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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五章:下一個目的地
ocoh說:「在所有事情上,認清目標是重要的。主角們藉著尋找黑色大廈,同時找回了原始和真實的自我,還有進一步接近真相。而身處迷幻城市的我們,是在迷失抑或清醒呢?」

  步出升降機,我們終於來到三十樓。走廊通道使用了白燈照明,有些刺眼,泛著跟大堂不一樣的氣氛,我直覺地相信我們找對了地方。不論外牆、地板、天花板都是灰灰白白的,黑色大廈的性質似乎屬於商業大廈,裝潢和布置比老舊的國榮大廈好太多了。我甚至覺得這是新近落成的建築物,地板和牆壁看上去是一塵不染的,乾淨得教人嘖嘖稱奇。
  回想剛才乘坐的升降機,內部同樣沒有使用已久的痕跡。至於三十樓的按鈕被塗上顯眼的紅色,我會把它解讀為其他樓層還未正式啟用,唯獨是三十樓已經有租戶進駐。這座大廈跟大埔格格不入,附近的建築物最少也有十多年歷史,更不會有額外的土地作興建新大廈之用,所以黑色大廈的存在顯得更為不合理,這增添了它的神秘感。
  我在觀察後說道:「看起來,這裡像一家辦公室,被人設計成陷阱的可能性不大。」
  奧治故作幽默地回應:「我認同,不過今天是星期天,職員回來加班的可能性也不大。」他的觀察力略勝一籌,一下子指出了我忽略的地方。
  我借他的說話加以推想:「哈哈,我們似乎白走一趟了。假如還有別人躲在大廈的某處工作,我們可以問個究竟,向他套問情報,了解黑色大廈的真相。假如在整座大廈的所有樓層之中,只得我們活動行走,這表示我們還得靠自己找出離開的方法。」
  「我對此不感樂觀。」奧治語帶含糊。
  我必須問個明白:「你說的不樂觀,是指那件事?」
  可惡的奧治憂心忡忡地說:「所有的事情,我不認為大廈內還有別人,更相信離開大廈是一項極具難度的挑戰。」不消幾分鐘,奧治的態度已然產生巨大變化,他必定很喜歡自己的坦白,但在某些時候別人不一定懂得欣賞。
  說奧治可惡,是由於這個人的想法經常偏向悲觀的一方。雖然這種思考方式非常理智,說話更是不無道理,卻難免使身邊的人心灰意冷、意志消沉,我的希望之火再次被他撲熄,無奈之餘也是哭笑不得。在三十樓進行探索是現時唯一可以嘗試的事情,我的耳朵漸漸適應大廈內的一片寂靜。我們故意放輕腳步,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清晰,還隱約聽見一些機器運作的聲音,好像是電腦、冷氣機、風扇、時鐘等的東西,卻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說起冷氣機,這裡的溫度被調至異常的冷,一般的室內溫度會是二十一至二十八度,我猜現時的氣溫僅是十幾度,對整天未有進食的我來說是個嚴峻考驗。
  走出走廊通道,我們找到唯一一道玻璃門,雖然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招牌,但相信內裡會是一個辦公室,也相信整個三十樓是被同一個租戶所使用。
  辦公室內闃黑一片,僅有靠近走廊的一排燈是亮起的。由於冷氣被調至異常的冷,辦公室化成一個大型冷藏庫,我不禁縮了縮身子,不斷摩擦雙手,渴望取得一絲溫暖。看了看奧治,他的狀況比我好太多,冷風吹打未有降低他的活動能力,他似乎是個享受冰冷的人,就像其筆下人物藍一般,喜歡走到無人的天台對抗寒冷天氣,怪傢伙創作出更古怪的傢伙。
  環顧四周,眼前是一個布置妥當的辦公室,桌子、椅子、機器一應俱全。人類是適應力極高的動物,對於整個空間裡沒人,我不感奇怪;對於所有東西都潔淨無塵,我不感奇怪。凡是曾經使用的東西,總會留下污跡痕跡,但在黑色大廈裡不會有,在這個辦公室裡也不會有,我漸漸習慣這些不合理的地方。作出粗糙的計算,眼前擺放了二十張桌子,井然有序,連桌上的鍵盤和滑鼠也是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一切準確無誤,分毫不差。
  奧治瞪大雙眼,說出懷疑:「你還相信這裡會有人嗎?看一看,摸一摸,便知道這個辦公室仍未開放使用……你看,即使我用手去摸腳下的地毯,也不會沾上灰塵。」他突然蹲下,親自示範觸摸地毯的動作,其言非虛,手指頭和手掌都未有沾上塵埃,我只好相信並做出點頭的動作。
  「除了走廊的白燈外,這裡沒有任何燈光,看來我們需要找到燈光的開關,才能繼續探索這個辦公室。」假如辦公室內藏著有用的情報,我認為弄點燈光是需要的。
  奧治卻另有提議:「不一定,智能手機偶爾也可以幫上忙的。」他隨即從褲子的後袋拿出手機,並打開一個手電筒軟體,為我們照亮周圍。
  奧治拿的是智能手機,容許使用者安裝各式各樣的軟體,包括這個神奇的手電筒。亮度雖然有限,但非常實用,助我們輕鬆行走於無人的辦公室裡,穿越無數座椅和房間,不必跌跌撞撞。這也是兩個人一起冒險的好處,能夠有效地互補不足。
  走更多的路,避過一些障礙物,藉著手機發出的微弱光芒,我在陌生辦公室內看見更多、了解更多、發現更多,內心湧現的疑惑隨著分分秒秒逐步遞增。我不曾到過黑色大廈,多番嘗試都落得失敗收場,但如此陌生的辦公室竟然帶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我更逐漸成為帶頭人,不自覺的回到自己每天的工作崗位。
  眼前是我熟悉的位置,話雖如此,它的模樣跟平日的存在顯著的差異。物件擺放得異常整齊,井然有序,桌上不會有放得亂七八糟的文件,更不會有堆積如山的事項待我處理。黑色的辦公椅未免太年輕了吧,坐下來,感覺不柔軟、不舒服,引起腰部酸痛,東西用久了也有其好處。
  我悄悄行動,不斷轉換不同的角度觀察營業部的辦公室,這是一個使人懷疑的舉動,奧治表情茫然,他當然無法了解我的意圖。大概十分鐘後,我雙眼累了,也確定了一些想法,順著自然的伏在桌上休息,接著閉上眼睛。在失去視力的時候,聽覺會變得敏銳,我聽見椅子滾輪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音,「吱吱、吱吱」的,這代表奧治在附近找來一張同款式的椅子坐下,繼而聽見他伏在桌上的聲音,這代表我們做著相同的事情——休息。這一整天,他幾乎花上所有時間來寫作,是件折磨勞累的事情,不容易支撐下去。
  奧治低聲嘆道:「唉,好久了,失去了寧靜的生活,好久了,好懷念……」
  我故意取笑說:「嘿,這是你自找的,公事繁忙之餘,又要兼顧寫作,每天睡四個小時,然後上班,連續工作十個小時,有誰喜歡這種生活?你大可放棄寫作,重過簡單的生活,這個方法直截了當。」這是典型的激將法,他的好勝心很重,自尊心很強,單是幾句勸說,根本無法動搖他的決心。
  即是說,我由衷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在現今社會投入寫作的人確實減少了。
  奧治加重語氣的道:「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使命感在背後推動,讓我願意揹負艱難的寫作任務。我認為自己寫的東西不一定很了不起,文筆不一定是精雕細刻,故事架構不一定是天衣無縫,但我必須在這個年代留下一些文章和思想,讓子子孫孫更能了解我們的世界、文化、生活、情懷。寫作是一種愚蠢的使命,不斷消耗有限的生命,但我討厭無無聊聊的虛度一生。」激將法果然奏效,心思縝密的他仍保留著童年時代的天真和衝動。
  「說得非常動聽,但未免過於誇張……不過,我的確深受感動,真不曉得這是怎樣一回事。另外,我對你所寫的第一部小說感到好奇,是《好想你》嗎?抑或是其他沒有發表的作品?總覺得一個醉心寫作的人不可能這麼晚才埋首創作。」這個問題埋藏已久,我卻一直忘了發問。
  奧治回答:「這個問題問得真是時候,在昨天早上,我在半夢半醒之際想起一件往事,剛好和你要知道的答案有關。我是在小學畢業前完成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而且是用原子筆寫在學校供應的稿紙上,當時的讀者只有阿昇和另一個叫阿邦的同學,我們三個人關係要好,所以他們被迫成為奧治的第一批讀者。至於那部小說的內容和題材,我真的想不起來。」他的聲音隱含一絲興奮,我們都懷念舊時代、舊時光,這個情況似乎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那些稿紙被丟掉了嗎?」我猜說。
  奧治發出稍微激動的笑聲:「哈哈,給你猜對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把很多代表過去的東西丟掉,擁有太多希望刪除的過去,留下舊物品的代價是觸景生情,我寧願逃避那些創傷,嘗試展開新生活。」他的坦白讓我感到意外。
  我八卦地追問:「打算說說那個創傷嗎?」
  「到目前為止,我仍然不願意向別人提起,希望你尊重我的想法。」奧治說得乾脆。
  「沒問題,我立即換個話題……你可知道我伏到桌上休息的原因?」只要釋懷的一天到來,相信他會把那些不為人知的情節寫進小說,我會耐心等待。
  奧治不假思索似的回答:「你為了小君東奔西跑,忙上一整天,當然身心俱疲,但這不會是唯一的原因。你似乎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跟這個辦公室有關,跟我們的冒險有關。」他聰明地繞過問題。
  我不耍花樣,爽快給出解釋:「嗯,從坐到椅子開始,我賞試不斷確認一些事情,以解開內心的重重困惑。直至成功說服自己的一刻,整個人如釋重負,我終於找到冒險的新方向,知道我們繼續待在這個辦公室只會浪費時間,我們必須離開並前去下一個地方……在此之前,我希望休息一下,作閉目養神,在這個異常寧靜的地方享受時間緩緩的流逝,我們活在節奏急速的城市裡,自懂事開始,受盡各方面的逼迫,精神常常處於緊繃的狀態,這片刻的寧靜是罕有難求的。因此,我打算趁機小睡片刻。」我是個不服輸的人,決不會在苦無頭緒的情況下休息。
  「這是個好主意,我們爭取時間稍作休息,定為十五分鐘。我會在手機設定鬧鐘,在十五分鐘後提醒我們動身離開。」奧治支持我的提議,相信他對冒險的新方向有所期待,找到出路也好,找出真相也好,我們總不能裹足不前。
  待他把話說完,我不耽誤時間,立即展開為時十五分鐘的睡眠。睡眠最重要的地方不是時間的長短,而是質素的優劣。在過去的兩年裡,自從獲知自己患上怪病,只有依時服藥才能保住性命,我開始惡夢連連。怪病是個難以驅散的陰霾,每一天、每一步雖不至於提心吊膽,但道路的確變得比以往難行,省吃儉用是為了買藥,對未來的想法趨向負面,湧現很多不同方面的顧慮、憂慮。
  從幾個月前開始,我經常夢見小君不忠。她在虛幻境地主動和我分手,我努力勸說自己不能胡思亂想,卻始終耿耿於懷。我喜歡林文君,一如既往的喜歡她,即使遇上張凝,小君的地位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給人取代。更甚的是,小君的消失在我的內心劃下一道傷口,在可見的將來,我依然無法忘記一起擁有的六年時光,依然惦記獨一無二的她。這是錯失的魅力,一旦失去了某些人物、事物,人類會變得歇斯底里,懷念會順理成章的倍增下去。
  選擇和小君分開是另一個活生生的惡夢,即使我怎麼不願意,這個夢依然被別人安排似的實現。我活在惡夢當中,渴望轉身就逃,對真相感到好奇的同時,又遇上眾多不同的阻撓,世界出現一些不合理的變幻,使一切都變得滑稽荒謬,一切都說不過去。我奢望藉由短短十五分鐘的睡眠獲得一絲久違的平靜,人生存在世是為了無止境的拼搏抑或片刻的無憂無慮?
