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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27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ocoh說:「兩人的互動與對話構成了此篇的大概,課室變成了太平洋,言語化作海面上一道自然而成的彩虹。我在想,此情節中的倪季賢真個教人羨慕不已。」

  寂靜的課室傳出「吱呀」的聲音,緩慢而不穩定,遲疑而不確定。順利把門打開的人是張凝,換上懷疑眼神的人也是張凝,從頭到尾保持著冷靜的人是我,正悄悄的等待答案。我不作聲的笑了一下,為那個時代的我們微笑,想象門內收藏著往日的世界,那個我跟那個她玩著胡鬧的惡作劇,作弄和取笑對方。
  好夢幻、好美妙,是個虛幻的夢。
  多年以來,離開親切溫暖的母校,踏入複雜混亂的社會,卸下造作的假面具,我們依然簡單、天真、純粹。衝動的決定,猶豫的實行,在張凝臉上,我彷彿看得見自己的表情。
  情感自然流露,我們都很喜歡、很喜歡這個地方,巴不得到小公園偷來一台時光機器,氣昂昂的回到過去,重嘗當中學生的滋味。
  張凝依然不確定:「是……我贏了嗎?」
  我欣然回答:「對啊,是表情呆滯得像個笨蛋的張凝贏了。」
  張凝孩子氣地說:「你不能取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取笑我,而且要用力稱讚我,因為我成功打開了三年級C班的大門。」
  我輕輕點頭:「沒問題,張凝是天下間最聰明的女生,她無人能及,她打開了回到三年級C班的時空之門。」
  「時空之門……」張凝微笑並重複我的用語。也許稍微不明白,也許比我還要懂。
  贏了賭局,贏得讚許,短髮女生的確樂透了。不曉得她到底有多久沒有開懷大笑,只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情緒解放,能夠在別人眼前呈現最原始、最真實、最粗糙的自己,這肯定是一件樂事。我雖然未有真情流露,卻漸漸受到張凝感染,有著保持微笑的衝動,讓自己一直笑下去。
  霎時間,我想到了小君和過去兩年的生活。她堪稱完美,能幹出色,擁有難以挑剔的美貌,誰也羨慕幸福的我,誰也無法體會我苦苦的壓抑。她的美好和美麗向我施加了無形的壓力,我必須表現自己出色的一面,甚至在每一方面都不能被比下去,藉此證明我們是相襯的一對。在不知不覺間,我失去了真我的一面,大部分的想法和行動只是為了配合小君所需,協助她辦妥事情和達到目的,甚至在一些情況下違背了真我。點點滴滴,日積月累,專為小君而設的我取代了原來單純的我,離萬劫不復的地步十分接近,幾乎真的失去了那一個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自從發現了神秘的黑色大廈,一切像有默契的改變過來,我們的關係變得惡劣,矛盾頻生。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不可能出現第三者,原來想法天真的人是自己,從初步的懷疑,到逐步掌握證據,情況雖然很糟糕,卻絕非難以接受,更不會擁有那種世界末日的想法。
  原來,她並不是我的一切,我還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
  原來,離開小君和長沙灣,很容易。
  從思考的空間回到活生生的現實,陪伴我的依然是高興得說不出話的張凝。我們輕輕的關上木門,小心翼翼的拉開椅子,慎防遭人發現。始終我們是偷偷闖入學校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坐到課室的中心位置,看著張凝的背後,不期然想起一段短暫的時光,我曾經坐在她的後方,做出很多無聊的惡作劇。今時今日,昔日嬌美的馬尾裝換成了爽朗的短髮,難免感慨唏噓。
  我憶述往事:「有一個時期 ,班主任為我們分配座位,你被安排坐在我的前方,我跟鄰座的男生常常戲弄你,還有印象嗎?」
  張凝搖搖頭說:「呃……完全想不起來。」
  「怎麼可能?」我不願屈服。
  張凝露出蠱惑的表情:「騙你的,我記得那段日子。就是不明白背後的兩個男生怎麼如此無聊,當初是有點憤怒,後來知道你們只是鬧著玩,感覺就不怎麼強烈了。」
  我凝視著靜止不動的透明空氣說:「幸好,情況維持不到兩個月,座位的安排又有了改動。」腦海中描繪的畫面卻是過往苦悶乏味的課堂,是一幅褪色的圖畫,是我們的親身經歷,現在已化作最遙遠的想象。
