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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30日 星期五

《3N8》 第三十三章:把戲

《3N8》

第三十三章:把戲

咖啡室和我的小說有著關係,因為作者喜歡一個人呆在那些寧靜的地方進行寫作,不會說成享受,因為對我來說,寫作沒有快樂,只有構思、寫作、修改,來來回回的循環,重重複複的過程,沒有歡愉和喜悅,努力進行寫作是由於模糊的使命感。

再次前往咖啡室,這種地方可能比老家更能給予我安全感,我就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經常感到不安和孤單。跟隨馬政走往購物中心,實際上離車站大堂只有數十步之距,看到他所說穿的咖啡室,正正面向大堂出口處的玻璃門。這個地方叫「再見咖啡」,採用開放式設計,主題色調是紅色和白色,這種配搭亮眼而時尚,容易引起途人注意。

看了手機一眼,時間是午後,距離兩點鐘仍有十分鐘。

咖啡室內沒有客人,有著不尋常的寧靜,職員奇怪地不播放音樂,使氣氛顯得更為沉悶,使人昏昏欲睡。的確,我渴望小睡片刻,內心浮現這種欲望,卻討厭如此悠閒、貪圖安逸的自己,現在是危急關頭,大難將至,我怎可以如此懦弱,難道真實的自己是個膽小的懦夫,不敢面對現實,不敢挑戰魔王。

不。

這似乎不是自己的問題,我是受到環境影響,身在和平的購物中心,身處代表生活享受的咖啡室,難以聯想到自己的處境著實有多險峻,甚至以為是絕對的安全,所以才有了睡覺的衝動。

我知道一個道理,人凡是到達一些感覺安全的地方,原本堅強的意志會漸漸消除,一直苦撐的身體會鬆懈下來,然後很想睡,、很想睡,掛念睡床和枕頭,如失去知覺的睡至另一個清早。

我們徐徐走進咖啡室的最深處,這裡有一張白色方形木檯,兩張紅色單座位沙發,從這個位置回身一看,不會看到任何一個職員,收銀櫃檯也離開我們的視線範圍,我們已經和外界隔絕。即是說,我們可以安心的暢所欲言,不用擔心有人騷擾和偷聽。

坐下幾分鐘,不過是短促得難留印象的片刻,我連續打了幾個呵欠,眼睛半開半合,馬政見狀,立即提議說:「不如先喝一杯咖啡享受一下苦澀味,然後你可以小睡片刻,現在差不多兩點鐘,我們尚有太多時間,不用急。」

我心裡懷疑:「這個人真的打算對付我嗎?」

馬政眼見我一身疲累,乾脆勸我睡覺,又提醒我先點一杯咖啡享受苦澀,他這樣了解我的喜好,我感到有點意外。我不期然在想,一個魔王竟能如此善待敵人,他似乎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事情可能出現轉機,他是有目的才找上我,可能不是先前所想的追捕,或許是請求,又可以是交易。不過在我心目中,仍然懷疑他是魔王,事情存在太多謎團和變數,他可能另有計劃,根本不在意浪費時間來看我午睡,這些光陰對他來說微不足道,沒有價值,用看戲的心態來看我午睡。

我試探說:「真的可以嗎?」

馬政微笑:「當然啦,不用急的,天大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來,到睡醒後再說,我絕對不會介意。」

我用不確定的語氣問道:「假如我真的睡著了,那你怎麼辦?也會跟著睡嗎?」

把話說完,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很天真,這個疑問引得馬政呵呵大笑,他調整一下表情說:「哈哈,我不想睡覺,可以用接下來的時間玩手機,又可以閱讀小說,又可以喝咖啡,我不會閒著的,也不會睡覺,你不用擔心。」

閱讀小說?

我禁不住好奇追問:「是誰的小說?」

馬政說:「是奧治的,也即是你的小說。」

我狐疑地回望他一眼。

馬政補充說:「我讀過你所寫的小說,全部都讀過,是你的忠實讀者。」

我被嚇傻,驚訝至給不出反應,只能用驚疑的眼神繼續懷疑馬政,揣測他隱藏的思想。他讀過所有奧治小說,他了解我,我對他卻幾乎一無所知,知道他神通廣大,知道他認識葉子螢,知道瘋子和他有所聯繫,知道的只有這些,這是絕對不足夠,常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假如此話是正確,我早就應該敗走。

我支吾地說:「那麼……幹嗎……要追捕我?」

馬政展露看似真摯的笑容,彷彿暗示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坦白,他誠懇地說:「這是必要的,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我追問:「什麼是……」

馬政打斷我的話:「想知道什麼,想發問什麼,待睡醒後才去想吧,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你需要點一杯咖啡嗎?」

馬政看穿我的想法,聰明地把話題轉移至睡覺和咖啡上,我不會介意他的做法,既然故意要我去睡,就依照他的意思去做,待睡醒後,才搞清楚真相,揭穿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欣然答應:「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先睡一會,不過暫時還不想喝咖啡,睡醒過後才再作決定吧。」

把話說完,我也作好睡覺的決定,立即伏在檯上,馬政有什麼計劃,有什麼打算,或是處心積慮的陰謀,這些那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他懷著善意的意圖抑或邪惡的企圖,在接下來的快樂時光,我會專心睡覺,他所做的一切統統都沒有相干,關我屁事。

閉上眼睛,用眼皮阻擋視線,餘下一片漆黑,我在心裡想:「馬政,等著瞧吧,睡醒過後,我才問個明白,揭穿你的陰謀。」

我培養著睡覺的良好情緒,動也不動,放輕呼吸,放鬆身體,假裝熟睡的樣子,馬政保持沉默,不清楚他會如何運用時間。如他所言,大概是玩手機、喝咖啡、讀我的小說,他沒有製造出特別的聲音,看不見畫面的我無從猜測其動作。

坐在最危險的敵人身邊,他尋找我,渴望得到我,卻偏偏讓我睡覺和休息,我想不明白,唯有苦苦思索,當然是找不著答案,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期間好像沒有作夢,又好像不是,精神恍惚,記憶模糊,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態表示我正享受睡眠,體力將會漸漸恢復,疲累不堪的日與夜快告一段落,我會重獲體力充沛的身體。

「想回到過去 試著抱妳在懷裡
羞怯的臉帶有一點稚氣
想看妳看的世界 想在妳夢的畫面
只要靠在一起就能感覺甜蜜」

是周杰倫的歌《回到過去》,前一段唱完了,來到下一段「想回到過去 試著讓故事繼續」,就在這個時候,我醒過來,這不是自然的睡醒,而是手機的來電音樂把我吵醒。我感到奇怪,不太可能會是這首歌,實在不合常理。睡眼惺忪的我取出手機,看了看熒幕,單起眼看得更仔細,出現一個熟悉的號碼,九字頭、一字尾,組合裡存在重複出現的數字,我從頭到尾再讀一遍,發現一個驚人的答案:這不就是我的手機號碼?

我又怎可能打電話給自己……

一時間,我感到懊惱和困擾,心急如焚的抬起頭,睜大雙眼尋找這裡唯一認識的人……馬政仍在,我發現他握著手機,向我發出含蓄的微笑。我不再猶豫,立即接聽來電,同時間,馬政有所行動,在其手機熒幕上輕按一下,這動作引起我的疑惑。

然後,通話接通了。

我高聲說:「喂,找誰啊?」

自己的聲音竟從馬政的手機傳出來,同一句說話,同樣的聲音,徹底的相同,我終於明白這是怎樣一回事,打電話給我的人是馬政,他剛才輸入了一個切換指令,使通話另一方的聲音從手機的揚聲器傳出來。

這根本說不通,這是馬政打來的電話,我在心裡確認一次,真的是馬政打來的電話,熒幕卻顯示著我的手機號碼,沒道理的,我不會打電話給自己而不知,所以問題在他身上,是一場詭異的把戲。

馬政一臉輕鬆,不似是裝模作樣,這個來電不單把我吵醒,更帶來徹底的震撼,他無視我的震驚,待上十秒鐘,他透過手機從容不迫的說:「是我,我想找奧治。」

這句話使我摸不著頭腦,又使我感到為難,不知道應該用手機對話,還是用面對面的方式直接溝通,馬政這樣做的用意何在?我們只是一桌之隔,何必浪費世界資源來打電話,這似乎是不切實際的綽頭。

話是這樣說,我卻違反自己意願的向著手機說:「我就是奧治,那你呢?」

馬政喜歡微笑,笑容雖是有點腼腆,不過他還是儘量發笑,他和我不同,我喜歡沉默,傾向思考,他喜歡說話,擅長交際。

他用平靜的語氣說:「我也是。」

用字簡單,語氣平淡,本無殺傷力的一句話,卻牽動著我的心,捲起難以抵擋的千層浪,未能明白他的意思,什麼是「我也是」?

難道他又叫奧治?

別開玩笑了,世界上只有一個我,這道理簡單至不用思考也能明白,馬政是另有所指,我相信是這樣的。

我搖頭說:「我不明白。」

馬政又在手機上輸入指令,然後把聽筒位置貼近耳邊,他輕聲說:「我是這個世界的你。」

說話一句比一句艱深難明,首先馬政把自己說成奧治,然後,又說自己是這個世界的我,他在胡言亂語,他患有精神病,我要離開。

一定要離開!