  美國現任總統可以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嗎?
  一覺醒來,我和奧治將會前去心目中的那個地方,可能是讓我們進一步接近真相的地方,也可能是個假不了的陷阱。墮入美好睡眠的我不抱何任想法,不存絲毫畏懼,還有什麼事情比她的消失來得可怕呢?
  沒錯,這是個荒謬的世界。她消失於人間,我尋找的不再是黑色大廈的秘密,而是小君的蹤跡,真相也許使我欲哭無淚,這又如何?我依然需要面對。既然我們被困大廈,也只好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尋尋覓覓,找出仍未現身的出口,找出仍未揭曉的答案。
  十五分鐘過後,我們依時醒來,坐直身子活動手臂和肩膀,伸了個懶腰。
  「奧治,還想了解大廈的秘密嗎?」我好奇問道,除了他,我還向自己提出相同的問題。
  「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了,置身其中,卻無法了解真相。我這樣猜想,假如沒有突破性的發展,我們是無法找到大廈隱藏著的秘密。不過,我對此倒是不怎麼介意,人類老是喜歡尋找答案,但不一定每一次都能夠如願以償。可以的話,我寧可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出路。」奧治神色自若的道,甚至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嘿,你還在微笑呢,笑容背後是另有意思的嗎?難道你不會感到失望嗎?」我故意發出一聲冷笑,明白這傢伙的想法絕不簡單,話中有話是他向來的作風。
  「我不會失望,我們兩個人能夠依照約定一起來到大廈,甚至順利進到大廈的內部,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是以往經過無數次嘗試也無法達成的事。知足一點,別再埋怨好了。」奧治就像個看破世事的局外人,藉著這一趟冒險旅程,他似乎有所領悟。成長是日積月累的,決不是一朝一夕,即使多麼不甘心,我們依然會透過無數經歷使心智成長。
  我懼怕,到了某年某日,我們都忘了當初的自己。
  按照計劃,我們動身離開辦公室。帶頭的人是我,處於被動的奧治在暗中揣測,他當然對下一個目的地感到好奇,我們擁有非常相似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討厭蒙在鼓裡的感覺。要在一座大廈內前去其他地方,方法只有兩種,一是乘坐升降機,二是跑樓梯,我們不需要爭取時間,不急於拯救任何人物,自然選擇了升降機。
  或許是純粹的巧合,首先到來的還是中間的一台。我們沒有遲疑,直接步入升降機,我迅速按下二十七樓的按鈕。如剛才所見,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紅色,其餘的都顯得平平無奇,包括我所選擇的二十七樓,沒有發現任何標誌或提示。我認為奧治在假裝冷靜,他恨不得馬上知道當中的原因,這個人愈不說話、愈是克制自己的嘴巴,代表他在努力壓抑想法,我明白他的好奇心快將失控,意識在蠢蠢欲動。
  在內外門打開的一刻,奧治終於按捺不住:「究竟你在想什麼?怎麼會是二十七樓?我完全猜不出來啊。」
  我胸有成竹地說:「依照我的估計,我深信自己已經掌握了三十樓和二十七樓的關係。接下來,我們會看到另一個辦公室,面積比三十樓細小,但用上全玻璃的外牆,內裡擺放了深啡色的辦公桌、大班椅、真皮沙發。」說話的同時,我們正步出升降機,沒有馬上前進,而是站著不動,兩個人保持對話的狀態。
  「你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奧治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作隱瞞,坦白道出無人辦公室的秘密:「不瞞你,設於三十樓的辦公室是完全仿照了我工作的地方,即是公司的營業部。我們剛才身處三十樓,我在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在平日埋頭苦幹的位置,於是坐下來,利用多個角度觀察辦公室的各個角落,直至確認無誤,我才鬆一口氣,伏到桌上休息。」
  「嘿嘿,連串怪事果然衝著你而來,關於這方面,我們都不用懷疑了。至於我們身處的樓層,二十七樓,它和你到底有什麼關係?」奧治渴望馬上從我口中得知更多有趣的事情。
  我不禁大笑,說道:「哈哈、哈哈!估計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也設有一個辦公室,估計情況跟三十樓相同,仿照了老闆的辦公室來製作。我直覺地認為那裡會有一些我們想要的、想知道的東西,會有一個人口若懸河,不斷自說自話,因為老闆的作風向來如此。」發笑是由於想起了朱老闆,我們關係不錯。
  奧治一下子苦惱起來:「似乎又多了一些謎團,是誰在大埔建造了黑色大廈?是誰刻意仿造了兩個辦公室?更值得懷疑的是,怎麼所有謎團都跟倪季賢這個人有關呢?」最後的那個問題,最近重複的問自己,我也渴望得到一個答案,讓我們不再難熬,不用尋找。
  我語氣激昂地說:「勇敢一點,繼續前進,不論結果好壞,我們也得作個了斷。」
  不論事情進入那一個方向,人生的道路還得走下去。難以忍受小君的外遇,所以我回到大埔獨居,世界依然往前發展;難以接受小君消失的事實,我在無奈之下回到大埔,找個人一起討論,遵守遺忘了的約定,來到氣氛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
  沒錯,世界依然往前發展,變幻還是如常出現。
  腳步跟隨想法,不緊張,不放鬆,不慌不忙,與朱老闆辦公室的距離逐步拉近,我會遇見熟悉的他嗎?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那片黑》第五部
第四章:世上唯一的朋友
ocoh說:「若然人只剩下一位值得交心的朋友,也不見得是種壞事。基本上社交就是大眾的一種共識,卻可以使人為此而疲於奔命,忘記了、失去了生活的基本。」

  「不會吧?難道思蕊也懂得開玩笑嗎?」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奧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半信半疑。」
  我們交換眼色,在一瞬間達成了共識,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各自望向車窗,嘗試隔著玻璃了解外面的世界,單憑思蕊的一句話,是那麼公式化的一句話,我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就是事實。外面黑漆一片,車子停放在馬路的旁邊,隔鄰是常見的行人道,感覺有點像國榮大廈的周遭,我曾經到過那裡視察,印象依然深刻,現在看到相似的環境,覺得有些親切。
  到目前為止,最感到不對勁、最使人擔心的地方是車程中完全沒有遇上任何障礙。假如這是兩個人冒險的當初,也未免順利得欠缺說服力,路障、事故、意外統統缺席,更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們喊停整個任務,包括張凝。我給她發個短訊,故意讓她知道我和奧治在一起,她和神秘的別人也許會突然現身並作出阻止。在過去幾個月裡,有過太多詭異的經歷,突然的好運使我霎時間不知所措,被嚇倒了。
  奧治輕輕點頭,透過簡單的動作,我彷彿能夠看穿他的想法。我們默契十足的打開車門,先後下車,他揹著存放筆記本電腦的側肩袋,示意思蕊把車子停放在原地,等待我們回來,不必進入大廈停車場。我們剛才坐在車內觀察窗外的情況,如肉眼所見,我們確實在行人道上站立。不過,這條看似常見的行人道其實絕不簡單,還可以找到一些不妥當地方,路上沒有垃圾、廢紙、落葉,它的表面狀況是非常罕見的潔淨,沒能發現一絲用過的痕跡。我熟悉大埔,知道這個社區發展經年,區內各種設施在用上多年後已經變得殘舊不堪,這條行人道的存在有違社區的現況,我不曾見過、不曾走過如此亮麗耀眼的街道。
  讓思想進入另一層次,我從未對此有過想象,這是一條夢幻之路,教人懷疑它的真偽。
  表情惘然的我們站立原地不動,抬頭仰望眼前唯一的一座建築物。由於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我們先後對它感到興趣;由於一連串不合理的阻撓,激發沉睡已久的好勝心,渴望跨越障礙。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我們有所懷疑,只有我們私下賦予它一個專屬名字——黑色大廈。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由混凝土所建成的圍牆和灰黑的鐵閘,右方是停車場的出入口。這裡漂浮著近乎絕對的寧靜,環看四周一遍,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奧治的黑色四人車,除此之外,沒任何發現。空氣虛弱地流動,緩緩的、沉默的,一事一物進入了凝滯似的狀態。如此可怕的寂靜無聲使人不寒而慄,我非常渴望聽見一連串猛烈急速的腳步聲,非常想念購物中心的吵吵鬧鬧,拼命憶想小君的聲音、張凝的聲音、凱琪的聲音,可惜這僅僅是種妄想。
  幸運的抵達黑色大廈,過程異常地順利無阻,我對此抱有懷疑,情緒未能及時平服,精神恍恍惚惚的。我心想,這曾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此時此刻它竟近在眼前,我更可以用手觸摸周遭的道路、圍牆、閘門,一個遙遠而漫長的夢到了快要幻滅的時刻,內心產生出一種莫名奇妙的抗拒感。我不願意步入閘門內的世界,閃現一絲走回頭路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們來到這個神秘境地,你有什麼感想?」我需要聽取一些意見,假如奧治決心不足,對前進有所懷疑,我們大可頭也不回的離開。
  奧治竟然露出愉快的微笑:「哈哈,不瞞你,我的確大吃一驚。對於實行這個約定,我們對結果都不曾抱有希望,不是嗎?」我對他的反應略感意外。
  我表示認同:「對了,擲硬幣的結果同樣教人失望,我還以為那是障礙之一。」
  「現在,我們踏著的僅僅是大廈範圍以外的空地,就此斷定過程順利,沒有遇上任何障礙,都是言之尚早。這裡的環境十分可疑,四周寂無一人,彌漫著一股死沉沉的氣氛,行人道的狀況完美漂亮,這是不該存在的道路。這裡跟市中心的距離其實不遠,步行的路,只需十至十五分鐘的路程,寧靜程度卻超過了偏僻的郊區,這又是一處不合理的地方……可疑,是相當的可疑。」奧治纖細無遺的指出了可疑之處,他在暗中觀察環境,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那麼,你認定這裡是我們一直關注的黑色大廈嗎?」把話說完,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兒膚淺幼稚,他會肯定的說是嗎?這不太可能。
  奧治冷笑一聲:「嘿,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嘴裡是這樣說,我聽見的版本卻彷彿是「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回應雖然使我錯愕,但為立場搖擺的我增添了信心。
  再次仰望黑色大廈,我嘗試看得更仔細、更專注,不希望遺漏任何細節。夜空萬里無雲,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廈的外牆,它頑固得很,依然不亮燈,一如既往的不亮燈,這是其名字的由來。一座建有接近四十樓層的大廈,散發出孤單和黑暗的感覺,在倒模般的城市裡它是獨一無二的,怎可能只有兩個二十八歲的男生注意到它的存在?人們的好奇心走到那裡去了?
