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ocoh說:「若然人只剩下一位值得交心的朋友,也不見得是種壞事。基本上社交就是大眾的一種共識,卻可以使人為此而疲於奔命,忘記了、失去了生活的基本。」

  「不會吧?難道思蕊也懂得開玩笑嗎?」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奧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半信半疑。」
  我們交換眼色,在一瞬間達成了共識,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各自望向車窗,嘗試隔著玻璃了解外面的世界,單憑思蕊的一句話,是那麼公式化的一句話,我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就是事實。外面黑漆一片,車子停放在馬路的旁邊,隔鄰是常見的行人道,感覺有點像國榮大廈的周遭,我曾經到過那裡視察,印象依然深刻,現在看到相似的環境,覺得有些親切。
  到目前為止,最感到不對勁、最使人擔心的地方是車程中完全沒有遇上任何障礙。假如這是兩個人冒險的當初,也未免順利得欠缺說服力,路障、事故、意外統統缺席,更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們喊停整個任務,包括張凝。我給她發個短訊,故意讓她知道我和奧治在一起,她和神秘的別人也許會突然現身並作出阻止。在過去幾個月裡,有過太多詭異的經歷,突然的好運使我霎時間不知所措,被嚇倒了。
  奧治輕輕點頭,透過簡單的動作,我彷彿能夠看穿他的想法。我們默契十足的打開車門,先後下車,他揹著存放筆記本電腦的側肩袋,示意思蕊把車子停放在原地,等待我們回來,不必進入大廈停車場。我們剛才坐在車內觀察窗外的情況,如肉眼所見,我們確實在行人道上站立。不過,這條看似常見的行人道其實絕不簡單,還可以找到一些不妥當地方,路上沒有垃圾、廢紙、落葉,它的表面狀況是非常罕見的潔淨,沒能發現一絲用過的痕跡。我熟悉大埔,知道這個社區發展經年,區內各種設施在用上多年後已經變得殘舊不堪,這條行人道的存在有違社區的現況,我不曾見過、不曾走過如此亮麗耀眼的街道。
  讓思想進入另一層次,我從未對此有過想象,這是一條夢幻之路,教人懷疑它的真偽。
  表情惘然的我們站立原地不動,抬頭仰望眼前唯一的一座建築物。由於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我們先後對它感到興趣;由於一連串不合理的阻撓,激發沉睡已久的好勝心,渴望跨越障礙。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我們有所懷疑,只有我們私下賦予它一個專屬名字——黑色大廈。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由混凝土所建成的圍牆和灰黑的鐵閘,右方是停車場的出入口。這裡漂浮著近乎絕對的寧靜,環看四周一遍,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奧治的黑色四人車,除此之外,沒任何發現。空氣虛弱地流動,緩緩的、沉默的,一事一物進入了凝滯似的狀態。如此可怕的寂靜無聲使人不寒而慄,我非常渴望聽見一連串猛烈急速的腳步聲,非常想念購物中心的吵吵鬧鬧,拼命憶想小君的聲音、張凝的聲音、凱琪的聲音,可惜這僅僅是種妄想。
  幸運的抵達黑色大廈,過程異常地順利無阻,我對此抱有懷疑,情緒未能及時平服,精神恍恍惚惚的。我心想,這曾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此時此刻它竟近在眼前,我更可以用手觸摸周遭的道路、圍牆、閘門,一個遙遠而漫長的夢到了快要幻滅的時刻,內心產生出一種莫名奇妙的抗拒感。我不願意步入閘門內的世界,閃現一絲走回頭路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們來到這個神秘境地,你有什麼感想?」我需要聽取一些意見,假如奧治決心不足,對前進有所懷疑,我們大可頭也不回的離開。
  奧治竟然露出愉快的微笑:「哈哈,不瞞你,我的確大吃一驚。對於實行這個約定,我們對結果都不曾抱有希望,不是嗎?」我對他的反應略感意外。
  我表示認同:「對了,擲硬幣的結果同樣教人失望,我還以為那是障礙之一。」
  「現在,我們踏著的僅僅是大廈範圍以外的空地,就此斷定過程順利,沒有遇上任何障礙,都是言之尚早。這裡的環境十分可疑,四周寂無一人,彌漫著一股死沉沉的氣氛,行人道的狀況完美漂亮,這是不該存在的道路。這裡跟市中心的距離其實不遠,步行的路,只需十至十五分鐘的路程,寧靜程度卻超過了偏僻的郊區,這又是一處不合理的地方……可疑,是相當的可疑。」奧治纖細無遺的指出了可疑之處,他在暗中觀察環境,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那麼,你認定這裡是我們一直關注的黑色大廈嗎?」把話說完,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兒膚淺幼稚,他會肯定的說是嗎?這不太可能。
  奧治冷笑一聲:「嘿,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嘴裡是這樣說,我聽見的版本卻彷彿是「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回應雖然使我錯愕,但為立場搖擺的我增添了信心。
  再次仰望黑色大廈,我嘗試看得更仔細、更專注,不希望遺漏任何細節。夜空萬里無雲,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廈的外牆,它頑固得很,依然不亮燈,一如既往的不亮燈,這是其名字的由來。一座建有接近四十樓層的大廈,散發出孤單和黑暗的感覺,在倒模般的城市裡它是獨一無二的,怎可能只有兩個二十八歲的男生注意到它的存在?人們的好奇心走到那裡去了?