我的嘴巴跟著想法說:「我要離開。」

馬政作了一個表示「不要」的手勢。

我重複一次剛才的話:「我不明白。」

我隨即放下手機,說話的對象就在眼前,沒理由繼續用手機,馬政的做法是一種戲劇效果的呈現,是故弄玄虛,是低級唬嚇,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行為。我要先搞清楚狀況,知道他追捕我的原因,唯一正確而有效的途徑是直接問他。

我堅決地說:「馬政,我要知道你不斷追捕我的原因,你說過什麼你是這個世界的我之類的廢話,你務必解釋清楚,我沒有興趣和你繼續玩猜謎遊戲。」

馬政沒有被我嚇倒,神色自若的放下手機,他是個極具自信的人,眼神一直帶有神采,這個人比我厲害一千倍、一萬倍,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證明我的不濟,單是眼神對峙,我已經鬥不過他。

這時候,馬政奇怪地低著頭,把目光投放在手機熒幕上,他專注地凝視著,同一時間,我也關注著他,知道他會有所行動,又期待著他的把戲會如何使我驚奇,在心裡數算著時間的行進,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五秒鐘……六秒鐘……

直至第十秒,馬政出手了,用手機輸入文字,由於熒幕的可視角度十分有限,從我的角度是看不清他的字句,僅知道他一邊進行輸入,熒幕一邊呈出一堆文字,我們的心神都集中在同一件事情上。

「奧治,很想知道嗎?」

「還用說?」我答道。

馬政輕皺眉頭說:「幾秒鐘後,你我將會眼前一黑,這一黑只會維持一刻,會是不礙眼的一瞬間,所以你不用擔心。」

身不由己的我沒有作出任何回應,既然話事人是馬政,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事情的發生,向好的方面想,他會使出怎樣精彩的把戲呢?

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

《人生》 第十八章:想念家想念爸

《人生》

第十八章:想念家想念爸

『小豬篇』

離開兩個不尋常的人,剩下一個人,我有點想家、想家人,決定走一趟:回家。

偷偷的跑回家,我不打算和他們直接見面,這一刻是清晨六點鐘,除了便利店、報販、茶餐廳之外,很少商舖會在這個時候營業,正常的人會選擇走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美式快餐店解決早餐的煩惱。在這個早上,我的想法卻有點不同,有著一點點有別於以往的偏差,我不自覺的走到一家傳統茶餐廳。

甫踏入餐廳,我已經感受到久違的人情味,這裡的裝潢糟糕,桌子、椅子都非常殘舊,東西到處亂放,包括新鮮送到的方形麵包,一支跟一支放滿了數個層架的樽裝鮮奶,還有廚房內的烏煙瘴氣發瘋似的跑向餐廳裡的每個角落。我發現店內的八成座位已經被佔據,大多是中年男人,我往窗外一看,發現路旁停放著為數不少的計程車,空空的車子裡藏著零個人,我的猜測一定正確,這家茶餐廳就是計程車司機們於早餐時間的聚集點。

「嗨,帥哥!是一個人嗎?」

假如這句話是出自美女口中,假如我又真的是個帥哥,一切便會大大不同,可惜我不打算騙自己,和我對話的人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單看她披著茶餐廳的制服便知道是這裡的員工,身形胖得像梁太,臉卻有點瘦,是一張缺乏朝氣、營養不良的奇怪臉。一時間,我想不起她長得像誰,毫無概念。

「你好,我是一個人的。」

我不禁懷疑自己何以裝成好孩子,說出一聲虛偽的「你好」,我理應沒有這種良好品格。

「不如坐貼近牆壁的座位吧,看看有什麼早餐想吃。」中年婦人體貼的說。

坦白說,她表現得大方得體,因為這裡是茶餐廳,我徹底認為這裡必備的元素「服務態度欠佳」便是其特色和標誌,從來不勉強茶餐廳的員工會變得有禮和積極,這種事情的難度甚至和養育小孩相若。

「嗯。」不多說廢話便是最佳的回應。

我順從的坐下來,那是一列硬繃的木椅,它的白色表面是濕漉漉的,中年婦人剛抹過一遍,她用的是一塊殘破不堪、有著無數小洞的破布。顯而易見,椅子表面就算被抹過也沒有乾淨多少。真的不介意,是一點也不介意,因為這又是茶餐廳的重要元素之一,也是今晨所嚮往的不造作感覺。

「阿姨,我要菠蘿油、蛋塔、熱奶茶。」我一邊緩緩說,她一邊迅速筆記,她的字厲害得很,因為根本是遠古以前的象形文字。我偷偷瞄過一眼,根本就看不懂。

中年婦人重複一次我要點的早餐,嘴巴說的一字不誤,而且分秒必爭,頻密而清楚,我深感佩服。

這個時候,我隨意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手機,輕輕用食指於熒幕上滑動,找出一個不常找的名字,發個短訊:「老闆,我的身體不舒服,要告一天假,再見,我要睡了。」

便利店老闆不會介意我的告假,反正薪水是以兼職形式計算,他才不會有任何經濟損失,我也不是店裡的重要一員,可有可無。

不消十分鐘,食物由另一位中年婦人捧過來,茶餐廳老闆很懂得操作員工,中年婦人二號除了捧著我的早餐,還得捧著另外一位客人的麵食,屬於一個似是計程車司機的叔叔。我親自拆穿好了,這只是唬爛,他的臉根本沒甚特色,他獨個兒躲在隔鄰位置,點了沙爹牛肉方便麵,很合我的口味,所以我對這個叔叔有著一點好感,的確是一點罷了。

說一下剛送來的早餐,菠蘿油的菠蘿皮酥香甜美,鮮牛油稍嫌小了點,面積不到一般的二分之一,嘴裡的滋味暫時掩蓋著那實際的偷工減料,喜歡這味道,特別是事隔多年還可以再嘗這種舊口味。邊吃邊想,我想到很多,包括她,還有他們。

然後是蛋塔,我第一口便咬掉一半,酥皮不算太鬆化,只可說是吃得過、且剛好及格的蛋塔,和我吃過最好的一次相距甚遠。

最後品嘗的是熱奶茶,茶溫剛剛到位,處理得恰到好處,至於茶味和茶香都很不錯,但還可以將味道調較得更為濃郁,我會給它八十分的高分。

結帳都只是二十多塊錢,我直接放下三十塊便離開,頭也不回,只是輕鬆的說了聲「再見嚕」便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離開,中年婦人二號的聲音漸漸遠離我的耳邊,她連忙的說「謝謝,歡迎再來」,雖然我知道那是她的職責,也是沒意義的客套話,但以一般茶餐廳的服務水準而言,她好得沒話說,十分稱職。

離開茶餐廳、中年婦人一號、二號、一大票的計程車司機,暫別我們的便利店,我嘗試抱著樂觀的心情跑回老家,看看他們的臉,父母老了嗎?本來已經蒼老的臉滋生出更多歲月的痕跡嗎?兩個哥哥已經結婚了吧?還是忙於打理父親的成衣批發公司?在我離家出走以後,他們到底有活得更好嗎?一些從未想過的大小問題,突如其來的闖進我的腦袋,一下子塞滿了思緒。

我花去一個多小時乘車,轉過兩程的車,分別有火車、地鐵、還有公車,終於來到家人的家。住宅大廈座落於一個大形購物中心和公用停車場之上,那麼富有的人理應住在一些遠離城市繁囂的郊區別墅,父親卻沒有這樣做,只是隨便的在市中心買下住宅單位。

之前的十多年,我一直住在那裡,父親說過想讓我們當平常老百姓,而不是嬌生慣養的有錢人,所以他很節儉,同時要我們學習這種德性,他不是不花錢,而是花在適當的地方,把餘下的錢用於發展公司業務。他醉心事業,一直希望我們兄弟用功讀書,專注於學業之上,大學畢業後再繼承公司,兄弟們合力打理業務,這就是他一輩子的理想,培養出合乎他標準的接班人。

經過停車場,走到住宅大廈的大堂,幸運的是有人正離開那裡,我不用按下每個月定期更換的密碼便能輕鬆進入大堂。和兩年前離開時相比,這裡變得明亮潔淨,我環顧四周、上下,無論牆壁、地板都改頭換面,應該經歷過一次全面性的裝修工程,我對此不感驚訝,因為每逢兩至三年,這裡都會進行翻新和裝修。

快步通過走廊,來到等待升降機的小空間,眼前是三部升降機的外門,其中兩部可以到達位於二十七樓的家。十分鐘過後,兩部升降機都沒有動靜,由於長期等待吸血希妹,我的忍耐力提升不少,所以堅持無怨無悔的待下去,反正告了假,時間多至花不盡,在晚上十一點前我都是個多餘的閒人。

又過了十分鐘,依然沒有動靜,我的情緒仍未爆發,只是八卦的讀著牆壁上的一些海報,介紹這個社區近期舉辦的活動項目,什麼青少年籃球比賽、一年一度的區際流行曲比賽、青少年就業輔導計劃之類,是一大票和我無關的大小事情,我卻讀得津津有味。兩年過去,這裡到底有著多少改變?

