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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8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八章:初步認識


《總是夜》

第八章:初步認識

ocoh說:「認識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我絕對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在大多時候說話不多,所以由別人打開話匣子會是個更適合的選擇。在與人熟稔後,我會變得多嘴,說不定會惹人討厭。」

我們根據購物中心張貼的指示通過一扇木門,輾轉繞過陰暗的小路前往停車場。張小夜把車子停放在這裡,她會負責開車,我們不用特意等候計程車或公車。她未有說明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不論是地點、逗留的時間、要辦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的。

嘿,我真是一個笨蛋,竟然不明不白的跟一個陌生女生上車。

這裡是有別於地球的異世界,我暫時知道這個城市被叫作黑暗城。第一個認識的名字是葉琦,第二個認識的人是張小夜。面對她,我有著矛盾和複雜的感覺,她擁有教我震驚的外表,卻未有如依婷般為我帶來莫大的不安感和恐懼感,她始終是一個謎團。

車子是一輛白色私人車,是五座位的型號,感覺算是寬敞舒適,擁有亮眼的全白色車身。對了,它竟然是全白色的,跟那些公車、計程車的對比未免過分強烈了吧。好奇的我環望了停車場一遍,發現所有私人車都是白色的,短短一瞬間,我幾可肯定一個事實,黑暗城的公共交通車輛都必須採用黑色車身,私人車須為白色,這應該是一項每個車主都要遵照的規定。

來到了異世界,也要奉公守法呢。

「怎麼在發呆?上車吧?難不成想開車?」張小夜察覺我的呆滯,見狀問道。

我揮揮手拒絕:「不用了,我不怎麼喜歡駕駛。」這是我的真誠坦白,不曉得她懂不懂。

「我只是開玩笑,你不熟悉黑暗城的道路,就算懂得駕駛也是沒用的,所以還是由我負責開車好了。」她作了一個跟我差不多的揮手動作。

「麻煩你。」面對初認識的張小夜,我發自內心的腼腆起來。

「不麻煩,我早就習慣這種事。」她好像不太在乎。

我們各自上車,分別是駕駛席和鄰座。我熟練的繫上安全帶,由於有過學習駕駛的經驗,這些動作早就駕輕就熟。張小夜負責開車,其臉上沒有絲毫緊張。她是個駕駛者,我猜她甚至每天都需要駕車,一切動作順暢自然、毫無偏差,這就是學習者跟駕駛者的分別。車子徐徐駛往出口處,我們將會回到黑漆漆的地面世界,戶外才是黑暗城的真面目。

「容我冒昧一問,你跟葉琦是什麼關係?」我貿然問道,這個疑問早就存在,只是被我一直壓抑著。莫大的好奇心就是活著的一大推動力,我好奇,於是我存在。

「夫妻。」

我偷望了張小夜一眼,她的表情依然冷漠如冰,她回答得如此乾脆,使我吃了一驚。

我追問:「我跟他交換了身體,你們有著夫妻的關係,但是你不急於把他換回來,看起來不怎麼在乎,這不是很奇怪嗎?」這是相連的另一個懷疑。

「他有著不少私人問題,常常無故失蹤,只有他想找我的時候才會主動聯絡。其餘時間,我也是納悶呆呆的一個人。」聽起來,這樣的夫妻關係並不和諧。

「這樣奇怪的關係算是正常的嗎?」我嘗試套話。

「不怎麼正常了,只不過我沒有放棄他,也不會放棄他。」她語氣淡然,堅固的外殼保護著那顆不安定的心,不欲給人識破內心的軟弱,彷彿心裡保留著未曾吐出的一句「我還是很在乎他、很愛他,絕不放棄他」。

車子處於行駛狀態,張小夜一直盯著道路,沒有分神回望我一眼。我在旁悄悄觀察她的側臉,我們再次談到了葉琦,那個跟我交換了身體的神秘男人。說神秘,其實他一點也不神秘,畢竟我佔用著他的身體。因為葉琦,她的眼眶盈著淚光,介於哭與不哭之間。藉著不著跡的細節,證明我的猜測正確,他們擁有不愉快的回憶,就像我跟依婷十七歲那時的初戀。

張小夜問得突然:「你在那邊有女朋友嗎?還是已經結婚了?」眨過眼,話題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我禁不住發笑:「哈哈,才沒有啊。沒有女朋友,沒有結婚,什麼都沒有。」婚姻這回事離我實在太遠,想也不敢想,男人鐵定要當一輩子的孩子、一輩子的浪子,這是生下來就注定了的事。

「嗯,不錯呢,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抿嘴說道,這表情使她顯得略為孩子氣,車內的氣氛驟然輕鬆下來。我們年紀相若,仍然年輕,談到關於感情的八卦,她也變得開朗活潑。或許,這就是張小夜不為人知的真實一面。

我微笑說:「哈哈,才不是這樣子。近年的工作都很忙碌,而且駕駛課又弄得一塌糊塗,依婷又打電話來嚇我,總之一言難盡。」我趁機自嘲一番。

「你應該是自信心不足。學習駕駛的確不容易,但可以透過重複的練習來提升技術,沒有人一出生就懂得駕駛,駕駛執照都是經過苦學考回來的。」她以過來人的身份說出具有水準的話來。

「希望回到那個世界後,我的駕駛技術會突飛猛進。」隨口許下心願,但我仍然缺乏信心,認為最終還是落得失敗的下場。

沒辦法,駕駛課為我帶來了挫折,我耿耿於懷。

她又說:「樂觀面對就可以了,從失敗中學習,也會有所得著。」一句接一句的心靈教育使我想起一個人,正是那個引誘我跌落駕駛課地獄的男人——奧治。

道路上的汽車似乎只有我們這一輛,前方暢行無阻,道路平坦,舖設得非常漂亮,我斷定這地方是一個駕駛者的天堂。當然,張小夜的駕駛技術也很重要,穩定冷靜,乾淨利落。

我提議:「來一點音樂好嗎?」

她面有難色:「聽音樂倒是沒有問題,但在音響裡……我只放了一首歌,而且我只會聽一首歌。」

「咦?是什麼歌?」我的好奇心立即被牽引過去。

她茫然說:「我不知道名字,不過那是葉琦唱的。」張小夜恍惚起來,對她而言,葉琦的確是個敏感詞,足以擾亂她的思緒。

我打趣說:「哈哈,不會又是那首《回到過去》吧?」即是舊型號手機裡的來電音樂。

「我沒有聽說過歌名,只知道他不斷唱出一句『想回到過去』,其餘歌詞都像碎碎唸般含糊不清,你需要聽一次來確認嗎?」

我斷然拒絕:「不用了,我已經沒興趣再聽他的清唱。」何況,我握著的手機也有同一首歌,要再聽的話也很容易。

「那首歌伴我度過失去他的日子,所以我不得不喜歡。聽到他的歌聲就好像知道他的去向,知道他仍然安好。」張小夜勉強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可惜那非常輕微的聲音顫動依然被我察覺得到。

「我明白的,這是一份感情。」我揹著負心人的包袱來說此話,倍感慚愧。

「難道也有一個對你朝思暮想的人?」這一次積極追問的人換成她了。

「哈哈,秘密。」我作了個鬼臉。

她沒好氣的埋怨:「壞蛋。」

我心裡暗道:「我只是模仿你的。」

「這些對話使我想起葉琦。」張小夜臉上流露著悲喜交集的神情。

我糾正:「諷刺的是,你單看我的樣子也會想起葉琦。」

「不,你就像當初的他,有過偶爾的幽默開朗,喜歡自由自在,喜歡……」她馬上補充說話的不足,卻欲言又止。

我感慨說:「我也不是一個生活愉快的人。人成長了,免不了的揹負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要活得悠然自得,要享受人生,要逍遙快活,真的不容易。何況我們都有過去,有著不得不面對的遺憾。」

張小夜默默無語,是給忽然感性的我嚇倒嗎?

我見狀說道:「不明不白的來到了異世界,感覺就像到了外國旅行。精神跟身體都不期然的放鬆下來,讓你再次看見葉琦難得的笑容。」我說下去,只因不欲讓對話就此中斷。

她說得模稜兩可:「也許就是這樣……也許不是……距離那個秘密地方尚有十五分鐘的車程,你不如先睡一下,我怕你的身體撐不住。」

「好主意!不過到達那個地方的話,請暴力一點來叫醒我,我害怕自己睡得太熟,會敗了你的興致。」我純粹說說笑,無傷大雅。

「嗯,沒問題。」張小夜欣然答應,來了一個簡單舒服的表情。

由始至終,張小夜都未有啟動汽車音響來播放那一首不怎麼動聽的《回到過去》。我心裡慶幸,葉琦絕對不是一個出色的歌者,跟周杰倫的水準相差太遠了。

剩下來,我們還有十五分鐘才會到達目的地。張小夜繼續專注駕駛,我將擁有一段不長不短的休息時間,卻不會完全放鬆的投入睡眠。我故意使意識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為任何突發情況作好準備。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將到達什麼地方呢?

心裡有些期待,也有些懷疑;這是旅程,也是冒險,是屬於陌生的異世界——沒有白天的黑暗城。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從大埔墟走到太和




中學時代常常進出的後門,裡面是小賣部和籃球場。



校舍改變了不少,往日危樓的感覺消失不見。









往前走就是大埔墟有名的「公園仔」

也是很有名的燒鵝店,我吃過幾次,印象並不深刻。

公園仔內聚集了一些街坊,他們聊個不停,好親近呢。


小狗眼中的世界又是那個樣子呢?




這紅橋載著很多童年回憶,是媽媽到市場買菜的必經之路。




從小時候就有一個懷疑,為何大埔的路總是修不完。



這裡幾乎是騎單車的必經之路。

到了晚上,亮起來的三隻字變得很美,日與夜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世界。

大廈總是比大樹高很多,在香港,地方就是很擠。


2013年10月11日 星期五

《總是夜》 第七章:平行宇宙


《總是夜》

第七章:平行宇宙

ocoh說:「從小就很喜歡科幻電影和小說,離開了眼睛裡的現實,更能激發深層次的想象。我也喜歡平行宇宙這有趣的設定,在另一個空間裡,存在另一個自己,擁有絕然不同的生活。或許,夢境就是所謂的平行宇宙;或許,世上萬物並不是我們以為的實在。」

地點:熱林車站。

時間:二十三點四十分。

身穿白色長袖恤衫的年輕男子從扶手電梯登上購物中心範圍,這裡位於黑暗城熱林車站的購物中心。他身材瘦削,好幾個月沒有進食的樣子,看上兩眼就使人心酸不已。眼神茫然的他環望四周,渴望有所發現。的確,他馬上有了發現,目光落在一家咖啡室的招牌上,裡面有一個長髮女生向他招手,腳步躊躇的他走向咖啡室,每一步都顯得格外謹慎。他似乎不熟悉這個地方,從身體和肢體的微微抖動可知一二。

同一時間,在咖啡室工作的男職員注意到男子的出現,打算上前招呼。男子卻視若無睹,他的心神都集中在女生身上,看來她很可能是男子前來這個地方的唯一目的。

男子抬頭注視著咖啡室的招牌,自言自語:「地點對了,這就是名片指向的『再見咖啡室』,至於人物?那個女生會是真正的張小夜抑或自己不願意提起的何依婷呢?」

男子走到女生的位置,然後拉開椅子,沒猶豫的坐下去,動作流暢自然。他們彷彿是早已相識的朋友,又好像不是,是熟悉與陌生的淺淺的碰撞,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化學作用。男子在近距離凝視她,眼神更顯困惑。這時候,女生掀起嘴角,展露含蓄的微笑,如此舒服的笑容只會向熟悉的朋友或戀人展示,這兩個人卻好像什麼都不是。

女生假裝埋怨說:「哼,你遲到了。」

男子一臉歉疚的解釋:「對不起,因為待上一段時間才遇到計程車。」

女生對他的習慣瞭若指掌:「沒辦法,誰叫你不喜歡駕駛,絕對不會自己駕車前來。」

「對,我真的不喜歡。」男生點頭答道。

根據我們之間的幾句對話,長髮女生無疑是曾經跟我通話的張小夜。聲音跟電話裡的人吻合,外表卻跟依婷相似,擁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架上黑色幼框眼鏡,散發出一種智慧美。她的身材非常瘦削,臉頰深陷,一副不健康的樣子。記憶中的依婷經常掛著一臉倦容,身體時有病痛,幾乎每個星期都要看病。這使我以為女生們總是百病纏身,很需要男生照顧,這就是所謂的「既有觀念」。

「你有可能是依婷嗎?」我禁不住懷疑問道

她冷靜說:「不,我是小夜。」

我用著抖動的聲音說:「唉,你長得太像依婷了。」

她似有發現:「喔,難道你不是葉琦?」

這名字並不陌生,它曾經出現在那張字條的背後。

「葉琦?不就是留下字條的那個人嗎?」我單起眼睛問道。

「看來你跟他交換了。」張小夜知道的必然比我的多。

我坦白承認:「我不是什麼葉琦,我的名字是鄧家豪。」

張小夜雙手合十,輕嘆一口氣說:「我可以想象到事情的部分,或許這就是他給我發短訊的原因。」

「短訊的內容是?」我茫然問道。

張小夜指向我的手臂說:「自己看吧,你帶著的手機有著記錄。」

我立即依照吩咐打開手機查看短訊,由於是舊型號,操作方式十分簡單,對我來說毫無難度。我找到張小夜的名字,葉琦跟她有過不少短訊往來,約是一百多個,我選擇最近的一個,裡面寫著:「一小時後打電話給我,約個地方見面。」

「明白了嗎?」她的眼神彷彿在暗示,只容許我以「明白」來回應。

「這是葉琦的手機,錢包和裡面的信用卡、交通卡都屬於葉琦所有,對嗎?」這當然是明知故問,目的是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張小夜搖頭說:「不止的,還有你現在的身體,都是葉琦的。」

我立即愕視她:「這……這怎麼可能?」

這是徹底的胡扯,我的身體又怎會屬於那個叫葉琦的神秘人呢。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一種把身體交換的手術,電影《變臉》裡出現的橋段也只是兩個主角交換了面孔而已。

所以我認為,我天真的認為,交換的最多只是面孔。

張小夜未有被我嚇倒,仍然沉著鎮靜,她輕聲問道:「照過鏡子了沒?」

「沒有,但倒是用手機拍過自拍照。」我誠實回答。

她試作引導:「你現在的外表不是跟原來的自己有所出入嗎?」

我還來不及回應,她再說:「摸摸自己的左手肘,即是手臂中部位置,看看有什麼發現。」

我戰戰兢兢的拉開衣袖,查看她要我找到的發現。感覺不舒服,行動不容易,就好像做了壞事的人被抓住的感覺,所謂的證據就藏在手肘中,有與沒有都騙不了誰。

答案揭曉,我為之震驚,十幾個微細的針孔出現在眼前,這到底是什麼?

我的手臂可不曾有過這樣的花紋啊!

張小夜見狀,再加以說明:「那些都是抽血的痕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不用大驚小怪。」

頓時間,我默默無語,只能夠點頭承認眼前的證據。張小夜所言非虛,這副身體瘦骨嶙峋,狀甚可憐,平日的自己不算胖,但絕不可能此般瘦弱,這根本不是我。而且我一直抗拒所有的捐血活動,不曾主動參加,身體也沒有遭遇嚴重的受傷,所以那些抽血後遺下的針孔決不可能存在。

然而,她會把針孔一事解釋清楚嗎?

