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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21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ocoh說:「漫長的問答屬於小說中很重要的部分,而過去細心的鋪排也是為著揭開真相的一刻。設計這種懸疑故事一點也不輕鬆,要避免前後矛盾確非易事,作者必須更為謹慎。」
奧治和何經理沉默地等待著,我低著頭稍作考慮。這不是深奧的難題,純粹是個意義不大的次序,不用費煞思量。眨過眼,幾分鐘便過去,我因應各人的重要性,作出符合自己想法的決定。
「我的次序是,朱老闆、父母、阿堅、凱琪、張凝,最後是小君。」
何經理對此稍作分析:「這反映他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最重要的人是林文君,這是不錯的數據,我們會記錄下來,並針對你的決定進行研究。好了,不浪費時間,先說你的老闆朱廣彭,你們在兩個世界的關係完全相同,就是老闆與職員。公司搬遷一事是虛構的,這是基於楊先生的見聞。至於朱廣彭婚姻失敗一事,雖然在時間上存在差距,但還是十分接近,這代表The Dark的發展相當貼近現實。」解答的節奏快得驚人,我稍感意外。
我掛起輕鬆的笑容說:「哈哈,無論如何,他依然是我的老闆,我尊敬他、喜歡他、佩服他,這似乎很不錯。」選擇朱老闆作為問與答的開始,是個正確決定,我與他關係融洽,不論在公在私,矛盾和煩惱都不多。
奧治突然做了一個舉手的動作:「我希望何經理先作補充,剛才提及一句『另一部分是這兩年間的發展』,即是說,The Dark是從兩年前開始運作?既然這是個虛構世界,我們必須弄清楚時間的概念,以加強我們對這裡的認知。」他考慮的比我多,相信這跟他獨有的作者思維有關,為了免除矛盾和錯誤,他必須想得周詳。
何經理回答:「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提問,The Dark的時間概念有別於真實世界,在這裡度過一年,等於真實世界的一天。剛才說到了兩年,是指The Dark裡的兩年,即是真實世界的兩天,現在是2011年12月,世界的當初是設定為2008年1月,而你們的體驗是在2009年7月開始,這樣的說明應該很足夠了。」換句話說,虛構世界運行了一年多,我們才進行實際的體驗。
「大概明白了,請讓話題回到倪季賢身上吧。」奧治滿意答案,沒有多加追問。
何經理續道:「在The Dark裡,倪先生的父母到了外國定居,由於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開發人員認為無須為他們設計模具,所以你和父母之間失去了聯繫。正如你們所作的嘗試,楊先生替你打電話給父親,結果是無法接通。原因很簡單,是由於世界的限制。」話題已經轉移到我的父母身上,他效率之高,實在教我佩服。
我表情尷尬地說:「難怪在過去兩年,我和他們失去了聯絡,我一直感到懷疑,但由於生活和工作忙碌,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所以懶得去處理和了解。那麼……在真實世界的他們過得安好嗎?」我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如此疏離,真的枉為人子。
何經理臉色一沉,不像個好兆頭。
眉頭猛皺的他說:「真相恐怕會令你失望,你的父母的確到了外國生活,但在三個月後,你的父親不幸遭遇交通意外,被一輛正在運送傷患的救護車撞成重傷,失去意識,成為植物人。你的母親在那邊獨力照顧情況惡劣的丈夫,難免有點吃力,幸好他們在離開香港前賣掉住所,那筆錢足夠讓他們支付住院和醫療費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番話跟我所知的事實相距甚遠,卻不感詫異,我明白兩個世界正好是個最適合的解釋。
「我需要跟他們見面,請你儘快替我安排!」我衝口而出。
何經理立時作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說:「倪先生,我不用替你安排什麼,反正在The Dark裡,根本沒有他們的模具,我無法安排你們見面。回到真實世界的話,你自然會想起所有被遮蔽的記憶,明白自己的人生應該如何走下去。」一言驚醒夢中人,這樣一說,表示他對此無能為力,我該懂了。
「唉,我討厭這種感覺,跟親人的關係變得疏離。這一刻,我感到無奈,是純粹的無奈,聽說父親變成植物人,竟未有一絲傷感……唉,我覺得自己真的沒血性。」我嘆氣道,儘可能說出感受。
奧治搶著說:「季賢,不是你沒血性,而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問題。真實的兩天等同這裡的兩年,在過去的兩年裡,你們缺乏溝通和聯繫,關係必然變得疏離,加上部分跟他們有關的記憶被遮蔽,要你哭出眼淚恐怕有些困難。」這也許是真確的道理,也許是出於善意的安慰,無論如何,我欠他一聲謝謝。
何經理語氣平淡地說:「關於倪先生的父母,我需要補充的不多。按順序的話,接下來是你的中學同學李力堅。」他沒有意圖加入我們的話題,這樣也好,問與答都乾脆一點,不用婆婆媽媽。
「即是我們搬到地毯上的其中一人嗎?你說他是模具,這又是什麼一回事?」我不解問道,這個問題當然跟李力堅有關,更重要的是,這將為我們解開模具之謎。
何經理用重一點的語氣說:「沒錯,那是模具,是從你們的思想投射而成,在系統語言上,我們稱之為Projection。阿堅這個模具有點特別,在進入The Dark前,我們因應你的要求,對他作出了一些調整,你們想了解嗎?」他彷彿看穿了我們的好奇心,說不定我們早就把內心的想法寫滿臉上,秘密總是藏不住的。
奧治表情誇張地說:「這還用說?當然想知道。」
「在真實世界裡,李力堅擁有一些人夢寐以求的人生。在中學畢業後,他到了荷蘭升學和生活,學業成積優異,更在研究型大學獲得了工程業專業博士學位。家庭方面,他的父母健在,身體狀況良好,他們一家在荷蘭安居樂業。愛情方面,由於其健談的個性,所以不乏仰慕他的女生,戀愛生活多彩多姿,不愁寂寞。」何經理讀著另一個世界裡的阿堅,再次給我一種講稿的感覺,看其嚴肅的表情,聽其呆板的聲音,我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故作興奮:「哈哈,聽起來,阿堅在離開香港後混得很出色呢。」
何經理突然欲言又止:「不過……」我的預感果然靈驗。
「不過,在很多情況下,『不過』是個令人抗拒的詞語,何經理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使季賢非常失望。」奧治硬生生的指出一個很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我不在乎:「不過,我會嘗試,我會接受,不用替我擔心。」常謂遠水救不了近火,不論真實世界裡的阿堅出了什麼狀況,身在虛構世界的我們也是愛莫能助。
「延續先前的話題,圍繞真實的李力堅。他在2011年秋季回到香港,並參加了叔叔的葬禮,但他沒有主動找你聯絡,他似乎記不起一個叫倪季賢的老朋友。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在九龍塘站突然跳下路軌,然後被列車輾過,當場喪生,同時使列車服務受阻四十五分鐘。在一段時間過後,你從其他朋友口中獲知這個消息,被嚇得無法言語。」何經理把話說得四平八穩,聲音不見起伏,卻無法沖淡為我帶來的巨大震撼,我確是無法置信。
我拼命搖頭,連聲說:「我真的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他擁有美好人生,在各個方面都比我出色很多啊,怎麼突然產生自殺的念頭?是叔叔的離世對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嗎?還是另有原因?」我陷入慌亂狀態,說話詞不達意。
何經理禁不住大笑起來,他表情尷尬地說:「哈哈,請不要責怪我在發笑,但李力堅的自殺原因確實有點荒謬。他希望在人生最美好、最光輝、最健全、最英俊的一刻離開,留住最燦爛的一刻。在他留下的遺書裡有這樣的一番說話『看到叔叔的離開,讓我有所領悟,即使在各方面表現完美,即使勝過了眾多的別人,人類必須經歷生老病死,這是無法避免的。從病至死是一連串折磨意志的煎熬,我認真的作過考慮,我是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經歷了童年和少年時代,正處於青年時代,還未找到適合的結婚對象,倒不如在這個無牽無掛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明白別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很可笑、很天真、很幼稚,但看破世事的人總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你們說,他自殺的理由不是有點滑稽嗎?」最後一句話表示他渴望得到我們的認同。
奧治卻另有見解:「不一定,我也擁有差不多的想法,總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上下突然離世。不同的是,我認為這是既定的命運,我是處於被動的,而阿堅倒是成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某程度上他是成功的。」常謂三十歲才是人生的開始,奧治這樣想未免過於消極悲觀。
我依然拒絕相信:「這是……開玩笑吧?阿堅怎可能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自殺?」內心渴望的是何經理突然推翻剛才的說話。
何經理早就收起稍微過火的笑容,凝重地說:「很遺憾的是,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相。說到底,這是一條人命,我也希望是個胡鬧的玩笑,但請你明白,我沒有編造謊言的動機,我忠於自己的工作,是個具有誠信的虛構世界管理員。」他的回答徹底教我失望,得悉阿堅的死訊,少了一份壓力,卻沒有增加幾分輕鬆。
我即時耍手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在懷疑你的品格。如你所言,我認為阿堅使用了一些滑稽的理由去結束生命。我無法代入、無法認同他的想法,也許認為自己會在三十歲時死亡的奧治能夠理解阿堅,但我真的勉強不來。」
奧治臉有難色的道:「季賢,我得說聲抱歉了,由於對阿堅的了解不深,在缺乏資料的情況下,我不會輕易給出結論。不過,我願意相信的是,阿堅擁有獨特的思想,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他敢作敢為,我欣賞這樣的一個他。」尋死從來不是值得讚頌的行為。聽起來,擁有獨特思想的人是奧治,而不是阿堅。
我提出一個不起眼的疑問:「何經理,阿堅既然死了,按道理,我們不必見面,但我們卻在茶餐廳敘舊,更一起騎單車回到母校,這不是違反了你所說的真實世界嗎?」情況像幾個人一起玩動腦筋的桌上遊戲,有人提出懷疑,有人儘量解答,遊戲的最終目標依舊是尋找真相。
奧治說:「相信這是基於季賢你的要求。」遊戲之中,還有一個負責推敲的輔助人物,這個人非奧治莫屬。
何經理用力地點一點頭,然後說:「說得完全正確,我也會為此加以補充。在進入The Dark前,倪先生向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讓李力堅復活,我們當然不可能在真實世界把他救回來,於是我吩咐開發人員根據倪先生的記憶,投射成李力堅的模具,結果他順利在The Dark裡復活。此外,倪先生和李力堅的敘舊是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進行的,只是地點稍有不同,從九龍區自動修正為新界區。倪先生為此提出了大量建議,這是你渴望已久的老朋友敘舊,相信沒有使你失望。最後,李力堅表示自己將乘飛機回到荷蘭,事實上,在倪先生和他分別之後,我把李力堅的模具回收到這座大廈之內,事情就此結束。」
我恍然大悟:「喔,難怪到了後來,我根本無法聯絡阿堅,原來你已經把他回收。而且這個世界被限制在一個城市之內,即使阿堅沒有回到大廈,我同樣不可能利用長途電話或其他方法找到他。」不論如何努力尋找阿堅,或小君,在這裡也是白忙一場。
聽後,何經理非常滿意地說:「十分好,倪先生似乎開始理解The Dark的實際運作情況。這樣子,我能夠省下一些解釋的時間,對大家也有好處。」
我們先後解開了三個謎團,分別是朱老闆、父母、阿堅,愈是接近真相,感覺愈是平淡,心態也有所改變。我不討厭虛構世界,倒是對真實世界感到有些陌生,兩者之間相似而不相同。想深一層,最終的答案和我們距離真的很近,我們獲得的選擇相信是十分有限的。