有點懷念這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還有我的家人。

事情亂掉。

連同不能到達二十七樓的一部升降機在內,三部升降機竟然在同一時間以走馬燈的形式顯示著「暫停使用」、「故障」、「等待維修」等字句,即表示我沒有升降機可以使用,似乎跑樓梯會是唯一可行的路。

我轉身走往防火門那邊,一手將門拉開,緩緩的走上無數梯級,目標是二十七樓的家,我不選擇奮力狂奔,原因很簡單,是二十七層樓……是二十七層啊!相信用跑的話,只要跑到第十層,我便會氣喘如牛,然後窒息死掉,所以有點小聰明的我不會這麼笨,選擇慢慢的走,花多一些時間,節省無謂的體力消耗。

梯間的手機訊號特別弱,我看了看手機熒幕,發覺完全連不上網絡,不要說是上網瀏覽,就算是打電話也不行,既然沒用處,我又將它塞回褲子的口袋裡。

走樓梯期間,遇上很多大廈住客,他們的面孔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有些是新面孔,有些孩子長大了,比我還要高大。我只是離開了兩年,這裡出現的變化卻遠比我預想中為大,我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我的家到底會變成那個樣子?他們還會想念我吧?

局促的空間使我覺得有點熱,額頭、耳背、背部都開始冒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我能夠完成得了二十七層樓的步行嗎?我瞄到白色牆壁上塗有的文字──「二十五樓」,這些字激發我的意志,本已疲乏的雙腿再次開動,沒多久就成功到達二十七樓。我二話不說馬上推開防火門,離開很累人、很睏人的梯間,來到門外的世界,右方的單位便是我的老家。

「咦!」我不禁驚叫一聲。

事情好像不妥當,我意識到畫面上的一些不協調,打算玩抓錯處的小遊戲,快要睜不開的雙眼不斷掃瞄眼前的一切,赫然發現很多事物已經變得絕然不同。門前的地毯是海軍藍色的,鐵閘的顏色又是藍紫色的,還有大門都是淺藍色的,這樣的顏色組合不可能出現在我的老家,因為父親是個天生的藍色厭惡者。

驚訝的感覺被我硬生生喝停,我想弄清楚眼前的真相,藍色配搭雖然和我家不搭調,不過我猜可能是別有內情,趕急按下門鈴,使勁的按,一次比一次來得用力、來得緊張。然後,我落得啞口無言的下場,為另一個現象感到驚訝,門鈴的聲音又響又大,傳播至整層的走廊通道……

這又是另一種不可能,我差點忘記父親一直討厭電子門鈴的聲音,所以那門鈴根本不可能會發出聲響,它以往只能維持在靜音狀態,父親不會允許它發聲,那它現在懂得說話是表示些什麼嗎?

我的雙手做出比腦袋還要快的自然反應,用力拍打藍紫色的鐵閘,聲聲作響,聲浪大得連自己都感到尷尬,我卻不能阻止自己的魯莽舉動,情不自禁的再次按下門鈴和繼續拍打鐵閘,再一次聽見門鈴聲,是一首熟悉的歌曲,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卡通片《櫻桃小丸子》的主題曲的單音版,這樣就更顯得不搭調,我家最小的孩子就是我,而我已經是個二十歲的成年人,在這個家,沒有一個成員會擁有這一份難能可貴的童真,這便是答案。

一大堆的問號在腦子裡亂跑亂碰,努力不懈地問問題的是我疲憊不堪的雙手,我沒有查看手機上的時間,但可以肯定它跑了不少於十分鐘,直至我聽見木門被打開、鐵閘被拉開的聲音,聲音和我有段距離,有著不合理的遙遠,而且是來自我背後的右方,很古怪。

隨之傳來陣陣腳步聲,由遠至近,逐漸清晰。

「嗒、嗒、嗒」

我估計這是屬於拖鞋的聲音,懶洋洋的,毫不緊張,自然反應軀使我回頭看個究竟。

「咦,你不就是華仔嗎?」說話的人流露出甚為吃驚的表情。

「你是?」我懷疑問道。

「我是陳太啊!以往和你媽媽很熟絡的,怎麼……」她的說話很奇怪,我頓時大惑不解,什麼以往?什麼怎麼?把話說得如此吞吞吐吐,表情又帶著另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想起了,你是陳太嘛。」我回應說道。

「你怎麼回來了?」陳太狐疑的問下去。

剛才,我用了兩秒時間回想過去,憶起眼前這個人的舊日印象,她以往是長髮的、胖胖的,現在卻變得有點過瘦,連臉形都大大不同,她大概是參加了那些瘦身纖體計劃吧,想不到真的有成功個案呢。

「這裡是我家嘛。」我說得理所當然。

「這裡是你家?」她反問。

我點點頭。

「你的媽媽將這裡賣掉了,你不知道這件事嗎?」她一邊搖頭,一邊道出這件事,使我略感意外,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們仍然住在這裡,他們絕不會貿然離開這個家。

「那他們搬到那裡去?」我猜她知道。

「你爸爸死後……」她未將話說完,我已經狠狠的盯緊她的臉,我的臉上肌肉自然地扭曲起來,表情使人望而生畏,將她嚇至不敢說話。

「陳太,給我說下去!」我喝令。

「你爸爸死後……朱太賣掉這裡的住宅和公司……然後和你兩個哥哥移民離開……」

雖然她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我卻將每個字都記得一清二楚,她說父親死去,她的確說出這樣的話,然後又說母親賣掉資產,離開這個城市,這正好解釋地毯、大門、鐵閘何以用上了永不錄用的藍色,因為父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屬於他的生命,離開不再有我的人生。

「怎樣死的?」我強迫自己冷靜一點。

「聽說是急性腦中風……一年前發生的……」她邊說話邊留意我的表情變化,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下來,一下子散落至下巴位置,她再被嚇至口吃。

「他們移民到那個國家?有留下聯絡方法嗎?例如電話號碼和地址,有嗎?」我說出一連串的問題。

陳太沒說話,只是傻傻的、呆呆的張開嘴巴,嘴巴形成一個剛剛好的圓形,然後一直在搖頭,很用力的搖頭。

「你說吧!」

我逐漸變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重複又重複的說著相同的話,雙手緊按著陳太的肩膀,她痛得從咽喉裡發出「呀呀」的叫聲,她感受著意料之外的痛楚和壓力,我使用的並不是人類力量,而是快要化身成吸血鬼的恐怖力量。

幸好理智和良知將我們拯救過來,我鬆開那十根毫不留情的手指頭,由於陳太穿著的是背心上衣,所以她的肩膀上顯現出十個淺淺的陷洞,無數的微絲血管因為我的暴力斷裂開來,兩邊皮膚都是紅紅的,甚至滲出血絲,我剛才做出很過分的事。

「陳太,對不起……我……」我連忙為剛才的失儀道歉。

她迅即脫離我的控制,頭也不回的往後跑,跑回她的家裡去,我喊著她,叫她不要走,叫她原諒我,她只是以一句「死變態」來回應。我感到很挫敗,父親死去,母親走掉,然後陳太沒有留下什麼訊息和線索便被我的力量嚇跑了。一切都不如預期,我見不到家人一面,這是離家出走後最感痛心的一天。

我不在乎她說我是「死變態」,最重要的是我成了「真孤單」。

2011年12月15日 星期四

《3N8》 第三十二章:終點站

《3N8》

第三十二章:終點站

手機熒幕透露了真相。

我把手機握得非常穩固,它是現時最有力的武器,擔心會遭瘋子搶去。他如願以償,獲悉炸彈失效的真正原因,我輸入的一些文字改寫了事情的發展,害他的計劃離奇失敗,甚至會使他抵受不住挫敗而精神崩潰。

「媽的!」

罵出髒話的人是瘋子,真相往往殘酷,一時間,讓人難以接受,又使他面目猙獰,嘗試逃避現實,假如罵出來會使內心舒服一點,請盡情的罵,我沒所謂。

「媽的、媽的、媽的……」

不可能只有這三聲,瘋子罵出五花八門的髒話,擁有形形色色的組合,使我大開眼界,明白真相的人只有他和我,他遭受重大打擊,我容許他胡言亂語,隨便給他不斷問候我的某位至親。無論如何,我成為了這次鬥爭的勝利者,這一點不容置疑。

我收妥手機,小心翼翼的握在手裡,問他:「為何要炸死我們?你在背後有什麼目的?」

瘋子神情沮喪,這個打擊對他異常沉重,沒神沒氣地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世界……」

我猜說:「似乎死亡是你的解脫方法。」

瘋子斷然否定:「不!只要炸彈計劃成功,他會把我送到另一個世界……他是這樣說的……」

我急著追問:「那是誰?」

瘋子選擇不回答,立即離開坐位,擺出動武的架勢,他打算向我出拳,氣勢霸道得使我側目,他似乎會施展自己的最後殺著,假如成功命中,我的下場必定比男生更為慘烈。

暈倒抑或死亡?