  回身一看,按道理,會看到遠處的國榮大廈和鄰近的工業大廈。這些建築物本應存在,但眼睛帶給我失望的答案,它們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似是無盡的黑暗,是陰森可怖的一片黑,彷彿代表往後退只會是一條找不到出口的不歸路。我在想,要是在此刻放棄進入大廈轉身離開的話,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只剩下車內的智能駕駛系統思蕊,我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失去找回出路的信心。
  唯一的選擇是進入大廈,放手一搏。
  我不作聲,以實際行動表達一瞬間所作出的決定,往前走上幾步,奧治未有多問,默默的跟在我的背後,我們的目標是到達大廈內部,如擅自闖入荒野鬼屋冒險,我們不請自來,也許會惹氣大廈或什麼人物。供客人進出的玻璃大門近在咫尺,我一手拉開,大門沉重得使我略感意外。我們一先一後踏入一個相信是大廈大堂的環境,目測之下,面積約是一千平方英尺,觀感有點像酒店大堂,特別的擺設不多,但擺放了兩張四座位沙發,牆身掛有一部平面電視機,不過似乎沒有開動。
  有趣的是,在大堂範圍內都亮起柔和燈光,是讓眼睛感覺舒服的黃燈;右方的不遠處設有接待處,但沒有職員站崗,往左方探視,看見三台升降機,根據以往的電玩遊戲經驗,乘坐升降機似乎是進入下一個關卡的唯一途徑,提示沒有在空氣中出現,而是直接進入了我們的意識。
  步入大堂不過是一分鐘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一處詭異的地方,正是那柔和得適合人們睡眠和休息的燈光。此等亮度屬於正常的室內燈光,按道理,我們在進入閘門後理應看得見大堂透射到外面的燈光,但剛才並無任何發現。這幾乎證實了一個情況,外面的行人道和空地有別於我們的真實世界,大廈內部有別於門外的世界,我的假設是世界被劃分成幾個層次,最少會是三個層次,我們正逐步闖入更深入的層次,正逐步接近渴求已久的真相。
  「那個漏洞……你知道了嗎?」我小聲問道。
  「嗯,是燈光,這個大堂燈光充足。我們還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很有可能看得見這些燈光,但我們只能看到灰暗的大廈外牆和看不穿內裡的玻璃門,這表示這個空間是獨立存在的。我們已經被隔離,困在黑色大廈之內,似乎不會再有回頭路。」奧治的回答代表我們的看法一致,但關於三個層次的問題,他未有提及。
  聽罷,我轉身就跑,作拼命的加速,目標指向剛才親自關上的玻璃門。跑步對我來說沒有難度,眨過眼便回到門前,我嘗試推開大門,卻發現情況異常,玻璃門已被鎖上,假如有人作過鎖門的舉動,我們當然會察覺得到。目前的情況是我們一先一後進入大堂,再走到了中央的位置,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玻璃門竟然自動鎖上,而且是了無聲息的。
  遠處的奧治大聲喊話:「季賢,門是鎖上了嗎?怎麼不試試用力踢它一下?」
  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接受他的提議,用上不會弄傷自己的力度踢向玻璃門,運動鞋踢中門的下方,隨即發出「噔噔」的聲音。由於力度微弱,聲音很小,動作不激烈,結果也是一如所料的徒勞無功。如奧治所言,不會再有回頭路,我們被大廈困住了。
  我搖頭輕嘆:「唉,沒辦法了,我們的出路已經被堵住,除非用上更暴力的方法,要不然……」我一邊說,一邊跑回奧治那方。
  奧治替我作出補充:「那是最糟糕、最愚蠢的方法,我可不想在破壞玻璃門後,需要繳付一筆和維修有關的款項。換句話說,看我們的處境,選擇其實不多,只有繼續前進。這個大堂什麼都沒有,接待處空無一人,升降機卻有三台,答案顯而易見。」
  我們的選擇是乘坐升降機,並肩走過通道,我迅速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等待的過程將會是短短的幾分鐘,身為城市人的我早就習慣這種無可避免的等待,沒有不耐煩。我也習慣地把雙手交疊在胸前,獲取一些安全感,奧治沒有跟隨,我看他的習慣可能是把雙手安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目的同樣是為了取得安全感。結果是中間的一台首先到達,我們毫不遲疑的進入,數算一下,不計算大堂下的兩層停車場,大廈共有三十八層,跟我原先的估計非常接近。在樓層控制板上,只有三十樓被塗上惹人注目的紅色,這是一個非常刻意的提示,也可以是誘騙我們的陷阱。不過,我們玩過不少電玩遊戲,闖關經驗相當豐富,即使知道三十樓是個陷阱的機會率很高,我們也有默契的作出決定。
  奧治指向樓層控制板說:「季賢,既然你才是被怪事纏身的第一號人物,便由你按下三十樓的按鈕吧。」
  我苦笑說:「一切都說不定,可能有人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來迎接我們,三十樓是一條死路。也許會有其他結果,例如小君、阿堅、阿昇比我們早一步到達黑色大廈和三十樓,我們再次相遇,並能全身而退,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笑容背後是一種無力感,為無法掌握命運而嘆息,我們都無能為力。
  奧治淡然地說:「我傾向陷阱的說法,世事往往未如人意,除非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情節,才能解釋當中值得懷疑的地方。否則,你口中的夢幻結局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番話讓我從美夢中驚醒。
  我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唉,你果然是個怪人,把話說得這樣直接,差不多把我的希望之火撲熄了。」
  固執的奧治解釋:「這是快人快語,我討厭浪費時間,好心給你一個假的希望,最後害你失望而回,我會感到內疚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偶爾會惹火別人。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著升降機的內外門關上,再擺出剛才的姿勢。我把雙手交疊胸前,他把雙手安放到口袋裡,再次尋覓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安全感。我們都是城市人,生於城市,長於城市,精神容易緊張,經常焦慮不安;我們都缺乏安全感、新鮮感、刺激感,跟陌生的他或她都一樣,都倦了。
  奧治的一番話看似認真嚴肅,換個角度去看,那是出於他的一片苦心,與其浪費時間作多餘的幻想,倒不如作好心理準備,迎接不那麼愉快幸福的結果。我對奧治心存感激,在過去幾個月裡只有他能夠理解我對黑色大廈的執著,願意抽出時間一起討論,更大方借出汽車讓我隨時使用。不單是以上的種種,他遵守我們一起定下的約定,跟我前來這座黑色大廈,完成兩個人的冒險。我對此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早就把約定忘得一乾二淨,我忙的是工作,記掛的是戀愛,他卻把約定牢記於心,在再見咖啡室坐上一整天而不作催促,為的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露出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微笑,對自己來說,是種久違了的愉快感覺,我認定奧治是我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最值得交的朋友。看他的文章和小說,知道他是個孤獨的人,用文字困住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存在隔膜,這是環境所促成的,也是他親自作出的選擇。據我所知,不少作家、藝術家、名人都帶有悲觀的性格,性情孤僻,行為難以觸摸,這也許解釋了奧治和寫作之間的關係,有著一種互相依賴的運作模式,運作了好幾年,使他在孤獨的時候也不感到孤單。他在外面的世界,在寫作以外,他選擇了我這個讀者成為朋友,不常透露自己的生活,僅以文字表達思想;雖然話不多,但其少說廢話的個性使我獲益良多,他是與我交心的朋友。在阿堅移居荷蘭後,還有好奇心、熱情、夢想的朋友剩下奧治一個,願意闖入神秘境地冒險的人,剩下他一個。
  我為一整套想法給出了結論,在時間線上的這一年這一刻,在這個荒謬滑稽的世界裡,奧治是倪季賢最信任的知己好友。
  在幾分鐘之後,當升降機的內外門再次打開,我們將會進入另一個關卡,會是冒險的結束?
  似乎言之尚早。

2017年4月14日 星期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三章:打破局面的一句話
ocoh說:「在面對重大困難時,同伴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在過去作品裡,我或多或少否定過世界、親情和愛情,而友情卻是個例外。」

  離開時我信守承諾,負責到收銀櫃檯結帳,付上一百三十塊錢,這是相當值得的付出。在這個荒謬世界裡,很有可能只剩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奧治,他願意和我並肩作戰。兩個人站在同一陣線,迎接外面的風吹雨打。
  我在心裡作了一個假設,我們身處一個狀態不穩定的世界,人和事存在太多的變幻,這跟我的認知有所不同。變化雖然常在,但往往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醞釀。我總是這樣以為,有些天真,有些幼稚,卻是人的基本。
  到了最近幾個月,我遇上的變幻是硬生生的、違反常理的、脫離軌道的,是一些刻意的改變,在隱瞞真相或誤導我們走上冤枉路似的。假如繼續執意找出小君,會遇上更多、更詭異的安排,愈走往秘密,愈感到迷亂,如闖進錯綜複雜的迷宮,難以逃出。
  有些時候,我們以為抓住了線索,瞬間過後,人物、事物、環境、歷史在暗中重組,演化成陌生的新世界。除了我和奧治,別人都認同新世界,不會發現內裡不妥當的地方。我想起一個成語——眾醉獨醒。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裡,我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自己的故事,我們的腦袋不停運轉,進行了一連串認真詳細的討論,經歷了好幾回的Brainstorm,是「腦力激盪」的意思。我們僅僅獲得一些無法肯定的假設,是我們太愚蠢了嗎?我不這樣認為,而是實際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太淺了。妄想進入核心,偏偏只能在外圍繞圈子,在全無保證的時空,誰也不敢妄下結論。
  在晚餐時間過後,購物中心的人流較為疏落,通道變得好走,感覺愉快舒服。這裡是附設於太和站的購物中心,是個我知道的地方,我們的關係從小時候開始建立,見證著點點滴滴的變化。這裡不會有太多小君的足跡,她屬於長沙灣,記憶留在破舊的唐樓裡,她討厭昏暗狹窄的樓梯,走得非常吃力;她喜歡那裡的街道、舊墟市、各式各樣的食肆、便捷的交通網絡。
  變幻帶走了小君,卻帶不走想念她的倪季賢,帶不走我對她的了解和思念,她走過的地方暫時得以保留。我有些畏懼,不敢過度回憶小君,害怕世界在眨眼之間改頭換面,我們無法保證那一個變幻會帶走剩下來的自己。
  回到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我們爽快上車。由奧治坐到駕駛座,這是我的要求,車子是他擁有的財產。況且我更喜歡坐在乘客座,看看車窗外的風景,是永遠的左方,是小君永遠看不見的左方。奧治把目的地告訴思蕊,他先打開手機裡的網絡地圖,然後吩咐她規劃路線。距離為一點七公里,所需時間為八分鐘。
  在車子開始駛出停車場之際,奧治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這使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奧治略帶孩子氣的說:「親愛的思蕊,倪季賢今天到了很多地方,實在辛苦了你。我有一個提議,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之前,你先花十分鐘時間隨便走一下,順便讓我們看看大埔的風景,舒緩一下緊張不安的情緒,好嗎?」話裡卻帶著一絲不著跡的溫柔。
  思蕊問:「奧治,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附近一帶繞圈子?」我主觀地認為她有所懷疑,語氣有點不確定。
  我也禁不住插話:「什麼?我們不急嗎?」
  奧治微笑說:「思蕊,對了,這正是我的意思。」同時間,他向我作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過分緊張。
  思蕊按他的意思去辦,我也沒有異議。車子駛到一家小學的旁邊,碰巧有幾個中年婦人走過馬路,我們必須在此停車,稍作等待。奧治突然轉身並望向我的方向,神色凝重,眼眶裡含著淚光。他盯著的目標絕對不是身旁的我,而是車窗外的小學閘門。以我所知,這一家小學在區內非常有名,師資優良,學生在畢業後大多能夠升讀第一組別的中學。
  「季賢,那是我曾經就讀的小學,但千萬不要誤會,我喜歡的不是學校。在那個地方悲多於喜,更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我唯一想念的人是阿昇。」奧治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是不常見的落寞。
  我低聲回應:「是你曾經提起的阿昇。」
