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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25日 星期二

《迥空》 第一章:嫖客


《迥空》

第一章:嫖客

這是一段發生在四年前的小故事,男人那年二十六歲,跟每個人一樣,他擁有幾個身份,包括寫小說的作家、某電子產品批發公司的合夥人、一個美女的丈夫。此外,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假身份。

那天屬於平淡的夏天,所有事物的氣息都很平淡,對男人來說,二十幾年的生命也漸漸變得單調。黃昏時分,他在某車站下車,抬頭看著染成一片紅色的天空,他禁不住發出輕輕的嘆息,呆住不動,一陣子過後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他那個在兩年前娶回家的可愛女人發個訊息。

這些年來,他喜歡喚她「阿魚」。

短訊內容是:「對不起,今晚需要跟同事去應酬,我會晚一點回家。」

男人撒了一個謊,他根本不用出席應酬活動,他打算獨個兒到某個地方,某個不能給妻子知道的地方。今天的裝束使他內心壓抑,整齊的恤衫和西褲,貼身的剪裁就像把整個人徹徹底底的綑綁著。其實他不用每天到辦公室工作,另一個姓霍的合夥人也覺得不要緊,但在一些必須在辦公室現身的情況下,這裝束為他帶來了異常緊張的情緒,身體和表情的僵硬,彷彿表示他跟工作之間確實有點不對勁。

緩緩步出車站大堂,男人環望四周,然後走著一個人的路,故意把手機設定為靜音,當他解開了恤衫的第一顆鈕扣,接著是第二顆,腳步也隨即輕快起來,他心裡甚至有了衝動到附近的商店買下另一套衣服來更換。

在路途中男人錯過了一些來電和短訊,看到與否,他認為是無關痛癢的。

說不定是夏天的關係,接近攝氏三十度的氣溫使人慵懶,男人沿途遇到的人,包括中學生、小孩子、在看店的店員,每個人不約而同放慢腳步,還未下班的人工作效率也很低,狗兒、貓兒躲到稍為涼快的陰暗處小睡。走過了大街小巷,男人走了二十分鐘,由於恤衫的綑綁,他披著一身汗水,他不用確認便進入了一座唐樓,循著梯級登上三樓,外面的廣告招牌清晰地透露了他此行的目的,黃色代表了色情,應門的人是個打扮美艷的女人,由於塗上了不適合的化妝,她看起來比較老,實際上她只有二十二歲,是個青春少艾。

「唐先生,想不到你又來了。」

「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呢,而且跟家人關係也變差了,所以來找你輕鬆一下。」

唐先生是個假名字,男人是個聰明人,他不打算在色情場所建立任何人際關係,他知道妓女為了工作也編了一個假名字,好像是「子螢」什麼的,反正是個假名字,除了第一次見面,他從來沒有喚過她一次。兩個用上虛假身份的人卻在騙不了誰的真實裡接觸,甚至親熱起來,說穿了,誰也躲不開活著的種種諷刺。

在眾多身份之中,男人透露了可有可無的一個,是作家。在這個城市裡,在人前自稱作家,換來的是難以置信的目光,驚訝那人擁有不一樣的才華,驚訝那人放棄了獲得高薪厚職的機會。在這裡,情況是這樣的,大部分人單靠寫作是無法維持生計的。

最使男人自豪的身份是作家,同時間,他以為對方也以為這是逗樂人的笑話;有時候,真或假的基礎是觀點與角度。

妓女來自鄉村,讀書不多,認識了自稱作家的男人就覺得很喜歡、很了不起。她學問不高,不曉得那叫作「仰慕」,男人給她高高在上的印象,存在著一輩子也追趕不到的距離。這是他們的第三次結合,男人享受的是腦海裡久違了的激情,而不是身體所渴求的需要,妓女卻開始想象著跟自己纏綿的消費者所寫的是那個類型的書。

他是個席席無聞的小人物?還是名字響噹噹的暢銷書作家?故事裡面有沒有她?