我放下對阿堅的執著,爽直地說:「好吧,我們加快節奏,下一個人物是凱琪。」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感覺更神秘的人物,是個手段不簡單的女生。
「薜凱琪的存在也是基於倪先生的要求。在真實世界裡,她是個知名度很高的偶像明星,是倪先生的夢中情人。所以,倪先生要求我把薜凱琪放進The Dark,並調整為年齡稍小一點的女生。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你們在偶然之下相遇,並結成關係密切的誼兄妹。」他說話時眼神堅定不移,不用查閱電腦資料,直接就說下去。他顯然對虛構世界了解透徹,對我的經歷了然於胸。
「這就奇怪了,這部分似乎出了狀況,我們的關係超出單純的誼兄妹,甚至是過了火,難道這屬於預先設計的劇本嗎?」我摸不著頭腦。
奧治指出重點:「是個漏洞。」
何經理坦承:「對了,這的確是一個漏洞,但為免造成混淆,我提議容後再作詳細解釋。假如沒有其他關於薜凱琪的提問,我們將跳到下一個模具,這樣好嗎?」
我欣然接受:「好,我接受這樣的安排,先把所有人物說完,然後才把漏洞逐一解釋。」他給出的理由很充分,我們擁有充裕的時間,不必急於一時。另一方面,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最近幾個月,她進入了我的生活,我無法否定她的重要性。
何經理續說:「按順序的話,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真實世界裡,她與倪先生同樣是中學同學的關係,但真實的過去和The Dark的稍有不同,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但由始至終都沒有鼓起勇氣表白。中學畢業後,你們沒有碰過一面,因此,你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中學時代。」最後一句話啟發了我的聯想,張凝依然年輕得像個中學女生,原因只會是這個。
「何經理,我可曾提出調整張凝的要求?」我曾經對阿堅動手腳,說不定,這情況也有在張凝身上發生。
何經理搖頭說:「完全沒有,張凝是基於倪先生的記憶,再投射成為模具。她的家庭背景是隨機產生的,戀愛經驗是由系統編造的。不過,系統遮蔽了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的記憶,使你誤以為你們只是關係疏離的同學,所以在The Dark裡,張凝成為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後來倪先生回到大埔居住,你們的關係才出現急劇的變化。」
「說到這裡,好像又產生出一個疑問,相信何經理會在稍後再作解釋吧?」奧治提出疑問,何經理以用力的點頭動作來回應,兩個人都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在旁插不進話。
我語氣激動地說:「這樣的話,我們一起看電影、回到母校、設下賭局、吃晚餐、喝啤酒,甚至是展開了試驗性質的交往,我們有過很多浪漫時刻,一一都是虛構的嗎?」縱使身在黑色大廈,我還是在乎張凝,難以否定兩個人的共同記憶。
「這視乎倪先生對真實和虛構的定義。假如你相信The Dark才是真實,你在這裡遇到的張凝也會是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由系統製造出來的模具。再者,我不是說過她是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嗎?我們沒有為她安排任何劇本,你和張凝的所有經歷都是自然發生的。當然,感情部分相信是基於倪先生的潛意識,你對她暗戀多年,一直渴望獲得她的關注,The Dark意外地為你圓夢。」何經理巧妙地作出解釋,我必須從以上選擇中,想出自己心目中的答案,是一個靈活、彈性的答案。
我好奇地追問:「我想到一個有點無聊的問題,是關於張凝的髮型,她怎麼把頭髮剪得短短的?這是自然發生的事件嗎?」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概只有戀人才會注意到。
何經理另有一番見解:「不,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張凝改變髮型,是基於楊先生的喜好。由於The Dark的世界觀跟你們兩個人的記憶及想象有關,所以系統自動調整了張凝的髮型。其實,如果按照當初的劇本,倪先生不會回到大埔,不會遇到張凝,你們的重遇是一場意外,所以她的髮型也是無關痛癢的細節。」張凝的髮型竟然跟奧治扯上關係,真的有夠胡扯。
「你說得愈多、愈複雜,我覺得愈難懂、愈糊塗,但我傾向相信你的說法。The Dark是個虛構世界,造成我的感情生活複雜混亂,先是離開小君,然後交上張凝和凱琪。我有一點慶幸,這一切一切都是建立在貴公司的系統裡,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線上。」我讓情緒釋放,真情流露,明白自己做過無數錯誤的決定,對她的虧欠實在很多;幸而,那些都是虛假的。
奧治向我作出善意的提醒:「季賢,不要忘記你和張凝的相遇是一場意外,並不屬於任何劇本之內,這就表示她對你的愛情是真切的。愛情是一種個人的味道,只有親身嘗過、體驗過,才能得出愛情的意義,別人的定義是永遠不足夠。」
我衷心感謝他:「謝謝你,待真相大白後,我們再來討論愛情這個話題好了。」那個時刻可以是在討論結束後,可以是離開黑色大廈後,我更不排除是回到真實世界後。
「事不宜遲,到了倪先生最重視、最在乎的一個模具──林文君。」何經理的語氣一下子激動起來。
面對最後一個模具,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腦海裡一片凌亂,我們之間存在著六年感情,當中有兩年更是密不可分的同居生活。度過胡鬧忙碌的一天,我和思蕊到處尋找她的蹤影,卻徒勞無功。
此刻,這個她安然躺在地毯上,動也不動。凝視著沉默的軀殼、呆滯的面目,我竟然沒有一絲擁抱她的衝動,我不禁撫心自問:「倪季賢,你到底怎麼了?」
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ocoh說:「小說創作大概有兩面,一是讓人面對現實,一是帶人進入無限的幻想。《那片黑》接近尾聲,兩位主角所觸碰的到底是現實抑或幻想呢?」
沒多久,我們的確來到了朱老闆的辦公室。透過玻璃外牆,看到一個跟他的外表完全相同的中年男人。那人有著矮胖的身材,衣著也很隨意。還有的是,他正專注地盯著電腦熒幕,看樣子,很有可能在玩網絡遊戲。大門顯然是打開的,這情況不太合理,我們得以輕鬆進入辦公室範圍,如同一個等待多時的陷阱入口,但眼前的選擇似乎不多,舉步向前是唯一可行的決定。
我們站在大門附近的位置,刻意跟男人保持距離。在弄清狀況之前,我們得作出適當的防範。最使我們目瞪口呆的事情跟疑似朱老闆的人物關係不大,而是在那張三座位真皮沙發上躺著的兩個人物:分別是一個突然消失的女人,以及一個乘飛機返回外國的男人。他們奇怪地睡在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我們必須向眼前的男人問個清楚明白。即使竭力壓抑內心的震撼,我依然驚訝得像個啞巴,奧治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們表情困惑的望向對方,找到一絲共鳴。
估計時間經過了五分鐘,男人依然無視我們的存在,我的情緒平服下來,奧治亦然。對於沙發上的兩個人,他跟小君是臉書上的朋友,對她的容貌早有概念。至於阿堅,就算奧治不認識他,但藉著觀察我的表情,他也能猜出大概。
奧治故意小聲說:「在沙發上的兩個人,我知道一個是小君,另一個會是你的朋友阿堅嗎?」我用力點頭作回應。
他續說:「季賢,怎麼站住不動?難道你不打算先弄醒他們嗎?」奧治似乎有些急躁不安。
我苦著臉說:「作者奧治,當回原來的你,千萬不要衝動。仔細看一下他們,你會發現肢體擺放的位置相當不協調,我認為他們不像屍體,說是木偶會更貼切。」我們兩個人像交換了平日所扮演的角色,我冷靜得有些陌生,大概是由於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神秘的冒險關卡,而今次的帶頭人是倪季賢。
冷靜下來的奧治說:「給你這樣一說,我才發覺他們的身體有點怪異。兩個人同樣臉色蒼白,死氣沉沉,手腳擺放得亂七八糟,一個人的睡姿怎樣難看也不會如此離譜。由此可見,他們不像在熟睡,而是被人放置在沙發上。」這位冒險伙伴相當可怕,在短短一瞬間,他竟比我看得更清楚、更仔細了。
說畢,我們交換了一個眼色,不必言明,馬上採用行動,把目光轉移至盯著熒幕的男人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已然站到辦公桌前,男人僅僅花去半秒鐘,偷偷的向我們瞄過一眼,這一眼的注視得來不易,我們的出現終於不是毫無意義。
奧治搶先開口:「你好,請問先生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語氣謹慎而客氣,在弄清楚形勢前,不宜盛氣凌人。
男人的眼神凌厲得有點嚇人,向我們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慢著,給我安靜三十分鐘,待我完成一項遊戲任務。」我的估計果然正確,男人酷似朱老闆,也像他一般沉迷網絡遊戲。
「我們兩個不速之客似乎打擾了先生的興致,我為此感到抱歉。不過,我認為先生大可一邊和我們對話,解釋清楚狀況,一邊進行遊戲任務。按照我的電玩遊戲經驗,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方法。」不愧是奧治,說得非常漂亮,我暗暗叫好。
我按捺不住的作出附和:「對了,我也不希望在這個房間呆等三十分鐘。」這當然是用上開玩笑的語氣說著。
男人駁回我們的提議:「我拒絕,完成遊戲任務是我的堅持,這也許是在這裡玩到的最後一個網絡遊戲了,可一不可再呢。」他使用的理由真的有夠特別。
奧治驚疑:「最後一個?」
男人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溫和,哀求似的說:「對啦,你們兩位寬容一點,先給我一些時間嘛。」這態度上的轉變也未免太過突然。
我微笑說:「哈哈……假如我表示拒絕呢?」所謂笑裡藏刀,就是這一種。
男人滿有信心地道:「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話未說完,男人該為自己的強硬態度感到後悔,我作了一個細微的動作,足夠讓他的遊戲時間暫時停止。
這個舉動會徹底壞掉我們的事情嗎?
我不認為,這純粹是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對方是男人的話,會感到憤怒,然後破口大罵,但情況不會變得太糟糕,形勢不可能急轉直下。
奧治咧嘴笑說:「嘿,你真是個好傢伙。」他懂我的幽默。
男人慌亂起來,發出一陣驚叫:「天啊!我的遊戲任務真的完蛋了……唉,你究竟幹了什麼好事……」他的反應比我預期的來得誇張,似乎這個網絡遊戲在他的生命裡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奧治急著替我解釋:「先生,不用這麼緊張,我的朋友的確做出了不禮貌行為,但沒有對你的遊戲造成破壞,我願意對此作出保證。」他的處事作風果真比我謹慎和理智得多。
男人一臉惱怒,深深不忿的指著我們說:「架著眼鏡的楊先生,你不用急著替他說好話了,我要倪先生親自作出解釋和道歉。」語出驚人,他竟然知道我們兩個人的姓氏,其目的顯而易見,是藉此唬嚇我們。
聽罷,我發瘋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神秘男人似乎都知道我們的名字,事情變得很有趣、很有趣了。」原來我們一直被別人蒙蔽,謎團接二連三的來襲,我不安,所以我瘋狂。
男人立即把矛頭指向我:「你,快給我解釋和道歉。否則,我不會說太多,不會透露太多。」我們找對了地方,找對了人,這個酷似朱老闆的男人很有可能帶領我們進入一些真相裡頭。
眼見勢頭不對,我只好低聲下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有傷害你的電腦主機,沒有破壞你的遊戲任務,我只是暗中拔掉熒幕的數據線,僅此而已,絕無隱瞞。」為了方便套話,我必須善用自己僅有的低劣演技。
男人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嘆息說:「唉,這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我幾乎給你嚇死……」他反應激動,再次反映出那個遊戲的重要性,我免不了的感到詫異。
男人向我說:「不過,倪先生,你真的碰上了好運氣,遇上我這個難得的好人,只要你願意多作一個鞠躬禮,我便不再追究,這樣可以吧?」
這個人竟然我要向他鞠躬?