  「因為我們太頑劣了,是三年級裡最不懂事、最不合作的一班。所以陳老師常常改變座位的安排,希望能夠改善狀況,使我們安靜一點、專心一點。」張凝說得仔細,她的記憶依然清晰,這教我感到意外。
  我語帶傷感:「可惜事與願違,C班始終未能洗脫污名,就連校長也曾經在早會上指名教訓我們,要我們一班好好改過。」那時候的屈辱,總是教人忘不了,我們雖然頑皮搗蛋,卻不算是壞學生。
  「哎呀,不要再說了,我已經不想離開這個課室和這個校園了。」坦率的張凝毫不掩飾內心泛起的感觸。
  伏在桌上的我突然伸出右手,抓住張凝的髮尾。這舉動似曾相識,曾經在那短暫的個多月間屢次上演,她沒有驚叫、沒有怒罵,好像早就料到我會再次做出當年的惡作劇。她覺得沒所謂,因為她就是那個時代的張凝,知道我也是相同的倪季賢。不過,抓髮尾的姿勢很累人,沒多久我便放棄了,然後擅自作主的替她按摩肩部,雙手按在兩邊肩上,隨心所欲、動作輕輕的進行。
  張凝說:「我覺得……這一刻的你很體貼,很不一樣呢。怎麼你會知道我的肩很累?是有方法看出來的嗎?」
  我趁機取笑她:「你真的很笨,在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很累,不用說也知道的。」
  「倪季賢,你很過分,總是說我笨。不過我贏了賭局,所以你不能再作弄我了。」張凝嘟嚷。
  「遵命,是我不對。」面對淘氣的她,我選擇以退為進。
  「當然啦,這還用說?」張凝立時喜上眉梢。
  按摩是一種親密的接觸,我能夠直接感受到張凝身上的勞累,有些肌肉十分緊繃,情況跟我的差不多,這定是長年累月的忙碌所造成。活在城市裡,精神不斷受到挑戰和逼迫,而精神與身體卻是息息相關,懷著不愉快的心情,整天愁眉苦臉,身體也容易產生出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設法逃離這個地方,找一處悠閒僻靜的樂土住下來。
  知易行難,成功逃走的人數目不多,很多人早就放棄,選擇維持現在的生活:重複工作,為生活和家庭盲目地賺錢,直至老去,直至離去。有些人生下兒女,把夢想留給他們,強迫他們不斷學習和進修,成為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以為這是完美的教育方式,卻沒有考慮到孩子們的想法,他們渴望得到什麼?
  也許,是快樂的童年。
  張凝悄聲說:「想不到你會是第一個替我按摩的男生。」
  我用傲慢的口吻說:「你也是第一個能夠享受倪氏按摩的女生,萬中無一,相當幸運。」
  「真的難以置信,你不是常常替人按摩的嗎?」張凝語氣帶點錯愕。
  我從容地向她解釋:「是這樣的,在學的時候,我只會替男生按摩,力度猛一點都沒問題,因為他們受得了。」
  張凝恍然大悟:「喔,難怪我覺得力度不夠,你是故意控制的吧?不如試試用力一點,看看我會否喊痛。」
  輸掉賭局,依照吩咐,我立即改用更猛的力度替張凝按摩,沒多久,她發出一連串「哎呀、哎呀」的叫聲,狀甚痛苦。我早就料到這個狀況的出現,男生和女生的肌肉結構不一樣,可以承受的力度不可混為一談,嬌小的張凝太看得起自己了。
  張凝發出低低的聲音,痛苦叫道:「停啊、停啊,很痛了……」
  「沒問題,說停便停,我是願賭服輸的好孩子,一切都聽你的。現在受不住的話,沒所謂,將來再來挑戰我的按摩,我倪季賢隨時奉陪。」我故意用上油腔滑調。
  張凝回望一眼,一臉不屑,並以「哼」的一聲作回應。她覺得是我不對,事實上,我只是遵照吩咐,一一照辦。我停止按摩,並伏在桌上裝睡,雙手依然放在張凝的肩上,她沒有移開身體,我們處於接近靜止的狀態,平靜得像在思索、想要尋覓什麼似的,想得入神,不容打擾。環境黑漆的,空氣凝滯的,思緒安靜的,各種條件使我昏昏欲睡,距離真正的入睡並不遙遠。
  「時間向來很公平,它的腳步、節奏、旋律,都是恆久不變的。」若有所思的張凝說著深奧難明的一句。
  聽過感言,我稍加思考,然後說:「不一定,有一種情況叫作『妙不可言』,那片刻是一種相當接近停止的時間。」沒有睜開眼,沒有看著她,彷彿回到了那個失落的時空。
  張凝懷疑:「會有那一刻嗎?」
  「就如這一刻,這裡只有你和我。這個地方盛載著中學時代的回憶,跟外面不一樣,單純、坦白、直接,我們暫時離開了複雜的世界,常人都以為不存在的時光機悄悄地把我們帶回過去,是最溫暖的過去,它和父母一起養育我們成人。」我刻意隱藏自己的微笑,想象著甜蜜微風吹來了一陣浪漫。
  「哈哈,你說得很夢幻。」張凝的一字一句也散發著草莓獨特的夢幻,是一種對天真的追求,對過去的憶想和渴望。
