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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ocoh說:「一直遭命運愚弄的倪季賢,此篇中卻有所成長,面對狀況極不穩定的世界,他倒表現出少有的冷靜。我相信成長是生命中的重要元素,使我們在路上保持積極。」
六點三十分,離開記憶中的老地方,位於長沙灣的一座唐樓;別過少年藍,他透露了單獨的藍字,或許是一個隨意編造的外號。
他又贈我兩件東西,首先是個更深層次的謎團,關於深奧難明的時空,我們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命運和時空卻好像交疊起來,我當然會想起複雜的平行宇宙,但僅是一知半解。然後,他讓我取走那張麥格理先生留下的字條,寫有一句留言和一組手機號碼,是跟我完全無關的東西,我既不認識藍,又不認識麥先生。字條上的字跡深刻粗大,寫得比藍的好太多,他放棄字條,代表放棄聯絡麥先生的方法。
我作了一個多餘的舉動,向那組號碼發出短訊:「麥先生,假如你打算尋找那位叫藍的少年,請馬上行動。他從昨夜開始躲在唐樓的天台,我剛剛和他見過面,他好像未有離開的意思。至於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我是你們的陌生人,你不必言謝,更不必聯絡我,再見。」麥先生的用意似乎是幫助那位孤獨的少年,他失去雙親,幾乎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發出短訊的動機純粹是給他們一個幫忙,是禍是福實在難料。
揮之不去的是藍和奧治的關係,他給我的感覺像少年時代的奧治。
回到車內,思蕊隨著汽車開動而蘇醒,再喚我一聲「倪先生」,在短短的半天裡,我已然習慣這個稱呼。我未有作出特別的吩咐,還未想到下一個目的地,眾多變幻在這三個月內不斷發生,急速改變我的生活圈子、居住環境、工作進度、戀愛關係,我相信事出有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的發生。不幸的是,對於引發起所有事件的源頭,到目前為止,我是毫無頭緒的。
此時此刻,我選擇冷靜的坐在乘客座,找表面冰冷的思蕊對話。
我猶豫地說:「思蕊……我要回到大埔。」這顯然是個模糊的指令。
思蕊問:「倪先生,請指定目的地,讓我規劃路線?」系統懂得分辨是與非、黑與白,把事物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容許灰色地帶的存在。
我支吾的說:「呃,讓我想一想……不如先回到老家吧,我想看看那個地方,然後再找奧治見面。地址是大埔舊墟直街……直接為我規劃路線好了,謝謝。」一時間,我真的給她考倒了。
思蕊如常地回應:「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二十六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
我忽然想到:「唯一的改動是關於你對我的稱呼,叫倪先生好像過分拘謹,你叫我季賢好了。」
思蕊說得非常生硬:「我已經把改動儲存妥當,對倪先生的稱呼將更改為季賢。」即使她的聲線非常接近人類,但我依然無法忘記她是系統的身份。
「謝謝你。那麼我突然改坐乘客座,你會明白是出於什麼想法嗎?」我向智能駕駛系統作出試探,同時希望找她訴說心事。
思蕊的回答卻使我失望:「關於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假裝不在乎,繼續道出內心的坦白:「只要坐在乘客座,心裡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負責駕車的人是小君。我希望你儘量提升車速,模仿小君的駕駛風格,讓我再次回味林文君在旁的那片刻,可以嗎?」
「沒問題,我會依照吩咐去辦的。」思蕊就是如此的盡忠職守,在短短半天裡,我對她的了解加深不少。
我心知肚明,知道這種刻意的模仿、氣氛的營造是個幼稚行為。我犯下每一個人類都會犯的錯,每每在失去過後才學懂珍惜,明白到後悔莫及的表面意思,繼而拼命憶想那個人的一切,大概是時間的問題,一切都錯過了,一切都太遲了。
在離開小君後,我放棄跟她保持聯繫,這不一定是我的過錯。那時候的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平服情緒和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堅持迴避她,故意不發短訊、不打電話,不關注她在臉書上的近況。命運的奧妙之處在於它的千千萬萬,在平平無奇的時刻遭遇意想不到的轉變。
車子會在大概七點鐘到達老家附近的街道,當思蕊問及下一個目的地,我想到了老家,即使父母到了外國居住,並把房子賣出,換成現金留作異地生活的費用,我想到的還是老家。我對那裡有一份特別的感情,是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無法算出實際的日子,大概是十幾年,年齡漸長,記憶力衰退,跟往日有關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
我雙眼都累了,矇矇矓矓的,不得不閉起眼睛稍作休息。我想象小君在黑夜駕車的情景,思蕊的模擬存在些許差異,但足夠讓我作為想象的輔助。當小君進入專注的駕駛狀態,會默不作聲的盯著道路前方。我明白在那時不該跟她談話,閒話家常也萬萬不可,這個舉動可能擾亂她的情緒,造成交通意外,所以我只會偷瞄她的側臉,欣賞一副認真專注的表情。她利用駕駛來減輕工作帶來的無比壓力,那個忘我的境界才能使她把工作拋諸腦後。或許不少人也是這個模樣,沉迷工作,喜歡忙碌,卻獨個兒承受著巨大無比的壓力,累透了,眨過眼,再次返回工作崗位。
我們曾經是配合得不錯的搭檔,她喜歡當司機,我樂意當乘客。我們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時間分分秒秒、年年月月的改變當初的純正,她選擇了背叛之路,搭上另一個男人,我選擇回到熟悉的大埔,展開新的生活。六年過去,我始終無法買下舒適的房子,無法購買打理家務的機器人,無法給小君渴望已久的家庭生活,我們的家始終是個暫住的地方,有欠穩定的,虛幻漂泊的,她缺乏女人都需要的安全感,所以她改變了。換個說法,她是回到了當初的自己,再次尋找渴求已久的安定生活。
男人和女人始終不同,我們是一輩子的孩童,永遠頑皮搗蛋,我們不一定需要安穩的生活,一剎那的興奮已然足夠。因此,男人不容易明白女人,我從不諒解小君,孤單的我坐在車內的乘客座,我開始懂了,明白我們之間所發生的問題,是她隨著歲月而成長,我卻依然像二十二歲那年般幼稚。這組搭檔不再穩固,兩個人不再匹配。
在我決定分開的那天,小君投向別人懷抱的決心仍然不足,她猶豫、遲疑,所以她落淚,為我的不爭氣而落淚,她寧可回到從前,鼓勵我努力賺錢,一起改善生活質素;她落淚,是由於明白到我們都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二十二歲的孩子,而且她的改變和成長來得比我急切、比我嚴重。我們曾經是兩杯開水,單純的、和暖的、舒服的,任由水杯放在桌上,自然的產生化學作用,自然的混入空氣中的雜質,自然的變成混濁不堪,不論如何重新注入清水,兩杯水都不可能回復純淨。我不再尋根究底,面對小君的外遇,我雖然無法原諒,卻有了新的理解和領略。
晚上七點鐘,不知不覺的忙上大半天。
車子抵達大埔舊墟直街,這裡的改變大多出現在店舖方面,開設了一些不同類型的食肆,有火鍋店、潮州菜館、西餐廳。這街道所經歷的轉變實在太多,在我居住的十幾年裡,所見證的變幻實在太多,遺忘的也有不少。
思蕊在路旁停車,我預計自己逗留的時間很短暫,車子沒有進入停車場的必要,這當然是思蕊精確的分析結果。我不再是眼前一座住宅大廈的住客,無法輕鬆進入大堂,我挨靠行人道上的欄杆,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這個需要精湛演技的動作重複進行了很多次,直至五分鐘後,有人推開玻璃門,步出大廈,我維持絕妙的偽裝,一邊跟空氣說話,一邊注意管理員是否在場,經過幾秒鐘的觀察,通過大堂,轉入走廊通道,直至進入升降機,按下十七樓的按鈕,確定乘降機的內外門關上,我才鬆一口氣。這近乎完美的表現,我給予自己極高的評價。
到達十七樓,這座大廈的設計為每層共有六個單位,老家是B室,我走到門前,摸了摸冰冷的鐵閘,新的住戶為它換上另一種色彩,是略嫌俗氣的粉紅色,而不是沿用了十幾年的碧綠色,人的離開、人的到來,也為死物帶來了新的變化、新的衝擊。我不欲打擾B室的住戶,他們不一定認識我這個不速之客。因此,我把目標轉移至A室,在搬到長沙灣居住前,我跟他們一家的關係很不錯,見面時也會噓寒問暖,特別是那位精神相當不錯的婆婆,她在說話時中氣十足,而且健步如飛,雖然滿頭白髮,感覺卻年輕頑皮,教人好不佩服。
我移步至A室門前,按下電子門鈴。一會兒過後,真的有人應門,是個陌生人,如先前說過的,我不會因為遇上陌生人而感到詫異,加上這次回到老家,我是另有目的,不是盲目的緬懷過去。至於那個目的,是在回來大埔前忽然想到的,是個秘密。
應門的人是個中年女人,披著一頭凌亂長髮,衣衫不整,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似乎不小心吵醒了她,壞了她的興致。
女人一臉不耐煩的說:「你是誰?來找誰?快說。」不過,我不會被她的惡劣態度所嚇倒。
我表明來意:「你好,我姓倪,在兩年前住在隔壁的B室。請問你家是否有一位婆婆?她一直待我很好、很友善,向來照顧有加。由於工作需要,我今天回來大埔一趟,因利乘便,順道回來探望她。」關於B室的婆婆,我們似乎注定不可能再見一面。
女人刻意瞪眼說話:「對不起,我想你找錯門了,我和丈夫在這裡住了三年,從來都是兩個人,沒有婆婆,沒有孩子,我對你毫無印象。假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們說聲再見,你讓我繼續去睡,我昨天忙了一整天工作,覺得非常疲累……」可幸的是,她直話直說,把事情交代妥當。
我不欲追問下去:「沒問題,是我要說聲對不起才對,我不打擾你了,再見。」任務已然完成,我已經達成當初的目的。
