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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22日 星期四

《總是夜》 第十七章:遺忘的任務


《總是夜》

第十七章:遺忘的任務

ocoh說:「每天也有多少個任務,不論工作、寫作,還有生活上的任務,要記住這麼多事情並不容易。幸運的是,我會用電腦和手機來記錄任務,這帶來不少方便。不幸的是,有一些本來想要忘記的事情,也因為被記錄下來,不得不趕快執行。」

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我迷迷糊糊的走到街上,在想什麼、為了什麼、幹著什麼,完全沒有概念。

眼前的街景、遇上的人物、繁忙的道路、刺眼非常的陽光,一切都很熟悉,達到了似曾相識的程度,達到了不能再往上攀升的高度。所謂的似曾相識,應該稱作「既視感」。意思是曾經於某處親歷某個畫面,或目睹一些事情,感覺像在夢境中見過,夢醒後又忘記了。後來在現實中遇上該景時,便浮現出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許,我也有過類似的夢,然後又不小心忘掉。

約定見面的地點是一家麵包店的門前,這是伴我長大的老店,麵包的味道和質素都很好,有著連鎖店做不出來的口味和情懷,還有粗糙的人情味。我呆滯的站在簷下,只有這個細小面積能夠替我阻擋猛烈陽光的照射,遙望著馬路的對岸,來去匆匆的人太多,他們彷彿都忘記了交通燈號的作用,橫衝直撞的跑過馬路,害我眼花繚亂。沒多久,依婷將會穿插於人群當中,迎面走過來。

自從我們交往後,她都會斷斷續續的前來這一帶見面,渴望我會主動的牽她的手、吻她的臉,進行輕鬆愉快的逛街、共享簡單廉價的晚餐。我們的住處相距稍遠,就是她說過的三十分鐘車程,這是一個粗略的時間,實際上會是四十分鐘。對我們而言,三十分鐘總比四十分鐘容易記住。

即使穿上適合夏天的衣服,可是過了一陣子,我的額上和上半身都冒出汗水。空氣的味道鬱悶平淡,使人失去幹勁,滿身的汗水又使人渾身不自在。我有一個不教人意外的念頭,就是馬上回家開動冷氣,好好的睡一覺。

十七歲,本無煩惱的青春年華,卻有著來歷不明的頭痛。

處於清醒與迷糊之間,途人來來回回的擦身而過。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會關心誰是誰,經過的人是男或女,帥氣或漂亮。後來的我把一切都忽略過去,視作過眼雲煙,不去記錄形形色色的面孔。到了依婷現身的時刻,她好端端的站到我眼前,一臉好奇的關視著我的臉,我仍然懵懂不知,直到她開口,那是一把代表著青春的嬌柔聲音。

「男朋友,你怎麼了?」很淘氣窩心的一個問候。

我呆滯的回應:「什麼?」

「我的肚子餓得呱呱叫了,我想……」話未說完。

眼睛牽動著嘴巴,我禁不住要搶著插話:「這是什麼日子?你怎麼會穿著校服?」畫面的中央有著一種驚奇,使我猛然清醒過來。

依婷就讀於女子中學,校服是白色的連身裙,腰間繫著藍色的布帶,這就是夏天的感覺,也散發出青春的氣息,有著很對味的色彩。正值暑假,她沒道理穿著校服,也沒有聽說她需要先到學校走一趟,所以我難免感到錯愕。

「哈哈,沒什麼,我是特意穿給你看的。」

「呃……我有過這種要求嗎?」

「我以為每個男生都喜歡這樣子,不是嗎?難道你覺得討厭?」這些問句只會使我為難,甚至滿臉通紅。

我牽強笑說:「還好啦,只是覺得很意外。」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驚喜,是她刻意製造出來的。

後來的事情不怎麼出人意表,因應依婷的要求,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茶餐廳吃下午茶,點的食物也很平常。我選擇沙嗲牛肉方便麵,她吃三明治,她的食量向來很小,不論午餐或晚餐,通常只吃一半,然後嚷著要我來吃剩下的一半。這種事情未至於使我討厭,但肯定違反了自己的意願。幸福由點點滴滴來累積,分離也由芝麻小事所引發,看似微不足道,卻在心底裡劃下了一道道細小的傷痕,這可能是人們常常提及的伏線。

長得瘦弱的依婷胸部平坦,身材平平無奇,就算穿上了容易使人想歪的校服連身裙,也挑動不了我心裡的原始慾望。我推想自己只是隨隨便便的找一個女生交往,在鄧家豪的戀愛史上,何依婷雖是當初的起點,但決不會是最後的一位。

我們沒有那福分,沒有那緣分。最重要的是,我從來沒有那顆視她為珍珠至寶的心。

看著她吃三明治的樣子,我像進入了另一團迷霧之中。影像和思想交疊起來,不禁懷疑我們應否繼續下去,維持一段如此乏力乏味的關係,我們喜歡對方的那一些地方和特點呢?我苦苦思索,卻想不起來,事情都是缺乏理據的進行著,關係脆弱得可憐。

大概,沒有支撐點的大橋早晚會斷開兩截。

其實,我不太喜歡她,我們走在一起,繼而交往,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假如沒有沉迷電腦網絡,假如沒有彩虹在攪局,我們都只是對方的陌路人。我不可能愛上沒甚特色的她,她不可能愛上悶蛋窩囊的我。

同樣是十七歲的我們偏偏碰上了,不曾有過愛情的火花,漫不經心的經營著一段受不起考驗的關係。

勤勞的太陽到了晚上七點半才下山。夏天的日照時間較冬天長,晚間溫度的確下降了,但空氣的流動依舊緩慢,使呼吸不太順暢,偶爾會有一種快要窒息的錯覺。在市中心逛過街,缺錢的我們沒有收穫,畢竟大家都是貧苦的中學生,逛街是用來打發時間的行為。看到新奇有趣的產品,我們會情不自禁的讚嘆起來,引來售貨員的積極介紹,我們卻為之尷尬,因為根本買不起當中的任何一件。這些屬於戀愛的一部分,並佔據著大部分的時光,愈不起眼的時刻,愈覺得妙不可言,但我們都忘了向對方坦白。

這一夜,難得沒有人在家,沒有父母看守的家,孩子自然會搗亂。十七歲是個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距離成年的十八歲尚有一年,偏偏又踏入了合法的性交年齡。這是一個使人不知所措的人生階段,法律上的灰色地帶使不少年輕人的生命蓋上一層灰色,籠罩著由慾望構成的陰霾。依婷騙過家人,說自己在同學家過夜,真相是她希望跟我睡在一起,這種謊言假如被揭破,或會傷透母親的心。這是其中一個可能性,又是一個偏向負面的結果,依婷卻自信十足,以為計劃天衣無縫,我的內心出現阻止她的衝動,但未有化作實際的行動和言語,只把情緒隱隱的掛在臉上。

