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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17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二十二章:安慰者


《總是夜》

第二十二章:安慰者

ocoh說:「安慰人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無疑是要花一輩子去學習。大多的情況下,我會先當一個耐心的聆聽者,細聽朋友的故事,然後提供一些不過火的意見,給予適當的慰問。此章裡,安慰者是一名陌生人,在你的記憶裡有否遇上類似的情況呢?」

看到突然現身的長髮女人,第一眼的感覺便是張小夜,葉琦卻說那是相似的另一個她。即是說,她的身份很可能是我認識的何依婷。這兩個女生,當同樣披著長髮,當同樣愁眉不展,單看外表,我便難以分辨她們的身份。

但在地球裡,卻只有她。

遇上好久不見的依婷,她長大後的模樣跟黑暗城的張小夜不止有幾分相似,而是非常、非常的酷似,我認定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尋常的關係,情況等同葉琦與我。

我認為依婷是地球裡的張小夜,反之亦然,這就是所謂的平行宇宙。兩個世界有著近似的環境和設定,也有相似的人物,表面上沒有瓜葛,暗地裡互相影響。即是說,我們四個人之間有著不能割捨的緣分。

「這是依婷?」我呆滯問道。

再次現身的葉琦加以補充:「她不是熟悉的張小夜,她們散發出兩種不同的味道。」

這句話出自葉琦口中,使我更能相信眼前人是成年後的依婷,他當然熟悉張小夜,卻未必知道何依婷。兩人的輪廓和五官皆酷似,但髮型還是存在著差異。張小夜的長假髮是直髮,依婷的長髮尾端有著稍微的捲曲,產生出微妙的變化,塑造出一個較為年輕可愛的造型。不諱言,換了髮型、施上脂粉的她比往日漂亮得多。回想那些年,她只是長相平庸的醜小鴨而已。

在石梯級的中段部分,依婷停步,臉上流露著複雜混亂的表情,當中包括猶豫和哀傷,熱淚盈在眼眶,差一點便要落下,毫無疑問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她得悉我的死訊,來到葬禮現場,打算見我最後一面,送我最後一程。我們再次相遇的時刻就是我的生命終點,很想大聲發笑,發出一種不含快樂因子的笑聲,為的是命運的愚弄,為的是自我的嘲諷。

依婷突然轉身,她竟臨陣脫逃,在一瞬間放棄參加我的葬禮,這到底是那門子的決定?

恕我未能理解。

未幾,她用著異常頻密的腳步急速往下走,詫異的我愕視著這段莫名其妙的影像,腦子裡的想法都是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看不懂其腳步,搞不懂其想法,我們之間相隔著多麼的遠。

耳朵卻聽到葉琦的一聲喝令:「快追上去。」

「什麼?」我遲疑問道。

「不要問太多,用盡全力追上去,穿越她的身體,然後再跳到她的肩上,你自然會明白。」這是葉琦給出的一連串指引,竟然有點電玩遊戲的氣氛。

「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我心裡懷疑,但沒有開口,爭論是浪費時間的行為,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刻還猶豫些什麼呢。

我在想通的一瞬間站直身體,奮力奔往漸走漸遠的依婷。心裡沒有概念和想法,純粹遵照葉琦的指示追上去,這一瞬間也就是短短幾秒間,決心為我的靈魂注入額外的動力和意志力,這不是什麼奇蹟,純粹是心靈呈現的一種方式。我終於追到她的背後,在內心困惑不解的情況下跑越她的身體。

頃刻間,傳來了一下不陌生的「咔嚓」聲音,我肯定聽過的,就在那一次體驗過去的尾聲。我睜大眼睛,努力聯想並找出一些近似的東西,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相機的快門聲,彷彿是一個暗號,彷彿是一個提示,代表眼前的狀況出現了急劇變化,聲音刺激我的雙腿,我記得葉琦的指示「跳到她的肩上」,但這怎麼可能呢?