聽罷,奧治偷瞄我一眼,他在揣測我的意向,不確定我會否向眼前的中年男人鞠躬。我呆滯片刻,拼命回想,才想起鞠躬禮背後的意義,大概是以彎腰的動作向別人表示尊敬的行為。我忘了,是由於進行鞠躬的機會根本不多,城市人早就把禮儀忘得一乾二淨。我迅速作出決定,認為向他鞠躬的問題不大。這個人的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朱老闆差不多,我大可視他為真正的老闆,向他表示尊敬,沒什麼大不了。
男人一臉狡滑的催促:「倪先生,還需要猶豫嗎?」
給他這樣一說,我立即作出一個態度認真嚴謹的鞠躬來回應,把這裡當作朱老闆的辦公室,我在他領導的公司效力多年,一直心存感激,感謝他對我的信任和支持。即使加薪的機會不多,我仍然樂意留在公司打拼,待城市經濟再次起飛,把握發展機會,成就自己一番事業。
似乎成功嚇壞他了。
男人表情尷尬的說:「足夠了,足夠了,幾分鐘還不夠嗎?這個鞠躬禮實在很誇張、很尊重呢。」
奧治即附和:「嗯,我也認為是非一般的誇張。」
我緩緩抬頭,然後站直身子,保持笑容說:「反正是需要彎腰,倒不如認真一點,降低惹到麻煩的機會。」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說:「很好,很好!倪先生,請你先把剛才拔掉的數據線重新接上,讓我看一下自己的遊戲角色到底死去多少遍。我最在意那個戰士角色了,它受到傷害的話,我會痛入心脾的。另外,楊先生,請移步至沙發那邊,把那兩件模具放到地上,騰出座位給你們兩個人休息,我們需要花些時間耐心的談一談。」他提出的吩咐難度不高,但為我們帶來了極大震撼。
「模具?」我和奧治異口同聲,幾乎在同一瞬間吐出疑問,夾雜著驚訝、懷疑、錯愕幾種稍有差異的情緒。
男人平心靜氣的說:「沒錯,是模具,不是陽具,請楊先生快點動手移走它們。」這個辦公室的溫度有夠寒冷了,我可沒有心情去理解他的冷笑話。
「那邊的不是人類嗎?即使我想不明白模具的意思,單是聽起來,也知道不可能是好東西。」我不解問道。
男人裝作咳嗽,聲音沙啞地說:「咳咳……嚴格來說,你們兩個人的身體也是模具,你們眼前形象化的我也是模具,所以把沙發上的它們說成模具是合情合理的。怎樣也好,楊先生,請先移走它們,我們才可以好好的談。道理很簡單,我討厭別人站著向我說話,會為我帶來一種不舒服的壓迫感。」他身材矮胖,面對個子比自己高大的人,便容易感到不安。
為了大局著想,我們擱下內心的困惑,依照男人的意思去辦。我先接妥熒幕的數據線,讓他查看遊戲角色的死亡次數,然後我們合力移走兩個模具,即小君和阿堅。在雙手抱起小君的瞬間,我的內心沒有湧現一絲感動或激動,而是出奇的冷靜,她的體溫很低,不像人類該有的溫度;皮膚失去彈性,硬繃繃的,倒是有一種塑膠的質感。如男人所言,我無法具體地、準確地表達何謂模具,但小君的確像模具多於人類,抱著她的感覺比以往輕鬆,她輕了,而且重量減少了接近一半,這讓人匪夷所思,無法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我和奧治交換了一個眼色,他抱著阿堅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嘗試放空左手,僅用右手用抱著阿堅,這沒什麼難度,奧治狀甚輕鬆,掛起稍為輕浮的微笑。即使情況詭異,兩具曾經熟悉的身體變得有點陌生,我們仍小心翼翼的把兩個模具安置妥當,放置到地毯上最乾淨的一處,然後我們回到沙發那邊坐下,等待男人辦妥跟網絡遊戲有關的事項,我們將會好好的談一談。至於談論的主題,我們顯然是處於被動的位置,待那人擔當主持人的角色好了。
男人語帶幽默地說:「好了,先給你們一個慣常的開場白……嘿嘿,歡迎來到神秘的The Dark,我是這裡的管理員,名字是何為常,叫我何經理便可以。相信你們的內心充滿疑惑,接下來,我會儘量把事情的始末說得清清楚楚。」他的開場白無法使我放鬆,心情驟然緊張起來。
我提出第一個問題:「首先,The Dark這個名字是指這座大廈抑或我們身處的辦公室呢?」這個簡單的名字既然跟黑暗有關,不可能是好東西。
「我不繞圈子,The Dark是這個世界的名字,它有別於真實世界,是個仿真程度非常之高的虛構世界。」何經理爽快利落,跟朱老闆大有不同。
奧治插話:「喔,事情果然變得很有趣,我立即往兩個方向聯想。一是我們兩個人都是人工智能,一直活在虛構世界裡,甚至天真的以為自己就是人類;二是我們的確是活生生的人類,但由於一些特別原因,意識從真實世界進入了The Dark,和人工智能一起混日子。」他再次展現自己的特質,沉默等同思考,他的聯想也令事情變得更有趣、更吸引。
何經理對奧治加以讚賞:「楊先生,不錯,你算是個聰明的傢伙。答案是二,你們的意識被導入The Dark了。」主持人表現不錯,我們三個人好像一下子進入了主題,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一個真相。
我開始著急:「快點說,我需要弄個明白,把我們進入虛構世界的原因說清楚。」
何經理從容不迫地應對:「倪先生,不用急,我身為The Dark的管理員,定當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解釋。首先,要說非常重要的一點,在進入The Dark前的當初,你們是了解詳情和一切風險的。不過,在進入The Dark後,系統做了一些手腳,替你們遮蔽了部分記憶,所以才會產生一連串疑惑。在說出真相之前,我需要倪先生先作一個深呼吸,儘量消除緊張的情緒,因為跟The Dark關係最為密切的人便是你。」他加重語氣,刻意強調最後所說的「你」字,沒有帶來任何壓迫感,倒是多了幾分關懷和憐憫。
我按照提醒,作了一個徹底的深呼吸,故作輕鬆的說:「哈哈,聽到如此溫馨的提示,我不期然緊張起來呢。」
奧治在旁,冷笑一聲:「嘿,我果然是個陪襯的角色。」他的自嘲起了緩和氣氛的效果。
何經理續道:「Moments International Enterprise,一般被稱作Moments,我在這個集團擔當項目經理,負責為客人製作和運行心目中的虛構世界。此項計劃正處於後期的除錯階段,尚未正式投入服務,我們為此招募了一些參加者,嘗試體驗虛構世界,希望從中獲得一些有效數據,找出忽略了的漏洞,進一步改善系統的不足。我們從眾多應徵者之中抽出了五位,倪先生是其中一位幸運兒,得以搶先體驗虛構世界,享受幾可亂真的另一段人生。」我絕對相信這番說話是預先安排的講稿,公式化得過了頭。
奧治好奇一問:「那麼我的角色是個怎樣的安排?」他不可能是個可無可無的人物,只會是僅次於我的最佳男配角。
何經理作詳盡解說:「這個世界叫作The Dark,名字由楊先生定下的,至於背後的原因,這屬於楊先生自身的想法,我無法加以說明。我先解釋The Dark的基本原則,由於這是內部測試版的關係,為免資料庫過於龐大,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世界觀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再配合兩位的記憶、經歷、想象三部分而構成。由於倪先生是第一參加者,所以The Dark和你的關係最為密切。不過,楊先生也是不可或缺的,有賴你的參與,增強了虛構世界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彌補了倪先生的不足。一如在這裡的關係,兩位在真實世界同樣是關係要好的朋友,同時有著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如剛才所說,倪先生是自願的應徵者,被我們選中後,楊先生受到你的邀請,一同進行虛構世界的體驗。」我有點佩服他的能耐,長篇大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依然面不改容。何經理不會是朱老闆,說話條理分明,切中要點。
我大膽假定:「換句話說,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不一定,何經理不是說過這裡的世界觀是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嗎?」奧治不太認同我的說法,他另有意見。
何經理向奧治輕輕點頭說:「嗯,楊先生的推理很正確,The Dark的大部分是基於真實的,小部分是基於你們的記憶、經歷和想象的。我試舉例子,誰也覺得苛刻和不合理的六天工作周、表現近乎完美的智能駕駛系統、教人夢寐以求的家居機器人,以上幾種事物的出現有賴於楊先生的豐富想象力,為這個仿真程度極高的世界帶來了一絲迷幻的味道,這真的是楊先生的功勞,我對此感到意外。」由此可見,奧治除了創作小說,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編寫出我們身處的虛構世界。
奧治頓時喜笑顏開,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多謝你的誇獎。難怪我不太抗拒每周工作六天的嚴苛規定,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呢。」
何經理緩緩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收起笑容說:「至於倪先生的人際關係和社交狀況,是基於你的個人要求,與楊先生關係不大。」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談,我差不多放下了戒心,希望何經理為我們引路,逐步進入黑色大廈、小君消失、虛構世界等事情的真相。
我哀求:「何經理,最近的我活得很迷失,我覺得自己缺乏安全感,討厭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我衷心希望你可以把這部分交代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巨細無遺。」
何經理語氣滿是關切的問道:「倪先生,不用擔心,你希望由誰說起?只管給我一個先後次序,我樂意為你逐一詳細說明。」這個建議非常實際,他將根據我的需要,解開我的困惑。
唯一的難題在於順序,特別是曾經突然消失的林文君,該安排在最初抑或最後的位置?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短篇《下起了雨》
短篇《下起了雨》
ocoh說:「動筆前考慮著這一次該寫小說或是散文,還是下定決心要寫小說。這是一篇很實在的文章,皆因文中的經歷才發生了不久。即使仍未作好下一部長篇的準備,我始終是個小說的創作人,還有完成短篇的能力。」
洗臉後,他正穿上衣服。這是如常的工作天,一切按著擬定好的時間表進行著。縱然沒有別人身處同一空間內,他仍用力的喊出一句:「喂,Siri……今天會下雨嗎?」
「我相信今天是不會下雨的,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嗎?」手機的人工智能助理如此回應。
「沒……」話未說完,隔開了的窗外忽然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音。大雨忽然降下,能夠緩和連日來悶熱侷促的天氣是件好事。男子輕輕的搖頭,又向手機重複說出同一句話。他暗自期待著人工智能的答案會否出現變化,同樣的結果卻使他稍感無奈。科技並非百分百的可靠,會犯下無傷大雅的小錯。
雨勢加劇,男子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系統呆板且公式化的回答。面對一場短時間內不會休止的大雨,你會想起什麼?
