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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1日 星期三

《未命名小說X》第三章:不請自來的訪客

 


《未命名小說X》

第三章:不請自來的訪客

  「呃……你好……我是哈路。」這個筆名已經和本人劃上等號,所以很自然、很流暢的說了出來。
  小娟笑嘻嘻地說:「哈囉?是Hello嗎?你的名字好可愛啊,哈哈。」
  我稍微感到難堪:「小娟,你誤會了,我的名字是哈……」相似的誤會在過去發生了好幾次,我的反應總是一個牽強的微笑,苦著臉重複一次自己的名字,避免在日後引起更多的誤會。
  小娟突然打斷我的話:「名字嘛……這個不重要,這個晚上可以讓我待在這裡嗎?」我還來不及回應,她已經用力推開我,用難以置信的速度跑進屋內,整個人攤在我心愛的紅色沙發上,我心裡立即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懷疑問道:「喂,小娟,我看你肯定喝了很多酒,對嗎?」這不是明知故問,而是為了進一步確認她的狀況。
  小娟淘氣地點頭:「嗯、嗯、嗯,是喝了很多,我和一班好朋友敘舊,到了卡拉OK唱歌。大概有八個人吧,到那種地方,不是唱歌,就是喝酒,還有拼了命的哭啊哭……大家都為了釋放壓力而來。」老實說,她不必詳細道出那裡的狀況,我沒有興趣了解他們躲在一起哭的原因。我和霍啟迪經常待在酒吧,卻甚少到卡拉OK唱歌,我是五音不全的妖怪,避免唱歌才是上上之策啊。
  我加重語氣說:「這絕對、絕對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你喝了這麼多酒,有沒有感到噁心和不舒服?有沒有想吐的感覺?」或許我說得很多餘,不同無謂的說話竟然觸動了她體內的某些神經,恰好配合著那不好的預感。
  小娟瞧了我一眼,然後發出幾聲「喀喀」的聲音,彎下腰,她突然……哇的一聲吐得稀里嘩啦。我看得傻眼了,即使是那麼討厭的霍啟迪,他是這個小單位的唯一一位訪客,也不曾在我的客廳裡嘔吐,這個女生確實膽大包天。嘔吐聲令人恐懼,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形成了防止感染疾病的生理機制,所以對跟疾病傳播有關的嘔吐聲產生了很大抗拒感。另外,據英國一項全球性的調查顯示,世界上最令人受不住的聲音正好是別人的嘔吐聲。
  一會兒過後,我呆望著地板上一堆亂七八糟的嘔吐物,就像水球砸在地上炸開的痕跡,看了看用手掩住嘴巴的小娟,我心裡慶幸她尚算機靈,我認為地板總比沙發容易清理,特別是眼前的布質沙發,我完全沒有清潔它的經驗和心得,也不希望多上寶貴的一課。我愛惜自己花錢買的東西,希望用上一段較長的時間。
  小娟若無其事的笑道:「哈囉,麻煩你了。」我裝出怒沖沖的樣子,輕嘆一聲,然後到廁所找來抹布和清潔劑,趕緊把地板清理妥當。這裡始終是我的地方、我的家,獨居的我也到了出手的時候,必須清理那堆嘔吐物。嘆息是由於事出突然,打亂我喝酒的興致和寫作計劃,最無奈的是,小娟一直發出令人費解的傻笑聲,還有一個用鼻子嗅手指頭的小動作,一再重複的。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她很快就令我摸不著頭腦、想不明白,這個女生真的很厲害。
  經過一番努力,一邊忍受地板上的陣陣惡臭,重複的用抹布清除污穢物,甚至罕有的使用了漂白劑。十五分鐘過後,終於大功告成,弄得滿身汗水的我不得不開動冷氣機,然後坐在地板上,貿然闖入我家的小娟依然保持孩子般的笑容,流露傻乎乎的一面,可愛的虎牙、泛紅的臉頰令我看得目瞪口呆。這一瞬間,時間好像很自然的停下來,像電影裡的漫鏡,像一幅經由文字想像而成的點陣圖,寫作靈感彷彿悄悄的躲藏在客廳裡的某個角落,感覺真的很浪漫。
  「我有一個問題想……」經過片刻的沉默,我們有默契似的說出差不多的話,身為男生的我偶爾懂得展示紳士風度,向小娟作了個讓她先說的手勢。
  小娟欣然接受:「哈哈,我先說,你怎麼不穿衣服啊?只穿內褲,很容易著涼的。」給她這樣一說,我才如夢初醒,馬上關注自己的上半身。
  情急之下,我胡亂給出一個解釋:「呃……因為這裡是我家,赤裸身體是我的自由,是我的權利,是沒所謂的,我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什麼都沒穿的時候,一大堆寫作靈感才會湧出來。」我必須捍衛在家裡赤裸的自由……這真的有夠胡扯。
  「喔,原來你是個作家,是個藝術家,好厲害啊!」頓時間,小娟雙眼發亮,好像已經找到了我身上值得欣賞的地方。
  我故作謙虛地說:「嘿嘿,有人賞識的叫作家,沒人要的叫作者,我屬於後者。從一年前開始,我已經寫好了幾部作品,先後把作品寄到二十家出版社,只有一位總編輯願意給我回覆,她的評語如下……」
  「整體質素不錯,但題材不夠大眾化,不夠譁眾取寵,寫得不夠通俗和下流。你又不是擁有魔鬼身材的嫩模,又不是擁有一堆盲目粉絲的名人,在沒有銷量保證下,我不能冒險出版你的小說。不過,我是看好你的,請繼續努力吧!」
  「就是這樣子,經過一年的努力,我依然是個貧窮潦倒的小作者。」
  提到編輯的一番話,我心裡慨嘆的不是自己的作品得不到出版的機會,而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啊,說話總是處處犯駁,令人無所適從。很多時候,我像走到了分岔路口,不曉得應該朝那一個方向前進,堅持自己的想法或是迎合社會和別人,好像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好像沒有完全適合的立場。看起來,我不應該在這個大時代寫小說。
  小娟一臉認真的道:「不要緊,讓我來當你的第一批讀者。不過,事先聲明,你千萬不要給我看鬼故事,我害怕得要命,是真的,無論如何,你也要相信我、相信我,好好的保護我……」她醉了,很認真的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但她很成功、很輕鬆的討得我的歡心。
  我微笑回應:「不用擔心,我既不寫鬼故事,也不寫愛情故事,我只寫科幻和奇幻的題材,有機會、有學識、有時間的話,到了四十歲,我會去寫武俠小說。好了,不花時間說這些,小娟,你需要一杯暖開水嗎?」
  小娟驚訝叫道:「哇,我的好鄰居哈囉大哥,難道這就是你剛才想說的事情嗎?」人類的適應力真的很強,哈囉、哈囉、哈囉……我已經懶得去糾正她的叫法,隨她高興好了。
  我模仿她的語氣說:「我的好鄰居小娟,你喝太多了,真的醉了。」我也懶得多問一次關於喝水的問題,直接找來一個乾淨的杯子,是個很難得的黑色膠杯子,給她一杯溫度適中的開水。
  小娟又開始亂說話:「謝謝你的水啊,這杯子的顏色黑得很徹底,很有特色。哈囉,哈囉,這名字喚起來很快樂,也很有特色呢。」說後,她指向自己身穿的那件「Hello」T恤,這是一種很熟悉的巧合,有著日本漫畫的夢幻。
  「我想知道的是,你說過希望今晚待在這裡,這是什麼一回事?怎麼不回家?你的家就在隔壁,不是嗎?」冷靜的我提出疑問。
  小娟像個乖巧的孩子般點頭:「嗯,事情是這樣的,大概是在卡拉OK的時候玩得太高興了,我好像遺失了門匙,這是沒辦法的啦,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都沒辦法回到那個時候,讓門匙乖乖的睡在我的袋子裡……」