女人迅速關門,動作快得驚人,她身心俱疲,恨不得馬上作個了斷,徹底結束我們的對話。她當然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但我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更透過一些簡短的對話,獲知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也可以說是一個共通點,是個不顯眼的線索。認真的討論會帶來新的觀點和特別的想法,我必須把今天的見聞一一告訴奧治,我們需要一次會面、一堆討論。
我不再留戀這個地方,用上輕快的步伐離開住宅大廈。在這個時候,我發現管理員現身於大堂中央,是個中年男人,不是我認識的人物,我們擦身而過,我沒有找他談話的打算,心裡想好一個問題,卻沒有意欲開口,甚至相信自己已然猜得出他的回答。我一邊步出大廈,一邊打電話給奧治,要知道他身在何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見面。
我一開口便不客氣:「喂,奧治,你在那裡?還在那家咖啡室嗎?」
奧治緩緩地說:「對,我花了一整天在這裡寫小說,喝過幾杯杯咖啡,現在嘛……覺得很睏呢。」他的聲音略帶幾分倦意,寫小說的確很累人,是種精神折磨。
「是再見咖啡室?對嗎?請你留在那裡小睡片刻,我馬上過來。」我希望儘快確定他的地點,其餘的一律屬於次要。
奧治提出有趣的要求:「好吧,我想吃芝士蛋糕,你會請客吧?」芝士蛋糕莫名其妙的成為我們的溝通橋梁。
我若無其事:「沒問題,每次吃芝士蛋糕,都是由我來請客,不是嗎?」不單是芝士蛋糕,不論地點是大埔抑或沙田,凡是在咖啡室見面,我總是負責請客的人。
爽快的結束通話,我加快自己的所有動作,甚至省下規劃路線所需的幾秒鐘,讓思蕊儘快開車,直接駛往太和站的購物中心。道路暢通無阻的話,我將在十分鐘內出現在奧治眼前,使他大吃一驚。
「思蕊,奧治就在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你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面?」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大概只有一個奧治,其餘的,她一概不懂。
思蕊直說:「是七天,他在七天前曾經出現,但沒有乘車外出。」絕不拐彎抹角的系統果然是聊天的好對象。
「你的主人似乎喜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多一點。」在這個城市裡,道路擁擠,有些時候,找一個位置停車也成問題,奧治喜歡乘車多於駕車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奧治覺得燃油費過於高昂,所以更傾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此外,奧治曾經說過『思蕊,千萬不要把我視作主人,我們是互相幫助的朋友才對,或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我們的身份會是對調的……』,我不能理解整句話的意思,但在此之後,我便學習如何把他視作朋友般看待,他喜歡呆坐思考,木訥寡言,雖然話不多,但是個很善良的人。」這是思蕊說過最長的一番話,我似乎找對了話題。
「他可有向你提及自己創作的小說?」我好奇問道,心裡懷疑奧治和思蕊的真正關係。
思蕊說:「沒有,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說出一些類似電影對白的說話,而且愈說愈興奮,這可能跟他的小說有關。」
我大表讚賞:「哈哈,你太厲害了,更可能是這個世界裡最聰明的智能駕駛系統。」
「季賢,你誇獎了。」這個模仿人類的東西竟有幾分羞澀,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她是個和我們平等相處的人類,奧治會樂意替她開車的。
怎樣也好,我們目標明確,正朝著太和站前進。
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散文《練習一個人》
散文《練習一個人》
基本上,我一直都在寫小說。不管是長篇或短篇,這幾年我總是在寫小說。也不是沒寫過散文,在個人網誌裡的日記於形式上也可歸作散文。這一晚的我既然不打算寫小說,那麼寫一篇散文大概會是件愉快的事。
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重複著同一首歌。最近我常常聽他的歌,他歌聲裡所訴說的寂寞說不定具有一定的成癮性。
關於一個人這個話題,相信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小時候的我非常抗拒獨自一人,總愛粘著親人和朋友。童年是段愉快且可一不可再的時光,幾乎每天都在玩耍和追逐的縱容下度過。即使到了小學階段,我身邊也不缺少一起成長、不離不棄的好伙伴。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阿聲。因著語言能力上的障礙,不是每個同學都願意跟他交朋友。現在回想起來,阿聲卻是第一位引領我接觸文學世界的人。過了多少年月也好,我始終記得他如大哥般可靠的形象。
時光飛逝,眨過眼我變成了一個中學生。中學時期是一段充滿矛盾的日子,回憶中殘留著的快樂不見得比憂傷多。當中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是自己無法跟小學時的伙伴升讀同一所中學,我初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每天早上我一個人乘車到學校,並學會了在車程裡徹底放空腦袋。
怎樣也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升學後多久才能交到第一個好朋友。在完全缺乏別人幫助之下,我唯有一個人練習著如何從小學生蛻變成中學生。我敢說中學時代是吃嘗苦頭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容易。班裡總是分裂成幾個小圈子,像我這種性格內向的人要交到好朋友實在是不可能。
中學是跟小學完全不一樣的環境,存在著更激烈的競爭、更多校方不願張揚的欺凌。看著一個又一個內向的同學先後成為欺凌的受害者,我也不自覺的把自己孤立起來。若不混入那些帶頭人的小圈子裡,麻煩總有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後來我跟鄰班的阿堅成為了知心好友,原因是大家每天都一同待在羽毛球場上打球。由於志趣相投,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若不是有阿堅的陪伴,我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願意向人提起中學時代的故事。沒完沒了的欺凌事件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在他們內心留下了永不可能褪去的傷疤。
某日起,我也成為了其中一名受害者。由於同一陣線的朋友不多,我在班上失去了話語權。在那段被完全孤立的日子裡,每天乘車到學校上課變成了一種無止境的折磨。若不是羽毛球場還有阿堅這位球技了得、神采飛揚的朋友,我早就失去每天前往校園繼續受苦受難的勇氣。
成年後所認識的朋友都不知道這一段屬於中學時代的故事,遭到排擠從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在那段度日如年的經歷裡,在班上跟我共存的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事實上受害者都是獨立個體,不可能連結起來一起反抗那些搞事的人。事隔多年我對那些帶頭人已經沒有怨恨,他們該沒有想過自己做過的事會給別人帶來巨大的創傷吧。
十八歲成年前,母親的突然死亡大大改變了我的生命。跟先前提到的欺凌相比,她的死對我內心造成的傷害似乎更大。至親的離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噩耗,對多年來高度依賴母親的我來說更甚。自有記憶以來,我也在母親過度的寵愛中成長。她偏愛我而忽略了姐姐,我的性格並因而變得驕橫。
整整一個星期的等待,從抱有些微希望到完全的絕望。在醫院等待消息的時間裡我強迫自己成長和偽裝堅強,並沒有掉下一顆眼淚。醫生宣布母親已經不可能救回來的一刻,我們一家那微小的世界崩塌下來。不管是父親、姐姐或我,我們立刻變成了獨立而封閉的個體。自那天起我們都失去了原來的家庭,不甘心也得學會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母親之死成為了家庭分裂的一條伏線,直到現在我也願意以自己的生命把她換回來。幾年後姐姐嫁到外地,父親娶了新妻。而我則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使日子過得充實一些,讓自己不那麼容易憶起容貌愈來愈模糊的母親。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的作用純粹是給我營造著一種虛假的正常人生活。可能的是,此後我已經不再把最原始的自己呈現給任何一位後來認識的朋友。
記得有一個朋友說過我必須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當時聽到的感覺就像是當頭棒喝。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她認為我總是依賴著別人來過活。儘管並不完全認同她的見解,我也開始認真的把「一個人生活」這技能學起來。認識那位朋友之時正好是我開始寫作的時候,而寫作和看書同樣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情。漸能掙脫對別人的依賴,以平靜的心境獨自完成一件又一件過往都不敢一個人作的事。
那麼,直到那個時候才能宣布自己學有所成呢?
