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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

《人生》 第十八章:想念家想念爸

《人生》

第十八章:想念家想念爸

『小豬篇』

離開兩個不尋常的人,剩下一個人,我有點想家、想家人,決定走一趟:回家。

偷偷的跑回家,我不打算和他們直接見面,這一刻是清晨六點鐘,除了便利店、報販、茶餐廳之外,很少商舖會在這個時候營業,正常的人會選擇走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美式快餐店解決早餐的煩惱。在這個早上,我的想法卻有點不同,有著一點點有別於以往的偏差,我不自覺的走到一家傳統茶餐廳。

甫踏入餐廳,我已經感受到久違的人情味,這裡的裝潢糟糕,桌子、椅子都非常殘舊,東西到處亂放,包括新鮮送到的方形麵包,一支跟一支放滿了數個層架的樽裝鮮奶,還有廚房內的烏煙瘴氣發瘋似的跑向餐廳裡的每個角落。我發現店內的八成座位已經被佔據,大多是中年男人,我往窗外一看,發現路旁停放著為數不少的計程車,空空的車子裡藏著零個人,我的猜測一定正確,這家茶餐廳就是計程車司機們於早餐時間的聚集點。

「嗨,帥哥!是一個人嗎?」

假如這句話是出自美女口中,假如我又真的是個帥哥,一切便會大大不同,可惜我不打算騙自己,和我對話的人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單看她披著茶餐廳的制服便知道是這裡的員工,身形胖得像梁太,臉卻有點瘦,是一張缺乏朝氣、營養不良的奇怪臉。一時間,我想不起她長得像誰,毫無概念。

「你好,我是一個人的。」

我不禁懷疑自己何以裝成好孩子,說出一聲虛偽的「你好」,我理應沒有這種良好品格。

「不如坐貼近牆壁的座位吧,看看有什麼早餐想吃。」中年婦人體貼的說。

坦白說,她表現得大方得體,因為這裡是茶餐廳,我徹底認為這裡必備的元素「服務態度欠佳」便是其特色和標誌,從來不勉強茶餐廳的員工會變得有禮和積極,這種事情的難度甚至和養育小孩相若。

「嗯。」不多說廢話便是最佳的回應。

我順從的坐下來,那是一列硬繃的木椅,它的白色表面是濕漉漉的,中年婦人剛抹過一遍,她用的是一塊殘破不堪、有著無數小洞的破布。顯而易見,椅子表面就算被抹過也沒有乾淨多少。真的不介意,是一點也不介意,因為這又是茶餐廳的重要元素之一,也是今晨所嚮往的不造作感覺。

「阿姨,我要菠蘿油、蛋塔、熱奶茶。」我一邊緩緩說,她一邊迅速筆記,她的字厲害得很,因為根本是遠古以前的象形文字。我偷偷瞄過一眼,根本就看不懂。

中年婦人重複一次我要點的早餐,嘴巴說的一字不誤,而且分秒必爭,頻密而清楚,我深感佩服。

這個時候,我隨意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手機,輕輕用食指於熒幕上滑動,找出一個不常找的名字,發個短訊:「老闆,我的身體不舒服,要告一天假,再見,我要睡了。」

便利店老闆不會介意我的告假,反正薪水是以兼職形式計算,他才不會有任何經濟損失,我也不是店裡的重要一員,可有可無。

不消十分鐘,食物由另一位中年婦人捧過來,茶餐廳老闆很懂得操作員工,中年婦人二號除了捧著我的早餐,還得捧著另外一位客人的麵食,屬於一個似是計程車司機的叔叔。我親自拆穿好了,這只是唬爛,他的臉根本沒甚特色,他獨個兒躲在隔鄰位置,點了沙爹牛肉方便麵,很合我的口味,所以我對這個叔叔有著一點好感,的確是一點罷了。

說一下剛送來的早餐,菠蘿油的菠蘿皮酥香甜美,鮮牛油稍嫌小了點,面積不到一般的二分之一,嘴裡的滋味暫時掩蓋著那實際的偷工減料,喜歡這味道,特別是事隔多年還可以再嘗這種舊口味。邊吃邊想,我想到很多,包括她,還有他們。

然後是蛋塔,我第一口便咬掉一半,酥皮不算太鬆化,只可說是吃得過、且剛好及格的蛋塔,和我吃過最好的一次相距甚遠。

最後品嘗的是熱奶茶,茶溫剛剛到位,處理得恰到好處,至於茶味和茶香都很不錯,但還可以將味道調較得更為濃郁,我會給它八十分的高分。

結帳都只是二十多塊錢,我直接放下三十塊便離開,頭也不回,只是輕鬆的說了聲「再見嚕」便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離開,中年婦人二號的聲音漸漸遠離我的耳邊,她連忙的說「謝謝,歡迎再來」,雖然我知道那是她的職責,也是沒意義的客套話,但以一般茶餐廳的服務水準而言,她好得沒話說,十分稱職。