  我打斷她的話:「不對,既然是遺失了,你怎麼能夠來到十三樓A室?這好像說不通啊。」
  小娟一臉得意的晃動食指說:「傻瓜,我遺失的是門匙,不是大廈大門的那一條,不是前方鐵閘的那一條,所以我來到你家門前敲門是理所當然的,這裡也是我唯一可以投靠的地方,你也是唯一可以讓我依賴的人啊。」
  「要是我拒絕呢?」我故意耍花樣。
  酒醉三分醒,小娟又說:「看你的樣子,便知道你是個樂於助人的大善人,你是不會拒絕的。要不然,我要到廿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孤零零的度過一整夜,我知道你是不忍心的,你是個大善人,對嗎?對嗎?」讓我答應的手段不是任何的花言巧語,而是一個簡單的笑容,我從來不接受、不嚮往天使的說法,但要我想像天使的面孔,眼前的新鄰居就是了,她令我心神不定,快要抵擋不住。
  我沒好氣地說:「好吧,真的拿你沒辦法,讓你在這張沙發睡一晚。那麼,你打電話給楊先生了沒有?」楊先生是我們的共同業主,他的特色是沉默寡言,我提起他是為了試探小娟,要是她真的住在隔壁,當然會知道楊先生的存在。
  小娟眼神閃爍,露出無辜的表情說:「沒有啊,時候不早了,也許,他已經入睡了,我害怕吵醒他。說清楚一點,說坦白一點,我是害怕他,他不說話的樣子很可怕、很恐怖的。」女生懂得使用的形容詞真的不多,那傢伙看起來是略為冷酷,但絕對不屬於可怕和恐怖的程度。況且,他在租金上給了我三十巴仙折扣,是個難得的好人才對啊。
  「楊先生,睡了沒?有要事找你。」我立即發了個短訊給業主,絕不拐彎抹角。
  沒多久,業主果然打電話來,我早就猜他是個晚睡的人,我簡單的形容了小娟的外表,再說明一下她現在的處境,他隨即乾笑兩聲,表示沒所謂,不會覺得麻煩,他早有計劃明天回來大埔一趟,這樣一來是因利乘便,他會把後備門匙帶到我家,託我轉交小娟。事情的解決方法一下子浮出水面,我們的通話也很愉快,楊先生更在寫作方面給了我一些鼓勵。
  結束通話後,我忽然想到了一件相當有趣的東西,是人們稱為「防盜鎖終極殺手」的開鎖工具,聲稱只要三秒鐘的操作,配合附送的工具,可以開啟絕大部分的門鎖。這東西一點也不便宜,據霍啟迪所說,基本組合的售價是八百多塊錢,而且需要經由特殊渠道購買,絕非一般人可以買得到、找得到、想得到。
  何況他所買的是名貴的豪華版呢。
  對了,這是霍啟迪的東西,跟本人沒有半點關係,我不曉得他留下開鎖工具的目的,更不懂得如何操作,那個人很莫名其妙,喜歡把一大堆不常用或根本不會用的物品存放到這個狹小的朋友家裡,或許是用來滿足他的購物慾吧。
  討厭的霍啟迪,果然名不虛傳。
  我從辦公椅回望沙發,發現小娟已經蜷縮著身體睡覺,沙發的寬度是有些不足夠,加上我開動了冷氣機,屋內的溫度驟然下降到二十三度,見她的身體發出陣陣微弱的抖動,我只好勉為其難,繼續扮演所謂的大善人,為她蓋上一張薄薄的毯子,這瞬間有著一種微妙的感應,大概是從照顧別人中溫暖自己的心靈,是陌生的、難得的、想像不到的。
  我回到辦公桌前,再喝一杯紅酒,嘗試找回曾經在腦海中閃現的情緒,小娟的闖入打亂我的計劃,我不太習慣家裡有人,余若水覺得我家太狹小,不適合兩個人生活,她大多邀請我到她家過夜,所謂的過夜是包含了做愛和睡覺兩件事,我們是接近三十歲的成年人,會有性慾旺盛的時候,在某些晚上用肉體儘量滿足對方。
  霍啟迪來訪的話,喜歡擅作主張的霸佔我的睡床,我會睡在客廳,或徹夜不眠的寫作。總而言之,我不習慣有人睡在紅色沙發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本來打算多寫二千字才去睡,可惜的是,儘管我用力盯著熒幕,雙手按在鍵盤上感受筆記本電腦的溫度,按鍵是實實在在的,機器是堅固可靠的,熒幕是亮得有點刺眼的,我卻意識到靈感是虛幻的,是一隻腳的鳥兒,在出現的時候必須及時抓住,要不然,眨眼過後,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我跟靈感玩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捉迷藏遊戲,一直處於下風,我為浪費時間而沮喪,但這種寫不出內容的情形常有發生,所以沮喪感不會維持很久,取而代之的是內疚感,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對於時間的運用必須作出謹慎的安排。到了三點鐘,身體的疲累感並不強烈,問題倒是出現在精神方面,失戀嘛,意志消沉、愁眉不展是傳統的指定動作,過著幾天行屍走肉的生活彷彿為戀愛寫下一個熟悉的句號,這樣才感覺完整,才有夠悲慘。
  見小娟在沙發上睡得很熟,我淺淺的笑起來,我向來抗拒照顧別人,即使展開了交往,我覺得雙方依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不用刻意去討好和照顧對方。怎樣說呢,是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所以我從來不是擅長交際的人,不會擁有多彩多姿的生活。醉酒的鄰居為這一夜寫下了省略號,她的馬尾裝令我拾回一些印象,據業主所說,小娟是在月初搬到隔壁居住的,從那個日子開始,我斷斷續續的在行人道上看到一個陌生的女生背影。假如小娟沒有因為遺失門匙而敲門,在這個冷漠的現代化城市裡,我們由始至終都是沒機會交談的陌生人,在這個時代,什麼親人、友人都是假的,我們的關係脆弱得像一張薄紙,隨時被冷冽的晚風殘忍地吹走。
  我有了一個念頭,偷偷打開了小娟的黑色袋子,目的是找出她的手機,不消一會兒,我已經摸到那個小機器,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小娟的手機非常殘舊,外殼滿布刮痕,甚至綁上了橡皮筋,一副會突然變得支離破碎的樣子,老舊的手機與年輕的女生是個不匹配的組合。
  我在猜,也許小娟是個擁有節儉美德的人,不喜歡把錢花在時尚產品之上;向浪漫的方面想,手機是由一個又特別、又重要的人所送贈的,除非到了不能用的一天,否則,她依然願意每天握在手裡、帶在身邊,無時無刻都在想念那個沒名字的人。找出小娟手機的原因是查看裡面的鬧鐘,如果她在明天需要上班的話,肯定會預先設定幾個不同時間的鬧鐘,遲到可是各種工作的大忌,容易遭到上司和老闆詬病。看了一下,答案是沒有任何鬧鐘的記錄,即是說,她很有可能不用工作,我也不必自作聰明的在特定時間弄醒她。
  由於我是小娟口中的大善人,我也好心的取出外置充電池為她的手機充電,充電池很好找,我一直固定的放在辦公桌上,以備不時之需。令人頭痛的是連接線,手機的型號舊得不可理喻,舊得令我眉頭猛皺,那不是現今普遍使用的USB插頭,我幾乎翻開了所有不常翻的抽屜,才找到那條不知道能否正常運作的老接線。幸好,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是意想不到的順利,我把小娟的手機放在桌上充電,然後拉走自己的影子,回到房間睡覺。
  我的身體一點也不累,精神方面卻是一塌糊塗,失戀帶來了憂鬱,我需要的是迷失,作者生活帶來了打擊,我需要的是改變,不是零碎的,而是一連串蜂擁而至的改變。
  不過,我能夠承受得住嗎?

