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2年7月25日 星期三

《凌盜》改 第三章:天台的小酒館

《凌盜》改

第三章:天台的小酒館

『光明一方的勇氣』

年輕的黑暗吃屍族,擁有第二等級,他是少年尼奧。

透過回瞻過去,我得知他曾經施展法力「催眠術」,是其擄走小佩的技倆。不過,這只是他擁有的其中一種法力,餘下的依然是個謎團。我沒有忘記觀察他的氣牆,估計吃食記憶的限期將至,詛咒的痛楚為他帶來程度嚴重的困擾,不斷浸蝕和折磨他的意志。

不容置疑的是,尼奧的目標是小佩,身為吃屍族的他,除了吃食記憶外,會否把她的身體一併吃掉呢?對我來說,兩種情況的分別著實不大,一個喪失記憶的小佩不再是我知道的小佩,假如我們再次相遇,只會成為對方的陌路人,不再相愛。第三個情況是啟蒙,可能性低微,一個第二等級的異人不會笨到犧牲自己的等級去啟蒙別人,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蠢事。在我眼前的唯一選擇,是施展渾身解數,盡力救出小佩。

我沒有絲毫猶豫,不打算浪費珍貴的分分秒秒,我再次進行腦波對話,在凌界內把回瞻得來的資料給費蘭度報告一次,包括尼奧擁有的獨特氣牆。那是一幅年輕活潑、滿是塗鴉的牆壁,加上抽象化的處理,著實迷人,令人難以相信那是屬於黑暗一方的氣牆,為我帶來了深刻的印象。凌界和氣牆透視出人類的本性,比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來得真實和坦白。

可惜,他本性不壞,卻選擇了依附黑暗。

由於情況緊急,我等不及漂亮女職員的指示,決定動身離開。步出商業大廈並回到七人車內,沙文笑稱只需要三分鐘便可到達下一個目的地。我由衷的佩服費蘭度和沙文的效率,從離開成衣批發公司到返回七人車期間,經過短短的幾分鐘,他們根據我的描述和尼奧的氣牆,成功算出他的所在地,距離商業大廈不遠,只需駛過兩條大街,是一座住宅大廈的天台。

「桑比,你的等級不及尼奧,所以我為你帶來了兩件法器,來彌補甚至是超越你們之間的等級差距。」費蘭度說來容易,可是尼奧等級較高是鐵一般的事實,簡單的直拳已能造成程度更大的傷害,即使用上了法器,依然是個艱難的越級挑戰。

兩件法器,分別是一副黑色粗框眼鏡和一只銀戒指,費蘭度曾經簡略的說明它們的用途,雖然了解不深,但現在肯定不是懷疑和猶豫的時候,我必須相信自己的法力和費蘭度的智慧,還有法器的威力。

我們都是異人,必須遵守既定的條約,異人之間的決鬥限定為一對一,等級差距也有所限制,高等級者不能直接挑戰低等級者。因此,我的上司費蘭度無法參與我和尼奧之間的決鬥,我將孤軍作戰,直至戰勝尼奧,或戰死為止。這是我的第一次決鬥,勝算很微,假如無法打敗尼奧,我另有救回小佩的後著,代價是一點點的付出和犧牲,我相信是值得的。

為了進入住宅大廈,我隨意編了一個找朋友的爛理由,成功騙過當值的管理員,他露出寬容的微笑,沒有半點戒備心,打開大門讓我內進。他著我在訪客登記簿上寫下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作簡單記錄便可,我二話不說的填上虛假資料,他未有加以查證,處事馬馬虎虎,這個年代的大廈管理員果真是白混的。不過,我還得感謝他為我節省了一些寶貴的時間。

不幸的是,唯一的一台升降機出現故障,並需等候維修,我猜這是尼奧的主意,企圖拖延時間,讓他可以輕鬆的完成整個吃食過程。可惜,他只是個少年,心思顯得不夠縝密,沒有考慮自己的對手很有可能是個異人。是異人的話,只需要集中精神,增強護身的凌氣,跑二十層樓梯也成了一件易事。