換好整齊的恤衫西褲後,男子轉身面向家中較遠的一個角落。雙眼尋找著他熟悉的好伙伴,一把卡其色長傘。傘子輕靠著牆壁,保持安靜卻表現出一貫的忠誠和可靠。夏季是它最活躍的季節,忙起來的話天天都需要出勤。
第四個年頭了,他們的關係正邁向第四個年頭。從來沒有向別人透露,但男子對它特別有感情和感覺。原因跟什麼朋友或伴侶都無關,傘子是他某次獨自閒逛時在購物中心買下的。沒有人在旁提供意見,也不需要任何不必要的意見。獨自逛街也有其樂趣,可以任性地把時間沉溺其中一件商品上。
從瞳孔接觸到光線反射的一刻起,他內心即湧起了一句話「噢,是它了」。不存在情緒起落、不見得是一見鍾情,他只是淡淡然的認定了它。排除了酒紅、海軍藍、墨綠,他選擇了低調而不失優雅的卡其色。跟同類貨品的市場價來比較,那品牌的傘子的確賣得稍稍的貴。那天既並非下雨天,甚至距離雨季還有好幾個月。他還是爽快的買下傘子,不必猶豫什麼。
或者他需要的並不單純是一把傘子,商店真正需要的也不是一個好久才光顧一次的客人。進到更深的層次,便知道他渴望擁有一把由自己親自挑選的傘子來嘗試證明一些什麼。
從回憶返回現實,從渙散的眼神恢復過來。雨勢沒有減弱的跡象,這表示必須外出的他不得不帶傘了。除此之外,先前的猶豫和回想也影響了他接下來吃早餐的地點。由於早餐一般於早上十一點停止供應,見時間緊張他便改變主意到就近的餐廳。這是個聰明的主意,卻不見得是個正確的決定。
人們總會為著不合心意的結果而有所懷疑:「若然當初改變主意,會出現不一樣的結果嗎?」
乘坐升降機時男子還沒意識到些什麼,連撐起傘子的一刻腦子裡也是亂成一團。未幾他便到達那家屬於次選的餐廳,快滿四年的好伙伴替他擋去了大部分的雨水。城市裡多數人的習慣是把沾濕了的傘子暫放在餐廳的門外,男子也不例外。餐廳於門外放置了一個塑膠桶子,以方便客人存放雨傘。
男子立即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內心安定了不少。雖然光顧次數不多,他對這裡還是產生出一定的親切感。外面的雨聲「嘀嗒、嘀嗒」,忽小忽大有如演奏著一首節奏固定的樂曲。在這來自自然界的背景音樂之襯托下,最適合作兩件事:睡覺、閱讀。
不少人都喜歡下雨天,雨聲掩蓋了城市內別的噪音並使得整個世界驟然平靜下來。下雨天呈現出人內心的憂鬱和孤獨,但撐傘的動作卻悄悄的建起了人與人之間無形的聯繫。外面灰暗的天色很是迷人,男子一邊細細的咀嚼一邊默默的享受著雨天。
他不曉得是否每個人都會在這些時間裡把腦袋放空,說不定大家還是傾向把玩手機多一些。面帶微笑的他心情顯然輕鬆了不少,模糊的、空泛的思想著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匆匆的日子主宰著生活,偶爾到來的悠閒卻使人適應不來。
此際他決不可能整理出任何想法,純粹是一些很直覺的感受和情緒吧。為著準時起床而高興,為著侍應的親切態度而愉快;為著最近沒有遭遇什麼挫折困難而安心,為著傘子的高耐用度和完美狀態而欣慰。反正他不可能向人細說這些關於,甚至不容易說出內心感受的大概。但他卻能肯定此刻的心情委實不錯,餐廳所供應的早餐也保持著一貫水準。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
用上較別人慢的速度吃完早餐,氣定神閒、一口一口的嘗著檯上的熱奶茶。他不急於離開,他打算待雨勢減弱才離開。玻璃自動門分隔開室內室外的世界,他可算是個幸福和幸運的傢伙。有些工人就在外面的街上冒雨工作,不能否定著涼生病的可能性。大雨滂沱,為不少趕著上班上學的人帶來極大的不便。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這下著大雨的早上,不可能每個人都擁有愉快的心情、穩定的情緒。
城市裡存在著太多的變數,變幻頻密得使人來不及仔細的回顧。為著適應急快的城市步伐,人們來不及細味人生便快步邁向死亡。玻璃門外的影像使男子看得入神,他不禁疑問著這種適合他要求的美好會在什麼時候告一段落。
他不自覺地哼唱起來,連歌名也沒有印象。
下起了雨 在你的心裡
下起了雨 在你的懷裡
還是搞不懂 歲歲年年為了什麼
上帝他死了 不能把你悄悄帶走
不必替他擔心,他的歌聲微弱得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生活中的美好如同偶爾出現的下雨天,不會一直維持下去。他看了看外面又讀過手機熒幕上的短訊,慢走的時間教人一直想要往下沉沒。這種近似爵士樂的氣氛或會影響人的注意力,又可能有著足夠的注意力也根本不會影響到後來的結果。
杯裡的奶茶幾乎都被喝掉,他見雨勢減弱便認為是時候付帳離開。一邊掏出足夠的鈔票,一邊準備著迎接工作的心情。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美好到達了極致,甚至願意讓這片刻成為人生中最後的結局。雨差不多要停了,他心想不用一直撐著傘子也是挺不錯的。接下來他必須走十五分鐘的路,都屬於人來人往的大街和馬路。
跟侍應告別後,男子想起了他的好伙伴——卡其色的長傘。下雨不下雨,他也肯定會帶著它離開和上路。前陣子他在吃過晚餐後便趕著離開要跟朋友會合,差點就把傘子遺留在另一家餐廳裡。短短幾秒鐘他便想起那一段記憶,他保證自己這一次絕不重複。玻璃自動門打開後,他往外踏出一步並準備從桶子裡取回長傘。
眼神錯愕,是個驚嘆號!
這一瞬間他立即對自己的視覺產生出懷疑,然後急切想要懷疑的對象就是記憶了。可能僅僅經過了兩三秒鐘他的頭腦便猛然清醒過來,他確定了眼前的一個事實:桶子裡一把傘子都沒有!這意味著什麼?裡面沒有任何傘子,同樣地那把卡其色長傘也消失不見了。
「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他呆望著桶子,心裡如此總結。
恰巧,剛才替他服務的侍應步出了餐廳。她注意到男子茫然的表情,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男子反應遲鈍,卻不是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用最節省的方式跟她說:「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
聽後,侍應立時瞪大雙眼。她似乎更接受不了眼前鐵一般的事實,詫異的表情都寫滿臉上。男子只是本能地想要知會她一聲,事實上誰都改變不了傘子被偷的事實。
淡淡的憂愁在他心底裡漂蕩著,簡單的事情包含著複雜的過去。三年多前獨自逛街買傘的情景歷歷在目,就像沒多久之前才發生的樣子。那是一把挺好看和耐用的好傘子,更重要的是感情把他和傘子連結起來。那是一把在他眼裡獨一無二的傘子,身上並無別人的影子和記憶。決不可能以另一把傘子取代它,這跟看待事物的態度很有關係。即使勞碌的經歷了一輩子,他始終會在不起眼的某一天憶起它的輪廓。
他咬了咬嘴唇,用痛楚告訴自己被偷去的傘子不可能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
侍應還是在餐廳範圍內查看了一遍,當然找不回客人的傘子。盡責的她好心的問了一句:「不好意思,雖然你的傘子不見了,但現在還是下著雨,不如我們把另一把傘子借給你吧。」
男子看了看桶子,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他迅即回答:「我想不用了,雨已經停了,應該沒有問題的,再見。」又向她報以微笑,一步步的遠離餐廳和消失了的傘子。供客人存放傘子的桶子裡空空如也,跟這兩個人腦袋的狀況非常吻合。
看起來,他的表情仍然輕鬆的。傘子被偷確然教他意外,但不見得需要付出憤怒的代價。他心裡祈求:「那傘子用料本來就不錯,保養良好,如同新品一樣。希望偷傘的人能夠好好善待它、使用它。」
按著擬定好的路線一直走,他拿出手機並靠近臉上。他小聲的說:「喂,Siri……今天還是會下雨嗎?」
2017年5月2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ocoh說:「在所有事情上,認清目標是重要的。主角們藉著尋找黑色大廈,同時找回了原始和真實的自我,還有進一步接近真相。而身處迷幻城市的我們,是在迷失抑或清醒呢?」
步出升降機,我們終於來到三十樓。走廊通道使用了白燈照明,有些刺眼,泛著跟大堂不一樣的氣氛,我直覺地相信我們找對了地方。不論外牆、地板、天花板都是灰灰白白的,黑色大廈的性質似乎屬於商業大廈,裝潢和布置比老舊的國榮大廈好太多了。我甚至覺得這是新近落成的建築物,地板和牆壁看上去是一塵不染的,乾淨得教人嘖嘖稱奇。
回想剛才乘坐的升降機,內部同樣沒有使用已久的痕跡。至於三十樓的按鈕被塗上顯眼的紅色,我會把它解讀為其他樓層還未正式啟用,唯獨是三十樓已經有租戶進駐。這座大廈跟大埔格格不入,附近的建築物最少也有十多年歷史,更不會有額外的土地作興建新大廈之用,所以黑色大廈的存在顯得更為不合理,這增添了它的神秘感。
我在觀察後說道:「看起來,這裡像一家辦公室,被人設計成陷阱的可能性不大。」
奧治故作幽默地回應:「我認同,不過今天是星期天,職員回來加班的可能性也不大。」他的觀察力略勝一籌,一下子指出了我忽略的地方。
我借他的說話加以推想:「哈哈,我們似乎白走一趟了。假如還有別人躲在大廈的某處工作,我們可以問個究竟,向他套問情報,了解黑色大廈的真相。假如在整座大廈的所有樓層之中,只得我們活動行走,這表示我們還得靠自己找出離開的方法。」
「我對此不感樂觀。」奧治語帶含糊。
我必須問個明白:「你說的不樂觀,是指那件事?」
可惡的奧治憂心忡忡地說:「所有的事情,我不認為大廈內還有別人,更相信離開大廈是一項極具難度的挑戰。」不消幾分鐘,奧治的態度已然產生巨大變化,他必定很喜歡自己的坦白,但在某些時候別人不一定懂得欣賞。
說奧治可惡,是由於這個人的想法經常偏向悲觀的一方。雖然這種思考方式非常理智,說話更是不無道理,卻難免使身邊的人心灰意冷、意志消沉,我的希望之火再次被他撲熄,無奈之餘也是哭笑不得。在三十樓進行探索是現時唯一可以嘗試的事情,我的耳朵漸漸適應大廈內的一片寂靜。我們故意放輕腳步,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清晰,還隱約聽見一些機器運作的聲音,好像是電腦、冷氣機、風扇、時鐘等的東西,卻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說起冷氣機,這裡的溫度被調至異常的冷,一般的室內溫度會是二十一至二十八度,我猜現時的氣溫僅是十幾度,對整天未有進食的我來說是個嚴峻考驗。
走出走廊通道,我們找到唯一一道玻璃門,雖然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招牌,但相信內裡會是一個辦公室,也相信整個三十樓是被同一個租戶所使用。
辦公室內闃黑一片,僅有靠近走廊的一排燈是亮起的。由於冷氣被調至異常的冷,辦公室化成一個大型冷藏庫,我不禁縮了縮身子,不斷摩擦雙手,渴望取得一絲溫暖。看了看奧治,他的狀況比我好太多,冷風吹打未有降低他的活動能力,他似乎是個享受冰冷的人,就像其筆下人物藍一般,喜歡走到無人的天台對抗寒冷天氣,怪傢伙創作出更古怪的傢伙。
環顧四周,眼前是一個布置妥當的辦公室,桌子、椅子、機器一應俱全。人類是適應力極高的動物,對於整個空間裡沒人,我不感奇怪;對於所有東西都潔淨無塵,我不感奇怪。凡是曾經使用的東西,總會留下污跡痕跡,但在黑色大廈裡不會有,在這個辦公室裡也不會有,我漸漸習慣這些不合理的地方。作出粗糙的計算,眼前擺放了二十張桌子,井然有序,連桌上的鍵盤和滑鼠也是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一切準確無誤,分毫不差。
奧治瞪大雙眼,說出懷疑:「你還相信這裡會有人嗎?看一看,摸一摸,便知道這個辦公室仍未開放使用……你看,即使我用手去摸腳下的地毯,也不會沾上灰塵。」他突然蹲下,親自示範觸摸地毯的動作,其言非虛,手指頭和手掌都未有沾上塵埃,我只好相信並做出點頭的動作。
「除了走廊的白燈外,這裡沒有任何燈光,看來我們需要找到燈光的開關,才能繼續探索這個辦公室。」假如辦公室內藏著有用的情報,我認為弄點燈光是需要的。
奧治卻另有提議:「不一定,智能手機偶爾也可以幫上忙的。」他隨即從褲子的後袋拿出手機,並打開一個手電筒軟體,為我們照亮周圍。
奧治拿的是智能手機,容許使用者安裝各式各樣的軟體,包括這個神奇的手電筒。亮度雖然有限,但非常實用,助我們輕鬆行走於無人的辦公室裡,穿越無數座椅和房間,不必跌跌撞撞。這也是兩個人一起冒險的好處,能夠有效地互補不足。
走更多的路,避過一些障礙物,藉著手機發出的微弱光芒,我在陌生辦公室內看見更多、了解更多、發現更多,內心湧現的疑惑隨著分分秒秒逐步遞增。我不曾到過黑色大廈,多番嘗試都落得失敗收場,但如此陌生的辦公室竟然帶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我更逐漸成為帶頭人,不自覺的回到自己每天的工作崗位。
眼前是我熟悉的位置,話雖如此,它的模樣跟平日的存在顯著的差異。物件擺放得異常整齊,井然有序,桌上不會有放得亂七八糟的文件,更不會有堆積如山的事項待我處理。黑色的辦公椅未免太年輕了吧,坐下來,感覺不柔軟、不舒服,引起腰部酸痛,東西用久了也有其好處。