  奧治勉強擠出笑容,卻迴避著我的目光,他說:「嗯,我和阿昇在小學三年級認識。我們一起上課、玩耍、跑步、踢足球,就在校舍旁邊的足球場,幾乎在每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和幾個同學會相約踢球。還有看小說,假如他沒有提出一起看小說,我根本不會對金庸和衛斯理的小說產生興趣,那個年代的我也不會看書,假如不是他……」假如不是那個阿昇,奧治不一定成為作者,人生就是如此的微妙,一個決定、一句說話,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影響。
  「沒有他,你不一定會寫小說。」我替奧治說完未說的話。
  奧治抿嘴笑說:「他最少會是其中一個原因。」他也許擁有很多寫小說的原因,個性內向孤僻是其一,不善於溝通是其一,缺乏其他專長是其一,都是我胡說的。
  「我有這樣的想法,你依然渴望越過黑色大廈,然後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相信這是你的心願。假設我們順利突破無形的障礙,成功到達大廈,甚至前往阿昇的家,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先前的討論大多圍繞著我,現在是時候關注一下奧治的遺憾。
  奧治輕輕搖頭回應:「我倒是沒有想過這方面,也許是時間久了,遇過無數障礙,使我心灰意冷。加上折磨意志的城市生活,沒完沒了的工作,忙個不停的寫作,我不敢奢望能夠再見阿昇一面。突破障礙,到達大廈,我對於這個結果存在很大的懷疑。」
  我以鼓勵的口吻說:「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想,反正我們和黑色大廈還有一段距離,有的是時間。」
  奧治隨即安靜下來,臉上一片空白,他沉思後說:「這樣嘛……首先要知道阿昇口齒不清的狀況有否改善,這是影響生活和工作的一大阻礙。然後把自己在中學時代的部分經歷敘述一遍,再談談雙方的戀愛、生活和工作,了解他的近況。我當然會提及寫作,這是現在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一項任務。我希望跟他分享內心世界,可以的話,送他一本小說,我相信他會很喜歡的。」他愈說愈興奮,口說不存希望,內心卻充滿了期盼。
  看過他的真情流露,我深受感動,也有所領悟:「我能夠體會你的感受,小君的消失使我明白到一些事情,她在我的過去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誰也無法取代,代表著活生生的我。反之亦然,我的一句說話、一個呼吸、一個想法,都代表著活生生的她。世界把她放逐,我依然想她,忘不了她;黑色大廈把你和阿昇分隔,你依然懷念有他一起度過的小學時代,在提及他的時候,你情不自禁,悄然淚下,這就是你的真面目、真感情,騙不了誰。」
  奧治滿臉尷尬,支吾地說:「呃……我的確是個眼淺的人,所以換個話題好了。季賢,我們來一個賭局,猜猜我們能否順利到達黑色大廈,你有沒有好的提議?」轉換話題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我樂意配合,作出最實際的建議:「我提議用擲硬幣的方式,感覺爽快一點。不過,我的口袋裡可沒有任何硬幣。」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我的錢包裡有一個五元硬幣,是留待扭蛋的時候用的,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用得著。」奧治拿出硬幣,成功拯救了我們的賭局。
  我不解的問:「這不是很奇怪嗎?近年百物騰貴,我經常喝的罐裝咖啡也要七塊錢,一個五元硬幣足夠用來扭蛋嗎?」我向來對扭蛋玩具沒有興趣,總覺得這是女生和小孩子的小玩意。
  奧治自信十足地說:「雖然扭蛋價格已被多番調整,但部分款式依然保持著五元的售價,所以提著一個五元硬幣是勉強足夠的。」
  「哈哈,你果然是一個怪人,早就不是小孩子和少年人,還是這麼喜歡扭蛋玩具。」我禁不住取笑他,當然只屬於開玩笑的性質,我沒理由出言冒犯唯一的同伴。
  「不對,我喜歡的從來不是扭蛋玩具,而是那種碰碰運氣的微妙感覺。把硬幣投進扭蛋機,聽見清脆的『咔』的一聲,我會稍作停頓,猜想落下的會不會是心目中的目標玩具,然後才轉動手腕,驗證一下運氣的好壞。」奧治的糾正帶有一種神秘的魔力,細心聆聽的我也希望體驗一下那種微妙感覺。
  「我明白了,快點動手碰碰運氣吧。」我急不及待。
  料不到的是,奧治竟把五元硬幣交到我的手上,表示他已經把碰運氣的機會留給我。我不作推搪,欣然接受。前去黑色大廈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約定,也屬於我們的冒險,縱使如此,他和我都明白世界的幻變和黑色大廈有著某些連繫,大多的詭異事情是衝著我而來,是圍繞著我建立,握著硬幣等同握著命運。要命的是,我們僅能藉此碰碰運氣,似乎掌握命運的是另有其人。
  一般來說,不論猜拳和擲硬幣,我都喜歡採用三局兩勝的方式,這純粹是一種心理作用,以為結果會準確一點,卻沒有真憑實據。這一次我乾脆只玩一局,視之為一場遊戲,不用過分認真看待。
  「數目字代表成功,洋紫荊花圖案代表失敗,碰碰運氣。」我隨意設定。
  「祝你好運。」奧治豎起大拇指。
  硬幣有著正反兩面,是一個天然的二進制系統,人們利用擲硬幣而得到一組隨機的二進制數字,可以作為判斷的參考,也是解決事情的一種方法。我急不及待,立刻用右手把五元硬幣彈到空中,由於身處汽車之內,硬幣到達的高度非常有限,我們將會透過它落下後所顯示的結果來預測我們的成敗。我看著被手指彈至空中的硬幣,沒有絲毫緊張感,也許整個過程將在一瞬間完成,我卻彷彿看到了尾巴和殘影,有一種慢鏡播放的效果。我順利接住硬幣,讓它安穩的躺在我的左手掌心。
  我毫不遲疑的查看結果——是花的圖案,代表失敗。
  奧治輕嘆:「噢,真的不走運,代表我們無法到達黑色大廈,繼續窩在這個滑稽的世界,分分秒秒的見證著它的變幻。」他語氣輕浮,倒是為我帶來一些啟發。
  「幸好,這是一場遊戲,我們還有一個實際的機會,我明白機會渺茫,但還是很想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感到絕望,絕對不能在這個階段放棄。」不放棄的不只是希望,還有臉上的笑容。
  賭局結束,思蕊適時作出提醒:「兩位,還有五分鐘,我們將到達目的地。」這表示車子繞圈子的遊戲告一段落,我們正朝著黑色大廈進發。
  「朋友,對於小君消失一事,我替你感到可惜。假如這是一個陰謀,我認為很有可能是針對你和她兩個人,最糟糕的結果是你們永遠無法見面。是這樣的話,你會有什麼打算?」奧治替我感到憂慮。
  我故作輕鬆:「找個朋友一起到酒吧喝一晚酒,讓自己真正的醉倒。誰也是這樣,從來也是這樣,只有在醉醺醺的時候才能暫時忘卻不愉快的經歷。在一些夜,我會躲在家裡悄悄的哭,不讓別人發現我的軟弱。然後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我還有張凝,她才是代表我的現在,還有將來。」我想念小君和張凝,隨時可以哭出來,她們讓我明白不孤獨的意義。
  奧治笑說:「幸好你的頭腦清醒,在沮喪失意的時候,還記得張凝。」
  說起張凝,我認為自己應該給她發個短訊:「我現在和奧治在一起,乘坐他的車子到處兜風。你和朋友玩得快樂嗎?會不會忘記回家?我在擔心你呢。」在完成輸入的一刻,我想起小君的情況,假如張凝突然消失,渺無音信,這便是倪季賢的世界末日。
  沒多久,張凝傳來回覆的短訊,一股暖意立即湧上心頭,我稍感安心。
  「沒事啊,我們在尖沙咀。剛剛吃過晚餐,正準備乘火車回來,不用擔心。」簡短的訊息成了平服情緒的定心丸,我在心裡感謝上天,它未有狠心帶走張凝,她是我唯一的寶貝。
  我用溫和的眼神望著奧治說:「那你呢?假如你和阿昇永遠無法見面,有什麼打算?」
  奧治只好擠出苦笑說:「不要緊,我會讓他活在我的小說世界裡,創造一個有他的時空。說真的,我們多年不見,即使可以會面,兩個人之間也會存在一種隔膜,失去的總是美好,回憶總是教人懷念,讓他活在我的回憶之中,其實不是太壞的事情。」我不曉得這算是樂觀抑或悲觀的想法。
  「有機會的話,也讓小君活在小說世界裡。我會一邊嘆息,一邊閱讀那部小說,相信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要求奧治多創作一個人物應該不成問題。
  奧治承諾:「朋友,請你放心,我會記錄你的連串經歷,在有生之年完成屬於你們的小說。」不論眼神、語氣、表情,這傢伙的回應讓我倍感安心。就在我不曉得如何感謝奧治之際,一把聲音打破了整個局面,聲音略顯生硬,說出來的話使我們難以置信,是屬於智能駕駛系統,是屬於思蕊的。
  她用著穩定的聲音說:「兩位,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根據資料分析,我會在路旁停車,請問有沒有其他吩咐?」
  難道系統也懂得開玩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回望奧治,他幾乎在同一瞬間望向我,這個畫面非常有趣,我們不得不掛起一副詫異而緊張萬分的表情,又滑稽又幼稚。我們在苦苦思索,試著理解思蕊的說話,無法相信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依照約定,完成了一個無法單獨完成的任務。
  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條件,掌管命運的傢伙只准許我們結伴前來。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ocoh說:「修訂時讀到文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此篇的標題『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事實上要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並不簡單,敵人的數目有增無減,甚至就是整個只容得下荒謬的社會。」

  奧治握住手機,找出那組電話號碼。他神色凝重,我緊張憂慮,正如他所指出的,我已然陷入恐慌之中,缺乏給父母打電話的勇氣,懦弱的我早就選擇了逃避。眼前的奧治動作緩慢,如慢鏡播放,我彷彿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急速而混亂。雖不抱一絲希望,卻在暗中期待,陷入陣陣恐慌,墮入處處矛盾。
  我希望時間慢走,不必急於揭開答案;希望時間閃逝,讓我們快快作個了斷。我盯著他的雙眼,他努力保持鎮靜,不讓情緒洩露。時間也許走過了三十秒,恍如漫長的十多分鐘,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是不容置疑的苦笑。有些事不必言明,表情懂得悄悄的透露答案。
  即使負責打電話的人是奧治,我也想象得到話筒裡的回應。大概是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之類的錄音留言,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留言,跟阿堅有關,跟和小君有關,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被無情的切斷。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無奈,會逐漸習慣,會懂得向命運作出妥協。
  我作了一個跟奧治沒兩樣的苦笑,然後說:「嗯,我明白了。」是真的懂了。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於事無補。我暗中勸說自己,對於聯絡父母一事,倒不如果斷一點的放棄,我們還要花時間討論其他重要性較高的事情。
  幾分鐘過後,故作輕鬆的奧治掛起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們換個話題,調整一下情緒,就談談那部跟藍有關的小說《狼狼》吧。」
  我樂見他是先開口的那人,笑說:「好,你說過自己為了處理情節上的矛盾而苦惱不已,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為此努力奮鬥了大半天,我作為他的讀者自然感到好奇。
  「剛才給你看的是序章,實際是結局後的情節,故事的主角是藍的父親,名字是狼。我用文字敘述狼和麥格理的一段友情,也有提及狼的老婆,她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藍的存在,由於狼的老婆無法生育,所以藍是虛構而成,僅僅存在於狼的記憶裡。」說到自己的作品,奧治整個人拘謹起來,他為之緊張?我不這樣認為,他只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成果罷了。
  我接著回應:「喔?即是說,藍根本不存在,序章的情節不該發生,序章和正文出現了矛盾,這樣寫的用意是?」這到底是不小心造成的矛盾抑或刻意的安排,還是說不定的,眼前的傢伙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我不能妄下判斷。
  奧治作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平行宇宙……」出現這極其普遍的關鍵字不令人意外。
  「序章是有別於正文的另一個世界,我沒有在小說裡提及這個構思,希望細心的讀者能夠親自發掘這個刻意的矛盾,然後向自己提出疑問,或在網誌留言時向我多問一句。」他果然把自己的意念插入小說裡,這倒是個出人意表的安排,同樣是個勇敢的嘗試,讓我佩服不已。
  我激動地說:「哈哈,這個作者真的很任性,竟敢把讀者當作實驗室老鼠,被你在背後耍得團團轉。」不諱言,他的某些舉動和想法真的使我哭笑不得。
  表情蠱惑的奧治反問:「你不覺得這個構思很有趣、很好玩嗎?」
  「嗯。」我的回應是一個幅度細微的點頭動作。