想了想。

我沒有行動,帶動事情發展的人是依婷,她心存某些渴望慾望,我縱容她隨心所欲,沒有作出認真的考慮和衡量。反正我們是彼此的起點,決不會是最終點,我絕對不相信十七歲的相遇會影響往後的一輩子,早晚會發生的分開是注定了的命運。

我心存這樣的一句:「依婷,我們都是小孩子,對吧?」

然後,換來她欣喜的一聲「嗯」。

這是存活於兩秒和三秒之間的設計對白,純粹是這樣,轉眼就死了。

場景轉移到無人的家,時間來到晚上九點鐘,我們沒有吃飯的意欲,依婷也拒絕了觀看電視節目的提議。我想不明白她要的東西或安排,掛著茫然的表情凝視她。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一頭思想簡單的小狗,等待主人的吩咐,看不穿她的神秘想法。

依婷悄聲說:「我想倒入你的懷中。」

我的反應是一個幅度不大的側頭動作。

「在這裡嗎?」

所謂的這裡是指客廳的沙發,我們都坐得端正,守著媽媽定下的規矩——不能亂來。我靜待她的回應,她卻表現得出奇的安靜,默默無語的兩人等待對方進一步的行動。我們心裡矛盾,作出主動或繼續被動,到底如何是好,這抉擇使人心亂如麻。

這頃刻到底維持了多久?

我喪失了與時間相關的概念,焦急和憂慮爭持不下,兩種感覺無聲無息的植入腦中。我似是呆子的恍恍惚惚,她的眼神透露了想法的輪廓。

在不明確的某一秒,依婷突然抱緊我。接下來的一切一切都像在電光火石間發生,身穿白色校裙的她連表情也變得迷人,笑容有著含蓄和誘惑兩種矛盾而同樣可口的味道。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這套連身裙的吸引力所在,快要抵受不住女生制服所造成的思想衝擊。

我們的體溫同時急速飆升,心跳驟然加速,身體都是前所未有的熱烘烘,如同發燒時的灼熱感覺。我會簡單的形容為「被火燃燒」,享受著別人的體溫好比品嘗麻辣,刺激著感覺器官和神經系統。

我的手指頭摸過她的耳垂、臉龐、頸部、背部,輕微的撫摸最使人心癢,還有最想觸碰的胸部和臀部。有著欲罷不能的熾烈渴望,有著不顧一切的魯莽激動,不斷索取彼此的熱吻,來來回回的交換著大量唾液。

那些吻被稱作濕吻或法式濕吻,又浪漫又性感。我們的舌尖互相接觸和糾纏,我自然的閉起眼來,相信依婷亦然,這是從心而發的沉醉,忽略周遭的影響,單純的發動攻勢來佔據對方。

一連串的濕吻在某一刻突然中止,我為之詫異,感覺不妥當、不舒服。本來是好端端的,我們一起享受愛撫,她又怎麼了?我懷疑自己在某個步驟處理得不夠好,使她產生或多或少的不滿。

依婷靜下來,想過後說:「想不想……做那件事?」

我先是呆住,吞嚥著這無聲震撼,一陣子過後才回過神來,遲鈍的明白了她的暗示。那件事不就是那件事,簡單得很,我們終於抵抗不了共有的原始本能,這就是表面複雜、實際上簡單得可憐的人類。

我點點頭微笑說:「想。」

她瞇眼笑說:「傻瓜。」這笑容比平日的更迷人可愛,像掛著一張泛醉的臉,臉頰紅通通的,有著無法言喻的美。

經過簡單的問答,我把體態輕盈的依婷抱到房間。直接把少女肉體放到床上,動作生硬、手腳笨拙的脫掉她身上的校裙。這是我第一次的性體驗,手法不可能純熟,我始終是個新手。她未有表現不悅,一直都是笑瞇瞇的,掛著一副含羞的迷糊表情,她似乎很期待接下來的那件事。

坦白說,我也是。

我是個性向正常、發育健全的男生,踏入了對性愛產生好奇的年齡,自然也渴望跟自己的女朋友做愛。這是一個合適的日子,兩個人躲在沒有大人的家裡,開動了冷氣,兩副身體產生出冷卻不了的溫度和熱情,沒有人會克制強忍,我們打算讓性愛進行,這是不必開口的共識。

赤裸裸的纏綿,不顧忌的玉帛相見,我的那話兒早就準備就緒,她的私處有著不尋常的溫度濕度,這是雙方的第一次……

我將投入我們的第一次性愛,享受依婷的青春肉體。天真的以為事情會順利得無法挑剔,一下虛幻的「咔嚓」聲竟然在腦海中無故出現,如此的陌生,如此的討厭,把我從家裡的房間、依婷的身前硬生生的拉進一個黑暗的空間。

難道這是一場夢?

也許,是從十七歲那年展開的惡夢開端。

2015年1月10日 星期六

短篇《彩色》

短篇《彩色》

【這是獻給親愛的姐姐的生日禮物,時間倉促,情節或不精彩,文筆或不理想,請見諒,祝生日快樂,常懷平安喜樂】

最好的日子,在哪?

在感覺有點落後的加德滿都機場,身穿素色連身裙的女子隻身出現,臉上幾分茫然。她三十多歲,是一子一女的母親,自由自在的旅行對她來說非常奢華,甚至是超現實,她根本無法擁有如此任性和自我的旅行。因此,這肯定是個美夢,是個存在著句點的夢。

藉著遠方弟弟的描述,她對尼泊爾這國家稍有認識,含糊的點點滴滴神奇地領她來到這陌生之地。

下機後,女子必須先到海關辦理入境手續,不曉得什麼原因,職員竟勒索似的向她索取額外的金錢,既然是個夢,她決定乖乖付錢了事,反正是個夢嘛。大概花了三十分鐘,拉著玫瑰紅行李箱的她終能步出機場,行人道上滿是膚色黝黑的當地人,空氣中充斥著無法理解的尼泊爾語,霎時間混亂她的思緒,幸好作為遊客,她還能使用流利的英語來跟當地人進行基本的溝通。

不消一會兒,女子隨便找到一輛計程車,司機先帶她到小店把身上的歐羅兌換成尼泊爾盧比,兌換率約為一比一百,她立時得到了一疊數額驚人的現鈔。還沒開口,機靈的司機已決定送她到市內最有名的泰米爾區,區內有著好幾條購物大街,絕對能滿足她壓抑已久的逛街慾望。拉著行李箱,走了幾分鐘就找到了弟弟替她預訂的三星級酒店,以尼泊爾的旅遊業水平,這酒店的房價算是高昂,但對一個獨自旅行的女性而言,用少許錢換來穩定的空調、熱水、電力供應,這些錢絕對值得去花。

