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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日 星期四

短篇《夢中人》


短篇《夢中人》

  
  改變了髮型,是清爽帥氣的小平頭,身上西裝的檔次也提高了,又命人把辦公室重新裝修了一遍,現在的裝潢豪華到不得了;男人甚至有了搬家的念頭,計劃花錢搬到僻靜的郊區別墅,儘量遠離城市的繁華喧鬧,只因人多的地方會導致心理壓力增加。
  可是,怎樣努力也好,事情和心情都起不到什麼變化,憂鬱的氛圍總是不願散去。一切的表面都很美好,他擁有一家平面設計公司,規模不大,但擁有不錯的發展前景,生意源源不絕,被業界評為極具潛力。
  剛滿三十五歲,五年前奉子成婚,藉著妻子的人脈,男人發展起他的事情,創立了屬於自己的公司,並以自己和妻子的洋名起名。他心裡明白,要是沒有妻子各方面的幫助,直到如今,他仍然會是業界裡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豈有可能擁有今時今日的名譽地位。
  然而,在男人心目中,那只算是一場政治婚姻。
  男人並不愛她,即使她外表端莊美麗,談吐大方,舉止優雅,系出名門,更為他誕下一子,但男人真的不愛她。懷孕是一場意外,婚姻是一場沒句點的表演,他討厭不斷作出虛偽的演出,渴望脫離妻子的控制……許久許久。醜惡的真相是夫妻各有各的社交圈子和生活,兩人關係鬧得很僵,在人前假裝恩愛,私下卻放棄了溝通,一開口便只剩下埋怨。
  這是設計公司老闆的房間,有人故意把大門鎖起來,裡面鴉雀無聲。西裝筆挺的男人在辦公椅上沉思,他喜歡思考,靜下來,透過沉思來尋找答案,以及解決問題。這一次,他好像遇上了一道無法解決的難題,整個上午也在發呆,沒有處理過公司的事務。
  為了一個夢,或一些夢,或一個不清楚身份的陌生人,甚至是個從來不存在的虛構人物,他試著把一個個模糊的畫面串聯起來,用筆逐一列出事件,構成一個不太實在的故事。
  下午一點鐘,男人有了決定,把較重要和急切的工作交託下屬,給自己半天假,駕車前往另一個城市。他隨身帶著身份證、信用卡、手機,此外,還有一隻與自己形影不離的鋼帶手錶,伴隨已有十年之久,只因那是母親的遺物,提供了一定的安全感,同時提醒他母親走了十年。
  當汽車遠離了繁忙的市中心,駛上前往B市的高速公路,男人啟動了車內的自動駕駛系統。他再次拿出了紙筆,試著補充那份看起來有點淩亂的筆記,希望進一步接近真相。跟別人一樣,他從小到大都在睡眠期間作夢,幾乎每一晚都會作夢,不同的是,那些夢總是描述著一個陌生人的生活,活像一場「真人SHOW」。裡面用上了第一身視點,是那個不認識的人的種種,這情況並不常見。
  在離開辦公室時,男人早把手機設定為靜音模式,有些人嘗試聯絡他,大多與工作有關,他故意撇下A市的一切,包括那個或正與別人談情的妻子,她今天沒有聯絡過丈夫,甚至還不曉得他的半天假。車程中,男人思路清晰,釐清了先前困惑不解的地方,把那人的經歷順著時間重新排列,大功告成之時,他又寫下一道標題——「拯救那不一定存在的朋友」。
  朋友,是男人對那人了解透徹,他認為把這種特殊關係稱作朋友也不為過。但同時他心裡感到孤單,多年來為了發展事業,他唯有扮演一個處事圓滑、甚懂人情世故、健談幽默的外向男子。因此只有裝備夠厚的裝甲,才能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佔一席位,除非甘心去當一個沒出色的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連成家立室的資格也一併喪失,淪為社會中的寄生蟲或毒瘤。