  「我想到了更夢幻的一句。」
  張凝立即追問:「什麼?什麼?快點說,好想知道呢。」
  「感覺像……太平洋上的那個天空……忽然劃上一道彩虹。」兩次停頓足以使她焦急如焚,我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張凝假裝生氣:「胡說八道,你是笨蛋。」
  我儘量說服:「你不覺得整個畫面都很浪漫嗎?」每個人都擁有自己一套的浪漫,我不認為簡單幾句的說服會有效果。
  「哼,誰會懂你的浪漫?」張凝透出不屑的眼神。
  平常的一句卻喚醒了潛伏的情緒,使我精神恍惚:「對了,小君也不懂,她覺得我的思想不夠成熟,幼稚貪玩,處事兒戲。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向來工作認真,尊重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希望一直走……」
  張凝突然打斷我的話:「倪季賢,你要想得簡單一點,那是曾經的過去,你不是離開了小君嗎?雖然知道和做到是兩回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盡力做到,讓過去成為過去,時間會說明一切。你們回不到當初,錯過了的東西,更加不用執意挽回。」
  「那麼,你的父母呢?」我不知何故的提起此事。
  「他們還未走到離婚的一步……吧?」身為女兒的她也只能嘗試估計父母的狀況,我猜她不曾了解真相,仍然停留在戰戰兢兢、裹足不前的地步。
  「找一天,跟他們認真的說一下,你是家庭的一分子,有責任在情況變得更糟糕之前,嘗試一起解決問題。」我語重深長的道,有著跟年紀不符的成熟。
  說著說著,有愉快的,有失落的,以為時間滯留不動,直至張凝用手機查看一下,我們始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來到晚上九點多 ,差不多要離開課室和母校。找回一些記憶,經歷一些對話,在三年C班的課室裡,我們兩個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互訴心聲,心情稍有改善。從簡單回到混沌,在離開學校停車場的瞬間,腦海中閃現一個想法:在將來的某一天再次回來,不論多少天、多少年,這裡始終不變,依然是我們想念的母校,總是滿載著回憶。
  接下來,我們將前往張凝說過的那家餐廳。由於在學校逗留了一段時間,曾經躲藏的飢餓感重現,要吃完分量豐富的晚餐似乎沒有難度了。
  停車場旁邊的學校大門,這是今天的第四次,第四次站在同一位置上。背向學校,面向繁忙的馬路,我們轉向左方走,這是張凝的主意,我必須聽從這位贏家,誰叫我輸了賭局,是心甘情願的輸掉。

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ocoh說:「鳥兒的畫面並不美麗,卻倒讓我想起很多有趣的往事。透過這些情節,我把大家帶到我的中學時代,特別是球場,有著很多珍貴的回憶。」

  我們看穿彼此的心情,流露隱隱的感動,如平靜的水面泛起微弱的漣漪,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心理衝擊。一直渴望回到這個老地方,也一直在逃避,害怕面對熱淚盈眶的自己,害怕遇上昔日的同學和老師,意圖躲開一些不必要的尷尬,以為這種想法很適合自己。
  豈料陰錯陽差,我們在看完電影後返回大埔。搞不清主導的人是我抑或張凝,或許是暗中的一種導引,兩個人再次在球場旁的走廊抱膝而坐,這是曾經有過的畫面嗎?我對此抱有懷疑,但似乎跟我們的歷史存在差異,她在場上打球的時候,我大多坐在一旁觀看,關注的人卻是阿堅,而不是馬尾搖搖的她。世事無常,事隔多年,恍若隔世,我們重臨環境寧靜、燈光昏暗的羽毛球場,一起緬懷過去。
  「起來,走吧。」張凝突然喊道。
  「那裡?」我茫然不知。
  張凝表情嚴肅的說:「我想到舊班房看看。」
  「那邊的門都應該關上了吧?」我猜說。
  張凝作出大膽的提議:「我們不如賭一局,看看三年級C班的大門有否被鎖上。」
  「怎麼會是三年級?」我們曾經窩在三年C班、四年C班、五年C班,選擇真的不少。
  「沒記錯的話,我跟你在三至五年級都在同一班,所以三年C班屬於我們認識的當初。我們賭一局,贏了的人在這個晚上可以為所欲為,要求對方做任何事情,敢不敢?」張凝說得對,那是我們的當初,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否順利回到當初?