取得門卡後,女子翻開行李箱,拿出了一些替換衣服,立即洗了一個熱水澡,稍作休息便外出,目的地就是那幾條購物大街罷了。泰米爾區是個購物天堂,也是遊客地獄,可以找到琳瑯滿目的特色產品,但商人見到外地人,總喜歡亂開價,看到同樣的東西,遊客必須貨比三家才不會吃虧。關於比價一事, 女子沒放在心上,因為這畢竟只是一個夢,加上她向來不善於討價還價。她不急於購物,只是到處閒逛,行車道兩旁都有著相似的商店,售賣著工藝品、寶石首飾、紀念品、紡織品,極富當地色彩,只是看看也感到高興。女子豁然開朗,心情非常愉快,而最吸引她目光的自然是款式不盡的羊毛披肩,也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由於是行程的第一天,女子沒有沉迷購物,只買了一件編上宗教圖案的披肩,在逛過兩小時後,她隨意在一家餐廳落腳,點了一份餃子和一杯熱咖啡。順帶一提,尼泊爾人稱餃子作Momo,名字挺可愛的。

餐廳放著迷人的爵士樂,她聽得如痴如醉,就連看似平凡的餃子也變得格外美口,她放慢節奏的品嘗咖啡,享受著一個如夢似幻的午後,重獲久違了的可貴自由,擔當母親和妻子的責任常常使她身心透支,她總是渴求悠閒寫意的日子,但似乎遙不可及。

第二天,女子到了兩座廟宇參觀,分別是「猴廟」和「燒屍廟」,這些著名景點沒有引起她太大興趣,她拿出照相機拍下一些照片便離開,再乘計程車返回泰米爾區,逛街和購物始終比較適合她。

第三天,女子睡到午後自然醒來,她不用提早起床準備早餐,不用花時間照顧子女,不用準時回到公司上班,繼續享受著過去十年以來難得的自由。收到了弟弟的短信,她知道酒店附近就有一個叫「夢幻花園The Garden of Dreams」的英式庭園,在梳洗過後便徒步前去。

花園保養頗佳,又美麗又寧靜,她決定逗留片刻,找個位置靜坐和看書,跟購物大街的烏煙瘴氣相比,這兒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其實兩者只是一街之隔,氣氛卻是天淵之別。根據弟弟早前的提示,女子還到了旅行社購買前往博卡拉的車票,明天大清早她便要離開熱鬧的加德滿都,前往那位於尼泊爾中部的度假勝地,那兒有著使人嚮往的湖光山色,甚至能遠望雪山,或可勇敢參與空中滑翔的體驗,對那些尚未確定的節目,她心裡熱切期待。

早上六點鐘,一手拉動行李箱,一手拿著旅遊地圖,女子到達旅行社職員所指示的公車站。接下來的車程將達七小時,她相信自己會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睡眠上,由於鄰座沒人,她放心置放背包,也不用勤於跟初見的鄰座交談。

在車程中,前座的一家人有著大量互動,嬉笑不斷,很快引起了女子的關注,原來是一個父親帶著一子一女,女子起初覺得他們很有趣,她偷偷觀看,一直掛著微笑,然後又不知不覺的入睡。

四小時後,車子到達中途站,乘客們陸續下車並到餐廳享用午餐,大部分為情侶和家庭,像女子般孤身一人的不多,她頓時發覺自己形單隻影,跟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她,已有好幾天沒有跟人交談,除了在購物時還價、在餐廳點餐外,都沒有說話的需要,看著別人嘻嘻哈哈、充滿歡樂,她愈看愈不是味道,湧現一種酸溜溜的妒忌感。

接下來的三小時車程,談不上是種煎熬,卻不容易度過,她慶幸這是夢,而這個夢很快便會完結。她不曉得夢境的長度是否足夠給車子抵達博卡拉,她很想親眼看看水面平靜的費拉湖,待著一會兒已經足夠。遊人泛舟湖上,她在湖畔感受暖暖的陽光、微微的風、淡淡的清涼,好不寫意,一趟好不真實的孤獨行程。

車廂內,時間好像走得特別慢,前座一家人不用休息似的,像剛上車般興奮莫名,他們十分享受這趟家庭旅行,而女子的處境跟他們剛好相反,她是撇下了丈夫和子女獨自遊歷,此夢正好滿足她長年以來的渴求,不是嗎?

女子心裡竭力抵抗著寂寞的入侵,相信只要到達目的地,情況會有好轉,於是她給自己戴上耳機,放著一些熟悉的流行曲,陳奕迅、王菲、張信哲……思緒回到了少女時代,好讓自己安然入睡。方法果然奏效,她進入了深層睡眠,作了一個關於小女兒的夢,但印象模糊。

經過了長達七小時的車程,車子抵達度假勝地博卡拉,女子打開手機,仔細閱讀弟弟發出的短信,裡面包括了一些建議和忠告。她拉著行李箱,召來一輛計程車前去酒店,時間似乎不會剩下太多了。

周遭的景物逐漸淡化模糊,相信這個夢境快要消逝,剛才下車的地點距離酒店約有十分鐘的車程,短短的十分鐘卻足夠奪去她眼裡的一切色彩,立體感、層次感、事物的質感觸感也被一併掠奪,她驟感失落,因為她對未來完全沒有把握,她可能看得見湖景,也可能無法到達酒店,那種迷茫感跟先前的寂寞竟莫名其妙的混合起來,造成了心理上的衝擊。

雖沒有哭出來,但少量的淚水已在眼眶中來回滾動,她想起自己的家庭,可是丈夫的面貌、子女的趣怪表情,這些那些都一一如夢境裡的事物般漸變模糊,她用力告訴自己「這僅僅是一個快要結束的夢」,夢醒後將回到日常生活裡,縱使常常感到沉悶枯燥,有著不止步的忙碌,人和物的關係卻非常穩固,不必操心太多。

可是,恐懼感不願就此放過她,不斷暗示著她將無法回到原來安穩的生活裡,並繼續停留在這又孤單又缺乏色彩的夢境中,當美夢在剎那間變成惡夢,你還想要停留嗎?