我僅僅花了一分鐘,已經到達大廈天台,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打開鐵門,怎料到迎接我的卻是一個絕然不同的場景,是尼奧的另一種法力「創造幻景」,我真的看得傻眼了。這裡是他設計的幻想空間,一旦步入天台範圍,便會看到一片虛幻假象,是一家西班牙小酒館,店面不大,布置尚算典雅,燈光被人刻意調成昏暗,彌漫詭異的氣氛,似是一片危險的陰影。試想像在鬧市之中找到一家餐館,卻發現內裡沒有半個客人,自然會對這種陌生環境產生懷疑,不安感隨之湧現。

「終於來到了嗎?忠於光明的凌盜者,我先作自我介紹,我是尼奧,是依附黑暗的尼奧啊!」少年染了一頭金髮,自信十足,年齡估計為十八歲。個子不高,身形瘦小,一身嘻哈打扮,分別是鴨舌帽、大T恤、垮褲、破舊運動鞋、粗鍊子。看到尼奧的樣子,我禁不住暗笑起來,我們的生活圈子似乎大不相同。

他續說:「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歡迎光臨我的酒館!」

「哈哈,不如先在你面前幹她一回,然後把你捆綁,讓你親眼目睹我怎樣在凌界內吃食她的記憶,包括你們的所有共同經歷,令她徹底忘記你的存在。然後,在你面前吃食她的身體,一塊跟一塊,緩慢的、優雅的、享受的。我打算先從四肢開始,接著是身體和內臟,最後的是頭部,這是我給你的優待,讓你擁有更長的時間去欣賞她痛不欲生的表情。」面對尼奧的胡言亂語,我選擇了沉默。

「凌盜者,這些都是我對你的恩賜。吃掉她之後,我會成為第三等級的異人,然後狠狠的把你轟上天堂,可惜你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因為她是個凡人,死後會下地獄,哈哈……」尼奧發出狂妄的大笑,我不了解他和凌盜者之間的仇怨,幾段說話卻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年輕的他不可能如此癲狂。

「我是桑比,你絕對不會得逞!」我挺直身體回應,更向前踏出一大步,這代表我的勇氣,決意向他挑戰,是異人之間的一對一決鬥。

坐在尼奧身旁的人就是小佩,她已經被尼奧所催眠,把身體挨靠到尼奧胸膛,尼奧緊緊的擁著她,放肆地撫弄她的乳房,輕咬著她的嘴唇,目睹此情此景,我終於按捺不住,真的被他惹火了。

「我誓要阻止你,別動她分毫!」我急步跑到尼奧身前,毫無保留的用右手打出一拳,不偏不倚地擊中他的一張臭臉。我攻其不備,一下突擊把尼奧打倒地上,挫其銳氣之餘,更令小佩脫離他的控制。

小佩眼神迷離,但相信她還未失去憶,身上持有兩件輔助法器的我,法力獲得暫時的提升,感應到尼奧仍然承受著詛咒的痛楚,他還是個第二等級的異人,和我力量相當,渴望吃食人類來換取升級的機會。

「看著我……」是尼奧的腦波,他嘗試施展法力「催眠術」,由於等級的差距,我自然地受到腦波牽引,朝跌倒在地上的他一看。

「咦?」尼奧神色詫異,驚恐萬分。

我趁這個難得的空檔取出另一件法器銀戒指,迅速套在小佩的食指上,根據費蘭度的說法,這件法器專為凡人而設,是第二等級的銀戒指,作用是中斷和異人的凌界連接,除非尼奧是個第三等級的異人,才可以繼續維持聯繫,對抗戒指的法力。

「看著我……」尼奧再次透過腦波,作出引誘,他還未發現問題出在那個地方,我架起的是一副具有反射能力的眼鏡法器,可憐的低智慧吃屍族遇上了無法想像的難題,一下子,他的最強殺著催眠術竟然失效,他被嚇得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你的法力經已經失效,無計可施,無路可逃。」我簡明地指出他目前的處境。

「是嗎?真的嗎?恕我不能認同你的說話,只有一級的你,還活在我的幻景之中呢,哈哈!」尼奧還沒有死心,竟然想到利用整個幻景作為攻擊武器,小酒館內的餐具、擺設、各式各樣的紅酒、白酒、烈酒,在他的指揮下,全數飛向我方,這不是一般的攻擊,而是一場可惡的暴風雨,目標是我和小佩。我擁著神智不清的小佩,用背部擋住尼奧的攻擊。不消一會兒,身上每一個地方都被刺穿,留下無數破洞,鮮血和酒精混合成一股噁心的味道,小佩卻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真不合時。

