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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九章:老人家的教誨


《那片黑》第一部
第九章:老人家的教誨
ocoh說:「老人?我常笑說自己的心理年齡是八十歲,漸漸老去的是心境,而非身體。身體年齡方面,大概比真實年齡小六歲,這是多年來持續運動和控制飲食的效果吧。」

  我試著配合眼前的管理員:「大叔,那麼我需要登記一些個人資料嗎?」這屬於明知故問的笑話。
  管理員即晃動手指,作個手勢說:「不用了,這一帶的治安不錯,犯罪率很低,而且不會有人打這座大廈的主意,我們都很放心。」
  說話的同時,我從錢包裡取出自己的名片並交給他,他簡略的看過一眼,目光停留在一組黑白配色的圖形條碼上。見他神情困惑,我便以一個微笑作為鼓勵和催促,他才遲疑地收下。
  那個圖形條碼叫作「QR碼」,在多年前由一家日本公司發明,目前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已被廣泛的應用。人類的雙眼當然無法讀出QR碼所包含的訊息,必須使用手機或電腦才能讀取,所以管理員感到困惑也很合理。
  至於那個QR碼的隱藏訊息,並非什麼天大的秘密,純粹是我在工作方面使用的電子郵件地址和手機號碼。
  我不解提問:「這是一座商業大廈,一般來說,業主應該很注重保安才對,不是嗎?」
  「今非昔比,國榮大廈的確是一座商業大廈,但早已名存實亡。由於大廈位置偏遠,交通不方便,租用辦公室的公司都選擇在租約期滿後離開,另覓更合適的地方。失去了大部分租戶,收入自然大幅減少,所以業主也不願意花錢翻新大廈,更不要說什麼加強保安了。」管理員詳細地道出大廈的故事,毫無保留似的。
  我再追問:「那麼,大廈單位的空置情況很嚴重嗎?」
  管理員搖頭:「這樣說又好像不對。這裡的租金比同區的其他地方便宜,有些大公司會向業主議價,以低於市價的價錢租下一兩個相連的單位來存放不重要的文件和物品,作為倉庫之用,所以空置率不高。」
  「冒昧一問,還有人會在這裡租下單位作辦公室用途嗎?」這是我最為關注的環節,也是前來這裡的主要目的。
  「坦白說,沒有,這裡還是比較適合當貨倉呢。」管理員爽快答道,語氣肯定。
  嗯,這不算壞消息,我們似乎可以把國榮大廈從候選名單中剔除。若要用來當辦公室,這裡的水準不夠,跟公司的要求相距太遠,不論裝修、設備、保安、交通,各方面都遜色太多,唯一取勝的地方是租金,從文件夾裡的資料得知,這裡是最廉價的選擇。明天是星期六,同樣是工作天,我會把所見所聞如實告訴朱老闆,讓他考慮一下。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是純粹的視察,而不是作出決定,最終決策人還是飽受家庭問題困擾的朱老闆,希望他仍能做出適當的判斷。
  回望大門外頭,見時候不早,我便表明來意:「大叔,我有一個請求,可以帶我進入大廈內部參觀嗎?如果有空置的單位,我也希望看一下。」
  管理員笑說:「沒問題,反正我也是閒著,可以帶你走走逛逛。看你的樣子,便知道是由某某公司派來視察大廈的小職員了。」
  漂亮!給他輕易看穿了。
  經歷了火車服務的延誤,回到大埔,一切彷彿恢復正常,如願的來到國榮大廈,遇上友善親切的管理員大叔,跟隨他參觀這座條件欠佳的大廈。我們乘坐感覺不良好、不穩定的老舊升降機到達八樓,那裡有著一個空置單位,上一個租戶於一個月前離開,清理工作已經完成。
  環望一遍,發現單位空間寬敞,間隔也很實用,這就是高齡樓宇的好處。由於是舊派設計,相對於新式大廈,實用面積較多,自由度更大。我還注意到一些必須清楚的事實:混凝土脫落、牆壁破裂、電線殘舊、樓窗破舊、消防設施嚴重不足。我用紙筆把看到的記錄下來,還在管理員的同意下用照相機拍下不少照片。
  管理員作出提議:「年輕人,還要看嗎?我知道十三樓也有一個空置單位。」
  「可以嗎?我怕妨礙你的工作啊。」我表現客氣,語氣誠懇,這是出外辦事所需的禮貌,也是朱老闆的教誨之一。
  聽後,管理員開懷大笑:「哈哈,孩子就是孩子,你不用為我擔心,不會有人關心這座大廈的,也不會有人在意我有否偷懶,反正這裡早就被大家遺忘。事實上,業主們也有出售大廈的打算,如果這裡被大財團買下,或許會有改頭換面的一天。」
  我禁不住懷疑:「哈哈,難道有財有勢的人才能改變世界嗎?」