《未命名小說X》第二章:喝著紅酒寫小說

 


《未命名小說X》

第二章:喝著紅酒寫小說

  在下車後,我想不起剛才給了司機多少車資。不過,我大概給了他一百塊鈔票,他找回一堆硬幣,理由是缺乏鈔票找贖云云。除了失戀一事,最近都是一副無法集中精神的樣子,這種情況維持了好一陣子,至於原因,估計是自己對很多方面也覺得不滿意。
  我的筆名是Halu,在現實生活中以「哈路」作為外號,除了已經離世的父母、親戚、舊同事外,所有朋友都叫我哈路,感覺比原來的姓名親切太多,這才能代表真正的自己。我今年二十八歲,是個把寫作當作使命的男人。看清楚,那是使命而不是興趣,我的最終目標當然是出版屬於Halu的小說,把自己的構思和故事傳播於世上。一年前,我不顧大部分人的反對,辭去原來的工作,靠著積蓄生活,專心一志的寫作,創作心裡面不斷追逐的故事。即是說,現在的我無業,根本沒有工作,銀行戶口的存款一直減少,直到積蓄耗盡的一天到來,我或許會從寫作夢中清醒過來。
  希望把我留在酒吧的人叫霍啟迪,他是我的老朋友,出生於富裕家庭,不愁吃,不愁穿,多年來都沒有固定工作,說得準確一點,他是完全沒有打工的需要。他的故事同樣發生在一年前,他向父親拿了一筆錢,跟朋友合股開設了一家手機軟體開發公司,那傢伙沒有編寫軟體的學問,對科技產品不熱衷、不熟識,幸好他的幾個搭擋是這方面的人才,在他們努力經營下,公司業績比預期還要理想。一年下來,手機軟體公司替霍啟迪賺進另一筆財富。最近,他教人意外的賣掉自己的股份,理由是編寫軟體不屬於他的專長,倒不如讓幾個好搭擋更自由的發揮才能,分享更豐盛的成果。
  於是,我們各自展開了故事的新一頁,命運的軌跡也從此交疊起來,富家子霍啟迪和窮作者哈路先後加入失業大軍。不同的是,他用軟體公司的股份換來一筆錢,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我卻每天拼命似的敲打鍵盤,像個白痴般以烏龜爬行的速度向遙遠的目標進發,為的是一種來歷不明的使命感,創作一段段虛幻的小說情節,和無數真實得無法抹掉的虛構人物,嘗試為這個時代留下一些特別的想法。
  哈路,沉默的,無聊的,喜歡寫作。
  霍啟迪,健談的,活潑的,無所事事。
  不諱言,我承認自己有些妒忌老朋友霍啟迪,他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早就贏在起跑線上,擁有千載難逢的好運氣和丁點兒成就,還有樂觀、活潑、頑皮的個性,偶爾看到他的側臉,我真的自愧不如,不在人世的父母也沒有留下足夠讓我花幾年的遺產。不過,我相信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是那份對寫作的使命感和追逐理想的執著,我放棄穩定的工作,堅持夜以繼日的寫作,投入別人不一定能夠理解的生活。
  「哈路,你會覺得孤單嗎?」
  辭去工作後,我一個人回到大埔居住,所謂的回到,表示我曾經在這個社區住上幾年,我的小學時代是在這裡度過的。於是,我在一座叫順景樓的住宅大廈租下了二分之一個單位,意思是業主把大單位劃分為兩個小單位,以相宜的價錢出租。業主是個話不多的男人,現身的次數不多,總是一副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有趣的是,他無意中得知我展開了作者生涯,覺得我勇氣可嘉,特別給了我三十巴仙的折扣。說不定,業主也欣賞我的一些作者特質,只是他從來沒有坦白。
  大單位稱作十三樓A室,在一分為二後,我住在十三樓的AA室,另一個小單位也順理成章的成為AB室,原有的玄關成為進入兩個小單位的走廊通道。這一年來,AB室不曾有人租住,我曾經懷疑業主是故意讓它閒著,作為存放雜物之用。到了七月初,情況終於出現變化,在某個埋首寫作的午夜,門外忽然傳來一些零零碎碎的腳步聲,和插進門匙開門的聲音,本來滿布灰塵的走廊被人打掃得異常乾淨,根據種種跡象,我可以肯定隔壁來了另一個租客。從那一夜開始,十三樓A室變得不再孤獨,除了我,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他或她。
  「哈路,你還覺得孤單嗎?」
  得知神秘租客到來後,我的心情好像輕鬆了一點。
  回到一個人的家,在開門後,我立即脫下運動鞋、衣服、褲子,只要把門關好,便不會有人打擾我的思緒或干涉我的隱私。赤條條的我愛上了一絲不掛,僅僅穿上內褲的我躺在紅色的三座位布質沙發上,這東西的價格雖然昂貴,但可愛得令我一見鍾情,這大概是別人常說的「一眼就決定了的緣分」。家裡的白燈太刺眼了,我討厭它,卻一直懶得動手換上黃燈,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用手遮蔽雙眼,酒精再次發揮奇妙的作用,我進入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比呼呼大睡更令人陶醉。在不起眼的某一刻,我忽然想起家中的一支紅酒,是霍啟迪那傢伙留下來的。
  他曾經不客氣的要求:「我必須在這裡留下一支酒,免得到你家過夜時喝不到酒。」雖然這是反客為主,我卻一點也不介意,反正我的朋友不多,交心的老朋友更是少之有少,霍啟迪大概是唯一的一個,這是我縱容他的最有力理由。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他,我會沒有那麼相信自己的生命,會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再可靠。
  我從小櫃子裡找到了蜻蜓形的開瓶器,用過這東西一次,方法非常簡單,把開瓶器的內側手把往下壓,就可以不費力氣把軟木塞完整拔起。不必言明,這個使用機會不多的開瓶器也跟他有關係,他是視紅酒如開水的霍啟迪。價格不明的紅酒一直被我們丟在飯桌上,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我把酒倒在一個玻璃杯子裡,不論是開水、汽水、果汁、牛奶,我都用同一個杯子來盛載。當然,喝不同種類的酒需要配合不同的杯子,我對這方面完全缺乏學問,覺得用什麼杯子都沒所謂。我提著玻璃杯,攤在沙發上慢慢品嘗,要是給霍啟迪知道我在家裡偷偷喝酒,而且是喝他買的名貴紅酒,他肯定會破口大罵。
  開動筆記本電腦,我準備開始寫作,也隨便聽一些爵士音樂,似乎碰到了七十年代的老歌,爵士樂的浪漫和哀愁洋溢於面積細小的家裡,更在不知不覺的情況滲入我的心靈。我走進孤獨的思想空間,只有跟世界保持若干的距離,才能專心一志的投入創作,在嘈雜、喧鬧、人多的地方,我沒辦法創作,跟別人共處一室,我也寫不到東西。作者注定是一種孤獨的生物,仰賴的生存元素就是寂寞。
  我在舒適的辦公椅上抱膝而坐,往自己的身體尋找一絲隱隱而薄弱的安全感,我的雙眼失去焦點,似是而非的看著熒幕,神智不清的聽著音樂,身體、心靈、音樂逐漸融合為一個抽象的個體,我打開一個檔案,打算續寫一部叫《城市與殺人狂II》的小說,為了保持神秘感,我在所有檔案內以《未命名小說X》作為暫名。別以為這是系列的第二集,事實上,我的構思是所謂的「戲中戲」,故事建立在平行世界的基礎上,分別屬於《城市與殺人狂》和《城市與殺人狂II》,兩個世界互相影響,逐漸重疊起來,最終的結果是徹底的併合。
  我實在太熱愛平行世界的點子,充滿著科幻元素,這才是哈路最渴求的作品。
  聽著爵士樂,不期然跟隨了搖擺輕快的節奏,敲打鍵盤的速度也相對地加快,我沒有吸煙的經驗,卻想像著自己燃起一根香煙,是清新的薄荷味道,片刻過後,模仿朋友們抽煙的動作,一吸一呼的呼出一個虛幻的煙圈。在如此陶醉的一刻,桌上傳來一陣手機的振動聲,是收到短訊的提示,感覺真的有點掃興。
  「哈路,我還在辦公室工作,我覺得很累了,你在忙什麼?不用回答,肯定在寫小說,你什麼都不會做、不肯做,只顧著寫小說。哈哈,我實在很了解你啊。」余若水是個天生的工作狂,現在是午夜十二點鐘,她還是放不下沒完沒了的工作,這傢伙沒有生活,沒有樂趣,對於和她有關的生活,我早就感到厭倦了。
  關掉手機熒幕,我選擇視而不見,不回覆她的短訊。
  另一個突發情況緊接發生,是個不曾出現的狀況,大門那邊傳來了一連串又混亂、又急促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誰呢?要進入十三樓A室,必須用鑰匙打開鐵閘,而擁有鑰匙的人只有我和業主,即是說,有可能是業主。
  業主突然在午夜到訪?這是可能的嗎?
  靈光一閃,我用力搖頭,立即否定這個假設,業主住在距離大埔很遠的長沙灣,突然找我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換句話說,敲門的人是另有其人,會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在這個假設閃現的同時,我的腦袋出左了一剎那的痴呆,一下子事情好像變得有趣起來,是鄰居,是首次出現的鄰居,是跟我一起分享十三樓A室的神秘人啊。
  他幹嗎找我?打算借醬油一用嗎?
  由於我家的大門是加建的,業主為了省錢,沒有裝上窺視孔。我只好硬著頭皮,懷著忐忑的心情開門,夾雜著幾分期待和膽怯,半夜敲門聲是小說和電影裡常有出現的橋段,這一次卻活生生的在十三樓A室上演。在極富戲劇性的時刻,時間總是刻意的走得很慢,微妙的兩秒鐘有著一輩子的漫長感覺,在我們無法察覺的時候,時間或許有過一刻的停頓,我當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然後,當所有事物再次活動,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束著樸實馬尾裝的女生,她身穿一件桃紅色T恤,有著英文「Hello」的圖案,下半身是一條灰褐色的牛仔褲,揹著一個時尚的黑色仿皮袋子。諷刺的是,她一臉醉醺醺的樣子,一副笑呵呵的表情,微笑時露出了一顆迷人的虎牙,臉頰有著兩片狼狽、猶豫的酒醉紅。我們兩個陌生人四目交投,準確一點來說,是我帶著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她瞇起雙眼朝著我傻笑,我驚惶失措,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作為開場白,說時遲,那時快,採用主動的竟然是女生的身體,她突然失去平衡似的,從門外撲到我的身上,直到身體接觸的一刻,我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有一條內褲,羞愧得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女生伏到我的肩上,我頓時啞口無言,動也不敢動,她卻抬頭說:「你好……我叫小娟……」她展露一種純真的笑容,彷彿在表情背後沒有任何成年人的麻煩想法。
  而且,她再次露出成為了標誌物的虎牙,看起來,也沒有半點嘲笑我的感覺。
  這樣狼狽的初次見面,一切還好嗎?