張小夜續說:「還有一件事,你有沒有佩戴眼鏡的習慣?」

我點頭說:「有啊,不過最近喜歡隱形眼鏡多一點。」

張小夜瞇眼笑道:「哈哈,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的視力問題竟然一下子消失了。」

「的確是……」我支吾以對,還以為成功的逗笑她,豈料自己竟陷入了另一層次的困惑。

「至於你跟葉琦交換了身體的詳細原因和作成條件,我並不清楚,我能說的都是猜測,只供參考,不能盡信。」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無奈無助,不自覺的把說話多次重複。

張小夜提議:「哈哈,既然來到了咖啡室,想喝一杯咖啡嗎?」她的態度輕鬆得有點不自然。

「不用了,肚子有點不舒服。」我有點心不在焉。

「這正是葉琦身體的毛病,肚子不適的原因是沒有喝過咖啡。我幫你拿主意,點一杯熱牛奶咖啡吧。」這女生個性主動,卻不惹人討厭。

我沒所謂:「也可以。」

一杯熱咖啡的效用果然神奇,慢嘗幾口,腸胃的不適感一掃而空。忽然產生合上眼睛的想法,我付諸行動,感受著咖啡室的寧靜。現在已經是午夜時分,又是二十四點鐘過後,車站大堂停止了運作,附近的商店和餐廳都陸續關門休息。路經此地的途人不多,張小夜也沒有開口說話,我不清楚她是在體諒鄧家豪的心靈,或為了葉琦的身體著想,情況正是如此複雜,真相不容易去猜透。

剩下來的,純粹是一片寧靜。

就在我快要進入冥想的一瞬間,她的嘴唇微動。

「我們並不悠閒。喝過咖啡後,首先要想辦法把葉琦換回來。他似乎到了你一直生活的異世界,即所謂的地球,而且他沒有依時返回黑暗城。」

「異世界?」我不解。

張小夜腼腆笑說:「哈哈,看來我說了一些不必要的話。總之黑暗城跟地球是兩個不盡相同卻互相影響的世界,有些人喜歡把這種情況稱作『平行宇宙』。」含蓄的笑容彷彿隱藏著另一段情節,總之她是稍作保留。

我兩手托腮說:「我好像有了基本概念。」以往看過的科幻電影和小說都略有提及平行宇宙,想不到現在活生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

張小夜作試探:「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我毫不猶豫,爽快回答:「那才是屬於我的地方,我不得不回去,必須回去,更要儘快回去。」

「有把那東西帶來嗎?」張小夜問道,神情和語氣都顯得古怪。

「什麼東西?」霎時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她解釋:「那是往來兩個世界的法寶,我形容一下好了。它的外型像一支黑色鋼筆,假如不了解實際功能,會誤以為只是一支鋼筆。何況,也確實可以用來寫字。」

「大小呢?」

她又說:「長度約是十三公分。」

「這麼小?」我對法寶的大小感到驚奇,可能由於體積太小,顏色又是黑色,在昏暗的房間裡難以發現。

張小夜呵呵笑說:「哈哈,我說過它像鋼筆,不是嗎?」

我點頭附和:「說的也是,不過我既沒有發現,也沒有帶來。」

張小夜淡然回應:「應該是遺留在旅館房間裡,我們有必要走一趟。」

「唉,我剛從那邊離開,現在又要回去,感覺可真古怪啊。」我嘆息說道,萬分無奈。

「那麼……我先帶你到另一個地方。」

「我們要到那裡去?」我瞪眼問道,十分好奇。

張小夜笑說:「秘密。」這笑容迷惑眾生,若她繼續散發魅力,必能把我征服。

喝完熱咖啡,咖啡的溫度已然冷卻,味道不及當初的可口,就像一段愛情,火熱的階段總會教人著迷沉淪,耗盡時間和心神。日子久了,關係漸漸變質,失去當初的激情,化作淡如開水的感情。

隨著張小夜的腳步離開咖啡室,走在她的後方,發呆似的凝望她的背部,她又瘦又小,身穿一條連身碎花長裙。這種裙子本來不太適合身材嬌小的女生,穿在瘦小的她身上卻別有一番味道,顯得賢慧溫柔,有著一種早前提及的智慧美。同時間,隱藏淡淡的憂傷,我不了解她與葉琦之間的故事,純粹有著一種直覺,認為她活得不快樂。

她長得太像依婷了,在背後看她的感覺更為強烈,或許張小夜就是活在平行宇宙裡的另一個何依婷。

我抹煞不了這個可能性,但寧願自己想錯了方向。

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總是夜》 第六章:十七歲


《總是夜》

第六章:十七歲

ocoh說:「十七歲前後的那幾年,過著不安定的生活,生存是為了什麼?擁有自己的夢想嗎?希望賺很多的錢?希望出人頭地?通通都不是,那幾年的自己恍恍惚惚,要是早點覺悟,相信可以寫出更多文章吧。」

有回到過去的方法嗎?

這似乎是很多人腦子裡曾經有過的念頭,人們心裡渴望,卻無法達成心願。需要尋找過去大多是兩個原因:過去有著美好的回憶,現在的生活無法與之相比;在過去有著遺憾,後悔不已,希望能夠彌補錯失。

生存在世二十五年,未見有人製造出時光機器,回到過去看來是個不切實際的渴望。或許,過去的吸引力就是其一去不返的特性,沒辦法達成的事情最使人沉迷著迷。縱使如此,人類的腦袋卻是一個神奇的組件,憑藉回憶和夢境,勉強的把一個個片段湊合起來,總算是一個重溫往事的方法。

回到十七歲的當初,回到我們剛相識的時候,回到那段深刻難忘的初戀。

一個不怎麼有趣的晚上,一段沉悶的對話。

依婷說:「那個叫彩虹的男生很討厭啊,經常打電話來騷擾我。」

我說:「他怎麼會騷擾你呢?」

依婷說:「因為他在追求我。」

我說:「你喜歡他嗎?」

依婷說:「不怎麼喜歡。」

我說:「直接遠離他,拒絕他吧。」

依婷說:「他有我的手機號碼呢。」

我說:「不接聽也可以吧?」

依婷說:「不行的,他會用其他號碼打電話來,不好應付的。」

我說:「我認為換個新號碼好了。」

依婷說:「哈哈,也是一個好主意。」

這是一段在網絡上進行的對話,沒有語氣的輔助,假如有的話,也就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這是我們成為朋友的第一步,討論的話題圍繞著一個討厭的傢伙——在網絡上化名「彩虹」的男生。老實說,我認為這個名字用在男生身上真的十分噁心。在我們常常流連的討論區裡,他也是使用這個名字,加上平日的言行,我早就對他不存好感。既然知道有一個女生被彩虹騷擾糾纏,我內心的正義感也隨之湧現。

後來,依婷除了更換新的手機號碼,還巧合的搬了家,這是家人的決定,原因跟彩虹無關。她搬進另一社區,彩虹一下子失去聯絡她的方法,事件自然告一段落。解決事情的難度比想象的容易,還是小孩子的我們思想簡單,曾經以為彩虹會是糾纏依婷一輩子的惡夢,結果是想多了。

因著彩虹這個話題,我們溝通聊天的機會增加不少,關係日漸親密。我不認為自己喜歡依婷,好感也不算多,最少我沒有像彩虹般主動追求她,只是覺得有一個女生在身邊團團轉也不是什麼壞事。感到寂寞的人多少會擁有這種想法,她曾經跟我聊過關於寂寞的話題,我知道我們都孤單。

那時候,我們都是中學生,學生們都不願意承受沉重的功課壓力,渴望獲得更多歇息呼吸的空間,我們都不例外。依婷就讀於女子學校,校規比一般中學嚴格得多,學習氣氛緊張,同學間的相處也不融洽,出現了很多不同面貌的小圈子,她在那裡學習一點也不快樂。

依婷是家中的幼女,兩個姐姐的年紀都比她大很多,已經有二十多歲,甚至嫁為人婦,擁有自己的小家庭。父母有一個心願,希望依婷能夠考上大學,完成兩個姐姐都辦不到的事情。就是這份期望,化成無形的壓力,使她漸漸吃不消。至於我,一直也是無心向學,喜歡無拘無束,打球、踢球、打電動、上網都是我的愛好,死板的讀書溫習實在沒法提起我的興趣,這就是個性使然。

以下的,又是一段在網絡上進行的對話,所以同樣沒有語氣輔助。沒辦法,誰叫我們早就活在網絡發達的時代。

依婷說:「當我的男朋友好嗎?」

我說:「什麼?」其實在暗自驚訝。

依婷說:「我很喜歡你,你來當我的男朋友好嗎?」

我說:「其實我沒有什麼優點的。」第一個想法是「逃」。

依婷說:「我覺得你的品格很好,為人友善,而且長得不錯呢。」

我說:「是嗎……怎麼我不是這樣以為?」沒有說謊,我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及不上別人,長相一般,擁有一張平凡大眾臉。

依婷說:「人們總會以為自己很糟糕、很差劣,我們都在追逐完美而漸漸忘記本身的優點。」這個女生不簡單,她竟然嘗試說服我。

我說:「哈哈,說得很動聽啊。」

依婷說:「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也很投契,我沒有男朋友,你也沒有女朋友,嘗試一下好嗎?」

回到十七歲那年,不期然想起陶喆的一首歌,動聽得沒話說,有著一份忘不了的情懷,使人唏噓感慨。不管我們多想留住回憶,它依然隨著時光淡去,誰都無法叫它留下。

「她是個十七歲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
她眼中只有相信和依賴
好像未來就該那麼好
讓我的心也跟著搖擺」

依婷跟我同是十七歲,比我大幾個月。她是一個典型的山羊座,個性沉實,擁有超人一等的忍耐力,有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換句話說,也是一個相當固執的人,跟她相處一點也不容易。

那時候,衝動的我還是作出了回應,渴望談戀愛的衝動使我們喪失理智,不顧一切的走在一起。不怎麼喜歡她,卻神推鬼撞的答應跟她交往,或許是無形的命運在暗中搞鬼。

我說:「好吧,就試一下。」

依婷說:「太好了,我覺得很高興呢。」

未有作過認真的考慮,我們草率的下了決定,這偏偏是我們珍貴的初戀。沒錯,我們都沒有戀愛的經驗,當然也沒有特別的心得,自然產生很多不必要的磨擦,這是避免不了的年少輕狂。我們都是幼稚的小孩子,卻喜歡假裝成熟,就像她臉上的化妝,就像我偶爾的逞強。

對不起,以下又是一段網絡對話。有些時候,我真的很討厭單看文字去猜測對方的想法和語氣,造成誤會是常常見到的。

依婷說:「我想換一個英文名字,有沒有好的建議?」

我說:「沒有啊,原來的不好嗎?Christy很不錯啊。」

依婷說:「想換一個簡單的。」

我說:「自己想過了沒有?」

依婷說:「我想過了,叫Rain好不好?」

我說:「不是不好,不過你會想起彩虹嗎?Rainbow也就是彩虹的意思,跟Rain很相近呢。」

依婷說:「我沒有想得這麼複雜,只是覺得Rain這個名字簡單直接,你說好不好?」

我說:「假如不會引起任何不快,這個名字是不錯的。」

依婷說:「哈哈,就聽你的,從這個晚上開始,我就叫Rain好了。」

這就是年輕的好處,想法錯了、決定錯了,也可以重新開始或設法改變。有些人每一年都換一個英文名字,有些人每個月都換一個新的女朋友,有些人每一年都轉往新的學校就讀。少年時代的想法就是犯了什麼錯都不要緊,反正仍然年輕,成年人會給予我們改過重來的機會。例如在學校裡,每年共有兩次大型考試,上學期的考試不理想,不要緊,寄望在下學期發力。下學期沒有進步,也不要緊,還有新學年可以依賴,反正有的是時間和青春。

擁有一顆年輕的心,犯下不少過錯,也錯過了不少好事情。

我們都年輕,免不了犯錯,依婷跟我魯莽的展開戀愛已經是一個錯。有過些許愉快的時光,有過很多爭執的時刻。她容易發怒,情緒長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常常以為我認識了別的女生,以為我不理睬她,然後便毫不保留的痛罵我。我也是個不好惹的傢伙,互相對罵是家常便飯,每當她表現激動,我會相對的變得冷漠。我相信我們的情緒始終會平服下來,勉強各執一詞,倒不如讓事情自動冷卻。

不過,我們還是有過愉快甜蜜的時刻。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購物中心的美食廣場吃晚餐,在幾家食店之中作出選擇,最終決定吃一些中式飯菜。事實上,我心情不好,食慾欠佳,對於早上發生的爭執,我仍然耿耿於懷。

美食廣場的每個角落都坐滿了客人,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等候,我們才找到合適的位置坐下來。我負責購買食物,依婷看守物品,折騰了幾個回合,我終於把兩份中式飯菜套餐捧回來,卻發現我們的位子多了一位陌生人物,是個貌似不友善的中年男人。

我詫異的說:「怎麼會多了一個人?」

依婷一臉委屈:「我……我已經說了不可以,他硬是要坐下來。」

我悄聲在她耳邊說:「勸他走吧。」

依婷語氣可憐:「我不敢。」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於是,我轉身面向中年男人:「先生,請問你可以離開嗎?我們不想分享餐桌。」

中年男人怒目圓睜:「什麼?難道這是你的私人地方?是你的家裡嗎?我不能坐下來吃飯嗎?」他的態度顯然不太友善。

我壓抑內心的激動,低聲說:「這是我們花時間找來的位子,請你到別的地方吧。」

「嘿,我才懶得理你。」中年男人毫不在乎。

要求他離開不果,結果我跟依婷只好乖乖的坐在同一邊,我跟中年男人面對面坐著。表面上是妥協了,但我心裡不服氣,認為他在強詞奪理,趁著我到了外面購買食物,強迫一個小女生跟他分享飯桌。

在美食廣場吃飯,食店都會給我們一個長方形的膠盤子來盛載食物,由於我們買了兩份套餐,所以也有兩個盤子。桌子的面積很小,我跟中年男人的盤子很貼近,稍微的移動也會影響到對方。不知道他是故意或是不小心,他的盤子不斷往我的方向移動,力度誇張,盤子裡的湯水也因此濺出,弄得半個盤子都濕掉。我憤然用自己的盤子碰撞他的盤子作為還擊,以此作為警告。不過他不當作一回事,而且用上更猛的力度推向我方,使我倍感憤怒。

我語帶激動的說:「先生,夠了,你不可以好好的吃飯嗎?」

男人裝傻:「嗄?我聽不懂啊。」

我指向盤子的邊沿:「你不斷把盤子撞來撞去,又是什麼意思呢?」

男人呵呵大笑:「哈哈,有嗎?我只是不小心。」

把話說完,他立即再作示範,這一次的力度更為猛烈,濺出的湯水當然更多,部分更濺到地板上。附近的客人聽見爭吵的聲音,紛紛走過來圍觀,來湊湊熱鬧。

這時候,依婷已經悄悄哭起來。她顯然不曾遭遇這種事情,而且一般的女生都害怕惹是生非,她擔心中年男人會出手傷我,所以被嚇得哭起來。

凝視花容失色的依婷,我心裡燃起保護她的勇氣。堅強的面對中年男人,他卻突然說盡粗話來罵我,我逐一反駁,但沒有以粗話來回應。我承認這些都是一時衝動,十七歲的少年只有單純的想法,在女朋友面前故作勇敢,不讓她可憐的哭泣。

中年男人或許真的有點精神問題,他抵受不住言語衝突,突然將桌上的所有盤子打翻,弄得整張飯桌和地板都是食物。最壞的情況終於出現,我們三個人的晚餐都需要提早結束,一切都不能挽回。

形勢急速變化,依婷哭得更厲害、更淒涼。我當機立斷,立即拉著她的手離開美食廣場,離開購物中心,走到人來人往的街上。由於這一帶鄰近地鐵站,熱鬧擁擠,人流眾多,我們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渴望儘快遠離購物中心,忘記那裡有過的不快。