  管理員馬上點頭:「當然啦,我跟你幹嗎跑去改變世界?平凡人要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你以為當有錢人真的很快樂嗎?他們的確了不起,領導大集團,富可敵國,改變世界,但看看報章的照片、看看電視的新聞報導,那些人都是愁眉不展的,每天揹負著沉重壓力,換我來當那些大集團的主席,可能不到幾天便會請辭。」
  我表示贊同:「有道理,我也不能想象當大人物的滋味,所以甘願繼續過平凡人的生活。」
  管理員再次強調:「年輕人,平凡是福啊,要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假如出現改變,你根本不可能回到從前,過去便是過去,一去不返的啊。」
  「大叔,難道你有過這樣的經歷?」這是從他的語氣來猜測的。
  低頭,黯然,管理員頓時感慨起來:「我曾經擁有大好家庭,養妻活兒,生活美滿。後來抵受不住誘惑,酗酒好賭,欠下一大筆錢,無力償還。由於負債累累,我的情緒大起大落,甚至以暴力對待妻兒……最後,他們離我而去,剩下我孤單一個人,你覺得這樣的說服力夠不夠?」
  我猛然點頭:「很足夠,謝謝你的教誨,真的謝謝你。」
  短短的一段自白,一個老人向陌生人訴說過去。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故事,曾經精彩、意氣風發,後來敵不過各種引誘,墮落塵世,失去了身邊最重要的親人,眾叛親離,才領略到平凡是福的道理。
  後悔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
  短暫的相處,讓我感受到管理員內心的孤獨,他一個人、一整天看守著同樣老去的大廈;回家後,大概也需要一個人面對僅有的四面牆,空空白白的,最大的娛樂或是看看電視節目、報章雜誌。他說過自己有一個兒子,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難怪待我格外友善親切,我的出現好像喚起了他對兒子的思念,這或是巧合。
  思念在那一刻最為平靜?
  大概是當往事已成追憶,不落淚,不激動,偶爾的想一想。
  到達十三樓,草草看了一遍便離開。別過管理員和大廈,收好文件和照相機。我慢步離開,禁不住回頭一看,看到年老臃腫的他返回崗位,可憐的背影使我不期然鼻酸起來,原來我也很想念自己的雙親,不知道他們會否適應異地的生活。
  沒有兒子陪伴,寂寞嗎?


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八章:免不了的變遷


《那片黑》第一部
第八章:免不了的變遷

ocoh說:「故事的列車來到了熟悉的大埔區,就像看到雲心所著的《江城子》一樣,他曾以細緻的文字描繪出高雄和旗津,教我佩服不已。當然,我也會以個人風格把自己所了解的大埔記錄下來。」

  國榮大廈,一個帶點土氣的名字,居住大埔多年的我竟然完全想不起這個地方。想了想,這並不奇怪,那可是一座徹頭徹尾跟我全無關係的商業大廈,除非是在那裡上班的職員,否則不會無緣無故前去那一帶。所謂的居民,只會遊走於住宅區和購物區之間,過著淡如開水的公式化生活,見證著歲月的變遷,如數家珍的指出社區內的變化。
  離開太和站,放慢腳步的走。別了兩年,重臨伴我成長的小市鎮,百般滋味在心頭。發現很多事物都改變了,它們沒法子不作改變,誰也阻止不來。太和站的購物中心經過翻新,變得美輪美奐,往日的平民氣息蕩然無存,改建成一個格調時尚的高級購物中心,差點就認不出來;有些中學的學生制服換上了新的設計和襯色,變得新潮好看;有些老店不知道在那個時候結束營業,雖然有些被保存下來,卻不得不遷移到其他位置,如茶餐廳、眼鏡店、麵包店、花店、書店,都是我知道的、曾經光顧的。我看到了新的環境、新的招牌、新的職員,統統煥然一新。
  兩年的時間不長不短,變化卻大得難以想象。有些人喜歡新鮮感、刺激感,有些人讓自己活在記憶裡,過去的總是美好的。那一種沐浴、那一種沉醉都是正確的,沒有肯定的對與錯,不一樣的長度單位,不一樣的尺子。
  走到了馬路對岸,我當然知道這個地方,我跟小君是在這裡認識的。平凡的一片空地悄無聲息的把小君和我連繫起來,印象深刻得無法抹掉,那是一個偶然發生的巧合,我們之間就是有著一種解釋不來的緣分。
  茫茫人海,誰遇見了誰?誰又碰上了自己?