  我禁不住驚呼:「哇,這賭注未免太誇張、太嚴重了吧?」實際上,我喜歡如此妄動的她,跟我想象的、認識的稍有不同。
  張凝說得直截了當:「到底敢不敢?」
  我苦著臉說:「我只好奉陪。」
  離開夜深人靜的羽毛球場,昔日的印象在腦海中浮現。還記得前往另一座校舍的捷徑,先轉向右方,穿過通道,來到面積廣闊的大堂,彷彿再次看到了同學們的身影。牆壁上掛有一幅幅由學生製作的壁報作品,水準甚高,製作認真。在學時期,我在任何方面的表現都很平庸,所以不曾被老師公開表揚。
  此時此刻,看到別人出色的作品,我為過去不爭氣的表現感到後悔。用雙眼悄悄觀察,在心裡流露悔意,沒能開口說出真切的感受,刻意的隱藏是由於注意到張凝天真的笑容,不欲破壞她的興致。她徹底沐浴在回憶的海洋中,彷彿回到了那個時代,當回那個長髮年輕的中學女生。我猜她喜歡那個時代,煩惱比較少,世界比較簡單,快樂比憂傷多很多。
  走過露天走廊,轉眼到達新校舍,左右兩方都設有樓梯,效果大致相同。我們隨意的往左方走,改建後的梯級很好走,較以往寬闊,不會造成雙腿疲累,只消一會兒就到達二樓了。記憶所及,三年級所有班別的課室都設在同一層,步往第三個課室,我不期然感到緊張,賭局的勝負關鍵在於課室的木門,決定了我們這個晚上的命運。誰聽命於誰,誰任人宰割,結果在十幾秒後便會揭曉。
  張凝率先站到門前,回望我,多此一舉的說:「我們兩個人,誰來開門?」
  我掛起笑容說:「Lady first,總是女士優先的。」
  張凝懂我的幽默:「倪季賢,你是個白痴啊。」我猜她的燦爛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一下子,一個爛掉牙的笑話掃走所有緊張的情緒,關於「Lady first」的一句完全缺乏趣味,水準低下,張凝發笑的原因是由於相關的人物。感覺討厭的人即使把話說得多動聽,也無法打動內心;反之亦然,親切熟悉的人把話說得多無聊,總能輕易的逗笑對方。這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奧妙之處,一面倒的討好或會自討沒趣,無心插柳的人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緊張感退去,換成一股期待的感覺。誰勝誰負完全不重要,事情局限於兩個人的小圈子裡,我不介意成為輸家,天真地認為張凝是個善良單純的女生,不會有什麼違反常理的要求。況且,時限僅為一個晚上,沒什麼大不了。
  張凝刻意營造緊張的氣氛,用手握住門把,卻沒有嘗試扭動,然後表情蠱惑的回望我,並作了單眼的俏鬼臉。她低聲道:「倪季賢,我覺得好緊張呢……」
  我作出配合的催促:「不要故弄玄虛,動作要快啊。」我直覺的認為,她會暗暗的喜歡、暗暗的欣賞。
  張凝輕輕點頭:「嗯……嗯……」
  在寧靜的校舍內,除了張凝說話的聲音,還可以聽見天空傳來一陣陣鳥兒的鳴叫聲。我樂觀地認為那是小白鷺的聲音,這一帶正好是牠們的聚居地。曾經在這裡上學的人都知道這種鳥兒,甚至有人把牠們說成王肇枝中學的象徵或吉祥物。其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小白鷺,特別是經常在羽毛球場和運動場活動的傢伙,我們都害怕鳥兒在空中盤旋。
  在揭開答案的分秒之間,我開口提問:「張凝,你喜歡那些在天空和山上的小白鷺嗎?」突然把話題轉移到鳥兒身上,必定使她摸不著頭腦。
  張凝一臉詫異,輕輕皺起眉頭:「呃,怎麼突然問這個……不浪費時間,我直接回答好了,我不喜歡。」
  「有原因的嗎?」我瞪眼問道,因她的應對效率感到驚訝。
  張凝吞吞吐吐的說:「因為牠們曾經用……鳥糞向我施以『空襲』……」
  「哈哈、哈哈!」她的無奈引發我的一陣笑聲,我完全壓抑不住情緒。
  我收起笑容說:「不要介意,我也有過很多相似的經歷,通常在羽毛球場發生。記得有一次在運動場,在早會的時候,烈日當空,我們排列整齊,有一群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們早就料到事情不妙,每個人都有不好的預感。後來幾個男生接連遭殃,躲避不及,頭上和衣服都沾上鳥糞,情況狼狽滑稽,我也不例外。」
  張凝半信半疑:「怎麼我沒有半點印象?」
  「那一天,你不在啊。」我從容答道。
  「喔?你怎麼知道的?」張凝的手依然握住門把,但心神已經被好奇心所佔據。