「康康,是你嗎?」小佩喚著我的暱稱,是專屬於她的。

「嗯。」我忍受著身體的痛楚,強擠出一個笑容。

「哎呀,你滿身都是血啊!這裡是那裡?那個人又是誰?」小佩哭著道,她緊張地擁著我,似乎想不起在會客室被尼奧催眠和擄走一事。

「不要緊的,你先睡一會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用著溫柔的目光,凝視小佩的雙眼,由於我沒有尼奧的催眠術,只好使用最簡單、最原始的方法,用力一劈,把她擊暈。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的舉動還是很有凡人的感覺,是個幼嫩的異人。

「凌盜者,你是完全無法阻止我的離開。」吃食行動失敗,尼奧意圖逃走,單看今次的一對一決鬥,等級差距起了決定性的影響,他把我打至重傷,順利全身而退,依然是決鬥的贏家。幸好,我是個異人,即使身負重傷,也不會這樣兒戲的死去,在回到公司後,只需要待在療傷浴池一段時間,如無意外是兩個星期,我將會完全康復。

「桑比。」是腦波,是費蘭度的腦波。

「我對你施展了共情術,你不必說話,剛才發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現在的你處於劣勢,但還未絕望,我們絕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必須完成捉拿尼奧的任務。」

可惡的費蘭度,恃著身份和地位,擅作主張的向我施展法力。更可惡的是,他把話說得莫名其妙,我的等級不但比尼奧為低,而且沒有任何攻擊法器在手,他說什麼反勝,實在是談何容易。

費蘭度續道:「你成功阻止吃屍族的吃食行動,已經升上第二等級。不過,你立即受到尼奧猛烈的幻景攻擊,所以仍未察覺升級一事。現在是時候了,馬上進入凌界,觀察氣牆上的變化,領悟命運送你的第二種法力。重要的話已經說完,不要輕言放棄,拜託了!」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都了解,所謂「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竟然忽略了升級一事,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成為第二等級的異人。

我再次走進自己的凌界,盤腿而坐,嘗試觀察氣牆的變化。我閉著眼睛感應,知道它在跳動、在表達,氣牆是一幅森林美景,給我一種平靜悠閒的感覺,經常撫慰我的心靈,是一片難得的寧靜。我懂了,注意到它的改變,油畫的下方添上了一道清澈的小河流,雖然不起眼,卻是自然的存在,沒有半點違和感,使它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畫。

眨眼過後,我決定跳出凌界。

我勉強支撐身體並站直起來,把小佩揹在肩膀上,沒有半點遲疑,沒有絲毫畏懼,抬頭看到的是尼奧驚訝的表情,他不斷張開嘴巴說話,動作有些誇張,我未有聽進耳內,我忽略他的聲音,無視一切猛烈攻擊。儘管身上的傷口持續流血,滿身傷痕,氣息越見虛弱,酒精每一秒都在灼傷我的皮肉,折磨我的意志,但我開始習慣這種肉體上的痛楚,忍耐力也同時獲得提升。

不論尼奧或我,都無法預計接下來的結果,我只是鼓起勇氣,放手一搏,沒有實際的把握。現在的我是第二等級,獲取了第二種法力,我不了解施展法力所帶來的效果,將會激起那一種作用,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緩慢的腳步把我帶到尼奧身前,向來是意志堅定的人才能擊敗強敵,是時候分出勝負了,依附黑暗的少年尼奧。

「尼奧,天台的小酒館,這個由你創造的幻景,該消失了。」我微笑說道。

尼奧一臉惘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似乎察覺到形勢的逆轉。我的法力對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詛咒的痛楚開始吞噬他,他的喉嚨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這是每年一度的痛楚,我能夠了解的,不論是凌盜者還是吃屍族,永遠被詛咒所纏繞。

限期已到,尼奧無法吃食小佩的身體,甚至是記憶也嘗不到,他會被送上天堂接受審判,降低一個等級,掠奪一種法力,詛咒是異人們的命運,誰也無法改變既定的安排,他只好聽天由命。我為他感到痛惜,假如不是受到黑暗一方的啟蒙,他很有可能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我們異人無法改變過去,他選擇了黑暗,將會繼續依附黑暗。