我想是在初次獨自旅行以及展開獨居生活之後,克服了那種因徹底失去依賴對象而產生出的不安感。寫這篇文章只是想說說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就是一些個人化的體會罷了。我並非想要指出群體生活有什麼不妥,只是社會裡總有些人受著過去經歷所影響而無法再以最普遍的方式生活下去。我甚至深信自己對交朋結友仍然抱著非常開放的態度,等待一些像阿聲和阿堅般真誠可靠的人進入我那貌似封閉起來的心靈。
午夜兩點鐘我仍然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敲打鍵盤的感覺實在痛快。由於任何原因而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也好,我仍然思念著早一步踏入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即使享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也好,我還記得跟阿聲一起在便利店吃豉汁雞腿的片段。而那個時刻充滿自信的阿堅,跟我失聯後他到底又有了什麼有趣的經歷呢?
跟文學成為了好朋友的我,說不定是注定要學懂一個人生活。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ocoh說:「故事來到了本人甚是喜歡的部分,忽然登場的人物改寫了故事的面貌,世界從此不再一樣。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你、我、倪季賢,大家都是一樣。」
車子拼命似的加速,在不超速違規的原則下,以最高的效率朝長沙灣行駛。這是智能駕駛系統的厲害,我完全不用為駕車而操心,不必注意交通狀況,思蕊自然會作出最適合的選擇。奧治的車子是幾年前的款式,配備新穎的系統,功能相當全面,反應迅速,跟我送給小君的車子相比,思蕊絕對出色很多。
我的專注力向來欠佳,較難集中精神,所以在駕駛考試中屢次犯錯,無法順利通過,連駕駛老師也多次懷疑我的駕駛技術,斷言我不可能通過考試。結果,技術不佳的我硬著頭皮參加考試,成績並不理想,造成巨大的心理打擊,我放棄駕駛的念頭,是永遠的放棄了。其實這並非壞事,無法取得在道路駕駛的資格,減低發生交通意外的機會,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別人,這是最恰當的自我安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短處,有優有劣,即使輸光一切,還可以勇敢的活下去,我不再為駕駛方面的失敗而放棄自己,意志消沉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閒著的我給奧治發個短訊:「喂,可記得林文君是誰?」假如是平日,我不必多此一舉。
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樣。
奧治回覆:「記得,是你的前度女朋友嘛,交往了差不多六年,度過兩年的同居生活,但你選擇離她而去。」看後,我啞口無言。
「不用說得這麼詳細,假如在用電腦的話,打開臉書,嘗試找出她的名字。」我急急說出重點。
安靜等待了十分鐘,在此之前,奧治沒有傳來任何短訊,我當然想象得到他的情況,跟我在家裡遇到的大有可能相同,找遍整個臉書,查看朋友名單裡的每一個名字,都找不到我們認識的林文君,她不單消失於臉書裡的虛擬世界,更消失於活生生的真實世界。奧治的個性跟我稍有不同,假如遇上不尋常、不理解的事情,他會先調整自己的情緒,待思路恢復清晰,才鎮定的面對困境。他與小君算是相識一場,是曾經碰面的泛泛之交,在臉書裡的聯繫和互動也不多,朋友名單少了一個林文君,對他來說不是嚴重的損失,不會帶來巨大的震撼,他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謎題。
他這個人嘛,總是裝作與眾不同。
再次收到奧治的回覆:「朋友名單不見她,搜尋她的名字,沒有得出結果,我認為她可能徹底刪除了整個帳戶。」
他果然比我冷靜,想法比我幼細,我完全忽略了小君有刪掉帳戶的可能,但我已經到了柴灣一趟,遇上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刪除臉書帳戶的說法有點牽強,但仍然可以想象,屬於一個讓人接受的解釋。不過,我在柴灣的親身經歷可不是個幻想,發現小君工作的地方面目全非,飲食集團取代了傳媒集團,根據管理員的說法,那個所謂的辦公室已經運作了接近三年,這也許是個真相,也許是個強迫我們接受的真相。
合理嗎?
可以解釋過去嗎?
對於記憶,偶爾的喜歡,偶爾的討厭。在記憶中的一個星期天,小君要回到柴灣辦公室完成非常緊急的工作,我無所事事,適應了有她的生活,也懶得自己找娛樂,於是一起回到大廈三樓的辦公室,她埋頭苦幹的工作,我伏在辦公桌上午睡休息。兩個小時過去,她用拍打肩膀的方法弄醒酣睡中的我,我睡眼惺忪的凝視她,獲贈一個帶有倦意的微笑。我們並肩離開辦公室,到外面逛街購物,又看了一齣熱門的科幻電影,那是個感覺不錯的星期天,有她相伴的星期天不會寂寞。除了這一次,我曾經到過那個辦公室不少於五次,每次都是陪伴小君,回去的原因大多跟她的工作有關,她是別人眼中的工作狂,固執而努力。時至今日,那些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是無法抹掉的記憶,她依然悄悄的活在這個隱密空間裡。
我敷衍奧治:「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在忙,待會再聯絡你好了。」
奧治回覆:「好的,我在咖啡室等你。」
六點鐘,天空黑漆一片,有晚上的感覺,陪伴我的是種種複雜的情緒,迷惘、空虛、憂慮、恐懼,細心的思蕊提醒我,車程剛好剩下一半,我將再次回到破舊的唐樓。離開了接近三個月,有恍如隔世之感,以為自己離開了小君和唐樓好久好久。在那個小單位內,留下了不少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衣服,這一趟回去,可以順便取回,算是個意外收穫。我卸下安全帶,離開駕駛座,坐回旁邊的座位,感覺比駕駛座舒服得多、熟悉得多、自在得多,我看著窗外的景物,有些高樓大廈和購物中心,影像稍縱即逝,一不小心便會錯過,我無法抓住印象中的畫面,回望空虛的駕駛座,看不見專注駕駛的林文君,她靜悄悄的消失,沒預告的走出我的生活。
我不期然落淚,明白我們無法重修舊好,不可能延續六年的感情,但待情緒平服後,我們可以當回相知相愛的朋友,當上一輩子的知己。
車內的溫度只有攝氏十度,淚水落下不久便消失,剩下一道道乾掉的淚痕,正如林文君不見了,留下東奔西跑的倪季賢。緩緩地回憶過去,悲傷重重疊起,情緒漸漸積壓,車內形成一股陰鬱的氛圍。我覺得矛盾,渴望儘快下車,意圖逃出源於自己的情緒旋渦;逃避車外的世界,我害怕回到唐樓,接觸到自己不會接受的真相。唯一的希望是那時候小君許下的諾言,說唐樓單位仍有租約,她不會提早離開,會繼續住在單位內等我回去。我記得這番說話,那時候,以為是冠冕堂皇的對白而已,從不放在心裡,料不到在此時此刻,我竟然出奇地在乎,堅信這是小君的承諾。我在心裡盡情的嘲笑自己,我們的愛情亂七八糟,先是小君的外遇,後是我的離開,繼而跟張凝交往,又跟凱琪搭上關係,到了這個注定孤獨度過的星期天,我翻開筆記本電腦,想起了小君,想知道她的近況,得到可憐的答——她消失了。
教人莫名其妙的倪季賢到底愛著誰?