說不定。

「呼呼」的聲音出現,速度驚人、力度猛烈的一拳火速轟至,瘋子的拳頭和我的臉只有不足五公分距離,情況絕不樂觀,是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我早知道他會壓抑不住內心怒火,早知道他會作出攻擊,早就料到事情的發展……

可是,事情過於突然,後悔已然太晚。

瘋子倒下來,其攻擊落空,沒有對我造成任何損傷,我深感後悔,也覺得可惜,他太魯莽了,突襲來得太早太急,他死於車廂內成為不折不扣的事實。

我們都犯下相同的錯:過於急躁,未有思前想後才行動。

我呆望著手機熒幕,當中的一段文字是:

「假如瘋子向我作出攻擊,打算取我性命,他會付上極為沉重的代價,突發性心臟病會使他當場喪命,結束瘋瘋癲癲的頹廢人生。同時間,他的離世保證了其他乘客的安全,我們將會順利抵達沙灘。」

在成功向瘋子套取線索前,他死了。

一個死人伏在近在眼前的地上,短短的一段文字輕易殺死一個人類,我不明白這是個怎樣運作的世界,比《死亡筆記》更加可怕、更加不可理喻。我不用借助死神之力,簡簡單單的用手機輸入自己的想法,改變別人的命運。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我設下殺死瘋子的陷阱,沒料到他真的竭盡全力施展殺著,打算取我性命,啟動了改變命運的機關。

生死之間,如此兒戲,這便是我生存的世界。

事件中的謎團尚未解開,瘋子具有看穿別人年齡或壽命的能力,可能屬於超凡人的法力,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頗高。更大的疑問是他能看到婆婆、宅男、年輕男女的壽命,異常精準,唯獨我是他的例外,他看不穿奧治。

我仍然發呆,沒有人敢移動瘋子的身體,或許該稱作屍體,這是我和屍體有過的最接近距離。這裡的幾個人都保持著適當的沉默,表情猶如被催眠的病人。我沒有什麼可以做,看著熒幕上的一隻隻小字,閱讀自己記錄下來的一段段經歷,讀完一遍又一遍,呆呆的等待列車抵達終點站:沙灘。

看守著屍體和手機,時間的齒輪不停運轉,不清楚速度是快是慢,是光陰似箭或是細水長流,因為我不小心睡著了。瘋子和我距離不足一公尺,這樣新鮮的屍體暫時未有產生臭味,我不感到噁心,仍能安然入睡。

「本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站『沙灘』,請車上乘客在車門打開後離開車廂。」

我被列車廣播吵醒,女職員聲音沙啞,說話含糊不清,語氣生硬,缺乏生氣,甚至是有點刺耳。車廂內的眾人都自動合上嘴巴,不清楚是在害怕什麼,或是悶得發慌,這裡的氣氛又沉重又沉悶。

廣播中的沙灘二字使我從睡夢中驚醒,假如聽不到沙灘,我會繼續沉醉在夢境之中。從登車到下車,這個本來陌生的名詞已經深深印到我的腦海裡,有趣的地方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這個地方,是城市、郊外?可能是真正的天然沙灘。我有著聯想和憧憬,例如大學站,顧名思義表示車站附近的確建有一所大學,所以沙灘站附近是一個沙灘,絕不稀奇。

夢幻的沙灘,可能像某齣科幻電影裡的情節,那裡會是世界的盡頭,敲破了牆壁便會看到黑漆一片的無盡宇宙。

瘋子有著徹頭徹尾的可憐,他的靈魂升天,遺下的屍體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理會,不清楚車站職員會如何處理,或許不會有人作出特別安排。人死如燈滅,死後的肉體不再具有意義,猶如垃圾和廢物,除非是職責,否則不會有人願意站出來清理廢物,說到底,有誰喜歡弄髒自己貴重的雙手呢。

想到這裡,我有所決定,拿起手機並輸入一段文字:「瘋子屍體將會在空氣中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假如這個世界存在輪迴制度,他將會轉生為人類,回到原點,展開新生命。」

眨眼間,屍體如想像般消失於空氣之中,連蒸發過程都省下,我回望那個位置,然後咧嘴一笑,向著空氣說:「再見了,不幸的瘋子。」

當然,我是個傻瓜,沒有人會給我回應,瘋子轉生後會是個新生嬰兒,忘記今生記憶,去掉種種不快,包括前往沙灘的一段車程,嬰兒不會知道馬政和奧治,不愉快的往事隨著屍體消失,誰也找不到他活過的痕跡。

哈哈,不知道給我這樣一寫後,瘋子會否如我盼望般順利轉世呢?

一眾乘客當中,我是最後離開車廂的人,下車後,我環望這個感覺新鮮的月台,下車的人不多,屈指一算,大約是二十人,他們腳步頻密,果然都是城市人,每個人也有自己的目的地,急於離開車站。

至於我,來到這個地方幹什麼?

我沒有忘記當初,看過八哥狗留下的紙條,為了逃亡登上前往沙灘的列車。終於來到這個未知的陌生境地,腳踏實地的感覺卻有點虛幻,月台的混凝土如流沙般靠不住,我跌跌碰碰的行走,腳步未如別人的急快。

來到沙灘了。

我是否能夠安然逃過馬政的追捕?

事情的發展是否如想像般美好?

那些比我早一步下車的乘客不約而同選擇乘坐升降機離開,他們早就走得老遠,我依稀看到升降機的層門,還有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好不唏噓。

我走向反方向,月台上空無一人,打算使用扶手電梯的人也只有我,不期然感到孤獨,說過自己是一陣風,孤單的、無助的。一向討厭踏入車站的升降機,這是自投羅網的行為,強迫自己塞進人群之中,擠迫感使人發瘋和緊張。相對之下,較為喜歡電梯。

我的內心不存在任何想法,沒有急著到訪的地方,很有可能要在沙灘待上一段時間,只要一直有馬政這個威脅存在,我都沒有回家的機會。他會在福明大廈和唐樓一帶出沒,假如他知道老家,或許也會在那裡守候,一旦發現我的行蹤,他會第一時間作出對應行動。

經電梯通往走廊,再走到車站大堂,過程有點轉折,但終究是來到正確的地方。這裡給我熟悉的感覺,面積很小,只有兩家店鋪,分別是零食專賣店和便利店。再往前走會看到三個廁所入口,分別是男性、女性、傷殘人士,再望向右方,會看到排列整齊的出入閘口。我站在閘內遙望遠方,知道車站連接著購物中心。我有點錯愕,終於知道這裡何以感覺熟悉,沙灘站的大堂設計幾乎和老家那邊完全相同,唯獨是扶手電梯的位置稍有差別。

我習慣地揉了揉眼睛,確定這裡是沙灘站,而不是老家的太和站,很快便獲得大量回答,大堂內的各個位置都張貼了「沙灘站」的提示,間歇出現的廣播也告訴我這裡是沙灘,沒有繼續懷疑的需要。前路雖茫茫,我仍要鼓氣勇氣走出大堂,離開車站,踏入不曾到訪的神秘土地,在沙灘展開奧治的新生活,改名換姓,找一份簡單輕鬆的工作,假日的時候躲在家裡寫作,結識新的朋友,重新建立人際關係。

簡單的觀察一下環境,大堂內除了幾個車站職員外,只有我一個乘客,那本來的二十人到了那裡去?

有兩種可能:車站內有其他出口,升降機把他們帶往別處,利用捷徑離開;另外,升降機的效率遠比扶手電梯高,他們比我快一步離開大堂,自然再看不見他們。

我儘量說服自己,那二十人是確實存在的,千萬不要向壞處想。

謹慎的我用緩慢的腳步通過閘口,既沒有疑神疑鬼,也沒有掉以輕心,未熟悉沙灘的環境前,仍有可能遇到危險,小心為上,免不了的。或許我是想多了,這裡會是個治安良好的區域,我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去……或許在不久之後,危機便會自動解除,一切只屬誤會……

不想了,誰能料到命運的安排呢。

所謂的命運果然是奇妙的,步出大堂的剎那間,直覺告訴我要昂首闊步並注意前方,一個簡單的抬頭動作使他成為我在沙灘認識的第一個人。

我搖頭說:「哈哈!真是萬萬想不到。」

馬政點頭說:「是我。」

我用不甘心的語氣說:「一心以為沙灘會是個給我庇護的好地方,料不到你已經在這裡守候。」

馬政冷笑:「嘿嘿,沒辦法的,你注定逃不了,我一定要得到你。」

我提出一個很白痴的問題:「會有解決方法嗎?」

馬政更用力的做了一個搖頭動作,然後回答:「對不起,是沒有的,兩個之中只能留下一個。」

我茫然若失的看著馬政,內心被他的說話混亂,找不著方向,看不到出路。他說得含糊,不明不白,含意只有馬政本人才知道。我以高速回想過去,想不起我們有過的關係和記憶,我們長得不相似,行為和氣質倒是十分相近,除此之外,我們扯不上半點關係,而且在昨晚之前,我們都是對方的陌生人而已。

來到我的回合,我使勁地搖頭說:「我希望離開的人是你。」

馬政煞有介事的說:「你想知道那些真相嗎?」

我馬虎地回答:「誰都渴望知道真相,誰都討厭不明不白。」

馬政瞇眼笑說:「換句話說,你很想知道真相,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到那裡談?我不認識這個地方,由你作主吧。」

「沒問題,大堂外有一家咖啡室,不介意的話,我們立刻到那裡,花些時間詳談。」

馬政早有準備,連地點都想好了,一切都在其計劃之中,列車、瘋子、沙灘、我彷彿是他的棋子之一,跌落擠擁的棋盤上,跟隨早就擬定好的路徑,遇上設定妥當的情節。

聊天?