當視野剩下黑和白,當層次感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絕望在瞬間淹沒了希望,司機突然在路邊停車,眼淚影響著視線,情況變得惡劣,女子無法看清眼前的景物,只是按照司機的指示一直往前走,像瞎子般跌跌碰碰,她當然無法立即適應這種狀況,心裡祈求夢境儘快幻滅,決不可能這樣活下去。

幾把熟悉的聲音出現,輕輕敲響女子的後腦門,是一種超越了時空和距離阻隔的親切感,雖然並不清晰,但女子馬上認出了丈夫和子女的聲音,她確切肯定,並逐一說出他們的名字以作回應,嗓音裡包含著一絲絲重生似的盼望。

每一句話、每一個回應都有著神奇的法力,色彩陸續恢復,世界不再只剩下黑和白,丈夫高大的身影顯現眼前,她用眼神確認了表情趣怪的兒子、五官標致可愛的小女兒,他們的身份不容置疑。

這不過是一個夢,不就是幾天的孤獨旅行罷了,不就是有點寂寞罷了,但她就是不爭氣的敗給自己與親人的牽絆,她像孩子般嚎啕大哭,丈夫頓時不知所措,他當然不了解女子所承受過的心理衝擊,他擁著妻子慰問說:「燕燕,怎麼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要高高興興喔。」

子女也摟著媽媽的大腿,困惑不解的仰看著她哭得扭曲變形的五官,小女兒只有兩三歲,她斷斷續續的說出「媽……生日……快樂」,說得亂七八糟,但這一句使女子破涕為笑,她拭去眼淚,並吩咐丈夫:「Jens,快點辦理入住手續,待會我要去看那個費拉湖的景色啊!」

聽罷,丈夫輕皺眉頭,以兩聲「喀喀」苦笑作回應。



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

《凌盜》改 第十五章:挑戰者的遊戲


《凌盜》改

第十五章:挑戰者的遊戲

『光明一方的決鬥』

「晚上九點鐘,到凌盜者最喜愛的咖啡室,決鬥。」

那個人玩著凡人的把戲,利用隨手買到的電話卡傳來一個短訊。陌生的手機號碼由八位數字組成,是個隱藏身份的最簡單方法,凌氣不會粘著數碼化的訊息,有助他故弄玄虛。既然向我作出挑戰,何不光明正大一點,他大可傳我一個腦波對話的邀請,像狄米爾那種懂得使用傳心術的人,更可以利用法力直接傳送說話。

這個人必定懷著莫大的野心,A組和B組也沒有第三等級或以上的異人,除了費蘭度外,僅有一個人有力打敗我,是懂得停止時間的沙文,我猜他還擁有隱形術。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在公車上層的那片刻,他躲開我的雙眼,走到我背後的座位,過程中完全沒有露臉,只有兩種法力互相配合,才能達到那樣驚人的效果。當然,他遇到了我,我可以施展反時間停止來對抗他的法力,經歷和大猩猩的一戰後,我把法力定名為「時間旅行者」,結合我的火焰,創造出比任何人都要高速的殺著「火葬」,這是殺敗大猩猩的厲害招數,令其 心臟爆破而死,威力遠比我以為的來得誇張。

沙文,表面上是個和善有禮的人,而且外形相當討好,我實在不想懷疑他。不過,他也是唯一值得懷疑的人物,我撇開了費蘭度,他是凌盜者的領導,在等級和法力方面,我們遠遠及不上他,他要敗我實在是不費吹灰之力。我也想起了火車內的那個陌生人,他向我使用了傳心術,假如事實恰巧和他所說的 吻合,我和沙文是對方的升級條件,要是他得知升級的秘密,找上我也是理所當然,我似乎不得不戰。

假如,依然是假如,陌生人說的話全屬事實 ,我們將有一個人倒下,是死亡,而不是異人一直堅信的天堂說法,也代表異人絕對不是永生不死,事情開始變得有趣,異人和凡人之間的差距將因此而收窄,我似乎有了應戰的理由。失去生命等於失去所有,必須打敗挑戰者,我才可以活下去,他的目標顯而易見,是取去我的性命,達成他夢寐以求的第四等級,殺死我是唯一的途徑。

地點是凌盜者最喜歡的咖啡室,位於車站 購物中心的不顯眼處,我到過那裡一次,結伴同行的人是桑比,我們的關係有點像兄弟,我更開始模仿他的工作態度,總是擺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做事拖泥帶水,吊兒郎當。此外,我經常稱呼費蘭度為大叔,他在外形上給黑暗的狄米爾比下去,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年胖漢。每一次喊他大叔,他會毫不吝惜 自己的法力,不斷施展傳心術來咒罵我,直到他覺得累了,需要抽一口煙來提神為止,我才可耳根清靜。

關於短訊,最感到奇怪的地方是決鬥地點,竟然是聚集凡人的咖啡室,在裡面決鬥容易傷及無辜,一邊戰鬥一邊救人不是什麼好玩意。這一點似乎對我很不利,我仍然在乎那些凡人,最喜歡的人也是個凡人,我實在看不穿沙文的用意,他到底在盤算什麼呢。

難道在咖啡室內決鬥會比較有趣嗎?

「趙子敏,我去死了。」我發了個短訊給她,她會以為我又在玩,又在無聊,又在孩子氣。最近的子龍給我陌生的感覺,開始變成一個又成熟、 又認真的凡人女生,她覺得我依然是三年前的伊伊奇,那個每天都騎單車,到了下課後又載她一程的伊伊奇。我真的渴望讓她明白我的秘密,我也擁有自己的承擔、抱負和期望,但她不會理解和體諒我的苦衷,更不會接受我們的異人世界。

早就說過我是個表面光鮮、內裡腐敗的怪人,房間亂得一團糟,十幾雙運動鞋擺放滿地,零食包裝袋也是隨便找個罅隙塞進去,音樂唱片和電玩遊戲堆放在同一個地方,我不清楚某個盒子內放著的是周杰倫抑或陶喆的唱片,反正他們都是台灣人,玩的音樂又差不多,也很動聽。

當桑比透露周杰倫是個異人的時候,我表現得相當鎮定,我早就發現他的歌曲散發出異人的氣質,是一種有別於凌氣的特別感應,有機會遇到這位天王巨星的話,我會邀請他進行一次腦波對話。進入凌界後,相信他的發音應該會正常和清楚一點。

至於陶喆,他應該是個凡人,但我很喜歡他的歌。在《69樂章》專輯 裡,有一首《你的歌》,歌詞中有以下的兩段,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是否可能
我相信只要我愛你 什麼都可以 一切都可以」

大概在形容我和子龍的關係。

「我進不到你心裡面 像有一道牆」

給他說中了凌界裡的氣牆。

我決定多聽一次這首歌才去決鬥,歌曲的旋律浪漫得有些過分,甜甜的、 暖暖的。此刻,我沒有刻意去把「兩個世界的人」和子龍扯上關係,純粹是希望歌曲能為我帶來平靜的心境,讓我作好決鬥 的準備。