第二種法力是「法力抵消」,在一公尺範圍內,消掉對方所有法力。

孤注一擲,終究是成功了,我為之鬆一口氣。

接下來的善後工作,包括稍後對尼奧作出的徹底調查,將由費蘭度和沙文負責,我只需要揹著小佩,離開這個曾經是小酒館的天台,那是一種美妙的法力,單憑想像創造出一片逼真的虛幻境地,尼奧更機智的利用幻景中的物件向我進行攻擊,他差點成功。看著熟睡的小佩,我慶幸她依然是個單純的凡人女生,過著無憂無慮的簡單生活。我由衷地希望回到過去,回到我和尼奧還是凡人的時候,可惜的是,我只懂得回瞻過去,重看過去的片段,卻無法演出一個不同的版本。

沙文日記

這宗事件既不協調,也不妥當。

費蘭度要我單獨進行調查,找出尼奧吃食張曉佩的起因,可是,那個孩子完全沒有可疑。他曾經吃過一個人,是個垂死病人,那個人和我們凌盜者扯上不關係。表面上,他沒有吃食張曉佩的動機,而黑暗一方的大人物狄米爾更不會讓自己的手下任意妄為,破壞兩方勢力的平衡。

凌盜者一直囚禁著尼奧,由於調查的需要,我每天都會和他見面,透過朋友般的交談,知道他本性不壞,投靠吃屍族大概是出於無知。我得到他的允許,觀察了他的氣牆,和桑比所形容的差不多,充滿年輕人的活力,看後使我著迷。因此,我對他看法從懷疑漸漸轉變為信任。

沒錯,光明與黑暗兩方對立,矛盾的是,我們都是異人。

事件中最大的謎團和尼奧有關,我借用費蘭度的法器「鍵盜」讀取他的記憶,發現當中有著一小片空白的部分,斷斷續續的、莫名其妙的,有理由相信他的記憶被人故意刪除。

尼奧,大有可能只是一顆棋子,是先發的第一顆,有某個人或集團企圖利用棋子,影響兩方之間的友好關係,破壞我們長久的平衡。

最後,我用法力結束一切,花掉十五分鐘,靜悄悄的看透尼奧的身體和凌界,終於有所發現。我發現一股神秘的凌氣依稀存在,很微弱,比黑夜中的燭光薄弱,比凡人的生命渺小,只有等級比我們高的異人才可以把凌氣隱藏至這個境界,即使是領導級的人物,費蘭度和狄米爾也無能為力。

調查告一段落,那孩子最終獲得釋放,我們未能蒐集足夠證據,無法證實吃食事件是由他一手策劃。在過去的一星期裡,也就是囚禁期間,我漸漸相信他的人格,沒有別的地方比凌界更能了解一個人的真面目,那孩子的最大過錯,是每個人都曾經犯過的年少無知。

作個簡單的總結,凡人張曉佩差點成為遇害者,凌盜者桑比需要待在療傷浴池進行治療,吃屍族尼奧失去一種法力和一個等級。

真正的威脅尚未降臨,在光明與黑暗兩方之中,難道只有我一人發現這些被隱藏的線索嗎?還是兩位領導所知的比我為多?看得更透徹呢?

我深信不疑的一點是,我們兩方都是異人,追求的是長久的平衡。

日記寫於尼奧被釋放那天。

沙文

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狼狼》

第十章:嘴饞毛蟲

對我而言,小芙是個陌生的小女生,年紀輕輕,看來不足二十歲。在咖啡室,在我們三個人之中,阿理和我一直交談,小芙一直把玩桌上的空膠杯,偶爾吸吮杯中逐秒溶化的冰水,這屬於她的無聊,用來打發時間。這個情景使我想起當年的三人行,我們的少年時代,有阿理、海澄、我,有過快樂難忘的好時光。

這個午夜,換上一個小芙,阿理和我已經是四十歲的中年人,青春不再,時光溜走得既急且快,我仍然記得十八歲前的往事,相信阿理也忘不了那些年和事。我看著言談舉止皆活潑的小芙,雖然長得不像海澄,卻同樣擁有一張標致的臉,對待阿理的態度同樣是老實不客氣,怪不得阿理會把她帶在身邊,風格有異的小芙可能也會令 他憶起海澄,內心湧出一股悲慟。