  「羽毛球隊在那天需要參加區際比賽嘛。」我語氣肯定,就像在憶述昨天才發生的事情。由於阿堅也有參加那個比賽,身為好朋友的我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哇、哇、哇!你的記憶力超級厲害啊!」張凝驚叫連連,反應誇張激動,我偷偷取笑,她卻未有注意到。
  我換上滿意的笑容說:「誇獎了,快點動手吧,難道你的手一直按著門把,不會覺得累嗎?」
  張凝苦笑說:「其實是有點累了。」
  我刻意讓她享受這種感覺輕鬆的體貼,也喜歡這個故作幽默的自己,我們幸福地在對方身上取得一些安慰,也讓各自的心靈獲得放鬆的片刻。在過去幾年裡,這種作風早就蕩然無存,表現成熟、懂得人情世故,含蓄一點、收斂一點、拘謹一點,不再年少無知,不再衝動妄撞,但這個人早就不是當初的倪季賢。回想起來,我好像喜歡中學時代的自己多一點,幼稚、活潑、無聊,不用強迫自己當上大人,不用偽裝成熟穩重。
  張凝戰戰兢兢地扭動門把,到了最後關頭,她的情緒出現急速的變化。我洞悉得到,似是一陣氣味、一種溫度,從她身上散發,我用觸覺感受,空氣的流動配合緊張的氣氛,微風輕輕吹送,沒有產生聲音。場面顯得怪異,我看著張凝,她看著門把,兩個人恍恍惚惚的。我壓下催促的衝動,反正整個世界都在乖乖等待她的行動,急也急不來,她露出慌亂的模樣,我安靜欣賞,只好送出微笑。
  「倪季賢,難道你真的不會覺得緊張嗎?」
  這個問題盡顯張凝吊兒郎當的一面,臉上肌肉僵硬,她終於發現情緒緊張的人只有自己一個。換個角度看,我喜歡如此認真看待小事情的她,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經歷。什麼身份也好,是朋友、同學、戀人又好,這回憶只屬於我們兩個人,那一個誰都無法享用秘密。若干年後,再次回到母校,想到的人必然包括笨得可愛又可憐的張凝,還會想起她的傻話兒。
  我保持笑容說:「還好啦。」
  張凝尷尬地說:「那麼……我真的要開門啦……」
  我在想,開門是十分容易完成的動作,但我們花費了這麼多時間,感覺有點笨;也換個角度看,人類總喜歡鑽研複雜的事情,讓生活增添不少多餘的煩惱,使用最簡單的想法去看待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確是知易行難。

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ocoh說:「踏入母校的範圍就像一場冒險,一如此篇裡所形容的情況,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記憶是如此霸道的把我們控制著,假如能夠擺脫記憶的捆綁,生活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離開大埔墟站的大堂,依照張凝的指示,我們走往左方,那邊是一個計程車站,候車的人非常多,形成一條長長的人龍。香港這個城市地少人多,道路上的車輛同樣多得難以計算,不計其數的計程車穿梭於城市的每個角落,替人們解決交通方面的急切問題,雖然車資不便宜,但在特殊情況下,計程車倒是很值得信賴。
  「那家餐廳……距離這裡很遠的嗎?」在經過便利店的一剎那,我好奇問道。
  張凝故作神秘:「不要想,不要問,只要跟著我就會知道。」奇怪的回答使我覺得她更有趣,期待發掘更多的內容。
  隨著眼前的短髮女生,看著逐漸變得親切的背影,乍看來,她的確跟小男生有幾分相似,有著一種迷糊的吸引力。我們繼續往前走,進一步離開車站範圍,穿過行人隧道,我赫然發現行人道的左方便是母校。命運和張凝同樣有趣,在同一天裡,我竟兩度到訪王肇枝中學。第一次是因應阿堅的要求,現在是純粹的經過,相信張凝也不是故意把我帶來,而是命運在牽引前路。
  心裡有著一種不明不白的迷惘感,我在車廂內無法看清楚名片上的文字,不清楚我們將會前往那一家餐廳,接下來到底要走多遠的路也是一種懷疑。
  在路上,我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牽手成為兩個人之間偶爾出現的行為,在這個時候卻未有發生。一前一後的隔著走,我暗中學習張凝的步伐,緩慢的、輕鬆的、蹦蹦跳跳的,朝著某個目標進發,心定神閒的走每一步,格外的踏實。每個人都嘗試在生活裡尋找一點點慰藉感和安全感,你我都不例外,每天都渴望不一樣的事情突然發生,使生活產生變化,變得多彩多姿。