  回身一看,按道理,會看到遠處的國榮大廈和鄰近的工業大廈。這些建築物本應存在,但眼睛帶給我失望的答案,它們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似是無盡的黑暗,是陰森可怖的一片黑,彷彿代表往後退只會是一條找不到出口的不歸路。我在想,要是在此刻放棄進入大廈轉身離開的話,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只剩下車內的智能駕駛系統思蕊,我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失去找回出路的信心。
  唯一的選擇是進入大廈,放手一搏。
  我不作聲,以實際行動表達一瞬間所作出的決定,往前走上幾步,奧治未有多問,默默的跟在我的背後,我們的目標是到達大廈內部,如擅自闖入荒野鬼屋冒險,我們不請自來,也許會惹氣大廈或什麼人物。供客人進出的玻璃大門近在咫尺,我一手拉開,大門沉重得使我略感意外。我們一先一後踏入一個相信是大廈大堂的環境,目測之下,面積約是一千平方英尺,觀感有點像酒店大堂,特別的擺設不多,但擺放了兩張四座位沙發,牆身掛有一部平面電視機,不過似乎沒有開動。
  有趣的是,在大堂範圍內都亮起柔和燈光,是讓眼睛感覺舒服的黃燈;右方的不遠處設有接待處,但沒有職員站崗,往左方探視,看見三台升降機,根據以往的電玩遊戲經驗,乘坐升降機似乎是進入下一個關卡的唯一途徑,提示沒有在空氣中出現,而是直接進入了我們的意識。
  步入大堂不過是一分鐘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一處詭異的地方,正是那柔和得適合人們睡眠和休息的燈光。此等亮度屬於正常的室內燈光,按道理,我們在進入閘門後理應看得見大堂透射到外面的燈光,但剛才並無任何發現。這幾乎證實了一個情況,外面的行人道和空地有別於我們的真實世界,大廈內部有別於門外的世界,我的假設是世界被劃分成幾個層次,最少會是三個層次,我們正逐步闖入更深入的層次,正逐步接近渴求已久的真相。
  「那個漏洞……你知道了嗎?」我小聲問道。
  「嗯,是燈光,這個大堂燈光充足。我們還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很有可能看得見這些燈光,但我們只能看到灰暗的大廈外牆和看不穿內裡的玻璃門,這表示這個空間是獨立存在的。我們已經被隔離,困在黑色大廈之內,似乎不會再有回頭路。」奧治的回答代表我們的看法一致,但關於三個層次的問題,他未有提及。
  聽罷,我轉身就跑,作拼命的加速,目標指向剛才親自關上的玻璃門。跑步對我來說沒有難度,眨過眼便回到門前,我嘗試推開大門,卻發現情況異常,玻璃門已被鎖上,假如有人作過鎖門的舉動,我們當然會察覺得到。目前的情況是我們一先一後進入大堂,再走到了中央的位置,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玻璃門竟然自動鎖上,而且是了無聲息的。
  遠處的奧治大聲喊話:「季賢,門是鎖上了嗎?怎麼不試試用力踢它一下?」
  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接受他的提議,用上不會弄傷自己的力度踢向玻璃門,運動鞋踢中門的下方,隨即發出「噔噔」的聲音。由於力度微弱,聲音很小,動作不激烈,結果也是一如所料的徒勞無功。如奧治所言,不會再有回頭路,我們被大廈困住了。
  我搖頭輕嘆:「唉,沒辦法了,我們的出路已經被堵住,除非用上更暴力的方法,要不然……」我一邊說,一邊跑回奧治那方。
  奧治替我作出補充:「那是最糟糕、最愚蠢的方法,我可不想在破壞玻璃門後,需要繳付一筆和維修有關的款項。換句話說,看我們的處境,選擇其實不多,只有繼續前進。這個大堂什麼都沒有,接待處空無一人,升降機卻有三台,答案顯而易見。」
  我們的選擇是乘坐升降機,並肩走過通道,我迅速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等待的過程將會是短短的幾分鐘,身為城市人的我早就習慣這種無可避免的等待,沒有不耐煩。我也習慣地把雙手交疊在胸前,獲取一些安全感,奧治沒有跟隨,我看他的習慣可能是把雙手安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目的同樣是為了取得安全感。結果是中間的一台首先到達,我們毫不遲疑的進入,數算一下,不計算大堂下的兩層停車場,大廈共有三十八層,跟我原先的估計非常接近。在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惹人注目的紅色,這是一個非常刻意的提示,也可以是誘騙我們的陷阱。不過,我們玩過不少電玩遊戲,闖關經驗相當豐富,即使知道三十樓是個陷阱的機會率很高,我們也有默契的作出決定。