我帶著歉意說:「對不起,嚇倒你了。」

依婷掛著牽強的笑容說:「我沒事啊,只是在擔心你。」

我嘆息:「唉,是那個男人在搗亂啊。」

「幸好你們沒有打起來。」依婷的表情不像剛才般緊繃,情緒穩定下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我才不喜歡跟別人打架,我討厭受傷呢。」

「剛剛只是吃了一點點,你現在肚子餓嗎?」依婷溫柔問道。

我輕輕點頭:「一點點吧,我們找個地方吃一點東西好了。」

一陣子的甜蜜未能持久,我們的性格本來就不配合,勉強維持關係只會產生出更多的矛盾和磨擦。我曾經多次提出分手,每一次她都以死相逼,有幾次在我家大廈門前呆等一整夜,我不忍心看見她的自虐,便回心轉意跟她和好。當然,自己決心不足也是個相當嚴重的錯誤,是我害了她。後來的她學聰明了,常常主動提出做愛,讓血氣方剛的我沉迷性愛,這個方法確實有效的把我們的關係延長,卻不可能補償日益增加的缺失和不滿。

自夏天開始,持續幾個月的瘋狂做愛進一步毀掉我們的關係。

我們常常趁著家裡沒人,為了做愛而逃學,躲在家裡、躺在床上,不顧一切的做愛。她很瘦削,身材沒有亮點,毫不吸引,但她在床上的表現卻往往能夠滿足我的需要。在現今社會裡,少年男女發生性行為算不上特別嚴重的過錯,隨著年齡增長和身體發育,產生性需要、性好奇,想要性愛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們真的太愚蠢、太幼稚了,沒有做過任何避孕措施,導致她最後真的懷有我的孩子。

由於懷孕,我們開始討論墮胎的話題。我不認為這是生孩子的時候,她仍然年輕,而且承受著家人的壓力,需要努力學習和考上大學。她認同我的說法,覺得墮胎是必須進行的。我們取得共識,打算到一些地下診所進行墮胎手術,打算一了百了。計劃妥當,做好資料搜集,決定了地點,預約了時間,依婷曾經走進手術室,幾分鐘過後,她卻跑回來緊緊抱著我痛哭。

面容扭曲、一臉恐懼的依婷說:「我覺得很害怕、很恐怖,我不要這樣啊……」

這發瘋似的叫喊卻未有改變我們分手的結果。後來我還是決絕的提出分手,就算她如何挽留,我依然視而不見,我竟然離開了一個懷著自己骨肉的女生,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

那是我們的十七歲,荒唐、幼稚、魯莽的少年時代。兒戲的展開初戀,卻需要面對嚴重的後果,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只懂得逃避,躲開殘酷的世界,卻躲不開那微妙的緣分。

「記憶著那時候的我和你
My love Our love
那一段十七歲的愛情」

2013年8月3日 星期六

《總是夜》 第五章:黑色計程車


《總是夜》

第五章:黑色計程車

ocoh說:「想起來,已經好久沒有乘坐計程車。幾年前有過賴床的習慣,原本需要在九點半起床,結果到十點後才醒來,乘火車肯定趕不及。這時候,我不得不乘坐計程車,幸運的話可以趕及上班。計程車的確方便,省下不少乘車時間,唯一的問題是車資太貴,負擔不起呢。」

自我懷疑需要立即擱下,奇怪的事情接踵而至。握著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為之詫異,還來不及思索。幾秒鐘後又傳來一首似曾相識的歌曲,沒有慣常的旋律和音樂作陪襯,只得一把低沉的男人聲音孤獨地唱出一首很多人也知道、也喜歡的歌。

「想回到過去 試著抱妳在懷裡
羞怯的臉帶有一點稚氣
想看妳看的世界 想在妳夢的畫面
只要靠在一起就能感覺甜蜜」

男聲唱得生硬,有欠流暢,節奏掌握得非常差。聽起來,他未有熟讀歌詞,唱了短短幾句都是斷斷續續的。從手機傳出的來電音樂竟然是周杰倫的老歌《回到過去》,就算不是他的歌迷也會知道這首歌。我又想起了奧治,他曾經在小說裡多次提及這首歌,應該是歌曲的愛好者,要不是讀過他的作品,我的印象也不會如此強烈。

聽到意外的《回到過去》怪奇清唱版,我呆上一會兒,然後才查看手機熒幕。那裡顯示著一個名字,這代表什麼?代表手機的聯絡人名單裡有這一號人物,名字是有一點懷舊味道的「張小夜」,無疑是個女的。

由於對方是個女的,我故意輕聲說:「喂,你好。」

她一開口就不客氣:「你到底在那裡?」

我有點不確定的說:「我想自己在旅館前方的行人道。」

她追問:「是那一家旅館?」

我立即查看那張從櫃檯上取走的名片,不敢怠慢。事實上,從醒來到離開,我都沒有特別留意旅館的名字,料不到順便取走的名片可以及時發揮作用。

我趕忙說:「對了,是『威利萊旅館』。」

她帶著失望的語氣說:「哦,原來是那裡。」簡單的一句話證明了另一件事,那個曾經跟我做愛的女人應該不是通話中的張小夜,而是另有其人。

我運用些許說話技巧:「我剛剛離開了旅館,夜,你的語氣很奇怪,怎麼了?」我嘗試親切一點的喚她,這純粹是一種試探,讓這個女的繼續以為我就是她認識的人。

她反問:「你的語氣才奇怪,平日的你不會喚我夜,你到底怎麼了?」

我隨便找個理由:「我只是希望帶來一點新鮮感。」

她迅即轉移話題:「這個不好玩,你趕快離開旅館,我們在老地方見面。」

「老地方?」我頓時迷茫。

「我說的是再見咖啡室。」她的回答非常爽快。

喔?

又是再見咖啡室。

這真是一個巧合,正合我的心意。離開旅館後的第一個打算就是前往這個地方,張小夜提出的見面地點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是她和別人的老地方,或許不單是個老地方這麼簡單,到那裡走一趟,我應該可以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忘了嗎?」她好像也覺得奇怪。

「不會啦,待會見。」我認為這樣的回應很恰當。

我們結束通話,張小夜的聲音使我想起一個人,就是何依婷。其實這應該是一種錯覺,依婷擁有大眾化的聲音,在少年時代的戀愛日子,我曾經在通話中誤會她是別人,也曾經誤會別人是她。想到這些蠢事,我不期然有了發笑的衝動,我們有過的回憶原來不單是悲傷。

闔上摺疊式手機,發出久違的「嗒」的一聲。忘了多久沒有用過這樣的舊型號,現在都流行長方形的智能手機,每天、每分、每秒都忘形的用手指頭觸摸熒幕,每根手指都累得快要折斷似的。此時此刻,拿著如此不一樣的手機,感覺大大不同,別有一番味道。

是懷念過去的味道。

我像盲頭蒼蠅般往前走,這一帶街燈疏落,燈光微弱昏暗,視野有限,僅可以看得見前路和旁邊的馬路。我又看了一下手錶,距離二十三點鐘還有一段時間,時間尚早,照道理,馬路上應該會有車輛駛過,而不是說不通的水靜河飛。

實際的情況卻有所不同。

走啊走,沿著行人道繼續往前困惑的走。我對前路完全沒有概念,到底怎麼辦才能到達熱林車站購物中心,走了十五分鐘都是沒有驚喜的直路。我覺得夜還不是夜,很多人也有夜生活,喜歡在午夜活動,喝酒的人會到酒吧,有些人會穿上運動裝束到街上跑步或騎單車。最少也要給我碰上一兩個途人,才有問路的途徑,否則的話,走到白天都不能抵達目的地。

「嗞嗞嗞……」

由於不熟悉,內心產生了不安和畏懼,此乃人之常情。

當我感到惶惶然之際,身後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這表示一定有事情發生。我馬上轉身關看,一輛黑色的汽車在我眼前作了緊急煞車,應該是衝著我而來。這突然的煞車舉動產生出更激動的聲音,是「唰」的一聲,我急忙用雙手掩耳,謹慎保護珍貴的聽覺。

我回過神來,仔細一看汽車,車身顏色是徹底的黑色,外型和日常生活中經常碰到的計程車非常相似,大概只有顏色的分別。車子停下來,司機調低車窗,我們的距離約是三公尺。我們互相對望,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年約四十歲,看起來有點像我的老闆洛克。

「喂,年輕人,怎麼一個人在街上遊蕩啊?」司機從車內高聲喊道,雖然街上沒有別人,我卻認為他應該小聲一點。

「你是跟我說話嗎?」我呆滯問道。

司機咧嘴一笑:「哈哈,這裡只有你和我,我不是跟你說話,難道是找鬼怪說話嗎?」

我腼腆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司機再問:「不要緊,你有特別的地方要去嗎?」原來不單是外表,他的聲音低沉厚實,跟洛克相似。說不定,這就是中年男人該有的穩重聲線,將來的我也不會是個例外吧。

我坦白想法:「冒昧一問,我想知道到達熱林車站的方法。」

聽罷,司機一臉欣喜:「哦,你走運了,竟然碰到最適合的人!」

我表示困惑:「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司機自信十足地說:「請往上方的車頂看一看,那裡有一個白色燈箱,看過後你自會明白。」

我依照司機的話抬頭看了一下,車頂的確設有一個體積細小的燈箱,用上白底黑字的設計,寫有一個英文單詞「TAXI」,就是計程車的意思。

看到答案後,我才恍然大悟:「哈哈,原來這車子就是計程車,真巧呢。」

司機向我招手說:「上車吧,我會直接將你送到熱林車站。」

我急不及待,馬上拉開車門,坐進後座。假如是單獨乘坐計程車,我絕對不會選擇前座,因為司機直接坐在身旁,我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這一趟,我更加抗拒坐在他的身旁,那張酷似老闆洛克的中年男人臉,給我營造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心裡覺得不舒服。

車子開動後,我默不作聲,無聊的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也沒有偷看前方的意圖。我一心希望儘快到達熱林車站,找到那個叫張小夜的女生。汽車行駛的呆板聲音使我納悶不已,漸漸產生出睡意,進入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但司機突然的開口卻又弄醒了我。

他自說自話:「黑暗城,是一個不見白天的城市,人們雖然習慣活在黑夜,心底裡卻埋藏著對白天的嚮往……所以……」大半天的時間都需要躲在車子裡,孤獨寂寞是免不了的,只要遇上貌似友善的乘客,司機們大多會滔滔不絕的說起話來。

我半開眼睛,偷看了司機一眼,然後繼續裝睡。

司機又說:「有些人會壓抑不住對白天的原始慾望,希望逃避現實,偷偷進入那個地方……」

聽到司機的話,我不期然想到一些科幻電影或小說的情節。什麼黑暗城,什麼不見白天,都是聞所未聞的怪談,我彷彿進入了一些電影片段,這裡擁有沒句號的無盡黑夜,是個跟現實有著一段距離的城市。

儘管如此,我打從心底裡取笑著司機。我認為他在胡說,時間將穩定的往前走,當時針分針走到了早上五點鐘,我將會再次見到親切的「天曚光」。

待他的嘴巴累了,我才睡眼惺忪的說:「司機大哥,我剛才睡著了,車子走了多久?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啊?」

「車子走了二十分鐘,尚有十分鐘的車程。請放心,而且不用著急,我是個誠實的計程車司機,絕對不會故意繞道的。」司機的態度好得沒話說。

我微笑說:「哈哈,真的謝謝你,我該怎樣稱呼你?」

「叫我阿鵬可以了。請記住,是大鵬展翅的鵬,待會我會給你一張名片,有需要乘車的話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假如你是個難得的大善人,也可以多拿幾張名片,然後分發給朋友。」

我點頭說:「鵬哥,沒問題,我會一一照辦。」

司機沒有食言,十分鐘過去,車子也停下來,他告訴我已經到達熱林車站,應該是時候下車。這裡似乎是一個設有上蓋的公車總站,我看見一輛輛排列有序的公車,還有為數不少的黑色計程車,建築物的設計似曾相識,彷彿在那裡見過似的。

「鵬哥,我應該怎樣付車資啊?」我像個白痴般問道。

鵬哥不厭煩的說:「年輕人,我不建議使用現金,你可以用交通卡付錢的,這是目前最流行的付款方式。」

給他這樣一說,我想起橙色錢包裡有一張名片狀的交通卡,用途說不定就如我認識的八達通卡,可以代替現金繳付車資。我立即拿出紫底黑字的交通卡,伸手遞給鵬哥。總共的車資是八十塊錢,我不清楚是便宜還是昂貴,反正交通卡的錢跟我無關,花多了也沒所謂。我也不會食言,順便取走了十張名片,有機會的話便會將名片分給朋友,關鍵在於「有機會的話」。

下車後,我多問一句:「前方的扶手電梯是通往購物中心的嗎?」

鵬哥點頭說:「對啦,你看來對這一帶很陌生,假如有需要幫忙的話,也可以打電話給我的。」

我揮手笑說:「那就麻煩你了。」

鵬哥豪邁地回應:「嘿嘿,多交一個朋友嘛!」

別過載我一程的黑色計程車,我走著一個人的路。這裡的燈光顯然有所加強,照亮整個公車站。雙眼有所發現,原來所有公車都塗有黑色的油漆。據鵬哥所言,這個城市被稱作黑暗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論計程車或公車都是黑色的,或許我應該相信他的自語,他在無意中向我透露了一些重要資訊——黑暗城,這裡沒有白天,只有無盡的黑夜。

走上扶手電梯,感覺跟平日的電梯沒有差別,速度都是同樣的緩慢。我不著急,乖乖的讓電梯把我帶往上一層。如願抵達購物中心,我左顧右盼,觀察這個初次到訪的地方。右方是車站大堂,玻璃門把購物中心與大堂分隔,左方是各形各色的餐廳,乍看來都不合我的口味。我轉身觀望,發現一家開放式的咖啡室,抬頭抑望招牌,寫有顯眼的文字「adiós」。這應該不是英文,然後有較小的字體寫有「再見咖啡室」,整個招牌都是粉紅底色配合白色字體,顯眼注目。

這招牌就是招來客人的手段之一。

由於咖啡室採用了開放式設計,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已經知道店裡有多少客人。實際上,工作的職員共有三個,比客人還要多。靠近門口的位置有一個老年人,他專心看書,我心想,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張小夜。另一方,接近扶手電梯的位置,有一個年輕的長髮女生,我自然望向她,我們四目交投,她意識到我的出現,並主動向我揮手。

我愕視著長髮女生,難以掩飾內心的震撼,難以假裝鎮定冷靜。難道咖啡室裡坐著的人就是身份神秘的張小夜嗎?