謝謝你,陶喆,還有你的歌。

冷冽的寒風不斷吹打衣衫單薄的我,我穿上一件短袖T恤,下半身是長度及膝的運動短褲,揹負一個小背包,還有一雙人字式拖鞋 。我故意讓自己感受室外的冰冷感覺。到了晚上的九點半,我抬頭仰望天空,知道善良的月光是異人最好的朋友,這夜的她又圓又大,呈著淡淡的黃色。每次和月光對望,我總認為我們之間有著某種特別的聯繫,說不定我們異人的秘密是藏在那個遙遠的地方。

走進購物中心,踏入咖啡室範圍,我選擇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坐下,這裡放有四張單座 位沙發,和一張圓形小桌子。我是迫不得已的,作出這樣的選擇是基於眼前沒有選擇,這夜的咖啡室生意興旺,客人特別多,佔據著大部分的座位。這位置燈光非常昏暗,似乎不太適合看書和看雜誌。

我點了兩杯咖啡,一杯冰的,一杯熱的,我愛喝冰涼透心的飲品,那杯熱的是留給挑戰者沙文,我知道他經常喝熱的。我喝了一口咖啡,看一看手機熒幕上的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我傻傻的笑了,想不到挑戰者竟然遲到,令我感到不是味兒。我一邊等待,一邊吃力地看書,從背包裡取出了《死前要做的99件事》,是一本不適合性子急的人看的書。我曾經勉強的看過十幾頁,由於內容過於沉悶乏味,最終也得放棄,讓它成為房間裡的一件垃圾。

來到這個決鬥的晚上,我在出門前想到了這本書,認為我和他也需要看看書裡的內容。包括我們受過的教育,費蘭度親口所說的,凌盜者的資料所記載的,在幾種資訊的交疊 影響下,我總以為異人是永生不死的。事到如今,在我和沙文之間,到底誰會被殺死?又會以怎樣的方式離開我們的真實世界?

答案尚待揭曉。

「伊伊奇?」有一把女聲從身後傳出,我回身一看,是近來經常碰面的螢火蟲。

「唏,螢火蟲,怎麼會是你?」我露出微笑,心裡卻充滿困惑。螢火蟲會是發出短訊的挑戰者嗎?我認為是百分百的不可能,她是第一等級的異人,即是非常非常的低級,以她的法力跑來挑戰我,只會是個荒謬的笑話。

「我收到一個神秘短訊,叫我到這家咖啡室,發出短訊的人不是你嗎?」螢火蟲一臉懷疑的道,我輕輕搖頭說不。

「伊伊奇?螢火蟲?這麼巧,你們都在這裡啊?」是桑比的聲音,他站在幾公尺外的不遠處,我記得他的聲音和語氣,第二等級的他不會是今次的挑戰者。

「桑比,來這邊吧。」我向他揮手示意。

於是,我們圍繞圓形小桌子,一起討論神秘短訊一事,他們先後收到一個來歷不明 的短訊,號碼和我收到的都不相同。事情變得更加有趣了,挑戰者大可使用同一張電話卡發出短訊,他卻選擇了大費周章,手法顯得有些多餘,難道這是屬於犯罪者的浪漫?想到這裡,我真的想買一本關於犯罪心理學的參考書 來看。對於短訊,我們三個人同感奇怪,但最為古怪的是,邀請我們的挑戰者依然遲遲未有現身。

晚上十點鐘,我們差不多喝完自己手中的咖啡,我把留給沙文的熱咖啡給了螢火蟲,她表示女生應該喝熱的飲品,喝冰的更容易引致她們發胖,而且對腸胃帶來不良影響。剎那間,我們三個人的臉上同時換上驚愕的表情,我收到了一個腦波對話的邀請,在接受之前,本能反應驅使我對桑比施展自己的第三種法力,是一種完全不具攻擊性的法力。何以對象不是螢火蟲?我的心態是,已知的總比未知的來得可靠,我希望自己的注碼沒有錯放到桑比身上,我信任自己的法力,也相信這個大哥哥的能力。

接下來,場景幻化起來,我們同時進入凌界,進行多方參與的腦波對話,人物包括我、桑比、螢火蟲和沙文,這是個屬於沙文的凌界。

「伊伊奇,要你久等了。」終於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而且態度相當誠懇。

我微笑說:「沙文,我早知道是你。」

沙文作了個手勢,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嘴唇下方,再說:「你們先不要說話,要緊記,暫時不要開口說話。我先解釋一次這個遊戲的規則,你們只需要點頭表示明白,多謝合作 。」沙文溫文儒雅,女人面對如此出眾的俊男,自然會喪失自制力、抵抗力和免疫力。幸好,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們三人同時點頭。

「我們都是異人,是忠於光明的凌盜者,我們需要遵守條約。不過,同族之間的挑戰是沒有等級限制的,即是說,螢火蟲你也可以挑戰我,不過我會在一瞬間把你送到天堂。桑比,還欠一點點實力和經驗,第二等級的你再努力一點便可以升上第三等級,那時候,你才可以成為我的對手……可惜,我不能再浪費時間,因為實力更強的伊伊奇已經出現,他是最適當的人選。」沙文緩緩的道

從表面去理解,條約所約束的是兩族之間的決鬥,例如黑暗的狄米爾等級比我高,他不能主動向我挑起決鬥 ,否則,他將遭受懲罰。至於同族決鬥的問題,我沒有考慮過,沙文剛才的說法也是我第一次聽說。

假如這夜會成為故事的結局,我不認為沙文會是個邪惡魔王,他的語氣、表情、態度和平日沒有兩樣,依然是我們所認識的沙文,令人佩服讚賞。

「因為伊伊奇是第三等級?」搶先發問的人是桑比,他又率直、 又衝動,卻大意地犯下錯誤。

沙文朝桑比的方向作了個手勢,晃動食指,冷冷地說:「桑比,你衝口而出,破壞了遊戲規則,再見。」說後,沙文立即把桑比趕出凌界,這是沙文當家作主的地方,讓誰留下是隨他高興的事。螢火蟲不欲離開,於是不斷用力的點頭。

「很遺憾,桑比已經離開了……不過,請你們放心,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他損失的只是參加這個遊戲的資格。」沙文言語間流露一絲感覺真切的無奈感,我隨即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伊伊奇,那個人可曾向你透露升級的秘密?」

我再次點頭。

「升到第四等級的條件是,必須在決鬥之中殺死同族的第三等級或以上的異人。在這個凌盜者分部中,不論A組或B組,擁有第三等級的對手,只有伊伊奇和費蘭度。當然,你我都不會是費蘭度的對手,所以你成為我唯一的目標和升級條件,這是順理成章的。」沙文續道。