  奧治指向樓層控制板說:「季賢,既然你才是被怪事纏身的第一號人物,便由你按下三十樓的按鈕吧。」
  我苦笑說:「一切都說不定,可能有人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來迎接我們,三十樓是一條死路。也許會有其他結果,例如小君、阿堅、阿昇比我們早一步到達黑色大廈和三十樓,我們再次相遇,並能全身而退,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笑容背後是一種無力感,為無法掌握命運而嘆息,我們都無能為力。
  奧治淡然地說:「我傾向陷阱的說法,世事往往未如人意,除非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情節,才能解釋當中值得懷疑的地方。否則,你口中的夢幻結局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番話讓我從美夢中驚醒。
  我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唉,你果然是個怪人,把話說得這樣直接,差不多把我的希望之火撲熄了。」
  固執的奧治解釋:「這是快人快語,我討厭浪費時間,好心給你一個假的希望,最後害你失望而回,我會感到內疚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偶爾會惹火別人。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著升降機的內外門關上,再擺出剛才的姿勢。我把雙手交疊胸前,他把雙手安放到口袋裡,再次尋覓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安全感。我們都是城市人,生於城市,長於城市,精神容易緊張,經常焦慮不安;我們都缺乏安全感、新鮮感、刺激感,跟陌生的他或她都一樣,都倦了。
  奧治的一番話看似認真嚴肅,換個角度去看,那是出於他的一片苦心,與其浪費時間作多餘的幻想,倒不如作好心理準備,迎接不那麼愉快幸福的結果。我對奧治心存感激,在過去幾個月裡只有他能夠理解我對黑色大廈的執著,願意抽出時間一起討論,更大方借出汽車讓我隨時使用。不單是以上的種種,他遵守我們一起定下的約定,跟我前來這座黑色大廈,完成兩個人的冒險。我對此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早就把約定忘得一乾二淨,我忙的是工作,記掛的是戀愛,他卻把約定牢記於心,在再見咖啡室坐上一整天而不作催促,為的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露出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微笑,對自己來說,是種久違了的愉快感覺,我認定奧治是我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最值得交的朋友。看他的文章和小說,知道他是個孤獨的人,用文字困住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存在隔膜,這是環境所促成的,也是他親自作出的選擇。據我所知,不少作家、藝術家、名人都帶有悲觀的性格,性情孤僻,行為難以觸摸,這也許解釋了奧治和寫作之間的關係,有著一種互相依賴的運作模式,運作了好幾年,使他在孤獨的時候也不感到孤單。他在外面的世界,在寫作以外,他選擇了我這個讀者成為朋友,不常透露自己的生活,僅以文字表達思想;雖然話不多,但其少說廢話的個性使我獲益良多,他是與我交心的朋友。在阿堅移居荷蘭後,還有好奇心、熱情、夢想的朋友剩下奧治一個,願意闖入神秘境地冒險的人,剩下他一個。
  我為一整套想法給出了結論,在時間線上的這一年這一刻,在這個荒謬滑稽的世界裡,奧治是倪季賢最信任的知己好友。
  在幾分鐘之後,當升降機的內外門再次打開,我們將會進入另一個關卡,會是冒險的結束?