  賴著一連串的小驚喜,一些意料之外,在混凝土重重包圍下,人們仍可堅強的活下去。
  晚上七點多,天色昏暗,街燈在我們來到之前已經啟動,發出亮光,兩個人的燈下影子拉得又黑又長,就如兩個頑皮的靈魂,陪伴內心寂寞的我們。現在的我是個寂寞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離開了小君,父母身在外地,獨自上班、下班、回家,生活並不有趣,並不精彩,倒是尚有些許自由的氣息,讓我努力活著。回到大埔後的生活是另一種循環,老是逃不出生命裡的種種循環,從甲循環不自覺的進入了乙循環,沒完沒了的輪迴,小君是我的一個循環,我無法預料張凝會否接替她,漸漸成為下一個循環。
  眼前的張凝,從小到大都過著受限制的生活,被父母以嚴厲的態度管教,在中學時代失去了戀愛的機會,這簡直是浪費青春,白白的度過了中學時代;長大後,父母的關係變得惡劣,即使可以替自己作主的剪掉長髮,走著內心渴望已久的道路,也不能保證活著是愉快的。眼神、表情和舉動都未有透露太多,但我認定她內心寂寞,活得不快樂、不自在,負面的情緒形成了團團濃厚的氛圍,迷霧阻隔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我察覺得到。
  筆直的行人道,走到半路。張凝沒預告的突然停步,露出微笑的她轉身回望我,表情生動得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女孩。我愣呆失神,一時間給不出任何反應,抿嘴淺笑的她好像換上了另一個靈魂,那股愁緒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簡單的快樂。她似乎找到了一些安慰和依靠,就在這個老地方的旁邊,純粹的她凝視純粹的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共享不容別人破壞的安靜,時間好像愈走愈慢,世界與我們漸走漸遠,也希望它能夠放鬆一下,讓情緒留在這片刻,讓四目交投的我們合力製造寶貴的浪漫。
  張凝不客氣地說:「喂,倪季賢,你到底有多久沒有回來?」
  「很久了,不過今天來過,是和阿堅一起騎單車來的。」我不假思索的答道,同時暗自回味今天的經歷。
  張凝一臉感觸很深的表情:「我快要忘記這個地方了。以為它會在記憶裡徹底消失,以為自己對母校的感情不深,沒想到愈接近校舍,感受竟然愈強烈,原來自己也想念這裡……也懷念過去……」
  「嗯,我有一個好主意。」我胸有成竹的道。
  「喔?你所想的肯定是壞主意、怪主意。」張凝的懷疑寫滿臉上。
  其實,我的主意不壞也不怪。
  擱下猶豫,我們往前走,走完一條下斜路,也是今天沒有跟阿堅一起走過的路,算是彌補了心裡一個微乎其微的遺憾。看著張凝的猶豫腳步,每踏一步都流露著疑慮和焦急,她正不斷揣測我的主意。我一邊看,一邊走,覺得她很有趣,二十八歲的女人有著十六歲少女的可愛。來到分岔路口,眼前是可見的幾個選擇,只要直接往前走,經過一段寧靜小路、小公園、足球場,可以回到我的住所;往右方走,這是個最糟糕的選擇,那邊建有一些公共房屋,不論在那個時候,我都甚少前往那一帶,感覺非常陌生,顯然那地方跟我扯不上半點關係。
  我的決定是轉向左方,走過約二十級的梯級,再次回到母校範圍。
  「倪季賢,你到底想怎樣?」張凝不解問道。
  我說得淡然:「沒什麼,想回去看看嗎?」張凝想了想,以一個用力的點頭作回答,想法是肯定的,答案是絕對的。我們都是渺小的人類,喜歡緬懷過去,甚至妄想回到已然逝去的時空,再嘗消失了、淡化了的味道,重過記憶之中最可愛的舊生活。學校的閘門已被鎖上,差不多的八點鐘,學生們都歸家去了,學校從喧鬧恢復寧靜,它辛勤的工作了一整天,也是時候休息,料不到遇上兩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打擾了呵欠連連的母校。
  走過停車場,真正踏進學校範圍,沒有碰到誰,包括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年輕校工,也沒有。在旁邊看著張凝的側面,這一個她露出特別的表情,要形容的話,是複雜、激動、純真,我沒法推測她的下一種情緒,瘋狂的大笑或大哭都會發生似的。腳步自然地放慢,有著一腔情懷,像個觀光客般左顧右盼,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
