個子螢。說真的,看他這張睡眼惺忪的臉,怎會不知道他是剛剛睡醒。

「剛剛來的,我可以進來嗎?」我表情逼真,裝出一副可憐相,他二話不說的讓開,給我進屋。這住所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畢竟我曾經住過了好幾年,可是成為異人後,卻又變得沒有半點親切感。

「先到沙發坐下吧,我給你拿飲品,汽水可以嗎?」少克表現得很體貼,令我稍感意外。

「不,我要酒,給我啤酒。」我故作可愛的說。

「好吧,最多喝一罐。」他說。其實我的酒量可以大喝十二罐以上都沒有問題。

於是,少克陪我喝酒,期間他問我為什麼找他,為什麼想他,我隨意編一些故事來胡混過去,例如和別人失戀後,還是覺得他最好之類的廢話,反正少克見到子螢便會意亂情迷,我說什麼都變得不重要。啤酒一罐接一罐的喝,他剛才說只准我喝一罐果然是謊話,男人都是騙子,想佔有的都是女人的身體。不過,少克,你不用再當一輩子的騙子,姐姐來給你解脫。

少克的酒量算是可以,我們總共喝下大概十罐啤酒,他還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只是那張凡人的臉開始泛紅起來,反正他希望把我灌醉,我也順從他的心意,假裝不勝酒力,整個身體攤在沙發前的地板上。不要忘記我的一身性感打扮,少克必然把持不住,他這種色鬼最愛這些送上嘴唇邊的機會,但偏偏這也是我的機會,我的第三種法力就在眼前,我渴望盡快得到它,利用我的弟弟來換取更強大的力量。

我再也無法隱藏內心的興奮和期待,三秒鐘的對望已經足夠讓我接通他的腦波,我要走進他的凌界,毫無保留的吃記憶,殺他,再吃身體,是個完美的吃食計劃,是個一石二鳥的主意。事隔多年,再嘗一次人肉的味道,那種潛藏的渴望快從體內爆發出來。

少克這個色鬼沒有作出半點保留,繼續對我這個假子螢上下其手,我的緊身背心已被他脫掉,迷你裙也快要守不下去,他在盡情滿足個人的色慾,我待他認真不錯,死之前還讓他和夢中情人翻雲覆雨,弟弟你走運了。

「子螢,我想抱你到房間。」少克還沒有把話說完,身體已經作出行動,抱著他以為喝醉的我離開客廳,步進他自己的房間,那房間本來就是我的,離家以後給他據為己用。

「怎、麼?」異常驚懼的表情。

是來自我的臉上肌肉,我進入不了他的凌界。

「嘿,你好像接受不了事實。」少克臉上掛著一個詭異的笑容,接著輕吻我的額頭一下。

不!這個少克有點不一樣……他不用開口便可以說話,他……在使用腦波,他進入了我的凌界,我們竟然在用腦波對話,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他不可能是個異人!

「少鈴,不不不,古絲才對,你變天真了。」他笑得更陰險狡猾。

我被嚇得目瞪口呆,我無法說服自己去接受眼前的這個少克是假的,我神情可憐,被他放肆地恥笑似的,我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不單是倒霉,而是失敗得無地自容。

「你忘了我也懂得模仿術嗎?還是你已經把我徹底忘記?嘿嘿。」

這個人是他,竟然是那個把我啟蒙成異人的男人,我犯上了致命錯誤,他的等級絕對比我高,擁有的法力同樣比我多,最致命的錯是我沒有監視過真正的少克,我疏忽了,因為他是我的凡人弟弟而放下了應有的警戒心,這種錯已經不能挽回,選擇權在這個曾經被我拋棄的男人手上。

「不用說話,我可以讀取你的思想,第四等級足夠讓我這樣做。」

第四等級?不可能,他應該是第五等級的,以他的性格不可能為啟蒙別人而犧牲一種法力,除非他像當年愛上我一樣愛上其他女人,否則他不可能這樣做。

「別擔心,我最愛的人還是你。」他傳來一個意識,示意我打開房間裡的黑桃木衣櫥。我戰戰兢兢地步向那裡,腳步不再輕鬆,只能跌跌碰碰地走路,這些低級恐懼感不可能落在貴為異人的我身上。

是另一個少克!

不!是真正的少克,他暈倒了,屈著膝,垂下頭昏睡著,那個男人的意思是少克已經變成了異人嗎?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圖?有什麼好處?我們幹嗎不吃食他?

「猜對了,我的確啟蒙了他。」

我頓時啞口無言。

「原因很簡單,我愛你。」

「所以我願意犧牲一種法力,清洗你的變態。五年前,把你啟蒙是我的錯,所以我會把你轟上天堂,經歷審判和牢獄之苦後,你可以回來我身邊,我會一直等你。」

我不想接受這個下場,是個壞透的結局,他失去一種法力,把他最愛的女人轟去那個沒有異人想逗留的天堂,還把我的凡人弟弟少克啟蒙成異人,他不需要成為異人,他壓根兒只是一件食物。

「少鈴,再見了。」

在人間的最後一眼,我見到的人是那個男人,還有剛剛成為異人的弟弟,我不知道他將擁有什麼法力,不知道他會投靠光明還是黑暗。

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會被轟進一道只有耀眼光芒的通道,通往審判之路。

我恨透那個男人,還有那個不配成為異人的弟弟。

我會抱著一天比一天燃燒得更為熾烈的復仇心回來。

我向自己保證,會更執著的回來……

《凌盜》改 故事簡介


《凌盜》改

故事簡介:

「諷刺的是,異人必須依從條約,我們吃記憶、他們吃人體,這些行為都屬於條約的認可範圍。」

這是個充滿奇幻味道的故事,有著光明與黑暗兩方勢力,分別是凌盜者和吃屍族。兩方在表面上對立,在本質上,卻是同屬一族的異人,在對抗的同時,追求長久的平衡。生命滿是無奈,即使身懷絕世法力,能夠獨當一面,誰也擺脫不了命運的束縛,洗不掉人類的種種本性。

2012年5月27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六章:救者疑惑

《狼狼》

第六章:救者疑惑

阿理的語氣認真得嚇人,我的意識停滯了兩秒,在徘徊在清醒和模糊的一瞬間,阿理按捺不住,索性一手把我拉到背後,力氣之大可比外國摔角手、日本相撲力士。阿理臂力驚人,身軀巨大得完全阻擋了我的視線,再也望不見那班臉容猙獰可怖的醉酒鬼,好朋友的影子替我好好的護庇著。