這是連本人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車子抵達唐樓附近的街道,思蕊打算進入福明大廈的停車場,我吩咐她在街道一旁停車便好。我身上有唐樓單位的門匙,留在身邊也許是老習慣的問題,會稍為安心一點。外面的細雨持續,彷彿沒完沒了的墜落,我走出車子,一步一步的走樓梯,用上緩慢的節奏,拼命的跑又如何,只會加速接近答案。何況,那不一定是我想要的答案。
離開了一段日子,這期間,我不曾再走八層樓梯,這是折磨意志和身體的鍛鍊。小君常常埋怨走樓梯使雙腿和腰部疲累,我常常取笑她的軟弱不濟,事到如今,走到半路中途的我竟然覺得相當吃力,這是活生生的諷刺。走過親切的八層,完成艱難的任務,這條樓梯的變化不大,依然是骯髒的,滿地垃圾廢紙,老鼠肆無忌憚,在人們身前身後走過也是常事,我不會為之驚訝。這或許帶來了一絲希望,唐樓未有如傳媒集團辦公室般出現神奇的改變,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破舊,假如經濟狀況許可,沒有人願意待在這種地方。
到達八樓,眼前先是一道閘門,這是不陌生的東西,我不遲疑地打開鐵閘。這裡本來是一個大單位,業主把它一分為三,改成三個小單位作出租之用,我們所住的是第二個單位,面積比其他兩個單位為大,這是小君的主意,她希望擁有更多的儲物空間,女生總是存放了一大堆男生無法理解的物品。快步走到門前,伸手握住門把,戰戰兢兢的,短短的兩個多月過去,我們都無法回到從前。我未有插進門匙,直覺悄悄透露,意識叫我直接扭動門把,木門沒有上鎖,我為之詫異,馬上推開木門,迎接的卻不是小君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家,而是每一處都盡是陌生的破房子,我目瞪口呆,無法相信這會是答案的一部分。
「這裡絕對不是我們的家!」我憤然怒吼。
接著,我掏出手機,立即打電話給小君,無論嘗試多少次,我都聽到同一種回應——「電話號碼暫時未有用戶登記,請你先檢查清楚……」
我沮喪氣餒,打過十幾次電話才無奈放棄。我願意接受一些可以解釋的事情,例如刪除了臉書帳號和改掉電話號碼,但不能接受環境的徹底改變,我到過的辦公室,我住過的唐樓單位,逐一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世界的面貌變得陌生。或許,該換個說法,這不是我認識的、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任人隨意刪改的世界,狀態極不穩定,我已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壓下震驚,認真的觀察一下這個面目全非的單位,屋內無人,面積約是三百平方英尺,共有兩房一廳,這方面沒有不同。接下來是牆壁,顏色黑黑髒髒的,不仔細去看,不可能察看到原來的灰白色。然後是家具,我用手輕輕觸摸,不論桌子、椅子、雪櫃、櫃子等,感覺都是殘舊的貨色,似乎用上一段日子。這不像小君的作風,她是捨得丟棄舊物品的人,希望家裡窗明几淨,才會住得舒服自在。
我故意不開燈,視線模糊不是壞事情,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情,憑直覺進入睡房,在短短的幾秒鐘,我的膝蓋撞到了一件硬物,劇痛難忍,我幾乎禁不住慘叫,痛處出現一陣麻痹,我用手輕輕按摩,良久過後才恢復過來。我摸了摸那硬物,判斷為一張小椅子。我走到睡房門前,嗅到一股極為難聞的惡臭,估計是從睡床傳出的,我真的無法忍受,決定放棄進入睡房。
回到客廳的中央位置,那裡有一張方形木桌,大概是作為飯桌之用。我打開手機,照亮眼前的一小片空間,竟有所發現,是一張被小石頭壓著的紙條。我好奇的查看,是一堆寫得東倒西歪的文字,寫字的人不會是小君,感覺倒是跟十幾歲的小孩子相符。
「我是藍,我在唐樓天台,想見面的話,隨便過來。」
這是誰的名字?
我猜想那個人會是小君的朋友,對我而言,是個絕對陌生的名字,為了進一步接近真相,登上唐樓天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這幾個月的日子感覺好不尋常,我結束了一段歷時六年的感情,離開居住兩年的地方,認識了不少陌生人,重遇兩個中學同學。我漸漸習慣了面對陌生人的感覺,即使有著點滴的不安感,但程度並不嚴重,我決定讓腦袋保持空白,以平靜的心態跟那個叫藍的人會面。
關好大門和鐵閘,走上唐樓頂層的樓梯。這天台是供八樓住客共同使用的地方,長期保持開放,鐵門不會上鎖,但小君非常討厭那裡,原因很簡單,天台臭氣沖天,即使在門內站上一會兒,也會感到呼吸困難,藍會否真的在這麼糟糕的地方作長時間的逗留?
似乎,不許樂觀。
甫到達天台,面對的第一個敵人是臭氣。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佔上一半的地方滿布垃圾膠袋,不會有人願意逗留片刻,強行忍住呼吸也不是個好方法,我放棄對抗,任由臭氣進入我的呼吸系統,這樣子的入侵該不會使人惹上疾病吧?
環望一遍,我找到了天台上的唯一一人,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身穿黑色長袖外套、黑色悠閒褲,一雙咖啡色皮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他是個幸運的人,坐在天台上僅有的一張辦公椅上,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似乎在冥想,我嘗試走到他的身旁。
閉著眼的他說:「你好,是麥格理嗎?」
「麻煩你重複一次。」我懷疑我們之間產生了聽覺上的誤會,他提到的名字並不是完全的陌生。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說:「我問,你是不是那個叫麥格理的男人?你到底把老爸弄到那裡去?我還以為你是個中年人,料不到長得這麼年輕,我重複一次,你是否麥格理?」
我輕輕搖頭說:「抱歉,我的名字是倪季賢,讓你失望了。」我保持客氣的態度,不必刺激眼前的少年。
少年微笑說:「喔,你似乎不是留下字條的麥格理,這樣的話,我沒有需要跟你聊下去。」他的確露出笑容,情況卻是生硬的「皮笑肉不笑」。
「你是藍嗎?假如是的話,我是特意來天台找你的。」沒有忘記登上天台的目的,他也許是最後一道和小君有關的線索,我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是,我叫藍,你找對了人。這真是個他媽的奇怪世界,先有一個成熟女人主動照顧我,再有一個麥格理留下字條,現在再多一個倪季賢要找我,最諷刺的是,你們都是我的陌生人,我愈想愈不明白。」少年坦白承認自己是藍,然後道出一番不符合年紀的感慨,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要想得正面一點,任何人在相識之前都是陌生人,是緣分或命運把我們連繫在一起……」偶爾當一下成熟的好人,嘗試糾正少年的錯誤觀念。
藍決絕地打斷我的話:「有話直說,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他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我說得直截了當:「你在我所住的單位留下一張字條,對字條一事,我暫時沒有興趣,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林文君的人?而你和那個單位是什麼關係?那個地方怎麼面目全非了……可以的話,請誠實的給我一個答案。」面對不耐煩的藍,儘快把話說完會帶來好處。
藍冷笑一聲:「嘿,好多問題,我試試逐一解答。首先,我不認識林文君;第二,這是我和老爸一起住上三年的家;第三,我們居住近三年,一切依舊,沒有重大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老爸不見了。」他的回應清楚得沒理由去挑剔。
「哈哈,這就見鬼了,那個單位是我和林文君的家,我們住上兩年,餘下日子不短的租約。我剛才回家,發現內裡的布置和家具被人改頭換面,我感到非常詫異,然後看到你留下來的字條,你說你在天台,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你。」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和情緒同樣混亂,發出虛假的笑聲,掩飾源源不絕的不安感。
「那麼我簡單的說一下自己的故事,我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這裡居住,就是你說的那個單位,母親在後來離家出走,我對她的印象十分模糊,記憶裡只有年約四十歲的老爸。在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成熟女人,她住在那邊的福明大廈,環境比唐樓好得多了,她邀請我一起居住,我沒有考慮便答應了。昨夜,我一個人看完電影,回到這座快要遺忘的唐樓,老爸似乎不在了,有一個叫麥格理的人留下字條,我可以給你看一下的。」說畢,藍即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字條並遞給我。
他道出他們一家的故事,我不認為他擁有出色的說話技巧,能夠流暢的、沒間斷的說出來,原因不外是我猜的那一個。