2024年4月22日 星期一

《未命名小說X》第一章:酒吧、霍啟迪、我

故事簡介:

淡淡的,AB室來了新鄰居,在微笑時會露出可愛的虎牙,這種缺憾美迷倒了他。那個傻瓜叫哈路,是個對未來感到迷茫的作者,在她眼中,他叫「哈囉」。

《未命名小說X》是一部小說的暫名,為了生活,他必須暫時放棄創作。

怎麼是暫名呢?

這是他的執著,不能為未完成的作品配上正式的名字。

在名義上,A室是業主擁有的地方,漸漸的,閘門裡的世界卻成了一對男女的避風港。承諾是「假如有一天你要到歐洲旅遊,第一個要到的國家只可以是荷蘭」,不止這樣,他必須去,一個人去。

聽起來,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愛情小說,對嗎?


第一章:酒吧、霍啟迪、我

  喝酒對城市人來說可說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對我而言,我並不常喝酒,只會在兩種特定情況下喝酒。其中最常發生的一種情況,就是我會陪伴我的老朋友霍啟迪到我們熟悉的愛琴海酒吧,一起談天說地。我的酒量一向不錯,但霍啟迪卻是個真正的「千杯不醉」高手,他差不多每個午夜都要喝個痛快,然後在白天睡個天昏地暗,直到下午才悠悠轉醒。儘管如此,他並不屬於典型的酒鬼,在需要保持清醒的時候,他反而特別精明,往往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另一種我會喝酒的情況,是當我渴望逃離社會的束縛,想要釋放內心的壓力時,我會在晚上騎單車到海濱公園,獨自享受那片刻的寧靜,喝上幾口啤酒,感受海風,順便尋找一些寫作的靈感。
  沒錯,我是一個為了追求理想而放棄工作的男人。
  「來啦,不要走,再喝一杯……陪我再喝一杯。」
  今晚屬於第一種情況,喝酒的人是我和霍啟迪,地點就在我們常去的愛琴海酒吧。雖然酒吧位於大埔市中心附近,但實際位置卻有些隱蔽。老朋友用力拽住我的手臂,不願意讓我離開。他是個每天都在喝酒的人,今年二十八歲的霍啟迪,喜歡穿著西裝或深藍色的polo衫搭配卡其色西褲,並梳著一種特別的髮型,被人稱為「All Back」,就是把前額的頭髮全部往後梳,從髮際線開始整個輪廓一覽無遺。這樣的造型配合他文質彬彬的氣質,總讓人聯想到英國紳士的形象。不過,他並不需要工作,也無需追求什麼成就,反而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卻感到一種抗拒:「不,恕我不能奉陪,我可不打算喝到爛醉如泥,我還要寫作,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嘿嘿嘿……我知道了,你有心事。」霍啟迪肯定地說,眼神略顯迷離,他似乎在胡說,但語氣卻很平靜,並不像是在胡亂猜測,這讓我難以捉摸。
  「沒什麼,只是身心都有些疲憊。我先行離開了,你繼續喝吧,不要因為我而影響你的興致。」說完,我迅速拿起風衣,離開座位,準備轉身離開酒吧。我給霍啟迪一個含蓄的微笑作為回應,這種帶有個人特色的牽強笑容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久而久之已經和不快樂劃上了等號。
  「哈路啊,你還是老樣子,是一塊永不改變的頑石,刻意隱藏內心世界。你知道嗎?我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怎麼就不能夠稍微通融一下、改變一下、坦白一下呢?孤獨是無法長久生活的,要不是有我霍啟迪,你可能連一個願意陪你喝酒解悶的朋友都沒有,你真正需要的其實是改變。」這依然是熟悉的霍啟迪,是表情複雜的霍啟迪,臉上流露出憤怒和無奈的情緒,只有在面對我這樣的熟人時,他才會露出這種無奈的神情。此刻他仍然握著晶瑩剔透的酒杯,卻沒有喝下去的打算,而是專注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對不起,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想讓自己的憂鬱情緒影響到你,所以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獨自安靜下來,一兩天過後,我自然就會恢復過來,那個願意跟你談笑風生的哈路就會重新出現在愛琴海。」說著,我輕輕甩開了霍啟迪抓住我的手臂,這情景無疑令他失望,但我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情,離開酒吧是必要的。
  「好,很好……這裡就是我們熟悉的愛琴海,你在此肯定了我的兄弟地位。沉默寡言的哈路啊,你能這樣說真的讓我很高興。不過,當你願意坦白的時候,一定要想起我,我會在這家酒吧一邊喝酒一邊傾聽你的故事,別什麼都不說。」霍啟迪的言詞帶有一些虛誇的成分,這一直是他的作風,或許酒精也在悄悄影響著他的大腦運作。我想我應該做出回應,於是眯起雙眼,盡力展現一個友善含蓄的淡笑。
  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霍啟迪內心的情緒正在激蕩。面對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我,他難得流露出了如此真摯的關切和無奈。我們認識多年,他能夠察覺我內心的波動,卻又不得不尊重我的選擇。
  霍啟迪接著說:「那麼,我不妨猜一猜,現在的情況,是你和那個余若水吵架了嗎?」提起這個女生的名字,我頓時愣住了,因為那個名字在我心中激起了一陣強烈的震撼。眨了眨眼睛後我才冷靜下來,內心充滿了困惑和懷疑。我並未向他透露任何有關余若水的訊息,霍啟迪究竟是如何得知她的存在的呢?
  我露出驚愕的表情盯著他:「慢著,慢著,什麼余若水?你是怎麼知道的?」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顯得十分焦急。
  「哈哈哈,哈哈哈,別扭捏了,我之前看過你的手機,這就是我知道的答案。」霍啟迪做了個單眨眼的鬼臉,顯得很調皮,倒是很符合他的個性。我們同樣都二十八歲,但看起來我要比他蒼老不少,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問題。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卻仍是半信半疑。
  關於偷看手機這件事,我知道八卦是霍啟迪的一大特點,可以說是童心未泯,也可以說是好奇心旺盛,不管用哪種形容詞,事實都是如此。他對此從不諱言,還自嘲說自己從出生就是個八卦的人。不過我倒不介意他看過我的手機,畢竟裡面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秘密,與其依賴這台冰冷的手機來保守秘密,不如主動刪除一些多餘的訊息,讓自己的大腦更好地記住重要的事情。他似乎看到了余若水發給我的短訊,除了叫她余若水之外,她還有兩個簡單易記的外號,分別是「水魚」和「阿魚」,不過我就是喜歡直接叫她余若水,覺得很親切有趣,也更能代表我心中的她。
  順便提一下我自己的個人特點——總是胡思亂想。相信大部分作家的內心都有很多想法,一些在普通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往往會成為我靈感的泉源。
  看著霍啟迪臉上輕鬆的表情,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可以說是直覺,我覺得他未必真的看過我的手機,也有可能是從其他途徑得知了我和余若水的關係。我並不懷疑老朋友的用意,只是單純認為任何事情和情節都有可能出現另外一種情況和版本。這種假設很符合小說創作,有千百種可能性,不過不管怎樣,我手上掌握的是一個清晰的事實——霍啟迪就是知道了余若水的存在。
  看著我若有所思、神遊天外的表情,霍啟迪無奈地讓步了:「好了,好了,我暫時不再追問下去了。作為朋友,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在三國時代,劉備曾經說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希望你能夠看開一些,不要被愛情蒙蔽了理智,記住,你可不要把我當外人看待哦,這些話可要好好記在心裡。再見。」說完,他放下酒杯,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我離開酒吧。我想,我們從中學時代就認識了,他明白我性格內斂,不太容易敞開心扉,所以願意給我一些情緒調整的空間。
  步出熟悉的愛琴海酒吧,旁邊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半,我一個人站在路邊,等待黑色的計程車到來。我曾經在失眠時想過,這輛黑色計程車也是這個世界的一種設定,說不定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另一個哈路正在等待一輛不同顏色的計程車,與另一個余若水相戀,發展得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這個地方離我的家並不太遠,騎單車的話大概十五分鐘就能到。由於我今晚做好了不會喝到爛醉的打算,所以沒有帶單車過來。我瞥了一眼閒置的便利店,只有一個店員在裡面,沒有任何客人,冷冷清清、空虛寂寞,頓時一股孤獨感湧上心頭。我不禁想起剛才還在酒吧裡的那個老朋友,為了逃離,我急急忙忙離開了,竟然忘了跟他道別。
  「霍啟迪,謝謝你的關心,別怪我什麼都沒說,再見。」我在心裡默默地說,再次提醒自己不要把心聲說出來。
  我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拿出手機,再次查看那個讓人不願意收到的短訊。我對處理感情方面的問題並不感興趣,我認為余若水應該專注於事業,而我則專注於寫作,維持現狀,以這種另一種方式一起生活下去,不是很理想嗎?
  「哈路,對不起,跟你在一起好像有一年了。當初,是被你的特質所吸引,我曾經以為你是世界上最特別、最完美、最有趣的男人。不過,到了今天,回想起來,我卻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天真和幼稚,我再也看不到那些特質,這不一定是你的問題。我想清楚了,是時候了,我們當回朋友吧,我會永遠愛你的'魚'。」這是在三天前收到的短訊,但我卻一直感到沮喪。
  嘿嘿,我禁不住笑了,余若水說永遠愛我,卻又在此作為分手的結尾,真是相當諷刺。既然愛我,為什麼不堅持下去呢?怎麼我的那些特質最終會成為被放棄的原因?我拼命投入寫作,專心一志,作為作家的我總是獨來獨往,過著孤單的生活,很難融入世俗。是故意的,有時也是不經意的,我的女朋友們總是缺乏跟我白頭偕老的耐心,提早離開了我。
  數一數,余若水是第三個跟我說再見的女人了。我深深嘆了一口氣,為失戀而輕嘆,為難得的好天氣而微笑,心情又矛盾又複雜。我開始不太了解真正的自己了,甚至懷疑自己的理想和現實是否相距太遠,我追求的究竟是名利和財富,還是別人不太理解的那種滿足感。
  這場分手並沒有給我造成多大的心理打擊,我內心泛起的只是一股短暫的寂寞,對余若水的牽掛,不是思念,也不算想念,更像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她的存在,但這種東西總有一天也會消失。我不禁想起,在更久遠的過去,我也曾折磨過兩個前任女朋友,她們和余若水一樣,都是在交往滿一年後選擇離開我。作為一個作家,我對於愛情、婚姻等問題,一直採取拖延和不負責任的態度,故意不為愛情下定義,不為失去誰而感到難過,也不為挽回感情而哀嚎哭泣,我承認自己有些自私,最重視的是自己的創作和那些用數之不盡的文字編織成的虛構世界。
  「喂,年輕人,要上車嗎?」一把沙啞的聲音突然把我拉回了現實。
  「呃……當然。」我幾乎忘了說話,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走向前,黑色的計程車剛好停在我面前。司機和車子恰到好處地出現,解決了我內心一場小小的心理危機。我擔心的不是傷心欲絕,而是不想給自己增添一股沉重的氣氛。幸運的話,適量的憂鬱會刺激我的創造力,為我的寫作帶來靈感;如果不小心,我可能會陷入抑鬱的死胡同,存在感大幅降低,變得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不想工作、賺錢、寫作,甚至是生活,連找霍啟迪喝酒聽他的笑話都提不起興趣。
  這似乎涉及到我的利益,我必須小心謹慎地調整自己的情緒,以維持我的寫作進度和質量。
  在車程中,這位看起來飽經滄桑的司機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身為一個城市人,我本能地給出了馬馬虎虎的回應。對我來說,司機在說什麼都不太重要,我只想儘快回到家;對他來說,我是否認真傾聽同樣無關緊要,他大概只在意一整天的收入。歸根結底,我們都是城市人,只是身份不同,從為社會貢獻的角度看,或許司機的工作更加重要。
  車廂內外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車內格外寒冷,十分鐘的車程顯得格外漫長,司機像個學語的嬰兒,喋喋不休地碎碎唸著,我提不起勁去理解他的內容。我想這恐怕與我長期沉浸於寫作有關,大腦裝載了太多想法、對白和情節,在與他人互動時,我總是對他們說的話漠不關心,久而久之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容易讓人覺得不協調和不舒服。
  沒錯,我承認自己不太合群,但並非反社會傾向。
  「喂,年輕人,到了。」司機的聲音再次喚醒了恍神的我。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已經抵達目的地,但這可能只是一切的開始。