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想像,就如一齣神化離奇的電影,猜不到接下來上演的情節,我是個天真的傢伙,以為自己是酒吧裡最清醒的一人,卻成為最被動的一位,什麼也辦不到,是個徹頭徹尾的弱者。

阿理轉身面向我,背向醉酒鬼,任由他們亂打亂踢、隨意發洩,他沒有還手反抗,默默地捱打,無言地苦撐,擋掉所有攻擊。

在醉酒鬼當中,有些人隨手拾起桌上的玻璃瓶,然後無情的擲過來;有些人用酒吧裡的餐具刺穿阿理身上各處的肌肉,他不過是一個人,擁有一副血肉之軀。雖然傷口血流泉湧,阿理依然咬緊牙關,不發一言,忍受著皮肉之痛。傷口數目分分秒秒都在增加,換作一般人,早就捱不住了,沒多久便會倒下來,但這個人是阿理,是有別以往的麥格理。

我眼睜睜的望著那扭曲抽搐的臉上肌肉,阿理緊鎖眉頭,繼續咬緊牙關,連嘴角都開始滲血。這一切畫面和景象又可怕又瘋狂,這一夜的興致被徹底毀掉,一個值得高興、值得記錄的午夜竟變成了恐怖噁心的血腥夜,有誰能夠預料得到?

越想越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情可以把阿理困擾至這種程度。他哭過,而且哭得很慘,他喝酒,而且喝得很急,他還向醉酒鬼作出挑釁,激發他們的怒意,引起不必要的騷亂。這個晚上的阿理行為異常,比以往的任何一個他都要來得瘋狂。

原因是海澄嗎?是關於她的離開和失蹤?還是因為阿理不知何故的發現了自己是一頭怪物,感懷身世,引發內心極大的矛盾和鬥爭?

可能真相會是別的情況,我純粹在暗自猜測。

時間跑了不準確的十分鐘,這是兒戲的估計,實際時間會是更久、更久。我以為醉酒鬼已經玩厭了,差不多是時候停手,但事實剛好相反,不知道怎樣的,加入打鬥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坐在旁邊看好戲、吃花生小食的客人也躍躍欲試,把更多的玻璃瓶、酒杯、餐具、雜物,甚至是椅子擲過來,玻璃的碎裂聲此起彼落,不斷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大小碎片稀里嘩啦的散落滿地。決不會忘記這徹底瘋狂的一夜,為我們的到來後悔不已,發誓以後都不會再來酒吧,無論如何,肯定不會!

阿理將會被活生生的打死,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他不可能繼續捱打下去,這似乎是一種了結生命的方式,他親自作出了選擇。一旦阿理倒下,下一個受害者便是我,醉酒鬼自然把目標轉移到我身上,這家店成為我們生命的句點。

十八歲,以為是個新開始,以為會是美好的,料不到,原來是個終結。

阿理擋去了所有攻擊和視線,還有的是空氣。長時間被困於狹小空間的我,呼吸變得困難,快要窒息、快要暈倒似的。視線模糊,眼睛失去焦點,沒法一直看著阿理那張蒼白的臉……我們快要捱不住,誰會先行倒下呢?

「住手!」

突然,從外面傳來了一把男人聲音,喚醒了意識迷糊的我們,也喊住酒吧裡的每一個人,雄狀有力的聲音震懾幾近瘋狂的醉酒鬼,那個人控制著整個局面,轉眼間,酒吧從原來的吵鬧恢復平靜,沒有人敢動手打人,他們連半句怨言也不敢發出。一切只因那個人喊了一聲「住手」,是僅僅的一聲而已。

阿理頂著傷勢,勉強回身望向那個及時現身的好傢伙,我們對那個人的身份同感好奇,他成功制止了一宗難以置信的瘋狂事件,到底是誰擁有如此巨大的號召力,輕易壓下一班差不多喪失理智的醉酒鬼。

那個人從酒吧的出入口緩緩走過來,步伐輕快乾脆,不慌不忙,原本把我們重重包圍的醉酒鬼隨即四散躲藏,阿理放鬆下來,獲得喘息的機會,坐到滿布玻璃碎片和灰塵的地板上。我的情況有所改善,呼吸變得順暢,視力回復過來。我們看到那個人的真正面目,沒有感到很大的錯愕,因為那個人正是這裡工作的調酒師,那個自稱洛克的奇怪男人,他忽然離開,又突然現身,拯救我們的人就是相識不久的他。

洛克向我拋眼色,示意我需要動手,把重傷的阿理扶離酒吧。在兩個人合力下,輕鬆把阿理移離現場。打開大門,便看到有一輛計程車在路邊停放,不知道這是洛克的故意安排,還是偶然巧合,總之他把阿理和我塞進車廂,再把金額不少的現鈔塞進我的手裡,要求司機駛往一家通宵營業的私家醫院。洛克沒有留下其他吩咐,再給我拋一個眼色並禮貌的說聲再見,他關上車門,輕鬆的轉過身,再次步向酒吧。這個時候,計程車已經開動,我望著挨靠坐位的阿理,快要支撐不住的他睜開眼睛,勉強維持在半開半合的狀態。

阿理神智不清,他胡說:「那個人並不是洛克……」

這句話使我困惑不已,那個人必定是洛克無疑,他的造型獨特,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根本不可能錯認,我回應阿理:「他肯定是洛克。」

阿理掀起嘴角微笑,吃力地說:「我嗅得到他身上的味道,他是左哥……」

我認定阿理在胡說八道,用上不滿的語氣說:「你受的傷太重了,所以變得神智不清。和洛克相比,我們認識的左哥長得好看太多了,怎可能變成怪裡怪氣的洛克呢?」

闔上眼睛的阿理再次強調:「那個人肯定是阿左,他會是我一輩子的獵物,我不會放過他,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他,誓不罷休!」

說完這句話的不久後,阿理陷入昏迷,計程車迅速抵達私家醫院,洛克原來已經和醫生通過電話,要求醫生妥善處理我們二人的傷勢,住院費方面,一概由他負責,我們大可安心休養,不必擔心。

阿理在醫院住上了兩天,幾乎沒有受傷的我一直在旁陪伴,我放不下這個好朋友,不忍心他獨自面對傷痛的煎熬。短暫的兩天過去,阿理身上的傷勢很快便痊癒,傷口全數癒合。醫生對此也嘖嘖稱奇,料理這種傷勢,一般人需要兩個星期才能痊癒,因此,阿理的體格似乎異於常人。

愛琴海酒吧的風波告一段落,離開醫院後,阿理和我的接觸少之有少,我忙於工作,阿理行蹤飄忽,沒有人清楚他的動向。由於各散西東的關係,很多時候,我們僅以書信聯絡,也由於工作,也由於擁有自己的家庭,我逐漸懶得回信。後來的阿理過著怎樣子的生活,我幾乎是一無所知。

四十歲的我們,兩個中年人,在午夜重敘友情。他的來訪,他的說話,使我憶起酒吧裡發生的瘋狂事件,我們幾乎沒命逃出愛琴海。事隔多年,再次面對老朋友,再次感到好奇,難道阿理真的是一頭怪物嗎?