我悄悄行動,不斷轉換不同的角度觀察營業部的辦公室,這是一個使人懷疑的舉動,奧治表情茫然,他當然無法了解我的意圖。大概十分鐘後,我雙眼累了,也確定了一些想法,順著自然的伏在桌上休息,接著閉上眼睛。在失去視力的時候,聽覺會變得敏銳,我聽見椅子滾輪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音,「吱吱、吱吱」的,這代表奧治在附近找來一張同款式的椅子坐下,繼而聽見他伏在桌上的聲音,這代表我們做著相同的事情——休息。這一整天,他幾乎花上所有時間來寫作,是件折磨勞累的事情,不容易支撐下去。
奧治低聲嘆道:「唉,好久了,失去了寧靜的生活,好久了,好懷念……」
我故意取笑說:「嘿,這是你自找的,公事繁忙之餘,又要兼顧寫作,每天睡四個小時,然後上班,連續工作十個小時,有誰喜歡這種生活?你大可放棄寫作,重過簡單的生活,這個方法直截了當。」這是典型的激將法,他的好勝心很重,自尊心很強,單是幾句勸說,根本無法動搖他的決心。
即是說,我由衷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在現今社會投入寫作的人確實減少了。
奧治加重語氣的道:「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使命感在背後推動,讓我願意揹負艱難的寫作任務。我認為自己寫的東西不一定很了不起,文筆不一定是精雕細刻,故事架構不一定是天衣無縫,但我必須在這個年代留下一些文章和思想,讓子子孫孫更能了解我們的世界、文化、生活、情懷。寫作是一種愚蠢的使命,不斷消耗有限的生命,但我討厭無無聊聊的虛度一生。」激將法果然奏效,心思縝密的他仍保留著童年時代的天真和衝動。
「說得非常動聽,但未免過於誇張……不過,我的確深受感動,真不曉得這是怎樣一回事。另外,我對你所寫的第一部小說感到好奇,是《好想你》嗎?抑或是其他沒有發表的作品?總覺得一個醉心寫作的人不可能這麼晚才埋首創作。」這個問題埋藏已久,我卻一直忘了發問。
奧治回答:「這個問題問得真是時候,在昨天早上,我在半夢半醒之際想起一件往事,剛好和你要知道的答案有關。我是在小學畢業前完成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而且是用原子筆寫在學校供應的稿紙上,當時的讀者只有阿昇和另一個叫阿邦的同學,我們三個人關係要好,所以他們被迫成為奧治的第一批讀者。至於那部小說的內容和題材,我真的想不起來。」他的聲音隱含一絲興奮,我們都懷念舊時代、舊時光,這個情況似乎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那些稿紙被丟掉了嗎?」我猜說。
奧治發出稍微激動的笑聲:「哈哈,給你猜對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把很多代表過去的東西丟掉,擁有太多希望刪除的過去,留下舊物品的代價是觸景生情,我寧願逃避那些創傷,嘗試展開新生活。」他的坦白讓我感到意外。
我八卦地追問:「打算說說那個創傷嗎?」
「到目前為止,我仍然不願意向別人提起,希望你尊重我的想法。」奧治說得乾脆。
「沒問題,我立即換個話題……你可知道我伏到桌上休息的原因?」只要釋懷的一天到來,相信他會把那些不為人知的情節寫進小說,我會耐心等待。
奧治不假思索似的回答:「你為了小君東奔西跑,忙上一整天,當然身心俱疲,但這不會是唯一的原因。你似乎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跟這個辦公室有關,跟我們的冒險有關。」他聰明地繞過問題。
我不耍花樣,爽快給出解釋:「嗯,從坐到椅子開始,我賞試不斷確認一些事情,以解開內心的重重困惑。直至成功說服自己的一刻,整個人如釋重負,我終於找到冒險的新方向,知道我們繼續待在這個辦公室只會浪費時間,我們必須離開並前去下一個地方……在此之前,我希望休息一下,作閉目養神,在這個異常寧靜的地方享受時間緩緩的流逝,我們活在節奏急速的城市裡,自懂事開始,受盡各方面的逼迫,精神常常處於緊繃的狀態,這片刻的寧靜是罕有難求的。因此,我打算趁機小睡片刻。」我是個不服輸的人,決不會在苦無頭緒的情況下休息。
「這是個好主意,我們爭取時間稍作休息,定為十五分鐘。我會在手機設定鬧鐘,在十五分鐘後提醒我們動身離開。」奧治支持我的提議,相信他對冒險的新方向有所期待,找到出路也好,找出真相也好,我們總不能裹足不前。
待他把話說完,我不耽誤時間,立即展開為時十五分鐘的睡眠。睡眠最重要的地方不是時間的長短,而是質素的優劣。在過去的兩年裡,自從獲知自己患上怪病,只有依時服藥才能保住性命,我開始惡夢連連。怪病是個難以驅散的陰霾,每一天、每一步雖不至於提心吊膽,但道路的確變得比以往難行,省吃儉用是為了買藥,對未來的想法趨向負面,湧現很多不同方面的顧慮、憂慮。
從幾個月前開始,我經常夢見小君不忠。她在虛幻境地主動和我分手,我努力勸說自己不能胡思亂想,卻始終耿耿於懷。我喜歡林文君,一如既往的喜歡她,即使遇上張凝,小君的地位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給人取代。更甚的是,小君的消失在我的內心劃下一道傷口,在可見的將來,我依然無法忘記一起擁有的六年時光,依然惦記獨一無二的她。這是錯失的魅力,一旦失去了某些人物、事物,人類會變得歇斯底里,懷念會順理成章的倍增下去。
選擇和小君分開是另一個活生生的惡夢,即使我怎麼不願意,這個夢依然被別人安排似的實現。我活在惡夢當中,渴望轉身就逃,對真相感到好奇的同時,又遇上眾多不同的阻撓,世界出現一些不合理的變幻,使一切都變得滑稽荒謬,一切都說不過去。我奢望藉由短短十五分鐘的睡眠獲得一絲久違的平靜,人生存在世是為了無止境的拼搏抑或片刻的無憂無慮?
美國現任總統可以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嗎?
一覺醒來,我和奧治將會前去心目中的那個地方,可能是讓我們進一步接近真相的地方,也可能是個假不了的陷阱。墮入美好睡眠的我不抱何任想法,不存絲毫畏懼,還有什麼事情比她的消失來得可怕呢?
沒錯,這是個荒謬的世界。她消失於人間,我尋找的不再是黑色大廈的秘密,而是小君的蹤跡,真相也許使我欲哭無淚,這又如何?我依然需要面對。既然我們被困大廈,也只好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尋尋覓覓,找出仍未現身的出口,找出仍未揭曉的答案。
十五分鐘過後,我們依時醒來,坐直身子活動手臂和肩膀,伸了個懶腰。
「奧治,還想了解大廈的秘密嗎?」我好奇問道,除了他,我還向自己提出相同的問題。
「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了,置身其中,卻無法了解真相。我這樣猜想,假如沒有突破性的發展,我們是無法找到大廈隱藏著的秘密。不過,我對此倒是不怎麼介意,人類老是喜歡尋找答案,但不一定每一次都能夠如願以償。可以的話,我寧可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出路。」奧治神色自若的道,甚至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嘿,你還在微笑呢,笑容背後是另有意思的嗎?難道你不會感到失望嗎?」我故意發出一聲冷笑,明白這傢伙的想法絕不簡單,話中有話是他向來的作風。
「我不會失望,我們兩個人能夠依照約定一起來到大廈,甚至順利進到大廈的內部,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是以往經過無數次嘗試也無法達成的事。知足一點,別再埋怨好了。」奧治就像個看破世事的局外人,藉著這一趟冒險旅程,他似乎有所領悟。成長是日積月累的,決不是一朝一夕,即使多麼不甘心,我們依然會透過無數經歷使心智成長。
我懼怕,到了某年某日,我們都忘了當初的自己。
按照計劃,我們動身離開辦公室。帶頭的人是我,處於被動的奧治在暗中揣測,他當然對下一個目的地感到好奇,我們擁有非常相似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討厭蒙在鼓裡的感覺。要在一座大廈內前去其他地方,方法只有兩種,一是乘坐升降機,二是跑樓梯,我們不需要爭取時間,不急於拯救任何人物,自然選擇了升降機。
或許是純粹的巧合,首先到來的還是中間的一台。我們沒有遲疑,直接步入升降機,我迅速按下二十七樓的按鈕。如剛才所見,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紅色,其餘的都顯得平平無奇,包括我所選擇的二十七樓,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提示。我認為奧治在假裝冷靜,他恨不得馬上知道當中的原因,這個人愈不說話、愈是克制自己的嘴巴,代表他在努力壓抑想法,我明白他的好奇心快將失控,意識在蠢蠢欲動。
在內外門打開的一刻,奧治終於按捺不住:「究竟你在想什麼?怎麼會是二十七樓?我完全猜不出來啊。」
我胸有成竹地說:「依照我的估計,我深信自己已經掌握了三十樓和二十七樓的關係。接下來,我們會看到另一個辦公室,面積比三十樓細小,但用上全玻璃的外牆,內裡擺放了深啡色的辦公桌、大班椅、真皮沙發。」說話的同時,我們正步出升降機,沒有馬上前進,而是站著不動,兩個人保持對話的狀態。
「你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奧治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作隱瞞,坦白道出無人辦公室的秘密:「不瞞你,設於三十樓的辦公室是完全仿照了我工作的地方,即是公司的營業部。我們剛才身處三十樓,我在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在平日埋頭苦幹的位置,於是坐下來,利用多個角度觀察辦公室的各個角落,直至確認無誤,我才鬆一口氣,伏到桌上休息。」
「嘿嘿,連串怪事果然衝著你而來,關於這方面,我們都不用懷疑了。至於我們身處的樓層,二十七樓,它和你到底有什麼關係?」奧治渴望馬上從我口中得知更多有趣的事情。
我不禁大笑,說道:「哈哈、哈哈!估計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也設有一個辦公室,估計情況跟三十樓相同,仿照了老闆的辦公室來製作。我直覺地認為那裡會有一些我們想要的、想知道的東西,會有一個人口若懸河,不斷自說自話,因為老闆的作風向來如此。」發笑是由於想起了朱老闆,我們關係不錯。
奧治一下子苦惱起來:「似乎又多了一些謎團,是誰在大埔建造了黑色大廈?是誰刻意仿造了兩個辦公室?更值得懷疑的是,怎麼所有謎團都跟倪季賢這個人有關呢?」最後的那個問題,最近重複的問自己,我也渴望得到一個答案,讓我們不再難熬,不用尋找。
我語氣激昂地說:「勇敢一點,繼續前進,不論結果好壞,我們也得作個了斷。」
不論事情進入那一個方向,人生的道路還得走下去。難以忍受小君的外遇,所以我回到大埔獨居,世界依然往前發展;難以接受小君消失的事實,我在無奈之下回到大埔,找個人一起討論,遵守遺忘了的約定,來到氣氛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
沒錯,世界依然往前發展,變幻還是如常出現。
腳步跟隨想法,不緊張,不放鬆,不慌不忙,與朱老闆辦公室的距離逐步拉近,我會遇見熟悉的他嗎?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ocoh說:「若然人只剩下一位值得交心的朋友,也不見得是種壞事。基本上社交就是大眾的一種共識,卻可以使人為此而疲於奔命,忘記了、失去了生活的基本。」
「不會吧?難道思蕊也懂得開玩笑嗎?」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奧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半信半疑。」
我們交換眼色,在一瞬間達成了共識,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各自望向車窗,嘗試隔著玻璃了解外面的世界,單憑思蕊的一句話,是那麼公式化的一句話,我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就是事實。外面黑漆一片,車子停放在馬路的旁邊,隔鄰是常見的行人道,感覺有點像國榮大廈的周遭,我曾經到過那裡視察,印象依然深刻,現在看到相似的環境,覺得有些親切。
到目前為止,最感到不對勁、最使人擔心的地方是車程中完全沒有遇上任何障礙。假如這是兩個人冒險的當初,也未免順利得欠缺說服力,路障、事故、意外統統缺席,更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們喊停整個任務,包括張凝。我給她發個短訊,故意讓她知道我和奧治在一起,她和神秘的別人也許會突然現身並作出阻止。在過去幾個月裡,有過太多詭異的經歷,突然的好運使我霎時間不知所措,被嚇倒了。