  奧治繼續透露小說的創作歷程:「除此之外,序章是在完成正文後創作的。藍不曾在正文出現,我希望把他放進故事,看看他對父母的想法,感受他的內心世界,所以創作出互相矛盾的序章和正文。」小說是其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是個擁有複雜結構的虛擬世界,投放了大量心思,難怪他樂於分享。
  「喔,聽起來,這不是什麼煩惱,當中的矛盾是你故意玩的文字遊戲。」我恍然大悟的道。
  奧治搖頭,神色略顯憔悴的說:「還有另一處矛盾的地方。藍的母親約在三年前離開,那時候的藍是十三歲上下,按道理,這是懂事明理的年紀,但藍對她印象非常模糊,這樣根本說不過去,我在此處確犯下錯誤。最感苦惱的是,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想不到修正錯誤的方法。」他收起笑容,指出並承認小說裡的犯駁之處。
  我靈機一動:「嘿,這似乎是你一時疏忽,藍只存在於序章之中,既然如此,裡面的藍並不完全等同正文提及的藍。他也許有過一些奇遇,所以遺失了對母親的記憶,這裡沒有矛盾,而是一個灰色地帶。作者喜歡怎樣說,也可以,讀者喜歡怎樣想,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利用這個灰色地帶,為藍創作以他為主角的小說,這樣不是一舉兩得嗎?」或許是認識已久的關係,我不知不覺的受到奧治感染,也能想出一些怪主意。
  聽罷,奧治興奮得像個孩子的喊話:「哇,你果然是個好傢伙,真的謝謝你,給你這樣一說,真的拯救了我和小說啊!」我不禁懷疑是否每位作者都擁有情緒化的特質。
  我難為情的說:「不用謝啦,所謂『冥冥中自有主宰』,也許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消除你的煩惱。」
  「那麼我也需要向黑色大廈說聲謝謝。」奧治忽然提起黑色大廈。
  我好奇問道:「嗄?跟那怪東西有什麼關係?」
  「忘了嗎?我們在九月的時候約好,無論如何,要找一天一起到黑色大廈一趟。今天正是我們約定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手機行事曆在早上提醒了這件事。所以我特意到咖啡室寫小說,同時等待你的到來。」奧治的一番話竟讓懵懂的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瞪眼說道:「哎呀,我完全想不起這個約定,害你在這裡呆等了大半天,你怎麼不早點說啊?」得知自己的疏忽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我非常慚愧。
  奧治沉著回應:「我不是先知,無法預知這種事的發生。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約定,怎樣也好,一般人都會把它加進手機行事曆吧。」
  可以做的不多,我只好誠懇地作出道歉:「抱歉了,我只會用手機進行最簡單、最基本的操作,例如通話、短訊、拍照等,而且選用了最廉價的通話計劃,手機無法連接網際網絡……所以嘛,我的手機行事曆是一片空白的,請你原諒。」我一邊說,一邊感到無地自容。
  奧治毫不在意:「不要緊,反正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後,還是來到了再見咖啡室。什麼『冥冥中自有主宰』嘛,我們的見面不單是個約定,更是早已注定。」
  我立刻查看手機:「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們依照約定前去黑色大廈,抑或留待第二天下班後才實行?」我沒所謂,今天和明天的差別不大,所以讓他作決定。
  「不用著急,到九點鐘才動身離開也不算晚。別忘了你有把車子帶來,由思蕊駕車的話,從這裡前去黑色大廈,肯定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到達。」奧治胸有成竹的道,即是說,他已經拿定主意。
  我略感迷茫:「在剩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該談論那個話題?」
  「繼續討論你的經歷,我覺得當中仍有不妥當的地方,例如變化出現的時間和你忘記服藥的那天是否吻合?你還有印象嗎?」奧治不浪費時間,迅速提出了一個懷疑。
  「第一次忘記服藥是由於匆忙出門,沒完沒了的工作使我忘了擔心身體。在下午三點鐘後,我離開公司,乘火車前往大埔,不幸的是,那裡發生了一宗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受到延誤,耽誤了所有乘客的行程。不曉得這是否跟忘記服藥有關,也許只是個巧合。」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不少細節。
  「我們暫且把墮軌意外算上藥物的一筆帳吧。」奧治作出假定,相信有其目的。
  我樂意配合:「好吧,我繼續說。一段時間過後,火車再次開動,我從車站步行至國榮大廈,完成簡單的視察任務後,我到外面閒逛,迅即被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所吸引。我打算步往大廈,但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阻止了我的行動,我只好乘小君的車離開。這是我和黑色大廈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忘記服藥的第一天。」在敘說往事的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否定那些事件會是純粹的巧合。
  奧治追問:「後來呢,服藥的情況怎樣了?」
  我繼續補充:「對於那一天忘記服藥而未有病發,我雖心存僥幸,但同時對藥物產生懷疑,於是暗中進行了一個瘋狂的實驗,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局。我斷斷續續的服藥,逐漸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在離開小君的那天之前,大概是九月份,我已經完全停藥,最重要的是我未有病發,身體狀況非常良好。」想起來,有些佩服那個敢作嘗試的自己。
  「按此推斷,藥物、黑色大廈、一連串怪異經歷,三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至於我,真正服藥的日子不足三個月,不久之後,我為了探望阿昇而發現黑色大廈。每一次前去大廈都受到阻撓,我雖然屢敗屢戰,但現實歸現實,始終需要放棄。後來,我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只好暫時放棄探望阿昇的計劃。我認為這些經歷似乎跟停止服藥有關,在此之前,我沒有在生活各方面察覺到絲毫異樣。」奧治用著偵探的口吻說道,也許是刻意的偽裝,掩飾內心的憂慮和不安。他再次敘說探訪阿昇一事,證明他重視自己的老朋友,因為遭遇多番失敗而覺得可惜。
  「那藥物疑點重重……」我喃喃自語。
  「要知道藥物的成分,最簡單、最合理的方法是拿給專家化驗,但我們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了,本應存在的人和事已被改變,那個地方到底是空地、足球場,還是黑色大廈?大概是無從稽考了。你的小君徹底消失了,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個荒謬世界,一點也不可靠,連自己的雙眼都無法相信,藥物的化驗報告又算什麼呢?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奧治的說話流露幾分唏噓。
  我勉勵說:「可以做的不多,堅持進行討論,找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我絕不希望唯一的伙伴意志消沉。
  幸好,奧治立即恢復過來,眉頭緊鎖的他說:「我大膽假設一下,藥物不是用作壓抑怪病,真正作用是減低或消除我們對某些事物的排斥效應。只要每天定時服藥,一切維持正常,我們一無所知,不會發現黑色大廈,不會遇上不合理的怪人怪事,更不會有這個晚上的約定。」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嘿,假如我願意每天服藥的話,我和小君之間的問題也許不會發生……」
  奧治打斷我的話:「有人說過,假如事情已經發生,怎樣子的後悔也是多餘的。」這個沉迷寫作的傢伙有趣,真的很有趣,他突然引用小說人物的一句話,確實出人意表。
  我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對,是那個少年說的。」
  說畢,兩個人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奧治用手機查看時間,看後說:「不必想太多,現在是九點鐘,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乘車到那個永不亮燈的地方。」
  約定,是一起在咖啡室許下的約定,我樂意付諸實行。今天到過不少地方,多一個也不會過分。我們將展開一場兩個人的冒險,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ocoh說:「沒有行動和移動,對話組成了這一篇的故事。平日的我不太喜歡說話,除非是在工作時間裡,或跟自己信賴的朋友在一起。總覺得不停說話是件挺累的事。」

  一氣呵成的把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說完,感覺非常痛快,我明白自己不是唯一的、孤獨的,雖然聆聽的人是個性孤僻的奧治,卻總比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來得輕鬆。說完故事,我們稍作休息。我嘴唇乾澀,多麼需要水分作滋潤,一口氣喝掉半杯冰巧克力;至於奧治,他低下頭來,默不作聲,他在拼命思考似的。
  奧治突然抬頭說:「季賢,我想到了當中的一個巧合,是『三年』!不論是辦公室、唐樓、婆婆的家,這些地方出現了你本人無法認同的變化,不約而同在三年前發生。你的記憶告訴你,那裡是小君工作的地方,在過去兩年是;記憶又告訴你,唐樓是過去兩年居住的地方,它又告訴你,住在十七樓的鄰居是位親切友善的婆婆,這些都是記憶單方面的演繹。」真不愧是奧治,他是個不會讓腦袋休息的傢伙。經過一陣子的思索,他指出了眾多事件之中的一個共通點。
  「是跟記憶有關?」我不禁懷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奧治表情凝重的道:「在聆聽的同時,我有了兩種聯想。記憶可以是虛假的,也許小君是我和你之間的一個共同想象。辦公室由始至終是屬於飲食集團,唐樓單位從來不是你的家,那位婆婆曾經是你認識的人,但在過去幾年都不是住在那座大廈的十七樓。假如這些說法成立的話,你似乎失去了部分真實的記憶。」
  「另一種說法是?」我追問。
  奧治發出誇張的笑聲:「哈哈哈,我覺得第二種聯想很有趣。你的記憶沒有問題,問題出現在我們的世界,有部分內容被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所改變,而且編排得非常妥當,幾乎毫無破綻,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如常,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所懷疑,正如那座黑色大廈,不是只有我們在懷疑、在好奇嗎?」聽起來,第二種說法像科幻、奇幻小說的情節,局外人也許會覺得荒誕離奇,我身在迷陣之中,卻不會斷言否定這個可能。
  根據奧治的笑聲和表情,我相信他本人是傾向相信這一種說法。
  我表示認同:「說得對,我記得你在咖啡室所做的實驗,訪問過侍應生和幾個客人,他們對黑色大廈表示全無印象。此外,我同樣向凱琪和酒吧的調酒師打聽那座大廈的情報,他們表示一無所知。不過,參加調查的人數未免太少了吧?似乎未能以此作準。」討論是兩個人的事情,我不能示弱,必須發揮上天賦予的推理能力。
  奧治繼續發出差不多的笑聲:「哈哈,不一定。在我們作過一次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後,我雖然暫時打消前去大廈的念頭,但無法放棄對它的執著。你了解我向來是個性情冷漠的人,討厭跟陌生人打交道,不過為了進一步接近大廈的真相,我還是暗中訪問了不少人物,包括鄰居、朋友、公司的同事、在工作方面接觸到的營業代表,還有麵包店、便利店、快餐店、超級市場等地方的職員。粗略估計,約有三百多人,他們都說不出跟大廈有關的具體印象,是徹底的糊裡糊塗啊。」差點以為他口中的「不一定」是在否定我的所有推理,料不到他竟然抽空進行了更深入的訪問,我們從中獲益匪淺。
  我用肯定的語氣說:「這證明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發現大廈的存在,同時覺得當中有可疑之處的只有我們兩個人,頭腦清醒的只有我們;其他人都蒙在鼓裡,昏昏噩噩的。」不曉得這是喜或悲,眾醉獨醒,代表我們正被數目不少的人所孤立。
  「另一方面,你曾經提及一個叫藍的少年,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一道線索。」奧治特別指出藍,那少年的出現是我計算不到的。
  我立即從牛仔褲的口袋取出藍給我的字條,並平放在桌上給奧治查看:「這是藍給我的東西,是一張字條,是由一個叫麥格理的人所留下的。記憶所及,麥先生的名字跟你的小說人物相同,是《人生》裡的麥格理,對嗎?」
  奧治腼腆地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忠實讀者,麥格理是《人生》裡的人物,是狼人族的領導,和調酒師阿森有著微妙的血緣關係。不過,你一定以為自己遇上了另一個巧合。」麥格理的確是個不常見的組合,但更胡鬧、更滑稽的名字也有人在使用,不是嗎?
