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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16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十一章:家豪的葬禮


《總是夜》

第二十一章:家豪的葬禮

ocoh說:「這是個難得參與自己葬禮的機會,家豪卻百般滋味在心頭,他化成透明的靈魂,跟生前的親友逐一道別。在生命結束之時,我們連道別也無能為力,這大概表達出生命的脆弱和渺小。另一方面,這也提醒著我們要珍惜僅有的時光。」

跟隨他的腳步,跟隨他的意識,來到一個以為是遙不可及的場合——葬禮。

葉琦將我帶到舉行葬禮的現場,然後他又突然消失了,未有留下半句話,他不曾以任何形象現身,消失的是聲音和回應。我認為他將會再次出現,這是我們共有的默契。兩條原本互不相干的平行線經由鋼筆的牽引而逐步走近,直至在地球相遇和重疊,我們是部分的對方,兩者唇齒相依,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他隻身離開,留下了茫然的我。

這是一個典型的陰天,一片愁雲慘霧,身處豎立著一個個墓碑的青草地,我猜天空也快要哭下雨來配合該有的氣氛。我待了大概三十分鐘,天空依然欲哭無淚,上天似是於心不忍,打算讓雨水留待另一天才哭下來。

天空沒有與我共哭的計劃。

棺木裡躺著一副熟悉的軀殼,很熟悉。即使沒有拍照或錄像,都可以牢牢記住的一張臉,那是屬於我的,也是葉琦用過的。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身體,感覺稍有不同,老實說,我不欣賞自己的長相,上天賜予我一張平凡的大眾臉,不英俊、不醜陋,欠缺特色,這種臉的遭遇最淒涼。葉琦究竟用了什麼方法來自殺?我為之好奇,身體看起來十分完整,不會是跳樓、跳海、掉落火車路軌,或是服藥自殺。經過死人化妝師處理過的臉頰飽滿安祥,使人很難相信這個人是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棺木裡的那個人無疑是我。我揉了揉眼睛,確認了無數遍,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接受,這就是命。

我的葬禮正在舉行,墳場彌漫著哀痛氣氛,假如要選擇一種顏色去形容這個畫面,最接近的應該是灰色。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齊集現場,他們難得聚首,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卻很是陌生,朋友、舊同學、同事們、親人還是準時出席,誰也不能預見這個場面,誰也不會相信我選擇以自殺的方式來離開人世,我向來不是那種放棄生命、丟下親人的角色。一個意外人物把我推往生命的終點,那個人是黑暗城的葉琦,造成了不可挽救的局面,我對他……只得幾隻字——恨之入骨。

那些跟我認識多年的親友排列得相當整齊,他們並不知情,卻與我一起憑弔死者的遺容。它幾乎跟生前的我無異,如剛才所說的安祥,像睡得很熟很甜,只是化妝過了火,臉頰顯得稍為飽滿了一點。

現在的自己是一個靈魂,顧望一下,呈灰白半透明的狀態,回到了親愛的故鄉地球,卻和這裡有著一段距離、一層隔膜。我問自己,到底回來是應不應該?

現在的場合是一個屬於鄧家豪的葬禮,但動手自殺的人卻不是我,很是諷刺,的確一點也不好受。

事到如今,我必須面對這個結局,勇敢一點,接受自己快將下葬,然後長眠此地。這是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不如簡單乾脆的稱它為墳場。

烏雲密布,黑沉沉的,無情地阻擋著久違的陽光。我抬頭仰望一片呈著灰色的天空,雲朵間出現過數道造成震撼的閃電,但它還是竭力強忍著淚水。我知道暴風雨正在悄悄醞釀,我們將遇上難以抗衡的雨勢,接下來會是一個麻煩難纏的下雨天,明天也會是差不多的雨天,可惜我將會失去為此煩惱的機會。