他補充:「唉,想不到我以助手的身份追隨費蘭度多年,向我透露升級秘密的人竟然不是他。這個真相令我有些難受,有一種受騙的感覺。我在凌盜者默默耕耘多年,作出無數貢獻,我所追求的只是等級和法力的提升,但每一次追問都換來一些模稜兩可的回應。假如不是那個人找上我,我將繼續蒙在鼓裡,當費蘭度身邊的走狗和傻瓜,而且是無了期的等待,等待一個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哈哈哈……」聽他的語氣,我感受到重重的無奈,還有壓抑不住的興奮,明白他對受騙一事懷恨在心。也許,費蘭度真的虧欠了沙文。

我故意不開口,只向沙文傳送一個意識。

沙文客氣地回應:「伊伊奇,請隨便,你是今晚的主角之一,有話直說好了。」

「我們可以不打架嗎?」說畢,我禁不住掩著嘴巴,驚覺這是白痴才會說出口的廢話。

「哈哈,這是不該提出的問題,你依約來到咖啡室,表示你答應了進行決鬥。要不然,你應該把短訊一事告訴費蘭度,不過坦白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那時候,你要戰的人便是他。費蘭度把你幹掉之後,又可以提升等級 ,知道嗎?傻孩子。」沙文為我的天真而發笑。

「那麼,我們之間的決鬥和桑比、螢火蟲有什麼關係?幹嗎把他們帶來?升級條件只是我一人的性命,不是嗎?」我不解問道。

「是遊戲,我尊重所有的遊戲 ,要多些人參加,我才會感到高興。這裡是咖啡室,桑比被趕出凌界,所以負責在真實世界把風,以免被凡人打擾我們的決鬥。至於螢火蟲,她將成為此戰的一枚重要棋子。接下來,我會和你進行一場『大話骰』比賽,獲勝的人將暫時得到第四種法力,法力會從螢火蟲身上借來,可以應用於我們的決鬥,這個未知的因素可能改寫戰果,覺得有趣嗎?」沙文樂得笑逐顏開。

我提出懷疑:「決鬥的地點是咖啡室嗎?」

沙文不斷搖頭,厭煩地說:「不、不、不,決鬥 的地方是凌界,因為……只有在凌界內才可以真正殺死異人!」他把最後的一句說得鏗鏘有力。

「什麼?難道這是異人死亡的秘密?」我被沙文的話所震撼,臉上掛著詫異萬分的神情。

沙文堅定地說:「是!」

「在凌界內決鬥 ,心臟被轟碎,氣牆被粉碎者——死!」沙文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態度認真得無法挑剔。

「怪不得,原來決鬥的地點是凌界,難怪我早就覺得有些不妥當。」我恍然大悟。

沙文說:「關於升級和異人死亡的事情,都是那個人告訴我的,但不要向我套話,我不曾見他一面,他一直用傳心術來和我聯絡,我猜你的情況也是相同。」

「給你說中。」我簡單的傳他一個意識。

關於那場大話骰比賽,我真的不欲多提,經常躲在家中無所事事的我不敵夜店常客沙文。不論心理質素、表情運用、語氣表達幾方面,他的發揮遠遠在我之上,我輸得一敗塗地,也心服口服。因此,沙文順利借到螢火蟲唯一的法力,他隨即走到自己的氣牆,查看暫借法力的屬性,觀其略為惆悵的表情,看來局勢沒有變得一面倒,我仍有取勝的機會。

我告訴自己和沙文,我們要來一場又漂亮、 又精彩的決鬥!

2015年1月1日 星期四

短篇《瞎漂泊》


短篇《瞎漂泊》


一如往常,桃紅色包裝的酒心巧克力安然躺在方形飯桌上,除了它,別的都沒有。這是2015年,元旦日的早上,有一個長曲髮女子到過這面積三十平方公尺的小單位,這地方的業權於幾年前易手,由原為租客的男子花錢買下。情況就像角色扮演遊戲內的某個場景,他不要這裡出現顯著的變化,他希望某個玩家可以隨時進入遊戲,數十年如一日,隨她高興就好了。

長曲髮女子放下巧克力,作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便離開,她不敢多作逗留。時間是午夜三點多,她是偷走出來的,必須乘計程車回到暫住的酒店。從離開的當初她已經清楚明白,這座不夜城不再是她的落腳點,這小單位的存在代表著她人性裡自私和任性的部分。

那一年,她選擇了漂泊。

單位的主人在九點鐘回家。經歷了徹夜狂歡,又跟初相識的少女發生了一夜情,他帶著一身疲累,這種累不單出現在身體上,而是長年累月刻劃在精神方面的折磨。昨夜也好,這些年也好,他實在喝了太多酒。酗酒是一個他不願意去處理的問題,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良習慣,不一定能夠解決,不一定需要解決。此時,宿醉帶來的頭痛持續干擾他的思緒,他腳步浮浮、視野模糊,漸漸分不清日與夜。對於昨夜那個性伴的長相,他沒什麼概念。至於,有沒有用過套子,他倒覺得沒所謂;而她到底成年與否,身處這個荒謬年代都好像不再那麼重要了。

在開門前,男子決定先抽煙,用一支煙的時間清醒頭腦,吞雲吐霧,吐出一個個夢幻的煙圈,逐一暴露於雨下並迅速消失。對他來說,向來討厭煙味的她是個隨時會破滅的美夢,是個不會留下痕跡的影兒,他不曾抓得住。受著那段過去所造成的影響,如今他失去了方向感,成了徹頭徹尾的路痴。

路是人生的道路,濃霧徹底擋去了視野。

開門後,光線嚴重不足,陰影糊掉他的五官。一如往常,男子的目光立時轉移到飯桌上,他唸唸有詞,重複說著「七年……七年」,淚水沿著臉頰淌下,想她、想得要命。他不惜一切陷入回憶當中,投入得忘記關門,穿梭於走廊通道的冷風或有意識的撲到他背上,厚厚的衣服此時起不到禦寒作用,但不要緊,跟內心世界的溶蝕相比,感官上的刺激著實微不足道。

每個元旦日,每當踏入家門,同一幕注定似的重演著。先是一陣子的呆滯,加上一陣子的猶豫,一道道沉默的淚痕也不缺席。指針再次運轉,「滴答、滴答」,他恍然大悟似的想起要關門,然後回到飯桌前坐下,謹慎的拆開巧克力的包裝盒子。長曲髮女子就像盒子內的每一顆巧克力,咬下去,第一口先嘗到櫻桃酒的甜美,細細咀嚼,始終躲不過巧克力原有的苦澀味道。

她是否別有用心?