這真是個有趣的玩笑,我們還有什麼好說。

馬政無緣無故追捕我,把我從城市引至沙灘,愚蠢的我曾經相信八哥狗留下的紙條,天真的我曾經以為這裡很安全。我來到沙灘,馬政守株待兔,這顯然是一個陷阱,是時候為自己的一時天真付上代價。

由洛克懂得使用法力和製造幻景開始,現實世界變得不可理喻,一切變得毫無理據,世界成為一個亂局,難以撥亂反正,難以回到當初,更困難的是……我找不到離開這個困境的出路。

換個想法,或許在死亡來臨前,我該和馬政詳談,知道更多真相,感覺會舒服一點,不用帶著遺憾離開。

沙灘是一個徹底的謊言,世界是一個混亂的騙局。

2011年12月11日 星期日

短篇《迷失天堂》

短篇《迷失天堂》

【情節有點噁心,膽子小的人不要看下去】

還記得那家唱片店,每個星期裡,兩個人,總有幾個夜會碰上,那個男人不英俊、不高大,長有一張大眾臉,流露一絲漠然。寂寞的兩個人,在每個夜的某剎那,眼神自然的交接。

久而久之,變熟悉親切了。

冷冷的某個夜,男人想找一張Joanna Wang的唱片,名字是《Start From Here》,有「從這裡開始」的意思,他傻乎乎的,來來回回的,在幾個櫃子裡找啊找,就是找不到那封面寂寞的唱片。

背後的我,輕按他的肩,悄聲說:「不好意思,你想找什麼?」

男人眼神愕然,說出想找的唱片,我禁不住苦笑:「這邊放的都是外語唱片,我們到華語那邊看看吧,這唱片蠻熱門的,好容易找到,不用擔心。」他是個呆滯的傻瓜,試圖在外語櫃子找華語唱片,好笑。

他微笑,含蓄的,生疏的,彷彿透露了自己笑不多。

從此,我們相遇、認識、了解、窩在一起。男人有著一個奇怪的名字──冷,誰也為之好奇,想盡辦法證實。方法簡單,趁他洗澡時,取出袋子裡的錢包,查看證件。我霎時愣住,揉揉眼,姓名裡的確有著一絲冷。

相識後的第三天,住進了他的房子,遠離繁囂的郊外,好多花草植物,好多貓貓狗狗,好多野生猴子,還有好多煩人的蚊子。說穿了,是城市邊沿的小村子。

剛剛好的一百天,同居的第一百天,是值得慶祝的大日子,好像是。

我特意在家煮菜,放著他買的唱片,哼著Joanna Wang的歌。

「你打赤腳是否有特別的意思……等全世界都睡了,我們要亂跳舞,不需要理由,聽起來是不是不錯?」《For No Reason》,對他的愛,不需要理由。

胡言亂語,亂七八糟,帶來好心情,窩在有他的房子,好溫暖,好甜蜜。沉醉於音樂海,眼睛開開合合,一不小心,喊出「噫」的一聲,食指切傷了,血流不止,情況很糟。

聽見叫聲,冷馬上從書房跑過來查看,表情在幾秒間迅速變換,初初的一臉擔憂,然後的一絲平靜,且是非常非常的平靜。我愕視他的整張臉,身體動不了,他蹲下來,溫柔的握住我的手,湊到眼前,緩緩的,一口一口吸吮我的血,不慌不忙,早有準備似的,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笑容,好自然,好好看。

冷舒服得眼神迷濛,笑著說:「好喜歡這種味道,好喜歡這種感覺,好溫暖。」我作了一個勉強的點頭,心裡呈不明不白。

一段時間過去,他不但沒有停止,而且變得貪心激動,手握得更緊,血吸得更多,傷口越弄越大,我禁不住埋怨:「啊,好痛了,快停止。」

他露出失望之情,站直說:「對不起,我一時失控了,原諒我,好嗎?」然後輕吻我的臉頰,留下屬於我的血跡和屬於他的唾液,混合起來,氣味更奇怪。

我點頭說:「不要緊,我愛你,很愛,很愛。」

冷是個寂寞的人,本來擁有一個美滿家庭,但老婆和女兒卻在一次旅遊時遇上交通意外死亡,剩下自己一個人,還有一大筆保險金,讓他不必工作,足夠生活好幾年。從此,如古怪的名字,靈魂冷冷的。

體貼的冷替受傷的我煮菜,我用藥水膠布保護傷口,僅僅足夠覆蓋。晚餐的味道不錯,他獨居多年,練就出色的廚技,美食讓我幾乎忘記剛才的不快,心滿意足的咀嚼美味的天使麵、五分熟的西冷牛排,幸福的。

飽餐後,我像斷了線的木偶,動也不想動,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時間彷彿停頓,冷獨個兒清理餐桌,悄悄的洗好碗碟,然後把幾乎睡著的我抱到睡房。

一個舉動使我驚醒,他翻開膠布,用微熱、微濕的嘴唇吸吮,品嘗深紅的血絲,身體緊繃的我壓下了震驚,假裝若無其事:「你真的喜歡這種味道嗎?」

他凝望我:「喜歡,但害怕弄痛你。」

聽到窩心的一句,身體放鬆下來,我用誘惑的語氣低聲說:「來,我想要。」

冷迅即脫去我的衣服和胸罩,一件一件,小心翼翼的脫掉,直至剩下內褲,我打出困惑的眼神,他卻說:「內褲不用脫,這樣足夠了。」

一連串愛撫隨著激動的節奏如猛獸般向我進襲,闔上眼享受他的欣賞。外面冷冷的,風吹得猛猛的,睡房裡的溫度不一樣,我的額角、頸部、背部、身體不斷冒出熱汗,眼看不見,觸覺卻描述了情況,他一口一口的細舔我的身體,每一吋皮膚,每一滴汗水,他好貪心,我好享受。兩個人,赤裸裸,只剩下內褲,我們熱吻起來,這暖意使我想起溫泉和浸浴。

他再打奇怪的主意,吻的時候,用手偷偷摸我的傷口,我重複一次:「你真的喜歡這種味道嗎?」

他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好喜歡。」

這副表情和平日不同,不曾見過,血對他來說,好像帶來了一種久違的滋味。我主動咬傷自己的下唇,不顧一切的說:「來,來吻我,來嘗嘗那種味道。」

鮮血溢出,他睜大雙眼,猛烈地吸吮,飲血的舉動好冷漠,但從身體磨擦、四目相投中,感受到他正毫不浪費的享受著我主動給予的快樂,他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尷尬地說:「我也想試試,可以嗎?」

冷沒話,用行動來表示,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在上方壓住我,我戰戰兢兢的吻他,吸吮他的鮮血。沒多久,終於明白那味道的吸引之處,鹹鹹的,甜甜的,十分惹味。由始至終,那話兒都沒有插進來,內褲好好的,飲血的興奮竟然比性交大得多,我們拼了命的熱吻,拼了命的飲血,客廳的揚聲器依然奏著懶洋洋的歌曲,房子泛著兩種絕然不同的氣氛,血的味道帶來了一波接一波的感動,快要衝往天堂。

一下子,飲血成癮了,我們互相製造傷口,快感蓋過了痛楚,我習慣了痛,不把流血視作一回事,只想流更多更多的血,讓冷溫暖,讓冷滿足,讓冷興奮。

更可恥的是,雖然沒有插入和做愛,純純的飲血,我竟然高潮連連,他的那話兒也保持硬挺,兩條內褲都濕成一大片,我們抽搐著臉,對望著,好羞恥,我臉紅。從晚上到午夜,進行了幾個小時,覺得累了,身體軟下來,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覺的睡著,睡夢中,一直保持微笑,我以為是這樣的表情。

以為自己習慣了痛,原來並非全然,身體每一處都在痛,被刀子劃下無數個傷口,或許,手指頭都被割下,血液不斷不斷的流失,有著浸浴的感覺,但沒法睜眼,沒法移動,剩下受傷的嘴唇,聲音抖動:「我們在浴缸嗎?」

冷沒語氣:「是。」

我再問:「怎麼了?」

冷說得莫名其妙:「對不起,我向你撒了一個謊,是關於老婆和女兒的。」

我出奇的平靜:「怎樣的?」

冷吞吞吐吐:「她們的死因不是交通意外……而是……」

我打斷說:「明白了,覺得難過的話,不用說得明明白白,我明白的。」

冷沒話,傳來斷斷續續的咀嚼聲音,我明白他在忙,也明白自己剩下來的時間不多,身體有點冷,氣若游絲的說:「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點,不要留下證據。保險金的受益人是你,金額不會太大,但足夠讓你生活好幾年。快樂的話,享受的話,再找別人來繼承我的位置,不要緊,我不介意。」

