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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短篇《取代1.1》


短篇《取代1.1》


有了想法,直到實行,經過了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沒說半句,撇下她,毅然離開那天地。又到了幾個地方旅遊,度過整整一年的流浪。回來後,我秘密前往某家醫院,進行他們所謂的「取代」。

醒來後,我身處陌生到不得了的地方。身下是白床,身上蓋著白被子,以異常緩慢的速度睜開眼,在逃避和恐懼,清晰的不安感纏繞著我,眼皮出現一種不協調的痛楚。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那裡痛也好,早晚可以適應過來,需要的元素是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需要的過程叫沉澱,是少數人明白的。

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另一個她像電影裡的重要配角,僅僅見過幾面,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見我睡醒了,她隨即走過來,噓寒問暖,表現專業。她知道我的取代,跟我相處時,她的表情總是輕鬆的,語氣總是淡然的,說不定她經歷了這種事很多遍,早就嚇不倒她了。

一身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很理想,先前預計的排斥完全沒有出現,恭喜你。」

我瞧了她一眼:「是嗎……這是好事吧?不過你叫我蘇先生好像比較恰當。」

「對不起,蘇先生,我失言了。坦白說,你是個幸運兒,據我所知,一般人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的巨大變化,和解決大大小小的排斥問題,你真的很幸運,而你……只是用了幾天而已。」她笑容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能使她愉快,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節,她說「你」時延伸總是拉得特別長。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我冷冷問道。

呆滯的表情,壓迫的空間,不活躍的空氣,一張張不存在差異的白床,一張張各有特色的臉。我環望四周,看著看著沒配上名字的別人,我禁不住想象,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遇見,曾經為工作並肩作戰,一起到過外國旅遊,一起看過某齣爛掉牙的科幻大片,一起到鬼屋探險,一起被社會改變,塑造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現在,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她所指的是每張白床上的每個客人,我和他們都一樣,在醫院裡我們的身份是客人。我依照吩咐進行觀察,緊盯那些緊繃的臉上肌肉,像新生嬰兒初次接觸複雜混濁的世界。

她露出微笑,提醒說:「哈哈……不用看得這麼仔細,目光輕輕掠過好了,不要嚇壞他們。」

聽後,我草草的看,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了不足一秒,然後迅速跳到另一張臉,靈活的目光碰撞一個個公式化的神情,不激烈的,不清不楚的。他們有一個共通點──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掛起傻乎乎的微笑,眼睛卻欠缺應有的焦點;有些人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似乎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我看在眼裡,覺得很滑稽,取笑他們重複的抽搐。

「他們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她,不解問道。

她說得輕描淡寫:「是排斥。」

我竭力發笑,目的是綻放一個史上最燦爛的笑容,諷刺的是連微笑都無法呈上。

她立即指出我的情況:「打算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怎知道的?」

「沒什麼,這是剛開始的階段,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的,我理解的。」

「很專業。」我作簡短的回應。

她似笑非笑的說:「沒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工作一部分,早就習慣了,沒感覺了。」

「可以的話,給我一杯冷開水,麻煩你。」

她向我輕輕點頭,然後離開房間。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提著白紙杯,盛著幾近滿溢的溫水,是溫水嗎?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我吩咐她去拿冷開水,帶來的卻是溫水,怎樣也說不過去。

「是溫水?」我疑惑。

「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徹底的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昔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這就是『取代』。」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取代是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改頭換面,顛倒黑白,忘記是是非非,放下一堆思念。過往的自己抗拒溫水,現在可以試喝一口,說不定討厭的感覺也被取代了。

經過重複的練習,如她所言,我的康復進度比大部分客人都理想。後來房間裡又來了幾個新人,有著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熟悉的變成陌生。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抹掉過去、擦去身份,直到身心完全適應,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

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深沉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大廳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幾十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失神似的呆望機器。她悄悄走過來,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我卻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好嗎?」

「什麼?是什麼的感覺?」我立時緊張起來,反應有點大。

她取笑我反應過敏:「當然是電影。」

「哦,他演的戲,看多少遍仍然是精彩的,這個人是天才,是無可取代的。」我坦白。

她用上誇張的語調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個偉人,是電影界的大明星,演過無數賣座電影。後來自己當導演,那些作品也很精彩吸引。我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她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來的他來到這裡,做了『取代』,放棄原來的身份和財產,換上年輕人的身體,到世界各地冒險,還演出了一個旅遊節目。」

「嘿,難道是《冒險王》嗎?」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是我猜對了。

「不過,他還在拍電影,不是嗎?」只有徹底的懷疑才能找出真相。

「嗯,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你爭我奪的金錢世界,來這裡做了『取代』,達成當導演拍電影的兒時夢想。」與其說是取代,明星與富豪進行的似乎叫「交換」。