離開茶餐廳、中年婦人一號、二號、一大票的計程車司機,暫別我們的便利店,我嘗試抱著樂觀的心情跑回老家,看看他們的臉,父母老了嗎?本來已經蒼老的臉滋生出更多歲月的痕跡嗎?兩個哥哥已經結婚了吧?還是忙於打理父親的成衣批發公司?在我離家出走以後,他們到底有活得更好嗎?一些從未想過的大小問題,突如其來的闖進我的腦袋,一下子塞滿了思緒。

我花去一個多小時乘車,轉過兩程的車,分別有火車、地鐵、還有公車,終於來到家人的家。住宅大廈座落於一個大形購物中心和公用停車場之上,那麼富有的人理應住在一些遠離城市繁囂的郊區別墅,父親卻沒有這樣做,只是隨便的在市中心買下住宅單位。

之前的十多年,我一直住在那裡,父親說過想讓我們當平常老百姓,而不是嬌生慣養的有錢人,所以他很節儉,同時要我們學習這種德性,他不是不花錢,而是花在適當的地方,把餘下的錢用於發展公司業務。他醉心事業,一直希望我們兄弟用功讀書,專注於學業之上,大學畢業後再繼承公司,兄弟們合力打理業務,這就是他一輩子的理想,培養出合乎他標準的接班人。

經過停車場,走到住宅大廈的大堂,幸運的是有人正離開那裡,我不用按下每個月定期更換的密碼便能輕鬆進入大堂。和兩年前離開時相比,這裡變得明亮潔淨,我環顧四周、上下,無論牆壁、地板都改頭換面,應該經歷過一次全面性的裝修工程,我對此不感驚訝,因為每逢兩至三年,這裡都會進行翻新和裝修。

快步通過走廊,來到等待升降機的小空間,眼前是三部升降機的外門,其中兩部可以到達位於二十七樓的家。十分鐘過後,兩部升降機都沒有動靜,由於長期等待吸血希妹,我的忍耐力提升不少,所以堅持無怨無悔的待下去,反正告了假,時間多至花不盡,在晚上十一點前我都是個多餘的閒人。

又過了十分鐘,依然沒有動靜,我的情緒仍未爆發,只是八卦的讀著牆壁上的一些海報,介紹這個社區近期舉辦的活動項目,什麼青少年籃球比賽、一年一度的區際流行曲比賽、青少年就業輔導計劃之類,是一大票和我無關的大小事情,我卻讀得津津有味。兩年過去,這裡到底有著多少改變?

有點懷念這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還有我的家人。

事情亂掉。

連同不能到達二十七樓的一部升降機在內,三部升降機竟然在同一時間以走馬燈的形式顯示著「暫停使用」、「故障」、「等待維修」等字句,即表示我沒有升降機可以使用,似乎跑樓梯會是唯一可行的路。

我轉身走往防火門那邊,一手將門拉開,緩緩的走上無數梯級,目標是二十七樓的家,我不選擇奮力狂奔,原因很簡單,是二十七層樓……是二十七層啊!相信用跑的話,只要跑到第十層,我便會氣喘如牛,然後窒息死掉,所以有點小聰明的我不會這麼笨,選擇慢慢的走,花多一些時間,節省無謂的體力消耗。

梯間的手機訊號特別弱,我看了看手機熒幕,發覺完全連不上網絡,不要說是上網瀏覽,就算是打電話也不行,既然沒用處,我又將它塞回褲子的口袋裡。

走樓梯期間,遇上很多大廈住客,他們的面孔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有些是新面孔,有些孩子長大了,比我還要高大。我只是離開了兩年,這裡出現的變化卻遠比我預想中為大,我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我的家到底會變成那個樣子?他們還會想念我吧?

局促的空間使我覺得有點熱,額頭、耳背、背部都開始冒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我能夠完成得了二十七層樓的步行嗎?我瞄到白色牆壁上塗有的文字──「二十五樓」,這些字激發我的意志,本已疲乏的雙腿再次開動,沒多久就成功到達二十七樓。我二話不說馬上推開防火門,離開很累人、很睏人的梯間,來到門外的世界,右方的單位便是我的老家。

「咦!」我不禁驚叫一聲。

事情好像不妥當,我意識到畫面上的一些不協調,打算玩抓錯處的小遊戲,快要睜不開的雙眼不斷掃瞄眼前的一切,赫然發現很多事物已經變得絕然不同。門前的地毯是海軍藍色的,鐵閘的顏色又是藍紫色的,還有大門都是淺藍色的,這樣的顏色組合不可能出現在我的老家,因為父親是個天生的藍色厭惡者。

驚訝的感覺被我硬生生喝停,我想弄清楚眼前的真相,藍色配搭雖然和我家不搭調,不過我猜可能是別有內情,趕急按下門鈴,使勁的按,一次比一次來得用力、來得緊張。然後,我落得啞口無言的下場,為另一個現象感到驚訝,門鈴的聲音又響又大,傳播至整層的走廊通道……

這又是另一種不可能,我差點忘記父親一直討厭電子門鈴的聲音,所以那門鈴根本不可能會發出聲響,它以往只能維持在靜音狀態,父親不會允許它發聲,那它現在懂得說話是表示些什麼嗎?