  似乎言之尚早。

2017年4月14日 星期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ocoh說:「在面對重大困難時,同伴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在過去作品裡,我或多或少否定過世界、親情和愛情,而友情卻是個例外。」

  離開時我信守承諾,負責到收銀櫃檯結帳,付上一百三十塊錢,這是相當值得的付出。在這個荒謬世界裡,很有可能只剩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奧治,他願意和我並肩作戰。兩個人站在同一陣線,迎接外面的風吹雨打。
  我在心裡作了一個假設,我們身處一個狀態不穩定的世界,人和事存在太多的變幻,這跟我的認知有所不同。變化雖然常在,但往往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醞釀。我總是這樣以為,有些天真,有些幼稚,卻是人的基本。
  到了最近幾個月,我遇上的變幻是硬生生的、違反常理的、脫離軌道的,是一些刻意的改變,在隱瞞真相或誤導我們走上冤枉路似的。假如繼續執意找出小君,會遇上更多、更詭異的安排,愈走往秘密,愈感到迷亂,如闖進錯綜複雜的迷宮,難以逃出。
  有些時候,我們以為抓住了線索,瞬間過後,人物、事物、環境、歷史在暗中重組,演化成陌生的新世界。除了我和奧治,別人都認同新世界,不會發現內裡不妥當的地方。我想起一個成語——眾醉獨醒。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裡,我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自己的故事,我們的腦袋不停運轉,進行了一連串認真詳細的討論,經歷了好幾回的Brainstorm,是「腦力激盪」的意思。我們僅僅獲得一些無法肯定的假設,是我們太愚蠢了嗎?我不這樣認為,而是實際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太淺了。妄想進入核心,偏偏只能在外圍繞圈子,在全無保證的時空,誰也不敢妄下結論。
  在晚餐時間過後,購物中心的人流較為疏落,通道變得好走,感覺愉快舒服。這裡是附設於太和站的購物中心,是個我知道的地方,我們的關係從小時候開始建立,見證著點點滴滴的變化。這裡不會有太多小君的足跡,她屬於長沙灣,記憶留在破舊的唐樓裡,她討厭昏暗狹窄的樓梯,走得非常吃力;她喜歡那裡的街道、舊墟市、各式各樣的食肆、便捷的交通網絡。
  變幻帶走了小君,卻帶不走想念她的倪季賢,帶不走我對她的了解和思念,她走過的地方暫時得以保留。我有些畏懼,不敢過度回憶小君,害怕世界在眨眼之間改頭換面,我們無法保證那一個變幻會帶走剩下來的自己。
  回到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我們爽快上車。由奧治坐到駕駛座,這是我的要求,車子是他擁有的財產。況且我更喜歡坐在乘客座,看看車窗外的風景,是永遠的左方,是小君永遠看不見的左方。奧治把目的地告訴思蕊,他先打開手機裡的網絡地圖,然後吩咐她規劃路線。距離為一點七公里,所需時間為八分鐘。
  在車子開始駛出停車場之際,奧治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這使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奧治略帶孩子氣的說:「親愛的思蕊,倪季賢今天到了很多地方,實在辛苦了你。我有一個提議,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之前,你先花十分鐘時間隨便走一下,順便讓我們看看大埔的風景,舒緩一下緊張不安的情緒,好嗎?」話裡卻帶著一絲不著跡的溫柔。
  思蕊問:「奧治,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附近一帶繞圈子?」我主觀地認為她有所懷疑,語氣有點不確定。
  我也禁不住插話:「什麼?我們不急嗎?」
  奧治微笑說:「思蕊,對了,這正是我的意思。」同時間,他向我作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過分緊張。
  思蕊按他的意思去辦,我也沒有異議。車子駛到一家小學的旁邊,碰巧有幾個中年婦人走過馬路,我們必須在此停車,稍作等待。奧治突然轉身並望向我的方向,神色凝重,眼眶裡含著淚光。他盯著的目標絕對不是身旁的我,而是車窗外的小學閘門。以我所知,這一家小學在區內非常有名,師資優良,學生在畢業後大多能夠升讀第一組別的中學。
  「季賢,那是我曾經就讀的小學,但千萬不要誤會,我喜歡的不是學校。在那個地方悲多於喜,更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我唯一想念的人是阿昇。」奧治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是不常見的落寞。
  我低聲回應:「是你曾經提起的阿昇。」
  奧治勉強擠出笑容,卻迴避著我的目光,他說:「嗯,我和阿昇在小學三年級認識。我們一起上課、玩耍、跑步、踢足球,就在校舍旁邊的足球場,幾乎在每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和幾個同學會相約踢球。還有看小說,假如他沒有提出一起看小說,我根本不會對金庸和衛斯理的小說產生興趣,那個年代的我也不會看書,假如不是他……」假如不是那個阿昇,奧治不一定成為作者,人生就是如此的微妙,一個決定、一句說話,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影響。