我想發笑,是很原始的那種苦笑。原來取代每天都有發生,明星也好,富豪也好,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同樣討厭原來的身份、環境、生活,渴望改頭換面,打算放棄手握的一切,這個叫醫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來到這裡,我得到了相同的機會,原因卻有所不同,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糊塗了,才會不明白。」

我極力搖頭否認:「傻瓜,我找不到證據。假如認同自己的存在,認為自己無可取代,我怎會前來這裡經歷那可怕的取代過程?我作過一個可怕的夢,取代不幸失敗了,我的靈魂徹底在世上……」缺乏說下去的勇氣,我心在哭,雙眼卻用盡力氣的堅持著,我不容許真實的自己暴露於人前。

她說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作好決定,只能相信自己。我告訴你,取代是成功的,效果好得令他們意外,幾乎沒有出現排斥和副作用。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離開,你……也會選擇立即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喜歡新的身體嗎?」她突然一問。

聽後,我顧望身體一遍,是小男生的身體,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完成發育、長大成人。我跟他們在討論後有了共識,有了小男生的設定。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過程,總覺得走了很多歪路,事業發展不理想,新的身體使我可以再過一次少年生活,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還可以。」

她微笑:「那就好了,給了錢,效果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設退款的。」

我大笑起來:「哈哈,那可是我的一大筆積蓄啊!」這是取代後的第一個笑容,是她逗樂我的,是個不起眼的意外,是醫院裡唯一的幽默。

她,我嘴裡的她是醫院裡的護士,外表四十幾歲,歲月在她臉上劃下了痕跡,相信她沒有做過取代。取代技術在近年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女性,該不會把自己變成中年人吧。

在後來的時間裡,在受限制的空間裡,我們不語,專心觀看周星馳電影。不曉得熒幕裡的人是舊是新,假如那就是真相,周星馳代表著一種思想和精神,不再是一個凡人。自從有了第一個笑容,我重新掌握了程序,笑聲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奇怪,她伴我嘻嘻哈哈,贈我些微的溫暖,在淡淡人間很是珍貴。

朝窗外看了一下,天色依然陰暗。雨一直下,句號在看不見的遠方游離,我的心情卻起了變化,謝謝出色的電影,謝謝擱下工作陪伴在旁的護士。熒幕反映出我們的模樣,四十幾歲的,十二歲的,留下一張沒有拍下來的記念照片。

幾天後,我拖著小男生,揹著背包離開這安靜的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這裡給人更換身體,給人逃避過去,躲開原來的生活,離開親人朋友,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三十歲的安先生是原來的我,取代後,我是十二歲的蘇理哲。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不小心做錯的決定,改掉可恥的陋習,好好讀書和學習,勤奮長進,這是我的計劃和期待,希望以後的自己說到做到。

走了半天,我以步行的方式回到舊居,是破舊不堪的唐樓。因為貧窮,才會在這種鬼地方落腳;因為貧窮,我們才會依賴著對方來到這個小天地。走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彷彿有著用不完的氣力,額上汗水冒出來是合理的,但以往的氣喘沒有重現,這真個讓我感受到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急促與急促之間有過短暫的停頓,從聲音得知對方並不年輕,估計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一把年紀還要走樓梯,令人心痛。我在四樓停步,來到那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是純粹看看,是緬懷過去,已經搞不清了。撇下她後,她也選擇離開了吧?沒有人會待在傷心地,默默等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歸來,我相信她也離開了。我凝視著咖啡色的大門,仍舊熟悉的一道門,它沒變,沒隨著時間而改變。

「嗒嗒嗒……」是那人的腳步聲,他終於追上來,來到我身處的四樓。腳步聲告一段落,表示他也停步了。我出於反應的回身探看,來者是個中年人,沒有很大的驚訝,仔細看清楚,才知道她是那個跟我一起看周星馳的護士,緣分真的很奇妙,原來她也住在這座唐樓。

我尷尬地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理哲。」

她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喘息幾秒鐘,給出奇怪的反應:「才不是。」

「喔?你忘了我嗎?」

含著淚的她搖著頭說:「才沒有。」

「那麼,你怎麼說『不是』呢?」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用盡力氣、毫無保留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止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那麼,到底我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勉強擠出一個回答:「終於回家了,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此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有滿地垃圾,有偷偷走過的小老鼠,有驅不走的臭味;有身穿T恤、短褲、運動鞋的小男生,有計算不到的忍耐、堅持和原諒,有她的不離不棄,我才明白她嘴裡說過的無可取代。

回家了,是過往在人前絕口不提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