2012年5月12日 星期六

《狼狼》 第五章:胡思亂想

《狼狼》

第五章:胡思亂想

阿理提及月圓夜,我的腦海立時泛起對月圓夜的各種聯想,如電影中的情節,不論在賭場、醫院、警局、公園、各類不同場所,不論是主婦、黑道中人、少男少女,都會受到月圓夜的影響和軀使,改變了原來的性情,上演一些幾近瘋狂的故事。在傳統的故事和電影裡,異類、異形也會受到月亮力量所影響,什麼狼人、豹人、獸人,都會露出尖利的獠牙利爪,而吸血鬼和殭屍會為遺傳下來的神秘慾望四處奔走。相比之下,東方人的月圓夜就來得溫柔得多,它代表著思念、願望、愛情和團圓,好浪漫。

其實還有一種和月圓夜有關的說法,是透過讀報知道的。最近流傳月圓夜出生的嬰兒畸胎率很高,比別的時候都要高,這種說法甚至在許多婦產科醫務人員之間廣泛流傳,不管專家們提供了很多數字去證明這個說法並無科學根據,但許多人還是通過人工手段堅決不在月圓夜那天分娩。

我從聯想回到真實世界,望著一臉愁容的阿理,他露出疲態,神秘的事情似乎困擾了不止一兩天,一臉落寞的他彷彿老去幾歲。我還注意到別的地方,阿理的體格比以往強壯,身上的肌肉健碩得堪比運動會上的短跑運動員,回想剛才的畫面,我們來到酒吧,並肩同行,走到心目中的位置,或許是一瞬間的錯覺,覺得他好像再長高了些許。他原本的身高大概是一百八十公分,現在用肉眼估計的話,恐怕將近一百八十八公分了。當然,阿理只有十八歲,處於生長發育時期,突然長高也不無可能,人類的身體實在太奇妙、太神秘。

換句話說,在我眼裡看,十八歲前後的他有著身高和肌肉的分別,阿理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思索良久,腦子卻像閉塞似的,沒有特別的靈感,無奈道:「阿理,我真的不知道。」

每個人也懂得說謊,此刻,我卻不敢說謊。胡亂和不確定的猜測或許會使阿理更感沮喪,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還是少說廢話為妙。要是他願意分享心情,始終會按捺不住的道出實情,有些秘密是不可能埋藏一輩子的。

「哈、哈、哈!」阿理乾笑三聲,然後一口氣喝掉整杯啤酒,那是兩秒間的事情,但那杯酒已經被冷落了整整三十分鐘。

阿理苦笑:「我嘗試過……試過嗅出她的去向。」

我立時愕視他:「什麼嗅?什麼她?你在說什麼?」

阿理若無其事的說:「是海澄。」

我輕輕點頭表示明白,事實上,並非全然明白,因為阿理未有即時為「嗅出」這種不常使用的字眼作出解釋,他不願說,我唯有放棄追問,這是對待好朋友應有的態度和尊重。

在兩個人沉默下來之際,阿理伸手搶去我眼前的酒杯,這本來屬於我的第四杯,還未用手碰過,還未用口喝過,啤酒滿滿的盛載著,阿理將會花上兩秒鐘把它解決,一喝而盡。

阿理搖頭輕嘆:「可惜,我再也嗅不到她的去向。」

我認同:「海澄的確一去不返,沒有人有她的消息,好像消失於我們的世界。」

給阿理這樣一說,我始恍然大悟,立時想起一個已知的事實,已經沒有人能夠證實海澄的所在,帶著她遠走高飛的左哥,同樣是渺無音訊。叔叔也不清楚左哥的新住址和聯絡電話,這對戀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找不著痕跡,找不著證據,彷彿不曾存活。要不是阿理再次提到海澄,他們殘留下來的印象會一天比一天淡化,直至某個平平無奇的日子,會忘得徹徹底底。

時間或許是個生命體,懂得在我們的有限生命裡刪去某些人物。

情深的阿理卻是活生生的證據,他的思念證實了海澄曾經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那是匆匆忙忙的青春,那是有喜有悲的歲月。我不禁憶起曾經的三人行,在海澄認識左哥之前,三個人總是結伴同行,有過很多快樂時光。我明白阿理十分享受那些生活,有海澄的時刻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心痛,對他來說,那個有我有她的少年時期,影響最深的人便是消失了的海澄。

我補充:「左哥也是呢。」

沒想到輕描淡寫的一句竟然觸怒了情緒不穩的阿理,一擁而上的憤怒更使他做出了一個驚人舉動,引發一連串「咇咇、啪啪」的聲音,酒吧內的其他客人為之側目,紛紛向我們這邊投以關注的目光。我回過神來,環望一遍,找到了連串巨響的真正源頭,親眼目睹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整個人呆住,阿理竟然神奇地一腳踏碎腳下的地板,碎裂部分的面積約是七、八平方英尺。一瞬間,滿地碎片沙石,空氣變得混濁不堪,沙塵四起。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的超自然力量,不禁喃喃自語,想起一個不切實際的問題:「難道阿理真的是吸血鬼或獸人之類的怪物嗎?」