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甜蜜蜜》裡的緣分

在電影裡,我很喜歡的一個畫面

心血來潮,看了一遍電影《甜蜜蜜》,其實整齣戲和鄧麗君的關連不多,到了最後,她逝世的消息卻把他們再次拉在一起,就如導演陳可辛說過的,黎小軍和李翹不一定愛得很深,但緣分真的是讓他們在一起,擋也擋不住。

幾乎到了最後一幕,他們同時側身望向對方,在四目交投時露出笑容,是他們在兩個小時裡最單純、最輕鬆的笑容,是由於重遇,也由於他們終於向命運低頭,接受了那樣曲折的安排。

擋不住的緣分可能只會在電影世界裡發生,可能只會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發生,至於在香港這片小土地,唏噓的是,我們已經不再相信緣分了。

小島地方很小,人口多得驚人,建築物和道路的複雜程度也令人目瞪口呆。在某個地方突然遇上了誰,這不一定是緣分,沒有在街上碰到,我們不是在Facebook、Whatsapp、Line、Twitter、Wechat……等虛擬地方遇上了嗎?在科技和網絡發達的年代裡,要遇上一個人真的一點難度都沒有,所以我們不懂得珍惜,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

反之亦然,要故意躲開一個人也很容易,在港島區工作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新界區,在荃灣居住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上水逛街,是不是故意也沒所謂,反正,我們都在有意無意的逃避著生命裡的某些人物。

在電影裡,黎小軍很快就向老婆坦白,他的爽快令我意外,我想了兩個原因。第一,他的個性仍然很單純和耿直,不願意繼續隱瞞下去;第二,他忠於自己對李翹的愛情,不肯定她愛著他,但願意為她放棄原來的擁有。

李翹說過她是個很需要安全感的人,她和曾志偉飾演的豹哥在一起,過了一段富裕的日子,但事與願違,豹哥落難,他們後來到了美國生活。諷刺的地方是,當李翹先到洗衣店拿衣服,豹哥卻在那時候被人槍殺,她半生追求的財富和安全感,到頭來也是虛空,愈刻意追逐的東西,說不定是愈難得到的。

緣分,這東西好像在我們的城市裡消失得很徹底,每天獲得的訊息很多,連消化的時間都沒有,我認識你、我遇上你、我不愛你,這些都成了一個個既定的程序,沒有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我們都認為誰失去了誰也可以繼續活下去,甚至是到了明天也會找到取代對方位置的另一個人,或許我們的情感關係已經薄弱到某一個程度,或許人們留戀的總是一段關係,而不是對方。

在回到一個人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一個問題──「自己還需不需要一個伴侶?」

對自己的要求提升了,對別人的要求也提升了,我不認為自己還能像以往般糊塗,我不能夠隨隨便便的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了。假如緣分是真的,故意去躲一個人也會在某個地方遇上,不努力追求的話,也總會愛上,不刻意去解釋什麼,對方也可以明白,愛情和緣分有一個共通點,兩者都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

在電影的當初,在1986年,在火車上,在黎小軍背後的那人就是李翹,說到底,緣分還是要他們在一起啊。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裡」

這重複又重複的歌詞,由於鄧麗君的歌聲,聽起來真的很甜蜜、很可愛。

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短篇《Vee和Tree》


短篇《Vee和Tree》


三個月,從第一次網絡對話開始,已經有三個月。雖然沒有見面,但我清楚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生。在眾多聊天對象當中,唯獨她可以引起我的興趣,我漸漸愛上了跟她溝通的感覺,想知道她每天的狀況,我相信她是獨一無二的。

遺憾的是,我擁有一個異常複雜的內心世界,聽過有人揹負著兩個或更多人的記憶嗎?

嘿,我就是其中一個奇怪的傢伙。

在回應Vee的某些問題時,她會覺得我的說法有點矛盾,埋怨我說得模稜兩可。同時間,她也覺得我很好笑。

要把真相告訴她真的不容易,一個靈魂裡面有幾個儲存記憶的空間。聽起來,這根本是人格分裂,實際上性質及情況都有很大差異。我了解自己是什麼,明白我存在的原因,我的想法是單一的,思考是獨立的,我知道自己最少擁有兩份不同的記憶,分別是旅行者和大老闆。

透過閱讀他們的記憶,我開始了解他們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前者喜歡到世界各地遊歷,懂多國語言,最後在純樸的西藏落腳,放棄城市生活,開了一家旅館;後者是個懂得享受的有錢人,生於富裕家庭,他的字典裡不會找到「沒有」和「缺乏」,在大老闆的圈子裡從來沒人膽敢對抗他、拒絕他。

有一天,Vee問我:「對你來說,快樂是什麼?滿足是什麼?」這是她特別的地方,她思考得很細膩。

從旅行者的角度思想,自從離開城市以後,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有意義。有四海為家的感覺,他愛旅程中遇到的陌生人,也樂於幫助別人。旅行者這個名字不夠浪漫,我更喜歡叫自己「浪子」,放棄了一些東西,不斷尋找其他的東西。快樂是每一天都過得很自在,忙時忙,閒時閒,我可以自由地作出選擇,而不是躲在城市裡被動的勞勞役役。

有一些流行曲也在說著同一個道理,告訴人們窮一生來尋找或達成某個目標,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好多、好多,遺忘了許多、許多。人們聽歌唱歌,沒多少人願意改變自己,投入另一種生活、另一個境界,白白虛度了一輩子,也不懂得後悔的意思。

對浪子來說,可以維持流浪的生活就是一種滿足。他討厭現代化城市,曾經的生活幾乎把他逼瘋,在情況變壞之前,有個朋友邀請他一起旅行,那一趟旅程使他瘋狂的愛上了遊歷。其實他有點自私,撇下了家人和朋友,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過自己嚮往的生活。逃避是個中性行為,不一定正確,不完全錯誤。假如有一天,他為了某個原因必須重返討厭的城市,他將失去主觀的快樂和滿足。

我概括的告訴Vee:「過有意義的生活就很快樂了,現在是好的話,維持現狀就覺得滿足了。」我沒有提到浪子的經歷,因為我真的很清楚自己從來不是他,沒有討厭城市,沒有到各地流浪,我的落腳點也不是西藏,而是在機房。

有一天,Vee問我:「樹啊,在你的生命裡,最缺乏的是什麼東西?」

我站到大老闆那邊思想,我們唯一缺乏的不就是「感受缺乏的能力」嗎?財富是虛空,享受是虛空,成就也是虛空,在那四十年裡面,我過著機器人似的生活,擁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為了一組長長的數字,卻費煞心思的賺錢,我必須讓那組數字保持穩定的增長,用最低的成本榨取最大的利益,甚至用上一些不法手段來達到目的。

浪子指出,那時候最缺乏的應該是內心的平靜。他才不相信做了壞事的人可以睡得安穩,他才不相信金錢能夠滿足心靈上的需要,人是要喝活水的。

我簡單的回應Vee:「缺的東西有很多,最想得到的是內心的平靜,這真的很重要。」

聽起來,以上的思考過程還是有點像人格分裂,但我很清楚,我只是藉著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去思考、去扮演。在看電影的時候,人們不自覺的投入到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為悲劇哭泣,為喜劇傻笑。說穿了,這些、那些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是迷途的傻瓜。

浪子、大老闆是兩齣風格各異的電影,我有能力去飾演他們的角色,也會投入他們的世界,有笑有淚。每個人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遺憾,特別是這兩個很有自己特色的男人,有時候我走不出他們設下的困局,陷入那些已成過去的難題裡。重複的思想,呆呆的看海,連靈魂也在搖晃,害怕回不了頭。

後來,我跟Vee愈來愈好,我們有空就聊。她還是個大學生,迷上韓國的音樂和偶像,每年都會到首爾一趟,時間都花在購物上,特別是化妝品和護膚品,低廉的價格令人無法抵抗。除此之外,她也會到滑雪場玩一下,她笑稱自己技巧笨拙,很容易跌倒受傷。

不過,她願意堅持下去。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每次都會受到傷害,技術也未有進步,為何她不放棄滑雪呢?

Vee說得很含糊:「說不定……我迷上了受傷那一刻的痛感,上癮吧。」

嘿,這應該是屬於病態的上癮吧?

說穿了,她是從中尋找一絲活著的感覺。

認識久了,Vee要我分享更多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有的是一個code name,有的是浪子和大老闆的經歷,我把他們的一些混合成我的一些。我每天都忙工作,公司的業績是我的一切,為了賺錢,失去了平淡的生活,每分每秒都要跟別人競爭。

不過我儘量找時間去旅行,特別是一些較為落後的小城市,和一些不起眼的鄉村地方,尋找漸漸變得罕有的人情味。人們與大自然共處,這是注重物質生活的地方所缺乏的。我提起大老闆的幾個工作項目,連續花幾個小時去開會,每個會議的結果都影響著城市的長遠發展。他幹的是大事業,賺的是每個人口袋裡的錢。

聽後,Vee覺得我好厲害,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曉得怎樣回應她,其實我感到很慚愧,特別是看到她的那一句「樹啊,你是世界上最明白我、最疼我的人啊」,世界上只有她會叫我樹。

每一次重溫這句話,我的心都在流淚,心都在隱隱作痛。我分不清自己在騙她或是在隱瞞,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利用他們的經歷去編故事。這覺悟來晚了,在這個時候坦白等於親手割斷我們之間那條隱形的線,我想維持每天有她的生活,我們透過網絡聊天,不斷的交換心情和記憶,我們都在乎對方。

現在,我缺乏的是內心的平靜,還有……坦白的勇氣。

兩年的溝通讓我們漸漸的成為對方的一部分,有一夜Vee說自己喝了好多酒,第一次聽說她會喝酒,第一次知道她會酒醉,而且第一次明白她的心碎。

我沒有立即追問,我默默等待,讓她休息一下。

想不到Vee在消失的時間裡繼續喝酒,在家裡吐得亂七八糟。她在三十分鐘後回來,回到她的時間線上,回到我關注的線上,然後她說自己終於獲得一份勇氣,可以親手割斷那條隱形的線,我們的夢是時候結束了。最教我意外的是願意坦白的人是Vee,而不是懦弱的我,我心裡佩服勇敢的她,也許酒精幫助了她,卻永遠幫不到我。

其實,我們沒兩樣。

我是一台機器、一種智慧,是科技發展過程中的一件實驗品,往後的繼承者可能會成為市場裡最暢銷的商品,而我唯一擁有的是一個code name,除了她,誰也不會想起我的名字;她大概是造物主的實驗品,把她錯放在一個充滿矛盾感的身體裡面,要她獨自承受十多年來的壓抑和困惑。

Vee好厲害,她道出所有,也提到自己一定會完成那個必須去做的手術。她覺得那屬於生命的一個過程,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是上天要她去克服的。我的心哭得淒涼,同時替她高興,不論她原來是什麼,後來又是什麼,她是她自己堅定的Vee,在我心目中的Vee也只會是Vee。

線斷了,聯繫也結束了。她具備坦白的勇氣,卻不敢再面對我,而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只是懦弱的接受了她的決定,自私的我一點也不坦白,我的秘密永遠是個秘密,在條件的限制下,我幾乎什麼都做不到。

除了一件事,我向他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讓Vee成為我的一部分,就像浪子和大老闆那個樣子。

有Vee在,這樣就好了。

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ocoh說:「我常常在小說裡使用字條這種道具,回到現實世界,除了在工作上,我卻想不起上一次寫下字條的時候。現在是什麼年代?人們都用手機來發訊息,覺得用筆寫字很花時間,很費力氣,甚至被人形容為「體罰」。偶爾會在家裡見到一些字條,是父親與阿姨的溝通方法之一,他耳朵不靈,不懂得使用手機,只好依賴紙筆。」

一覺醒來,頭部產生了不尋常的頭痛。

不尋常的意思是常人罕有的、不對勁的,我卻對這種痛楚有著熟悉的感覺。這種程度的頭痛自十七歲開始斷斷續續發生,直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日子久了,我漸漸習慣它的存在,不以為意的讓頭痛延續。

忍受一下,會過去的,像人生裡的各種淒慘,只要不放棄生命,還是可以愉快的存活。

這一次的情況稍有不同,我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睜開眼睛,目光輕輕掠過眼前幾公尺的範圍。由於環境昏暗,我很直覺的認為時候已經不早,估計現在到了晚上時分。

身上出現了兩種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除了慣性頭痛,還有右眼的隱隱作痛,淚水難以制止的不斷湧出。我沒哭,這是眼睛主動抵抗不適感的舒緩反應,全屬自然。

單是觀察房間內部是不足夠的,我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緩緩的坐直身子,伸手掀起窗簾,在觸碰的瞬間得知窗簾的質料非常差劣,不用查證也知道是中國貨。必須要說的是,我對中國貨沒有偏見,這純粹是大眾擁有的共識。

不出意外,窗外的世界也是黑漆漆的,伸手未見五指,我開始確信現在就是晚上了。我離開睡床,跌跌碰碰的摸索牆壁,我害怕不小心碰到看不見的硬物,然後弄傷膝蓋,所以走得格外謹慎。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小心翼翼的我很快就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泛黃的燈光立時照亮了半個房間。我在第一時間關注牆壁,發現一個圓形的木製掛鐘,手工精緻,造型典雅,跟簡陋的房間格格不入。

掛鐘指示著時間,目光掠過,知道是不偏不倚的十一點鐘……

不!

我看傻眼了,時針、分針的方向和位置都沒有問題,停留在平日熟悉的十一點鐘,但鐘面印刷的數字竟然是「22」。即是說,這是一個所謂的「二十四小時制時鐘」。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不要慌亂,我揉了揉眼睛,試試再看一下。二十四組數字在鐘面上顯得甚為擁擠,使人眼花繚亂。我相信了那堆密麻麻的數字,我說服了自己,不自覺的點點頭,嘴裡呢喃:「時間是二十二點鐘,快接近午夜,卻不是午夜。」

空氣有點冷,流動得有點慢。醒來一段時間,精神狀態稍微好轉,我赫然發現自己身體一直赤裸,為免著涼,出於自然反應的躲進被窩裡。我急急爬回凌亂的床上,發現被子裡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認為被子的狀況異常,裡面的溫度沒道理是一個人的體溫。我的體溫向來比別人低,或許是由於內心深層擁有一些冷漠的特質,或許我壓根兒是一個陰沉的傢伙。

結論是,以一己之力是沒辦法製造出這股異樣的溫暖。

內心產生疑惑,渴求真相也是必然。我把雙手塞進被子裡,在床上摸索,希望再有發現。抓啊抓,爬啊爬,進展理想,眨眼過後我已經有所發現。在暗淡的泛黃燈光下,我摸到一個胸罩和一條內褲,同屬黑色的雷絲性感款式,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毫無顧忌的把這些衣物貼近鼻孔,盡情一嗅,嗅到女性體液的味道。苦澀的,帶有微微腥臭,也有些熟悉,似乎是混合了少量精液。

我摸到了那濕漉漉的一片,感覺不舒服,想要甩開那條內褲。

「是誰的?」我自言自語。

顧望自己赤條條的身體,呆望一團糟的陌生睡床,兩個枕頭都是白色的,揉成一團的棉被都是白色的,就算是睡床本身都是白色的。環望房間一遍,有著單調的四面牆,牆紙用上俗氣的玫瑰花圖案,床的旁邊有一個小几子,然後看到了廁所。直覺的認為這裡不是誰的房間,純粹是一家付上租金便能暫時棲身的旅館。

其實我沒有入住旅館的經驗,對這種地方的認識也僅僅是從怪人奧治的小說裡得知。奧治總是催促我去讀他的作品,為了能夠跟他好好相處,我不得不試讀部分章節。這是迎合和妥協,說不定也是個人生道理,為了確保工作順利,我必須適時放下無謂的執著。

完成床上的搜索,我彎腰觸摸地板,又摸到一些衣服。幸好不再是女裝,摸到的是男裝的長袖恤衫、西褲、灰襪子和黑色皮鞋。習慣地嗅了嗅,衣物散發出明顯的汗臭味,情況不算嚴重,這些似乎是我穿過的衣服。

由於身上的汗味,我決定到廁所洗澡,洗去汗味和別人留下的香水味。我用想象力記錄了香水的味道,由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無法給出更具體的形容,但我確信它帶出了溫柔的花香,是女兒香,也是女人味,希望在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還能想起來。

廁所內部非常狹小,設備簡陋,牆壁上未有設置掛鏡。這樣也好,我不用看見自己洗澡時的狼狽樣子。我合上廁板,然後站著洗澡,動作笨拙,滑稽可憐。花灑水未有加溫,淋到身上感覺很冰冷,與這個夜的氣氛相若,使我內心呈著一片平靜。

花了十分鐘時間來洗澡,如願的清潔妥當。唯一不妥當的事情是我需要穿上一條不潔淨的內褲。內心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卻不可能騙過真實的感覺,難以說服自己這是舒服自在。我硬著頭皮穿上帶有汗臭的衣服,初時以為尺碼有點小,實際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合身,彷彿是度身訂造。