2023年10月17日 星期二

短篇《浪漫風暴》

 短篇《浪漫風暴》

  曉冬是個時間旅行者,他的工作是進入存在缺陷的平行宇宙,探索那些命運即將終結的世界。曉冬身材高瘦,有一頭蓬鬆的黑髮和深邃的雙眼。他必須搜集資料,進行記錄,見證這些宇宙的最後歷史。只要那個宇宙仍存留在時間線上,他就可以在過去的某天進入,重溫那些已逝的時光、那些失去的人和錯過的緣分,彌補內心的遺憾。

  他有一個最想再見的人,前女友樂樂,也正是因為樂樂,他才不斷爭取這項特殊的工作。樂樂是個身材嬌小的女生,有著長長的秀髮和明亮的大眼睛。他們曾相愛,甚至有過訂婚的念頭,但最終因為理念和價值觀的差異,無奈分手收場。分別後,曉冬才發現沒有樂樂的日子是那麼空虛和乏味。他曾想要找回她,但樂樂已經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終。

  在一個任務中,曉冬發現了一個和他原本世界幾乎一模一樣的平行宇宙,只是這個宇宙有一個致命缺陷:一場龍捲風即將吹襲當地的核電廠,導致放射性物質泄漏,使這個世界步向毀滅。在這個宇宙裡,樂樂仍存在,只是已和這裡的曉冬分手了。她尚不知道即將面臨的劫難。

  於是,曉冬開始了他的計畫。他利用工作之便,隔一段時間就進入這個宇宙,與樂樂見面。他假裝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曉冬,試圖重新點燃樂樂心中的愛火。

  一天,曉冬帶樂樂前去一家裝修典雅的法式餐廳,鋪著米黃色的地毯,牆上掛著厚重的暗紅色窗簾,每張桌上都點著暖黃的蠟燭,流淌著柔和的爵士樂,營造出溫馨浪漫的氣氛。他盡全力討好樂樂,帶她去吃喜歡的食物,看她喜歡的電影,去她嚮往的地方,只為博取她的歡心。他告訴她,自己仍深愛著她,當初不應放棄她。

  樂樂開始動搖,她也依然愛著曉冬,後悔當初的放手。她覺得曉冬變了,變得更成熟負責,也更體貼她。她想給曉冬一個彌補的機會,重新開始這段感情。

  曉冬很高興,他覺得終於找回了逝去的愛,人生又燃起希望。他完全沉浸在這個宇宙的樂樂和他們的故事中,幾乎忘記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決定要在世界毀滅前帶走樂樂,逃離這場核子風暴。但這樣做違反了穿越平行宇宙的根本規則,旅行者不能改變歷史軌跡,更不能帶走任何人或物,免得打亂能量平衡。一旦被發現,後果將會非常嚴重。

  曉冬並不在意,他不能再次失去樂樂。他在黑市買到一個新型的穿越裝置,據說能讓兩人同時跳躍宇宙。他計畫在最後時刻說服樂樂和他一起逃離末日。

  在世界終結前一天,曉冬開車帶樂樂來到他們初識的貝殼沙灘,一處峭壁上的寬闊沙灘,沙粒細軟潔白,海浪拍打著順滑的貝殼,天空飛翔著白色的海鷗,海風拂過,聞到清新的海洋氣息。樂樂開心地和他散步、聊天。在她的引導下,兩人一起哼唱她最喜歡的歌,王菲的《浪漫風暴》。

  「願像地搖天動,捲起心中愛濃,浪漫是場風暴,但願在一起的去衝 OH......」

  歌詞似乎預告他們即將一起衝破核子風暴,曉冬安心地享受這美好時光。

  然而,他內心的矛盾也在增長,他該告訴樂樂真相嗎?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但他又怕樂樂不相信,或是驚慌失措,拒絕跟他走。曉冬猶豫不決。

  樂樂察覺曉冬的不對勁,變得沉默和焦慮。她追問他發生什麼事,讓他這麼心煩。曉冬支吾以對,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樂樂不信,堅持要知道真相,她討厭被隱瞞。

  一杯別致的靈感咖啡下肚,曉冬終於鼓起勇氣,將一切告訴樂樂。他說他是另一個宇宙的時間旅行者,他知道這個世界會因核電廠事故而毀滅。他愛她,想帶她逃離這裡。

  樂樂聽後驚呆了,她感到心碎和難過,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覺得被利用和欺騙,曉冬的愛都是假的。她絕望地說這一切都太荒謬了,她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樂樂推開曉冬,她拒絕跟他離開。她說這裡是她的家,有她深愛的人和事業。就算世界毀滅,她也會留在這裡,和父母團聚到最後一刻。她不需要曉冬的憐憫,她厭惡他的所作所為。

  曉冬傷心欲絕,他想解釋,想道歉,想挽回,但知道一切已毫無轉圜餘地。樂樂的眼神中夾雜著決絕、厭惡與絕望。他知道她已經永遠失去了。

  最終,曉冬放棄請求,他尊重樂樂的選擇,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宇宙。他將穿越裝置扔在地上,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魔鬼,只為填補逝去的愛而不擇手段。