  「沒有他,你不一定會寫小說。」我替奧治說完未說的話。
  奧治抿嘴笑說:「他最少會是其中一個原因。」他也許擁有很多寫小說的原因,個性內向孤僻是其一,不善於溝通是其一,缺乏其他專長是其一,都是我胡說的。
  「我有這樣的想法,你依然渴望越過黑色大廈,然後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相信這是你的心願。假設我們順利突破無形的障礙,成功到達大廈,甚至前往阿昇的家,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先前的討論大多圍繞著我,現在是時候關注一下奧治的遺憾。
  奧治輕輕搖頭回應:「我倒是沒有想過這方面,也許是時間久了,遇過無數障礙,使我心灰意冷。加上折磨意志的城市生活,沒完沒了的工作,忙個不停的寫作,我不敢奢望能夠再見阿昇一面。突破障礙,到達大廈,我對於這個結果存在很大的懷疑。」
  我以鼓勵的口吻說:「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想,反正我們和黑色大廈還有一段距離,有的是時間。」
  奧治隨即安靜下來,臉上一片空白,他沉思後說:「這樣嘛……首先要知道阿昇口齒不清的狀況有否改善,這是影響生活和工作的一大阻礙。然後把自己在中學時代的部分經歷敘述一遍,再談談雙方的戀愛、生活和工作,了解他的近況。我當然會提及寫作,這是現在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一項任務。我希望跟他分享內心世界,可以的話,送他一本小說,我相信他會很喜歡的。」他愈說愈興奮,口說不存希望,內心卻充滿了期盼。
  看過他的真情流露,我深受感動,也有所領悟:「我能夠體會你的感受,小君的消失使我明白到一些事情,她在我的過去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誰也無法取代,代表著活生生的我。反之亦然,我的一句說話、一個呼吸、一個想法,都代表著活生生的她。世界把她放逐,我依然想她,忘不了她;黑色大廈把你和阿昇分隔,你依然懷念有他一起度過的小學時代,在提及他的時候,你情不自禁,悄然淚下,這就是你的真面目、真感情,騙不了誰。」
  奧治滿臉尷尬,支吾地說:「呃……我的確是個眼淺的人,所以換個話題好了。季賢,我們來一個賭局,猜猜我們能否順利到達黑色大廈,你有沒有好的提議?」轉換話題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我樂意配合,作出最實際的建議:「我提議用擲硬幣的方式,感覺爽快一點。不過,我的口袋裡可沒有任何硬幣。」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我的錢包裡有一個五元硬幣,是留待扭蛋的時候用的,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用得著。」奧治拿出硬幣,成功拯救了我們的賭局。
  我不解的問:「這不是很奇怪嗎?近年百物騰貴,我經常喝的罐裝咖啡也要七塊錢,一個五元硬幣足夠用來扭蛋嗎?」我向來對扭蛋玩具沒有興趣,總覺得這是女生和小孩子的小玩意。
  奧治自信十足地說:「雖然扭蛋價格已被多番調整,但部分款式依然保持著五元的售價,所以提著一個五元硬幣是勉強足夠的。」
  「哈哈,你果然是一個怪人,早就不是小孩子和少年人,還是這麼喜歡扭蛋玩具。」我禁不住取笑他,當然只屬於開玩笑的性質,我沒理由出言冒犯唯一的同伴。
  「不對,我喜歡的從來不是扭蛋玩具,而是那種碰碰運氣的微妙感覺。把硬幣投進扭蛋機,聽見清脆的『咔』的一聲,我會稍作停頓,猜想落下的會不會是心目中的目標玩具,然後才轉動手腕,驗證一下運氣的好壞。」奧治的糾正帶有一種神秘的魔力,細心聆聽的我也希望體驗一下那種微妙感覺。
  「我明白了,快點動手碰碰運氣吧。」我急不及待。
  料不到的是,奧治竟把五元硬幣交到我的手上,表示他已經把碰運氣的機會留給我。我不作推搪,欣然接受。前去黑色大廈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約定,也屬於我們的冒險,縱使如此,他和我都明白世界的幻變和黑色大廈有著某些連繫,大多的詭異事情是衝著我而來,是圍繞著我建立,握著硬幣等同握著命運。要命的是,我們僅能藉此碰碰運氣,似乎掌握命運的是另有其人。
  一般來說,不論猜拳和擲硬幣,我都喜歡採用三局兩勝的方式,這純粹是一種心理作用,以為結果會準確一點,卻沒有真憑實據。這一次我乾脆只玩一局,視之為一場遊戲,不用過分認真看待。
  「數目字代表成功,洋紫荊花圖案代表失敗,碰碰運氣。」我隨意設定。
  「祝你好運。」奧治豎起大拇指。
  硬幣有著正反兩面,是一個天然的二進制系統,人們利用擲硬幣而得到一組隨機的二進制數字,可以作為判斷的參考,也是解決事情的一種方法。我急不及待,立刻用右手把五元硬幣彈到空中,由於身處汽車之內,硬幣到達的高度非常有限,我們將會透過它落下後所顯示的結果來預測我們的成敗。我看著被手指彈至空中的硬幣,沒有絲毫緊張感,也許整個過程將在一瞬間完成,我卻彷彿看到了尾巴和殘影,有一種慢鏡播放的效果。我順利接住硬幣,讓它安穩的躺在我的左手掌心。
  我毫不遲疑的查看結果——是花的圖案,代表失敗。
  奧治輕嘆:「噢,真的不走運,代表我們無法到達黑色大廈,繼續窩在這個滑稽的世界,分分秒秒的見證著它的變幻。」他語氣輕浮,倒是為我帶來一些啟發。
  「幸好,這是一場遊戲,我們還有一個實際的機會,我明白機會渺茫,但還是很想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感到絕望,絕對不能在這個階段放棄。」不放棄的不只是希望,還有臉上的笑容。