我的雙手做出比腦袋還要快的自然反應,用力拍打藍紫色的鐵閘,聲聲作響,聲浪大得連自己都感到尷尬,我卻不能阻止自己的魯莽舉動,情不自禁的再次按下門鈴和繼續拍打鐵閘,再一次聽見門鈴聲,是一首熟悉的歌曲,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卡通片《櫻桃小丸子》的主題曲的單音版,這樣就更顯得不搭調,我家最小的孩子就是我,而我已經是個二十歲的成年人,在這個家,沒有一個成員會擁有這一份難能可貴的童真,這便是答案。

一大堆的問號在腦子裡亂跑亂碰,努力不懈地問問題的是我疲憊不堪的雙手,我沒有查看手機上的時間,但可以肯定它跑了不少於十分鐘,直至我聽見木門被打開、鐵閘被拉開的聲音,聲音和我有段距離,有著不合理的遙遠,而且是來自我背後的右方,很古怪。

隨之傳來陣陣腳步聲,由遠至近,逐漸清晰。

「嗒、嗒、嗒」

我估計這是屬於拖鞋的聲音,懶洋洋的,毫不緊張,自然反應軀使我回頭看個究竟。

「咦,你不就是華仔嗎?」說話的人流露出甚為吃驚的表情。

「你是?」我懷疑問道。

「我是陳太啊!以往和你媽媽很熟絡的,怎麼……」她的說話很奇怪,我頓時大惑不解,什麼以往?什麼怎麼?把話說得如此吞吞吐吐,表情又帶著另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想起了,你是陳太嘛。」我回應說道。

「你怎麼回來了?」陳太狐疑的問下去。

剛才,我用了兩秒時間回想過去,憶起眼前這個人的舊日印象,她以往是長髮的、胖胖的,現在卻變得有點過瘦,連臉形都大大不同,她大概是參加了那些瘦身纖體計劃吧,想不到真的有成功個案呢。

「這裡是我家嘛。」我說得理所當然。

「這裡是你家?」她反問。

我點點頭。

「你的媽媽將這裡賣掉了,你不知道這件事嗎?」她一邊搖頭,一邊道出這件事,使我略感意外,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們仍然住在這裡,他們絕不會貿然離開這個家。

「那他們搬到那裡去?」我猜她知道。

「你爸爸死後……」她未將話說完,我已經狠狠的盯緊她的臉,我的臉上肌肉自然地扭曲起來,表情使人望而生畏,將她嚇至不敢說話。

「陳太,給我說下去!」我喝令。

「你爸爸死後……朱太賣掉這裡的住宅和公司……然後和你兩個哥哥移民離開……」

雖然她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我卻將每個字都記得一清二楚,她說父親死去,她的確說出這樣的話,然後又說母親賣掉資產,離開這個城市,這正好解釋地毯、大門、鐵閘何以用上了永不錄用的藍色,因為父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屬於他的生命,離開不再有我的人生。

「怎樣死的?」我強迫自己冷靜一點。

「聽說是急性腦中風……一年前發生的……」她邊說話邊留意我的表情變化,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下來,一下子散落至下巴位置,她再被嚇至口吃。

「他們移民到那個國家?有留下聯絡方法嗎?例如電話號碼和地址,有嗎?」我說出一連串的問題。

陳太沒說話,只是傻傻的、呆呆的張開嘴巴,嘴巴形成一個剛剛好的圓形,然後一直在搖頭,很用力的搖頭。

「你說吧!」

我逐漸變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重複又重複的說著相同的話,雙手緊按著陳太的肩膀,她痛得從咽喉裡發出「呀呀」的叫聲,她感受著意料之外的痛楚和壓力,我使用的並不是人類力量,而是快要化身成吸血鬼的恐怖力量。

幸好理智和良知將我們拯救過來,我鬆開那十根毫不留情的手指頭,由於陳太穿著的是背心上衣,所以她的肩膀上顯現出十個淺淺的陷洞,無數的微絲血管因為我的暴力斷裂開來,兩邊皮膚都是紅紅的,甚至滲出血絲,我剛才做出很過分的事。

「陳太,對不起……我……」我連忙為剛才的失儀道歉。

她迅即脫離我的控制,頭也不回的往後跑,跑回她的家裡去,我喊著她,叫她不要走,叫她原諒我,她只是以一句「死變態」來回應。我感到很挫敗,父親死去,母親走掉,然後陳太沒有留下什麼訊息和線索便被我的力量嚇跑了。一切都不如預期,我見不到家人一面,這是離家出走後最感痛心的一天。

我不在乎她說我是「死變態」,最重要的是我成了「真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