  命運無法預料,變化常在,人生路上不許後退,有些事情不存在所謂的再一次。
  看到馬路後方的一家便利店,我立時想起它的舊模樣。同一個位置曾經有人經營麵包店,不屬於大財團的連鎖式經營,而是只此一家的舊店風味,一家幾口齊心協力,把日子延伸下去,感覺好不溫暖。
  我拼命回憶那些蛋塔和麵包的味道,每當路經此地,遠遠飄來剛出爐麵包的香氣,我都會費盡唇舌說服母親買來吃。可惜的是,不管如何努力,我再想不起那些遠去已久的味道。
  執意尋回相似的食物,刻意用上童年時的老方式來咀嚼,大口大口的,竟然找不回那份昔日情懷。歲月的流逝和心靈的變化似乎是息息相關的。
  父母移居外地,過著寫意的退休生活,麵包店換成了便利店,味道殘留在記憶裡,我偏偏觸摸不到。回味的僅是錯覺,以為自己還會記得、還可以辨別出那種味道,實際上,它彷彿遙遠得不曾被我所擁有。便利店也有售賣熱騰騰的出爐麵包,我卻提不起購買的興趣,過去便是過去。
  一直往前走,路旁設有一個小公園,有些中年婦人圍在一起做體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她們身材略胖,穿起運動服裝,樣子顯得滑稽笨拙。有一個似是導師的年輕女人不停作出指示,眾人依循音樂做出生硬的動作,臉上流露出一絲喜悅,歡笑聲一片。
  我還以為中年婦人每天在家無所事事,料不到在我們忙碌工作的同時,她們也有活潑可愛的一面,這我想象不來,他們的丈夫也未必知道。我們通常只會看到事物的表面,要發現隱藏著的另一面,必須具備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無意的看到她們的體操,我有所領悟,原來快樂的原因可以很簡單,不用把每件事都想得非常複雜。
  來到了路口,我一如既往的往右走。走到馬路的另一方,經過熟悉的日本料理,這家店的食物水準向來不錯,晚上總是座無虛席;另一方的變化使我大吃一驚,一家經營了超過十年的小酒吧結業,取而代之的是小食店、糖水店、扭蛋店。我不常喝酒,由於身患怪病,常常警惕自己不要胡亂喝酒,雖然醫生說過沒相干,但我還是有點迷信。
  我懷念小酒吧,認定了眼前的位置只能屬於小酒吧,看到此情此景,覺得十分可惜。假如繞過糖水店和便利店,再轉入左方的小路,會走到老家所在的住宅大廈。我認為沒有這樣做的必要,父母早就把單位賣掉,現在若要進入大廈,必然是偷偷摸摸的。
  我懷念那地方,想回到舊地,卻明白絕非易事。
  根據腦海中的路線圖,沿途經過很多熟悉的老地方,利用回憶跟現實作比照,不斷找出不一樣的地方,這真的是一個領略歲月飛逝、四季更替的好方法。
  我回憶很多,感慨也多,快要忘記自己的任務。時間不知不覺的流走,來到五點半,假如是冬天,太陽也將要下山了。查看時間的同時,我收到小君的短訊:「傻瓜,我看到即時新聞,知道火車服務已經恢復正常。你也應該下車了,完成你的工作了嗎?」
  沒錯,小君真的很聰明,懂得利用電腦收看即時新聞,從而猜出我的實際情況。能夠收到她的短訊,代表一連串的會議終於劃下逗號或句號,她獲得寶貴的喘息機會,很有可能利用下班前的空閒小睡片刻。
  我迅速回覆:「忙碌過後,要好好睡一會,知道嗎?」不在乎小君會否立即回應,我懂她的習慣,她將會不出所料的睡著,在頭昏腦脹、睜不開眼的情況下,有誰不愛睡覺呢?