  賭局結束,思蕊適時作出提醒:「兩位,還有五分鐘,我們將到達目的地。」這表示車子繞圈子的遊戲告一段落,我們正朝著黑色大廈進發。
  「朋友,對於小君消失一事,我替你感到可惜。假如這是一個陰謀,我認為很有可能是針對你和她兩個人,最糟糕的結果是你們永遠無法見面。是這樣的話,你會有什麼打算?」奧治替我感到憂慮。
  我故作輕鬆:「找個朋友一起到酒吧喝一晚酒,讓自己真正的醉倒。誰也是這樣,從來也是這樣,只有在醉醺醺的時候才能暫時忘卻不愉快的經歷。在一些夜,我會躲在家裡悄悄的哭,不讓別人發現我的軟弱。然後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我還有張凝,她才是代表我的現在,還有將來。」我想念小君和張凝,隨時可以哭出來,她們讓我明白不孤獨的意義。
  奧治笑說:「幸好你的頭腦清醒,在沮喪失意的時候,還記得張凝。」
  說起張凝,我認為自己應該給她發個短訊:「我現在和奧治在一起,乘坐他的車子到處兜風。你和朋友玩得快樂嗎?會不會忘記回家?我在擔心你呢。」在完成輸入的一刻,我想起小君的情況,假如張凝突然消失,渺無音信,這便是倪季賢的世界末日。
  沒多久,張凝傳來回覆的短訊,一股暖意立即湧上心頭,我稍感安心。
  「沒事啊,我們在尖沙咀。剛剛吃過晚餐,正準備乘火車回來,不用擔心。」簡短的訊息成了平服情緒的定心丸,我在心裡感謝上天,它未有狠心帶走張凝,她是我唯一的寶貝。
  我用溫和的眼神望著奧治說:「那你呢?假如你和阿昇永遠無法見面,有什麼打算?」
  奧治只好擠出苦笑說:「不要緊,我會讓他活在我的小說世界裡,創造一個有他的時空。說真的,我們多年不見,即使可以會面,兩個人之間也會存在一種隔膜,失去的總是美好,回憶總是教人懷念,讓他活在我的回憶之中,其實不是太壞的事情。」我不曉得這算是樂觀抑或悲觀的想法。
  「有機會的話,也讓小君活在小說世界裡。我會一邊嘆息,一邊閱讀那部小說,相信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要求奧治多創作一個人物應該不成問題。
  奧治承諾:「朋友,請你放心,我會記錄你的連串經歷,在有生之年完成屬於你們的小說。」不論眼神、語氣、表情,這傢伙的回應讓我倍感安心。就在我不曉得如何感謝奧治之際,一把聲音打破了整個局面,聲音略顯生硬,說出來的話使我們難以置信,是屬於智能駕駛系統,是屬於思蕊的。
  她用著穩定的聲音說:「兩位,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根據資料分析,我會在路旁停車,請問有沒有其他吩咐?」
  難道系統也懂得開玩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回望奧治,他幾乎在同一瞬間望向我,這個畫面非常有趣,我們不得不掛起一副詫異而緊張萬分的表情,又滑稽又幼稚。我們在苦苦思索,試著理解思蕊的說話,無法相信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依照約定,完成了一個無法單獨完成的任務。
  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條件,掌管命運的傢伙只准許我們結伴前來。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ocoh說:「修訂時讀到文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此篇的標題『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事實上要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並不簡單,敵人的數目有增無減,甚至就是整個只容得下荒謬的社會。」

  奧治握住手機,找出那組電話號碼。他神色凝重,我緊張憂慮,正如他所指出的,我已然陷入恐慌之中,缺乏給父母打電話的勇氣,懦弱的我早就選擇了逃避。眼前的奧治動作緩慢,如慢鏡播放,我彷彿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急速而混亂。雖不抱一絲希望,卻在暗中期待,陷入陣陣恐慌,墮入處處矛盾。
  我希望時間慢走,不必急於揭開答案;希望時間閃逝,讓我們快快作個了斷。我盯著他的雙眼,他努力保持鎮靜,不讓情緒洩露。時間也許走過了三十秒,恍如漫長的十多分鐘,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是不容置疑的苦笑。有些事不必言明,表情懂得悄悄的透露答案。
  即使負責打電話的人是奧治,我也想象得到話筒裡的回應。大概是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之類的錄音留言,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留言,跟阿堅有關,跟和小君有關,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被無情的切斷。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無奈,會逐漸習慣,會懂得向命運作出妥協。
  我作了一個跟奧治沒兩樣的苦笑,然後說:「嗯,我明白了。」是真的懂了。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於事無補。我暗中勸說自己,對於聯絡父母一事,倒不如果斷一點的放棄,我們還要花時間討論其他重要性較高的事情。
  幾分鐘過後,故作輕鬆的奧治掛起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們換個話題,調整一下情緒,就談談那部跟藍有關的小說《狼狼》吧。」