  我略帶猶豫地說:「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給你看一部小說的序章,是今天在忙、在努力的東西。我遇到一些情節上的矛盾,但好像無法解決,無力感和挫敗感都很重。」奧治露出委屈的表情,他沒有就我的問題作出正面回答,突然把話題轉移至小說,我認為兩者之間好像沒有直接的關係。
  眨過眼,他已把筆記本電腦移到我的眼前,讓我看一篇叫《天堂地獄》的序章。小說的名字是《狼狼》,我不曾讀過這部作品,很有可能是他的新作,但題材似乎傾向奇幻多於科幻。序章的上半部使用了第三身的敘事角度,關於一家三口,他們來自遠方的萊德鎮,在三年前移居到故事中的城市,租住了唐樓裡的一個單位。孩子的母親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剩下兩父子相依為命,兒子的名字是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對母親的印象不深。進入序章的下半部,奧治改用藍的第一身角度說故事,他認識了一個年齡稍大的女人,兩個人展開了同居生活,就在馬路對岸的福明大廈,他不愛她,只是利用她來享受質素更佳的生活。有一個午夜,藍心頭湧上一種奇怪的感應,決定到唐樓走一趟,回到家中,他發現一塊石頭和一張字條,是麥格理留下的,那個人自稱是其父親的朋友,他借字條透露一個壞消息,藍直覺的認為父親已經離世。
  「藍的父親是離開了嗎?抑或是你安排的一處伏筆?」我關注的不單是小說情節,還有自己親眼看到的藍。先是母親離家出走,後是父親突然離世,我覺得那小子孤零零的,使人心酸不已。
  「這不是伏筆,他的父親是死了,是真正的死亡,這方面沒有懸念。」奧治語氣肯定,這是他的小說情節,肯定也是必然的。
  「那麼,我遇上的少年和小說裡的藍……是同一個人嗎?你所寫的是真人真事嗎?」我相當震驚,巧合二字並不足以解釋我和他的相遇,奧治必須給出一個使人信服的解答。
  奧治全神貫注,盯著我的雙眼,審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你正陷於恐慌之中,但必須保持冷靜,我們的討論才能產生出價值。以下是我的理解,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我認為他們大有可能是同一人,最起碼是擁有相同的經歷和家庭背景,是由我創作而成的。說到這裡,你最感驚訝的大概是自己怎可能跟一個虛構人物相遇。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相信你有看過《3N8》,根據那個故事的構思,產生出兩種聯想,首先,第一個可能是你從某一刻開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或世界,所以遇上虛構的藍;另一個可能是藍和其他虛構人物進入了我們的真實世界……」他稍作停頓,喝下一口熱咖啡,我屏息靜氣,等待他加以補充。
  奧治續道:「關於第一個可能,我想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這一點和《3N8》的構思有關,存在決定性的差異。那個故事敘述一個人的冒險,而我和你卻同時面對一連串詭異事件,要勉強說過去的話,可以把我們說成從一個人分裂而成的兩個人格,我們身處的世界便是那個本體的想象空間。但我絕不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這幾乎就是一種精神病,那個本體很有可能被困在一家精神病院,相信你不會喜歡,也不願意接受。」我當然無法相信我們兩個人本為一體,多重人格的想法未免太瘋狂了吧。
  我猛然搖頭說:「別開玩笑,我和你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是朋友的關係,是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我們分別擁有不同的身份、家庭、背景、工作、性格,也發展出幾乎沒有重疊的生活圈子。如你所說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多重人格的恐怖之處在於各個人格擁有獨立的個性和經歷,我的解釋也許靠不住腳,不足以排除多重人格的疑慮。
  理智的奧治續作分析:「聽了你的回顧,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你的生活起了不少變化,遇上眾多怪人怪事。總括來說,你回到大埔居住,離開了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跟以前認識的中學同學嘗試交往,繼而搭上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而且你所知道的地方都改頭換面,包括辦公室、唐樓單位、老家的十七樓等,這些都是隱約可尋的痕跡和線索。我據此推理,你和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所遭遇的怪人怪事實在太多,我遇過的不尋常狀況只有黑色大廈,關於生活、工作、寫作、戀愛方面,一切運作如常。假如把所有事件串聯起來,當作一部小說或一齣電影,你會是故事的主角,而我僅僅是陪襯的角色,每當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你會嘗試聯絡我,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整個故事和一連串怪事都是衝著你而來。」多重人格的懷疑沒有使他方寸大亂,他彷彿抓住了重點,用懷疑否定懷疑,讓我成為故事的主角,總比我們本為一體來得容易接受。
  「你在過去幾個月過得好嗎?」我苦著臉問道。
  奧治若無其事的回答:「忙工作,忙寫作,我總是這樣子活著,沒有所謂好與壞啊。」說實在,我挺喜歡他躲躲閃閃的回答方式。
  「這表示你過得還不錯。我覺得好迷惘,周旋在幾個女生之間,像迷路的孩子。父母移居外地,剩下自己一個人,以為小君會成為我的終身伴侶,卻無奈分開。張凝是個討人喜愛的女生,我們非常投契,兩個人的時候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個不停,但和真正的快樂存在一段距離……」我不禁唏噓嘆息。
  「在這些日子裡,你可曾聯絡身在外地的父母?」奧治心思縝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討論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的同時,他也在悄悄的探索我的內心世界。
  「唉,讓我想一想……」我為此苦惱不已。
  嘗試在過去兩年的記憶裡尋找父母的痕跡,苦苦的、茫無頭緒的。他們到了加拿大居住,投靠在當地生活多年的親戚,我們自此失去聯絡,我工作繁忙,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即使到了固定的假期,也會和小君到處遊玩,玩樂是另一種形式的忙碌,在本質上和工作的差別不大。時間總是不夠用,我甚少想起父母,更不要說是想念。他們已經是老人了,快要被時代所淘汰,不懂得使用電腦和智能手機,我們的聯絡途徑只剩下長途電話,可笑的是,我們不曾通話。
  「單是你的表情已經足夠讓我了解透徹。」奧治輕易把我看穿。
  我禁不住傻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生命是充滿荒謬和矛盾的,我竟然完全沒有想起養育自己多年的父母。然而,我卻是活生生的,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在唯一的同伴眼前,我必須坦承一切,這有助於我們查出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
  奧治語氣堅決的說:「給我手機,讓我試試打電話給你的父母。我明白你打算逃避,不要緊,你還有我這個朋友,由我去面對這一切好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遲疑,但其堅定不移的眼神、義不容辭的態度迅速把我說服。我願意交出手機,並作出提醒,只要在聯絡人名單中找出「父親」便可。那是親戚一家的家居電話號碼,假如順利接通,這代表不孝自私的兒子終於想起父母,渴望聽聽他們蒼老沙啞的聲音;若是失敗的話,代表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父母也隨著時間消失了,我真的不敢想象。

2017年3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ocoh說:「小說中的季賢為過去進行了一次回顧,而我自己也會定時檢視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和生活。不知怎的,生活的節奏還是這麼快,真的希望會有一段輕鬆一些的日子。」

  車子駛進停車場,我吩咐思蕊在裡面繞圈,尋找一個最接近購物中心入口的位置。這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模仿,同樣是關於小君的。每當進入任何一個停車場,她總喜歡尋找心目中最理想、最方便的位置。在車位選擇不多的情況下,她會不停繞圈,直至找到才肯罷休。幸好,剛好有另一輛汽車離開停車場,騰出一個不錯的車位,我們不用為此等小事花上太多時間。
  我在七點二十分步入再見咖啡室,奧治一如既往的選擇了最盡頭的座位。今天客人很多,這裡差不多滿座,大概是由於已經進入了晚餐時間。咖啡室也有提供不同種類的套餐給客人選擇,大多是意大利麵和三明治,價格廉宜,菜式吸引。我和張凝曾經在這裡吃過兩次晚餐,都是她的主意。
  奧治伏在桌上休息,前方放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熒幕是亮著,顯示著他寫的文章。奧治身上有了一些顯著的變化,髮型改成小平頭,身穿一件紅色格子長袖恤衫和黑色西褲,這不是他一貫作風,整個人的感覺一下子成熟起來,彷彿老了幾歲。
  巧合的是,今天的我也一改作風,難得的穿起T恤和牛仔褲,我們剛好交換了打扮,場面有趣。我自行拉開木椅坐下,椅子磨擦地板的聲音驚動了奧治,「吱吱、吱吱」,他緩緩抬頭望我,露出一張木訥疲倦的臉,我的出現沒有使他感到意外。
  我用關懷朋友的語氣說:「差不多是晚上的七點半了,你依然窩在咖啡室,是代表你寫了一天小說嗎?」
  奧治反問:「將近七點半,你才來到咖啡室找我,是代表你和我的車子在街上忙了一整天嗎?」這傢伙的文字和說話總是出人意表的。
  「說來話長,我也不曉得應該從何說起,似乎是一個很花時間去說的故事。你覺得餓的話,隨便點些吃的喝的,由我來請客,當作借出車子的回報。」我帶著一身的累,靠著椅子休息,待精神恢復過來,我會好好述說自己的故事。
  奧治固執地說:「我的建議是統統都要說,不能遺漏,我不希望錯過細節。你知道我是個作者嘛,可以把見聞寫成小說,你的故事也不會是個例外。」說畢,他舉手召喚侍應生,點了三件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咖啡,這分量一點都不簡單,我懷疑他能否輕鬆吃完。
  「哈哈,全部嗎?難道我需要從怪病和服藥的事情說起?」我故作幽默。
  奧治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困惑不解地說:「什麼怪病?什麼服藥?我怎麼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情?」他出奇的意外,這倒令我摸不著頭腦。
  「呃……你忘了嗎?我在兩年前被診斷出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疾病,醫生說和基因突變有關。目前是無法治癒的,只好每天服食藥物來控制病情。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你一時想不起來吧?」我嘗試簡單說出患病的大概。
  「喔,我似乎可以說一下這個關於怪病的小故事。你在兩年前患上怪病,會出現間歇性的頭痛,在病發的時候,會影響生活和工作。後來,醫生替你作詳細的身體檢查,報告指出你所患的病幾乎是個不治之症,會有暴斃的可能,你是難得的幸運兒,是城中唯一的病例,萬中無一。可幸的是,你還可以定時服食一種特殊藥物來壓抑病情,那當然是價格昂貴的藥物。季賢,我問你,我剛剛說的到底對不對?」奧治不假思索似的道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一直地敘說,流暢地敘說,期間不曾出現停頓。