我點頭認同阿理的話,同時承認自己的狀況絕不正常。

我們的坐位面向外面的行人道,僅有一道 玻璃牆作分隔,我偷看那片玻璃,看到那個反映出來的自己,那張臉的確有六十歲,如小芙所言,甚至是七十歲,一頭斑白、滿臉皺紋、神情憔悴,我開始接受不到如此蒼老的一個自己。我有找回青春的衝動,所說的並不是小芙正擁有的雙十年華,就算是四十歲、五十歲的外表也好,給我多一點活力,給我重新掌握人生也好,我會因此而心滿意足,露出會心微笑。

唉,我長嘆一聲,想向身旁的兩個人表達孤獨的內心世界。好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向別人打開心窗,我明白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很久不見的阿理雖然是狼人,但絕對值得信賴,他帶在身邊的小芙看起來也是個善良的小女生,我應該放下多年顧忌,勇敢向他們坦白。

阿理注意到我表情猶豫,他嘗試打破沉悶局面,站起並走到櫃檯。站崗的職員剛好回來工作,阿理立即買下三杯鮮奶咖啡,在那邊付錢,挨在櫃檯等待片刻,然後一臉輕鬆的捧著三杯咖啡回來,杯子不斷冒煙,咖啡是新鮮炮製、熱烘烘的,為我們帶來一陣暖意。

雨還在下,氣溫驟降,快餐店裡的溫度大概維持在二十至二十六度之間。在坐下的十分鐘後,我的身體開始發冷,鮮奶咖啡來得及時,小芙也為此流露出滿足的表情,她喜歡手裡的咖啡,我也是,更喜歡久違了的溫暖。

我感動得眼泛淚光:「謝謝你,阿理。」

「不客氣。」阿理回應。

我們各自提著屬於自己的杯子,溫暖的感覺由手指頭傳達內心,也從嘴唇直達腦部。多得一杯咖啡,我的精神恢復不少,在平日的這個時分,我應該在床上睡覺,不然的話,我會拼命回想,想得頭昏腦脹,想得哭喪著臉。現在,接近午夜的三點鐘,稍後將至的便是清晨,我不但沒有躲在家裡 ,而且和兩個友人一起喝著鮮奶咖啡,感受著久違的友情,還有成長後、投身社會後難得的快樂。

除了阿理和海澄,我再想不起任何和朋友 有關的記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 開始,我的記憶不斷流失。有些時候,就算花掉一個晚上,也不能想起往事的詳細,是由於我正在急速衰老吧?我擁有這副身體四十年,卻無法給 出一個解答。

我放下咖啡杯,然後說:「剛才,我想問兩件事,第二件事情是我想知道過去的那些年來,阿理忙的是什麼?」

阿理依樣放下咖啡杯,臉帶微笑說:「我搬到狼人族的地方,學習控制難馴的力量。然後周游列國、四處流浪,最後繼承父親,當上狼人族的領導,這就是過去多年生活的縮影。」

我滿意阿理的回答:「這樣很好,我對十八歲後的你幾乎一無所知 ,現在能夠知道老朋友的過去,那些生活似乎很不錯。」

這個時候,這種話題,小芙搭不上話,她或許覺得這種老朋友式的敘舊並不有趣。她提著咖啡杯,把嘴唇貼住杯子邊沿,偶爾喝一小口咖啡,偶爾觀察外面的行人道。沒有途人經過的街道顯得格外冷清,我隱約看到一些故事,她的臉上殘留著寂寞的痕跡。這個小女生不簡單,表面上天真爛漫,神情裡暗藏唏噓,她也有過屬於自己的經歷,過著與眾不同的人生。

阿理續道:「狼,既然如此,你也要把自己的故事簡單說一遍。」

「想知道那部分?」

阿理說得直截了當:「你想找回嫂子,那就告訴我關於 嫂子和孩子的部分。」

我沉默下來,不是支吾以對,而是依照阿理的意思,拼命憶念所有老婆和藍的關於。憶起眾多往事,剩下模糊的大概,內裡的細節和對話,一點都想不起來,我想得很苦,臉上肌肉扭曲,表情變得痛苦,阿理沒有說話、沒有催促,安靜的關注著我的狀況。他呆滯地提起 咖啡杯,我苦苦回想十分鐘,他也提著杯子十分鐘,沒有喝過一口,我知道他在精神上支持我,和我共渡難關。

分分秒秒流逝,我感覺到記憶力逐漸被削弱,對所有事物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即使 是身旁的阿理,我好像記不起他一直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也是我認識的友人嗎?還是……是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幹嗎,我會來到這家咖啡室……