奧治輕輕點頭,透過簡單的動作,我彷彿能夠看穿他的想法。我們默契十足的打開車門,先後下車,他揹著存放筆記本電腦的側肩袋,示意思蕊把車子停放在原地,等待我們回來,不必進入大廈停車場。我們剛才坐在車內觀察窗外的情況,如肉眼所見,我們確實在行人道上站立。不過,這條看似常見的行人道其實絕不簡單,還可以找到一些不妥當地方,路上沒有垃圾、廢紙、落葉,它的表面狀況是非常罕見的潔淨,沒能發現一絲用過的痕跡。我熟悉大埔,知道這個社區發展經年,區內各種設施在用上多年後已經變得殘舊不堪,這條行人道的存在有違社區的現況,我不曾見過、不曾走過如此亮麗耀眼的街道。
讓思想進入另一層次,我從未對此有過想象,這是一條夢幻之路,教人懷疑它的真偽。
表情惘然的我們站立原地不動,抬頭仰望眼前唯一的一座建築物。由於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我們先後對它感到興趣;由於一連串不合理的阻撓,激發沉睡已久的好勝心,渴望跨越障礙。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我們有所懷疑,只有我們私下賦予它一個專屬名字——黑色大廈。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由混凝土所建成的圍牆和灰黑的鐵閘,右方是停車場的出入口。這裡漂浮著近乎絕對的寧靜,環看四周一遍,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奧治的黑色四人車,除此之外,沒任何發現。空氣虛弱地流動,緩緩的、沉默的,一事一物進入了凝滯似的狀態。如此可怕的寂靜無聲使人不寒而慄,我非常渴望聽見一連串猛烈急速的腳步聲,非常想念購物中心的吵吵鬧鬧,拼命憶想小君的聲音、張凝的聲音、凱琪的聲音,可惜這僅僅是種妄想。
幸運的抵達黑色大廈,過程異常地順利無阻,我對此抱有懷疑,情緒未能及時平服,精神恍恍惚惚的。我心想,這曾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此時此刻它竟近在眼前,我更可以用手觸摸周遭的道路、圍牆、閘門,一個遙遠而漫長的夢到了快要幻滅的時刻,內心產生出一種莫名奇妙的抗拒感。我不願意步入閘門內的世界,閃現一絲走回頭路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們來到這個神秘境地,你有什麼感想?」我需要聽取一些意見,假如奧治決心不足,對前進有所懷疑,我們大可頭也不回的離開。
奧治竟然露出愉快的微笑:「哈哈,不瞞你,我的確大吃一驚。對於實行這個約定,我們對結果都不曾抱有希望,不是嗎?」我對他的反應略感意外。
我表示認同:「對了,擲硬幣的結果同樣教人失望,我還以為那是障礙之一。」
「現在,我們踏著的僅僅是大廈範圍以外的空地,就此斷定過程順利,沒有遇上任何障礙,都是言之尚早。這裡的環境十分可疑,四周寂無一人,彌漫著一股死沉沉的氣氛,行人道的狀況完美漂亮,這是不該存在的道路。這裡跟市中心的距離其實不遠,步行的路,只需十至十五分鐘的路程,寧靜程度卻超過了偏僻的郊區,這又是一處不合理的地方……可疑,是相當的可疑。」奧治纖細無遺的指出了可疑之處,他在暗中觀察環境,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那麼,你認定這裡是我們一直關注的黑色大廈嗎?」把話說完,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兒膚淺幼稚,他會肯定的說是嗎?這不太可能。
奧治冷笑一聲:「嘿,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嘴裡是這樣說,我聽見的版本卻彷彿是「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回應雖然使我錯愕,但為立場搖擺的我增添了信心。
再次仰望黑色大廈,我嘗試看得更仔細、更專注,不希望遺漏任何細節。夜空萬里無雲,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廈的外牆,它頑固得很,依然不亮燈,一如既往的不亮燈,這是其名字的由來。一座建有接近四十樓層的大廈,散發出孤單和黑暗的感覺,在倒模般的城市裡它是獨一無二的,怎可能只有兩個二十八歲的男生注意到它的存在?人們的好奇心走到那裡去了?
回身一看,按道理,會看到遠處的國榮大廈和鄰近的工業大廈。這些建築物本應存在,但眼睛帶給我失望的答案,它們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似是無盡的黑暗,是陰森可怖的一片黑,彷彿代表往後退只會是一條找不到出口的不歸路。我在想,要是在此刻放棄進入大廈轉身離開的話,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只剩下車內的智能駕駛系統思蕊,我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失去找回出路的信心。
唯一的選擇是進入大廈,放手一搏。
我不作聲,以實際行動表達一瞬間所作出的決定,往前走上幾步,奧治未有多問,默默的跟在我的背後,我們的目標是到達大廈內部,如擅自闖入荒野鬼屋冒險,我們不請自來,也許會惹氣大廈或什麼人物。供客人進出的玻璃大門近在咫尺,我一手拉開,大門沉重得使我略感意外。我們一先一後踏入一個相信是大廈大堂的環境,目測之下,面積約是一千平方英尺,觀感有點像酒店大堂,特別的擺設不多,但擺放了兩張四座位沙發,牆身掛有一部平面電視機,不過似乎沒有開動。
有趣的是,在大堂範圍內都亮起柔和燈光,是讓眼睛感覺舒服的黃燈;右方的不遠處設有接待處,但沒有職員站崗,往左方探視,看見三台升降機,根據以往的電玩遊戲經驗,乘坐升降機似乎是進入下一個關卡的唯一途徑,提示沒有在空氣中出現,而是直接進入了我們的意識。
步入大堂不過是一分鐘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一處詭異的地方,正是那柔和得適合人們睡眠和休息的燈光。此等亮度屬於正常的室內燈光,按道理,我們在進入閘門後理應看得見大堂透射到外面的燈光,但剛才並無任何發現。這幾乎證實了一個情況,外面的行人道和空地有別於我們的真實世界,大廈內部有別於門外的世界,我的假設是世界被劃分成幾個層次,最少會是三個層次,我們正逐步闖入更深入的層次,正逐步接近渴求已久的真相。
「那個漏洞……你知道了嗎?」我小聲問道。
「嗯,是燈光,這個大堂燈光充足。我們還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很有可能看得見這些燈光,但我們只能看到灰暗的大廈外牆和看不穿內裡的玻璃門,這表示這個空間是獨立存在的。我們已經被隔離,困在黑色大廈之內,似乎不會再有回頭路。」奧治的回答代表我們的看法一致,但關於三個層次的問題,他未有提及。
聽罷,我轉身就跑,作拼命的加速,目標指向剛才親自關上的玻璃門。跑步對我來說沒有難度,眨過眼便回到門前,我嘗試推開大門,卻發現情況異常,玻璃門已被鎖上,假如有人作過鎖門的舉動,我們當然會察覺得到。目前的情況是我們一先一後進入大堂,再走到了中央的位置,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玻璃門竟然自動鎖上,而且是了無聲息的。
遠處的奧治大聲喊話:「季賢,門是鎖上了嗎?怎麼不試試用力踢它一下?」
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接受他的提議,用上不會弄傷自己的力度踢向玻璃門,運動鞋踢中門的下方,隨即發出「噔噔」的聲音。由於力度微弱,聲音很小,動作不激烈,結果也是一如所料的徒勞無功。如奧治所言,不會再有回頭路,我們被大廈困住了。
我搖頭輕嘆:「唉,沒辦法了,我們的出路已經被堵住,除非用上更暴力的方法,要不然……」我一邊說,一邊跑回奧治那方。
奧治替我作出補充:「那是最糟糕、最愚蠢的方法,我可不想在破壞玻璃門後,需要繳付一筆和維修有關的款項。換句話說,看我們的處境,選擇其實不多,只有繼續前進。這個大堂什麼都沒有,接待處空無一人,升降機卻有三台,答案顯而易見。」
我們的選擇是乘坐升降機,並肩走過通道,我迅速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等待的過程將會是短短的幾分鐘,身為城市人的我早就習慣這種無可避免的等待,沒有不耐煩。我也習慣地把雙手交疊在胸前,獲取一些安全感,奧治沒有跟隨,我看他的習慣可能是把雙手安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目的同樣是為了取得安全感。結果是中間的一台首先到達,我們毫不遲疑的進入,數算一下,不計算大堂下的兩層停車場,大廈共有三十八層,跟我原先的估計非常接近。在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惹人注目的紅色,這是一個非常刻意的提示,也可以是誘騙我們的陷阱。不過,我們玩過不少電玩遊戲,闖關經驗相當豐富,即使知道三十樓是個陷阱的機會率很高,我們也有默契的作出決定。
奧治指向樓層控制板說:「季賢,既然你才是被怪事纏身的第一號人物,便由你按下三十樓的按鈕吧。」
我苦笑說:「一切都說不定,可能有人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來迎接我們,三十樓是一條死路。也許會有其他結果,例如小君、阿堅、阿昇比我們早一步到達黑色大廈和三十樓,我們再次相遇,並能全身而退,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笑容背後是一種無力感,為無法掌握命運而嘆息,我們都無能為力。
奧治淡然地說:「我傾向陷阱的說法,世事往往未如人意,除非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情節,才能解釋當中值得懷疑的地方。否則,你口中的夢幻結局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番話讓我從美夢中驚醒。
我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唉,你果然是個怪人,把話說得這樣直接,差不多把我的希望之火撲熄了。」
固執的奧治解釋:「這是快人快語,我討厭浪費時間,好心給你一個假的希望,最後害你失望而回,我會感到內疚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偶爾會惹火別人。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著升降機的內外門關上,再擺出剛才的姿勢。我把雙手交疊胸前,他把雙手安放到口袋裡,再次尋覓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安全感。我們都是城市人,生於城市,長於城市,精神容易緊張,經常焦慮不安;我們都缺乏安全感、新鮮感、刺激感,跟陌生的他或她都一樣,都倦了。
奧治的一番話看似認真嚴肅,換個角度去看,那是出於他的一片苦心,與其浪費時間作多餘的幻想,倒不如作好心理準備,迎接不那麼愉快幸福的結果。我對奧治心存感激,在過去幾個月裡只有他能夠理解我對黑色大廈的執著,願意抽出時間一起討論,更大方借出汽車讓我隨時使用。不單是以上的種種,他遵守我們一起定下的約定,跟我前來這座黑色大廈,完成兩個人的冒險。我對此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早就把約定忘得一乾二淨,我忙的是工作,記掛的是戀愛,他卻把約定牢記於心,在再見咖啡室坐上一整天而不作催促,為的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露出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微笑,對自己來說,是種久違了的愉快感覺,我認定奧治是我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最值得交的朋友。看他的文章和小說,知道他是個孤獨的人,用文字困住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存在隔膜,這是環境所促成的,也是他親自作出的選擇。據我所知,不少作家、藝術家、名人都帶有悲觀的性格,性情孤僻,行為難以觸摸,這也許解釋了奧治和寫作之間的關係,有著一種互相依賴的運作模式,運作了好幾年,使他在孤獨的時候也不感到孤單。他在外面的世界,在寫作以外,他選擇了我這個讀者成為朋友,不常透露自己的生活,僅以文字表達思想;雖然話不多,但其少說廢話的個性使我獲益良多,他是與我交心的朋友。在阿堅移居荷蘭後,還有好奇心、熱情、夢想的朋友剩下奧治一個,願意闖入神秘境地冒險的人,剩下他一個。
我為一整套想法給出了結論,在時間線上的這一年這一刻,在這個荒謬滑稽的世界裡,奧治是倪季賢最信任的知己好友。
在幾分鐘之後,當升降機的內外門再次打開,我們將會進入另一個關卡,會是冒險的結束?