  他坐在一處昏暗狹小的單身公寓,到處都是凌亂的文件和外賣餐盒,簡陋的家具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室內空蕩而冰冷,只有樂樂的相片散發著微弱的溫暖。曉冬痛哭失聲,他後悔自己的自私和愚蠢,導致愛人永遠失去。他看著樂樂的相片,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彌補這無法挽回的遺憾。他頹廢地躺在地上,等待命運給他應有的懲罰。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曉冬早已知曉,這必是執法人員因他使用黑市穿越裝置而來追捕。但曉冬已無所謂,他閉上雙眼,讓自己沉醉在樂樂最愛的歌聲中。

  「浪漫是場風暴,但願一起的去衝 OH......」


2023年6月6日 星期二

短篇《老爸》


短篇《老爸》


  下雨天,外面淅瀝不停,男子被雨聲驚醒,床上剩下他一個人。前妻早已離他而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起身到廚房煮咖啡,這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比呼吸還重要。他享受著研磨咖啡豆的過程,仿佛與世隔絕,只有他和咖啡在對話。他不懂咖啡的品質,也不記得咖啡豆是從哪裡買來的,只知道它們能讓他暫時忘卻一切,如同服藥一般。

  他走出廚房,看了看自己在客廳的鏡子裡的倒影。他看到了一張憔悴而無神的臉,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一身骯髒而皺巴巴的衣服。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沒有任何生氣和目標。

  他住在一間中等大小的公寓裡,家具簡單而實用,沒有多餘的裝飾。他坐在客廳的餐桌前,端起了剛煮好的咖啡,但太熱了,他只能聞聞它的香氣,還沒有品嚐。這時,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是他的藍牙耳機。

  最近,他總喜歡戴著耳機,感覺自己被保護著。耳機裡沒有電流,沒有聲音,沒有音樂,也沒有廣播,只有寂靜。男子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低聲咒罵自己,他不該去煮那杯該死的咖啡,更不該去聞那該死的香氣。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男子一動不動,咖啡早就被他倒掉。

  突然間,耳機裡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自稱是「指揮官」;男子卻暗自稱呼他為老爸,因為他們的聲音實在太像了。由於老爸現身,男子立刻振作起來,趕快洗漱換衣服,穿上運動服出門。

  在路上,他接到了一通電話,是那個拋棄了他的前妻。他對她有些怨恨,但不至於恨她入骨。

  「喂……」前妻還沒說完話,男子就掛斷了電話。他覺得她很煩人,會讓他錯過老爸的指令。

  男子沒有跟保安打招呼,就從大廈裡衝了出來。雨剛停,陽光刺眼,他低著頭,像是害怕被人看見。他興奮地走著,動作誇張,步伐急促,他覺得自己跟老爸是一體的。

  老爸在耳機裡給他指令,讓他去租一輛車。男子來到租車公司,遞出了證件,但職員卻搖頭拒絕了他。男子不明所以,覺得很沮喪,只好轉身離開。

  「租個車有什麼難的……」

  老爸改變了計畫,讓他去便利店買酒。男子拿起一支啤酒,走到收銀台。收銀員看了看他的臉色,有些不安,但還是收了他的錢。在男子要走的時候,她忍不住問了一句:「先生,你不想買點巧克力嗎?」男子沒有回答她,覺得巧克力是小孩子的東西,她的推銷根本沒用。

  男子帶著啤酒上了地鐵,邊喝邊坐。車上有個牌子寫著禁止飲食,他不在乎,其他的乘客都戴著VR眼鏡,沉迷在虛擬世界裡,誰會管他喝酒。喝得越多,他覺得越放鬆,平時的肌肉痠痛也消失了,而他和老爸的連結也更加緊密。

  老爸說話多了,但不是無聊的廢話,而是充滿權威的關心。這個老爸比那個老爸好多了,他恨死那個老爸了,讓他的人生一團亂。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是前妻以前工作的保險公司的大廈。前妻是個保險業務員,後來換了一家公司。

  男子從地鐵站出來,沒有多看一眼周圍的景色,就直奔前妻以前工作的保險公司的大廈。他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但他的腿還記得怎麼走。一切都太熟悉了,即使他想要忘記那段不堪的過去,他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覺得沒關係,因為老爸在耳機裡陪著他,指引著他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他不覺得孤單,清楚自己和老爸是一體的。

  他坐上了大廈的升降機,按了二樓的按鈕。二樓是一家咖啡店,老爸讓他先去那裡等一下。男子走進咖啡店,找了個角落坐下來。他拿著空的酒瓶,假裝在喝酒,其實他已經喝完了。他暗中觀察著咖啡店裡的每一個人,想知道誰是老爸要他找的目標。

  「爸,到底是誰?」

  老爸要他耐心等待,先去點一杯酒香咖啡。男子不明白為什麼要點這種咖啡,但還是照做了。老爸說這種咖啡可以幫助他和老爸保持同步率,讓他更能聽從老爸的指令。男子拿起咖啡杯,聞了聞裡面的液體,發現它其實是用威士忌泡出來的。男子不喜歡這種味道,但還是把它放在桌上,等待老爸的下一步。

  下午四點鐘,外面天氣晴朗,陽光和雲朵恰到好處。大廈裡的咖啡店不太忙碌,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微笑,享受著這個美好的時刻。大概每個人都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裡。

  然而,一個矮胖醜陋的男人走進了咖啡店,打破了剛才完美的平衡。老爸立刻指出了那個男人,說他就是目標。那個男人是前妻的前同事,也是她的情人。他是那個讓前妻背叛男子、離開男子、毀掉男子人生的罪魁禍首。

  男子一看到那個男人,就恨得牙癢癢,有些記憶在他的腦海裡閃過,是那些他想要忘記的記憶。他想起了前妻的美麗、溫柔、甜蜜,以及她的背叛、冷漠、離去;他想起了自己的幸福、信任、熱情,以及自己的失落、痛苦、崩潰。他想起了自己被診斷出精神病的那一天,從此不能再過正常人的生活,只能靠著老爸的指令活下去。

  他的人生從那一刻就變了調。

  就在男子盯著那個男人的時候,前妻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你怎麼了?在家嗎?不要到處亂走,知道嗎?」男子沒有回覆她,覺得她是個虛偽的人,根本不是在關心他。

  沒多久,他看到升降機的門打開了,有個女人從裡面走出來。即使距離有點遠,但男子還是認出了她,就是前妻。老爸也確認了她的身份,讓男子趁機行動。他們都沒有忘記那個空酒瓶,男子迅速把它拿起來,用力敲在桌子上,把它打成一個鋒利的武器。男子帶著殺意走向那個男人,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毀掉他。

  那個男人正玩著手機,沒有察覺到危險。至於那個女人,也就是前妻,她似乎發現了不對勁,穿著高跟鞋的她,正拼命地跑向咖啡店,鞋子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音,想要阻止男子的瘋狂舉動。

  那麼,在場的其他人呢?大部分也戴上了Apple的VR眼鏡,好像叫什麼Vision Pro吧!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裡,根本不知道現實中即將發生的血腥事件。