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緊緊抱著自己的頭部,越來越用力,記憶被削掉的痛楚不斷湧現,這種劇痛不單出現在肉體上,情形就如有一條嘴饞毛蟲不停在我的腦內進行蠕動,然後一口接一口肆意吃取我的記憶,我頓時感到全身缺乏氣力,沒多久,我抵受不住,索性把頭部和上半身都伏在桌上。

就此昏睡過去,想像出來的毛蟲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活動,牠繼續吃取我四十年人生的記憶,我開始習慣這些痛,感覺如被螞蟻咬到一樣,出現一陣陣痕癢、一瞬間的麻痹,我知道自己走進了意識的空間,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望不見光明的無盡黑暗,那是一處連一盞街燈都沒有被掛上的地方。我嘗試尋找自己的影子,但遍尋不果,差點忘了沒有光便沒有影的道理,連小孩也懂的常識,我都快要記不起來,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終於尋回最簡單不過的道理。

記憶流逝的同時,我也意識到何以一下子便習慣這種「毛蟲之痛」,原來過去的那些年來,幾乎每一天也出現相同的感覺。有些時候,一天會有幾次嚴重的痛,有些時候,只有頻密擾人的輕微痛楚,我終於明白自己在多年間,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習慣了流失記憶,記憶變得零碎,往事的細節也忘記得一乾二淨,我搞不懂到底誰在作怪,只知道那個人可能想刪掉我的一切記憶!

記憶不就是一個人的所有嗎?

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我放棄尋找出口,我似乎打算讓自己繼續沉沒於只有意識的空間,我忘記何時作出這個決定,這裡沒有時鐘、手錶、手機、沙漏,我找不到所有提示時間的機器,甚至忘記自己是陷入只有意識的困局中,抑或……我是故意躲進這裡,作為逃避現實的防空洞。

直至一道光線穿過我的眼皮,撞擊我的瞳孔,一直身處黑暗空間的我並不享受無緣無故闖來的光線,堅持緊緊的閉著雙眼,寧願躲在那抹黑暗當中,決不回到真實世界 。

「狼,醒來吧。」

這是麥格理的聲音!

這個人……是我多年以來,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在腦海中仍然有著他的印象,而且十分深刻,我知道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應該睜開眼睛去望他一眼……

不過,阿理怎麼會在我的地方?在我的身邊?

我們多年不見,因此,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打開眼睛,暫時放棄那個黑暗的意識世界,發現自己身處一家咖啡室,伏在一張圓形木桌上,右邊有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一頭凌亂的黑色長髮,身穿一件殘破的舊背心,他肯定沒有細心整理自己的造型;左邊,近玻璃牆的坐位,有一個睡眼惺忪的短髮小女生,沒精打采的,架著眼鏡,瞇著眼的樣子淘氣可愛,年紀應該只有十多歲,擁有一張青澀的臉,配上精緻的五官,是個可人兒。

右邊的男人再一次用力喊我:「狼!」

原來男人真的是麥格理,難怪聽到他的聲音時,立時出現一種熟悉的感覺,不過他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多年不見的他還是保養得宜呢。

左邊的小女生?

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刻意去想,因為勉強想下去,稍作休息的記憶毛蟲可能會受到外來刺激而再次活躍起來。第一時間,我猜她是阿理的女兒,可是一生只愛一人的阿理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又好像不合理,所以她應該只是阿理的友人。到此為止,不多想,不多猜,用最省氣力的方法壓抑毛蟲。

我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說:「阿理,怎麼你會在這裡?怎麼我們又會在這裡?」

阿理誇張地瞪眼,一臉茫然的望著我,好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嘴唇展示著誰也看得見的顫動,就如驚弓鳥,遭到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久久不能平服 。他的右手提著空空的杯子,沒料到他的手也在劇烈抖動,杯子逐漸脫離他的手指,然後,我眼睜睜的目睹它應聲墜落,一連串的畫面就如慢鏡般播放,直至跌成散滿一地的粉身碎骨。

我望著表情惶然的阿理說:「阿理,到底怎麼了?」

左邊的小女生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爺爺,你的樣子……」

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狼狼》 第九章:蒼老得很

《狼狼》

第九章:蒼老得很

恢復原形的阿理向通話另一方的小芙說:「很快,多給我五分鐘。」

沒有說一聲再見,阿理立即掛掉電話,把目光轉移到表情呆滯的我臉上,我被嚇得張口結舌,他手臂一伸把我扶起,神色自若的笑說:「狼,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什麼……原來……你真的是頭怪物……」