似乎言之尚早。
2017年4月14日 星期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ocoh說:「在面對重大困難時,同伴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在過去作品裡,我或多或少否定過世界、親情和愛情,而友情卻是個例外。」
離開時我信守承諾,負責到收銀櫃檯結帳,付上一百三十塊錢,這是相當值得的付出。在這個荒謬世界裡,很有可能只剩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奧治,他願意和我並肩作戰。兩個人站在同一陣線,迎接外面的風吹雨打。
我在心裡作了一個假設,我們身處一個狀態不穩定的世界,人和事存在太多的變幻,這跟我的認知有所不同。變化雖然常在,但往往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醞釀。我總是這樣以為,有些天真,有些幼稚,卻是人的基本。
到了最近幾個月,我遇上的變幻是硬生生的、違反常理的、脫離軌道的,是一些刻意的改變,在隱瞞真相或誤導我們走上冤枉路似的。假如繼續執意找出小君,會遇上更多、更詭異的安排,愈走往秘密,愈感到迷亂,如闖進錯綜複雜的迷宮,難以逃出。
有些時候,我們以為抓住了線索,瞬間過後,人物、事物、環境、歷史在暗中重組,演化成陌生的新世界。除了我和奧治,別人都認同新世界,不會發現內裡不妥當的地方。我想起一個成語——眾醉獨醒。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裡,我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自己的故事,我們的腦袋不停運轉,進行了一連串認真詳細的討論,經歷了好幾回的Brainstorm,是「腦力激盪」的意思。我們僅僅獲得一些無法肯定的假設,是我們太愚蠢了嗎?我不這樣認為,而是實際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太淺了。妄想進入核心,偏偏只能在外圍繞圈子,在全無保證的時空,誰也不敢妄下結論。
在晚餐時間過後,購物中心的人流較為疏落,通道變得好走,感覺愉快舒服。這裡是附設於太和站的購物中心,是個我知道的地方,我們的關係從小時候開始建立,見證著點點滴滴的變化。這裡不會有太多小君的足跡,她屬於長沙灣,記憶留在破舊的唐樓裡,她討厭昏暗狹窄的樓梯,走得非常吃力;她喜歡那裡的街道、舊墟市、各式各樣的食肆、便捷的交通網絡。
變幻帶走了小君,卻帶不走想念她的倪季賢,帶不走我對她的了解和思念,她走過的地方暫時得以保留。我有些畏懼,不敢過度回憶小君,害怕世界在眨眼之間改頭換面,我們無法保證那一個變幻會帶走剩下來的自己。
回到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我們爽快上車。由奧治坐到駕駛座,這是我的要求,車子是他擁有的財產。況且我更喜歡坐在乘客座,看看車窗外的風景,是永遠的左方,是小君永遠看不見的左方。奧治把目的地告訴思蕊,他先打開手機裡的網絡地圖,然後吩咐她規劃路線。距離為一點七公里,所需時間為八分鐘。
在車子開始駛出停車場之際,奧治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這使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奧治略帶孩子氣的說:「親愛的思蕊,倪季賢今天到了很多地方,實在辛苦了你。我有一個提議,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之前,你先花十分鐘時間隨便走一下,順便讓我們看看大埔的風景,舒緩一下緊張不安的情緒,好嗎?」話裡卻帶著一絲不著跡的溫柔。
思蕊問:「奧治,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附近一帶繞圈子?」我主觀地認為她有所懷疑,語氣有點不確定。
我也禁不住插話:「什麼?我們不急嗎?」
奧治微笑說:「思蕊,對了,這正是我的意思。」同時間,他向我作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過分緊張。
思蕊按他的意思去辦,我也沒有異議。車子駛到一家小學的旁邊,碰巧有幾個中年婦人走過馬路,我們必須在此停車,稍作等待。奧治突然轉身並望向我的方向,神色凝重,眼眶裡含著淚光。他盯著的目標絕對不是身旁的我,而是車窗外的小學閘門。以我所知,這一家小學在區內非常有名,師資優良,學生在畢業後大多能夠升讀第一組別的中學。
「季賢,那是我曾經就讀的小學,但千萬不要誤會,我喜歡的不是學校。在那個地方悲多於喜,更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我唯一想念的人是阿昇。」奧治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是不常見的落寞。
我低聲回應:「是你曾經提起的阿昇。」
奧治勉強擠出笑容,卻迴避著我的目光,他說:「嗯,我和阿昇在小學三年級認識。我們一起上課、玩耍、跑步、踢足球,就在校舍旁邊的足球場,幾乎在每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和幾個同學會相約踢球。還有看小說,假如他沒有提出一起看小說,我根本不會對金庸和衛斯理的小說產生興趣,那個年代的我也不會看書,假如不是他……」假如不是那個阿昇,奧治不一定成為作者,人生就是如此的微妙,一個決定、一句說話,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影響。
「沒有他,你不一定會寫小說。」我替奧治說完未說的話。
奧治抿嘴笑說:「他最少會是其中一個原因。」他也許擁有很多寫小說的原因,個性內向孤僻是其一,不善於溝通是其一,缺乏其他專長是其一,都是我胡說的。
「我有這樣的想法,你依然渴望越過黑色大廈,然後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相信這是你的心願。假設我們順利突破無形的障礙,成功到達大廈,甚至前往阿昇的家,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先前的討論大多圍繞著我,現在是時候關注一下奧治的遺憾。
奧治輕輕搖頭回應:「我倒是沒有想過這方面,也許是時間久了,遇過無數障礙,使我心灰意冷。加上折磨意志的城市生活,沒完沒了的工作,忙個不停的寫作,我不敢奢望能夠再見阿昇一面。突破障礙,到達大廈,我對於這個結果存在很大的懷疑。」
我以鼓勵的口吻說:「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想,反正我們和黑色大廈還有一段距離,有的是時間。」
奧治隨即安靜下來,臉上一片空白,他沉思後說:「這樣嘛……首先要知道阿昇口齒不清的狀況有否改善,這是影響生活和工作的一大阻礙。然後把自己在中學時代的部分經歷敘述一遍,再談談雙方的戀愛、生活和工作,了解他的近況。我當然會提及寫作,這是現在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一項任務。我希望跟他分享內心世界,可以的話,送他一本小說,我相信他會很喜歡的。」他愈說愈興奮,口說不存希望,內心卻充滿了期盼。
看過他的真情流露,我深受感動,也有所領悟:「我能夠體會你的感受,小君的消失使我明白到一些事情,她在我的過去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誰也無法取代,代表著活生生的我。反之亦然,我的一句說話、一個呼吸、一個想法,都代表著活生生的她。世界把她放逐,我依然想她,忘不了她;黑色大廈把你和阿昇分隔,你依然懷念有他一起度過的小學時代,在提及他的時候,你情不自禁,悄然淚下,這就是你的真面目、真感情,騙不了誰。」
奧治滿臉尷尬,支吾地說:「呃……我的確是個眼淺的人,所以換個話題好了。季賢,我們來一個賭局,猜猜我們能否順利到達黑色大廈,你有沒有好的提議?」轉換話題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我樂意配合,作出最實際的建議:「我提議用擲硬幣的方式,感覺爽快一點。不過,我的口袋裡可沒有任何硬幣。」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我的錢包裡有一個五元硬幣,是留待扭蛋的時候用的,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用得著。」奧治拿出硬幣,成功拯救了我們的賭局。
我不解的問:「這不是很奇怪嗎?近年百物騰貴,我經常喝的罐裝咖啡也要七塊錢,一個五元硬幣足夠用來扭蛋嗎?」我向來對扭蛋玩具沒有興趣,總覺得這是女生和小孩子的小玩意。
奧治自信十足地說:「雖然扭蛋價格已被多番調整,但部分款式依然保持著五元的售價,所以提著一個五元硬幣是勉強足夠的。」
「哈哈,你果然是一個怪人,早就不是小孩子和少年人,還是這麼喜歡扭蛋玩具。」我禁不住取笑他,當然只屬於開玩笑的性質,我沒理由出言冒犯唯一的同伴。
「不對,我喜歡的從來不是扭蛋玩具,而是那種碰碰運氣的微妙感覺。把硬幣投進扭蛋機,聽見清脆的『咔』的一聲,我會稍作停頓,猜想落下的會不會是心目中的目標玩具,然後才轉動手腕,驗證一下運氣的好壞。」奧治的糾正帶有一種神秘的魔力,細心聆聽的我也希望體驗一下那種微妙感覺。
「我明白了,快點動手碰碰運氣吧。」我急不及待。
料不到的是,奧治竟把五元硬幣交到我的手上,表示他已經把碰運氣的機會留給我。我不作推搪,欣然接受。前去黑色大廈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約定,也屬於我們的冒險,縱使如此,他和我都明白世界的幻變和黑色大廈有著某些連繫,大多的詭異事情是衝著我而來,是圍繞著我建立,握著硬幣等同握著命運。要命的是,我們僅能藉此碰碰運氣,似乎掌握命運的是另有其人。
一般來說,不論猜拳和擲硬幣,我都喜歡採用三局兩勝的方式,這純粹是一種心理作用,以為結果會準確一點,卻沒有真憑實據。這一次我乾脆只玩一局,視之為一場遊戲,不用過分認真看待。
「數目字代表成功,洋紫荊花圖案代表失敗,碰碰運氣。」我隨意設定。
「祝你好運。」奧治豎起大拇指。
硬幣有著正反兩面,是一個天然的二進制系統,人們利用擲硬幣而得到一組隨機的二進制數字,可以作為判斷的參考,也是解決事情的一種方法。我急不及待,立刻用右手把五元硬幣彈到空中,由於身處汽車之內,硬幣到達的高度非常有限,我們將會透過它落下後所顯示的結果來預測我們的成敗。我看著被手指彈至空中的硬幣,沒有絲毫緊張感,也許整個過程將在一瞬間完成,我卻彷彿看到了尾巴和殘影,有一種慢鏡播放的效果。我順利接住硬幣,讓它安穩的躺在我的左手掌心。
我毫不遲疑的查看結果——是花的圖案,代表失敗。
奧治輕嘆:「噢,真的不走運,代表我們無法到達黑色大廈,繼續窩在這個滑稽的世界,分分秒秒的見證著它的變幻。」他語氣輕浮,倒是為我帶來一些啟發。
「幸好,這是一場遊戲,我們還有一個實際的機會,我明白機會渺茫,但還是很想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感到絕望,絕對不能在這個階段放棄。」不放棄的不只是希望,還有臉上的笑容。
賭局結束,思蕊適時作出提醒:「兩位,還有五分鐘,我們將到達目的地。」這表示車子繞圈子的遊戲告一段落,我們正朝著黑色大廈進發。
「朋友,對於小君消失一事,我替你感到可惜。假如這是一個陰謀,我認為很有可能是針對你和她兩個人,最糟糕的結果是你們永遠無法見面。是這樣的話,你會有什麼打算?」奧治替我感到憂慮。
我故作輕鬆:「找個朋友一起到酒吧喝一晚酒,讓自己真正的醉倒。誰也是這樣,從來也是這樣,只有在醉醺醺的時候才能暫時忘卻不愉快的經歷。在一些夜,我會躲在家裡悄悄的哭,不讓別人發現我的軟弱。然後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我還有張凝,她才是代表我的現在,還有將來。」我想念小君和張凝,隨時可以哭出來,她們讓我明白不孤獨的意義。
奧治笑說:「幸好你的頭腦清醒,在沮喪失意的時候,還記得張凝。」
說起張凝,我認為自己應該給她發個短訊:「我現在和奧治在一起,乘坐他的車子到處兜風。你和朋友玩得快樂嗎?會不會忘記回家?我在擔心你呢。」在完成輸入的一刻,我想起小君的情況,假如張凝突然消失,渺無音信,這便是倪季賢的世界末日。
沒多久,張凝傳來回覆的短訊,一股暖意立即湧上心頭,我稍感安心。
「沒事啊,我們在尖沙咀。剛剛吃過晚餐,正準備乘火車回來,不用擔心。」簡短的訊息成了平服情緒的定心丸,我在心裡感謝上天,它未有狠心帶走張凝,她是我唯一的寶貝。
我用溫和的眼神望著奧治說:「那你呢?假如你和阿昇永遠無法見面,有什麼打算?」
奧治只好擠出苦笑說:「不要緊,我會讓他活在我的小說世界裡,創造一個有他的時空。說真的,我們多年不見,即使可以會面,兩個人之間也會存在一種隔膜,失去的總是美好,回憶總是教人懷念,讓他活在我的回憶之中,其實不是太壞的事情。」我不曉得這算是樂觀抑或悲觀的想法。
「有機會的話,也讓小君活在小說世界裡。我會一邊嘆息,一邊閱讀那部小說,相信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要求奧治多創作一個人物應該不成問題。
奧治承諾:「朋友,請你放心,我會記錄你的連串經歷,在有生之年完成屬於你們的小說。」不論眼神、語氣、表情,這傢伙的回應讓我倍感安心。就在我不曉得如何感謝奧治之際,一把聲音打破了整個局面,聲音略顯生硬,說出來的話使我們難以置信,是屬於智能駕駛系統,是屬於思蕊的。
她用著穩定的聲音說:「兩位,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根據資料分析,我會在路旁停車,請問有沒有其他吩咐?」
難道系統也懂得開玩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回望奧治,他幾乎在同一瞬間望向我,這個畫面非常有趣,我們不得不掛起一副詫異而緊張萬分的表情,又滑稽又幼稚。我們在苦苦思索,試著理解思蕊的說話,無法相信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依照約定,完成了一個無法單獨完成的任務。