2022年6月18日 星期六

短篇《時間嘛》

短篇《時間嘛》
  午後,男子跟管理員打了個例行的招呼,他腳步急快,沒多久就離開了所居住的大廈。他一身整齊的打扮,恤衫西褲皮鞋,覺得不寒酸就好了。今天妻子有開車的需要,他則另有事做,兩人的目的地相距甚遠,誰載誰都不方便,所以他決定獨自乘地鐵前去。
  沿路的事物盡是陌生,車站面目全非,商店又換上了新的一批;途人有老有嫩,卻沒一張臉是他熟悉的。他摸了摸脖子的細紋,感嘆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月台上令他定住的是全新鐵路路線圖,結構太複雜了,比《Mulholland Drive》還深奧難懂,再過幾年自己總有一次會在路途中迷失。
  下午三點,乘客比他以為的來得多,大概是一倍吧,果然鐵路網絡擴展後,載客量上升了不少。手機沒有新的通知,對方不作催促,這算是老朋友的默契,他也深信對方一定依時應約。
  半小時的車程裡,男子故意不找座位,找個沒人的位置靠著,悄悄的觀察周遭的人們。一切淡然無味,各玩各手機,不分享耳機裡的流行曲,不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冒險非禮身材姣好的女子;不見忽起爭執、繼而動武的男子漢們,甚至是年輕的媽媽也懶得花時間責備孩子。
  行駛中的列車保持著輕微的晃動,固定的節奏使得男子快要昏睡過去。這時候,列車正到達他目的地的車站,他差點錯過下車的時機,為免無謂的折騰,他只好不顧旁人目光,以最狼狽的樣子衝出車廂。
  「好險……」他低聲呢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邊走邊看手錶,穿過購物中心一期,他要到二期的西餐廳。錶面的數字使他安心,他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到達,即使對方不會在意,他還是覺得早到總比遲到好。
  在餐廳經理的幫忙下,他很快拿到了預訂的位子,靜待友人的到來。這是一家頗有名氣的西餐廳,裝潢富有藝術色彩,牆上掛滿了看得懂與看不懂之間的抽象畫,他卻看得不太入神。他正陷入回憶的旋渦之中,想起西餐廳前身咖啡室牆壁陳年的污漬,腦海中浮現出友人昔日青澀的模樣。
  幻影中,那杯美式咖啡只曾喝過一口,味道沒問題,卻喝不下去。侍應生趁他不為意,兩三下就收走了涼掉的咖啡。過去如電影般重放,失控的快進又把他拉回現實。
  十五年了,自她婚後男子再沒有找她的理由,何時開始疏遠也不再重要,反正是悄悄的醞釀、漸漸的發生。時間嘛,友人準時到達西餐廳,於門口位置已經認出他,頗有儀態的朝他微笑和揮手,在場的人無不向她投以注目禮。
  半分鐘都沒有,她從門口走到男子眼前,他緊張得連呼吸都幾乎止住,說話結結巴巴,這不太符合他平日老練的形象。
  「唏……素妍……」
  「是我……」
  回憶湧上心頭,那是個老掉牙的故事,素妍比他大幾歲,是中學時代的學姐。男子欣賞她爽朗、不做作的個性,熱愛各類運動,常常笑臉迎人,有她的時候連烏雲也不敢露臉。
  男子早就清楚自己對素妍有著特別的愛慕。或者,當年姐弟戀不太盛行,他一直無法鼓起勇氣表白,只好默默在她身旁守候。
  直到有一天,素妍二十五歲的生日才過了不久,有一次在咖啡室,只得他們兩人,她興奮的宣布自己快要結婚。他頓時驚訝得無法言語,她充滿期待的表情對他只會是個打擊,霎時間所有話都聽不進去,素妍沒察覺異樣,他們各按各的劇本在演著戲,並無交集。
  良久過後,男子才打破沉默,淚水懸掛在眼角,生硬的說出一句「我一直喜歡你」。
  遲來的表白不如電視劇般改寫出新的命運,他愛上她,她喜歡他,卻是「戀人未滿」的那種好感,她根本對姐弟戀不感興趣。
  那次見面以平靜的方式落幕,他沒有表現得歇斯底里,默默接受了她的開解。他很清楚自己不具備上訴的資格,兩人從來都是朋友的關係,愛意悄無聲息,甚至沒能動搖她的決心。
  婚後不久,素妍跟丈夫到了外國定居,涉足全新的事業。男子從來沒有逃避跟她見面,只是各有各的生活,變成了不再交疊的平行線。既然人都不在,他唯有接受現實,後來在職場上遇上現在的妻子,也在幾年後順理成章的結婚。男子跟妻子早就有了不生育的共識,他們享受二人世界,也不打算將生活重心由工作轉移到家庭之上。
  下午茶的菜色不重要,男子的雙眼專注在素妍的臉上。時間似水,不斷流走,總會帶來多少的痕跡,中年的她無法再跟青春少艾相提並論,一頭長曲髮,身材稍微發福,但卻散出發優雅的氣質。
  彷彿穿過了時光隧道,彷彿重返當年咖啡室的現場,男子對素妍始終無法忘懷。不同的是,他不再是當年拘謹的小伙子,他早就不要臉的表白過,也被拒絕過,還有什麼好擔心呢?
  男子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欣賞眼前熟女的風采。素妍慢慢道出這些年的經歷,在外國很努力才能適應新生活,從零開始認識新朋友,在工作上逆流而上,甚至成功創業,擁有自己公司和物業。家庭方面,她生下了一對兒女,一家四口是令人又羨慕又妒忌的幸福家庭。
  兩人吃過下午茶,便在附近的公園散步,重遊舊地,素妍臉上掛滿了笑容,她享受此刻的涼快,享受與老朋友的敘舊。素妍眼裡,他變得健談和幽默,的確比往日成熟了不少,原來在這失去聯絡的十五年裡,他身上改變之多是素妍所無法想像的。
  她心裡不禁冒出一個疑問:「他還喜歡我嗎?」
  她輕輕搖頭,把這個問題驅走。他雖不解,但沒有追問,反正只是一場敘舊。
  時間的個性是不願停留,幸福總有結束的一天。跟十五年前一樣,素妍帶來了一個重磅的消息,就是她已經回復單身了!男子有點意外,卻又不是那麼意外,現今社會離婚率這麼高,身邊也有好幾對朋友捱不下去,最終做出了離婚的決定。
  基於禮貌,作為紳士,男子不打算尋根究底,素妍倒是以輕描淡寫的方式講了講大概。大概是兩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各走極端,很多事情難以共識,一同生活變成了互相折磨,長痛不如短痛,大家的經濟也一直獨立,於是達成了唯一的共識——分開!
  細聽著素妍的真人真事,男子也聯想到自己的婚姻。不至於互相傷害,有意無意的使關係保持在一個適當的濃度,不著緊也不放棄,需要對方,卻知道愛情揮發得所剩無幾。這顯然不是他當初憧憬的愛情,甚至是早在素妍拒絕他的那一天起,他便放棄了再愛別人。
  頻繁的話語使得兩人心情複雜,情緒來來回回,就像公園裡回盪的鞦韆一樣,無法控制它在那一刻止住。
  日落時分,幾乎每天都上演的夕陽美景落幕,兩人把此刻的心情妥妥的藏好了。內心的忐忑,還有不捨之情,都故意不在臉上流露。
  歲月讓人們學懂了壓抑,免費的。
  太陽下山,天色迅即變暗,素妍今天有開車來,所以邀請男子上車送他回家。歸途上,男子不怎麼留意外面的風景,他土生土長,合上眼也知道身在何處。他注視著素妍的雙手與方向盤的共舞,記得她幼時遭遇車禍,留下陰影,誓言永不開車。怎料如今的她駕駛技術了得,加上她說完一堆在外國奮鬥的經歷,他暗自微笑,再擔心這位勇敢面對未來的失婚婦人都是多餘的。
  時間悄悄的把人事塑造成另一個模樣,咖啡室早就結業,老闆舉家移民;他與素妍各有各的生活,沒有交錯,對愛情的追求不再熱烈,或者是生命的重心不可能再是愛情,或者年長了再去打破現狀、追逐愛情,代價太大,不如不變。
  科技可以把他們的關係拉近,即使分隔異地,他們可以保持聯絡,短訊又好,視訊通話又好,總有方法提升這段關係的濃度。不過,男子沒這打算,就由得這次敘舊沒有後續,時間磨平了身上的棱角,他不再具備冒險的勇氣,讓十五年前的表白成為回憶,他繼續演好別人丈夫的角色。
  在男子指示下,素妍把車子停在他住所的路旁。他正想瀟灑地告別昔日的女神,叫她立即開車離開 ,豈料素妍關掉引擎並來到他身旁,給了他一個意外的擁抱。
  他內心卻不是那麼的意外,只因搞不懂素妍對他的感覺,或是對老朋友的關愛,或是對當年拒絕他的些少補償,或者……
  扭過頭去,男子馬上煞停了胡思亂想,拒絕跟進素妍的擁抱,說過再見之後便踏上回家的路,迅速離去。那是一條不消五分鐘就走完的長廊,他內心一片空白,是故意的空白。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頻密而用力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
  男子不得不回過神來,是個熟悉得不可能認錯的身影,他來不及開口,女子竟然一巴掌摑過來,狠狠的、毫不留手的,他臉上立即紅了一塊。
  出於畏懼,男子本能地後退兩步,他想要發怒,想要當場回敬她一巴掌,眼前的畫面卻制止了他的一切行動——她雙眼通紅,激動得無法言語,眼神充滿了委屈和怨恨。
  周遭只剩下一陣女子嗚咽的聲音,彷彿訴說著這樣的一句話:我不可能原諒你!