本來好端端坐在椅子的阿理,看似沒有用過氣力,輕輕一踏,把完好堅固的地板踩破,這是徹底的天方夜譚,是個開得太大的玩笑,太過脫離現實,我們彷彿來到了另一個星球。

在客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我稍感為難,不懂得如何處理這種窘局,他們用著怪異的目光瞧過來,又陌生又凶狠。受到氣氛影響,我開始胡思亂想,他們是一班醉酒鬼,喝過那麼多酒,有些人將會趁機搗亂,或許對我們不利。說時遲,那時快,那班人逐一走過來,已然形成了一個包圍網,我們就在酒吧的最盡處,身後只有一幅混凝土牆,不會再有退路,必須想個辦法使他們冷靜下來,解決眼前的危機,以免招惹更大的麻煩。

「阿理,可以怎麼辦?」我回望阿理,焦急問道。

發洩過後的阿理沒有作出回應,表情輕鬆,然後閉上眼睛,沉默不語,良久過後,卻說出一句驚人的話:「要打的,統統放馬過來!」

這傢伙膽大包天,語出驚人,對我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震撼。阿理身上發放出一陣強烈的殺氣,一下子,籠罩著整家酒吧。我打算破口大罵,卻驚訝得開不了口,被他的舉動嚇至目瞪口呆。就在我最不想惹上麻煩的時候,阿理竟然喊出如此具有水準的一句,或許,我只可以繼續胡思亂想……

向好的方面想,樂觀一點,我可能會被打至遍體鱗傷;壞的結局是葬禮將會緊接成人禮進行,家人會哭得很慘,我的生命竟是意想不到的短暫,就此草草結束。一切只因阿理的莽撞,兩個人才剛滿十八歲,本是踏入人生的新階段,料不到是直接踏進鬼門關。

醉酒鬼的醜惡臉已然近在眼前,危機一觸即發,假如放手一搏,阿理真的是怪物異形,相信他會有能力、有辦法收拾那班人……萬一,只是萬一,他力量過猛,錯手殺死隨便一個人,那又怎麼辦呢?尤其是這個處於不明狀況的阿理,憂鬱、沮喪、陰沉、衝動,渴望獲得發洩的機會,殺人或許會為他帶來一些莫名快感,他會殺人,會在我眼前殺死這些陌生人。

我擔心阿理,更關心自己的處境,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結果,怪物阿理殺人,警方到場並把我們拘捕,既然是「我們」,肯定包括自己在內,故事這樣發展下去的話,緊接成人禮的不久後,我們將遭受牢獄之災。這種說法可能又瘋狂又誇張,但此刻身陷險境的我絕對不能否定任何可能,因為狼已經是這家酒吧裡意識最清醒的人。

突然,身旁的阿理站直,擺出準備迎戰的架勢,臉上露出可怕嚇人的表情,使我畢生難忘。那是一副木訥的表情,死氣沉沉,如同行屍走肉,估計他視死如歸,也有可能是胸有成竹,不曉得。

我還未清楚阿理屬於那一種怪物,更不了解他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回望自己,雖然和他結伴同行,卻是一個力量微薄的渺小人類,還有可能逃出生天嗎?

在想得亂七八糟之際,横眉瞪眼的阿理命令說:「狼,立即退到我的背後!」

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狼狼》 第四章:那年某夜

《狼狼》

第四章:那年某夜

回到記憶海,有些好久不見的片段,時光飛逝,原來那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

背景,一家叫愛琴海的小酒吧。那一年,我們都是十八歲,踏入一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階段,那時候,我幹勁十足,希望找到前途光明的工作,趁自己還年輕,闖一番事業。

午夜一點鐘,我們相約在酒吧見面,這裡感覺新鮮,就如小孩子闖進了陌生的遊樂場。我不曾到訪愛琴海,地點是由阿理決定的,他可能來過,也可能同樣是第一次,他沒有提及,我忘了追問,成為青春歲月中的懸案。

阿理選擇坐在酒吧的最盡處,一張圓形木桌,放著兩個平平無奇的啤酒杯。我們以喝啤酒的方式慶祝十八歲經已到來。這是個期待已久的日子,兩個年輕人將會脫胎換骨,做很多小孩子不能做的事,擁有勇往直前的熱情,擁有成年後的新生活,好東西、好事情都會到來,人和事煥然一新。

髮型古怪的胖子調酒師親切說道:「兩位成年人,隨便喝吧,不必客氣。」他聽到我們的對話,知道眼前的兩個男生已經長大成人,輕描淡寫的祝賀我們生命旅途中唯一的成人禮。

我表現謙恭,面帶笑容說:「謝謝你,調酒師先生,我們該怎樣稱呼你?」

調酒師的髮型古怪,有著一個刻意剪成的星形圖案,我禁不住定眼注視。料不到,除了髮型,他所說的話同樣教人莫名其妙:「你可以叫我洛克,只要記著『會痛的石頭』,你們便會永遠記得我。」

我喝下一口冰涼透心的啤酒,再問:「洛克?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姓洛的嗎?」

「嘿嘿,是英語的『Rock』,R、O、C、K……記著我的名字吧!」調酒師呵呵大笑,肯定在取笑我的無知。

我為難地說:「對不起,我的英語水準的確很遜。」

洛克卻說:「不要緊,總之記著我的名字對你們是有好處的,將來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話,就來找洛克先生。這是我的名片,你們各自把它收好吧。」他邊說邊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墨綠色的錢包,找出兩張印刷簡單的名片,再遞到我們眼前。

我笑說:「謝謝你。」

在旁的阿理雖然不發一言,但也有收下名片。

然後,我謹慎的收好名片,心想洛克真是個有趣的傢伙,談吐技巧了得,也富有相當的幽默感,大概這些都是當調酒師的必備條件,需要擁有耍弄得別人團團轉的厲害口才,才能討好每一個心情各異的客人。

「我去幹活了,兩個成年人,要喝酒的話,請大聲喊出來,記得這個晚上要不醉無歸啊,再見啦。」

就是這樣子,有趣的洛克離開了我們的視線範圍,不曉得他口中的幹活是什麼意思,只看到他腳步急快,眨過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晚上,氣氛有著說不出的古怪,是由於身處陌生的環境嗎?還是有別的因素存在?怎麼一直和我對話的人只是陌生調酒師,和我一起來到這裡慶祝成人禮的阿理何以沉默不語呢?