字條如下:「藍,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名字是麥格理,需要幫忙的話,給我打個電話……」附有一組手機號碼,相信是那位麥先生的號碼,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巧合,麥格理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奧治的一部小說《人生》,他是其中一位配角,身份是狼人族的領導。不過,我認為這是純粹的巧合,狼人是傳說中的怪物,來自古老的歐洲故事,跟我們身處的城市沒半點關係。
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嘆:「唉,同一個位於唐樓八樓的單位,竟然發展出兩段不同的經歷,我住上兩年,你住上三年,在唯一的時間線上,我們的命運竟然交疊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倪先生,問題似乎發生在你的身上,那個單位的樣子跟你的印象並不符合,是這樣沒錯的話,似乎是你穿越了時空來到我的世界。」藍試作推想,他的口吻竟然和奧治巧合地相似。
「到了什麼時空和世界都不要緊,我在意的是林文君罷了。」我不期然說出了心底話。
藍一臉認真的問道:「對你來說,林文君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佔據著生命裡無法代替的地位嗎?」
我點頭說:「坦白說,她是我的前度女朋友,我們經歷了兩年的同居生活。沒錯,我們是分開了,但她的地位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
「你們兩個人都是幸運的傢伙,知道思念的味道,知道牽腸掛肚的痛苦,你的重視正是她的幸福。我不像你們,沒有母親的印象,老爸好像死去了。我不用刻意偽裝,也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對所有事物漠不關心,沒有重視的親人、朋友、戀人。」藍感慨的道,常謂「少年不識愁滋味」,這似乎不適用於藍的身上。
我猜說:「不是有一個照顧你的女人嗎?」
藍冷冷的笑:「嘿,我不愛她,不喜歡她,我猜她純粹是個奇奇怪怪的戀童病患者。」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說法,那會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枕邊人。
我好言勸導:「嗯,那麼我走了,祝你好運,試試尋找幸福,找個自己喜歡的人,是朋友或戀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依稀看到奧治的影子,也可以是部分的倪季賢,幼稚的小男生總是有著一副差不多的模樣。
「鼓勵的說話真動聽,你這個穿越時空的人,還是快點回家吧。」年輕的藍嘲諷年長的我,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冒犯,而是他接受了初次見面的我。還有機會和時間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無親無故的小子,拿回你的字條。」我用上他的口吻來還擊。
藍做了一個搖晃食指的手勢:「不用了,這給你吧,把字條帶到你原本生活的世界,好好記念我們的一場巧遇,感覺很浪漫。」
我不客氣地說:「別說笑,我才不稀罕這種浪漫。」
少年藍只笑不語,揮揮手代表一聲告別,他沒有收回字條,表示他完全不在乎字條。藍把離奇古怪的故事敘說一遍,我選擇相信他,正如那個相信我的管理員,我們都相信真摯的感情,在滿布謊言的世界,只有自然流露的情感是真實的。對於藍的時空說法,我一笑置之,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是否全屬唯一,親眼目睹的、親耳聽聞的、親手觸摸的,一切一切知道的、明白的、學到的、感受的,是種純粹的以為,也可以是種逼真的幻覺。我到過位於柴灣的辦公室,到過長沙灣的唐樓,找遍了臉書,打過很多次電話,得到的是白忙一場,失去的是林文君。
直至此時此刻,我想通了一點點,縱使我們不再相愛,但她永遠是無可替代的。
我悄悄的告訴自己:「我很想念那個叫林文君的女人。」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ocoh說:「在我的作品裡,總會出現一些AI,這漸漸成為不可缺少的元素。人類與AI的互動有著千百樣可能,在不久的將來,AI會成為跟我們談得來的朋友。」
下午四點鐘,我換好衣服,帶備需要的隨身物品,前往停車場取車。衣服不再是略顯拘謹的恤衫西褲,而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個難得的星期天,我不要讓自己憶起工作的情況,恤衫西褲的組合代表著星期一至六,代表沒完沒了的工作,滲透出城市人的壓抑,每當穿起恤衫,不期然的當回態度認真的職員,語調隨之改變。假如每個星期只需要工作四天或五天,不用每天穿上如制服般的恤衫,生活也許能夠輕鬆一點。
此外,T恤和牛仔褲的組合很配合那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不常打扮。
奧治把汽車停在月租停車場,碰巧在老家附近一帶,對於前去的路線,我熟悉不過,步行的話,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鐘。沿途遇上的冷風比途人還要多,天氣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有著不穩定的情緒,冷鋒持續侵襲,人們寧願留在家中睡覺、上網、看電視節目,提不起興趣到街上遊玩。走過十五分鐘的路,行人道顯得比以往寬闊,步伐比以往輕快,走得容易很多,我雖然心急如焚,但仍然享受不常發生的暢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刺骨的寒冷,我忘了為自己多帶一件外套,單薄的T恤顯然不足以對抗天氣,我對此後悔不已。
停車場和老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乘升降機移至地庫一層,不消幾分鐘,我已經找到奧治的車子,記憶所及,他喜歡把車子停放在固定位置。我按下遙控器的解鎖按鈕,車子發出「咇咇」的聲音作回應。上次見面時,奧治為智能駕駛系統導入了我的聲音,我可以用聲音發出命令。奧治為系統取了一個名字——思蕊,是個女生,英文名字好像是Siri,對於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我在駕駛座坐下,稍微調整座位,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裝成一個熟練的駕駛者,然後繫上安全帶,至於倒後鏡什麼的,由於我不太懂得駕駛,也不必多花時間調整角度。
「思蕊,你好,希望你能夠為我效勞,替我開車到一個地方。」面對不熟悉的系統,我表現拘謹。
「聲音確認,使用者身份為倪季賢,歡迎再次使用本系統,只要說出目的地,汽車將會自動駕駛至指定的地點。」說話的是一把感覺自然、仿真程度極高的女生聲音,年齡估計是二十五歲。
「我們都不用這麼拘謹了,乾脆使用人性化模式吧,我討厭公式化的對話,會產生些許不安感。」幸好記得奧治的提醒,才懂得切換思蕊的對話模式。
「好的,倪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說。」思蕊立即配合我的要求,換上友善親切的語氣,連用語也出現了若干的變化。
我刻意減慢說話速度,嘗試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請開車到港島區柴灣的……」這是小君工作的地方,估計她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可能性不低。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三十四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五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思蕊反應迅速,沒有任何延遲,這歸功於軟體和硬體的效率。
「沒問題,行動要快,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作隨意的回應,我不在乎路線長度和所需時間,要的是良好的駕駛者,我對她不存半點懷疑,她比我的雙手更值得信賴。
思蕊體貼的說:「好的,我會馬上開車,請問需要替你放些音樂嗎?」一把不錯的女生聲音,配合誠懇的服務態度,這千依百順的虛擬女生很容易討人歡心。
我平淡地說:「不用了,我想安靜一點,你專注駕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不用通知我。」假如把對象換成了活生生的人類,我的冷漠態度隨時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即使切換成人性化模式,系統依然是一堆由開發人員輸入的程序,不會擁有自主思想,思蕊能夠跟我流暢的交談,甚至是閒話家常,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彷彿看到了系統背後的一堆編碼,把她製造出來的人始終是人類。
我需要活生生的人類,小君的存在代表著我的過去,也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她存在的證據卻好像給人逐漸抹去,我無法坐視不理,無法讓她隨風而去。
