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5年7月27日 星期一

短篇《搬家》


短篇《搬家》


記憶所及,從童年到成人階段僅有過一次搬家的記憶。自六歲後我和家人一起住在那個叫老家的地方,有熟悉的味道,有難忘的印象,有愉快的回憶。後來的我離開了家人,選擇跟她同居,心靈過著流浪的日子,情況跟想象的有所出入,我內心焦慮不安,覺得不舒服。

搬家,這是我們六年內的第三次搬家,她強調自己抗拒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我卻相信這只是一種掩飾,實際上我們都在逃避。擁擠的城市面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房價居高不下的今天,要找個落腳點其實沒想象的容易。不過厲害的她就是辦到了,她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鎖定目標,下定決心,天下間沒有任何事會難倒她。這不一定是她最能吸引我的地方,但肯定是她最耀眼、最受注目的特質。

簡短的故事不一定需要真實的名字,我在心裡叫她那人,也在代筆的朋友面前稱她那人。消沉沮喪的我已經無力喊出她的名字,我在逃避活生生的事實,纏著我們的是一股看不見的氛圍,一種形容不到的不愉快,快要使人窒息。

多久沒有喊過那人的名字?

唉,我想不起來了,逃避永遠不是最佳方法,卻往往成為最終的選擇。我相信自己不知不覺的成為了那人的獵物,可曾見過苦苦掙扎的獵物親切的呼喚態度堅決、面目可憎的獵人?

答案是絕對的沒有,一次都沒有啊。

面對那人,我是一頭被陷阱困住的動物,沒想過自己遇上的人竟會是城市裡的獵人。時間悄悄的流逝,六年前後,命運交疊起來,我們從三十五走到四十一,是到了所謂的中年了吧?

年輕時不曾想過自己在四十歲時的樣子,正如過了四十歲的現在我也不會去想七十歲的自己。在時間線上,過去、現在、將來,到底那一個最為重要呢……

咬牙切齒的向自己說:「我不認為在我們的世界裡有著一個肯定的答案。」

星期天的午後,趁那人外出和朋友敘舊,我把自己困在家中的廁所,謹慎的鎖上木門,嘗試在廣闊的森林裡找出一絲稀薄的安全感。

用著含糊的聲音隨意的歌唱,是那首著名的《外面的世界》,是無奈的主題曲,是離開她時一直重複播放的那首歌,是不希望記住卻偏偏忘不了的一段段歌詞。我幻想自己仍能期待她的歸期,閉上雙眼,用手擋住外面世界的光線,憶起那個發生於很久以前的故事。她擁有我,我擁有她,我念念不忘的是另一個她,她叫小呆,我們差一點走到結婚的地步,影響情節的東西不是緣分,更不是命運,而是那人的出現。

那人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高貴艷麗,總是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最要命的是神秘感,男性生出來已經是渴望到處冒險的動物,好奇心非常旺盛,討厭失敗,卻不介意闖禍。

由於這個原因,我們吃盡苦頭。

單純的小呆存在於時間線上的過去,假如看到她的臉,我將無法制止自己的眼淚,傻瓜似的哭得呼天搶地。我否定了這個場面出現的可能性,我們不可能再見一面。定期搬家大概是那人的策略,避免在現代化的迷宮裡重遇小呆。

坦白說,我在心裡認同那人的策略,更會全力協助。

不是為了什麼,只是必須的逃避。

每年的六月十日,我樂意、故意去當一個傻瓜,我會編個理由騙過那人,好讓自己能夠獨享一頓豐富的晚餐。在那些六月十日裡,我獨個兒窩在她最喜歡的那些西餐廳裡,在同一個世界偷偷的為她慶生。這大概是結局後唯一可以替小呆辦到的事情,但千萬不能給人發現,特別是──那人。