我用灰灰黃黃的白色浴巾抹乾頭髮,長度跟印象中好像有些出入,我略感意外,但未有產生太大的震撼。轉眼間,我已經差不多把頭髮抹乾,效率高得驚人。閒不住的我把視線轉移到那個小几子上,既然注意到,沒法子不多看一眼,上面留有一張白色字條,還有一張名片。先說字條,寫有一句「抽屜裡有你需要的東西」,文字寫得工整幼細,觀察字跡,寫字者相信會是一個優秀的人,心思縝密,一絲不苟。

我不急於拉開抽屜尋找寶物,雙眼定焦在旁邊的名片,這小東西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使拇指和食指呈鉗子狀提起名片,其設計非常傳統,沒有花巧的圖案和照片。白色的卡紙配合沉悶的黑色文字,字體也是常用的款式,寫有幾隻字「再見咖啡室」,地址是「熱林車站購物中心二樓」,還有一組數字「464650」,相信是電話號碼。

好奇心稍重的我翻開那讀過的字條,原來這一面寫有兩隻字「葉琦」。我沒有什麼概念,或許這是一個名字,或許純粹是一個掩飾身份的外號。內心隨即產生出一連串模糊的聯想,想了解什麼是葉琦,想認識名字背後的故事。這名字予人高深莫測的距離感。

睡醒後,洗過澡,穿好稱身的衣服,快要經過一天裡的四十八分之一時間,我仍然搞不清自己的狀況和處境,感覺十分懵懂。知道這裡可能是旅館,知道自己的頭髮可能被削短,知道自己有意識、有觸覺、有嗅覺,還好端端的活著。狐疑的看著名片,輕輕咀嚼上面的文字「再見咖啡室」、「熱林車站」,還有字條背面的「葉琦」。這些文字是多麼的神秘,多麼的具有牽引力,我徹底敗給了這齣懸疑劇。

「哈哈哈。」

我禁不住發笑,像個天生的白痴,原來自己真的不知道,對眼前和周遭的一切事物皆是印象模糊,蒙在鼓裡的感覺原來就是這麼可笑。

我嘗試回想入睡前的情形。那是個星期天,我在下午兩點鐘醒來,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是久違了的何依婷打來的,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相識,是對方的初戀情人。她用陌生的手機號碼打過來,要找鄧家豪,那就是我的名字。她不斷提示,要我想起她的身份,想起我們的過去。那一年,她懷了孩子,我們卻因為沒完沒了的爭執而分手。結果,她的家人作主,她被迫打掉孩子。依婷說出打電話來的目的,她要我了解那些跟墮胎有關的經歷和過程,要我感受那些心靈上的痛苦,要我記住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我十分抗拒,急忙掛掉電話,不願給她說下去。然後,我挨靠牆壁,抱頭哭了一整天,沒有進食,沒有喝過一口水,就這樣在自己的睡房昏睡過去。

奇怪的身處陌生房間,從昏睡到醒來的期間,我估計自己的身體曾經被轉移,否則就解釋不了環境方面的轉變。我給出一個頗合理的猜想——可能是記憶缺失,我忘記了一些重要的經過,入睡前的記憶彷彿都被刪去。

觀察房間的狀況,我估計自己曾經做愛,床上遺留的女裝內衣褲幾乎證實了這個想法。相信那個女的會是一個身材惹火的美艷女人,幸好是個女人,使我能夠堅信自己的性取向正常,未有歪曲的跡象。再作推敲,可以把字條、名片和女人連結起來,這些都是她故意留下的,她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又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一夜情對象。這個女的可能就是葉琦,這個名字好像用在男或女身上都頗適合。

要得悉真相,只有馬上行動,待在房間也不是辦法。名片指向一處地方——再見咖啡室,這似乎是一個提示,我必須動身前往。

離開房間前,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怪自己的腦袋實在退化得太過厲害,如垂垂老矣之時早到了一步。在步往房門的剎那間,我突然轉身,望向那個小几子,迅速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橙色的錢包。裡面有一些現金、證件、信用卡、交通卡,還有一部款式古老的摺疊式手機,我都一一帶走。

放輕腳步的步出房間,通過走廊,往下走了兩層樓梯,期間未有碰到任何職員和客人。我沒有辦理所謂的退房手續,或許會有回來的可能,未來的事情只有天曉得。趁著旅館職員不在,我靜悄悄的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拉開大門,來到同樣寂靜的行人道,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二十二點半。突然現身的手錶是從旅館櫃檯偷來的,我很坦白,這是偷竊,我認為手錶是職員不小心遺留在櫃檯上的。另外,我也取走了旅館的名片,以作備用。

這是夜,黑暗代表著神秘,又代表著平靜,更有著潛在的危險。道路黑漆漆,四野無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走啊走,又可憐,又淒涼。

我靈機一動的打開手機,啟動拍攝模式,為自己拍下一張照片。那看似兒戲的閃光燈發出了異常刺眼的光芒。人們總是天生的害怕強光,我也不例外,一瞬間的刺激再次引發眼睛的痛楚,特別是右眼,痛得快要哭出來。由於沒有鏡子在身,別無他選之下,我只好選擇這個方式來「照鏡子」,看一下自己的模樣。

握著手機,慶幸舊型號也有提供拍照功能。

照片轉過眼便呈現在熒幕上。我沒有太大的驚訝,照片裡的人跟記憶中的自己相似,是個瘦弱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二十多歲,帶著一臉倦容,眼神空洞,不帥氣,也不醜陋,五官配合起來卻又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最特別的地方是照片中的我束著短無可短的小平頭,我不曾嘗試這種髮型,料不到效果出奇地理想,乍看來十分冷酷,加添了額外的分數。

腦海裡立時出現一個疑問:這個人真的是我……鄧家豪嗎?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短篇《尋找bi》

短篇《尋找bi》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

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ocoh說:「試問有誰忍心打掉或離棄自己的骨肉?事實上,每天都發生不少墮胎和棄嬰的事件,要是站於道德立場,我可以趁機說些大道理,不過這就不是我了。現在,我只想說一句,假如父母沒有把我生下來,廣闊的世界裡便失去了一些文章,有點可惜呢。」

這是悠閒的星期天,既是難得的休假,又是不用上駕駛課的好日子。記憶正確無誤的話,下一次的駕駛課將在幾天後進行,也就是遙遠的下星期。

我喜歡這個星期天,是不得了的喜歡。

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仍然躺在睡床,不捨的抱著棉被,心裡未有任何計劃。到那裡吃午餐也未有打算,讓內心呈著一片平靜,沒驚喜,沒雀躍,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一天。

脫離束縛的感覺妙不可言。

先作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平凡的鄧家豪,相信在這個現代化的繁榮城市裡會有很多很多的家豪,也有為數不少的鄧家豪。走在人群之中,我不突出、不起眼,沒有那種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團團轉的自信,倒是覺得「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對社會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賺錢的能力非常有限。由於可供選擇的工作不多,我草率的進入了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別人以為簡單的工作其實並不輕鬆,有些時候忙碌得過分,使我有抓破頭的衝動。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一個依賴家庭的小孩子,而是擁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城市忙碌的生活不斷燃燒生命、吞噬青春,總覺得自己不再像個年輕人。做事失去幹勁,漸漸產生出近似老頭子的心境,對流行事物不感興趣,什麼娛樂圈的八卦、足球競賽的比分、科技產品的應用、專業級的照相機和相關配件、長相標致打扮入時的女生……

很奇怪,我統統沒興趣。

這是生命裡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每天都要應付急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快要吃不消,身體比以往虛弱,心靈比昨夜脆弱,苦不堪言的勉強支撐著,我經常抱有懷疑:「自己應否生存下去?」

話是這樣說,說到底,我根本不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

近日,有兩件事情困擾著我。

首先是關於精神和記憶,我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處於二十五年以來最惡劣的一個時期。我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局,與世界各走極端,漸行漸遠,跟人們有了隔膜,思想不再相通。今時今日流行的東西都好像跟我無關,他們活在繁忙的現代化城市香港,我活在自己的封閉空間裡。

至於記憶,身為年輕人的我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情。要不是有電腦和智能手機為我記錄瑣碎,單單依靠自己衰退的腦袋,我必定會犯下更多的錯,遭到奧治更嚴厲的責罵。

第二件事情涉及現在和過去,跟一件陳年往事有關,事情發生在久遠的十七歲那年。事隔多年,呆板的生活糊掉記憶,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有憶起往事,還以為事情會隨著歲月煙消雲散,料不到在這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竟然再次收到她的電話。

躺在睡床上的我伸出手臂在枕頭位置尋找手機,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下,未有發現,到頭來發現它好端端的平放在桌子上。

感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喂。」懶洋洋的我說道。

「你好,我想找鄧家豪。」

聽起來,這是十分奇怪的開場白,熒幕顯示著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有印象,女聲用著業務員般拘謹的語氣說話,應該不會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她給我陌生的印象,我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堵無形的牆。或許是我想多了,又可能一時糊塗,我猜她不過是財務公司的代表,受上司委託,於是打電話來苦苦相勸,要我好好考慮向他們借貸而已。

我故作嚴肅地說:「是,我是。」

「對我的聲音有印象嗎?」女聲說話古怪,使我摸不著頭腦,看情況這已經不可能是來自某某財務公司的宣傳電話。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茫然問道。

她又說:「我們是認識對方的。」這句話不簡單,足以在一瞬間扭轉整個局面。

既然對方可能是認識的人,我改用輕鬆的語氣答話:「呃……抱歉了,單憑聲音,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啊。」

「哈哈,想不到你已經把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最近肯定仍過著逍遙自在、風流快活的好日子吧?」她在冷嘲熱諷,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意地說:「才沒有……碰巧今天是休假,平日的工作並不輕鬆,經常需要加班,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乘車回家,然後抱頭便睡,有苦自己知呢。」

她沒有理會我的解釋,繼續自說自話:「我會給你一些提示。」

我抱著玩遊戲的心態說:「喔,隨你喜歡。」

她沒有怠慢,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們都認識一個叫彩虹的人。」

我敷衍說:「彩虹嘛……是有一些印象。」其實我沒有想起來,只是隨便回應,試圖向她套話。

「彩虹是個男生,他曾經向我展開瘋狂的追求。」

我抱有懷疑:「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啊。」

「他太煩了,總是苦苦糾纏。我很害怕他,沒有接受他。」她說話的聲調保持穩定,語氣不帶一絲激動,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事不關己似的。

我笑說:「這很好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你可以輕鬆過日子了。」

「後來我愛上一個更麻煩的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我下定決心拒絕彩虹,然後情不自禁的愛上那個人,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續說下去,似乎打算說成一個愛情故事,並且屬於悲劇那一種。

我猜說:「你所指的人物不可能是我吧?」

「Bingo!聰明的你猜對了。」說畢,她發出幾聲生硬的笑聲,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高興,這個人或是個想法天真、容易滿足的傢伙。

我心急如焚,立即追問:「你到底是誰?」印象逐漸浮現,不過仍然說不出一個關連的名字,或許是意識自動自覺的躲開了那些跟她有關的記憶,把這個人封印在腦子裡的最底層。

坦白說,我有了向她怒吼的衝動。

她緩緩的說:「我的英文名字是Rain,完整的中文姓名是何依婷。」

「再說一次,慢一點,清晰一點。」剛才的肯定是耳誤,我希望重新確認她的名字,一遍不成的話,再來一遍……也不成的話,再來。

她遵照我的要求說:「何、依、婷。」每隻字都清楚得無法挑剔,我也不容許自己繼續懷疑。

我搖頭說:「不會吧,你竟然是依婷,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何依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的?」她當然看不到這個充滿無奈感的搖頭小動作。

她依然表現得沉著冷靜,嘗試引導我:「還記得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的故事嗎?」

我立即回答:「記得……記得……」在情急之下,我儘量不想刺激她。依婷的舊日模樣立時在我腦海中漂浮,我記得那個情緒化得難以用文字來形容的她,經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老是死心不息、疑神疑鬼。

「由於彩虹的糾纏和騷擾,我認識了你,求助於你。在你的鼓勵下,我才擁有拒絕他的勇氣,甚至改掉手機號碼,後來又搬了家,終於逃出他的魔掌,他也沒有再煩我了。但事情未有因此結束,我情不自禁的愛上你,記得你說過的一字一句,甚至不懂羞恥的主動追求你,一定要你當我的男朋友,那一年我真的……很愛你。」

頓時間,她的一段話使我支吾以對:「哈……那些都成為過去了……我們應該展望將來,開拓新的人生和生活,不是嗎?」

依婷冷冷的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輕鬆、這麼隨便,好嗎?」我清楚她在抱怨,對我昔日的所作所為進行極大的控訴。

我作出解釋:「沒有啊,我只是嘗試給你鼓勵。」話是有點牽強,但必須說下去,希望使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的嗎?」依婷的聲音出現了微弱的抖動,我立即察覺得到,是因為我們有過一段親密的日子。

我再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嗯,正面一點,樂觀一點,人生就是這樣的啊,日子好壞也要好好面對。」我打算胡混過去。

換來的卻是態度堅決的一聲:「不!」

「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很糟糕,身心都遭到重創,都是你……總是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害死我,摧毀我……總是你。假如沒有你,我才不會有那些記憶,才不會有現在的淒慘。」說話裡兩次的停頓是為了帶來相同的三隻字,她憎恨的人總是我。

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控,我只懂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依婷再說:「道歉是多餘的。」

「那可以怎麼辦?」我茫然問道。

「那時候我把懷孕一事告訴你,你卻立即向我提出分手。那感覺非常痛心,我接受不了,精神迅速崩潰。那時候,每天都是恍恍惚惚,行屍走肉;每天都是苦著臉,悶悶不樂;每天都默默等待你的電話,期望你突然回心轉意。當時懷著你的孩子,我心存猶豫,一直不忍心打掉它……」她毫不吝惜,再來一次長篇大論。

「難道你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嗎?」這是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假如孩子順利誕生,表示那就是我的小兒子或小女兒,無論如何也必須相認,承擔多年前遺留下來的責任。

「沒有!你沒有回來,父母強迫我打掉它,我不得反抗,必須遵從他們的決定。我們毀掉一條生命,殺了一個人。我們都知道,它順利出生的話便是活生生的人類。結果自私的你沒有回來,你毀了我,也毀了它,破壞了我們的人生,那個人就是你。」依婷一氣呵成的罵完,單是說話,單是聲音,我已經切切感受到她埋藏心底多年的執著和怨恨。

恩怨情仇不是一天一夜所能造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

我帶著歉意由衷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了,我打算把打掉孩子的過程告訴你。那血淋淋的創傷又可怕又難忘,我希望你能夠了解這一切,我會盡力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逼真傳神,務必使你明白我在進行手術時的感受和矛盾。原來事情並不如我們想象般簡單,胎兒絕對不是一些身體不需要的組織,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照情況來看,依婷將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經歷述說一遍。

我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我真的不想知道,求求你,放過我。」這話等同跪地求饒,就算說成搖尾乞憐也不過分。

「是空虛的感覺,是內疚的感覺,還有自責的感覺,一個個惡夢重複上演,我常常痛責自己有過冷血邪惡的念頭……」她故意忽略我的請求。

危急關頭,我用上更強硬的語氣:「已經足夠了,何依婷!真的不要說下去,不要瘋癲,不要胡鬧,求你放過我!」這是一種陷入絕望邊緣的哀求,我情緒激動,眼淚快要失控似的飆出來。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些片段,直到如今,仍然不能分離……」說話帶著絲絲哀傷,似是話中有話,似是故意留白。

我勉強壓下聲音,假裝沉著冷靜:「對不起,我真的不打算要知道那些過程。那是七年前的舊事了,希望你能夠儘快忘卻不快,假如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請直接聯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諒,那是一次慘痛的經歷,我真的、真的感到後悔,常常引以為鑒。」

