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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1日 星期四

短篇《瞎漂泊》


短篇《瞎漂泊》


一如往常,桃紅色包裝的酒心巧克力安然躺在方形飯桌上,除了它,別的都沒有。這是2015年,元旦日的早上,有一個長曲髮女子到過這面積三十平方公尺的小單位,這地方的業權於幾年前易手,由原為租客的男子花錢買下。情況就像角色扮演遊戲內的某個場景,他不要這裡出現顯著的變化,他希望某個玩家可以隨時進入遊戲,數十年如一日,隨她高興就好了。

長曲髮女子放下巧克力,作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便離開,她不敢多作逗留。時間是午夜三點多,她是偷走出來的,必須乘計程車回到暫住的酒店。從離開的當初她已經清楚明白,這座不夜城不再是她的落腳點,這小單位的存在代表著她人性裡自私和任性的部分。

那一年,她選擇了漂泊。

單位的主人在九點鐘回家。經歷了徹夜狂歡,又跟初相識的少女發生了一夜情,他帶著一身疲累,這種累不單出現在身體上,而是長年累月刻劃在精神方面的折磨。昨夜也好,這些年也好,他實在喝了太多酒。酗酒是一個他不願意去處理的問題,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良習慣,不一定能夠解決,不一定需要解決。此時,宿醉帶來的頭痛持續干擾他的思緒,他腳步浮浮、視野模糊,漸漸分不清日與夜。對於昨夜那個性伴的長相,他沒什麼概念。至於,有沒有用過套子,他倒覺得沒所謂;而她到底成年與否,身處這個荒謬年代都好像不再那麼重要了。

在開門前,男子決定先抽煙,用一支煙的時間清醒頭腦,吞雲吐霧,吐出一個個夢幻的煙圈,逐一暴露於雨下並迅速消失。對他來說,向來討厭煙味的她是個隨時會破滅的美夢,是個不會留下痕跡的影兒,他不曾抓得住。受著那段過去所造成的影響,如今他失去了方向感,成了徹頭徹尾的路痴。

路是人生的道路,濃霧徹底擋去了視野。

開門後,光線嚴重不足,陰影糊掉他的五官。一如往常,男子的目光立時轉移到飯桌上,他唸唸有詞,重複說著「七年……七年」,淚水沿著臉頰淌下,想她、想得要命。他不惜一切陷入回憶當中,投入得忘記關門,穿梭於走廊通道的冷風或有意識的撲到他背上,厚厚的衣服此時起不到禦寒作用,但不要緊,跟內心世界的溶蝕相比,感官上的刺激著實微不足道。

每個元旦日,每當踏入家門,同一幕注定似的重演著。先是一陣子的呆滯,加上一陣子的猶豫,一道道沉默的淚痕也不缺席。指針再次運轉,「滴答、滴答」,他恍然大悟似的想起要關門,然後回到飯桌前坐下,謹慎的拆開巧克力的包裝盒子。長曲髮女子就像盒子內的每一顆巧克力,咬下去,第一口先嘗到櫻桃酒的甜美,細細咀嚼,始終躲不過巧克力原有的苦澀味道。

她是否別有用心?

如今,他再也管不到。

酒心巧克力說不定只是一個誤會,他沒有真正喜歡過。

複雜的味道伴著矛盾的情緒,像海鮮就該跟白酒配搭一樣和諧。他總是拆開包裝後先吃一顆,然後在每次壓抑不住思念的時候再吃一顆,不多不少的十顆巧克力,他一直珍而重之,到最壞的時刻才捨得吃。購於歐洲的巧克力代表著她施予的安慰,是至高的恩賜,是無可替代的;他不可能在這座城市裡買得到同樣的巧克力,除非願意親自到歐洲走一趟。

用心嘗過後,男子把巧克力妥善存放。深知沒法子改變過去,他恨不得時間就這樣違反常理的停擺,讓時光永遠留在某個元旦日的早上,只因這是一年裡她唯一歸來的日子。

這是一齣映期長達七年的電影,兩人交往了三個月便分手,提出的人是她。那時她還束著清爽短髮,白皙的膚色、漂亮的臉蛋、沒機心似的微笑、非常非常的年輕……種種、種種,異性往往抵受不了她有意無意所散發出來的青春魅力。這年輕男子也不例外,除了衣著配搭稍欠品味外,他外型尚算不錯,笑容親切溫柔,身邊不乏主動親近的女生,他卻不以為意,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從來沒有經歷、也不一定存在的心動。