怪物二字沒有激怒阿理,反過來,他保持著誠懇的笑容,滿不在乎地說:「對啊,我是怪物,我是狼人,所以在愛琴海的那一夜,我為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沮喪。簡單說說,狼人如一種病毒,我曾經是狼人病的帶菌者,在快滿十八歲時,突然病發,無可奈何的成為了狼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

再次回憶過去,那一家酒吧,那一個午夜,那一個年輕的阿理。情景歷歷在目,假如這便是真相,那麼當晚發生的事情已經可以解釋得合情合理。這一晚,身處寂靜天台,我並不懼怕狼人阿理,誠然相信身旁的老朋友,他絕對不會吃掉我,這不是僥幸的死裡逃生,而是朋友間的互相信任。

想到這些事情,我的心情倒是輕鬆不少,如放下心頭大石,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哈,難怪你可以一腳踩破地板。」

阿理不以為意:「那只是很初步的力量,當時我還未學懂控制狼人力量,現在的我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說畢,他拉起身穿的舊背心,展露誇張的腹肌,如此健美的身材只有短跑好手或健美先生才配擁有,我大開眼界。

本來還想再問下去,關於狼人的、阿理的,不過他卻搶先一步:「邊走邊說吧,小芙在快餐店等我們,她已經等得不耐煩,女人真的很麻煩,就算是小孩子也是這樣子麻煩,快點動身吧!」

我們取得共識,立即離開唐樓天台,鐵門快被關上的一刻,我回望天台一眼,垃圾的臭味固然使我印象深刻,但阿理才是天台裡的主角,他擁有驚人的身份,變身成狼人的過程叫人拍案叫絕、畢生難忘。哈哈,老朋友竟然是狼人,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在三言兩語間,我明白他不再在意自己的身份,想多一點,他可能一直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不以自己是怪物而自卑,活得比我逍遙自在太多。

撫心自問,以上的這些,我真的可以清楚記下來嗎?

當再次用力回憶過去,很有可能把這些經歷忘得一乾二淨,我不能給出肯定的答案,害怕忘記,害怕失去記憶,曾經發生的事情轉過眼變得陌生,感覺好不自然、好不協調,感覺到生命的沙逐漸逐漸的流失。

外面的雨下個不停,我嚷著要回家拿傘,阿理堅決說不,他沒有交出任何不提傘的理據,只是出手阻止,堅持同一句話,就是「不需要」。然後,他再次變身成狼,擅作主張的把我放到背上,揹負我,從天台往下跑八層樓梯,走到半路中途,搖搖晃晃的,我又開始想吐。阿理果然是頭怪物,雖然我長得瘦小,但始終擁有正常成年人的體重,他揹負我跑到地面,依然面不改容,沒有氣嗆,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怪物、狼人。

雨勢持續加劇,細雨不再,偶爾還聽到幾聲雷響,當了四十年人,我明白這場雨不會在短時間內結束,可能到明早才會停雨,我了解,因為記得先前的一個星期裡都沒有下過雨。抬頭仰望烏雲密布的夜空,一層疊一層遮蔽月光,我按捺不住內心的不安,再次提議:「還是回家拿傘吧。」

阿理堅持己見,斷然拒絕:「不用!」

在沒有途人經過的街道上,阿理化身狼人,把我拋到背上,示意我要好好抓緊他,強調接下來的速度將會快得驚人。起初,我當然有些懷疑,以為他在誇讚自己。結果是我錯了,不消兩分鐘,我們已經抵達那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一般來說,用雙腿走這段路需時約十五分鐘,變身成狼的阿理只花了不足兩分鐘,而且他還揹負著我,他再一次教我驚訝不已。這一夜,麥格理彷彿成為了不可思議的代名詞。

阿理在一瞬間變回人形,向我說:「狼,到了,就是這裡。」

我掩飾不了內心的震撼,茫然說道:「這未免太快了吧?」

阿理顯得胸有成竹,笑說:「哈哈,快嗎?我還可以跑得更快……不過,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外面下著雨的,再站在這裡會弄濕身體。」