反正,她也找不到答案。

反正,只要是他寫的,她也會愛上。

「原來這種文化人也嫖。」妓女心裡說著。

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每天每夜除了接客外,大部分時間是獨處的,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節目,沒完沒了的,千篇一律的,唯一的益處是使她的廣東話進步了不少,有助提升營業額。

看破了,嫖客和妓女在同一天空下過著重覆單調的生活,他們是同樣的污穢和潔淨。事實上,男人沒有瞧不起她,靠著自己的努力來賺錢的人總比慵懶的社會蛀蟲更值得別人尊重。

妓女主動帶男人到浴室潔淨身體,這是兩人寒暄後的重要動作,即使他經驗不足,也明白這是必須做好的;由於經驗不足,他也不懂得替她的表現評分,反正他很清楚自己躲進來的目的,是為了放鬆身體和心靈。在外面的世界、在家庭裡,他總是覺得很緊張和焦慮。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常常心神恍惚。

「你的朋友佘先生還好嗎?他好久沒有出現了,是有什麼麻煩嗎?」

「不用替他擔心,他有工作在身,有一段日子不能再來了。」

「很可惜呢,他是我們一班姐妹最喜歡的客人啊,又闊綽,又懂得尊重我們。」

「哈哈,是好客難求吧?」

「大作家,假如沒有佘先生,你會自己去尋歡嗎?」

男人苦笑:「這個問題難倒我了……假如沒有他,我大概沒有來找你的必要。」

「哎呀,你這種男人真的很狡猾,故意把話說得這麼深奧,聽得我頭也痛起來了。」

雖然男人沒有把話說得很清楚,不過他說的都是千真萬確,只是妓女完全聽不懂。所謂的佘先生、唐先生,兩人關係密切,甚至由於那種關係,身為長輩的佘是千不該、萬不該帶他尋歡作樂。男人偷笑了一下,不單是佘先生也是個假名字,還包括他們隱瞞於人前的真正關係,假如把真相告訴這個正跟自己翻雲覆雨的女人,她的反應必定很有趣。

理智卻阻止了內心的魔鬼。

經過了一次跟一次的交易,簡陋的小房間在男人心裡產生了一種親切感,縱使他用上了一個假身份,但能夠得到偶爾坦白的機會,他覺得這些錢花得很有價值。男人花錢買下了妓女的六十分鐘,時間並不鬆動,因此他不熱衷聊天,女的倒是喜歡說個不停,她渴望進一步了解對方,對方可是個作家呢,愈無法理解的東西愈散發出謎樣的魅力,除了跟他結婚的那位,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吸引力。

另一方面,男人明白這裡是個短暫的避風港,完事後怎樣不捨,他仍然要面對外面的世界和關係日趨緊張的妻子。赤裸裸的他擁著氣吁吁的她,一連串的激動使她招架不住,她驚訝於他的投入,以為他是一頭餓壞了的野獸,她徹徹底底的給征服了。

男人滿足了慾望,理智也同時恢復了,他用手輕撫妓女的髮端和背部,她驚訝於他的溫柔,比佘先生所給予的尊重更高了一個層次,這一刻她以為對方是她的男人。男人內心充滿了矛盾,他不明白夫妻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婚後的美滿日子受到詛咒似的在一年後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層隔膜、沒完沒了的吵罵,好勝心是關係破裂後產生的副產品,最近他才發現她比他以為的更要像他。

男人驚訝於手指頭傳來的感應,原來撇開了感情和關係,每個女人的玉背都是差不多的觸感,假如跟對方無法相處下去,除了性愛,兩人之間還剩下什麼呢?