  「親愛的張凝小姐,首先想到那個地方參觀呢?」這句話、這語氣代表了誠懇的我,也表達出對她的尊重。
  「羽毛球場吧。」張凝毫不猶豫,爽快的道,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球場位於舊校舍的中心位置,由於設於室外,基本上是全無遮掩,只要附近刮起大風,已經害人無法打球。站在這個位置,雖然看不見車站月台,卻看得見學校依靠的山坡,抬頭仰望的瞬間,有一種接近大自然的感覺,散發出山林氣息。
  張凝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非常乾脆,不在乎地面骯髒與否。原因很簡單,我們熟悉這個地方,心裡不排斥、不抗拒,當年正是如此安然的坐下來,不存在半分懷疑。這個晚上的心情都一樣,改變了的只是我們,老了,複雜了,厭倦了,不再純真幼稚。不曉得母校和球場可記得那個時代的倪季賢和張凝,我想不起自己的舊模樣,面目模糊,就算如何固執的照鏡子,也想不起來。
  看著張凝,相信她會喜歡我的怪主意,我們都想念學校,渴望短暫的逗留可以舒緩全身的緊張。

2016年11月7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三部 第四章:懸在空氣中的名片


《那片黑》第三部
第四章:懸在空氣中的名片
ocoh說:「小說中提及的餐廳,確實存在於記憶裡頭,並屬於久遠的中學時代。近日再到那邊一趟,餐廳早就結業,換成另一種行業的商店。人與人所經營的,總會有結束的一天,不是嗎?」

  我的估計全然正確,第一輛火車未能塞進所有候車的人,我們需要登上後來的火車。一連串關於電影、愛情、生活、學校、工作的對話,使我們沒有因等待而急躁,更意外的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我懷念這種相識相知,人生之中有許多相識,但不是每一輪的相識都能變成知己。身旁的張凝給我一種感覺,意識也透露我們之間的故事不會隨著電影在這個晚上結束。她的陪伴使原本枯燥乏味的等待也變得美味可口,這是她獨有的法力。
  艱難的進入車廂,擁擠的情況沒有改善,我們寸步難行,有一種腹背受敵的無奈。幸好身前的人仍然是車內唯一認識的友人張凝,我們偷偷的從對方身上借來了一絲珍貴的安全感。
  不到五分鐘,火車到達大圍站,下車的人不多,上車的人同樣少,這倒是造成了一個問題,打算下車的人往往需要鑽進人群尋找出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碰撞。由於車門打開的時間十分短暫,人們當然更為著急,害怕逃不出車廂,有些人沒注意的碰到我和張凝的背,經過一輪力度不弱的碰撞,我們都無法站穩,在張凝的身體快要失去平衡之際,我做出了最正確又最為難的舉動——出手,抱住她。
  霎時間,張凝眼神迷亂。我的內心也出現一種不常有的懊惱,想了想,才明白自己覺得奇怪的原因,原來我不曾抱過短髮女生,包括小君以內,曾經交往的女朋友都是長髮的,難怪感覺稍欠自然。
  「沒事嗎?」我關切問道。
  兩頰微紅的張凝說:「還可以。」
  「覺得不妥當的話,我可以放開手的。」我以退為進。
  「不用了,我真的害怕給別人碰到,我患有人群恐懼症的,面對廣大群眾會緊張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最重要的秘密……」張凝臉有難色的道。
  「不需要解釋,保持現狀好了。」我打從心底喜歡上這狀況,輕微的觸碰,薄弱的感應,暗中的揣測,有著戰戰兢兢的懷疑。
  相擁的情況維持了一段時間,一切如常,我也沒有想歪事情,車廂內也沒有發生其他特別的事。張凝的臉又紅又暖,由於抱著她,更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頻率驟然提升,她長得不高,比我矮一個頭,算是小個子美女。她故意低頭,默默無語,不欲正視我似的。