第一場戲並不精彩,他們是透過交友軟件認識的,先用文字和聲音聊天,聊上三天後便相約見面。這是都市人習以為常的交往模式,既然工作和生活都這麼忙碌,不如讓感情轉化為數據和公式,都市人事事講求效率,連談情都不例外。

大概,兩人都寂寞;大概,寂寞很容易惹禍。

同一夜,在外面用餐後,他們回到男子租住的小單位,各自洗澡,再有默契似的一起攤在單人床上,做愛後便呼呼大睡。略帶腥臭的體液味跟女人香混合起來,要用文字去形容的話,他想到一種獨特的卡塔爾香水「晞明兒」,傳遞著超過三種層次的氣味,一旦被它盯上,便會不能自已的沉溺到底。

在窄床上,她總會趴在男子身上,讓臉頰貼近他的胸口,偷偷尋找某種不一定存在的依靠,漸漸發出微弱的鼻鼾聲,如小孩子般入睡。洗髮水的櫻桃味從此駐留他的鼻腔,他上癮似的用力吸入,如此陶醉,只因在印象裡這氣味已屬於這突然闖進其生命的女生。冬天就是有點狂傲,男子多麼渴求她的溫存,待她入睡後,他把冰冷的手伸進可愛睡衣裡,撫摸那無可挑剔的細幼腰肢,表面粗糙的手指頭觸碰一直受著衣物包裹的嫩滑肌膚。男子貪婪的弄醒她,企圖每天每夜抱著她、佔有她。

有人說過,這是愛情中毒。

有人以為這就是永遠,關係卻不持久。相識於初秋,結束於平安夜,她帶走自己的軀體,留下一些疑問,還有許多屬於她的物品,卻始終沒有交還門匙。男子沒有想過要討回來,因為也不見得有聯絡她的途徑。

關於分手,她只是在交友軟體內給男子留下一句「我們分手」,沒語氣、沒表情符號,她不打算流露情感;收到短信,他發瘋似的用文字回覆,想要在遊戲結束後拼命挽回,她卻走得徹底,索性把帳戶刪掉,忽略那些稍嫌浮誇的長篇大論。

平安夜凌晨兩點鐘,男子獨自走到冷清的小公園,伴隨著一支名貴的烈酒,他不顧後果一口氣喝掉,這可能會弄壞身體,如今他不在乎。睡醒的時間是午後,地點是附近一帶的警局,警員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沒有為難,在簡單問話後容他離去。那是一個不容易淡忘的聖誕節,說不定他的內傷已經超越了時限,再也無法復原。

轉折出現在一星期後的元旦日。前一夜他跟老朋友在小酒吧度過,他跟歡樂的氛圍格格不入,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作出沒完沒了的唉聲嘆氣,他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要不是老朋友再三勸導,他甚至會把工作辭去,先過一段頹廢荒唐的日子再作打算。

後來,老朋友駕車載他回家,男子已醉得不省人事,朋友把他抱到床上,替他蓋好被子便離開。他們都不曉得在凌晨三點鐘曾經有人來過這13樓A室,並留下一份禮物。當男子見到巧克力,自會明白她曾作短暫的逗留,但她始終不願意當面說句「新年快樂」。

不解、不解,既看不穿她的心理,又沒法對她的行為給出解釋。

放不下前度,男子如同行屍走肉,短短三個月的朝夕相對,竟使他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生活秩序大受打亂,繼續工作是用來回應老朋友的支持,實際上他的業績大不如前,跟昔日充滿幹勁的表現再也無法相比,器重他的上司對此甚感可惜,唯有希望他儘快找到下一個。

不願就此放手,男子約見一位跟前度關係要好的朋友,那人不知她的去向,只勸他儘快忘記過去、重新振作。兩人會面短暫,只維持了喝一杯咖啡所需的時間。不過,那友人也向他提供了另一項線索,是前度曾經工作的公司名稱和地址,他想去碰碰運氣。