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條件,掌管命運的傢伙只准許我們結伴前來。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ocoh說:「修訂時讀到文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此篇的標題『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事實上要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並不簡單,敵人的數目有增無減,甚至就是整個只容得下荒謬的社會。」
奧治握住手機,找出那組電話號碼。他神色凝重,我緊張憂慮,正如他所指出的,我已然陷入恐慌之中,缺乏給父母打電話的勇氣,懦弱的我早就選擇了逃避。眼前的奧治動作緩慢,如慢鏡播放,我彷彿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急速而混亂。雖不抱一絲希望,卻在暗中期待,陷入陣陣恐慌,墮入處處矛盾。
我希望時間慢走,不必急於揭開答案;希望時間閃逝,讓我們快快作個了斷。我盯著他的雙眼,他努力保持鎮靜,不讓情緒洩露。時間也許走過了三十秒,恍如漫長的十多分鐘,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是不容置疑的苦笑。有些事不必言明,表情懂得悄悄的透露答案。
即使負責打電話的人是奧治,我也想象得到話筒裡的回應。大概是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之類的錄音留言,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留言,跟阿堅有關,跟和小君有關,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被無情的切斷。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無奈,會逐漸習慣,會懂得向命運作出妥協。
我作了一個跟奧治沒兩樣的苦笑,然後說:「嗯,我明白了。」是真的懂了。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於事無補。我暗中勸說自己,對於聯絡父母一事,倒不如果斷一點的放棄,我們還要花時間討論其他重要性較高的事情。
幾分鐘過後,故作輕鬆的奧治掛起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們換個話題,調整一下情緒,就談談那部跟藍有關的小說《狼狼》吧。」
我樂見他是先開口的那人,笑說:「好,你說過自己為了處理情節上的矛盾而苦惱不已,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為此努力奮鬥了大半天,我作為他的讀者自然感到好奇。
「剛才給你看的是序章,實際是結局後的情節,故事的主角是藍的父親,名字是狼。我用文字敘述狼和麥格理的一段友情,也有提及狼的老婆,她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藍的存在,由於狼的老婆無法生育,所以藍是虛構而成,僅僅存在於狼的記憶裡。」說到自己的作品,奧治整個人拘謹起來,他為之緊張?我不這樣認為,他只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成果罷了。
我接著回應:「喔?即是說,藍根本不存在,序章的情節不該發生,序章和正文出現了矛盾,這樣寫的用意是?」這到底是不小心造成的矛盾抑或刻意的安排,還是說不定的,眼前的傢伙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我不能妄下判斷。
奧治作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平行宇宙……」出現這極其普遍的關鍵字不令人意外。
「序章是有別於正文的另一個世界,我沒有在小說裡提及這個構思,希望細心的讀者能夠親自發掘這個刻意的矛盾,然後向自己提出疑問,或在網誌留言時向我多問一句。」他果然把自己的意念插入小說裡,這倒是個出人意表的安排,同樣是個勇敢的嘗試,讓我佩服不已。
我激動地說:「哈哈,這個作者真的很任性,竟敢把讀者當作實驗室老鼠,被你在背後耍得團團轉。」不諱言,他的某些舉動和想法真的使我哭笑不得。
表情蠱惑的奧治反問:「你不覺得這個構思很有趣、很好玩嗎?」
「嗯。」我的回應是一個幅度細微的點頭動作。
奧治繼續透露小說的創作歷程:「除此之外,序章是在完成正文後創作的。藍不曾在正文出現,我希望把他放進故事,看看他對父母的想法,感受他的內心世界,所以創作出互相矛盾的序章和正文。」小說是其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是個擁有複雜結構的虛擬世界,投放了大量心思,難怪他樂於分享。
「喔,聽起來,這不是什麼煩惱,當中的矛盾是你故意玩的文字遊戲。」我恍然大悟的道。
奧治搖頭,神色略顯憔悴的說:「還有另一處矛盾的地方。藍的母親約在三年前離開,那時候的藍是十三歲上下,按道理,這是懂事明理的年紀,但藍對她印象非常模糊,這樣根本說不過去,我在此處確犯下錯誤。最感苦惱的是,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想不到修正錯誤的方法。」他收起笑容,指出並承認小說裡的犯駁之處。
我靈機一動:「嘿,這似乎是你一時疏忽,藍只存在於序章之中,既然如此,裡面的藍並不完全等同正文提及的藍。他也許有過一些奇遇,所以遺失了對母親的記憶,這裡沒有矛盾,而是一個灰色地帶。作者喜歡怎樣說,也可以,讀者喜歡怎樣想,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利用這個灰色地帶,為藍創作以他為主角的小說,這樣不是一舉兩得嗎?」或許是認識已久的關係,我不知不覺的受到奧治感染,也能想出一些怪主意。
聽罷,奧治興奮得像個孩子的喊話:「哇,你果然是個好傢伙,真的謝謝你,給你這樣一說,真的拯救了我和小說啊!」我不禁懷疑是否每位作者都擁有情緒化的特質。
我難為情的說:「不用謝啦,所謂『冥冥中自有主宰』,也許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消除你的煩惱。」
「那麼我也需要向黑色大廈說聲謝謝。」奧治忽然提起黑色大廈。
我好奇問道:「嗄?跟那怪東西有什麼關係?」
「忘了嗎?我們在九月的時候約好,無論如何,要找一天一起到黑色大廈一趟。今天正是我們約定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手機行事曆在早上提醒了這件事。所以我特意到咖啡室寫小說,同時等待你的到來。」奧治的一番話竟讓懵懂的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瞪眼說道:「哎呀,我完全想不起這個約定,害你在這裡呆等了大半天,你怎麼不早點說啊?」得知自己的疏忽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我非常慚愧。
奧治沉著回應:「我不是先知,無法預知這種事的發生。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約定,怎樣也好,一般人都會把它加進手機行事曆吧。」
可以做的不多,我只好誠懇地作出道歉:「抱歉了,我只會用手機進行最簡單、最基本的操作,例如通話、短訊、拍照等,而且選用了最廉價的通話計劃,手機無法連接網際網絡……所以嘛,我的手機行事曆是一片空白的,請你原諒。」我一邊說,一邊感到無地自容。
奧治毫不在意:「不要緊,反正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後,還是來到了再見咖啡室。什麼『冥冥中自有主宰』嘛,我們的見面不單是個約定,更是早已注定。」
我立刻查看手機:「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們依照約定前去黑色大廈,抑或留待第二天下班後才實行?」我沒所謂,今天和明天的差別不大,所以讓他作決定。
「不用著急,到九點鐘才動身離開也不算晚。別忘了你有把車子帶來,由思蕊駕車的話,從這裡前去黑色大廈,肯定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到達。」奧治胸有成竹的道,即是說,他已經拿定主意。
我略感迷茫:「在剩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該談論那個話題?」
「繼續討論你的經歷,我覺得當中仍有不妥當的地方,例如變化出現的時間和你忘記服藥的那天是否吻合?你還有印象嗎?」奧治不浪費時間,迅速提出了一個懷疑。
「第一次忘記服藥是由於匆忙出門,沒完沒了的工作使我忘了擔心身體。在下午三點鐘後,我離開公司,乘火車前往大埔,不幸的是,那裡發生了一宗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受到延誤,耽誤了所有乘客的行程。不曉得這是否跟忘記服藥有關,也許只是個巧合。」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不少細節。
「我們暫且把墮軌意外算上藥物的一筆帳吧。」奧治作出假定,相信有其目的。
我樂意配合:「好吧,我繼續說。一段時間過後,火車再次開動,我從車站步行至國榮大廈,完成簡單的視察任務後,我到外面閒逛,迅即被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所吸引。我打算步往大廈,但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阻止了我的行動,我只好乘小君的車離開。這是我和黑色大廈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忘記服藥的第一天。」在敘說往事的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否定那些事件會是純粹的巧合。
奧治追問:「後來呢,服藥的情況怎樣了?」
我繼續補充:「對於那一天忘記服藥而未有病發,我雖心存僥幸,但同時對藥物產生懷疑,於是暗中進行了一個瘋狂的實驗,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局。我斷斷續續的服藥,逐漸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在離開小君的那天之前,大概是九月份,我已經完全停藥,最重要的是我未有病發,身體狀況非常良好。」想起來,有些佩服那個敢作嘗試的自己。
「按此推斷,藥物、黑色大廈、一連串怪異經歷,三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至於我,真正服藥的日子不足三個月,不久之後,我為了探望阿昇而發現黑色大廈。每一次前去大廈都受到阻撓,我雖然屢敗屢戰,但現實歸現實,始終需要放棄。後來,我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只好暫時放棄探望阿昇的計劃。我認為這些經歷似乎跟停止服藥有關,在此之前,我沒有在生活各方面察覺到絲毫異樣。」奧治用著偵探的口吻說道,也許是刻意的偽裝,掩飾內心的憂慮和不安。他再次敘說探訪阿昇一事,證明他重視自己的老朋友,因為遭遇多番失敗而覺得可惜。
「那藥物疑點重重……」我喃喃自語。
「要知道藥物的成分,最簡單、最合理的方法是拿給專家化驗,但我們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了,本應存在的人和事已被改變,那個地方到底是空地、足球場,還是黑色大廈?大概是無從稽考了。你的小君徹底消失了,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個荒謬世界,一點也不可靠,連自己的雙眼都無法相信,藥物的化驗報告又算什麼呢?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奧治的說話流露幾分唏噓。
我勉勵說:「可以做的不多,堅持進行討論,找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我絕不希望唯一的伙伴意志消沉。
幸好,奧治立即恢復過來,眉頭緊鎖的他說:「我大膽假設一下,藥物不是用作壓抑怪病,真正作用是減低或消除我們對某些事物的排斥效應。只要每天定時服藥,一切維持正常,我們一無所知,不會發現黑色大廈,不會遇上不合理的怪人怪事,更不會有這個晚上的約定。」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嘿,假如我願意每天服藥的話,我和小君之間的問題也許不會發生……」
奧治打斷我的話:「有人說過,假如事情已經發生,怎樣子的後悔也是多餘的。」這個沉迷寫作的傢伙有趣,真的很有趣,他突然引用小說人物的一句話,確實出人意表。
我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對,是那個少年說的。」
說畢,兩個人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奧治用手機查看時間,看後說:「不必想太多,現在是九點鐘,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乘車到那個永不亮燈的地方。」
約定,是一起在咖啡室許下的約定,我樂意付諸實行。今天到過不少地方,多一個也不會過分。我們將展開一場兩個人的冒險,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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