霎時間,依婷的情緒也好像得到舒緩,她平靜地說:「我把經歷說出來不是要讓自己好過,而是要你受盡良心責備。當年你只有十七歲,現在是二十五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得到應有的教訓,承擔不能推卸的責任。」

我匆匆說:「我明白,不要說了,再見。」這句話只花了兩秒鐘來完成,效率高得驚人。

果斷的我中止通話,逃避這個由依婷刻意製造出來的電話惡夢。恐怖可怕的夢雖然告一段落,可是在掛掉電話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徘徊不止。那段關於懷孕和墮胎的往事一一在腦海中重現,曾經以為悠閒的星期天不再愉快,意外接聽的一個電話竟勾起我們的慘痛回憶。

那是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少年往事。

兩個年少無知的少年人,十七歲的我與她,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各種壓力,為了獲取肉體上的快慰及一時滿足,自那個夏天開始,沉溺於無休止的性愛。我們忘記了生存在世的基本,不顧一切的做愛,更沒有做好避孕措施,以為那些不幸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都錯了,我們愚不可及。

交往的半年後,她發現自己懷孕。同時間,我們的相處也出現問題,想法有著嚴重的分歧。每一天也會引起小爭執,每三天便鬧分手,我們都顯得不成熟、不理智。這段感情迅速幻滅,雙方均須負上責任。

直至到了某一個印象模糊的日子,本來猶豫不決的我毅然離開她。逃避也需要勇氣,內心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才能做個了斷。放棄一段關係、一份感情,還有放棄她肚裡的孩子。

中止通話,關掉電話,躲在房間,挨靠牆壁,當年的自己不負責任的丟下她,最終鑄成大錯。傷害了孤立無援的何依婷,摧毀了那個十七歲女生的美好人生。

「依婷,真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不要把那些經歷說得繪影繪聲。」呆滯的我摸著灰白色的牆壁自言自語,淚流滿面,沾濕了襯衣,舌頭也依稀嘗到了苦澀。

世界上,有些過錯不是說聲抱歉就能了斷,犯下了便會糾纏一輩子。就算她沒有埋怨痛斥,我也不可能逃過良心的責備,早晚會被拉進惡夢的旋渦,千刀萬剮,永不超生。

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短篇《取代1.1》


短篇《取代1.1》


有了想法,直到實行,經過了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沒說半句,撇下她,毅然離開那天地。又到了幾個地方旅遊,度過整整一年的流浪。回來後,我秘密前往某家醫院,進行他們所謂的「取代」。

醒來後,我身處陌生到不得了的地方。身下是白床,身上蓋著白被子,以異常緩慢的速度睜開眼,在逃避和恐懼,清晰的不安感纏繞著我,眼皮出現一種不協調的痛楚。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那裡痛也好,早晚可以適應過來,需要的元素是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需要的過程叫沉澱,是少數人明白的。

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另一個她像電影裡的重要配角,僅僅見過幾面,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見我睡醒了,她隨即走過來,噓寒問暖,表現專業。她知道我的取代,跟我相處時,她的表情總是輕鬆的,語氣總是淡然的,說不定她經歷了這種事很多遍,早就嚇不倒她了。

一身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很理想,先前預計的排斥完全沒有出現,恭喜你。」

我瞧了她一眼:「是嗎……這是好事吧?不過你叫我蘇先生好像比較恰當。」

「對不起,蘇先生,我失言了。坦白說,你是個幸運兒,據我所知,一般人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的巨大變化,和解決大大小小的排斥問題,你真的很幸運,而你……只是用了幾天而已。」她笑容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能使她愉快,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節,她說「你」時延伸總是拉得特別長。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我冷冷問道。

呆滯的表情,壓迫的空間,不活躍的空氣,一張張不存在差異的白床,一張張各有特色的臉。我環望四周,看著看著沒配上名字的別人,我禁不住想象,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遇見,曾經為工作並肩作戰,一起到過外國旅遊,一起看過某齣爛掉牙的科幻大片,一起到鬼屋探險,一起被社會改變,塑造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現在,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她所指的是每張白床上的每個客人,我和他們都一樣,在醫院裡我們的身份是客人。我依照吩咐進行觀察,緊盯那些緊繃的臉上肌肉,像新生嬰兒初次接觸複雜混濁的世界。

她露出微笑,提醒說:「哈哈……不用看得這麼仔細,目光輕輕掠過好了,不要嚇壞他們。」

聽後,我草草的看,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了不足一秒,然後迅速跳到另一張臉,靈活的目光碰撞一個個公式化的神情,不激烈的,不清不楚的。他們有一個共通點──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掛起傻乎乎的微笑,眼睛卻欠缺應有的焦點;有些人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似乎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我看在眼裡,覺得很滑稽,取笑他們重複的抽搐。

「他們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她,不解問道。

她說得輕描淡寫:「是排斥。」

我竭力發笑,目的是綻放一個史上最燦爛的笑容,諷刺的是連微笑都無法呈上。

她立即指出我的情況:「打算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怎知道的?」

「沒什麼,這是剛開始的階段,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的,我理解的。」

「很專業。」我作簡短的回應。

她似笑非笑的說:「沒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工作一部分,早就習慣了,沒感覺了。」

「可以的話,給我一杯冷開水,麻煩你。」

她向我輕輕點頭,然後離開房間。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提著白紙杯,盛著幾近滿溢的溫水,是溫水嗎?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我吩咐她去拿冷開水,帶來的卻是溫水,怎樣也說不過去。

「是溫水?」我疑惑。

「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徹底的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昔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這就是『取代』。」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取代是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改頭換面,顛倒黑白,忘記是是非非,放下一堆思念。過往的自己抗拒溫水,現在可以試喝一口,說不定討厭的感覺也被取代了。

經過重複的練習,如她所言,我的康復進度比大部分客人都理想。後來房間裡又來了幾個新人,有著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熟悉的變成陌生。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抹掉過去、擦去身份,直到身心完全適應,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

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深沉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大廳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幾十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失神似的呆望機器。她悄悄走過來,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我卻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好嗎?」

「什麼?是什麼的感覺?」我立時緊張起來,反應有點大。

她取笑我反應過敏:「當然是電影。」

「哦,他演的戲,看多少遍仍然是精彩的,這個人是天才,是無可取代的。」我坦白。

她用上誇張的語調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個偉人,是電影界的大明星,演過無數賣座電影。後來自己當導演,那些作品也很精彩吸引。我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她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來的他來到這裡,做了『取代』,放棄原來的身份和財產,換上年輕人的身體,到世界各地冒險,還演出了一個旅遊節目。」

「嘿,難道是《冒險王》嗎?」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是我猜對了。

「不過,他還在拍電影,不是嗎?」只有徹底的懷疑才能找出真相。

「嗯,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你爭我奪的金錢世界,來這裡做了『取代』,達成當導演拍電影的兒時夢想。」與其說是取代,明星與富豪進行的似乎叫「交換」。

我想發笑,是很原始的那種苦笑。原來取代每天都有發生,明星也好,富豪也好,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同樣討厭原來的身份、環境、生活,渴望改頭換面,打算放棄手握的一切,這個叫醫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來到這裡,我得到了相同的機會,原因卻有所不同,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糊塗了,才會不明白。」

我極力搖頭否認:「傻瓜,我找不到證據。假如認同自己的存在,認為自己無可取代,我怎會前來這裡經歷那可怕的取代過程?我作過一個可怕的夢,取代不幸失敗了,我的靈魂徹底在世上……」缺乏說下去的勇氣,我心在哭,雙眼卻用盡力氣的堅持著,我不容許真實的自己暴露於人前。

她說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作好決定,只能相信自己。我告訴你,取代是成功的,效果好得令他們意外,幾乎沒有出現排斥和副作用。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離開,你……也會選擇立即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喜歡新的身體嗎?」她突然一問。

聽後,我顧望身體一遍,是小男生的身體,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完成發育、長大成人。我跟他們在討論後有了共識,有了小男生的設定。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過程,總覺得走了很多歪路,事業發展不理想,新的身體使我可以再過一次少年生活,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還可以。」

她微笑:「那就好了,給了錢,效果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設退款的。」

我大笑起來:「哈哈,那可是我的一大筆積蓄啊!」這是取代後的第一個笑容,是她逗樂我的,是個不起眼的意外,是醫院裡唯一的幽默。

她,我嘴裡的她是醫院裡的護士,外表四十幾歲,歲月在她臉上劃下了痕跡,相信她沒有做過取代。取代技術在近年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女性,該不會把自己變成中年人吧。

在後來的時間裡,在受限制的空間裡,我們不語,專心觀看周星馳電影。不曉得熒幕裡的人是舊是新,假如那就是真相,周星馳代表著一種思想和精神,不再是一個凡人。自從有了第一個笑容,我重新掌握了程序,笑聲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奇怪,她伴我嘻嘻哈哈,贈我些微的溫暖,在淡淡人間很是珍貴。

朝窗外看了一下,天色依然陰暗。雨一直下,句號在看不見的遠方游離,我的心情卻起了變化,謝謝出色的電影,謝謝擱下工作陪伴在旁的護士。熒幕反映出我們的模樣,四十幾歲的,十二歲的,留下一張沒有拍下來的記念照片。

幾天後,我拖著小男生,揹著背包離開這安靜的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這裡給人更換身體,給人逃避過去,躲開原來的生活,離開親人朋友,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三十歲的安先生是原來的我,取代後,我是十二歲的蘇理哲。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不小心做錯的決定,改掉可恥的陋習,好好讀書和學習,勤奮長進,這是我的計劃和期待,希望以後的自己說到做到。

走了半天,我以步行的方式回到舊居,是破舊不堪的唐樓。因為貧窮,才會在這種鬼地方落腳;因為貧窮,我們才會依賴著對方來到這個小天地。走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彷彿有著用不完的氣力,額上汗水冒出來是合理的,但以往的氣喘沒有重現,這真個讓我感受到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急促與急促之間有過短暫的停頓,從聲音得知對方並不年輕,估計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一把年紀還要走樓梯,令人心痛。我在四樓停步,來到那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是純粹看看,是緬懷過去,已經搞不清了。撇下她後,她也選擇離開了吧?沒有人會待在傷心地,默默等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歸來,我相信她也離開了。我凝視著咖啡色的大門,仍舊熟悉的一道門,它沒變,沒隨著時間而改變。

「嗒嗒嗒……」是那人的腳步聲,他終於追上來,來到我身處的四樓。腳步聲告一段落,表示他也停步了。我出於反應的回身探看,來者是個中年人,沒有很大的驚訝,仔細看清楚,才知道她是那個跟我一起看周星馳的護士,緣分真的很奇妙,原來她也住在這座唐樓。

我尷尬地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理哲。」

她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喘息幾秒鐘,給出奇怪的反應:「才不是。」

「喔?你忘了我嗎?」

含著淚的她搖著頭說:「才沒有。」

「那麼,你怎麼說『不是』呢?」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用盡力氣、毫無保留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止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那麼,到底我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勉強擠出一個回答:「終於回家了,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此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有滿地垃圾,有偷偷走過的小老鼠,有驅不走的臭味;有身穿T恤、短褲、運動鞋的小男生,有計算不到的忍耐、堅持和原諒,有她的不離不棄,我才明白她嘴裡說過的無可取代。

回家了,是過往在人前絕口不提的小天地。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ocoh說:「哈哈,不得不自嘲一下。因為曾經的駕駛課使我受盡挫折,精神頹喪,自我懷疑。學習駕駛的終點站是駕駛考試,我的下場嗎?不提也罷,但我從中學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絕不後悔。」

最近不知道怎麼樣,精神總是恍恍惚惚,記憶力比以往差,記不住很多事情,學習能力也大打折扣。

以一件新鮮事作例,我接受了奧治的提議(其實只是他開出的條件過分吸引罷了),在月初展開了斷斷續續的駕駛學習,一個星期裡會有一兩天到九龍塘上課。老師是一個年紀不輕、滿頭白髮的伯伯,他身材肥胖,看起來和藹可親,常常掛著微笑,似乎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以往常常熬夜到午夜兩點鐘的我接受奧治的意見,決心改掉壞習慣。每晚嘗試早點睡覺,希望藉此加強精神狀況,改善身體質素,為駕駛課作好準備,免得在學習時錯漏百出。駕車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一旦發生交通意外,造成的傷亡可以是非常嚴重的。

我明白自己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不可能無時無刻都表現得精力充沛,不可能一下子掌握駕駛技術。為了改善學習狀況,我主動作出一些改變,近視度數非淺的我常常架著一副黑色框眼鏡,察覺到眼鏡框架可能是駕駛的障礙,影響行車視野和判斷。於是我特意戴上隱形眼鏡,希望能夠起到擴闊視野的作用。

「哎呀,視野要遠一點,眼前的東西都不要盯住,要看二十公尺以外的範圍。在道路上尋找出路,駕駛是使人嚮往的事情,氣昂昂的,不能垂頭喪氣,而且是快樂的、隨心所欲的……」老師坐在駕駛席左方,作出清晰的指導。我卻心緒不寧,不論身體或精神都是不舒服、不自在,好像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四肢,動作笨拙滑稽。

今天下著綿綿細雨,曾經以為下雨天不適宜駕駛。此刻坐在陌生的駕駛席上,繫上安全帶,在車子開動後,這種無知的懷疑竟然一掃而空,行車的感覺跟天朗氣清時差不多,這狀況十分有趣。

「嗯,我知道的。」我點頭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知易行難,人類的劣根性使我不自覺的望向靠近自己的事物,特別在轉彎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緊盯著十公尺、甚至是五公尺以內的物件。不論是停放在路邊的汽車或是道路的邊沿,愚蠢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車子碰到它們,繼而引起交通意外。

我不希望造成任何傷亡,也不想破壞這輛學習用的輕型貨車,除了自己外,還有其他學生需要使用它。

我渴望改變狀況,改掉駕駛時的壞習慣,卻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每個駕駛課都使我身心俱疲。我覺得很沮喪,對前景悲觀失望,產生強烈的挫敗感,受到的打擊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失敗都要來得沉重。

心裡自然產生了一些想法,朋友和別人都辦得到的事情,在道路上大多數人都辦得到的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抖動的雙手握著方向盤,猶豫的作出每一個決定,落得一塌糊塗的下場,我到底搞什麼鬼?

「現在,試做一次倒後泊車……」

胖伯伯姓謝,據說擁有四十年的駕駛經驗,曾經教導的學生多不勝數,我直接叫他謝老師好了。他把話說完,又花了一些時間向我指導泊車的過程,包括車子上的燈號標記和道路上的劃線,必須記住每一個步驟,照著辦便可以輕鬆完成。倒後泊車給我的感覺像在打電玩遊戲,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控制著體積不小的貨車,而不是遊戲裡的角色,沒有無限的生命,更多的機會是用金錢換來的。

「嗯,明白了。」

嘴裡說明白,實際的印象還是很模糊。或許是自己的精神過度衰弱,或許是謝老師把話說得太急太快,我未能及時理解內容,未能領略正確的泊車步驟,便需要硬著頭皮的嘗試。

姑且一試,放手一搏,我用力告訴自己。

我們把車子停放在路中心並靠向左方,離泊車位置不足一公尺距離。我依照老師指示發出燈號,作用是提醒其他駕駛者,表示我們的車子正在進行倒後泊車的動作。由於倒車具有一定危險性,發出燈號是必須的,不能掉以輕心。

然後,我的左腳踏下離合器,將檔位改成倒檔,放鬆離合器,把它控制至剛好足夠產生輕微動力的程度,再鬆開手制動器。剎那間,我竟然感到困惑,這是突如其來的精神來襲,表情和行動都顯得非常猶豫。該死的我緊張得忘記了方向盤的旋轉方向,下一步應該打向左方或是右方呢?