汽車的行駛非常順利,今天的街道人不多,車輛同樣不多,思蕊的確聰明,懂得利用龐大的資料庫找出最快捷、最安全、最適合的路線。我坐臥不寧,沒焦點的望向車窗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坐在駕駛座的感覺很陌生,這向來是屬於小君的位置,她喜歡駕駛,更擅長駕駛,是她比我厲害很多的地方,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好奇怪,駕駛大多由男生負責,怎麼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她總是如此嘲諷我,我會裝作不以為意。
原來在司機的位置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我從來不關注車子右方的風景,平日坐在乘客座,只會知道車子左方的景色,今天的感覺大有不同。故意讓大腿緊貼座椅表面,製造出一種錯覺,依稀的感應著她的存在。如剛才所說的,小君證明了我的存在,我拼命回憶、努力想象她的存在,不能白白給她徹底消失。
不多不少的三十五分鐘,思蕊的估計非常準確。在車程中,我曾經向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是個非常可笑的要求,只有瘋子才敢於表達。
「思蕊,把冷氣調至足以使我生病的程度。」
思蕊有所懷疑:「我雖然無法理解你的要求,但我會把冷氣調至攝氏十度,希望符合你的要求。」這人工智能未免太厲害了吧。
「嘿嘿,坦白告訴你,我希望感受刺骨的寒冷,證明自己是活生生的,由此證明小君也是存在的,我無法立即去找阿堅,只好盡力尋找小君,她不能無緣無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分開了,但不能否定我們的過去,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居生活,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不嫌棄身患怪病的我,作出無數鼓勵,即使她在後來有了外遇,無奈的我選擇了離開,展開新的生活,交上另一個女朋友,跟另一個女生做愛,但我衷心希望小君能擁有更美好、更精彩的人生。我們從此成為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放棄聯絡也好,假如可以在臉書上看到她的生活,我會感到高興和安慰的。」我不能無止境的壓抑情緒,面對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思蕊,我坦白說出此刻的感受,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不懂得應對的她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倪先生,你提到了很多名字,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曉得怎樣回應你,我相信自己唯一可以辦好的事情是把你順利送到目的地。」她像個入世未深的單純孩子,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大的安慰。
我苦笑說:「還有的,調低車內溫度來證明我們的存在。」
除非遇上不可能的要求,否則,思蕊會依照使用者的吩咐去辦,冷氣被她調成不多不少的攝氏十度,說冷不冷,也不過比室外氣溫低幾度,但不要忘記我的穿著,僅是單薄的短袖T恤,碰撞車內的低溫,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用雙手抱著脆弱的自己,正如在家的時候的冷水澡,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我的行動是尋找小君活著的證據,甚至是找回她。
身在車內,我和智能駕駛系統共處,看不見她的身體,無法想象她的容貌,有種不實在的空虛感。她是被人類編寫出來的程序,是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絕對服從於製造者和使用者,不會違反命令。找她傾訴,沒什麼值得奇怪,正如有些人在沮喪時故意找上一些陌生人,讓自己敞開心扉,傾吐心事。思蕊是個出色的聆聽者,不會洩露任何秘密,不會反駁我的以為。
「倪先生,現在是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思蕊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寂靜,讓我從意識空間回到真實世界。
我誠懇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麼有效率的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時間過得比實際的三十五分鐘為快,眨眼過後,我們來到稍為遙遠的柴灣。
「這是我的責任,不用客氣。我先把車子停好,你去辦自己的事情,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思蕊話裡夾雜著兩種情緒,顯露其盡責的一面,同時流露隱隱的人情味,甚至比人類演得更像人類。
打開車門,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是不意外的混凝土。因著季節的關係,下午五點鐘的感覺已經非常接近夜晚,這是冷酷無情的季節,天色灰暗,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氣氛,我差點錯過僅有的些許陽光,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這一帶屬於工業區,貨倉和印刷公司到處皆是,附近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沒有發現任何途人。有些時候,人類總會迷信巧合,不好的預感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步往大廈的短短一分鐘裡,烏雲密布,徹底阻擋微弱的陽光,繼而出現的是一場綿綿細雨,帶來另一股沉鬱的情緒,彷彿預告了我將會失望而回。
走到玻璃門前,已然發現一絲異樣,模糊印象誠實地告訴,大廈入口旁邊向來掛有那個媒體集團的標誌,我站住不動,認真地看了看,只餘下灰灰白白的牆壁,記憶中的標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傻瓜一樣搖頭輕嘆,情緒更為低落。拉開沉重得有些過分的玻璃大門,大堂近在眼前,前方是管理員的崗位,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冷漠的目光迅即打到我的臉上,我們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是真正的陌生人。
管理員言詞謹慎:「先生,你好,今天是星期天,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都是休息的。」
我立即否定:「不,有一家是例外的。」
「喔?你說的是?」管理員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懷疑。
「是設於三樓的傳媒集團辦公室,每天都有職員當值,負責監察伺服器的運作。即使是星期天,有些職員也會回來加班工作,他們都是天生的工作狂。」我不嫌麻煩,詳細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況。
「先生,你似乎弄錯了,是一個飲食集團租用了整個三樓,而不是你指的傳媒集團。」管理員眉頭深鎖,欠缺笑容的他似乎認定我是個找麻煩的人。
「難道他們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反駁,作出合理的假設,不會就此罷休。
管理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解釋:「飲食集團是在三年前開始租用三樓的,所以你的說話很不合理,實在莫名其妙。」說不定,他在心裡偷偷咒罵我的胡鬧。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人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各有各的說法和記憶。
「哈哈,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特意來到這座大廈搗亂;但我可以誠懇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是來生事的,而是來找我的朋友,她在傳媒集團工作,偶爾會在星期天加班,或許我們對於三樓的認知有所不同,但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前來這裡的目的。」笑聲是真實的,立場是明確的,坦白的風險很高,我卻願意放手一搏。
管理員換上輕鬆的表情,帶著微笑說:「雖然你的說話十分古怪,但看到你認真的表情和固執的態度,覺得你非常有趣,不像在說笑,不像惡作劇。有些同情你,有些欣賞你。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到三樓一趟,讓你心息也好。」立場雖然不同,但他願意尊重我的想法,使我另眼相看。
我語氣激動的說:「謝謝你,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大廈,算是好事情。」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登上三樓看個究竟。