  事實上,他原來的個性絕非如此。漸漸地,他在每個人面前演著戲,工作伙伴也好,公司客戶也好,妻兒也好。為了讓一切表面的美好延續下去,他偽裝成絕世好男人的樣子,兒時成為畫家的夢想早就糊掉,他曾經想要周遊列國,想專心作畫,只是現實所選擇的路卻是背道而馳。
  車外景物稍縱即逝,彷彿是另一場夢,就如有人稱醒著的世界也是另一個夢境。男人多麼希望一直過著的人生是一場夢,清醒的他仍然為著兒時夢想而努力,去當一個別人眼中潦倒的藝術家,沒必要為了生活享受而白白讓自己變得面目全非。
  這是一場賭博,花費半天假和五小時的車程,是為了證實夢中人的存在,並設法阻止那人在寂靜無人的海邊自殺。透過夢境的視點,男人見過她纖幼的雙手,與及一些樸素的女性衣服,他心想,那人大概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生吧。
  同樣孤單的女生多次走到海邊,起初只是散步的習慣,後來因為教職工作上的困擾,竟萌生輕生的念頭,多次站到危險的石壆上,幾乎就要跳下去,但最後仍能懸崖勒馬,每一次都保住了性命。
  可是,近月來她在工作上處處碰壁,更遭到同事們的排擠,她自殺的念頭愈來愈強烈。男人也有了心理準備,將要與她一起經歷死亡,甚至到了昨夜,他夢見女生最後真的一躍而下、墮進海裡,生死未卜。他清楚那是一個預知夢,所有的夢境都比他的真實生活快上一天,這是從彩票結果、新聞報導、電視節目、節日活動、體育競賽等各方面所得知的。
  換句話說,只要他願意到B市走一趟,要阻止女生自殺還是有可能的。大前提是,在真實世界的B市裡,真的有著一個企圖自殺的女生,若能阻止她輕生,這自然是個最理想的結局。假如女生並沒有真的存在,夢中人或只屬於男人的一些心理反映,那麼他也沒有什麼損失,只是白走一趟罷了,更賺到了難得的半天假。
  另一方面,男人此行還有一個目的,是打算真的賭一鋪。他的生命並不如意,比夢中人好不了多少,雖不至於要馬上了結生命,但扮演完美男子的壓力並不好應付,他也需要一位特別的朋友,能夠明白他所經歷的痛苦,傾聽他的心事,接受真實的他並不完美,而且充滿缺點。
  既然他能夠夢見女生的一切遭遇,也許他們的連結是雙向性的,她也可以透過夢境觀察他的生活,包括工作和家庭方面的難題,還有念念不忘的作畫夢。他心裡盼望對方也能視他為朋友,兩人有著一段平等的關係,成為互相體諒和支持的朋友。
  五小時過去,駕駛系統把車子停放在海邊的戶外停車場。上一次踏足B市是十歲那時的故事,男人記得自己到過同樣的海邊,是母親牽著他幼小的手,沿著海邊的慢跑道散步,欣賞平靜的水平面,還有對岸的高山景致。那些溫馨的畫面歷歷在目,他有了落淚的衝動,他多麼想念因病離世的母親,但他不曉得誰人樂意當他的聆聽者,試著分擔他的心情和懷念。
  事過境遷,受城市發展計劃的影響,大量人口遞移到新市鎮居住,海邊一帶人口驟減,而且政府也沒有將此地發展為旅遊景點的打算,任由它被時代所淘汰。如今海邊不再熱鬧,有別於男人的回憶,卻跟夢中所見的場面完全吻合,這是個不錯的訊息,表示那些夢其實十分可靠。
  黃昏六點鐘,夕陽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海平面照成了一片金色,是傳說中的黃金海洋。面對這自然美景,這一幅千年不變的圖畫,有人訴說著生命的無奈,有人鼓勵自己勇敢向前,有人為著一些沒根據的夢來拯救一個沒關係的人。在同一片土地上各有故事,各為前程奔波。
  男人拿著筆記,腳步急快,根據預知夢所示,他要在天黑前找到女生,他無暇欣賞那片黃金海洋,只顧走著熟悉的路線。海岸線彎彎曲曲,與夢中女生的散步路線吻合,與童年的記憶也非常接近,是十歲那年媽媽帶他走過的一段路。最終他會到達海邊的盡頭,也就是夢中女生輕生的地點,原來根本就是同一個地方。