星期天的下午三點多,我在溫暖的廁所待著待著,已有一個小時。一邊回憶過去一邊順理成章的落淚,滿臉淚水和鼻涕,濕漉漉的一大片,像個不中用的男人,像個哭喪著臉的傻孩子。對於自己堅強與否,我早就覺得沒所謂,反正尊嚴早就被人除去。我不猶豫的吞下掉下來的鼻涕,噁心感從字典裡消失,取代它的是存在感。自言自語的告訴自己,剛才吞下的是對她和那段關係的憶念,藏在腹中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站直身體,盯著鏡子裡反映出的另一個自己。那是一張仍然年輕的臉,歲月、挫敗、折磨沒有在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我幾乎是六年前的那個自己,甚至是十多年前更年輕的自己,最顯著的變化是忘了露出微笑的方法。由於那人的出現,由於那人在後來的改變,由於朝夕相對,我漸漸學會了一項新技能:不要思考,不要擁有自己的感覺,不要主觀地指出事實。

那人的無故出現加速了我離開小呆的決定,要是那人根本沒有出現,說不定小呆已經是我唯一的妻子;要是努力壓抑旺盛的好奇心,說不定在每年的六月十日我們還會到西餐廳慶生,說不定她才不會變得那麼堅強和獨立,是我的離開使她迅速成長,但她不一定喜歡身上的變化。

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我重新把後悔和遺憾兩個詞語定義。對於離開小呆的決定,心裡沒有所謂的後悔,當事情到了無法挽回和彌補的階段,那虛無縹緲的東西叫遺憾,那椎心之痛叫遺憾,後悔實在太遲了吧。

享受著一片難得的靜,我細聽嗚咽聲,跟她的哭聲有些相似。自從明白自己只是被困住的動物後,自從再也不能說出真正的想法後,才能體會小呆那時的心痛,才能理解過去的小呆是多麼的了不起,她的容忍是我有生以來最珍貴的幸福。

離開小呆,那種痛苦注定是纏繞一輩子的惡夢,使我睡眠質素惡劣,失去往日的衝勁,對世事感到麻木,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我明白無法再給她幸福了,人們常謂「活在當下」,也許是對的。我決定把後悔的力氣花在那人身上,希望給她幸福,那人才是我們時間線上的現在,這種夢幻的想法很不錯,甜甜的夢使我沉醉了接近兩年。

夢會有結束的一刻,作夢的人會自然的醒來,一切都不屬於自己的控制範圍,後來的我不得不驚醒過來。經過認真的相處,有過大大小小的經歷,不論表面或內裡,原來那人愛著的只是她自己,著緊的是自己呈現在別人眼前的美好形象,是個故意塑造出來的虛假表面。在後來的四年,我在近距離偷偷的觀察那人的真面目,她是個自私的傢伙,獨斷獨行,凡事只為自己設想,不願意接受善意的意見。她的眼神、語氣、表情、舉動統統缺乏愛,她一點也不愛我,我也不一定很愛她。

遲鈍的我終於明白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陷阱,諷刺的是我真的不能怪責她,是自己抵不住誘惑才會自投羅網,我該負上所有責任,該一直愧疚的承受下去,帶罪的活著是生下來的懲罰。

黃昏六點鐘,窗外的景色喚著我走出房子,換好外出的衣服。我一邊欣賞教人陶醉的景色,一邊離開寂靜無人的村子,唯一的聲音是手機的通知音效。

收到那人的短訊,內容是:「我到朋友家玩,明早才回家。」

對於類似的情況,早就見怪不怪。這是那人喜歡的生活方式,卻不能討我歡心,她喜歡場面熱鬧,喜歡通宵派對,喜歡莫名其妙的吞進一大堆美食,六年裡的暗中觀察使我對她了解透徹。其實,選擇這種生活的背後原因很簡單,那人真的很孤獨,缺乏安全感,不信任也不依賴任何人。

無論如何,我也好,她也好,我們都無法回到簡單的生活裡。

收到短訊後,不作回覆。我索性關掉手機,然後乘車到那個位於老家附近的老地方,是個不起眼的小公園。在剛交往的時候,我們常常躲在無人的公園裡親熱,我在這個地方奪取她的初吻,甚至在入夜後偷偷做愛,印象相當難忘。