  我也渴求昏睡不醒的機會,掙脫世間的束縛,獲得片刻的寧靜。
  經過了中學、小學、私人屋苑,穿過兩邊都種滿了大樹的狹窄石路,我終於來到目的地國榮大廈。抬頭仰望,感覺卻盡是失望,大廈的外貌與照片相距甚遠,外牆剝落,有日久失修之嫌,影響了我對大廈的觀感,分數大打折扣。照片失實,這問題自然跟那班閣員有關,他們必定是馬虎了事,採用了多年前的舊照片。
  唉,閣員便是閣員,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做事。
  步入大廈大堂,更能明白這裡果然不是一處好地方。原是白色的牆壁已被歲月摧殘,看到的盡是灰灰黃黃,裝修非常簡陋。地上滿布沙石垃圾,管理員的崗位空無一人,剩下一本黑紅配色的訪客登記簿子。我八卦地翻開一看,發現上一個來訪的客人是在三年前登記,難怪封面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並沾滿我的手指頭。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緩緩靠近,鏗鏗作響,一聽便猜到是由穿著皮鞋的人所發出。遲鈍的我終於為偷看簿子一事而擔心,害怕給人發現後挨罵。
  一把沙啞的男人聲音說:「年輕人,有事情嗎?」他語氣淡然,不慌不忙。
  我立即回身望向那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同時間,我用眼睛嘗試確認男人的身份,上下打量了一遍,他身穿有點緊繃的管理員制服——白色恤衫、黑色西褲、黑色皮鞋。
  答案簡單不過,眼前人是大廈管理員。
  管理員瞇眼笑說:「喔,你說的是那本簿子嗎?真的不要緊,真的不要緊,那純粹是一些不重要的記錄。」他流露寬容的微笑,使我略感意外。
  「真的嗎?」我懷疑問道。
  管理員上前說:「你不是看過內頁了嗎?應該知道有好一段日子沒作記錄了。」
  我放下心頭大石,並提出疑問:「我是看過了,但……在這三年間,難道真的沒有訪客嗎?這樣不太可能吧?」
  「你……哈哈……」
  我的疑問竟然逗得管理員笑不攏嘴,他一時間未能平服,我只好安靜的等待他平服情緒。十秒鐘、三十秒鐘、一分鐘過去,他才收起笑容,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他剛才發笑的原因。
  管理員續說:「你誤會了,由於進出大廈的人大多為貨倉工人,根本不必記錄。其他訪客還是有的,但數目不多,而且大家都成為老朋友了,我也懶得提醒他們填寫記錄。坦白說,要是這裡真的沒有任何訪客到來,我相信自己也會給老闆解雇,早就成為失業人士了。」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再看清楚眼前人的長相,頭髮斑白,臉上皮膚鬆弛,身材肥胖,外表看起來是個年約六十歲的老人。面對我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他仍能坦率的開玩笑,年輕的我真的無法理解。
  活得坦然,活得執著,兩種絕然不同的生活態度,得看過去的遭遇和自己的選擇。
  遇到眼前的老人,感覺就是有趣。

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七章:城裡的困局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七章:城裡的困局

ocoh說:「隨著時間的行進,我們總會察覺到周遭無盡的變化,並為之嘆息。實際上,除了變幻,沒有事物會是永恆的。建築物的拆卸重建、人與人之間的悲歡離合,時間讓人漸漸明白到何謂接受,也必須接受。」

  童年時代,父母經常需要加班工作,很晚才回家,所以在下課後,我總會感到孤獨,誤以為他們忽略我,以為他們已經不愛我。經過五個上課天,好不容易捱到周末,小學生的生活一點也不輕鬆,家課、測驗、考試同樣的多,沒完沒了似的。我最喜歡周末,父母會帶我一起出門,乘火車到處遊玩,那些時光很珍貴、很可愛,回憶卻是可一不可再。
  那時候,被母親摟抱著的我對窗外的世界很是好奇,覺得事事新鮮有趣,希望發掘更多未知的事物,特別留意沿途所見的風景和建築物,構成腦海中一些粗糙的圖畫。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常常記住一些不起眼的小節,妥善保存在記憶之中。
  今時今日,城市面貌改變了不少,混凝土取代了樹林,綠化環境、花草樹木的佔地大幅減少,不怎麼吸引眼睛、感覺冷冰冰的摩天大樓卻愈來愈多。記憶中的車程裡,會看見一個面積不大的淡水湖,有著不少鳥兒聚集,小湖卻好像隨著歲月流逝而消失不見了,大概是被堆填活動填為平地。
  堆填,到底是那一年的事情?