我們的左方是兩台升降機,整座大廈共有二十層,管理員離開崗位,站到我的身旁,他替我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稍待一會兒,如他剛才所說的,我們一起到三樓查看一遍。結果是教人失望的,飲食集團租用了三樓的所有單位作為辦公室之用,換句話說,這裡不存在其他公司。對管理員來說,我堅稱傳媒集團存在,的確是胡言亂語,這也是他怫然不悅的原因。他沒有說謊,更不必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說謊,我的眼睛也不用瞞騙自己。嘗試用手觸摸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有走廊內的灰白牆壁,雙手互相磨擦,希望找出具體的活著感覺,以推翻眼前的一片假象。
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可能在飲食集團的辦公室找到小君,這是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我無法拆穿,無法否定,唯一辦到的是無奈的接受和妥協。繼續待在這裡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必須仔細考慮下一個目的地。
「年輕人,看到實際情況,你願意放棄了嗎?」管理員竟然改變了用在我身上的稱呼,年輕人著實比先生親切動聽。
我作出真心誠意的道歉:「我明白在這裡不會找到她了,我願意離開。對於打擾到你,我覺得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
管理員笑說:「我不會介意的,反正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經常碰到比你還要胡鬧的傢伙,覺得你算是不錯的。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找到那位朋友,我沒有相信你的說話,但選擇相信你的感情,表情是內心的反映,是一種不懂得說謊的自然流露。」
「除非我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吧。」我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不禁想起往日的小君,她曾經懂我的幽默,逗她高興是個不困難的任務。
管理員眉開眼笑,大力誇讚:「還懂得開玩笑,你真是個好傢伙,我喜歡這種個性,你要努力加油。」
這是個凌亂不堪的城市,人們常說「城市逐漸步向死亡」,繁榮的表面掩蓋著具體的腐敗,有些人放棄掙扎,默默等待死亡來臨;有些人只懂得抱怨和批評,卻沒有具體的行動和計劃;有些人陷入自我中心的思想,不關注別人、社會、世界。幸運的是,我常常遇到真誠待我的陌生人,如這位獨個兒工作的管理員,每天面對各形各色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親切的、冷酷的、亂來的。對他來說,我當然是個瞎鬧的傢伙,他卻願意相信我的表情、眼神、感情,代表我依然活在有血有肉、有淚有汗的世界。在這座樓高二十層的大廈裡,不可能找到小君,我別過管理員和大廈,轉身離開,外面的天空依然下著細雨,雨勢持續,雨顆的大小跟先前的差不多,沒有演變成大雨的跡象。
我急步跑到車旁,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了遙控器,卻呆站不動,感受雨水悄悄的、溫柔的落下,我不欲逃避自然而來的小雨,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著涼生病,我不在乎。假如思蕊是個擁有自主思想的生命體,給她發現我的自虐,她會主動打開車門,給我躲進車內避雨。不過,即使她是個很厲害的智能駕駛系統,到了此時此刻,她也是束手無策、無可奈可,在我按下解鎖按鈕之前,她依然是個沉睡著的人工意識,車子不會擅自開動。
寧靜的十五分鐘過去,陪伴我的是奧治的黑色四人車,和零碎、頻密、穩定的雨聲,重複的、枯燥的、使人麻木的,還有一股漸變熟悉的冷,跟洗澡時的冷、坐車時的冷很相似。一塌糊塗的半天過去,我不是在努力適應冰冷,而是藉此保持情緒穩定,以鎮靜的態度面對某些將會發生的情況和結果。
當然,中國人常謂「世事無常」,西方也有諺語「杯唇之間會有很多事情發生」,當事情未到最嚴重、最惡劣的地步,當一絲希望尚且存在,即使微乎其微,我仍然盼望一個正面的結果——找到小君。
回過神來,按下解鎖按鈕,再次進入車內。我打算把車匙插進匙孔,這個動作非常簡單,我卻無法輕易完成,情緒在徘徊,手指在猶豫,睜開了雙眼,彷彿看得見小君的容貌,我明白這是不真實的幻象,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立刻開動汽車,讓她的聲音把我從記憶浮沙裡拉回地面。
「倪先生,歡迎你回到車內,再次使用智能駕駛系統。」這個女的依然是人性化模式的思蕊,聽見她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些許安慰。
我假裝冷靜的說:「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離開了多久?」
思蕊即時給出答案:「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你離開了剛好四十五分鐘。」系統的長處是善於計算結果和列出資料,為我節省時間。
「哈哈,相信你能夠看見我的失落表情,對嗎?」發笑是不出色的偽裝,人類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我的演技很幼嫩,騙不了誰。
思蕊坦言:「我看得見,因為車內裝設了拍攝鏡頭。」她的解釋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嘿嘿,我真是個傻瓜,說著傻話,請不要取笑我。」我嘗試以笑聲化解困窘。
「倪先生,不要緊的,請問你打算設定下一個目的地嗎?」思蕊體貼的問道。
「我們前去九龍區,目的地是長沙灣……」我說出屬於我和小君的老地方,錢包裡還藏著那裡的門匙,我們必須爭取時間,馬上開車。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十九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一分鐘。」思蕊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感到安心。
我們將會冒著細雨,前往位於九龍區長沙灣的唐樓,即是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地方,那裡保存著太多的生活、太多的回憶,我盼望在小單位內找到小君。我不會排除這個結果,原因很簡單,唐樓單位的租約還有一年才結束,她仍然住在唐樓的機會非常高。給我一個看看她背影的機會,我自然安心的離開,返回我和張凝的生活裡。
看似孤單的旅程並不孤單,拍攝鏡頭眼中的孤寂,是我在尋找的平靜。
「謝謝你。」由衷的感激替我開車的思蕊。
2017年2月2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三章:旅館的第一夜
ocoh說:「此篇中,主角的恐懼是源於孤單。人類是群居動物,難敵寂寞的煎熬,我們渴望跟別人多作交流,分享所見所聞,要徹底的離群獨處,需要經歷漫長的轉化過程。」
威利萊旅館設於一座大廈的第二和第三層,拉開大門,進入面積狹小的大堂,有一張兩座位的黑色小沙發,他們選擇黑色,大概是由於弄髒了都不要緊。前方設有一個無人看守的接待處,內裡空間狹窄,只有一張椅子。即使我是租房的新手,也明白必須辦妥登記手續,職員不在,我站著良久,凱琪坐著良久,我們等得不耐煩,呵欠連連。十五分鐘過後,旅館的職員才施施然返回工作崗位,是個親切友善的中年女人,她提示我拿出身份證作登記,再付上租房的費用。然後,她從抽屜裡取出房卡,繼而交到我的手上。
原來,租房的過程如此簡單,所花的時間不過是五分鐘上下,我們依照職員的指示,走過樓梯登上大廈的第三層,從梯間位置計算的第三間便是。走廊通道有些狹窄,勉強足夠兩個人同時通過,燈光稍為昏暗,我不感意外,更認為這是故意的設定。簡略一看,通道各處尚算衛生,看來職員們有定時打理,保持旅館清潔。
房間才是最重要的環節。這是我第一次入住本地的旅館,期望不高,目測之下,估計內部面積約是一百平方英尺,住下兩個人的話也不算過分擠迫,設有浴室、冷氣機、電視機和電話等設備,要是需要的話,旅館更可以提供免費的寬頻網絡。我不太懂得如何評定一家旅館的好壞,但直覺地認為這裡尚可接受,凱琪的想法跟我一致,沒半句怨言。
「哈哈,這家旅館也許會成為我們兩個人的老地方。」凱琪瞇眼笑道。
關於我和凱琪之間的秘密遊戲,我不打算描述太多,反正是遊戲一場、夢一場。我們都滿意對方的表現,享受一波波的肢體碰撞和皮膚接觸,是我們的第一次交合,配合得倒不錯。自從離開了小君,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做愛,我與張凝之間有情,但處於感情的摸索階段,我們不是鬧著玩,而是打算建立一段長久和諧的關係,不急於發生性行為。
這個夜,壓抑已久的慾望終於獲得釋放,潛藏的猛獸不欲錯失機會,牠凌駕於我的意志之上,取得身體的控制權,使我表現投入,感受到陣陣興奮。凱琪則竭盡全力的討好我、取悅我,每聲呻吟都包含一絲熱情和激動,她不像個老手,某些動作依然幼嫩,但賣力的表現彌補了技巧的不足,我給予她極高的評價。在翻雲覆雨間,我們同時找到了渴求已久的東西,難掩內心的喜悅,露出複雜、混亂、絢麗的笑容,感到非常滿足,是格外的滿足。