  心情非常複雜,男人既期待在夕陽下見到女生的背影,也害怕對方真的做出什麼傻事,也有可能根本不會遇上別人,他最終將孤獨的欣賞日落美景。
  由於心裡著急,只走了十五分鐘的路,他已經弄得滿身汗水,海邊的盡頭是一個小型碼頭,於多年前已經停止運作,早已變成要一件不亮麗的裝飾品。儘管如此,碼頭前方的空地也有過一段風光的日子,無數遊客曾經在此地停留,放鬆心情,跟朋友閒話家常,一同呼吸有別於繁榮城市的清新空氣。
  男人腳步猶豫,不太敢踏入那片廣闊的空地,眼睛告訴他,石壆旁邊真的站著一個女生,有著一頭長直髮,身穿一條風格低調的碎花長裙,她可能就是夢中人。男人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容貌,夢境的視點一直也是第一身的,男人見過他的雙手、小腿、裙子,從來不知道她到底長成那個模樣。
  縱使不太肯定,男人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表現得戰戰兢兢,原因是真實的他非常內向,不善於結交朋友,那個所謂的完美男子只是偽裝出來的,純粹是因應工作需要而產生,是個真正的夢中人。
  女生回過頭來,因她察覺到身後有人,原以為這是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可以盡情跟夕陽訴說心事,豈料還是出現了一個礙事的人。女生表情呆滯,愁緒都寫滿臉上,眼神甚至帶著幾分敵意,想要趕走這不受歡迎的外來者,要他馬上滾出這片空地。
  短短一瞬,一次自然的凝望扭轉了整個局面,是由於對方的眼神觸動了彼此心靈的最深處。那是一段遺忘已久的記憶,那一年男人十歲,女生比他小五歲,兩個孩子在此地相遇,由於家長的管教,他們都不敢亂說話,兩人四目交投,單純的渴望成為對方的朋友,眼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各自悄悄的收藏起來。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早在多年前認識了一個陌生人,從沒說過一句話,卻是彼此熟悉、互相了解。不消一會兒,女生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她渴望擠出一個微笑,眼淚卻不爭氣的淌下來,男人一臉靦腆,動作生硬的給她遞上了筆記,還有一包面紙。字跡非常的秀麗,跟他作畫的心思同樣精密幼細,在這年頭實屬難得。
  筆記上記錄了女生的故事,是無數真實的經歷,她愈看下去愈無法止住眼淚,她無法想象那個常常在夢中出現、不一定存在的男人,竟然活生生的現身眼前。女生故意問他時間,只要看到他左手的鋼帶手錶,只要是銀色外殼與黑色錶帶的組合,就能確定對方是否也是夢中人,她知道男人向來珍視這隻手錶,即使原因不明。
  看到答案後,女生即破涕為笑,面紙也剛好耗盡。
  那份筆記經過男人整理後,變得整齊詳盡,她看得清楚明白;再加上手錶這重要的標誌物,她已經掌握了事情的大概,明白自己並不孤單。一直以來,有一位遠方的朋友默默的分享著她的心事,甚至為了讓她活下來,撇下一切趕來另一個城市的海邊,她不得不打消輕生的念頭,最起碼也要找一家聲譽不錯的餐廳,一起享用相識以來的第一頓晚餐,以回應朋友的心意。
  在欣賞日落後,在離開海邊前,女生在筆記上作了一項修改,於標題「拯救那不一定存在的朋友」劃一個叉,改成「初遇.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