表面上,阿理雖然長得冷酷,但也是一個喜歡談天說地的好傢伙。此刻,他的身上卻出現了不尋常的狀況,我了解他,不發一言不屬於其個性的一部分。況且,我們份屬好朋友,在這個成人禮舉行期間,理應暢所欲言,乾杯喝酒。

我用著懷疑的目光關注身旁的阿理,想知道他到底有什麼不妥。

阿理把整個上半身都伏到木桌上,包括粗壯的手臂、胸膛、整張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躲藏的,拘謹的,這絕對不是平日的阿理,表現古怪可疑。突然認真起來的我發現到更多細節,他的身體不停顫動,不論是上半身、下半身、四肢,有著看得見的抖動;還有沒有那麼明顯的聲音,我聚精會神,細聽微弱的聲音,分析一下,知道大概,桌上傳來了陣陣淒切的嗚咽聲。

我嘗試拍打他的手臂,慰問說:「沒事吧?阿理?快點回答我!」

事與願違,阿理沒有回答,身體持續顫動,而且哭得更加厲害。我未曾見過這麼淒涼的阿理,就算是海澄離開大家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分激烈的反應,以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看待多年暗戀的結束。除了愛情之外,阿理總是給人堅強、倔強、衝動的形象。這個晚上,要是有些事情觸動了他,那必定是一件驚天動天的大事。

我輕輕喚他:「喂……麥格理,給我一點回應。」

喧鬧的酒吧內彷彿剩下我們兩個人,自從古怪的調酒師洛克先行離去,我最為關注的便是好朋友的情況,周遭的客人說什麼、玩什麼,都提不起八卦的興趣。瞧著阿理的頭髮,看著他在抽搐,我感到不明不白,驟然間,感到徬徨失措,這個情景和想像中的成人禮有所出入,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面對伏在桌上的阿理,我一無所知,茫茫然,惶惶然,內心渴求一個答案。

我呆呆等待阿理的回應,一邊喝酒,一邊輕輕按摩他的頸部,希望減輕他的痛苦,改善情緒。發現他的頸後肌肉處於異常緊繃的狀態,按道理來說,此刻的他似乎揹負著巨大沉重的壓力,除了身體受壓,估計他的精神狀況也是相當不穩定,情況不甚樂觀。

等待,一等便是十五分鐘,喝完一杯啤酒,馬上叫人送來兩杯,繼續喝一個人的悶酒,演自己的獨腳戲。喝過總共三杯後,阿理有所動靜,突然抬頭,用上一種渴求解脫的眼神凝視我,彷彿發出求救的信號,解除苦纏不休的痛苦。

可是,喝過些許酒的我變得出奇的理性,知道自己不會是他的拯救者,我們之間是朋友,十分要好的朋友,但可以給的不多,僅是幾句沒有實際作用的開導對白,僅是安慰而已。

「狼……求你救救我……」

這是在漫長生命中,一個最不可能忘記的請求,阿理第一次開口向我求助。眼睛和腦袋記錄了這震撼的一幕,這一次,也是記憶中的僅有一次。後來,阿理改變了不少,經過成人禮的一夜,他果然脫胎換骨,成為成熟果斷的男人,勇往直前、敢於面對的真漢子。

我誠然道:「好朋友,把事情告訴我,不用獨自面對,我願意替你分擔痛苦。」

阿理用著抖動的聲音說:「我很害怕……很擔心……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你到底害怕什麼?」我問。

「狼,你可知道這個晚上的月光長成那個樣子?」假如阿理是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我必定認為他在胡鬧。由於我們關係要好,所以我只是感到錯愕。

「呃……」我猶豫。

雖然難以啟齒,但我還是如實回答:「老實說,沒有印象。」

一把陰沉的聲音說道:「這是月圓夜。」阿理刻意強調其中的兩隻字,「月圓」,語氣特別重。

我頓感懷疑:「那月亮和困擾著你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阿理卻埋怨:「都說到這裡了,都說到月圓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相信……我不用說得太清楚了吧!」他竟然一下子變得急躁,這實在讓我無法理解。

假如換作別人,以這種不客氣的態度和我說話,我會沉不住氣,開口反駁。不過,眼前的人是阿理,不論是嘴裡心裡,都沒有怪責他的想法。這個氣氛怪異的午夜,他情緒不穩,心事重重,獨自揹負著難以估計的心理壓力。

我在想,海澄還在的話,他會抒懷一點吧?

可惜,我們活在殘酷無情的現實。那時候,我不小心的壞了事情,帶他們到訪叔叔經營的咖啡室,巧合的撮合了海澄和左哥,他們偷偷發展關係,成為一雙戀人。剩下落寞憔悴的阿理,他和海澄原來是難得的青梅竹馬,感情要好,我總以為阿理會把海澄追到手,料不到左哥的出現,加上阿理的模稜兩可,事情交疊影響,寫下了一個意外的結局。

在愛琴海小酒吧內,我雖然伴著阿理,卻不懂得應付,究竟如何處理才能協助他解決問題?拼命思索,依然苦無頭緒,眼睜睜的看著他哭成淚人。

2012年4月15日 星期日

《狼狼》 第三章:誰也好奇

《狼狼》

第三章:誰也好奇

阿理無心一問,使我不禁憶起往事,悲從中來,感慨生命無奈,嘴裡不受控的溜出兩隻寫來容易的字:「人生……」

表面上,兩個字的筆劃和結構都很簡單,內裡包含的意思卻複雜得無法理解,滿天神佛參透不了,智力商數超過二百的天才也領悟不到,各有各的包袱,各有各的人生,苦苦的撐下去。

阿理輕按我的肩,這是關懷,又是慰問。他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手也生得比一般人大。我不是同性戀者,卻感受到一股暖意從他的掌心穿越阻隔,直達我的心窩,好溫暖、好善良的一個人。

人生路上,走過四十年,往日的朋友變得關係疏離,老婆擅自出走,我的世界裡,只剩下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我也明白到他漸漸長大,不再是小孩子,甚至討厭回家,不再需要面對這個難登大雅之堂的父親,所謂的家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家不成家,只有一個人的家怎可能稱作家呢?