如今,他再也管不到。

酒心巧克力說不定只是一個誤會,他沒有真正喜歡過。

複雜的味道伴著矛盾的情緒,像海鮮就該跟白酒配搭一樣和諧。他總是拆開包裝後先吃一顆,然後在每次壓抑不住思念的時候再吃一顆,不多不少的十顆巧克力,他一直珍而重之,到最壞的時刻才捨得吃。購於歐洲的巧克力代表著她施予的安慰,是至高的恩賜,是無可替代的;他不可能在這座城市裡買得到同樣的巧克力,除非願意親自到歐洲走一趟。

用心嘗過後,男子把巧克力妥善存放。深知沒法子改變過去,他恨不得時間就這樣違反常理的停擺,讓時光永遠留在某個元旦日的早上,只因這是一年裡她唯一歸來的日子。

這是一齣映期長達七年的電影,兩人交往了三個月便分手,提出的人是她。那時她還束著清爽短髮,白皙的膚色、漂亮的臉蛋、沒機心似的微笑、非常非常的年輕……種種、種種,異性往往抵受不了她有意無意所散發出來的青春魅力。這年輕男子也不例外,除了衣著配搭稍欠品味外,他外型尚算不錯,笑容親切溫柔,身邊不乏主動親近的女生,他卻不以為意,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從來沒有經歷、也不一定存在的心動。

第一場戲並不精彩,他們是透過交友軟件認識的,先用文字和聲音聊天,聊上三天後便相約見面。這是都市人習以為常的交往模式,既然工作和生活都這麼忙碌,不如讓感情轉化為數據和公式,都市人事事講求效率,連談情都不例外。

大概,兩人都寂寞;大概,寂寞很容易惹禍。

同一夜,在外面用餐後,他們回到男子租住的小單位,各自洗澡,再有默契似的一起攤在單人床上,做愛後便呼呼大睡。略帶腥臭的體液味跟女人香混合起來,要用文字去形容的話,他想到一種獨特的卡塔爾香水「晞明兒」,傳遞著超過三種層次的氣味,一旦被它盯上,便會不能自已的沉溺到底。

在窄床上,她總會趴在男子身上,讓臉頰貼近他的胸口,偷偷尋找某種不一定存在的依靠,漸漸發出微弱的鼻鼾聲,如小孩子般入睡。洗髮水的櫻桃味從此駐留他的鼻腔,他上癮似的用力吸入,如此陶醉,只因在印象裡這氣味已屬於這突然闖進其生命的女生。冬天就是有點狂傲,男子多麼渴求她的溫存,待她入睡後,他把冰冷的手伸進可愛睡衣裡,撫摸那無可挑剔的細幼腰肢,表面粗糙的手指頭觸碰一直受著衣物包裹的嫩滑肌膚。男子貪婪的弄醒她,企圖每天每夜抱著她、佔有她。

有人說過,這是愛情中毒。

有人以為這就是永遠,關係卻不持久。相識於初秋,結束於平安夜,她帶走自己的軀體,留下一些疑問,還有許多屬於她的物品,卻始終沒有交還門匙。男子沒有想過要討回來,因為也不見得有聯絡她的途徑。

關於分手,她只是在交友軟體內給男子留下一句「我們分手」,沒語氣、沒表情符號,她不打算流露情感;收到短信,他發瘋似的用文字回覆,想要在遊戲結束後拼命挽回,她卻走得徹底,索性把帳戶刪掉,忽略那些稍嫌浮誇的長篇大論。

平安夜凌晨兩點鐘,男子獨自走到冷清的小公園,伴隨著一支名貴的烈酒,他不顧後果一口氣喝掉,這可能會弄壞身體,如今他不在乎。睡醒的時間是午後,地點是附近一帶的警局,警員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沒有為難,在簡單問話後容他離去。那是一個不容易淡忘的聖誕節,說不定他的內傷已經超越了時限,再也無法復原。

轉折出現在一星期後的元旦日。前一夜他跟老朋友在小酒吧度過,他跟歡樂的氛圍格格不入,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作出沒完沒了的唉聲嘆氣,他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要不是老朋友再三勸導,他甚至會把工作辭去,先過一段頹廢荒唐的日子再作打算。

後來,老朋友駕車載他回家,男子已醉得不省人事,朋友把他抱到床上,替他蓋好被子便離開。他們都不曉得在凌晨三點鐘曾經有人來過這13樓A室,並留下一份禮物。當男子見到巧克力,自會明白她曾作短暫的逗留,但她始終不願意當面說句「新年快樂」。

不解、不解,既看不穿她的心理,又沒法對她的行為給出解釋。

放不下前度,男子如同行屍走肉,短短三個月的朝夕相對,竟使他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生活秩序大受打亂,繼續工作是用來回應老朋友的支持,實際上他的業績大不如前,跟昔日充滿幹勁的表現再也無法相比,器重他的上司對此甚感可惜,唯有希望他儘快找到下一個。

不願就此放手,男子約見一位跟前度關係要好的朋友,那人不知她的去向,只勸他儘快忘記過去、重新振作。兩人會面短暫,只維持了喝一杯咖啡所需的時間。不過,那友人也向他提供了另一項線索,是前度曾經工作的公司名稱和地址,他想去碰碰運氣。

那家辦公室設於偏僻的位置,男子花了一段車程和腳程才找得到,卻發現那家公司已經倒閉了好一段日子,起碼也有九個月。大門已被鎖上,可算人去樓空。在幾近絕望時,他又得到另一項線索,再動身前往郊區拜訪前度的阿姨。那是另一段往事,前度自幼父母雙亡,一直由阿姨和她丈夫養育,但他們一家的關係並不和諧,她曾受到多次侵犯,但在阿姨力阻下事情沒有鬧大。前度對此深深不忿,在成年後決意離家,不願跟他們保持聯繫。

男子跟前度交往接近三個月,她甚少提及私事,對工作環境更是絕口不提。只知道她的工作時間很浮動,有時很忙,有時整天待在家無聊,但她曾經到歐洲公幹一星期,相信那盒巧克力也是在外工作時購買。

男子沒有完全放棄,他把前度的照片張貼在各大社交網絡上,希望透過網絡力量尋找她的影蹤,這是他一廂情願,純粹保存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生活還是要繼續,時間的腳步也是不止的往前進,家裡屬於她的東西仍然原封不動,只要回家,他便會想起前度,所以他寧願依賴著夜夜笙歌的生活,藉以填補心靈的空虛。每一晚的女伴都不一樣,他已經放棄計算自己的性伴數目,反正每天每夜也是一個個相似的循環,躲在某處避世也好,醉於酒色、放縱情慾也好,他不會再向別人敞開心扉。

到了分開後的第二個平安夜,前度竟出現在同一個慶祝派對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遠處定睛望著她。她改變了髮型,披著一頭栗子色的長曲髮,臉上的濃妝艷抹也幾乎使他認不出來,良久過後他才肯定那個女子就是前度。重遇是個沒預計的意外,經過了多番練習,設計了無數句動人對白,計算出千百樣可能,到了這關鍵時刻他卻拿不出上前相認的勇氣。