  聽後,我頓感懷疑:「咦……是這樣沒錯,但我好像沒有說得這麼清楚啊。」
  奧治表情輕鬆的笑道:「哈哈,這就見鬼了,這既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我也患上差不多徵狀的怪病,需要每天服藥來維持生命。記憶所及,我曾經向你透露此事。」我們的記憶好像出現了兩個稍微不同的版本。
  「你究竟在說什麼?關於你患病一事,我不曾聽說呢。」我苦惱不已,我們竟然擁有相似的經歷,這說不過去。
  「真是他媽的見鬼了,我同樣不知道你身患怪病,還以為你活得很不錯,怎料我們都患病,而且情況非常相似。我最感奇怪的地方是,那個跟基因突變有關的病該是非常罕有的,我們卻同時在兩年前患上,而且是城中唯一的病例。在這家咖啡室內,便有兩個患者了,這不是很矛盾嗎?」奧治愈說愈激動,患病一事疑點重重,要冷靜處理並不容易。
  我用力點頭說:「這肯定是矛盾的,醫生言之鑿鑿,多次強調我是唯一的患者。」
  「我也說一下後來的情況。我在初時也有定時服藥,但由於我是個討厭按規矩辦事的人,同時為了節省金錢,沒多久便停止服藥。我倒是不會在乎那些間歇性的頭痛,每天忙工作和寫作,產生出巨大的壓力,頭痛早就成為習慣,成為生活一部分。我曾經在意的是暴斃的可能,後來想通了便不再視作一回事。反正自懂事後,我常常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之前死亡,這和病發的最壞情況吻合,所以沒所謂。」患病是個起點,服藥是個轉折,我們在分岔路口分別,自此踏上各自的道路。
  我道出自己的版本:「或許是個巧合,我在夏天時開始停藥。起初是自己疏忽大意,由於那天的身體沒有異樣,這引發起我的好奇心。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逐漸減少服食次數,直至完全停止,我的狀況依然良好。我想這裡似乎存在一些疑團。」我不曾向人透露停止服藥一事,包括奧治在內。
  奧治正經八百地說:「的確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停止服藥沒有對我們的身體帶來壞影響,我們依然好端端的生存。關於怪病的討論可以告一段落,我認為再說下去也無法解開疑團。你繼續說自己的故事,讓我進一步了解情況,也許可以更接近真相,也許產生出更多懷疑,天曉得呢。」我認同他的見解,與其執著於個別事件,倒不如作更深入的討論,綜合所有資料,作更全面、更認真的推理。
  桌上放有三件芝士蛋糕,我們忙於進行討論,讓蛋糕白白的虛度光陰。十五分鐘過去,飢餓感讓奧治再次想起我們都遺忘了的蛋糕,還有那杯隨著時間而冷掉的熱咖啡。回想一下,我們曾經在咖啡室進行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使他飽餐的也是芝士蛋糕,不過我在當天為他選的飲品是冰巧克力,和今天的稍有不同。奧治需要時間進食,我需要時間說故事,忽然想到了冰巧克力,我順便向侍應生點了一杯。兩個人忙吃忙喝,討論的氣氛從嚴肅緊張變成愉快輕鬆。我打算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他放慢進食的速度,認真傾聽我的一字一句。
  在七月份的一天,朱老闆把一項任務託付給我,要我到位於不同地區的商業大廈進行視察任務,拍些照片,寫下評語,作為他的參考資料,以便選擇公司的新辦公室。當中的一次是回到大埔視察國榮大廈,巧合的是,我在同一天的早上忘記服藥,我當然擔心身體狀況,但一連串工作沖淡了心理方面的影響。我依照計劃乘火車回到大埔,完成關於國榮大廈的視察。我出於好奇在附近一帶閒逛,並發現到一座氣質特別的黑色大廈,在眾多建築物之中,唯獨它在晚上沒有亮燈,一股妖異的魅力吸引我逐步走向大廈。
  這時候,我重遇一個叫張凝的中學同學,我們寒暄幾句,她在留下聯絡方法後離去。她的出現未有打消我前去黑色大廈的念頭,我打算繼續前進探索,但小君突然出現,她竟然駕車來到大埔,我對此深感無奈,卻必須依從她的意願離開。此後,每逢提起黑色大廈,小君也會怫然不悅,擺出不屑一顧的嘴臉。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在言談之間,我會識趣的避開這個話題,但我始終沒有放棄前去黑色大廈,這個想法總是揮之不去。
  到了八月,我在工作時間內偷偷回到大埔,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前去大廈。作過多次嘗試,卻遭遇接二連三的阻撓,包括警方突然設置路障、修路、水管爆裂、在路上遇上朋友、被老闆召回公司、不常有的交通堵塞、和天氣預報不符的連場暴雨,這跟奧治的經歷驚人地相似。更可笑的是,我曾經被體型龐大的流狼狗追趕,毫無招架之力,落荒而逃。
  換句話說,我無法順利前去目的地。
  隨著我對大廈的好奇心愈見膨脹,我和小君的關係也日漸疏離。她經常躲在辦公室加班工作,我更發現她結識了其他男人,曾經在午夜打電話竊竊私語,曾經騙說自己在辦公室工作,卻到了酒店和男人密會。我們之間幾乎失去了所有話題,矛盾加劇,經常發生爭執。後來,我經過多番考慮,決定和她分開,離開一起居住的唐樓,回到大埔,順便替朋友看家。變幻從此不斷地出現,我在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被一個陌生的女生糾纏,要求交換手機號碼,我給了一個假的號碼來打發她。以為事情就此完結,怎料我們竟然在黑色大廈附近的一家酒吧重遇,給她拆穿假號碼的把戲,結果我們真的認識了對方,她的名字是凱琪,長得非常漂亮,但性格飄忽、無從觸摸。我趁機向凱琪和調酒師打聽黑色大廈,他們均表示不清楚,印象非常模糊。
  在後來的一個早上,我獨自到咖啡室,享受一片寧靜。但一個消失多年的人發短訊給我,是中學時代的好朋友,名字是阿堅,他為了和我見面,立刻趕到購物中心。待他吃過早餐,我們到小公園偷走單車,以騎單車的方式回到母校王肇枝中學,度過一些緬懷過去的時光,憶起一些發生在多年前的小故事。我們騎單車回到小公園,並把車子歸還。短暫的敘舊十分痛快,我希望到更多地方冒險,可惜事與願違,阿堅表示將會在同一天的午後乘飛機返荷蘭,回到他居住多年的地方。
  接二連三的偶遇繼續糾纏不休,我無法擺脫。別過阿堅之後,我再次遇到張凝,又是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原來她因為生病而告假,兩個罷工的人忽然有了看電影的衝動,乘上火車出發至九龍塘的購物中心。看過電影後,我們在大埔墟下車,我提議回到母校,跟她一起緬懷過去,並且展開一場氣氛緊張的賭局,結果我是輸家,需要在午夜十二點鐘前對她千依百順。
  感動過後,我們急忙前去一家叫猶豫1965的餐廳共進晚餐,由於不曾到過那裡吃晚餐,於是這頓晚餐成為一次新鮮的體驗。賭局的贏家張凝提出大膽要求,要到我家喝酒,我們在路上的便利店買了十二罐啤酒回家,打算喝到爛醉才罷休。這是個不可思議的晚上,她不按牌理出牌,為了另一場賭局而吻我,這讓我驚喜萬分。在半天裡,我們不知不覺的建立起感情,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我們進行第三場賭局,兩個寂寞的人嘗試交往,為期三個月,假如在三個月後依然不缺話題,仍然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才會正式交往。
  我的感情世界自此不再單純。
  在陰錯陽差下,我在火車內再遇凱琪,她編個理由找我約會,更提出結成誼兄妹的要求。約會的時間是晚上,地點是我和她都知道的酒吧,料不到她原來另有目的,在酒吧內不斷作出挑逗,說我是她看中的男人,一直渴望和我做愛。我抵受不住誘惑,接受了她的提議,我們定下一些遊戲規則,把性和愛徹底的分開,不會發展成情人的關係,而且任何一方都可以隨時退出。
  於是,我們到了旅館做愛,盡情享受肉體的溫暖,及後在每個星期找一至兩晚做愛,這成為我們兩個人的遊戲和秘密。自此,我一邊忙工作,一邊周旋於兩女之間,可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不過,可以讓我動用的時間卻是少之有少,我不得不放棄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對小君的思念急速淡化,漠視她的一切,擱下再次聯絡的念頭;對黑色大廈的熱情有所冷卻,更認定自己對大廈的執著是源於小君的輕視,隨著我們分開,黑色大廈的真相也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
  直至今天,這是注定孤獨的一天。我無聊的翻開筆記本電腦,八卦小君在臉書上近況,竟無法在朋友名單上找到她。我嘗試其他方法,例如電子郵件、發短訊、打電話,統統落空。我認為小君是過去的一部分,知道這是個不尋常的狀況,她不是離開了城市,或跟我斷絕聯繫,而是在時間線上的某一刻消失於我的世界,找不到活著的痕跡。面對徹底的恐慌,我的精神接近崩潰,發瘋似的洗冷水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心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我有了想法,借用奧治的私人車,到小君工作的地方,到我們一起居住的地方,卻遭受重大挫折。那些地方改頭換面,我認識的地方竟然成了飲食集團的辦公室,而且運作達三年之久。我更在曾經居住的唐樓遇到一個叫藍的少年,懷疑父親離世的他簡單說了一遍自己的故事,重點是他堅稱他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那個唐樓單位居住,恰巧是我和小君所住的同一個空間。這表示跟小君有關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我無法抓緊我們之間的共同記憶,她成為過去的一部分,活在虛幻的記憶之中,是個感受深刻、面目模糊的印象。
  車子把我送回老家一帶,我回到十七樓探望一位親切友善的婆婆,我們曾經是關係友好的鄰居,她對我照顧有加。對於探望一事,我不抱任何希望,而結果也是意料中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應門,聲稱自己在單位住上三年。這是一個純粹的實驗,用意是測試一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虛假。最後,患得患失的我回到再見咖啡室,跟奧治見面並討論我在過去幾個月所經歷的一切,這似是唯一和適合的選擇。

2017年3月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ocoh說:「一直遭命運愚弄的倪季賢,此篇中卻有所成長,面對狀況極不穩定的世界,他倒表現出少有的冷靜。我相信成長是生命中的重要元素,使我們在路上保持積極。」

  六點三十分,離開記憶中的老地方,位於長沙灣的一座唐樓;別過少年藍,他透露了單獨的藍字,或許是一個隨意編造的外號。
  他又贈我兩件東西,首先是個更深層次的謎團,關於深奧難明的時空,我們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命運和時空卻好像交疊起來,我當然會想起複雜的平行宇宙,但僅是一知半解。然後,他讓我取走那張麥格理先生留下的字條,寫有一句留言和一組手機號碼,是跟我完全無關的東西,我既不認識藍,又不認識麥先生。字條上的字跡深刻粗大,寫得比藍的好太多,他放棄字條,代表放棄聯絡麥先生的方法。
  我作了一個多餘的舉動,向那組號碼發出短訊:「麥先生,假如你打算尋找那位叫藍的少年,請馬上行動。他從昨夜開始躲在唐樓的天台,我剛剛和他見過面,他好像未有離開的意思。至於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我是你們的陌生人,你不必言謝,更不必聯絡我,再見。」麥先生的用意似乎是幫助那位孤獨的少年,他失去雙親,幾乎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發出短訊的動機純粹是給他們一個幫忙,是禍是福實在難料。
  揮之不去的是藍和奧治的關係,他給我的感覺像少年時代的奧治。
  回到車內,思蕊隨著汽車開動而蘇醒,再喚我一聲「倪先生」,在短短的半天裡,我已然習慣這個稱呼。我未有作出特別的吩咐,還未想到下一個目的地,眾多變幻在這三個月內不斷發生,急速改變我的生活圈子、居住環境、工作進度、戀愛關係,我相信事出有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的發生。不幸的是,對於引發起所有事件的源頭,到目前為止,我是毫無頭緒的。