老婆和孩子都不需要我,先後離我而去,我的存在變得一點都不重要。或許到了某一天,當所有人都把我遺忘,我也許離家,獨個兒去冒險,又或者,選擇悄悄的離開人世。既然什麼都沒有,不排除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雖然我向來怕痛得要命。

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阿理察覺到表情裡的異樣,語氣溫柔的他立即關注:「沒事吧?老朋友,在想什麼呢?」

我故意略過老婆的事,只說:「孩子已經長大,在家的時間不多。」

閃爍眼神,抽搐的臉,顯然給阿理看穿,他狐疑地看著我,眼神充滿自信,和我的自卑壓抑有著強烈對比。

曾經聽說,是兒戲的聽說,阿理是某大公司的老闆,活得逍遙自在。不論在任何方面,外表、身材、財富、地位,我都比不上他。想到了這些,抗拒的意識驟然產生,驅使我出手推開阿理,接著,後退並抱膝而坐,瑟縮於面積細小的木椅上,擁著自己的雙腿,彷彿舒懷一點,最少還有一些東西讓自己依靠,縱使那不過是一張拾回來的小椅子。

阿理有所猶豫,良久過後,約是一分鐘,還是吞吞吐吐的說出懷疑:「那……嫂子呢?」

明白阿理內心充滿好奇,他意欲追問下去,同時間,卻需要顧及我的感受。因此,他顯得搖擺不定,經過一輪苦苦掙扎,好奇心最終戰勝一切。這是男人的天性,喜歡尋根究底,是永恆不變的定律,我能夠理解這樣子的阿理。反之亦然,我對阿理的突然到訪也感到相當好奇。不諱言,我渴望知道他懷著怎樣的目的和主意,趁著意識清晰的時候,儘快弄個明白。

給他簡單的回應:「她不在。」

阿理摸不著頭腦:「哎呀,我就在這裡,當然知道嫂子不在,可是……你是有苦衷?還是另有內情而故意隱瞞呢?怎麼表情怪怪的,是發生了一些事情吧?不妨坦白告訴我,不要懷疑我們之間的友誼,不論多久多長,我也會是你的好朋友,需要幫忙的話,我是義不容辭的。」

剎那間,彷彿有一種感覺,被阿理說服成功似的,我打算敞開心扉,向他透露一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大概是孤孤單單的度過了太多日子,心底話只會在自言自語時訴說出來。此刻,面對老朋友阿理,願意暴露刻意隱藏著的軟弱,就算是我的孩子藍,也不曾聽說我的想法──找回我的老婆,他的媽媽,找回漸漸流失的記憶。不過,我家很窮,付不起錢來達成這些夢想。

我哀求說:「可以替我找回她嗎?」

提到了找回老婆,卻沒有提及記憶流失一事,沒有故意隱瞞,純粹是忽略過去。在塵世間,找回實實在在的一個人,總比找回虛無縹緲的記憶容易,不是嗎?

阿理就是阿理,率直的德性一如既往,近乎沒有考慮,爽快答道:「沒問題,我們出發,把找嫂子回來,一起冒險吧!」

這股熱血更勝當年的他,雖然外表冷酷,卻懷著一團熱熊熊的烈火,擁有一顆永無休止的活躍心,是那種說好了就要辦的人,坐言起行,絕不拖拖拉拉,不浪費時間。

我破啼為笑的說:「我竟然知道你不是在說笑,哈哈、哈哈!」

「我們是老朋友,你太了解我的個性,我像頭小狗,為大小事情而著急,渴望儘快得出解決辦法,我就是這副德性,你懂的。」阿理笑道,這笑容多麼真誠,多麼珍貴。

我收起笑容:「明白,在實行這件事之前,想先問你一件事。」

阿理擺出一副沒所謂的樣子,攤攤手說:「隨便。」

我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嘗試揣測他的來意:「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應該不是單單為了探望我這個老朋友而來吧?我猜你一定有別的事情、別的任務要辦。」

阿理點頭:「對。」

「所以,你是順道探望我,真正的目標是另有其人,對吧?」稍微大膽一點,我作進一步的假設。

「也對。」他再度點頭,表現平靜。

「難道是不能說的秘密?可否說出大概?」

這個要求或許有點過分,不是每個人願意將心裡的秘密分享,但考慮到非常重要的一點,眼前人是阿理,一個從來不按章出牌的傢伙,就是與眾不同,教人大失預算。

「可以說的,又不是什麼天大秘密。任務很簡單,目標人物只得一個,是個追捕已久的人類。每一次嗅到他的味道,發現殘留下來的痕跡,但每一次都功虧一簣,教我失望而回。最近又嗅到他了,那味道依然殘留著,就在這一帶,就在這一帶了。」阿理淡然說道。

我不禁吃驚,他的言詞吊詭,一時間,教我難以理解。什麼「追捕」、「人類」、「嗅到」、「味道」,使我聯想至多年之前在酒吧發生的一件事,難道在那一個結束,他所說過的一字一句都是千真萬確的?

2012年4月1日 星期日

《狼狼》 第二章:午夜訪客

《狼狼》

第二章:午夜訪客

故事總喜歡發生在午夜,小說亦然、電影亦然。

訪客敲門的時間是午夜十二點,對這個現代化城市的人們來說,午夜不夜、黑夜不黑。這是個充滿光害的不夜城,外地人嚮往期待,千方百計移民過來。他們總是不明白,美麗背後永遠隱藏著千瘡百孔,不親自發掘和揭開,難以發現繁榮底下的黑暗面。

對我來說,這是個純粹的黑暗城。

「咚咚……」

訪客似乎感到不耐煩,持續用力敲門,木門很薄,不太堅固,聲音很容易傳入屋內,我的聽覺不靈,卻聽得一清二楚。

慢條斯理的離開睡床,輕揉眼睛,舒展一下緊繃的肩膀,身上披著沒完沒了的疲累。自從遇上她,這些狀況隨之而來,有增無減的纏繞著我。三年前,她選擇了離開,但這些擾人的感覺還是累積下來,從我的字典裡刪去了「精神奕奕」,取而代之的是「疲憊不堪」,精神狀況糟糕,靈魂隨時死去似的。

我叫出「啊」的一聲,受到瞬間的重創,是一陣出乎意料的劇痛。

喜歡黑暗,討厭光線,不常開燈,同時討厭自己的臉,害怕看到蒼老的面容,沒有人相信我只得四十歲,就連自己也不再相信,我的臉老了十年……或以上。

置身於黑漆一片的環境裡,我顯得笨手笨腳,一不小心,被一張小木椅絆倒,撞到的位置剛好是脆弱敏感的膝蓋,立時感到皮膚底下的血液在迅速流動。到了明天,一覺醒來,首先獲得的相信是一片難看的瘀傷。不過,到了那一刻,現在所知的受傷原因,我可能無法想起來,沒辦法,誰叫記憶力弱得可憐。