「大作家,你以為我是誰了?」

他撒謊:「我以為你是我的初戀情人,你們長得有點相似,不過她比你大幾歲,已經有了家庭。」

「想她嗎?」

「沒有,人家已經有一子一女了,我才不會想念一個這麼遙遠的女人。」

「不好意思……」妓女表達歉意,她不曉得怎樣解釋才算恰當。

「沒所謂,不用解釋,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我們到浴室去,好嗎?」

在離開房間時男人吻了她的臉頰,對他來說這是出於禮貌,對她來說那是出於感情,雖然她是個出賣肉體換取金錢的妓女,但她只有二十二歲,還是個想法單純的小女生。要不是為了養家,她才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城市工作,天真的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以為在那些客人當中會有一個憐愛她,然後跟她結婚,一起組織家庭。

她在想:「唐先生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使妓女動了心,漸漸喜歡上唐先生,他卻認為自己只是個消費者,陷入的僅僅是一場買賣;誤解使男人向阿魚求婚,使她被憧憬所迷惑,使想法幼稚的他們在同一屋簷下生活,有時候過分的樂觀會帶來災難,他不知所措,乾脆什麼都不做,她默默等待,沒一件事辦得妥妥當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奇妙,不用心經營的話只有一個結果──倒退。

走到地面,男人立即打電話給佘先生,他嘗試為自己的行為作一些解釋。

「岳父,我又到了那裡,我控制不了自己……」

回應卻是:「不要緊的,我也是男人,當然明白你的心情,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

男人打斷他的話:「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一個消除壓力的方法,對你們的關係更有幫助。這些年來,我跟你的岳母不是相安無事嗎?難道她沒有發現我找其他女人嗎?難道她真的那麼笨嗎?」

「嘿嘿,你已經可以倒背出來了。」

男人又說:「佘先生……不,余先生才對,這可是對家庭的背叛啊,不要把我們所犯的罪行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好嗎?」

「阿翔啊,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岳父這稱呼簡單的交代了兩人的關係,佘先生姓余,是阿魚的父親。諷刺的是,第一個帶男人嫖妓的人也是這位受人敬重的岳父。在老先生眼裡,對家庭和睦有一番異於常人的理解,他認為男人尋歡作樂是合理的,是調整生活的一種方式,身邊的另一半需要心甘情願的接受這種習慣,他甚至迷信一夫多妻的制度,認為妻子只是丈夫的財產云云。

男人無法認同岳父的看法,甚至覺得他是滿口歪理。

「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當頭棒喝的一句使男人羞愧得馬上結束對話,他在頃刻間明白到自己是不配這樣批評別人,他羞愧的不單是剛完成的一宗交易,而是發現自己是那麼虛偽跟無恥。

男人想得失神,站在馬路中心也不知道,直到被緊急剎車的司機罵他「不要命」才驚醒過來,他勉勉強強的走到對面的行人道,再長嘆一聲,他明白思緒怎樣混亂也好,也是時候回家,情況怎樣惡劣也好,心情怎樣不安也好,他還記得乘車回家的路線,記得在下車後步行回家的細節。

他忘不了那夜回家看到的畫面,倦透的她在紅色沙發上睡著,純粹的表情、含糊不清的夢話使他憶起兩人在小單位裡的當初,他馬上拿出相機,拍下照片作為記錄。在婚後,他幾乎沒有完成任何小說作品,這充滿了感情和記憶的照片說不定可以替他找回昔日創作的靈感。

坐在地板上默默的凝看,男人渴望替她蓋上一張毯子,但理智馬上阻止了他,他懼怕污穢的雙手會弄髒她的身體,他無法像岳父般淡然面對自己的背叛,他悄悄的躲進浴室哭了一場。

「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是他內心的獨白。

回到四年後的現在,當時的惡夢不但沒有隨風散去,男人得知妓女的死訊後,墮入了另一個更恐怖、更複雜的惡夢裡。他迫不得已,早早向老婆提出離婚,結束兩年的關係。

遭遇有如凌亂的曲線,驟然看來是相連或平行,總是以為卻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