給阿理這樣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身上竟然未有沾到半滴雨水,狼人的跑動速度飛快,連雨水都不可能把我沾濕。我雖然大吃一驚,但沒有坦白想法,要不然,這位老朋友會取笑我是頭無知的井底蛙,小小事情便大驚小怪,對狼人來說,這是微不足道的吧。

在平常的午夜,快餐店裡客人不多,只有幾個年青人緊緊握著手提遊戲機,他們不客氣地盤坐在膠椅上,全神貫注於虛擬遊戲世界裡,不曾察覺阿理和我的出現。阿理的視線轉移到附屬於快餐店的咖啡室,我也望向同一個方向,即是我們的右方,那裡只有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小女生,束著一頭清爽短髮,架著黑色眼鏡框架,有趣的是,框架內未有鑲嵌鏡片,又大又圓的眼睛顯得更為突出。她身穿一件很隨意的淺黃色T恤,一條淺藍色牛仔短褲,還有一雙布鞋,這個人肯定是打過幾次電話給阿理的小芙。

這樣的估計完全正確無誤。

阿理步往小女生那邊,同時間,她也注意到我們的腳步聲,先望向阿理,點點頭,再察看到緊隨其後的我,再作一次含蓄的點頭,大概這就是她一貫使用的打招呼方式。

事實上,這個小女生一點也不客氣。

「麥格理,你遲到了!」小女生指著右手所佩戴的白色電子錶,同時埋怨阿理,直呼其名。

阿理臉帶歉意的說:「小芙,這可不是我的錯啊。是這個人,他硬是不相信我的話,硬要我做些事情去說服他,結果我們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

阿理口中的那個人自然是我,害他花費唇舌,我頓時不知所措,只好望著眼前兩個人發呆,不曉得回應些什麼才恰當,我向來不善辭令,說什麼也緩和不到氣氛。

第一次和我見面的小芙卻說:「這位爺爺,不用客氣,先坐下吧。」

我詫異得差點倒下來,用懷疑的語氣說:「爺爺?」

阿理取笑:「嘿嘿,你的確是蒼老了一點。」我默不作聲,無奈坐下。

我們各自坐到淺啡色的單座位布質沙發上,圍繞一張圓形木桌,桌上只有一個膠杯,剩下幾片冰塊,看來小芙在等待期間,已經把飲品喝得一乾二淨。無奈感持續,驅之不散,被人喚作爺爺是我的第一趟。我的確瘦小,也的確是滿頭白髮,看上去不健康、不開胃,但一直以為自己的外表只是比真實年齡老十年上下,極限是十五年吧。

怎麼這個陌生的小芙會喚我爺爺?

唉,這種感覺真個教人難受……

阿理注意到我的不妥當表情,微笑說:「不要介意,小芙是個白痴,是個腦殘,經常愛亂說話的。」踐踏別人來維護朋友是件常事。

小芙嘟嚷:「麥格理,不要這樣過分,我才不是什麼腦殘啊!」

我插話:「其實,我有兩個疑問。」

阿理和小芙異口同聲:「隨便說。」

這個下著雨的午夜著實有過太多驚奇,這一次,我沒有再給他們嚇住,遇上這對甚有默契的一老一幼,感動雖有,震撼卻不大。

我繼續提問:「首先,看外表,我真的長得很老嗎?」

小芙含蓄地點頭,阿理臉帶微笑說:「對了,在你家的時候我已經想說這件事,只不過不知道從何開口,到後來又忘了。總之,我也認為你長得很老,坦白說,我覺得你已經像個六十歲的老人。」

小芙更正:「是七十……」阿理迅即掩著小芙的嘴巴,不讓她胡說八道。

「小孩子可不要亂說話啊!」

我禁不住嘆息,沒精打采的伏到圓桌上,萬般無奈說:「我可能生病了……」

「生病?什麼病?是什麼衰老症嗎?」阿理好奇問道,我也視之為關切的慰問。

我陷入苦思,對於是否坦白真相,感到猶豫不決。一會兒過後,未有經過深思熟慮,純粹的憑直覺行事,勉強組織出一句說話:「和老婆一起的不久後,我不斷的老下去……」

小芙忽然用力推開阿理的手,神情流露出一絲天真,她打斷我的話:「這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們每個人在每一天都會老下去的,難道不是嗎?」

神色凝重的阿理卻吐出一句:「他的情況並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