「咚咚……」又傳來更激烈、更吵耳的敲門聲,反映出訪客的焦急心情。

那個人喊道:「狼、狼,沒事吧?快給我一點回應,你在裡面幹什麼?」他同時喊著我的名字。

痛楚粘著膝蓋,我專注地按摩受傷位置,意圖舒緩痛楚,一時間,想不起訪客的名字。那是一把屬於中年男人的聲音,感覺熟悉。狼,每個人都這樣喚我,自出生以來,一直沿用這個名字。他語氣關切,相信是一位曾經熟悉、關係密切的友人,甚至會是認識很深的老朋友。

雙手緊按膝蓋,強忍痛楚,雙眼含淚,假裝鎮靜,勉強回應他:「沒事。」

說畢,奏效,訪客立即停止敲門,他聽見我的回應,鬆一口氣似的,他問:「可以先開門嗎?」

不自覺地點點頭,這是個自然的反射動作,潛意識和神經線喜歡教我們作一些沒意義的舉動。然後,我拖著疼痛的右腿走過去,由於受傷的緣故,
本來只有幾步的距離一下子被拉長了,每一步都走得吃力艱辛,心裡告訴自己,唯有咬緊牙關。

經過一輪折騰,終於抵達木門,摸到金屬門柄,發現門未有認真的鎖上。突然間,訪客竟然使用暴力衝擊木門,脆弱的門鎖在瞬間毀壞,我換上無奈的神情,搖頭嘆息,慨嘆那廉價的門鎖根本受不起任何猛烈一點的衝擊……

抱歉,以上不過是一段多餘的幻想,他既沒有誇張的衝門,也沒有輕輕的敲門,他純粹作出耐心的等待。

終於,我們在門前見面。

那個用親切語氣叫我狼的男人,年紀和我相若,大概會是多年以前的老朋友。打開木門,大家理所當然地對視,看到他,真的不感意外,飽歷風霜的中年男人,早就忘了什麼是驚訝。

認識,我們確實認識,同是中年男人,他披著一頭凌亂長髮,滿臉鬍子,身材高大健碩,身高不止一百八十公分,腹無贅肉。乍看來,他的外型比我酷得多、帥得多,神氣自若,眼神流露自信,緊鎖的雙眉代表其複雜多變的思想。有人說過他酷似演藝界的天王巨星劉德華,我卻認為一點都不像,這位老朋友實在優勝太多了。

老朋友打扮隨意,身穿紫色的貼身背心、布滿破洞的深藍色牛仔褲,外加一件黑色西裝褸,不光鮮,不浮誇,卻留下了一些印象。

凝視他,我頓時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冷靜過後,才大聲喊道:「原來是久違了的阿理!」

重遇好久不見的阿理,內心泛起一股感動,眼眶湧出眼淚,我的腦袋不好,記憶不佳,在殘存的記憶裡,阿理佔著很大的比例。對我來說,他是極具印象的一個人,我還記得一些年少時的往事。

「哈哈,狼,你還記得我啊!」他發出呵呵大笑,豪邁的笑聲和冷酷的外表有點不協調。

我作了一個招手的動作示意阿理進來,然後立即關門,並謹慎地上鎖。當然,我沒有禁錮他的企圖,純粹是不希望有人在梯間經過,打擾我們的老友敘舊。

從飯桌底下拉出另一張小木椅,向他示意:「坐下吧。」

阿理環顧屋內一遍,作出以下評語:「嗯,環境看起來不錯啊。」

我笑說:「哈哈,別開玩笑,這裡殘破不堪,窮人才會住這種鬼地方。」

說畢,我找回那張礙事的小木椅,坐下來,望著阿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他還是很年輕,看起來只有三十歲,沒有隨著歲月而衰老,散發出男性魅力。記得那個少年時代,年輕的他曾經偷偷喜歡一個女生,苦澀的時間維持很久,結果她選擇了別人。假如到了現在,讓那個女生多選一次,她可能改變主意,選擇保養得相當不錯的阿理。

「不是的,我在街上看到這座唐樓的入口,覺得真的有夠殘破,根本就是一座危樓,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地址。然後,硬著頭皮跑上來,那些未經修葺的梯級使人容易跌倒,梯級狹窄,而且缺乏完善照明,我不曉得是壞掉還是怎麼樣。」

「沒多久,我的雙眼適應了昏暗的環境。總共是八層樓梯,大概到了第四層,我成功掌握了梯間行走的竅門,開始健步如飛的跑上來。」阿理仔細地敘述自己對唐樓的觀感和跑樓梯的經過。

我輕輕點頭,沉默的,示意阿理說下去,我了解他的個性,他有話未說。

阿理續道:「不過,門內的世界好太多了,裝修新淨,家具整齊,算是很了不起的啊!」說罷,他有趣的呵呵大笑起來。

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用手指數算桌子、椅子、櫃子、時鐘,不以為意地說:「這些東西都是別人不要的,只是有些破損,其實還可以用,我覺得可惜,所以逐一拾回來。」

阿理立時愣住,他竟然被我的話所嚇倒,嘴巴半開。過了一陣子,震驚依然在臉上和嘴裡徘徊,對我作出意外的讚許:「真是使人驚嘆啊!很厲害,很環保,想不到你居然懂得廢物利用、不浪費、環境保護等道理。我真的佩服你,這是說真的,不要以為我這個老朋友在嘲諷你,你知道我從來不是那種人,對吧?」

我模仿阿理的風格,發出「嘿嘿」的兩聲乾笑,面對這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我好像變得不一樣,罕有的、由心而發的開懷大笑。

阿理見狀,換上一副為難的表情,他問:「狼,你的笑容不太自然,是由於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嗎?」

我猛力搖頭,表示「根本沒有這回事」,再嘗試更換一個看起來友善寬容的微笑,希望不會嚇怕阿理。自從老婆離家後,我一直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在任何人面前都裝出一副嚴肅冷酷的樣子,不打算認識新的朋友,社交圈子不斷收縮,人活到四十歲,老婆走了,那有結交新朋友的興趣呢。

阿理一臉歉疚的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了,可以看到你的笑容,我覺得好感動,好久不見了,老朋友,永遠的老朋友。」

「不要緊,我完全不介意。」

料不到阿理的下一句卻說中我的死穴,他似是無意的說:「喔,怎麼不見嫂子和孩子啊?這麼夜,他們到了那裡去?」

聽見老朋友的話,我真的不會介意嗎?