  我樂見他是先開口的那人,笑說:「好,你說過自己為了處理情節上的矛盾而苦惱不已,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為此努力奮鬥了大半天,我作為他的讀者自然感到好奇。
  「剛才給你看的是序章,實際是結局後的情節,故事的主角是藍的父親,名字是狼。我用文字敘述狼和麥格理的一段友情,也有提及狼的老婆,她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藍的存在,由於狼的老婆無法生育,所以藍是虛構而成,僅僅存在於狼的記憶裡。」說到自己的作品,奧治整個人拘謹起來,他為之緊張?我不這樣認為,他只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成果罷了。
  我接著回應:「喔?即是說,藍根本不存在,序章的情節不該發生,序章和正文出現了矛盾,這樣寫的用意是?」這到底是不小心造成的矛盾抑或刻意的安排,還是說不定的,眼前的傢伙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我不能妄下判斷。
  奧治作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平行宇宙……」出現這極其普遍的關鍵字不令人意外。
  「序章是有別於正文的另一個世界,我沒有在小說裡提及這個構思,希望細心的讀者能夠親自發掘這個刻意的矛盾,然後向自己提出疑問,或在網誌留言時向我多問一句。」他果然把自己的意念插入小說裡,這倒是個出人意表的安排,同樣是個勇敢的嘗試,讓我佩服不已。
  我激動地說:「哈哈,這個作者真的很任性,竟敢把讀者當作實驗室老鼠,被你在背後耍得團團轉。」不諱言,他的某些舉動和想法真的使我哭笑不得。
  表情蠱惑的奧治反問:「你不覺得這個構思很有趣、很好玩嗎?」
  「嗯。」我的回應是一個幅度細微的點頭動作。
  奧治繼續透露小說的創作歷程:「除此之外,序章是在完成正文後創作的。藍不曾在正文出現,我希望把他放進故事,看看他對父母的想法,感受他的內心世界,所以創作出互相矛盾的序章和正文。」小說是其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是個擁有複雜結構的虛擬世界,投放了大量心思,難怪他樂於分享。
  「喔,聽起來,這不是什麼煩惱,當中的矛盾是你故意玩的文字遊戲。」我恍然大悟的道。
  奧治搖頭,神色略顯憔悴的說:「還有另一處矛盾的地方。藍的母親約在三年前離開,那時候的藍是十三歲上下,按道理,這是懂事明理的年紀,但藍對她印象非常模糊,這樣根本說不過去,我在此處確犯下錯誤。最感苦惱的是,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想不到修正錯誤的方法。」他收起笑容,指出並承認小說裡的犯駁之處。
  我靈機一動:「嘿,這似乎是你一時疏忽,藍只存在於序章之中,既然如此,裡面的藍並不完全等同正文提及的藍。他也許有過一些奇遇,所以遺失了對母親的記憶,這裡沒有矛盾,而是一個灰色地帶。作者喜歡怎樣說,也可以,讀者喜歡怎樣想,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利用這個灰色地帶,為藍創作以他為主角的小說,這樣不是一舉兩得嗎?」或許是認識已久的關係,我不知不覺的受到奧治感染,也能想出一些怪主意。
  聽罷,奧治興奮得像個孩子的喊話:「哇,你果然是個好傢伙,真的謝謝你,給你這樣一說,真的拯救了我和小說啊!」我不禁懷疑是否每位作者都擁有情緒化的特質。
  我難為情的說:「不用謝啦,所謂『冥冥中自有主宰』,也許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消除你的煩惱。」
  「那麼我也需要向黑色大廈說聲謝謝。」奧治忽然提起黑色大廈。
  我好奇問道:「嗄?跟那怪東西有什麼關係?」
  「忘了嗎?我們在九月的時候約好,無論如何,要找一天一起到黑色大廈一趟。今天正是我們約定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手機行事曆在早上提醒了這件事。所以我特意到咖啡室寫小說,同時等待你的到來。」奧治的一番話竟讓懵懂的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瞪眼說道:「哎呀,我完全想不起這個約定,害你在這裡呆等了大半天,你怎麼不早點說啊?」得知自己的疏忽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我非常慚愧。
  奧治沉著回應:「我不是先知,無法預知這種事的發生。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約定,怎樣也好,一般人都會把它加進手機行事曆吧。」
  可以做的不多,我只好誠懇地作出道歉:「抱歉了,我只會用手機進行最簡單、最基本的操作,例如通話、短訊、拍照等,而且選用了最廉價的通話計劃,手機無法連接網際網絡……所以嘛,我的手機行事曆是一片空白的,請你原諒。」我一邊說,一邊感到無地自容。
  奧治毫不在意:「不要緊,反正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後,還是來到了再見咖啡室。什麼『冥冥中自有主宰』嘛,我們的見面不單是個約定,更是早已注定。」
  我立刻查看手機:「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們依照約定前去黑色大廈,抑或留待第二天下班後才實行?」我沒所謂,今天和明天的差別不大,所以讓他作決定。