那家辦公室設於偏僻的位置,男子花了一段車程和腳程才找得到,卻發現那家公司已經倒閉了好一段日子,起碼也有九個月。大門已被鎖上,可算人去樓空。在幾近絕望時,他又得到另一項線索,再動身前往郊區拜訪前度的阿姨。那是另一段往事,前度自幼父母雙亡,一直由阿姨和她丈夫養育,但他們一家的關係並不和諧,她曾受到多次侵犯,但在阿姨力阻下事情沒有鬧大。前度對此深深不忿,在成年後決意離家,不願跟他們保持聯繫。

男子跟前度交往接近三個月,她甚少提及私事,對工作環境更是絕口不提。只知道她的工作時間很浮動,有時很忙,有時整天待在家無聊,但她曾經到歐洲公幹一星期,相信那盒巧克力也是在外工作時購買。

男子沒有完全放棄,他把前度的照片張貼在各大社交網絡上,希望透過網絡力量尋找她的影蹤,這是他一廂情願,純粹保存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生活還是要繼續,時間的腳步也是不止的往前進,家裡屬於她的東西仍然原封不動,只要回家,他便會想起前度,所以他寧願依賴著夜夜笙歌的生活,藉以填補心靈的空虛。每一晚的女伴都不一樣,他已經放棄計算自己的性伴數目,反正每天每夜也是一個個相似的循環,躲在某處避世也好,醉於酒色、放縱情慾也好,他不會再向別人敞開心扉。

到了分開後的第二個平安夜,前度竟出現在同一個慶祝派對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遠處定睛望著她。她改變了髮型,披著一頭栗子色的長曲髮,臉上的濃妝艷抹也幾乎使他認不出來,良久過後他才肯定那個女子就是前度。重遇是個沒預計的意外,經過了多番練習,設計了無數句動人對白,計算出千百樣可能,到了這關鍵時刻他卻拿不出上前相認的勇氣。

派對快要結束,男子故意遠離人群,躲在陰暗角落獨自憔悴。一陣子過後,前度走近眼前,他表情傻痴痴的凝視故人,眼眶都注滿了淚水,這久別重逢、這意外一幕害他頓時無法言語。前度保持著含蓄客氣的淺笑,笑容和表情都沒有露出破綻,他心裡冒出逃走的衝動,雙腳又不聽使喚,在場地音響關掉的一剎那,她竟作了一個驚人舉動。她迅速靠近男子,踮腳吻上他的臉頰,除了一個跟淚痕重疊的鮮紅色唇印,再沒有留下什麼。

頃刻間,男子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遠離幾步,走出了陰影的覆蓋,轉身步往一名中年胖漢的方向,挽著他的手臂狀甚親密的離開。他倆的背影雙雙遠去,男子不打算任由淚水傾瀉,立即跑往洗手間不斷以冷水洗臉,要沖走的不單是帶著羞恥感的淚水,還有一道道不會獲得答案的疑問。每當他以為前度快要成為一段不明不白的回憶,或能當作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她送來的巧克力、她的忽然現身,還有一個不可能猜出其用意的輕吻,又再提醒著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依然漂泊,他尚未釋放。

一星期後的元旦日,男子再次收到熟悉的新年禮物,咬上一口,櫻桃酒迅即脫離巧克力的包裹,在一瞬間溢出並灑落在他的味蕾上。

這一次,他終可肯定自己沒有愛上酒心巧克力。沉迷的是一種顧影自憐式的悲哀,前度不在身邊,他試著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伴隨的僅僅是寂寞;縱使她不在,卻實實在在的改變了他的生活模式,這種日子持續了好些年,他不是不理解自己的狀況,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我毀滅傾向在背後作祟,促使他執意去當愛情悲劇的主角。否則,他就沒法子活下去。

直到第三年,為了確保收到元旦日的禮物,男子必須保留住所,不能遷往別處。雖然積蓄有限,但他費盡唇舌,成功把母親說服,承諾在經濟上支持他,加上業主本來就是個容易相處的人,經過討價還價,願意以優惠價錢出售單位,讓他如願買下13樓A室。此外,男子定期替門鎖、家具、浴室各方面進行保養,不希望任何遺漏會破壞每個元旦日的精彩戲碼。那是一年之始,也是他熱烈期待的一天,所有環節都不容有失。