  無法觀察她的表情,我不知所措,不曉得應否讓寧靜延續。在吵雜的車廂內,有很多別的聲音,包括乘客們的對話、電視機播放的新聞報導、列車行駛的聲音。在擁著張凝的時間裡,情況有別於平日,彷彿形成了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空間。
  含蓄的,曖昧的。
  火車離開沙田站,緩緩的駛往大學站。不曉得它的行駛速度是快是慢,每當經過這段路,總覺得時間會自然的慢下來,車外的世界顯得格外寧靜。部分乘客在沙田站下車,車內騰出不少空間,擁抱告一段落。沒有依依不捨,我們不會在此刻分別,順著環境作出改變,鬆開彼此的手,我們還是很接近、很接近,不約而同贈予對方一個淺笑,這樣的雙視而笑是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幸福和默契。
  在情感微妙的瞬間,我沒法子不去想小君,我們有過相似的幸福,放不下對她的執著,放不下六年的感情。
  「你的表情怪怪的,怎麼了?」一臉無知的張凝搖頭問道,但她顯然察覺我神色異常。
  這是一種恍若戀人的默契,簡單的一個表情和眼色都可以用作為傳遞暗號之用,不必言明,對方自然的理解明白。
  「有嗎?」這是最基本的掩飾,我不曉得該怎樣回應。
  「是想起了誰嗎?」一下子,隱藏的想法好像給張凝看穿了。
  我坦白承認:「是,想起了分手不久的女朋友,她叫小君。」
  張凝追問:「一起多久了?」不曉得她是出於好奇抑或關心。
  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差不多六年了,愛情轉化為感情,一起生活了兩年,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是一門學問,我們未必適合對方。所以我離開了我們在長沙灣租住的唐樓單位,一個人回到大埔生活,所以我跟你能夠在大埔碰面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我總是不願意透露分開的真正原因,不希望使用這個理由來怪責她,只要用上一次,便會上癮似的狠狠用下去。討厭恨她的自己,討厭一塌糊塗的結束,我認為自己還是一如既往的愛她。
  「是住在父母那裡嗎?」張凝算是換個話題,沒有繼續跟小君這個名字糾纏下去,我即鬆一口氣。
  「哈哈,他們都在外國生活,在兩年前賣掉老家,我現在是一個人住。」在其他方面,我還是坦白得有點過分。
  「哈哈,聽起來很自由,沒有人約束你呢。」張凝露出羨慕的目光。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走,火車曾經停留在大學站,但我們只顧著聊天,不顧一切愉快的交談,完全沒有注意。突然,車內廣播提醒我們下一站是大埔墟站,需要下車的話,不是這裡,便是太和站。
  「原來快要到達大埔墟了,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吃晚餐?有沒有什麼特別想法?」火車即將到站,餘下的時間不多,我把話說得既急且快。
  「有啊。」張凝笑道。
  同時間,她取出錢包,並把一張卡片懸在空氣中,我馬上用雙眼尋找答案。不過,火車行駛的情況不太穩定,車內搖搖晃晃,頻密的振動影響了視覺上的判斷。
  我不知所以:「有什麼來頭?」
  張凝雀躍地說:「哈哈,這是一家餐廳的名片,有了它的話,便可以得到折扣!」
  「喔?這家餐廳到底在那裡?」這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張凝說得若無其事:「就在大埔墟啦,假如到那裡吃晚餐的話,我們得馬上下車了。」
  我猛然點頭:「就這樣決定。」
  一同下車的人只有幾個,我們幾乎在最後時刻才決定在大埔墟吃晚餐,情況趕急,腳步也相對地急快。由於時間尚早,我的飢餓感非常輕微,暗自慶幸在看電影時沒有吃爆米花和喝可樂,讓肚子騰出一些空間,迎接稍後的一頓晚餐。
  接二連三的偶遇帶來了一連串的冒險,個中的吸引力在於陌生感和神秘感,假如對一切認識透徹,根本不會覺得有趣。六年過後,小君不再是個冒險目標,我好像無法記起當初的自己,更無法繼續盲目的迷戀她。
  時間是晚上七點多,地點是大埔墟站。接下來,我們會到那裡、會吃什麼,似乎只有張凝一個人知道。那家位於大埔墟的餐廳,我在中學時代有到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