  我想了又想,竟然毫無印象。
  我相信世界真的改變了,漸漸變得陌生,我還是喜歡待在過去的好時光,享受溫暖窩心的人情味。
  五分鐘過後,本以高速行駛的火車沒預告的減慢速度,逐漸逐漸,直至完全停止不動,我也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回到現實世界,臉上或許掛著一絲錯愕。
  奇怪的狀況再次引起乘客們的關注。霎時間,討論的聲音此起彼落,車內的氣氛驟然緊張,大家都聰明機警,知道事情不對勁。事實上,車子開動後的行駛狀況也談不上穩定,搖搖晃晃的,這可能是我一直發睏的原因。
  乘客們開始鼓譟,車長透過廣播系統傳來了一個消息:「由於在大學站發生了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將會稍微延誤,如引起乘客任何不便,敬請見諒……」
  車長先用廣東話讀出以上消息,然後再以普通話和英語重複一次。顯而易見,他的英語十分了得,普通話的發音則錯漏百出,他很有可能是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
  換句話說,我們被困車內。
  突然收到這個壞消息,乘客們大表意外,流露錯愕之情,眾人顯得惶恐不安,抽搐扭曲的臉上肌肉清晰可見。有些婦人大聲談話,跟身旁的友人討論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怪事。
  車廂內的每個人都明白,所謂的墮軌絕對不是單純的意外,而是故意製造的自殺事件,我們稱之為「跳軌自殺」,在近年屢見不鮮。
  那些人藉著不負責的方式宣告自己離開世界,當中有男有女,大多是為情所困,被自己的戀人拋棄,萌起輕生的念頭,並付諸實行。老實說,我是挺佩服那些傢伙的,他們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卻無法克服眼前一時的困境。
  跳軌自殺,向拋棄自己的人宣洩委屈,向社會投下一顆威力驚人的精神炸彈,結束自己的生命,傷透親人的心,也為一些素不相識的市民帶來諸多不便,造成社會於經濟方面的損失。原來,自殺從來不是簡單的事情。
  今天我們遇上了一宗自殺事件,火車服務受阻,影響本來的行程,耽誤時間。眾人困在車內無所事事、愁眉不展,他們唉聲嘆氣,為上車的決定後悔不已。由於沒有帶備打發時間的工具,甚或是一本小說,我只好用手機向幾個朋友發出短訊——「唉,有人在大學站跳軌,害我困在車廂,已經半個小時了。」
  對象包括小君和幾個朋友。
  小君沒有回應,她和公司的同事正馬不停蹄地進行項目會議,這是十分累人、折磨意志的工作方式,我知道她會在完成工作後回覆。有空回覆的人只有一個,是個又有趣、又古怪的傢伙——「不錯呢,似乎可以成為小說情節。」
  就是那個奧治。
  讀過回覆後,我哭笑不得,不曉得怎樣回應他。
  被困車內四十五分鐘,列車再次開動,服務總算恢復正常,人們表情疲倦,披著一身勞累,等待抵達目的地之時刻。我屬於當中的一分子,內心充滿期待,渴望快一點、快一點下車,不自覺地興奮起來。
  經由車內廣播的新聞報導,我得知那個自殺的女人得償所願,被證實當場死亡,至於其自殺理由,則未見披露,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心想,自殺是多麼遙遠的一回事,需要具備的條件非常多,先是強忍巨大的精神壓力,到達生無可戀的地步,再遭受一連串沉重打擊,或許,那個人才會心甘情願踏出自殺的一步。
  話說回頭,這種被困火車的體驗也是我的第一次,感覺苦不堪言,絕不希望還有下一次。火車最終抵達太和站,由於大部分乘客已經在大埔墟站離開,所以跟我一起下車的人不多。