2021年2月13日 星期六

《人生外傳:麥格理》 第十六章:最後的悲

 



《人生外傳:麥格理》
第十六章:最後的悲
ocoh說:「結局快要到來,一位久違了的人物再度登場。」

  洛克?旅館?天空島?
  統統離我而去。
  醒來,我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名字是「家」,是我們一起居住多年的地方。
  出生後,我一直住在這個名為「大田村」的小村莊。此地民風純樸,只有街坊、大叔、阿姨,還有一些到處奔跑追逐的孩童。我也曾經是那班愛搗蛋的小鬼的其中一員,現在卻漸漸成熟。我是個二十二歲的成年人,也是個狼人。
  從天空島回來後,首要的是檢查身體狀況。我脫掉衣服,發現自己仍然身穿前往彼得鎮前的背心和短褲,這是身處家中最隨意的打扮,可能是有人在我昏迷時替我更換了衣服。
  誰呢?可能是我的人類母親,她太愛多管閒事,常常擅作主張。
  除內褲外,我脫光身上的衣物。由於身材高大,就算是母親房間設有的坐地直身鏡,也不能完全反映出我的身體。我借助鏡子檢查傷勢,發現身上所有傷口都消失了。就算狼人擁有驚人的復原能力,也會因重創而留下傷疤,如今傷口都消失了,這現象該如何解釋呢? 
  我再摸摸身上的肌肉,從頸部開始,然後是胸口、背部,接著是腰部、臀部,最後是腳踝,還有手臂;它們都完好無缺,肌肉沒有帶著半點疲勞。我的身體不像經歷過受傷、作戰、逃亡,怎樣完美的治療都擦不掉本該存在的證據。我為此困惑,不安感也隨之湧現。
  我在客廳來回踱步,希望心情得以舒緩。
  突然靈機一動,我竟有了一個怪念頭。我嘗試打電話給我的好友洪郎。天空島的洛克曾經提起他,事實上我倆已經好久沒聯絡,我想也是時候找找他。
  「嘟嘟……」等待電話接通的聲音使人煩躁,我等了好一會兒,竟是無人接聽。我雖然略感失望,但不會立即放棄。我先倒下一杯白開水,並加入冰塊,喝過水後再嘗試打電話。
  第二次,結果不變,洪郎或任何人都沒有接聽電話。我望向窗外的天空,看了看雲朵,認定時間會是下午兩點後,我想他該在上班吧?那傢伙在找到工作後根本沒空理我,我還是入夜後再找他好了。
  第三次……
  沒錯!我就是這麼無賴,沒經過三次嘗試就決不擺休。經過三秒鐘,短暫的時間彷彿被拉長,我本已準備放棄,驚人的事情卻發生了。終於有人拿起另一邊的聽筒,輕輕說出一聲「喂」。
  這是天大的驚喜!
  家中電話是那種頗討厭的轉盤式電話,是過時的款式,礙於它運作正常,父親不捨得把它換掉。它使我討厭的原因很簡單,撥轉盤實在太浪費時間了,而且會弄痛手指。撥過三次電話後,我本已十分沮喪,此時電話卻突然接通,我馬上為之興奮起來。
  「喂……」
  我先保持沉默,只因聽筒傳來一把聽起來毫不喜悅的女生聲音。待她多說幾聲「喂」,我才作出回應好了。
  「喂,你好。」我說。
  女生的聲音帶點沙啞,有點抖動,她問:「你打電話來找誰?」
  我注意到很奇怪的一點,卻不敢說那是不正常:她說話時的背景聲音寧靜得可怕。她的聲音雖然微小,卻十分清晰,猶如在我身旁耳語般。
  我暫且撇開疑慮。這女生可能就是洪郎新結識的女朋友,她應該不知道誰是麥格理。就算洪郎曾經向她提起麥格理,她都不可能知道我的聲音,難怪……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驚弓之鳥,甚至是處於驚慌之中。
  我直說:「我要找洪郎。」
  女生卻顯得更懼怕,像神經錯亂般說:「你怎會打來這裡找洪郎?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女生強調了三次「不可能」,我不敢胡亂否定。因為她的說話、語氣、聲量已經擊潰了我,嚇得我握住聽筒的手也隨著她的聲音而發抖。未幾,她頻頻地發出尖叫聲,驚人的聲量快要傷害到我的聽覺神經,耳朵產生出劇烈的疼痛感。
  女生再說:「怎麼又不說話?不是找洪郎嗎?」
  我稍為回神,回答:「對了,我打來是為了找洪郎的,他在嗎?」
  女生再以怪異的語氣重複一次我的說話:「他在嗎?」
  我「嗯」了一聲,少說話以免進一步刺激她。我只得二十二歲,還是很年輕,必須妥善保護聽覺。
  女生顯然不滿意我「嗯」的聲音,她再問:「先生!你可知道這裡是誰的家?」她提高聲量說出「先生」二字,我好像突然獲得了大人身份的認同。
  我冷靜地說:「是洪郎的家吧。」
  女生更冷淡地回應:「你肯定?」她在質疑。
  我支吾地說:「錯不了……多少。」
  顯而易見,電話另一邊的女生該是個徹底的怪胎。儘管如此,我仍然渴望聯絡上洪郎,所以才會糾纏下去。這樣稱得上是忍辱負重,我卻想得很開,這一年的八月實在經歷過太多的驚奇,這個瘋瘋癲癲的女生只是一碟遲來的甜點。
  女生教我意外地說:「錯得很過分!可能下一次你會說這裡是麥格理的家也不定……」
  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這帶來巨大的衝擊。我立即打斷她的話,急忙說:「你在說什麼?我就是麥格理本人,怎會打電話給自己那麼無聊!」
  女生的語氣有點不確定:「你是麥格理?」她的聲音頓時迷惘起來。
  此人情緒反覆無常,時而瘋癲、時而低落,非常神經質。在短短幾分鐘的對話中,她的態度變換了好幾次。
  我說得理所當然:「我就是麥格理。」
  豈料女生的態度再次出現巨變,似是哀求的說:「告訴我……告訴我……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麥格理……不要騙我,請不要再騙我……」
  奇怪的哀求,不尋常的態度,害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疑問。
  此話更使我摸不著頭腦,怎麼洪郎的疑似女朋友會認識我?以她現在的態度來看,她跟我決不可能是陌生人。她既認識洪郎,又認識我。她到底是誰?
  想一想、呆一呆……
  答案呼之欲出,但我的內心卻出現了極其矛盾的心情。我苦苦掙扎,既驚且喜。假如她是海澄,怎會變成了瘋子?怎會如此神經質?這個人不該是她……
  我衷心祈求她不會是海澄。
  最終我還是面對現實,清楚地向她再說一次:「我是你記憶中的麥格理。」
  重複這句話需要具備相當的勇氣,並且不得不帶著傷悲,這不是我預期中的重逢。
  女生連聲「啊啊」的尖叫出來,是這次通話中不曾有過的極端音頻。我立即拿開聽筒,有五厘米、十厘米、三十厘米的距離相隔。她那近乎絕望、如身陷地獄的尖叫聲依然瘋狂轟炸著我的耳朵。我不清楚她會否停止,只好儘量保持耐性等下去。就算是一個巴仙的機會,她也可能是海澄;就算她變得瘋狂、歇斯底理,也可能是我最喜歡的青梅竹馬。
  一待便是三十分鐘,我希望這一切儘快完結。事情的主導權卻在她手上。她喜歡繼續尖叫,誰也拿她沒辦法。要捱過這三十分鐘並不容易,我不可能習慣這種快要刺穿耳膜的聲音。在她停止之前,我必須一直承受。
  我漸漸明白,原來感受得到的痛苦並非完全來自聽覺。女生的尖叫聲不似說話,不具備語言上的意義,但卻滲透出她的意識、她的絕望、種種不快樂。然後她的無奈、無助、無力感,源源不絕地傳遞至我的大腦。此時,腦袋有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握住,我開始體會到她正承受著的巨大痛苦。
  強忍痛苦,我再次將聽筒湊近耳朵。試著在最接近的距離下,認真辨別女生的聲音。
  經過幾秒鐘,短短的幾秒鐘,短暫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很自然地說出:「海澄、雙魚座、阿左。」這些都是跟海澄有關的關鍵字,是她的話自會明白。
  霎時間,女生安靜下來。我的推論很可能正確,她就是跟我相識多年的海澄。三十分鐘過去,最終還是認出她的身份,這到底是喜?是悲?
  在這意外狀況下重新連繫上,只帶來震撼,沒讓人高興。
  我喝下放在旁邊一段時間的冰水,冰早已融化成水。我邊喝邊待海澄開口。靜默使人心寒,空氣停止了流動。她的下一步、下一句是無跡可尋的,可能會帶來更大的震撼。
  時間又流走了十分鐘,正常情況下我該就此掛掉電話。我望望時鐘,不知如何是好。沒完沒了的等下去?開口催促?直接掛斷電話?把這一切當場夢,將這個陌生的海澄當作海市蜃樓?
  在我猶豫之際,海澄終於開口。她以急促的節奏說:「阿理,時間不多,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下一次清醒的機會。是阿左,我錯信阿左,我以為我們來到彼得鎮會有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是我徹底錯了,沒料到這只是一個圈套,只是悲劇的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裡什麼都沒有,是個狹窄的空間,四幅灰白色的厚牆,一台古怪而且沒有接線的電話……我求你,要找出阿左,然後幹掉他,阻止他繼續製造悲劇,傷害其他無辜的人……」
  我立即回問:「那你呢?我要怎樣做才能救出你?」
  海澄竟絕望地說:「我……沒有希望了。到下一刻,我會回到最混沌的意識世界。在那裡我會不斷作夢,我已經很累了……阿理……」
  我忍住淚水,故裝堅強說:「放心,我一定會辦得到!一定會!」
  為了你,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