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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

短篇《取代》

短篇《取代》

有了想法,直至實行,經過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毅然決定離開住所,到了幾個地方旅行,又花去半年時間。回來城市後,隻身前往那個不知道是醫院還是什麼的地方,進行他們口中常說的「更換」。

醒來的一刻,身處不認識的地方,躺著的是白床,蓋著的也是白被子,緩緩的睜開眼,有少許不協調的痛,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早晚也能適應過來,需要的不過是時間,每個人也有的東西。

見過幾次面的她知道我醒來,隨即走過來,沒有什麼大不了,亦不怎麼震驚,她似是經歷過這種事很多遍,這嚇不倒她。

身穿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比預期順利,排斥完全沒有出現。」

我淡然的說:「是嗎……聽起來不似是壞事,不過你叫我蘇先生會較為恰當。」

「是的,蘇先生,你是個幸運兒,一般人大概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和解決排斥的問題,而你……不過是用了幾天。」她的笑容有點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有為她帶來多少歡愉。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

我繼續提問,呆滯的表情,納悶的空間,寧靜的環境,一張張白床,一張張各有不同的臉,看著看著,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見面,一起到過外地旅行,一起看過電影,一起四處冒險,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表情。」她說的是每張白床上的客人,我依照吩咐,細心的觀察他們,緊盯著那些臉。

「不用看得這麼仔細,輕輕掠過便好了,太兇的話會嚇壞他們。」她補充。

我再次依照吩咐,草草的看,目光只在他們的臉停留不足一秒,然後跳到另一張臉上,目光碰撞到另一個神情,不激烈的、不清楚的,一眾人的表情皆不協調、皆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傻乎乎的微笑,卻看得出欠缺焦點,有些人的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手腳抽搐似的。

我茫然的問:「他們怎麼了。」

同時間,目光回到她的臉上。

她輕描淡寫的說:「這些就是排斥。」

我嘗試綻放一個燦爛笑容,卻連一個微笑也呈不出。

她指出:「你竭力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我的確不明白。

她回答:「沒什麼的,一開始的時候,總是需要時間來適應,我懂的。」

我猜說:「你似乎是司空見慣。」

她微笑說:「沒什麼,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我早就習慣了。」

我提出要求:「我想要一杯水。」

「沒問題。」

她離開房間,在幾分鐘後回來,提著一個紙杯子,盛載著幾近滿潟的溫水,溫水嗎?這就顯得有點奇怪,我是不怎麼喜歡溫水的。

「怎麼會是溫水?」我不解的問道。

她若無其事的說:「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往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她的說法,這是我來到這裡的最大原因,改頭換面,顛倒黑白,正是前來的目的,過往的自己不喝溫水,現在先試喝一口,或許沒以往那麼討厭。

經過重複練習,如她所言,進度的確比很多人理想,這幾天裡,房間裡又來了一些新人,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認識的人也會變得不認識,我沒有嘗試辨認他們的身份,這是沒意思的一件事,他們來這裡的原因大概和我差不多,也是想抹走過去,擦掉身份,離開這個地方後,不再被別人認出,展開一段新的人生。

這是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公用房間裡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十幾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呆滯的看著電視機,她悄悄的走過來,我眼看著電視,卻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良好嗎?」

我反問她:「問的是什麼?」

她掛上笑容說:「當然是電影。」

「哦,就算看多少遍也是精彩的,這個人是無可取代的。」我說出真正的想法。

她用著意外的語氣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偉大的人,電影界的明星,拍過無數電影,當上了導演,有自己的作品,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是的。」她輕輕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本的他來到這裡,進行了『更換』,他捨棄了自己的身份和財富,換上年輕人的身體,離開這裡後,到了世界各地冒險,還上了電視呢。」

「難道是那個冒險王?」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我猜對。

「不過,他還有拍電影的,不是嗎?」

「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只有金錢的世界,來這裡進行了『更換』,達成在電影圈發展的心願。」

我很想發笑,她把話說得理所當然,所謂的「更換」在每天都有發生,就算是明星,就算是富豪,也討厭原來的自己,也渴望改頭換面,這個地方給他們圓夢的機會。

至於我,來到這個地方,只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自己不明白。」

我否認:「我找不到無可取代的證據,假如我心裡有著這種想法,根本不會前來這裡,對嗎?」

她回答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假如作出了決定,便只好相信自己,你的『更換』早就好做了,而且進展理想,沒有出現排斥,相信幾天後便可以離開,你也會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她又問:「那你喜歡新的身體嗎?」

我望了望自己的身體一遍,這是小男生的身體,大概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會長大成人,這給我機會重過少年生活,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總覺得路是走歪了,發展不理想。

我回答:「還不錯。」

她微笑說:「那就好了,給了錢,假如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提供退款服務的。」

我禁不住發笑:「哈哈,那可是我的一筆積蓄啊!」想不到我還是有了笑容,這是「更換」後的第一個笑容,由一個不好笑的冷笑話引發。

一直說的她,是在這個地方工作的一位護士,看外表,她年約四十幾歲,不再年輕了,我沒有懷疑她也做過「更換」,這種技術在幾年前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個女生或女人,該不會把自己換成中年人吧。

後來的時間裡,我們都沒有說話,集中精神去看周星馳的電影。有了第一個笑容,然後的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是困難,她也伴著我嘻嘻哈哈,如媽媽般給予我些許溫暖,在冷淡的人間裡很是罕見。天色依然陰暗,心情卻有了好轉,謝謝電影,謝謝躲懶看電視的護士。

幾天後,我拖著十二歲的身體,揹著背包離開這個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其實這裡是給人更換身體的地方,亦是給人逃避的地方,躲開原來的生活,換個身體、換個身份,離開自己的親人朋友,展開新的人生。

本來的我是三十多歲的安先生,更換完成後,我是十二歲的蘇智理,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以往錯誤的決定,改掉有過的惡習,讀好書,長進一點,勤奮一點,我有著這些想法,希望自己辦得到。

我用步行的方式回到舊日住所,那是破舊的唐樓,我們曾經一起居住的地方,由於貧窮,才會住在這裡,步行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不知道疲倦,額上雖有著汗水,但已往的氣來氣喘沒有重現,這讓我清楚明白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偶爾停頓,偶爾急促,從聲音已經知道對方不再年輕,大概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一把年紀了,還要跑樓梯,我為這個人擔心。

我在四樓停步,這就是曾經屬於我們的地方,純粹是回來看看這裡,我離開後,她也離開了吧?才沒有人會待在一個殘留著傷心氣息的地方去等待一個傷害自己心靈的人,我相信她也離開了。

我凝視著咖啡色的木門,仍舊是那一道門,沒有隨著歲月而變化,「嗒嗒嗒……」又是一連串的腳步聲,那個人終於追上來,來到了我身處的四樓,那個人似乎也停步了。我自然的回身查看,如先前所料的是個中年女人,沒有多大驚訝,再看一下,竟沒有料到她就是那個和我一起看周星馳電影的護士,原來她也住在唐樓。

我笑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智理。」

她用手擦去汗水,喘息幾秒鐘,然後回應:「才不是。」

我說:「喔?護士,你忘了我嗎?」

她奇怪的含著淚,搖著頭說:「才沒有。」

我懷疑的說:「那你怎麼會說『不是』?」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只是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我抱著疑惑說:「到底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說:「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這一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踩著滿地垃圾,身穿著小孩子的短袖T恤、運動短褲、拖鞋,我才明白到她說過的「無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