「我還是很愛你。」這句話,分不清是他說,或是我說,面目模糊的。

在意識消失之前,相伴的是零碎的咀嚼聲,還有Joanna Wang的歌,聽到了同一首歌的中英語版本:「說不出有多麼快樂,還是不夠,這感覺這一切,就好像飄在外太空,別的星球,只有我們存在……」

知道快要不行了,知道一抹黑暗將會取代持續的黑暗,我動用剩下的力氣向冷說:「我喜歡歌的名字……《Lost in Paradise》,你也要……」

好好記住。

2011年12月9日 星期五

《人生》 第十七章:不尋常的醉倒

《人生》

第十七章:不尋常的醉倒

『小豬篇』

我差點就醉倒了。

在離開愛琴海之前,我遵照承諾緊盯著那道木門,每一個進來和離開的人我也有留心觀察過,看清楚他們的面目,不曾錯過任何一張面孔,陌生的、熟悉的。可是這個晚上吸血希妹還是沒有依約出現,時間未有停止過,一直無休止的流逝,她留下來的印象卻未有因時間流動而變得模糊,我很想她,想再見一面,我可以叫自己儘量忘記她說過的那一句「想做愛嗎?」,等候無數個晚上,我根本不可能再去想性事,遺下一種單純的一見鍾情,是兩隻吸血鬼,是命運共同體,我對她的思念已經徹徹底底的霸佔著整顆靈魂和整段人生。

眼前有著兩個有趣的人,我猜自己見過他們,因為大家都是愛琴海的常客,有熟悉的感覺,對他們的印象是:他們曾經坐在調酒師阿森那邊。

這個晚上,我再次遇到他們,但這一次他們坐的位置卻不是阿森那邊,而且那個調酒師也不見影蹤,是巧合?是命運?自從被咬成吸血鬼之後,我比較傾向受命運操控的說法。

一個中年男人,名字是安達臣,他是個外表看起來嚴肅的黃種人,嘗試聊下來,我卻發覺他的性格很樂天,而且學識廣博;另一個人是女生,名字是小二,樣子很可愛,年紀應該和我相若,雖然我不曉得誰比較大,但應該相距不遠,她的臉很熟悉,好像會在電視機上看得到的……

演藝界明星嗎?

我忘了,因為我很少花時間看電視節目,每天的日程總是固定的,是上班、下班、到愛琴海等吸血希妹,休假時我會花些時間去做運動,例如到游泳池游泳、到運動場跑步,偶爾打一下籃球,我不清楚要等到那一天,所以我需要努力保持這副模樣存活下去,做些運動保養一下身體和外表。假如吸血希妹在十年後再度出現,我會是三十歲,她會認得我;不幸是二十年後的話,我會是四十歲,決不能讓她看見中年發福的自己,她不會記得我,她親密的喚過我「小豬」,我將靈魂、身體、外號統統都保留給她,我愛她,一切都是專屬於她。

故事的鏡頭跑回酒吧之內,圍繞著安達臣、小二、我,還有酒。

「我在等人,她是吸血鬼,兩年前她咬了我,結果我成了吸血鬼,她的同類啊!可是她要我每晚都在這裡等她,沒有確實時間、日期,我相信她,所以我等下去,這個承諾支撐著我的人生,因為我愛上她,那個美麗而神秘的她。於是我到這一帶的便利店工作,下班後便會來這裡等她。」

我的嘴裡吐出一句接一句每個普通人類都不會相信的童話故事,眼前的他們會相信嗎?我暗自在心底裡猜他們都不相信,因為這是別人眼中所謂的廢話。

如流傳已久的古老傳說,像浪漫的吸血鬼電影、小說的情節,沒錯,但願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小說裡的情節,為錢寫書的作家不會讓我無了期的待下去,總會安排一些事情於接下來的午夜發生,可是這卻是不容質疑的現實,不容否定的人生。

在差不多一個月前,我救了一個叫珍珍的女生,那時不是我碰巧誤闖公園的話,那裡鐵定會發生一宗強姦風化案,我利用身上的吸血鬼力量輕鬆處理掉兩個準強姦犯,是兩個賤人,後來他們的結局怎樣了?我不會為這種無聊情節感好奇,反正他們只是兩個小小嘍囉,死不足惜。

珍珍事件和吸血希妹到底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在腦子裡反覆思索,工作時想過,在愛琴海喝酒時也想過,得出一個結論:沒半點關係。這答案使我大感納悶,我渴望找到連接點,但發覺連編個虛假答案來騙騙自己也不行。

「朱柏華,你很失敗。」

這就是我最簡單的心聲。

那番廢話說過後,大家都保持著好一陣子的沉默,其實我在苦苦等待他們的回應,我的注意力還是停留在那道木門上,這段短暫的時間裡,我既等待著吸血希妹的出現,同時又等待著安達臣和小二開口,我不禁焦急起來。

在兩秒之間,我趕忙掃瞄他們的兩張臉,看起來都是若無其事的,他們只是忙喝酒,這教我失望沮喪,因為我發現自己需要的並不是沉默的聆聽者,而是有嘴巴、懂說話的回應者,就算他們罵我是個瘋子、傻瓜,也行的,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我早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類,是頭呆呆的吸血鬼。

我試圖說些話來打圓場。

「我知道你們都醉了,根本都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不要緊,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分享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很高興可以大聲說出來,我將這件事藏得好苦,好孤單、好寂寞。」

頑強的我選擇不放棄,先一口氣的將半支啤酒喝掉,然後一氣呵成的將我和吸血希妹的經歷詳細地再講述一遍,包括的士高、奇怪的光芒、吸血希妹的可愛外表和性感泳裝打扮、她將我咬成吸血鬼等事一一再說一遍,反正我認定他們不會相信這些故事,讓他們在心底裡盡情的恥笑我,當我是傻瓜,我倒是一點都不介意,甚至裝出了一副很輕鬆自在、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漸漸沉沒於不被信任的流沙之中,快要沒頂。

「華仔,我相信你的話。」

是安達臣!

是他高聲喊道,說話短,但尾音卻被他延伸得很長,我的精神狀態迅即逆轉過來,我樂透了,竟然找到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

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踵而來。

漂亮的小二也跟著開口說:「我也相信。」

她點頭示意的小動作很迷人,在我的世界裡,小二的美麗排名僅僅落後於吸血希妹,因為她也願意相信我,信任在所有關係上都是個必備元素,這個晚上我的心情超好,縱使吸血希妹仍未現身於愛琴海。

那羞死人的眼淚要快藏不住,醜陋噁心的鼻涕卻搶先溜出來,我表現得很滑稽、很失禮,但我置這些醜態不理,自然地作了一個拱手動作,熱淚盈眶的說:「多謝你們啊!」

是來自心底裡最真摯的說話。

接下來的是我們瘋狂的喝酒環節,失控的我們不斷的喝喝喝,根本停不了。

時鐘走到接近清晨的五點鐘,我們不得不離開酒吧,因為這裡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但怪異的心情依然盪漾,原因可能是找到了難得的知心朋友,安達臣和小二都留心聽我的傾訴,我想讓這種找到朋友的興奮感和暢快感保持下去,於是提議由我到便利店買啤酒,然後我們再在街上盡情喝酒,我認為他們接受的機會只會是五十巴仙,未有信心可以說服成功,留住他們。

結果這兩頭醉貓只是隨意的說了聲「好」和點點頭作實,轉過眼,我立即跑往自己工作的便利店。

路程其實很短的,特別在這個清晨時分,街上沒有半個途人,馬路上只有幾輛停放的計程車,我不理會馬路旁閃爍著的紅燈提示,二話不說衝跑到對岸的便利店。

陪伴了我兩年的便利店,差不多每天都窩在裡面,卻很少於這個時間探訪它。

緩緩的走進店裡,我見到看守著收銀檯的人竟然是蘭姨,即是梁太的妹妹,我感到有點奇怪,平日一直站崗的人不是梁太嗎?怎麼今天會換上蘭姨呢?