  「不用著急,到九點鐘才動身離開也不算晚。別忘了你有把車子帶來,由思蕊駕車的話,從這裡前去黑色大廈,肯定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到達。」奧治胸有成竹的道,即是說,他已經拿定主意。
  我略感迷茫:「在剩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該談論那個話題?」
  「繼續討論你的經歷,我覺得當中仍有不妥當的地方,例如變化出現的時間和你忘記服藥的那天是否吻合?你還有印象嗎?」奧治不浪費時間,迅速提出了一個懷疑。
  「第一次忘記服藥是由於匆忙出門,沒完沒了的工作使我忘了擔心身體。在下午三點鐘後,我離開公司,乘火車前往大埔,不幸的是,那裡發生了一宗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受到延誤,耽誤了所有乘客的行程。不曉得這是否跟忘記服藥有關,也許只是個巧合。」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不少細節。
  「我們暫且把墮軌意外算上藥物的一筆帳吧。」奧治作出假定,相信有其目的。
  我樂意配合:「好吧,我繼續說。一段時間過後,火車再次開動,我從車站步行至國榮大廈,完成簡單的視察任務後,我到外面閒逛,迅即被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所吸引。我打算步往大廈,但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阻止了我的行動,我只好乘小君的車離開。這是我和黑色大廈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忘記服藥的第一天。」在敘說往事的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否定那些事件會是純粹的巧合。
  奧治追問:「後來呢,服藥的情況怎樣了?」
  我繼續補充:「對於那一天忘記服藥而未有病發,我雖心存僥幸,但同時對藥物產生懷疑,於是暗中進行了一個瘋狂的實驗,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局。我斷斷續續的服藥,逐漸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在離開小君的那天之前,大概是九月份,我已經完全停藥,最重要的是我未有病發,身體狀況非常良好。」想起來,有些佩服那個敢作嘗試的自己。
  「按此推斷,藥物、黑色大廈、一連串怪異經歷,三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至於我,真正服藥的日子不足三個月,不久之後,我為了探望阿昇而發現黑色大廈。每一次前去大廈都受到阻撓,我雖然屢敗屢戰,但現實歸現實,始終需要放棄。後來,我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只好暫時放棄探望阿昇的計劃。我認為這些經歷似乎跟停止服藥有關,在此之前,我沒有在生活各方面察覺到絲毫異樣。」奧治用著偵探的口吻說道,也許是刻意的偽裝,掩飾內心的憂慮和不安。他再次敘說探訪阿昇一事,證明他重視自己的老朋友,因為遭遇多番失敗而覺得可惜。
  「那藥物疑點重重……」我喃喃自語。
  「要知道藥物的成分,最簡單、最合理的方法是拿給專家化驗,但我們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了,本應存在的人和事已被改變,那個地方到底是空地、足球場,還是黑色大廈?大概是無從稽考了。你的小君徹底消失了,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個荒謬世界,一點也不可靠,連自己的雙眼都無法相信,藥物的化驗報告又算什麼呢?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奧治的說話流露幾分唏噓。
  我勉勵說:「可以做的不多,堅持進行討論,找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我絕不希望唯一的伙伴意志消沉。
  幸好,奧治立即恢復過來,眉頭緊鎖的他說:「我大膽假設一下,藥物不是用作壓抑怪病,真正作用是減低或消除我們對某些事物的排斥效應。只要每天定時服藥,一切維持正常,我們一無所知,不會發現黑色大廈,不會遇上不合理的怪人怪事,更不會有這個晚上的約定。」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嘿,假如我願意每天服藥的話,我和小君之間的問題也許不會發生……」
  奧治打斷我的話:「有人說過,假如事情已經發生,怎樣子的後悔也是多餘的。」這個沉迷寫作的傢伙有趣,真的很有趣,他突然引用小說人物的一句話,確實出人意表。
  我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對,是那個少年說的。」
  說畢,兩個人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奧治用手機查看時間,看後說:「不必想太多,現在是九點鐘,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乘車到那個永不亮燈的地方。」
  約定,是一起在咖啡室許下的約定,我樂意付諸實行。今天到過不少地方,多一個也不會過分。我們將展開一場兩個人的冒險,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