  大埔共有兩個火車站,分別是大埔墟站及太和站,我說過老家位於此區,這裡載滿了我和父母的舊日回憶,我們一家三口在我五歲那年遷移此地,對大埔有著深厚的感情。我們一住便是十多年,後來父母賣掉房子,移居外地,跟熟稔的親戚生活,享受優哉游哉的退休生活。此事發生在兩年前,也促使我和小君展開了同居生活,試著建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小家庭,踏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同居生活的開始代表我搬到長沙灣居住,也離棄了大埔,已經有兩年未有到訪此地,料不到為了完成朱老闆吩咐的視察任務,我必須回來一趟。有些時候、有些處境,只能用上「命運」和「緣分」之類的言詞才能說得通,畢竟人類是處於被動的生物,隨時死於非命,沒有肯定的明天,就算是國家元首、世界首富,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屹立不倒、長命百歲。
  離開車站大堂,經過購物中心,我帶著輕鬆的腳步走出太和站一帶。時間不過是下午五點鐘,離黃昏還有好一陣子,陽光的確減弱了,但依然刺眼得不能直視,我用手遮臉以擋住陽光,走著早就擬定妥當的路線,目的地叫國榮大廈,也是我們需要視察的第四個地方。
  這名字使我想起一位逝世多年的演藝巨星,在某一年的愚人節,他以自殺的方式毀掉身體,為塵世遺下真正的靈魂,令眾多支持者傷心落淚,而小君也是當中的一位。

2016年6月6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六章:使人昏昏欲睡的滯延

《那片黑》第一部
第六章:使人昏昏欲睡的滯延

ocoh說:「故事的滯延跟火車有關。從小到大,由於居住地的關係,火車與我結下了不解緣。這幾年,火車的載客量增加了很多,但服務質素卻逐漸下降,著實教人感到失望。」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五,這是有趣而驚心動魄的一天。由於昨夜忘記為手機充電,鬧鐘沒有依時響起,也由於小君提早出門,在沒有人喚醒我的情況下,未能及時起床。當我自然睡醒,已經超過了上班時間。我匆匆忙忙的出門,而且犯下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忘記服藥,這就是所謂的連鎖效應。那可是掌握著生死存亡的寶貴藥物,少了一天的服藥會帶來什麼影響,那是無法預料的。
  我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工作,桌上的一堆文件無聲無息的為我化解憂慮,忙碌得沒有胡思亂想的機會。安然無恙,度過半天,不知不覺的遺忘了怪病和藥物,很有可能發生的頭痛同樣未有出現,至於暴斃……我好像仍然生存,活生生的。
  為了替朱老闆到那些候選大廈作實地視察,我差不多每天都會外出。我當然懂得輕重之分,會先完成手上的工作,才考慮進行視察任務。一般來說,我會在下午三點鐘離開辦公室。
  選擇的交通工具不外乎火車、公車、計程車,不打算動用小君的私人車,因為那是她每天的代步工具。她喜歡駕駛,暗自嚮往風馳電掣的快感,我對她的這方面了解透徹。
  由於小君擁有駕駛執照,所以我憑藉一股衝動,在一年前買下一輛白色五人車給她代步。車子曾經易手多次,而且是十年前的舊型號,所以價錢非常便宜,跟購買房屋相比,買車似乎輕易得多。她未有嫌棄車子老舊,反而認為是一件實用而貼心的禮物,表示十分喜歡。
  駕駛對於我來說,沒有所謂喜歡和不喜歡,因為曾經的駕駛考試不及格,所以無法取得駕駛執照。要是坐上駕駛席,我需要依賴車子裡的智能駕駛系統導航,它記錄了我和小君的聲音,只聽命於我們。換句話說,在這個城市、這個年代,就算不懂得駕駛,也有辦法讓車子自動行駛,順利到達目的地。
  其實系統和我們之間十分陌生,僅在買車時作過簡單的試用,效果不甚理想,後來都是讓小君負責駕車。她特別喜歡在晚間開車,速度感十足,風馳電掣,無拘無束,感覺好不痛快。雖然我們困在城市的框架裡,本性還是嚮往著自由,借助汽車達至身體不可能的極速,或許會在某一瞬間無意的闖進異空間,享受絕然不同的新生活。
  說了這麼多我家車子的關於,卻跟今天的行程扯不上半點關係。我需要前去老家所在的大埔,乘坐的交通工具是方便、準時、可靠的火車,這種大型交通工具一直深得城市人的信賴。
  正值炎夏,天氣熱得使我有點討厭七月。
  由於工作關係,我必須身穿深藍色的短袖恤衫、西褲、黑色皮鞋。誰也看得出這是配合工作的打扮,身體和表情顯得拘謹,動作稍欠自然,像個生硬的木偶。