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狼狼》 第一章:說說我家

《狼狼》

第一章:說說我家

時空是二零一零年,熟悉的八月天已經離開。來到九月,天氣依然炎熱得可怕,幾乎感覺不到八月、九月之間的差異,甚至以為自己活在八月裡,但日曆卻如實告訴:今天是九月十日。

忘了很多的以往,包括過去那些九月的天氣大概,還有她的去向、他的所在。

一個小時前,從櫃子裡拿出一塊破爛的膠框鏡子,鮮紅色,框架邊沿布滿花痕,披著歲月的痕跡。拿出鏡子,是想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的樣子,忘了上一次照鏡是何時,忘了自己的真實模樣,打算借鏡子來反映容貌。照了整整五分鐘,不得不放下鏡子,再也容忍不了,看不下去,我發現……自己蒼老得可怕,有摔破鏡子的衝動。

難怪……在街上碰到不認識的小孩時,他們會以「伯伯」來稱呼我,他們都誤以為我是個古稀老人。

掃瞄自己的身體一遍,發現身材未有隨著衰老而發胖,我本來就長得瘦小,身高一百七十公分,體重不足五十四公斤。我不著重外表,從不刻意打理自己的造型,一直保持中長度的蓬鬆頭髮,在鏡子裡的自己是個頭髮斑白的老人,我沒有染黑髮色的習慣,認為這只是浪費金錢的把戲,效果並不持久,需要經常重複漂染。可幸的是,看起來,我的頭髮並不稀疏,沒有所謂的「男人之痛」,大概這是良好的遺傳因子帶來的好處。我的衣著同樣隨便、率性,白色直間短袖恤衫,過時的卡其色短褲,一雙藍色拖鞋。

身處一個面積不足三百平方英尺的小單位內,一家三口曾經一起居住在這個簡單、狹小的兩房一廳裡,有老婆、孩子,還有我,我們有過快樂的日子、難忘的回憶……

嘿嘿……竟然在自嘲。

我記得,我們一家很窮,買不起自己的房子,於是以每月三千多塊錢租住這個地方,這裡設施簡陋,沒有升降機、沒有精緻大堂、沒有盡忠職守的專業管理員、沒有完善的照明系統,住在樓下的不是妓女便是癮君子,是個別人眼中糟透了的鬼地方,但偏偏成為我們的家。

趁著頭腦清晰的時候,想儘量描述多一點,關於自己的、關於家的種種。

這個家位於八樓,本來是個面積達一千平方英尺的大房子,業主將其一分為三,分為三個小單位,重新裝修妥當,每個單位可供一至兩個人居住,正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廁所、廚房、冷氣俱全,環境尚算不錯。

記憶中的三年前,一家三口搬到這個小單位居住,在入伙的不久後,老婆突然離開,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寫下一隻字。那離開使我震驚,我肯定她說過不介意一起捱窮,肯定她說過我和孩子是她的一切,肯定她說過永不離開,肯定她說過一定要看著兒子長大,肯定她是個這樣的女人,因為她的承諾永遠刻劃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終於,老婆還是離家出走,人是消失了,但印象難忘,留下來的殘像和陰影,久久也揮不去。印象中,她沒有漂亮五官、精緻臉龐,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使人聯想不到希望或曙光。頭頂沒有一根頭髮,所以不論在正面或側面,憔悴面容依然清晰可見,除了我,該沒有人會愛上如此醜陋的一個女人。從我們的認識到離開,她不曾亮麗,愛上的不是她的外表和軀殼,說真的,愛上的是她那顆寂寞的心,我們同樣寂寞,孤單的獨守異地,緣分使我們碰上,正是這些原因,我以為我們會抱擁對方一輩子,共度餘生,卻事與願違。

家裡沒有電話,口袋裡也沒有手機,因為我真的很窮,財政狀況十分悲觀。除了租金和基本支出外,剩下來的錢都用在孩子身上,由於缺乏現代化的聯絡方法,平日幾乎沒有朋友可以找到我。這個晚上卻是個例外,有一位久違了的來客難得到訪。

「咚咚、咚咚……」敲門的聲音傳進屋內,很想假裝不在家,卻辦不到,持續的敲門聲實在吵耳,估計自己還是會按捺不住的開門。

躺在睡床,獨個兒回想過去,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十多年前,那個年少的我,渴望愛情、寂寞難耐。假如她沒有碰上我,後來就只有我去捱窮,一個人承受生活上的各種痛苦和不幸,她會過得幸福一點,孩子也不用來到混濁不堪的世界……

很想回到過去,可惜這是一種奢華的夢想,清楚自己回不了過去,老婆亦然、孩子亦然,我們一起的經歷很多,實實在在的、不能抹去的種種。

諷刺的是,我記不起那些經歷、那些種種,確實想不起來,重複使用剛才的說話去說服和麻醉自己,告訴自己──很愛老婆、很愛孩子,很珍惜有他們存在的記憶,以為早晚能夠將記憶重新找回來。

花過無數個晚上尋找記憶,嘗試從不同角度思考,採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聯想,意圖尋回的一切卻變得越來越模糊,包括老婆和孩子的事情。她的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只剩下那醜陋外表的印象。

至於孩子,他叫藍,名字是她取的,他已經十多歲。記憶中,有些時候,藍會和我待在一起,他堅強獨立,很少在家,經常在外面過夜。我不曾過問他的事情,我們不溝通、不坦白、不吵架、不對話,這些都是我們父子間的相處方式。我認為自己可以給他的已經不多,倒不如讓他不受束縛,盡情享受難得的自由,生存在世,最渴求的是最基本的自由。

藍像我,個性獨立,同時孤獨,雖然話不多,但我了解他。他享受獨處的空間,卻討厭被遺下的感覺,存在兩種互相矛盾的感受,我深深體會得到,因為兩父子擁有幾乎相同的個性。

從不喜歡小孩,只是老婆說過至少要為我誕下一個孩子,延續家族血脈。當時,我表示沒所謂,讓她自行決定,她喜歡小孩,更喜歡屬於自己的小孩,但生孩子的真正原因,她說是為了我,想製造出專屬於我們的愛情紀念品,她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我,所以誕下孩子當作代替品。

這個晚上,狹窄的單位內只剩下一個人,享受著獨處的世界;另一邊,藍或許也在品嘗寂寞的煎熬,沒有媽的孩子,難快樂。

我的名字是狼,四十歲的男人,錢包沒錢、人生灰暗、工作不出息、家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