我們都是死人,遺下了觸不到的靈魂。

人群中,碰到了一個陌生人,他卻擁有一張熟悉的臉,有點矛盾,有點難以置信。看他的衣著就知道是一位負責主持葬禮的牧師,長相慈祥,就像公司裡一位名叫艾頓的同事,那人身材略胖,有種傻乎乎的氣質,相當惹人喜愛。看到了酷似艾頓的牧師,卻不能在親友中發現艾頓,他可能無暇出席;同樣地,這裡也不見上司奧治和老闆洛克的身影,證明了他們並不在乎我的存在。

牧師開始讀出一連串沉悶冗長的禱文,我認為齊集的親友沒有把一字一句聽進耳裡,他們神情恍惚、雙目無神。我猜他們都在回憶一些跟我有關的往事,播放出一些有我的片段。我也沒有細聽禱文,那是一堆毫無意義的語句,人已經死了,那會有心情去理會這種小事。我不斷張望,希望記下重視我的人物。至於沒到場的人,可能對他們來說,我的死訊是無關痛癢的。他們活在忙碌的現代城市,珍惜著分分秒秒來賺錢才是最實際的想法,這說法難以使人高興,我卻偏偏認同。

畫面裡沒有半個笑容,我們都苦著臉來捱過這一天。回到地球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但迎接我的並不是好天氣和好事情,竟然是出席一個跟自己關係不大的葬禮。我終於明白葉琦的留言,他早就勸阻我使用鋼筆回來地球,只是我不明白其用意,還是放不下那些執著。

刺過眼,跑回來,被絆倒。

並狠狠的跌了一跤。

我應該乖乖留在黑暗城,用那副瘦弱的身體活下去,我們現在都完蛋了,都是死人,想吻也不能吻,牽手又是一種奢求。

一一看過親友的臉,我把他們的名字在心裡唸了一遍,後來又覺得這是多餘的,於是又把一堆名字在心裡刪掉。我卻想起了一個名字——何依婷。在那個被交換到黑暗城的星期天,她曾經打電話給我,意圖喚醒我們有過的慘痛經歷。我在想,她現在怎樣了,收到我的死訊了嗎?

假如依婷知道這個消息,她會前來送我最後一程嗎?事實上,我了解她不會前來,一直以來,虧欠她的實在太多,我不應該讓十七歲的初戀以悲劇收場。我後悔不已,不該讓她懷孕,更不該讓她打掉胎兒。她忘不了這些往事,我也忘不了,我們是那些回憶、那些年月的生命共同體,我們早就變成部分的對方了。

這是生命裡的最後一場電影,沒有精彩有趣的片段、夢幻神奇的視覺效果,更沒有精湛出色的演技。不曉得葉琦躲到那裡去,我已經弄清楚留言的真正意思,對他的恨意也煙消雲散。此時此刻,他沒有現身作伴,我急需一個願意分擔傷痛的友人出現,而不是徬徨無助的度過這煎熬難受的時刻。

剩下靈魂的我軟弱乏力,有點累,有點睏,不得不跪坐到草地上,挨靠別人的墓碑作為支撐。可以想象得到將來會有別的靈魂、另一個透明人借我的墓碑來依靠一下,我樂意提供這樣的方便,就如舉手之勞,可惜的是我不能目睹這愉快的一幕。

不清楚這是純粹的疲累抑或靈魂快將消失,雙眼快要睜不開來。我勉強單著眼關視前方,目光停留在一眾憑弔者身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意外。我終於找到那個奇怪的人,他站在前方的第二排,就是那個視寫作如命的上司奧治,我剛才大意疏忽,竟錯過了他的臉。這不能怪罪於我,他向來只穿便服,不曾見過作西裝打扮的他。奧治抽空前來,神情肅穆的憑弔遺體,原來他並非冷酷無情,也有重視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職員。沒有他的誘導,我不可能鼓起勇氣面對駕駛課,即使在學習中遇到困難,駕駛技術也絕非出色,那畢竟是我從靈魂深處掏出來的勇氣,絕不失禮於人前,而且無愧於心。