  走在猛烈太陽底下,汗水很多,在室外行走一會兒,衣服都弄至濕透。從來不喜歡身體濕漉漉的感覺,容易導致生病,我已經身患難治之症,絕不希望陷入百病纏身的困境。
  走過行人道、天橋、購物中心,終於來到沙田火車站。午後三點半的車站大堂人流稀疏,不用走在擠迫的人群當中,實屬難得,心情也較平日愉快;另一方面,朱老闆容許我在工作時間離開辦公室,擱下桌上一堆重要性較低的待辦事務,讓我出外走走,這同樣是心情大有改善的原因。
  車廂內,空出的座位很多,目光一掃,可供選擇的座位超過半數,我隨便走到其中一個角落坐下,安心靜待火車開動。
  乘火車總會使我聯想到旅行,人們常說,到外地旅遊的話,乘火車的感覺比飛機好太多,少幾分局促感,少幾分不安感。
  雙手閒著,我發了個短訊給小君:「已經來到車站,等待火車開出,目的地是大埔,我的老家,目標叫國榮大廈,不就是因為朱老闆給我的特別任務嘛。」我曾經在吃晚餐的時候向她稍微提及視察一事。
  二十秒鐘過去,小君傳來回覆:「外面的天氣很熱嗎?我們正在進行會議呢,今天很忙,不停地開會,我快要窒息了,有種想撞牆的衝動。」我沒有緊接回覆,不欲使她分心。
  小君擁有自己的事業,工作很忙,忙的就是一連串幾乎沒句號的會議,換了我的話,肯定受不住這種無休止的折磨,撐不到一個月便辭職離開。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分別,就是忍受壓力的能耐。
  她在一家傳媒集團工作,職稱是項目經理,工作包括:分析用戶要求、考慮各種做法的可行性、系統分析及設計、執行使用糸統、測試糸統;測試用戶接受度、文件記錄、用戶培訓以至支援等工序,都在其管轄範圍內,職責還涵蓋了系統分析員和高級技術支援的職務。
  聽起來,好像有點複雜,有些朋友更完全想象不到她的工作性質。
  簡單來說,我還是這樣形容小君的工作內容——沒句號的會議。
  每當小君需要負責一些大型項目,她總會忙得不可開交,接連應付大小會議,周旋於各部門的員工和經理之間,解決一連串迫在眉睫的難題。要是遇上了十萬火急的情況,更需要在星期天加班工作,放棄每個星期裡唯一的休假。她的工作富有挑戰性,別人以為很風光、很能幹,實際卻是苦不堪言、筋疲力竭。
  這些年來,我漸漸懂得體諒認真工作的她。她偶爾埋怨工作時間分配得不平均,有些時候,忙得要命,有些時候,閒著整天,還有常常迫不得已的加班,一一加起來,使她無所適從。話是這樣說,她其實是個口是心非的人,還是很喜歡自己選擇的工作,追隨那個優柔寡斷、感情用事的上司,完成一個接一個艱難的任務,迎接更多的挑戰。
  由於車站訊號出現問題,所以火車延遲開出,這種情況不常見,火車服務向來完善可靠,以往遇過的訊號問題一般只需幾分鐘便可解決。
  這一次稍有不同,我呆坐了將近十五分鐘,車內的乘客陸續感到不耐煩,開始議論紛紛,有些人在一瞬間換上焦慮不安的樣子,他們的行程受到阻礙,難免著急鼓譟;有些人不慌不忙,忙著自己的事情,例如看書、看報、看電影、打電玩、聽音樂等等,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空間,與世無爭的保持安靜,默不作聲。
  我似乎有別於這些人、那些人,滯留於一種恍若呆子的狀態,徘徊於兩種情緒之間。
  我再次強調,自己使用的是傳統按鍵手機,功能主要是通話、收發短訊、拍攝照片和影片,勉強來說,它還具備簡陋的網絡瀏覽功能。不過由於我使用的只是語音通話計劃,所以在此時、此刻、此地,還是不能利用手機上網解悶。
  所以,我只好繼續發呆,甚至是睜著眼作夢。
  在昏昏欲睡的瞬間,火車終於開出,離開熟悉的沙田火車站。周遭屢屢傳來的低沉頻密抱怨聲音旋即消散,人們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一切恢復過來,笑容重現眾人臉上,彷彿服務從來沒有延誤,時間從來沒有流走,我們樂見問題獲得妥善的解決。
  我,一個人,依然閒著。手托著腮遠看著窗外的景色,不自覺的把現在跟過去比照一下,憶起一些褪色畫面,還有一些淡如開水的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