派對快要結束,男子故意遠離人群,躲在陰暗角落獨自憔悴。一陣子過後,前度走近眼前,他表情傻痴痴的凝視故人,眼眶都注滿了淚水,這久別重逢、這意外一幕害他頓時無法言語。前度保持著含蓄客氣的淺笑,笑容和表情都沒有露出破綻,他心裡冒出逃走的衝動,雙腳又不聽使喚,在場地音響關掉的一剎那,她竟作了一個驚人舉動。她迅速靠近男子,踮腳吻上他的臉頰,除了一個跟淚痕重疊的鮮紅色唇印,再沒有留下什麼。

頃刻間,男子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遠離幾步,走出了陰影的覆蓋,轉身步往一名中年胖漢的方向,挽著他的手臂狀甚親密的離開。他倆的背影雙雙遠去,男子不打算任由淚水傾瀉,立即跑往洗手間不斷以冷水洗臉,要沖走的不單是帶著羞恥感的淚水,還有一道道不會獲得答案的疑問。每當他以為前度快要成為一段不明不白的回憶,或能當作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她送來的巧克力、她的忽然現身,還有一個不可能猜出其用意的輕吻,又再提醒著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依然漂泊,他尚未釋放。

一星期後的元旦日,男子再次收到熟悉的新年禮物,咬上一口,櫻桃酒迅即脫離巧克力的包裹,在一瞬間溢出並灑落在他的味蕾上。

這一次,他終可肯定自己沒有愛上酒心巧克力。沉迷的是一種顧影自憐式的悲哀,前度不在身邊,他試著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伴隨的僅僅是寂寞;縱使她不在,卻實實在在的改變了他的生活模式,這種日子持續了好些年,他不是不理解自己的狀況,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我毀滅傾向在背後作祟,促使他執意去當愛情悲劇的主角。否則,他就沒法子活下去。

直到第三年,為了確保收到元旦日的禮物,男子必須保留住所,不能遷往別處。雖然積蓄有限,但他費盡唇舌,成功把母親說服,承諾在經濟上支持他,加上業主本來就是個容易相處的人,經過討價還價,願意以優惠價錢出售單位,讓他如願買下13樓A室。此外,男子定期替門鎖、家具、浴室各方面進行保養,不希望任何遺漏會破壞每個元旦日的精彩戲碼。那是一年之始,也是他熱烈期待的一天,所有環節都不容有失。

見他恢復了社交生活,在夜店也表現風騷,朋友都以為男子已從情傷中復元,他們沒聽說過酒心巧克力,想象不到表面風光的他仍對前度念念不忘。只怪寂寞容易惹禍,一旦纏繞,不是一句「說走便走」便能度過。

2015年元旦日,經歷了狂歡派對,也參與了有些多餘的倒數活動,男子和老朋友到酒吧繼續買醉。後來,他遇上一個稚氣未除的少女,短髮俏麗、打扮入時。身處娛樂場所,行動總比扭扭捏捏的客套話來得實際,男子順利搭上她,兩人手牽著手離開,下一個落腳點自然是不再陌生的愛情旅館。

少女的精緻五官和身材使他想起前度,看她第一眼時,男子已經想要打她主意。在旅館裡,他們赤裸身體一起洗澡,即使少女的外型跟前度相似,床上的戲碼還是按照劇本來演出,手到拿來的感覺一點都不實在,少女注定無法成為前度的替代品,她只是個歷來像真度最高的贗品罷了。完事後男子抱著自己的雙臂側睡,態度冷淡的背向對方,性慾既得到飽足,他對身旁的胴體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付過房租後,兩人從此各走各路,沒有交換聯絡資料。要結識這種性伴,對他來說沒有難度,開放的女生多得猶如天上繁星,確是隨處可見。

早上八點多,男子拖著疲乏的身體乘車回家,縱使雙眼又累又痛,他依然上癮似的拿出手機,像機器人一樣閱讀即時新聞。首先吸引的他並不是任何譁眾取寵的標題,而是一張平平無奇、欠缺笑容的黑白照片。這是唯一一張他不可能錯認的臉,這是一齣漫長的電影,放映了整整七年。男子仍然在心裡空出一個屬於她的位置,為她受傷是戒不掉的習慣,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良習慣,不用執意解決。

尚未弄清楚來龍去脈,他已流下代表傷痛的眼淚,吃力的、勉強的、重複又重複的讀完了一整段文字報導。他大概知道了過去幾年一直渴求的答案,只是沒想過真相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展現,老天爺的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

用力閉上眼睛,同時關掉手機屏幕,讓死者的照片躲藏在黑暗裡,男子只懂得像孩子般嚎啕大哭。這舉動很快就引起了其他乘客的關注,好心人遞上面紙並給予安慰,有些人卻用著驚恐的眼神懷疑他的腦袋有問題。

沒有人知道真相,沒有人曾經進場欣賞那齣屬於他倆的長電影。

回到住宅大廈,回到13樓的走廊,九點多的場面跟往年一樣冷清,冷風也搞不懂自己怎麼夾雜著雨水,怎麼還要吹打在這個傷心漢的緊繃臉上。有些事發生了不一定會有答案,有些真相被揭破後也未必讓人高興滿意。

盒子裡二十支煙都給他抽完,他不再理會時間分分秒秒的流逝,依然讓上半身挨靠著欄杆。假若失去了這個支撐點,軀體會在瞬間倒下,恐懼感脅迫他連半步都不敢移動。

一旦轉動門鎖,木門也隨即打開,雙眼的目光自會落在方形飯桌上。假若桌上空空如也,沒有像去年一樣放著一盒酒心巧克力,一個作了七年的異夢會在今天破滅;就像現在的欄杆一樣,她的存在、她的禮物一直支撐著他的人生,這個方法可能有著重大缺憾,卻否定不了他倆唇齒相依、不能割捨的關係。

這異色的親密無可替代。

「不去開門,便不用知道答案……」他自言自語,看了看大門,又低頭往下探看。目光隨著雨水往下滑動,體驗了天旋地轉,他發現每一滴雨水最終都會墜落在三樓平台上,那似乎是個合適的落腳點。

意念一轉,男子以快門也捕捉不到的速度踏上欄杆,作出奮力一躍,沒有人有幸目睹這精彩瞬間,沒有人知道他倆的長電影,沒有人嘗過她送他的秘密巧克力,他一直獨佔獨嘗。當她徹底消失於這座城市裡,當她的軀殼已支離破碎;她不在,不再漂泊,他也同時喪失了重來的資格,注定了永遠不能獲得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