揉了揉眼睛,我彷彿看得見年輕時的我們,就在遠方的一列長椅上擁著對方,然後激吻起來。那時的自己大概沒有想過什麼是過去、現在、將來,那個自己才不會想得這麼複雜和仔細,他單純幼稚,魯莽衝動,做事總是不顧後果。

模糊影像裡的那個人是年輕的小呆。

我在公園呆站了三十分鐘,老地方的變化不大,不可能要求一個小公園出現驚人的變化,除非土地用途有所改變,這裡才會面目全非。

離開老地方,我乘車到小呆住過的地方,是遠離城市的偏僻小村子。聽說他們已經搬出,至於後來的落腳點,我卻沒有打聽,我擔心自己會發瘋似的找她見面,與其製造出尷尬場面,還是不見面比較好。

經過這幾年的日夜鍛鍊,即使悲傷不已,我也不會在人前落淚。在前去村子的車程裡,一直看著窗外的風景,還以為會認不出路旁的建築物,料不到它們依舊親切,窗子上的反映似在歡迎我的歸來。

下車後我鼓起勇氣進入村內,沿途碰到不少認識的叔叔和阿姨,頭上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代表他們衰老了不少。情況令我稍感意外,沒有一個人能夠把我認出來,目光說出了事實,他們僅僅視我作陌生人。

原來,時間確實能夠沖淡某些印象、某個記憶。

後來遇到了一位親切的阿姨,我上前假裝問路,她果然沒有認出我。我內心唏噓不已,是誰也好,我們都敵不過時間的洗禮,表現得無能為力。我平靜地離開村子,沒有帶走任何東西,沒有得到特別的收穫,純粹是訪問一下老地方,是個充滿回憶的老地方,是小呆長大的小村子。

在那人不在的一夜,我找了個老朋友吃火鍋。他喜歡喝啤酒,平日滴酒不沾的我很樂意陪他喝一杯,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彷彿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我們之間是純粹的朋友,沒有利害關係,不需要為了提防對方而小心說話。

喝啊喝,我的心情舒暢了不少。也許還有找回微笑的機會,也許我的人生還未走到絕望的地步,只是不曉得救者將是自己或是別人,最期待卻最不可能的救者是毫不起眼的村子小姑娘,那個單純的小呆。

這一夜,我獨佔了雙人床,睡得安心舒適。直至到了指定的起床時間,那人尚未回家,她大概在別人家裡呼呼大睡,我的內心沒有產生任何感受,讓正在發生的和經歷的白白地、無言地成為時間線上的過去,而過去的存在價值是作為現在和將來的參考。

第二夜我們各自加班工作,各自吃過晚餐才回家。兩人先後洗澡,各佔雙人床的一半,同樣側睡的我們背向對方。我想不起上次用力擁著那人的情景,也對她撒嬌的樣子毫無概念,雖然有了程度輕微的失眠,我卻始終能夠在三點前入睡。

我身心俱疲,只想一直躲在夢裡,被吞噬的不單是意志,而是我的所有。

六年過去,我和那人成了對方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兩人之間缺乏關愛,但我們又好像無意改變不平衡的狀況。習慣的確很可怕,它的可怕在於即使感覺多麼的不愉快,情況多麼的糟糕,人們始終恐懼於「改變習慣」。我們根本不具備那種驚人的勇氣,害怕面對突然現身的轉變。

說不定我們將保持這種不健康的關係,甚至教人難以置信的相伴終老;說不定這是我願意承受下去的折磨,讓自己受苦是我給小呆的一種補償,總覺得自己愈是痛苦的活著才能換到小呆將來愈大的幸福。

在往後的日子裡,相信搬家這回事將定期的進行,來不及適應和習慣,下一個落腳點已經悄悄的出現在那人筆記本的某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