「早晨啊,蘭姨,梁太不在嗎?」我揮手問道。

「嗨!華仔?她的身體有點不舒服。」

蘭姨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怪怪,並不單單是這一刻的她,這兩天裡不論是她,還是梁太,還有罕有現身的老闆,他們的臉都不約而同寫著一個「怪」字,不單單是他們的表情,甚至連說話聽起來都變得莫名其妙。

「哦。」我作簡單的一聲回應,其實我和蘭姨之間向來話不多,所以還是少說話為妙。

蘭姨的表情卻來得出奇的認真,她跟著說:「你可以認真考慮和我們調更的事嗎?」

看樣子,她似是在苦苦哀求。

我立刻無辜的攤開手說:「不行啊!」

這件事絕對辦不到,不是金錢收入的問題,我有自己的原因:午夜於愛琴海等吸血希妹。上夜班和「等吸血希妹」這件事剛剛好有著完全的矛盾,所以我不作考慮就直接回絕她。

「真的不行嗎?老闆說過,假如你願意上夜班的話,會考慮加薪的。」

我搖搖頭說:「我知道,我記得,但不行就是不行,我有自己做事的原則。」

中年女人的苦苦哀求最為難纏,我暫時不理會她,跑到飲品冷藏櫃那邊隨意拿出十數罐啤酒,品牌也忘了,憑直覺亂衝亂撞的伸手就拿,實際數目也是不清不楚的,反正我最後是用最新款的電子感應信用卡付款,一個月後收到電子帳單時便會一目了然。

「華仔,再考慮一下,好嗎?」我被迫乖乖的聽著蘭姨這句話,因為信用卡的交易正在處理中,便利店的刷卡機運作速度特別慢,我唯有默默忍受她的聲音騷擾,甚至不去看她那張瘦弱枯乾的中年女人臉。

我低聲咕噥說:「不要。」

接下來蘭姨的話可以略過不提,她們想調更的起因不明不白、奇奇怪怪,我不想知道,總是興趣缺缺,反正我幫不了她們,她們可以考慮向阿樂推銷,那成功的門檻好像比較低一點,的確只是一點而已,因為阿樂也要配合他那教師男朋友的作息時間,起了衝突的話又是要了他的命啊。

最後我還是用跑的離開煩悶的便利店,第一次討厭這裡,再不離開的話,蘭姨的聲音會進駐到我的腦子裡,決不能讓她輕易得逞,因為那裡都是用來裝載我對吸血希妹的思念。

回到馬路對岸的街上,我遙望著那兩個朋友,他們都醉倒在地上,不理會地面的乾淨程度,在那邊旁若無人地盤坐。小二一定是醉得很厲害了,她不顧儀態,直接盤坐下來,一個女生不可能如此失儀,給別人看到的話,必然貽笑大方。

「嗨,我回來了。」

「華仔……」他們不約不同含糊地喚我的名字來回應。

他們滿身醉醺醺的,在酒吧內,他們確實喝了很多酒,而我經過兩年的酒量鍛鍊,喝酒對我來說經已不再是一道難題,我可以喝很多很多都不會醉倒,因為我要堅持盯著酒吧裡的每張臉。到了這一刻我才驚訝他們喝了這麼多,上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坐在阿森那邊的吧檯,記憶所及,他們都只喝一兩杯,到他們結伴離開,臉上都沒有帶著一絲醉意,所以這一夜的兩人有點奇怪,他們似是為了慶祝什麼特別事情才不顧一切的喝醉。

他們身上沒有陰霾籠罩,我看看自己,眼下變得煙霧迷漫,有股熟悉的煙霧圍繞著我,團團的轉,是陪伴兩年的想念和孤單感,我納悶,吐出一句:「我很想你,同時間,也很孤獨……」

身邊的安達臣和小二皆充耳不聞,他們都將苦澀的啤酒不斷灌進持續張開的嘴裡去,我想學習他們,學習的是他們醉倒的決心和樣子,甚至是醉下來,兩副人類身體攤在泥濘地上的一刻,我也想貪婪的這樣做,我卻不禁搖搖頭,讓自己重回清醒的現實世界,因為我不能讓自己倒下來,有些時候,就算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都會保持注意力,因為說不定吸血希妹會出現,就算可能性不太高,總不能放棄微乎其微、看似不可能的小小機會,假若錯過了,我絕不甘心。

望著醉貓的他們,我決心站起來,望著的是初升的太陽,坦白說,這種方式的遙望壓根兒是過時和俗氣,可是那帶有神奇力量的晨曦曙光卻使我無法抗拒,我看得見的是希望,沒什麼,就算將來的每個晚上,我在愛琴海得到的只是零零零,數之不盡的失望而回,又如何?再等下去的原動力不是單方面的思念,我肯定她也在等待著某一刻的來臨,想起她那時候的眼神,帶點哀傷、帶些無奈,一瞬間,我們的命運連繫起來,是生命的共同體,所謂的吸血鬼。

我相信我們的愛情。

離開之前我問過小二:「我們都是不正常的嗎?」

她的回答很簡單,但我卻不曾想過,她說:「我們只是不尋常。」

然後她再次睡著,我說的「我們」其實是指吸血希妹和我,聽到回答後我卻意識到小二所說的「我們」是安達臣、她和我,我希望自己的聯想方向是錯誤的。除了吸血希妹和我之外,我希望每個人也是正常、健康、愉快的,吸血鬼共同體這種詛咒只屬於「我們」兩個人。

看了看他們醉醺醺的臉,我便轉身離開,不曉得那一天我們能再次遇上,說不定很快,說不定是很久之後的事情,我猜不到,選擇靜靜的不去想。

2011年12月2日 星期五

《3N8》 第三十一章:壽命

《3N8》

第三十一章:壽命

不論瘋子、乘客、我都期待著宅男的回答,其臉上肌肉非常緊繃,和打電動時的樣子絕然不同,誰也知道他處於精神緊張的狀態。

宅男戰戰兢兢的說:「是……我是二十歲。」

聽罷,瘋子展示滿意的笑容,他呢喃說:「好小子……好小子……」

沒有人明白這句說話的真正意思,瘋子是否發自內心的稱讚表現懦弱的宅男?應該不是,我看不出他有讚賞對方的理由,宅男膽小,反應遲鈍,和「好小子」扯不上關係;瘋子用說話諷刺宅男?更加不會是這樣,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語,另有目的。

瘋子分別問過婆婆和宅男相同的問題,情況大致相似,他轉身離開,宅男鬆一口氣,軟弱無力的攤到坐位上。瘋子時而沉著,時而瘋狂,發瘋的時候盛氣凌人,誰遇上他也會感到害怕,為之畏懼,一個平凡人類又怎會敵得過任意妄為的瘋子呢。

接下來,瘋子的目標會是誰?

目標只剩下年輕男女和我,那個女生偷偷向我作了一個眼色,她的恐懼都寫到臉上去,騙不了誰,她打算用眼神和我展開對話,可惜的是,我得說聲抱歉,因為愚蠢的我實在看不懂她的意思,想不明白任何含意。

鏡頭轉移至瘋子臉上,出現一個面部大特寫,想不到瘋瘋癲癲的他竟然有所猶豫,先後看過年輕男女和我的臉,然後再次轉身,選擇走向他們那邊。我沒有因此而放鬆下來,有點小智慧的人都會知道這不過是先後順序的問題,瘋子完事後,最後一位找上的人必定是我。我現時該做的事情並不是緊張和害怕,而是記錄事件,見證一個瘋子的行徑。

女生憂心忡忡,我向她作了一個眼色,建議她儘量冷靜一點,事情很快便會結束。說實在,誰也不能怪責她的懦弱,一個柔弱女生,不幸地身處被瘋子當作遊樂場的車廂,挨在沒用鬼男朋友身旁,面對巨大的心理壓力,不害怕才奇怪。

我體諒女生,但不認同她的男朋友。

瘋子走到他們身前,故意望向一臉不安的女生,她用表情直接披露了內心的恐懼,自然更容易引起瘋子的關注。

「女的,你們是情侶嗎?」

女生目瞪口呆,嚇至不敢開口。

男生見狀,按捺不住的搶著回答:「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有些時候,生存在世,人們必須遵守別人定好的遊戲規則。

瘋子勃然大怒:「關你屁事,我有問過你嗎?是時候到你開口嗎?你到底懂不懂禮貌,年輕人……呸!」

一個不小心的犯錯已經足以觸怒瘋子,他的氣勢猛然提升至另一個境界,嚇得男生馬上閉嘴。果然在現實世界裡當惡人是有其好處的,我看得出一個事實:瘋子成為車廂內最橫行霸道的唯一一人,沒有人敢出言頂撞或惹火他。

瘋子無視男生,急著再問女生:「小姐,請回答。」

女生含蓄地點頭,默默承認兩人之間的關係,要她開口表達這個意思的確不容易,始終這是瘋子首次提出的話題,沒有人知道他有何企圖,她承認或否認都有可能招來惡果。

「對不起,我嚇倒你嗎?我不是故意的,近來的生活都很糟,我過得不愉快,所以剛才用的語氣過重了。」

料不到瘋子會這樣說,其態度轉變得非常突然,我也感到詫異。最奇怪的是他的語氣竟然溫柔得像個慈祥的好爸爸、好爺爺,和他的形象差異太大。

女生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他,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誇張得像個日本娃娃,對了,我想起自己認識的娃娃。看到女生一副甚是疑惑的表情,我才發覺她長得不錯,打扮簡單,樣子清純,披有一頭自然的黑色長髮,替她取得不少分數。至於男生,他就不怎麼特別了,束有一頭啡色短髮,臉頰兩邊都長滿痘疤,身材略胖。

我心裡有數:「這兩個人不合襯。」

瘋子眼見女生懷有的戒備心漸漸消退,對他放下提防,他再次用不協調的溫柔語氣問道:「你現在仍然是十八歲,按道理,明天你將會滿十九歲,對嗎?」

過度的錯愕竟能促使女生開口:「你是……怎樣知道的?」

「對嗎?」瘋子反問。

「明天……我才滿十九歲……我們是認識的嗎?」

瘋子苦笑說:「可惜世界的運行是不按道理的。」

這句話耐人尋味。

答非所問,瘋子笑而不語,他看來感到疲倦,直接坐到地上,不偏不倚的,就在男生眼前。他換上一副認真表情,目不轉睛的直瞪男生,男生遇上這樣針對自己的瘋子真的非常倒霉,我暗為他嘆息。