見他恢復了社交生活,在夜店也表現風騷,朋友都以為男子已從情傷中復元,他們沒聽說過酒心巧克力,想象不到表面風光的他仍對前度念念不忘。只怪寂寞容易惹禍,一旦纏繞,不是一句「說走便走」便能度過。

2015年元旦日,經歷了狂歡派對,也參與了有些多餘的倒數活動,男子和老朋友到酒吧繼續買醉。後來,他遇上一個稚氣未除的少女,短髮俏麗、打扮入時。身處娛樂場所,行動總比扭扭捏捏的客套話來得實際,男子順利搭上她,兩人手牽著手離開,下一個落腳點自然是不再陌生的愛情旅館。

少女的精緻五官和身材使他想起前度,看她第一眼時,男子已經想要打她主意。在旅館裡,他們赤裸身體一起洗澡,即使少女的外型跟前度相似,床上的戲碼還是按照劇本來演出,手到拿來的感覺一點都不實在,少女注定無法成為前度的替代品,她只是個歷來像真度最高的贗品罷了。完事後男子抱著自己的雙臂側睡,態度冷淡的背向對方,性慾既得到飽足,他對身旁的胴體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付過房租後,兩人從此各走各路,沒有交換聯絡資料。要結識這種性伴,對他來說沒有難度,開放的女生多得猶如天上繁星,確是隨處可見。

早上八點多,男子拖著疲乏的身體乘車回家,縱使雙眼又累又痛,他依然上癮似的拿出手機,像機器人一樣閱讀即時新聞。首先吸引的他並不是任何譁眾取寵的標題,而是一張平平無奇、欠缺笑容的黑白照片。這是唯一一張他不可能錯認的臉,這是一齣漫長的電影,放映了整整七年。男子仍然在心裡空出一個屬於她的位置,為她受傷是戒不掉的習慣,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良習慣,不用執意解決。

尚未弄清楚來龍去脈,他已流下代表傷痛的眼淚,吃力的、勉強的、重複又重複的讀完了一整段文字報導。他大概知道了過去幾年一直渴求的答案,只是沒想過真相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展現,老天爺的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

用力閉上眼睛,同時關掉手機屏幕,讓死者的照片躲藏在黑暗裡,男子只懂得像孩子般嚎啕大哭。這舉動很快就引起了其他乘客的關注,好心人遞上面紙並給予安慰,有些人卻用著驚恐的眼神懷疑他的腦袋有問題。

沒有人知道真相,沒有人曾經進場欣賞那齣屬於他倆的長電影。

回到住宅大廈,回到13樓的走廊,九點多的場面跟往年一樣冷清,冷風也搞不懂自己怎麼夾雜著雨水,怎麼還要吹打在這個傷心漢的緊繃臉上。有些事發生了不一定會有答案,有些真相被揭破後也未必讓人高興滿意。

盒子裡二十支煙都給他抽完,他不再理會時間分分秒秒的流逝,依然讓上半身挨靠著欄杆。假若失去了這個支撐點,軀體會在瞬間倒下,恐懼感脅迫他連半步都不敢移動。

一旦轉動門鎖,木門也隨即打開,雙眼的目光自會落在方形飯桌上。假若桌上空空如也,沒有像去年一樣放著一盒酒心巧克力,一個作了七年的異夢會在今天破滅;就像現在的欄杆一樣,她的存在、她的禮物一直支撐著他的人生,這個方法可能有著重大缺憾,卻否定不了他倆唇齒相依、不能割捨的關係。

這異色的親密無可替代。

「不去開門,便不用知道答案……」他自言自語,看了看大門,又低頭往下探看。目光隨著雨水往下滑動,體驗了天旋地轉,他發現每一滴雨水最終都會墜落在三樓平台上,那似乎是個合適的落腳點。

意念一轉,男子以快門也捕捉不到的速度踏上欄杆,作出奮力一躍,沒有人有幸目睹這精彩瞬間,沒有人知道他倆的長電影,沒有人嘗過她送他的秘密巧克力,他一直獨佔獨嘗。當她徹底消失於這座城市裡,當她的軀殼已支離破碎;她不在,不再漂泊,他也同時喪失了重來的資格,注定了永遠不能獲得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