看似不可思議,看似天馬行空,但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身體,剩下一具輕盈的靈魂,能夠跳到依婷肩上也不無可能。我停下腳步,讓依婷穿越我,然後我在她背後嘗試助跑跳躍,轉過眼,我竟然真的神奇地站到她的肩上,剛才的跳躍毫不費勁,感覺相當輕鬆,靈魂果然是靈魂,差不多是虛無縹緲的,地心吸力對我的牽引微乎其微。我為此發出微笑,這笑容似乎只有葉琦才看得見。

騎在依婷的肩,我迅速適應了身處的高度,輕易的使身體平衡,隨著她前往下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闖進下一個冒險的關卡。

這感覺難以言喻,我們曾經有過無數次的肌膚之親,對彼此的身體熟悉到不得了的程度。此時此刻,我卻不再是她的誰,她也不再是那個想法幼稚的小女生,隨著時間的進行、歲月的流逝,我們變得陌生疏離。單看她的外表,我還錯認為張小夜,誰也知道張小夜活在黑暗城,而不是這個溫暖的故鄉地球,我真是個懵懂的傻瓜,恨不得馬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和後腦門,釋出責罵自己的情緒。

我作了幾次完完整整的深呼吸,輕輕閉起眼睛,嗅著依婷頭髮的味道,淡淡的檸檬甜香,感覺陌生,想不起是那個品牌的洗髮水。應該這樣說,想得出來才覺得奇怪。

依婷是我的初戀女朋友,由於我的離開而打掉肚裡的骨肉。我們的關係本應非常密切,但在分手後,卻甚有默契的斷絕聯絡,各自逃避著有對方存在的世界。換個角度看,逃避也是一種解決事情的方法,不一定當上勇敢的英雄才能生存下去,作為軟弱的懦夫活著,其實不算太壞。

什麼勇於面對也不是全然正確,不要輕信別人。

看了看天空,確認天氣狀況未有進一步惡化,陰天將會維持一段時間,我稍感安心,害怕沒有帶傘的她會因為碰到突然的暴雨而狼狽起來。她漸漸遠離墓地,走路的步伐也自然的放慢。我細聽她的呼吸聲,想起那個曾經跟我在床上有過無數纏綿的她。記憶是一種難以解釋的怪東西,它把大大小小的經歷一一記錄,使之成為不能抹掉的確切印象。來到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她當年發出的微弱喘氣聲,很喜歡聽到那聲音。

再次閉上眼睛,憶起的往事跟我們有過的頻密性愛無關。我進入回憶之中,那是我們有過的故事,那是人生裡不能除去的一部分。

坦承過去又是需要一份勇氣。

那是一個平淡乏味的星期六晚上,時間是十點鐘,那是我們分手的不久之後,沒記錯的話是那一年的十二月。新學年已經展開,我也忙於適應離開依婷後的新生活,跟成年人相比,學生的生活其實很輕鬆,我懷念從前,包括在大清早回到學校抄寫家課的荒唐行為。望了望客廳牆壁上的掛鐘,時間已經不早,我作好了睡覺的準備,洗澡、洗臉、刷牙,花了很短時間來完成,我在這方面向來甚具效率。我靈光一閃,看了手機一眼,卻未有發現,決定先忙別的事情。在一分鐘內,手機還是像預先安排的響起來,由於不久前的預感,我未有感到特別意外。看過來電號碼一眼,它不屬於任何預先輸入的聯絡人,而是一個沒印象的住宅電話號碼,我沒猶豫的接聽,也不擔心是電話惡作劇。

那時候,我還可以認出依婷的聲音。

「喂,是誰?」

依婷吞吞吐吐的說:「是……我。」這等同白說,她根本未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哦,是依婷,有什麼事嗎?」我認出她的聲音,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只是假裝鎮定。

依婷開始說出自己的故事:「我今天幾乎在街上暈倒……購物中心……我走到扶手電梯那兒,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視野糊塗起來……然後就這樣失足跌倒,差不多要滾下去之際,幸好身旁有一個中年婦人拉住我的手臂,要不然……」

我插話:「沒事就好了,要多加注意身體。」

依婷續說:「我的體重一直在下降,經常感到暈眩,有好幾次差點在街上暈倒,幸好給途人發現……我不能沒有你,還想跟你見面,可以嗎?」原來她還在想象復合一事,但已經不可能。