  此時此刻,我選擇冷靜的坐在乘客座,找表面冰冷的思蕊對話。
  我猶豫地說:「思蕊……我要回到大埔。」這顯然是個模糊的指令。
  思蕊問:「倪先生,請指定目的地,讓我規劃路線?」系統懂得分辨是與非、黑與白,把事物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容許灰色地帶的存在。
  我支吾的說:「呃,讓我想一想……不如先回到老家吧,我想看看那個地方,然後再找奧治見面。地址是大埔舊墟直街……直接為我規劃路線好了,謝謝。」一時間,我真的給她考倒了。
  思蕊如常地回應:「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二十六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
  我忽然想到:「唯一的改動是關於你對我的稱呼,叫倪先生好像過分拘謹,你叫我季賢好了。」
  思蕊說得非常生硬:「我已經把改動儲存妥當,對倪先生的稱呼將更改為季賢。」即使她的聲線非常接近人類,但我依然無法忘記她是系統的身份。
  「謝謝你。那麼我突然改坐乘客座,你會明白是出於什麼想法嗎?」我向智能駕駛系統作出試探,同時希望找她訴說心事。
  思蕊的回答卻使我失望:「關於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假裝不在乎,繼續道出內心的坦白:「只要坐在乘客座,心裡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負責駕車的人是小君。我希望你儘量提升車速,模仿小君的駕駛風格,讓我再次回味林文君在旁的那片刻,可以嗎?」
  「沒問題,我會依照吩咐去辦的。」思蕊就是如此的盡忠職守,在短短半天裡,我對她的了解加深不少。
  我心知肚明,知道這種刻意的模仿、氣氛的營造是個幼稚行為。我犯下每一個人類都會犯的錯,每每在失去過後才學懂珍惜,明白到後悔莫及的表面意思,繼而拼命憶想那個人的一切,大概是時間的問題,一切都錯過了,一切都太遲了。
  在離開小君後,我放棄跟她保持聯繫,這不一定是我的過錯。那時候的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平服情緒和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堅持迴避她,故意不發短訊、不打電話,不關注她在臉書上的近況。命運的奧妙之處在於它的千千萬萬,在平平無奇的時刻遭遇意想不到的轉變。
  車子會在大概七點鐘到達老家附近的街道,當思蕊問及下一個目的地,我想到了老家,即使父母到了外國居住,並把房子賣出,換成現金留作異地生活的費用,我想到的還是老家。我對那裡有一份特別的感情,是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無法算出實際的日子,大概是十幾年,年齡漸長,記憶力衰退,跟往日有關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
  我雙眼都累了,矇矇矓矓的,不得不閉起眼睛稍作休息。我想象小君在黑夜駕車的情景,思蕊的模擬存在些許差異,但足夠讓我作為想象的輔助。當小君進入專注的駕駛狀態,會默不作聲的盯著道路前方。我明白在那時不該跟她談話,閒話家常也萬萬不可,這個舉動可能擾亂她的情緒,造成交通意外,所以我只會偷瞄她的側臉,欣賞一副認真專注的表情。她利用駕駛來減輕工作帶來的無比壓力,那個忘我的境界才能使她把工作拋諸腦後。或許不少人也是這個模樣,沉迷工作,喜歡忙碌,卻獨個兒承受著巨大無比的壓力,累透了,眨過眼,再次返回工作崗位。
  我們曾經是配合得不錯的搭檔,她喜歡當司機,我樂意當乘客。我們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時間分分秒秒、年年月月的改變當初的純正,她選擇了背叛之路,搭上另一個男人,我選擇回到熟悉的大埔,展開新的生活。六年過去,我始終無法買下舒適的房子,無法購買打理家務的機器人,無法給小君渴望已久的家庭生活,我們的家始終是個暫住的地方,有欠穩定的,虛幻漂泊的,她缺乏女人都需要的安全感,所以她改變了。換個說法,她是回到了當初的自己,再次尋找渴求已久的安定生活。
  男人和女人始終不同,我們是一輩子的孩童,永遠頑皮搗蛋,我們不一定需要安穩的生活,一剎那的興奮已然足夠。因此,男人不容易明白女人,我從不諒解小君,孤單的我坐在車內的乘客座,我開始懂了,明白我們之間所發生的問題,是她隨著歲月而成長,我卻依然像二十二歲那年般幼稚。這組搭檔不再穩固,兩個人不再匹配。
  在我決定分開的那天,小君投向別人懷抱的決心仍然不足,她猶豫、遲疑,所以她落淚,為我的不爭氣而落淚,她寧可回到從前,鼓勵我努力賺錢,一起改善生活質素;她落淚,是由於明白到我們都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二十二歲的孩子,而且她的改變和成長來得比我急切、比我嚴重。我們曾經是兩杯開水,單純的、和暖的、舒服的,任由水杯放在桌上,自然的產生化學作用,自然的混入空氣中的雜質,自然的變成混濁不堪,不論如何重新注入清水,兩杯水都不可能回復純淨。我不再尋根究底,面對小君的外遇,我雖然無法原諒,卻有了新的理解和領略。
  晚上七點鐘,不知不覺的忙上大半天。
  車子抵達大埔舊墟直街,這裡的改變大多出現在店舖方面,開設了一些不同類型的食肆,有火鍋店、潮州菜館、西餐廳。這街道所經歷的轉變實在太多,在我居住的十幾年裡,所見證的變幻實在太多,遺忘的也有不少。
  思蕊在路旁停車,我預計自己逗留的時間很短暫,車子沒有進入停車場的必要,這當然是思蕊精確的分析結果。我不再是眼前一座住宅大廈的住客,無法輕鬆進入大堂,我挨靠行人道上的欄杆,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這個需要精湛演技的動作重複進行了很多次,直至五分鐘後,有人推開玻璃門,步出大廈,我維持絕妙的偽裝,一邊跟空氣說話,一邊注意管理員是否在場,經過幾秒鐘的觀察,通過大堂,轉入走廊通道,直至進入升降機,按下十七樓的按鈕,確定乘降機的內外門關上,我才鬆一口氣。這近乎完美的表現,我給予自己極高的評價。
  到達十七樓,這座大廈的設計為每層共有六個單位,老家是B室,我走到門前,摸了摸冰冷的鐵閘,新的住戶為它換上另一種色彩,是略嫌俗氣的粉紅色,而不是沿用了十幾年的碧綠色,人的離開、人的到來,也為死物帶來了新的變化、新的衝擊。我不欲打擾B室的住戶,他們不一定認識我這個不速之客。因此,我把目標轉移至A室,在搬到長沙灣居住前,我跟他們一家的關係很不錯,見面時也會噓寒問暖,特別是那位精神相當不錯的婆婆,她在說話時中氣十足,而且健步如飛,雖然滿頭白髮,感覺卻年輕頑皮,教人好不佩服。
  我移步至A室門前,按下電子門鈴。一會兒過後,真的有人應門,是個陌生人,如先前說過的,我不會因為遇上陌生人而感到詫異,加上這次回到老家,我是另有目的,不是盲目的緬懷過去。至於那個目的,是在回來大埔前忽然想到的,是個秘密。
  應門的人是個中年女人,披著一頭凌亂長髮,衣衫不整,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似乎不小心吵醒了她,壞了她的興致。
  女人一臉不耐煩的說:「你是誰?來找誰?快說。」不過,我不會被她的惡劣態度所嚇倒。
  我表明來意:「你好,我姓倪,在兩年前住在隔壁的B室。請問你家是否有一位婆婆?她一直待我很好、很友善,向來照顧有加。由於工作需要,我今天回來大埔一趟,因利乘便,順道回來探望她。」關於B室的婆婆,我們似乎注定不可能再見一面。
  女人刻意瞪眼說話:「對不起,我想你找錯門了,我和丈夫在這裡住了三年,從來都是兩個人,沒有婆婆,沒有孩子,我對你毫無印象。假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們說聲再見,你讓我繼續去睡,我昨天忙了一整天工作,覺得非常疲累……」可幸的是,她直話直說,把事情交代妥當。
  我不欲追問下去:「沒問題,是我要說聲對不起才對,我不打擾你了,再見。」任務已然完成,我已經達成當初的目的。
  女人迅速關門,動作快得驚人,她身心俱疲,恨不得馬上作個了斷,徹底結束我們的對話。她當然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但我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更透過一些簡短的對話,獲知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也可以說是一個共通點,是個不顯眼的線索。認真的討論會帶來新的觀點和特別的想法,我必須把今天的見聞一一告訴奧治,我們需要一次會面、一堆討論。
  我不再留戀這個地方,用上輕快的步伐離開住宅大廈。在這個時候,我發現管理員現身於大堂中央,是個中年男人,不是我認識的人物,我們擦身而過,我沒有找他談話的打算,心裡想好一個問題,卻沒有意欲開口,甚至相信自己已然猜得出他的回答。我一邊步出大廈,一邊打電話給奧治,要知道他身在何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見面。
  我一開口便不客氣:「喂,奧治,你在那裡?還在那家咖啡室嗎?」
  奧治緩緩地說:「對,我花了一整天在這裡寫小說,喝過幾杯杯咖啡,現在嘛……覺得很睏呢。」他的聲音略帶幾分倦意,寫小說的確很累人,是種精神折磨。
  「是再見咖啡室?對嗎?請你留在那裡小睡片刻,我馬上過來。」我希望儘快確定他的地點,其餘的一律屬於次要。
  奧治提出有趣的要求:「好吧,我想吃芝士蛋糕,你會請客吧?」芝士蛋糕莫名其妙的成為我們的溝通橋梁。
  我若無其事:「沒問題,每次吃芝士蛋糕,都是由我來請客,不是嗎?」不單是芝士蛋糕,不論地點是大埔抑或沙田,凡是在咖啡室見面,我總是負責請客的人。
  爽快的結束通話,我加快自己的所有動作,甚至省下規劃路線所需的幾秒鐘,讓思蕊儘快開車,直接駛往太和站的購物中心。道路暢通無阻的話,我將在十分鐘內出現在奧治眼前,使他大吃一驚。
  「思蕊,奧治就在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你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面?」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大概只有一個奧治,其餘的,她一概不懂。
  思蕊直說:「是七天,他在七天前曾經出現,但沒有乘車外出。」絕不拐彎抹角的系統果然是聊天的好對象。
  「你的主人似乎喜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多一點。」在這個城市裡,道路擁擠,有些時候,找一個位置停車也成問題,奧治喜歡乘車多於駕車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奧治覺得燃油費過於高昂,所以更傾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此外,奧治曾經說過『思蕊,千萬不要把我視作主人,我們是互相幫助的朋友才對,或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我們的身份會是對調的……』,我不能理解整句話的意思,但在此之後,我便學習如何把他視作朋友般看待,他喜歡呆坐思考,木訥寡言,雖然話不多,但是個很善良的人。」這是思蕊說過最長的一番話,我似乎找對了話題。
  「他可有向你提及自己創作的小說?」我好奇問道,心裡懷疑奧治和思蕊的真正關係。
  思蕊說:「沒有,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說出一些類似電影對白的說話,而且愈說愈興奮,這可能跟他的小說有關。」
  我大表讚賞:「哈哈,你太厲害了,更可能是這個世界裡最聰明的智能駕駛系統。」
  「季賢,你誇獎了。」這個模仿人類的東西竟有幾分羞澀,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她是個和我們平等相處的人類,奧治會樂意替她開車的。
  怎樣也好,我們目標明確,正朝著太和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