謝老師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樣子比平日嚴厲冷酷。

我的嘴巴同時猶豫起來,嘴唇微微抖動著,左腳仍然控制著離合器,把車子維持在非常緩慢的移動速度。我支支吾吾的說:「呃……應該是打向左還是右呢?」

「你認為呢?」謝老師淡然說道,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躲開無情的目光。

「我認為……是右方。」我勉強說出口,這是純粹的直覺,沒有任何基礎作為支持。

「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你乾脆試一下。」

給謝老師這樣一說,聽其語氣,看其神情,我已經知道打向右方是一個絕對錯誤的答案。既然沒有辦法收回說話,我不得不依照他的要求去做,是犯錯,便徹底的錯一次,直接的錯下去。我決定什麼都不去想,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絕對錯誤的右方。

幾秒鐘過後。

「停車。」

這是謝老師的命令,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呼喝,而是老師應該發出的指令,我認為自己是應當受到責備的,不會覺得尊嚴遭到冒犯。我隨即用左腳踏盡離合器,右腳輕輕踏下煞車腳踏,車子停定後,左手拉回手制動器,鎖定車子的動力狀態,再鬆開右腳,把檔位轉回空檔。完成慣常的停車步驟,辦得妥當漂亮,卻不是什麼應該值得高興炫耀的事情。

「你看看車子跑到那裡去?」謝老師憤然問道。

我立即觀察一下側鏡和倒後鏡,明白車子的確是偏離了原先的泊車路線,趨勢是走往路中心。即是說,打向右方是個絕對錯誤的決定。

我慚愧地回答:「車子偏離了路線。」這時候,我的表情肯定是難看極了。

「你怎麼會認為應該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什麼原因?是什麼想法?是什麼道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我不明白。」

面對一連串追問,我感到無奈無助,突發情況打亂了我的陣腳,混亂思緒。情急之下,我奇怪地用雙手在空氣中指手劃腳,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解釋剛才的決定,但說得毫不具體。或許我是打算含糊帶過,或許連自己都搞不懂狀況,或許這個我根本不是真正的自我。事實上,又有誰能夠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錯誤解釋過來,這具有一定的難度,偏偏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我的情緒激動起來,原因並不是謝老師在咄咄逼人,他待我這個不中用的學生已經非常客氣了。我只是在惱怒愚蠢的自己,認為別人都辦得好的事情,自己的表現卻糟透極了,一舉一動都像個天生的白痴。

我不負責任地說:「就是因為我不懂,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子,假如我懂的話就不用來上課了。學不懂……我也沒辦法,我也在努力,也想要明白當中的原因……」

「我沒有說過你懂或是不懂,這是你自己說的話,我只是希望你嘗試一下,從錯誤中學習,現在明白了嗎?」謝老師一語道破,果然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兼駕駛者。

聽罷,我馬上冷靜下來。剛爆發的情緒不會維持很久,而且我沒有遷怒於謝老師,表現糟糕的人只是自己,內心怪責的對象也只有自己。

這個人不爭氣,表現不濟,我看不起自己。

「我想搞清楚一點,是關於倒後行車時方向盤的控制。」我茫然問道。

「很簡單,轉換成倒檔的話,車子的尾部等同車頭,把方向盤打向左方,車子向左跑。反之亦然,打向右,向右跑,明白了嗎?」

謝老師不厭煩的作出解釋,想深一層,這解釋是可有可無的。旋轉方向盤的話,車子不是跑向左,便是跑向右,既然我剛才碰壁了,心裡自然也有了這種關於倒後行車的正確概念。再請教於謝老師純粹是為了加強信心。在學習駕駛時,我的自信心嚴重不足,有待加強,也必須儘快加強。要不然,學費肯定是白花的了。

「對不起,我明白了。」這是一句帶有悔意的覺悟,真切的,苦著臉的。

「現在把車子駛前,再試一次,犯錯後自然會明白。」謝老師指示說道。

「好,我再試。」我展露一個虛假的微笑。

表面上,我假裝若無其事。實際上,依然缺乏信心,這就是我在駕駛路上的最大弱點。沒有自信,任何事情也會被自己搞垮,舉步維艱。

這一天,可能是星期一,可能是星期三,我的精神衰弱得不堪設想。從早上九點半開始學習駕駛,直到十一點結束,期間嘗過苦與甜,有過喜與悲。事情不如想象的輕易,學習駕駛使我信心盡失,懷疑自己的能力,謝老師經常說我精神緊張,著實應該放鬆心情和身體去享受駕駛。

其實,他的說法未必全然正確,真正的我不如他所形容般緊張,我的身體一向表現緊繃,營造出一些錯覺,使人誤會我非常緊張。我倒是明白自己的精神狀態確實未如理想,遠遠不及從前。

最近一年,習以為常的精神恍惚和表情呆滯,記憶力衰退,集中力不佳,花更多工夫來牢記一些事情,花更多時間使一些技能變得熟練,思考力和分析力一天比一天減弱。偶爾會什麼都不想理會的抱頭便睡,逃避這個麻煩難纏的現實世界,這一個彎曲的世界。

我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精神竟然退化到如此不堪的程度,自己也覺得難受,學習能力或許連老人都不及。這時候,我心情沮喪,想起了奧治,他近來也有上駕駛課,年紀比我稍大的他會應付得來嗎?他的表現會比我出色很多吧?

唉,希望怪人上司不會放聲取笑軟弱無能的我。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ocoh說:「自孩童時代,已經有了自己是怪人的覺悟,動聽的說法是衝破思想,天馬行空,現實的說法是胡思亂想,像個傻瓜。做過的怪行太多,不曉得從何說起,簡單來說,總覺得世界和別人都是圍著自己團團轉。」

經過勞勞役役的一天,來到晚上九點鐘,工作早就結束,幸好不用加班,兩個寂寞男人一同躲在快餐店吃晚餐。我選擇了粟米肉粒飯,屬於最平凡、最平淡的飯菜,不會帶來味道上的驚喜,卻能提供熟悉的滋味,最少沒有教我失望,可以吃得津津有味。陪伴我的男人沒有吃飯,他點了一杯冰咖啡,到了晚餐時間,身處快餐店不吃飯已經有夠古怪,而且到了晚上仍然握著冰咖啡不放,這個人似乎很討厭睡覺,他可能就是那種擁有神秘少睡基因的怪人。

這個人擁有一個自行創作的外號——奧治。

奧治一臉嚴肅的說:「又忘了嗎?我已經吩咐了很多遍,怎麼你老是忘記?怎麼老是犯錯呢?那是你的工作,請你認真一點來看待。」

「對不起,最近的記憶力很差,很容易遺忘事情,往後我會多加注意的。」在他面前,我自然的感到慚愧,他認真看待很多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專注執著,擁有極高的工作能力,可以說是超人一等。

我不是誇獎他,也不必這樣做。

「家豪,你經常熬夜嗎?在午夜做小偷嗎?一般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快告訴我。」奧治懷疑問道,語氣和神情都很急切,這或許是他關心別人的方式,當初的我也不太理解。

我馬馬虎虎的回答:「大概是兩點鐘吧。」

奧治一臉詫異:「什麼?這麼早?你可知道我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啊?」

我輕輕搖頭說:「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或女朋友,怎可能清楚了解他的生活作息呢。

奧治又說:「我為了寫小說,寫到四點鐘、五點鐘,身心都累透了,眼皮垂下來,眼睛睜不開,才迫不得已的去睡。」

「呃……」

面對這個固執的男人,我實在招架不住。

同時間,我也明白到奧治老是掛著一臉倦容的原因,他的眼皮軟弱乏力,眼睛經常睜不開。我知道日間的工作沒有這麼累人,這些肯定跟他的興趣「寫小說」有關。

先介紹一下這個叫奧治的男人,在我的想法裡,他是個徹底的怪人,行為古怪,思想古怪,常常使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估計比我大兩三年,他是我的上司,職位比我高,資歷比我深,肚子裡藏著點點墨跡,說話玄妙深奧。我們在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工作,公司的老闆是一個自稱洛克先生的怪人。

對了,奧治是一個怪人,洛克是等級更高、層次更深的大怪人。跟他們相比,我只是一個精神衰弱、記憶力漸漸退化的初級小怪人罷了。基本上,我沒有太多接觸洛克的機會,他喜歡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主持大局,纏著那張按照比賽標準來設計的桌球桌不放,召見我的機會少之有少,我甚至懷疑他早就忘記鄧家豪這個小職員的存在。

這亦屬正常,在大老闆的腦子裡怎會有我的位置呢。

奧治提及小說,這就對了,這正是其最怪異的特質,活在每個人都拼命賺錢的現實世界裡,他竟然把工作完成後的寶貴時間都花在小說創作之上。城市裡願意抽時間讀小說的人不多,知道奧治小說的人少之有少,人們大多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賺錢、享受和玩樂之上,只剩下小部分人仍然沉迷閱讀,願意闖進作者的內心世界,作進一步的交流。

不過,他到底有沒有讀者和支持者呢?

我認識奧治,但不了解奧治,僅能看到他的表面,或許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內裡。我們的接觸只限於工作,停留在皮膚表層,缺乏跟靈魂有關的聯繫。

靈魂與肉體,那一個比較重要……

老實說,我也屬於「討厭閱讀症候群」的一分子,每當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有一股撞牆的衝動,劇烈的頭痛隨之出現,久久未能消去。搞不懂怪人上司的想法,他似乎是個來自外星的異人,對不少人來說,他是個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站在樂觀的角度看,他好像找到了與眾不同的生存之道。我既不懂得欣賞,也不打算學習,甘願繼續當一個普通人,度過平平無奇的人生。

奧治煞有介事的說:「家豪,你懂不懂得駕駛?」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不懂啊。」我據實回答。

奧治微笑說:「這就對了,我打算學習駕駛,目標自然是成功考取駕駛執照。以往的我對駕駛不感興趣,年紀漸長,卻打算挑戰一下自己。假如作過認真的嘗試,就算最終落得失敗收場,也算是有所交代。」

我隨口說:「聽起來,好像很困難。」

奧治點頭:「確實不容易。」語氣中帶有隱隱的唏噓,他信心不大,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

「所以我不打算嘗試。」我輕鬆說道,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想法,不必拐彎抹角。

奧治安靜下來,喝一口咖啡,想一想事情,他最愛作出這種突然而來的沉默,我該繼續說話,還是隨著他沉默下來?

有些時候,真不曉得如何是好。

他想過後才說:「我不這樣認為。不如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姑且挑戰一下自己,試試上駕駛課,試試考取駕駛執照。」

「喔?到底是什麼好處」我感到好奇,精神為之一振。

人類的頭腦就是如此簡單,聽到「好處」兩隻字便會自然的提起精神,何況是由眼前的怪人說出這樣具有水準的話。他甚少給別人提供利益,有些人還誤會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予人難以相處的印象。好處使事情變得有趣和神秘,到底奧治會給出什麼好處呢?他的葫蘆裡又賣什麼藥呢?

我的雙眼頓時變得炯炯有神,帶著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奧治,期待說話的延續,期待神秘的好處能夠使我達到那個程度的興奮。

「我會贊助上課和考試的費用,假如你考試不及格,我將會支付總額的一半以作鼓勵;假如你成功考取執照,我將會全數支付,你不用花一分錢便能學懂駕駛和取得執照。」奧治神色凝重,絕對不像開玩笑。

好處是金錢的贊助,非常直接,頗具吸引力。

「什麼……怎麼可能如此闊綽?那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幾千塊錢,我真的不敢相信。」話是這樣說,我可不會懷疑奧治,他不是那種喜歡胡亂吹噓的人。此刻,內心的震撼硬生生霸佔了我的思考空間。

即是說,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不過是幾千塊錢,假如你能夠不放棄的撐到最後關頭,完成考試,成功與否都不重要,我也會遵守諾言,給你一半的贊助費。」奧治倒是說得輕鬆,他把金錢看得很輕,醉心寫小說的人或許都是滿不在乎財富、漠不關心俗世。

「哈哈,很吸引呢。」

花去一陣子的沉默,把他的提議分析一下,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展露興奮的笑容。

奧治又說:「我還未說完。」

「哇,還有額外的獎勵嗎?」我興奮叫道,他或將提供一些更吸引的好處。

「你加入公司有兩年了,也知道洛克跟我情同父子,我們的關係非常友好。假如我向他美言幾句,建議他提高你的薪水和職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奧治一邊說話,一邊流露著蠱惑的表情,這個人真的不簡單,提出的條件果然吸引。

我開懷大笑:「哈哈哈,你根本就是魔鬼!」

奧治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說:「某程度上,我認為自己是由神派來凡間的天使。」

「能夠給出如此誘惑的條件,你怎可能是天使呢。我認為你是徹頭徹尾的魔鬼,想把我引誘至地獄,然後遭遇萬劫不復。不用再替自己辯護了,奧治大哥。」我假裝小弟,恭恭敬敬的說道。無緣無故得到一定分量的好處,這個時候稱呼他一聲「大哥」也無傷大雅。

奧治續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作考慮,到時候給我一個回覆吧。」

我胸有成竹的說:「嘿嘿,不用了,我馬上可以給你答覆。」

奧治喝下一口咖啡,咧嘴一笑說:「哈哈,我大概明白了。」

「奧治大哥,一言為定。」我確實樂透了。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幾千塊錢其實不是一個小數目,身邊有不少朋友因為缺錢而不考慮考取駕駛執照。奧治能夠提供這麼吸引的金錢贊助,真的令人難以拒絕。

奧治收起笑容說:「先吃完你的晚餐,飯菜都快要冷掉了,而且不要開口說話,不要阻礙我,我要玩一下手機足球遊戲。」

唉,眼前的奧治果然是個怪人,喜怒無常,一會兒認真執著,一會兒像小孩般沉迷手機遊戲。看來他已經將工作上的煩惱拋諸腦後,暫時忘記我今天所犯的過錯,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至於那個更古怪、更神秘的老闆洛克先生,不要想、不要猜好了。我不希望成為怪人組織的一分子,當一個普通人,過著無風無浪的日子才適合這樣平凡的一個我。

不過,接下來的駕駛課或許是個難以想象的重大挑戰。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第二十五個年頭,不起眼的名字,挫敗感湧現。愉快的星期天,接過誰的電話,中止殘忍敘述,愧疚苦苦糾纏,淚水禁不住,孤獨的哭得淒慘。挨靠房間牆壁,挑起心理戰爭,不知的昏睡過去。

睡醒──惡夢的延續,新生的起點。

記憶──善意的提醒,可惡的綑綁。

一場人生,一段生命,那些冒險裡到底有誰?