不過,時間過了沒多久,我對男生的看法又稍有不同。他擁有一些年輕人特質,魯莽衝動,只顧自己感受,不為大局著想,而且他愚蠢,竟敢再用說話刺激瘋子。

這個人徒具開口的勇氣,而沒有適時忍耐的覺悟。

「先生,你……不要再盯著我,好嗎?」

男生怕死得要命,卻偏偏擁有偏執的硬性子,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就算如何掩飾和壓抑,都給瘋子和我看穿。

瘋子感到莫名其妙,他可能聽不懂男生的說話,又可能不曾在意他說過什麼,呆上幾秒鐘,眾人屏息以待,等候將會出現的任何變化,關心情節會如何延續。

我以開玩笑的心態在手機上輸入了兩隻字:出手。

然後,瘋子以驚人速度向男生的臉轟出一拳,是勁度十足的一記直拳,不偏不倚的命中男生鼻梁,產生出「嗄吱、嗄吱」的恐怖聲音,我相信是骨頭碎裂的聲音,男生趕忙用手按住鼻子,表情痛苦,叫聲淒厲,並發出一連串呻吟聲。

我沒有感到意外和震撼,心裡出現的是疑惑,「出手」二字是否真的發揮了作用,我對此有所保留。假設我沒有輸入這兩隻字,瘋子依然是瘋子,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他衝動的出手打向男生是不教人意外的,他在我眼前殺死任何人也是合理的,我的反應會是一聲複雜的嘆息。

女生忙於照顧男生,關注其身上傷勢,我看得出那是微不足道的皮外傷,流血在所難免,但他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如我所料,男生仍然精力旺盛,其臉上肌肉扭曲起來,準備隨時向瘋子破口大罵,女生在旁不斷輕聲安慰,嘗試穩定他的情緒,兩人擾攘了好一陣子,進行不斷的小聲爭吵,他才放棄動口和動手的念頭。

瘋子向男生說:「我知道你的年齡,你是十八歲,比她小八個月……」

話未說畢,男生突然站直,拔腿就跑,跑往車頭的方向,意圖以最快速度逃離現場,不容許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出現瘋子的蹤影。為了自己,他撇下女朋友逃走,坐位上只剩下那個徬徨無助的可憐女生。

沒有人追上去,我們任由男生離開,這是一列直通車,列車到達沙灘前,他都逃不出火車。在這裡,最能讓他遠離瘋子的地方大概只會是車頭或車尾,所以我能理解他朝那個方向狂奔的動機,既然知道他逃不到多遠,我也不用費神擔心他。

看情況、看態度,瘋子不會傷害被遺下的女生,他一直以禮待她,態度像認識的親戚朋友。有些時候,一個人的長相的確會影響命運,在現實社會混日子,長得漂亮會有點好處。

瘋子將會對付最後一個人,即是我,他會記起昨晚的事情嗎?

不諱言,我承認自己有點擔心。

剛才的出拳為瘋子帶來刺激作用,整個人脫胎換骨,行動力大幅提升,不再像缺乏動力的中年男人。他一轉身,走過幾步,來到我眼前,如我所料,我是最後一個面對瘋子的人。

瘋子凝視我的臉,仔細地看過一遍又一遍,他一臉好奇,似乎有所發現,找到一些連我自己也忽略的東西,他更換表情,茫然地說:「這麼巧?你不就是馬政?」

我眉頭一皺,慎重地回答:「我不是。」

瘋子續說:「真的嗎?你真的不是那個人?」

真的使人啼笑皆非,連瘋子都誤以為我是魔王馬政,難怪葉子螢會犯下同樣的錯,迫使我扮演她的馬政。不過,事情絕不簡單,瘋子確實說出了馬政的名字,他們會是相識的嗎?記得在快餐店時,他們感覺陌生,不似是相識的朋友。短短一個晚上過去,他已經說得出馬政的名字,換句話說,他們在離開快餐店後很有可能曾經碰面,而且結識了對方。

瘋子和馬政有著聯繫,我開始認為他的出現是衝著我而來的。

我輕輕搖頭:「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馬政。」

這個狀況使瘋子摸不著頭腦,他自我懷疑:「難道這是我的幻覺,我真的以為你是他……啊!」

他自言自語的補充:「啊……可能是眼睛的錯覺。」

我點頭附和:「好像是。」

瘋子的情緒變化速度驚人,有過的憤怒已經不復存在,這時候的他愚蠢得要命,笨頭笨腦的,像失去了思考的方向,連本來要做的事情也大意遺忘。

見狀,我好心提醒說:「先生,你不是要說出我的實際年齡嗎?」

我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機輸入文字,如此有趣離奇的經歷,在不久的將來會一一寫進奧治小說裡,瘋子是當中的重要人物,我不會忘記這個人,大概也是忘不了。

瘋子覺醒,恍然大悟的注視著我,他啞口無言,猶如在臉上寫上「難以置信」四隻字,他的表情和被他嚇壞的婆婆、宅男、年輕男女無異。

我追問:「你怎麼了?」

瘋子吞吞吐吐的說:「那有可能……我竟然……看不穿你。」

我笑嘻嘻地說:「不要緊啦,不如你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

「我說的是年齡,你到底用什麼方法看到他們的實際年齡?」我把話說得清楚一點。

瘋子語出驚人:「你錯了,我所說的……都是他們的最終壽命。」

我快控制不住情緒,幾乎衝口而出的說出一聲「媽的」,但我還是竭力壓下了,順勢抹去一額汗。

「最終壽命?難道今年會是他們生存的最後一年嗎?」我懷疑問道。

瘋子糾正:「又錯了,嘿嘿……是最後一天才對,我已經在列車底部埋下炸彈,車上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我的陪葬品。」

我開始佩服自己的冷靜,危機迫在眉睫,我仍然處之泰然,輕鬆的用手機記錄事件和對話,自登車後所發生的一段段情節已經足以串聯成一篇短篇小說。

我冷靜問道:「冒昧一問,炸彈會在何時引爆?」

假設瘋子沒有編故事,我們也不能逃出列車,葬身此地將會是我們的結局。在爆炸發生前的時間會是逃命的關鍵,我要因應時間的多寡而作出妥善的部署。

瘋子瞄過手錶一眼後答道:「兩分鐘後。」

聽罷,我心想:「媽的,竟然只有該死的兩分鐘。」

我沒有把心底話說出來,因為意義和作用都不大,純粹的憤怒不能改變未來,我一直認為情緒商數比智力商數重要,能適當控制自己情緒,做到收放自如的人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幸的是列車上所有人正面對炸彈威脅,幸運的是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身邊的幾個人不會知道炸彈的存在,不會了解自己陷入絕境,徘徊於生死邊緣。

我沒有退去臉上笑容,從容不迫地說:「既然還有兩分鐘,我們便安靜地等待煙花燦爛的一刻來臨。先生,來吧,就坐在空出的座位上,我們一起期待。」

瘋子馬上回應:「也好。」

我喜歡這樣乾脆的對話,千萬不要浪費珍貴的兩分鐘,生命旅程中的一分一秒將會瞬間燃盡。

就是這樣子,我們相安無事的靜待兩分鐘後的煙花表演。

我想起一齣電影,叫《V怪客》,故事說政府以極權統治為人民帶來安全,也奪取個人自由,市民表面上相安無事,但實際上感到不妥。後來,主角發起革命,開通封閉已久的地下鐵路,埋下數之不盡的炸彈。電影的最後一幕,一個個面具人走到街上,欣賞由主角炮製的列車炸彈,產生出場面壯觀的煙花。

巧合地,我遇上的事情和電影有一點點相似。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四分鐘……時間陸續流走。

五分鐘過去,我一直用手機作記錄,對確實時間知道得很清楚,瘋子卻懵然不知,以為說好的爆炸時間尚未來到,仍然沉默地等待。時間果然是難以觸摸和估計的一種元素,每個人的量度方式都不盡相同。

事實上,結局改變了,列車上的其他乘客將會安全抵達終點站,他們不會知道瘋子和我之間的炸彈小風波,不會知道自己的壽命獲得延續,不會知道這裡有一位無名英雄為他們化解了一場危機。

兩分鐘又過去,瘋子終於覺得不對勁,他再看手錶,表情顯得異常嚴肅,他呢喃自語:「怎可能?設定爆炸的時間已經過去,炸彈怎麼了?是故障嗎?」

瘋子一臉不甘心,隱現陣陣懷疑,他不明白炸彈失效的原因,滿腦子都是問號。看到他如此滑稽的神情,我真的很想發笑,可是又於心不忍,只好躲到心裡取笑。

瘋子放棄思考,主動向我提問:「馬政,是怎麼了?」

可惡,我不是說過自己不是馬政嗎?

不過他錯有錯著,選擇了正確的問話對象,雖然我不是魔王馬政,卻的確知道炸彈失效的真相。

我以一個腼腆的笑容作為回應的一部分,沒有開口說話,把手機熒幕亮給他看,寫有一句:「瘋子的炸彈將會失效,他的計劃徹底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