生命裡最重要的親人當然在場,他們是我的父母。父親表現得十分堅強,頭髮斑白的他臉上沒有哭過的淚痕,是故作堅強也好,是假裝冷靜也好,我依然看得見那不打算表露於人前的父愛,他很愛我,他不懂表達,但我了解。至於母親,她用著紅腫的雙眼凝望著那副冰冷的軀殼,她雖然默不作聲,但我想象得到其內心的悲痛。這突然而來的喪子之痛,誰都不容易承受,造成極大的心理衝擊,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來淡忘對我的思念和傷感。

離開最疼愛自己的親人,卻無法先說一聲再見。

我再有了新發現,一個久違了的人也有到場,她是比我年輕好幾歲的表妹,名字是雅善,意思彷彿就是優雅善良,多麼美妙的一個女生名字。幾年不見,她今年十八歲,長得標致可人,亭亭玉立,眼神和表情流露著可貴的稚氣。我們已經有幾年沒有聯絡,關係疏遠不少,身為獨生子的我曾經視她作親妹妹般看待,她也喜歡喚我大哥。小時候,我非常疼愛淘氣搗蛋的她,想不到時間沖淡了我們的兄妹情誼。雅善臉上沒有悲傷、沒有淚痕,我寧願她不會為我的離世而傷心,剛滿十八歲的她還是一個單純樂觀的小孩子。

慶幸這裡沒有人哭得死去活來,我不喜歡那些生離死別的淒慘場面,害別人的眼淚掉下來是難以饒恕的傻事,是一種罪過。希望在場的每一位都能夠忘記有我的陰天,展望將來遇上的無數個晴天。

經過短暫的休息,我的體力恢復過來,站直後踏著東倒西歪的路線往前走。透明的我穿越一個跟一個的親友,透過這種近似精神上的交流來說出一聲聽不到的再見。直至穿過了總共的五排人,作過逐一的道別後,我決定不再回望身後的眾人,還有那副安然躺臥於棺木裡的軀殼。冷冰冰的,我們的合作關係已經結束,互不拖欠,我也向它說了一聲再見。

感謝多年以來的相伴和付出,我向那副曾經合作無間的身體致敬,作了一個完整的鞠躬禮。

告別一同經歷過喜與悲的大家,死神提早到來並把我帶走。我絕不希望得到這樣的下場,但這就是生命,生與死都是難以掌握的。從出生那刻開始,我們便一直處於被動位置,不是嗎?

我踏著離開葬禮的道路,想象自己流下眼淚,卻不是,靈魂連哭泣也成問題。

初次來到這裡,也會是最後一次,死亡是陌生的,死後更是無路可循的。根據電影和小說的描述,我的靈魂可能會化作一縷輕煙,然後悄悄的消散於空氣之中。人們將會遺忘我,傷感會隨著時間而淡化,這就是死後的世界、結局後的結局。

好不容易走到了墓地邊沿的石梯級,我不斷輕聲叫喚葉琦的名字,他沒有現身和回應,讓我獨自承受這一切。

本打算合上眼睛稍作休息,突然間,下方傳來了一陣陣「嗒嗒、嗒嗒」的急促腳步聲。聲音引起我的關注,不期然期待著那個人到底是誰,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都沒相干,反正這很有可能是生命盡頭前最後的遇見。

是一個披著黑色長髮的女人,看上去會是二十多歲,身穿墨藍色的小西裝、白色的襯衣和綁帶短裙,這不像為了前往葬禮而準備的打扮。她突然停步,就在石梯級的中段部分,人物、背景、空氣、雲朵都在頃刻間進入了靜止狀態。我終於看得見女人的臉龐,很想喊出她的名字,卻像斷線木偶般開不了口。

一把聲音在背後說出冷冷的一句:「她不是張小夜,而是相似的另一個她。」

我在心裡喚著另一個名字——何依婷。

眼睛呆視著再次遇見的她,多年以後,我還是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