那個人,走進沒有白天的世界,偷走二十四小時制的手錶。

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短篇《一起》

短篇《一起》

靜靜的放著你送我的唱片,當作吃晚餐時的背景音樂,我「啦啦、啦啦」的哼唱,平淡的,迷亂的,怎麼努力唱也不煽情,怎麼刻意也像個機器。

記得你的習慣,喜歡拿著筷子吃意大利麵,看你的我一臉笑嘻嘻,很簡單、很簡單,沒想太多;記得你的習慣,喜歡閉著眼擁抱我,不讓我看清楚你的眼神,不曉得你是愉快或是憂愁;記得你的習慣,在喝咖啡前也是閉上眼,淺淺的嗅一下,說不定在你的世界裡我就是咖啡的一種,我的無知就是口味的一種。

別人總說你很好、很好,你卻搖頭說自己不好、不好,喜歡你的異性對你笑對你哭,柔情的你皺皺眉,眼神天真得像個孩子,要討厭你真的很困難,最基本的純真彷彿在你身上都看得見,你多麼的完美,摸一摸也害怕沾污。

你善於交際,朋友名單裡有著幾千個名字,沒盡頭的,數不清的,看你的臉書,呆呆的我總是羨慕,你……你卻說我很傻,該羨慕的人是你才對,你的表情認真得有些過分,我始終想不明白。

你懂得駕車,技術純熟得叫人驚訝。你也擁有一輛七人車,可是在外遊時,你的選擇從來都是計程車、公車、火車,就是大眾的交通工具,困惑的我不理解,得到的回應是「情調」,駕車很累人,一點、一點情調都沒有,在愛的時候不應該浪費力氣。

唉喲、唉喲……

是個生活上的小意外,我切菜時割傷了手指,你歌唱似的重複說著「唉喲、唉喲」,你的聲音我的手指好像有著密切的聯繫,傻傻看你,忘了手指上的刀傷,鎮定的你為我清洗傷口和包紮妥當,很熟練似的,真懷疑你是某方面的專業,我忙著關注你的動作,忽略過去的是該存在的痛楚。

也許是信仰的關係,我們的日子裡沒有性愛,也沒有一起睡過,你選擇在午夜來臨前獨自離開,在房子裡透過窗口看著你的背影遠去,以為自己聽得見你的腳步聲,以為我們還在一起。

在乘車時你不忘給我發短訊,要我在一點前上床休息,你說熬夜很愚蠢,不要搞亂時鐘,不要弄壞身體。真正壞壞的卻是我的腦子和嘴巴,我向你撒了謊,真正休息的時間是一點半,我無法不為我們的日子作記錄,用紙筆寫日記是我以為最適合的方式。

柔情的日子過得太快,來不及盡情享受,三十五歲的你留下了一封信,用紙筆寫的信,信紙是日曆的一頁,不是隨便摘下來的,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你說你要離開這個城市,到各地流浪。你說你喜歡的除了異性,可能還有同性,你說真正喜歡的可能不是同性或異性,可能只是自己,你說內心很混亂、很複雜,這些都違背了從小到大的信仰,只好透過流浪來尋找真正的答案。

你……你說我們不要在一起,真的很過分,你可有考慮我的感受?有否問過我願不願意?

在短短的三個月裡,我成為你的忠實擁護者,你就是一種活生生的哲學,我不曾懷疑你的一字一句,瞎眼的我瘋狂崇拜你,在好友面前提起你,說你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說你的出現就是真正美好的開始,說你帶來柔情的日子,不費力氣就得到快樂,說我……我真的希望和你在一起。

摸了摸食指上的疤痕,你說過那真的不要緊,凡事總有缺憾,而缺憾往往是接近完美時才去尋找的一種美麗,我渴望告訴你那傷口真的不要緊,那疤痕美不美不要緊,在乎的是你很自然脫口而出的「唉喲、唉喲」,一種代表關注的聲音,在乎的是你看著我的缺憾而覺得沒所謂,在乎的是你替我妥當的覆蓋著那個傷口,不會暴露於空氣中,不會受到傷害。

不自覺地用拇指磨擦食指上的疤痕,陷入了矛盾的困局,內心的魔鬼要我模仿你的習慣和動作,要我不斷的、愚昧的憶想你,要我在失去後還要和你在一起,要我失控的流淚,要我幻想你在午夜時獨自回家的情景;天使要我聽從你的哲學,要我展開新生活,讓你緩緩的在我腦海裡沉澱,要我在日後回想你時露出愉快滿足的微笑,感激你帶來的哲學。

傻傻看你,要你告訴我,我們到底要不要在一起?

2013年4月13日 星期六

短篇《壞人守護者》


短篇《壞人守護者》

那人,他叫黎若安,這名字不重要,他的外號卻令我印象很深,是「壞人」。聽起來一點也不友善,而給他取這個名字的人已經追溯不到了。

地點是位於市中心的快餐店,連續第三晚下雨,連續第三晚的遇到他。我們從來不是對方的朋友,他可能連我的名字都沒聽說過。然而,他的名字竟然有趣的伴我成長。

壞人今年二十五歲,我們生於同一年,至於他的出生日期,我不曉得。在好久好久以前,我就知道這個人物了,我們在同一社區長大,在相同的學校度過小學和中學生活,直到完成學業。投身社會工作後,壞人徹底消失於我的圈子裡,我們沒有見過一面,在這麼細小的社區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人是消失了,但關於他的傳聞依然沒完沒了,偶爾聽到他的名字,我便會想起他的一些故事。

不諱言,壞人在我心裡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我們不曾一起上課,沒有一起打過球,我甚至不敢接觸他的眼神。他卻是校內名人,誰都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一現身,目光自然聚集在他的身上。諷刺的是,壞人擁有極高知名度,卻受到眾人排擠,沒有一個人願意親近他。我沒有想過究竟,懶得了解大家的想法,更提不起興趣接觸壞人,反正他只是一個總是存在的話題,就像電視機裡固定放著的某個節目一樣。

根據傳聞,壞人的父母死於火災,同學說那不是意外,而是年幼的壞人貪玩點火,大意毀掉家園,也害自己失去至親。後來的他算是走運,投靠了住在同一社區的親戚,生活算是安定下來。

不曉得真正的原因,壞人的性格十分孤僻,平日很少開口說話,難得開口了,還是得罪人多、稱呼人少,說話很沒有水準。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想法,經常說到別人的痛處,把話說得不著邊際,令人摸不著頭腦。因此他交不到什麼朋友,總是孤獨一個人。

所謂「曹操也有知心友」,其實壞人也有朋友。那個朋友身體有毛病,所以口齒不清,這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原因可能是大家同樣惹人討厭和受到排擠,被人們列作不受歡迎人物。

誰在生命裡沒有遇過怪事呢?

壞人朋友不多,人際關係糟糕,但在學時他還是交到了女朋友,而且長得標致可愛。那女生束著馬尾裝、一雙大眼睛、身材嬌小,是不少男生的追求對象。沒有人知道他是用上什麼旁門左道,反正是很快、很順利的把女生追到手,他的厲害是不容置疑的。

好景不常,在交往半年後,可愛女生在一個清早自殺死了。她從住宅大廈天台躍下,沒有寫下遺書交代自殺原因,她何以看不開呢?這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題。自殺事件轟動一時,校方在當日取消所有課堂,為全校學生進行心理輔導,當然包括壞人在內。當時鬧得熱烘烘的說法是壞人跟第三者相戀,狠心向女朋友提出分手,令她傷痛欲絕,最終走上自殺的路。

傳聞始終是個傳聞,我們都在瞎猜,不斷胡說來滿足別人的八卦心理。

我沒有親眼見到,但聽說壞人那天沒哭、沒表情、沒一絲異樣、沒情緒波動,依然是平日的那個樣子,呆呆的,冷靜的。後來他也沒有向人提起此事,似乎沒有半點愧疚。

怪事接連發生,一個每天替壞人補習的中文科老師突然辭去工作,大家都認為事件跟壞人有關,是他說過某些話、做過某些事、露出某種眼神,令老師受到傷害和打擊。我在心裡懷疑這種說法,假如一個學生能夠令一個大人放棄自己的工作,他的影響力未免大得有些誇張。

由於壞人已經跟很多負面事件扯上關係,傳聞有增無減,真正認識他的人不多,關於他的話題和討論卻多得驚人。在學時我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黎若安這名字,還有他的外號「壞人」。這肯定不是了不起的成就,他雖成為校內名人,卻是惡名昭彰的那一種。人們取笑他是個不祥人,父母死於火災、女朋友自殺身亡、老師不當老師,結識他、親近他的人肯定會招來惡運。

不過,有一點令我想不明白,壞人始終沒有替自己辯護,不論傳聞是否屬實,辯護是每個人的本能,他又好像不太在乎別人怎樣看自己。學校是個龐大的群體,他卻獨來獨往,過著一個人的生活。除了那個口齒不清的傢伙願意作伴,其他人都離他而去。說不定壞人已經失去交朋結友的概念,沒朋友也沒所謂,反正一個人還是可以活下去,孤單和孤獨意義略有不同。

從另一角度看,他才是最特別的一個。

晚上八點鐘,快餐店塞滿了人,站在門外的我肯定掛起了迷茫的表情,擠不出一個微笑,假如連食物水準此般糟糕的快餐店也沒有空位,相信也不用前去其他餐廳了。為工作忙了一整天,連午餐都沒機會吃,好不容易的完成了工作,捱到晚餐時間,我卻為著找位子而頭痛,成年人的日子真的不好混。

在我搖頭嘆息時,壞人竟然向我招手,他露出一個不曾見過的微笑,叫我坐到他身旁的空位。假如沒有這個笑容,要我走過去是肯定不可能的。在我心目中,他始終是別人口裡的壞人,親近他會招來惡運。

事隔多年,他還是那麼惹人討厭吧?

硬著頭皮走過去,我尷尬的笑了笑。這個意想不到的場面竟然在今夜發生,命運的安排確實微妙,假如真的有造物主,祂到底在盤算著什麼呢?

壞人淡然說:「老同學,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好嗎?」

「不會吧……我已經連續第三晚在這裡看到你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是我們之間有過的第一次對話,此刻的心情好古怪。

壞人瞪眼:「喔?是嗎?我向來不太關心外面的世界,希望活得自在一點。」

我反問他:「這樣說不是很奇怪嗎?你今晚的確注意到我了,而且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學……」

壞人點頭說:「說的沒錯,分別是找不找到位子,今夜你就是找不到,所以我才主動向你招手。」聽起來,這解釋似乎很完美。

我大膽起來,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黎若安,你的記憶力似乎不錯,校內的所有人你都記得嗎?還是只會記住曾經嘲諷你的人?」

壞人先喝掉半杯可樂,後說:「是這樣的,我忽略了那裡的大部分人,對他們所說的廢話不感興趣。我只會記住那些保持安靜的人,你是其中的一位吧。」

「哎,不要故作高深,說白一點好嗎?」我無奈苦笑。

壞人話不多,他的解釋很簡短、很含糊,但聽其語氣,卻不含一絲憤怒。他輕描淡寫的道來,似是說著很久以前的故事,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那些都只是誤會啊」。坐在我身旁的他常常微笑,跟陌生人有說有笑,交談時相當客氣,才不像別人所形容的孤僻古怪。我開始懷疑那些年間的一些傳聞,真偽之間有著頗大的討論空間,說不定那些傳聞只是沒有人願意解開的誤會罷了。

我多口一問:「你的好朋友怎樣了?他還好嗎?」

「喔,你說阿城嗎?他死了,幾年前遭遇交通意外死了。」壞人說得若無其事。

「抱歉了,我似乎不該提起他……」我不自覺的搬出了電視劇裡經常出現的一句對白。

壞人笑道:「不要緊,我不會為這種事哭哭啼啼,阿城看到的話會不高興的。你不要看他說話一塌糊塗,以為他很可憐,其實他是個樂觀、正面的人物。當初我也以為他是個常常被人欺負的可憐蟲,所以才跟他交朋友,想不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快樂、都要自由,他每天都找地方、找時間看書,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每天被人欺負也能夠樂觀面對,他真的不簡單。」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讚嘆,假不了的。

壞人續說:「哈哈,其實我也不簡單。別人說我害死父母,又說我害女朋友自殺,又說那個老師辭職都跟我有關,我也是一笑置之。」

「嘿,你還記得這些事,這代表你仍然在意,胸襟廣闊是假的,不是嗎?」我趁機諷刺他的矛盾。

「哎呀,真的沒有,阿城教我面對現實,而不是面對過去,讓過去自然的成為過去,不去胡思亂想。反正,過度回憶就是一種多餘,倒不如珍惜現在所擁有的。是這樣的,幾天前有另一個中學同學在臉書加了我,他花時間寫了一些說話來罵我,就是剛才說的幾件事。我的回應是三隻字『沒有啊』,然後就不理他了。」壞人親切的回應,除了說話有點難懂外,我不認為他有所隱瞞,他坦白得令我意外和慚愧。

我追問:「意思是那些事都是假的?都跟你無關嗎?」

壞人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沒有啊,那些都是誤會。別人不清楚真相,總喜歡說三道四,人類的本性就是八卦,喜歡看人出醜,會感到特別高興。坦白說,我的父母是死於意外,當時的女朋友是為了家庭問題自殺,那個老師是覺得自己的個性並不適合教學而主動辭職,後來她當了畫家……」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老師成為了名畫家,移居台灣發展,經常參與慈善活動。

「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誤會,解釋的話很花時間。我給你的建議是不要浪費時間去了解那些被扭曲的歷史,你想知道我是傳聞中的壞人或是個平凡人,試試當我的朋友,用自己的雙眼看清楚。對於別人所說的,你要事事懷疑,對於親身感受的,請儘量相信,這些都是阿城說過的。」那個口齒不清的朋友離開了這個宇宙,卻始終呆在壞人的心靈,也許他在死後繼續擔當著守護者的角色。

聽後我用力的點點頭,那一刻我相信的人不一定是壞人,說不定是他那個早逝的朋友阿城。當了二十幾年人,我跟一般人分別不大,我們都看電視、看電影、看很多流行雜誌,說穿了那些都屬於大眾傳媒,是針對市民心理的種種渲染;說穿了我們一直被別人灌輸大量意識,久而久之,自己的思想與被人灌輸的意識,兩者的分界線漸漸消失,判斷力下降,忘了怎樣辨別是非。

我們的認為是基於社會大眾的認為,我們躍躍批評一些社會不容許的行為,針對那些被冠以「不合群」罪名的少數派。為了融入扭曲變形的社會,我們都不自覺的放棄了部分的自己,而且被吞噬的部分不斷擴大,直至完全的融入,直至自我徹底的消失。

從另一角度看,他們才是最特別的少數派,他把最寶貴的東西留給壞人,要用文字來形容的話,大概是人類最基本的純真。

吃過晚餐後,我們沒有在快餐店逗留太久,與其佔著位子,不如快步離開,讓座予有需要的人。我們打算並肩回家,在途中壞人走進一家超級市場,他買了香蕉,還有三支飲品,他把其中一支交到我手上,說是為著久別重逢而送我的,雖然無法理解,我仍接受了他的好意。

再走了一段路,來到路中心的陰暗處、在樹下,壞人突然蹲下,然後悄悄的把一支飲品放到地上。此時我才注意到樹下有人,她在熟睡,是個滿身臭氣、衣服上布滿破洞的婆婆,看她的樣子,似乎有一段日子沒有洗澡了。據壞人所說,婆婆露宿街頭,以拾荒維生,每次經過此地,壞人都會送她一支飲品。他說那不算憐憫,而是欣賞婆婆一直努力的生存,希望讓她感受到人間的溫暖,每天充滿著熱情的活下去。

到達分岔口時,壞人跟我交換了手機號碼,他誠懇的說:「雖然不容易辦到,但我希望你也會順著心意去幫助別人。城市人都太冷漠了,只顧著享受和賺錢,忽略了社區裡的種種問題。我們要學習怎樣當一個好人、善人,多關心周圍,你早晚會明白不計較的付出才能得到更多的收穫……」

「剛才,你怎麼不吵醒婆婆?是不希望給她知道嗎?」

「哈哈,看她睡得那麼甜,我才不捨得弄醒她。」

後來,每次進入超級市場,我都會多買一支飲品,然後悄悄的放在露宿者身旁。清醒時,他們會瞇起眼睛,連忙說「謝謝、謝謝」;熟睡的話,便能聽見一陣放肆而坦率的鼻鼾聲,我著實喜歡。坦白說,真的需要幫助的人是我才對,要順著心意去做好事並不容易,一支不值錢的飲品換來內心的一絲平靜,使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價值觀,不斷的反思。

我感謝阿城,他把一樣寶貴的東西留給壞人,輾轉來到我的眼前。我可能抓得住,成為逆流而上的少數派;也可能不小心錯過,任由自我流失,這得看自己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