「不可以。」我態度堅決。

「我想喝酒啊,我們一起喝酒好嗎?就到你家附近的那些酒吧好了,你那邊有很多夜店,我記得的。」話題突然變得離奇古怪,我們不曾一起喝過酒,她在胡說。

我沒好氣:「還是算了吧,你好好休息,我沒興趣喝酒。」

「我馬上來找你喝酒,可以嗎?」依婷鍥而不捨,所說的話使我難以理解。

我語帶責備:「不要胡鬧了,我們居住的地方相距甚遠,你好好在家休息,不要胡亂喝酒。況且我沒有喝酒的打算,因為明天還要打工。」

依婷用著困惑的語氣說:「打工?我不明白。」

「那是從十一月開始的兼職。」

依婷呆呆的回應:「是嗎……那麼,我不打擾你的休息了……」

突然間,依婷知難而退,我們含含糊糊的結束通話。在對話期間,我只想儘快說服她掛線,不斷逃避她的聲音,分手時我說過不要再見面,狠下決心,絕對不走回頭路。單憑幾句話,我已經明白依婷的心理狀況極不穩定,陷入恍恍惚惚的迷惘痴呆。此外,她未有提及墮胎一事,是故意不提?抑或她根本不清醒呢?

一次通話留下了一個個問號,真相撲朔迷離。

後來的幾年間,依婷沒有再打電話給我。表面上,我們的關係劃下了一個完整的句號,斷絕一切往來,她徹底在網絡上消失,也沒有透過其他途徑來找我。對我而言,她留下的是一個看不見終點的省略號,往未來無限延伸,我總認為她會隨時以任何方式出現,她曾經愛得瘋狂,也因此瘋狂的痛恨我。

回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我享受著依婷身上散發出的味道,頭髮味、體味,還有隱隱的沐浴露味道。她沒有塗上香水,我知道她向來討厭香水味,也許是香水的氣味對她來說實在太過刺激,容易引起鼻子過敏。經歷了從黑暗城回到地球的一個旅程,體驗了葬禮的一半過程,從活生生的人類變成一具虛幻的靈魂,不自覺的放下了多少生或死的執著。如果,我仍然擁有那副使用了二十五年的身體,單單依賴它,絕不可能回到依婷的身邊,也不會鼓氣勇氣跟她見面,我實在非常懼怕,就算是她打來的一個電話,短短的幾分鐘已經足夠使我膽戰心驚。

「對不起,依婷……」我悄聲耳語道,了解這是一句聽不見的坦白,了解自己永遠不能獲得她的原諒,但我有所覺悟,這是千真萬確的。那一年,我不應該丟下她,正確的選擇是兩人合力排除萬難,解決腹中孩子的問題,生下來也好,墮胎也好,也不要讓一個小女生獨自承受這一切。

可惜,當時的我思想幼稚,以性格不合作為分手的理由,趁機逃避責任,最終逃之夭夭。

這個男人悄悄的凝望著依婷的側臉,那一直勉強壓抑著的淚水終於落下,從眼眶流走到臉頰,然後是腮巴和頸部。趁著四野無人,她獨自哭泣,以為這寂靜的路邊真的沒有別人。我想伸手輕撫她那欠缺神采的臉龐,看眼皮的紅腫程度便知道她顯然哭過不止兩三次,我深深的、真切的感受著依婷內心的悲傷。我當然明白這不可能是重燃的愛火,倒是像親人或好友的感覺,並且是再要多一點。無論如何,這還是一種愛,穿越了多少年,穿越了兩個世界,我仍然在乎她。

是巧合也好,是安排也好,一輛計程車從遠方駛近路邊,車速漸漸減慢。我相信這是命運為她挑選的交通工具,將會載她到下一個目的地,可以是工作地點,可以是家,可以是一處公眾地方。

重要的是車身的顏色,幸好不是黑暗城的那一種全黑,要不然,必定引起更多的懷疑。

依婷作了一個幅度不大的揮手動作,引起司機的注意,車子抵達眼前,我仍然維持蹲著的姿勢,這本是相當累人,但此刻的倦意卻未有增加,情況頗為神奇。我心裡猶豫,考慮跟她上車抑或回到石梯級那邊找回葉琦,他好像欠我一些話。

在腦袋凝滯的瞬間,依婷迅即作出行動,她拉開後座車門,火速登上計程車,並立刻關門。這不過是兩三秒間,也順便為我解決了一道難題。

紅色計程車開始行駛,依婷的目的地是城市裡的購物中心,她當然未有說明到那裡的原因,畢竟她是個乘客,從來都是由苦悶無聊的司機主動去找話題。

「小姐,需要給你幾張面紙抹汗嗎?」司機問道,那可是千真萬確的淚,但他機靈地形容為汗,有一種指鹿為馬的意味。

「不用了,我打算讓眼淚留在臉上。」依婷的回答很有意思,保留淚痕,同時保留悲傷。

司機貿然追問:「恕我多言,你來這裡是為了拜祭離開已久的親人嗎?」我認為他過於唐突。

依婷語帶猶豫:「那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又是……」

欲言又止,她沉默上一段時間。

司機見狀,唯有自說自話:「我的妻子也睡在那個墓地裡,她在幾年前因病離世,剩下我跟十歲大的兒子一起生活。我常常埋怨她這麼早死,沒有遵守結婚時的承諾,沒辦法白頭偕老。」

「真可惜,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憐。」司機的故事引起了依婷的共鳴。

「喔……我在想,會不會是這樣呢……睡在那裡的人是你的丈夫?你也要養育自己的孩子?」多嘴的計程車司機繼續問下去,他說到的話題也引起我的關注。

依婷輕輕點頭:「嗯,說中了一半。」

一半。

所謂的一半真的是可圈可點,我既不是依婷的丈夫,而她早在多年前打掉孩子,唯一說中的地方是我已經死了。

「我不再問了,始終我們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我不應該問及太多隱私。」司機突然收斂下來,遲鈍的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話太多。

依婷微笑說:「沒所謂的,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有人願意跟我聊天已經很值得高興了。」

司機呵呵大笑:「哈哈,謝謝你的諒解,那麼我說自己的故事好了。自她離開以後,我曾經意志消沉,常常借酒消愁,過著日夜顛倒的頽廢生活。後來,無意中看到家裡的一些家具,看到我們的兒子,還有一本放滿了甜蜜合照的舊相簿,我決定重新振作。拼命工作之餘,抽更多時間陪伴兒子,希望他能夠擁有更多愉快的童年回憶。」

「孩子會因為擁有一個身兼母職的父親而感到自豪,他會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太多。」依婷再次點頭,而且非常用力,她顯然在鼓勵司機,說著溫暖人心的話。

司機語重心長:「但願如此,我其實是一個挺樂觀的人,希望你也可以加油振作。生命這東西很複雜,你我能夠控制的部分不多,做好自己的本分,記住有過的快樂,忘記曾經的仇恨就可以了。」這些說話彷彿在呼應著我們十七歲的舊故事。

留住快樂,放下仇恨。

「很喜歡最後的幾句話,今天願意隻身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因為痛哭了好幾次,終於可以放下多年的執著。」縱使流著可惡的眼淚,她依然綻放著笑容。

司機又說:「現在雖然是陰天,但後天一定會是好天氣。」我在想,這又是一句安慰說話吧?

依婷不禁懷疑:「這麼肯定?你是故意逗樂我吧?」

司機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哈,那是電台的天氣報告說的,我才不敢亂說什麼啊。」

關閉的車窗阻隔了外面道路的聲音,車內環境寧靜,這裡有著兩個人,還有一個寂寞的靈魂,我選擇默不作聲,細心聆聽他們的對話。可以遇上這個計程車司機是我難得的好運氣,他雖不知情,卻一語刺中我們多年的心結,成為我最佳的代言人。巧合的是,他的妻子被埋葬在我們剛才到訪的墓地裡,他在無意中打開了話匣子,似是輕而易舉的說出一些安慰依婷的話,我認為他顯然說對了話,我多麼渴望立即上前向他道謝。

如依婷所言,有人願意陪她聊天已經很值得高興,但我當不了這個人,再也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