凱琪故意用上嬌柔的聲音說:「哥,我的表現如何?你不要戲耍我,我需要認真的評價。」
「這不是遊戲嗎?遊戲是用來玩的,怎麼突然認真起來?」我反問,假裝疑惑不解。
「哎呀,不是那個意思,玩遊戲也可以認真投入的,不能投入的是對你的感情。我希望我們可以保持一段單純的關係,當朋友才可以當一輩子,戀人是很困難的,我明白自己不是當女朋友的好料子。戀愛容易使人陷入瘋狂,會引發澎湃的妒忌心,使人化身成麻煩的女人,神憎鬼厭,到了某一天,你自然離我而去。」性愛過後,凱琪的態度彷彿有了一些改變,也許是突然而來的感觸,也許是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似是胡說,卻有些道理,好像說得通。」我相信自己也在胡言亂語。
「多給你一個吻,多給你一個抱抱,快給我一些評價。」說時遲,那時快,行動勝於言語,凱琪極具效率。
「你很賣力,沒有需要挑剔的東西,你我都感到滿意便可。」不多費唇舌,我以最簡單的說話表達出真切的感受。
凱琪說話急快:「謝謝你,尋尋覓覓,我終於找到了追求已久的感覺,很爽快、很痛快、很了不起!」即使她說得又誇張又激動,我卻不敢懷疑這是謊話。
「傻瓜,性愛就是用來享受的,爽是理所當然。」我輕輕撫摸她的耳垂,接著是頸部、頭髮、手臂,是體貼女生的愛撫。
凱琪愈說愈興奮:「我喜歡被你佔有的感覺,很充實、很滿足,在那片刻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自己,腦海內剩下一片空白……」
我卻掃興的打斷她的話:「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假如有一天我和女朋友開始了性關係,我們的遊戲要立即終止,再也不能提起,知道嗎?」
凱琪笑嘻嘻的說:「沒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的共識,我會乖乖的遵守規則,絕不食言。」只看表面的話,她真的把性和愛分隔得清清楚楚,到目前為止,我傾向相信她。
赤裸裸的一對男女在陌生的睡床上相擁而睡。房間內的很多東西都是白色的,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包括睡床、床單、被子、枕頭、牆壁、浴巾,還有垃圾桶內的白色衛生紙,被我們揉成一團後棄掉,沾上我們多餘的體液,濕漉漉的、滿滿的,到處彌漫著看不見的空虛感。
我眼睛半開半合,窗外的月光照亮了房間的一小片天地,我靜靜的看著那溫柔的映照,悄悄的傾聽微弱的呼吸聲,享受凱琪一身的溫暖,她給我的好像比小君還要多,她毫無保留的獻出了肉體。我翻身,改用仰睡的姿勢,發現天花板都是一片公式化的蒼白,這是安排,而不是巧合。入睡前,我好像有所領悟,不曾住過旅館的我、不曾跟凱琪做愛的我也能迅速適應新鮮的人物和環境,房間的冷氣被調至非常、非常、非常的冷,是凱琪的主意,但窩在被子內的男女卻合力經營著一陣和諧恰當的溫暖。我喜歡躲在這個不容別人打擾的空間,回味原始的性愛,我不是愛上她,而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也常常警惕著自己,不要再多愛一個女人。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
時間過得既急且快,這不難理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煩惱不多,工作也得心應手。從朱老闆口中獲知兩個消息,一是關於他的婚姻,二是關於公司的搬遷,在公在私,我願意靜心傾聽,他因而獲得安慰,對我信任有加,這對我在公司內的發展大有幫助,他放心把一些重要項目交託給我,升職加薪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
愛情方面,我和張凝的感情每天加深,在合力經營下,關係逐漸穩固,相信我們將能通過三個月的戀愛試用期,正式成為戀人。縱然如此,我仍然樂意參加凱琪的遊戲,把性與愛徹底的分開,視作獨立的兩回事。除此之外,我們也展開了誼兄妹的關係,每天互發手機短訊,說說八卦,噓寒問暖,忽然多了一個關心自己的小女生在身邊團團轉。
累積了數目不少的短訊,我對凱琪了解更多,大概知道一些家庭背景,她姓薛,二十二歲,父母健在。她是個富家女,跟兩個姐姐的年齡有些差距。曾經修讀和創意媒體有關的課程,至於創意媒體是什麼,我沒有明確的概念,反正她也沒有解釋的打算。長得漂亮的她偶爾會當雜誌的模特兒,具有一些知名度,不用每天工作,空閒的時間很多,幾乎每天都會喊悶,討厭呆在家裡,有一顆不安定的心。
回到時間線上的現在,星期天,今天是代表孤獨的星期天,張凝會和一班女性朋友聚會,謝絕男生參與,她們早就安排了一些節目和活動,打算用一整天來遊玩。在日間,我不會主動找凱琪,以免在街上給人碰見,我們懂得避忌,有一套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況且,她今天有模特兒的工作,為女生雜誌拍攝照片,最少忙上半天,甚至是一天也不出奇,我不好意思打擾她,不會在這些時候給她發短訊。
哎呀,大意的我忘了為自己安排消磨時間的活動。
連續六天的工作使人身心俱疲,和兩個女生的相處幾乎佔去所有私人時間,下班後便忙約會,大多是和張凝尋覓一些具有特色的餐廳吃晚餐,她打算嘗盡菜單上的每個菜色,更為每一頓晚餐拍下照片,她的標準說法是「作為幸福生活的記錄」,我的想法是「她為食物拍照時的樣子很專注、很有趣,像個天真的孩子」。這屬於我們相處的一部分,有甜絲絲的味道,彷彿重現出戀愛當初的模樣。
唯一的懷疑是關於那個咖啡色方形小袋子,內裡很有可能藏著一部照相機,但張凝堅持只用手機來拍照,從不打開袋子,不讓我看見神秘照相機,成了一個不刻意的秘密。
回到家裡,將近午夜時分,馬馬虎虎的洗個澡,為了恢復體力,準備迎接第二天的工作,我不會耽誤上床時間,免得影響睡眠質素。
有些夜,是我和凱琪的那些夜,每個星期裡大概會有一至兩晚,視乎日間的工作情況而定,次數不會頻密。性愛這回事始終是重質不重量,我們努力維持每一次做愛的質素,求的不是穩定,而是精益求精,務求更進一步。
昨晚睡得不好,我在早上十點鐘醒來,身體和精神依然處於疲倦狀態,每個星期只有一天的休假實在不足夠,我無法補充每天流失的體力,精神也勞累不堪。我似乎需要向公司告假,享受一個悠長假期,找一個小島國家旅行,尋找大自然風光,享受跟城市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放慢生活節奏。
神智不清似的完成洗臉和刷牙,我雙眼模糊,習慣地翻開筆記本電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到網絡走走逛逛是最方便、最廉價的娛樂,不容易察覺時間的流走,不斷瀏覽網頁,找些朋友聊天,查看臉書之類的社交網絡,人生裡的寶貴時間白白虛耗,很無聊似的,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情形,同樣是千千萬萬城市人的生活寫照。
一邊看著臉書裡的八卦,一邊尋找一個不能抹去的名字——林文君。分手之後,我們的關係回復為朋友,自從那一個跑步的晚上,給她發了一個短訊後,我們已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失去聯繫,由於忙工作、戀愛、性愛,我不曾抽空聯絡她,她同樣沒有主動找我。既然在看臉書,我順便查看小君的近況。名單裡的朋友數目不多,大概只有一百人,要找出一個林文君並不困難,不會花費多少時間。
話是這樣說,但在三十分鐘過後,我竟然有了放棄的念頭。在一百個人之中,我竟然無法找出那個曾經熟悉的名字,逐一查看,重複的看,嚴謹一點的看,偶爾揉揉眼睛,無法繼續相信自己的雙眼,它們好像忽然忘記了小君,無法從一堆名字之中識別她。
我有了新的想法,打開自己的臉書主頁,那裡保存了一些合照和對話記錄,會有小君留下的痕跡,更可以轉折的進入她的主頁。這估計合情合理,但不一定會發生,我用手托臉,頸部好累,雙眼好累,精神好累,呆望著筆記本電腦的熒幕,這片刻絕不短暫,這片刻絕不好過,我再一次遭遇挫敗,感受進一步的失落。答案顯而易見,我找不到與小君相關的一事一物,她在臉書裡的一切彷彿在我不察覺的時候悄悄消失了,如同鉛筆的字跡被人無情的擦掉。
唉,又頭痛,又失望。
我不會輕言放棄,既然臉書幾乎使我絕望,我唯有另找途徑,再想方法。尚有希望的地方包括電子郵件、即時通訊軟體、手機通話和短訊,只要是可行的方法,我都願意去試。只可惜,我遭遇更多的挫敗,根本無法從以上途徑找到小君的資料,她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為此感到沮喪,卻沒有落淚,我想起另一個渺無音訊的人,是李力堅。在他回到荷蘭前,我們曾經見面並騎單車回到母校,他留下一些聯絡資料,包括臉書、電子郵件地址、手機號碼等,如尋找小君般嘗試找上阿堅。有些時候,生命是由一種種荒謬所構成,在臉書裡搜尋不到他的帳戶,電子郵件無法順利傳送,回應是電郵地址不存在;試給他打電話,仔細確認每一個數字,回應是手機號碼不在使用中。
徹底荒謬,難以置信,用盡各種方法尋找一直認識的兩個人,卻得出驚人的結果,教我啞口無言。
另一個結果是身體筋疲力竭,我不得不攤到客廳的沙發上稍作休息,這休息不長不短,我漸漸支撐不住的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作過一些零零碎碎的夢,印象不深,夢見的人物有很多,幾乎是生活圈子裡的每一個人,卻沒有小君、阿堅、父母,他們一同消失了。
十二月,正值寒冬,氣溫是攝氏十幾度,我卻有了怪念頭,發瘋似的走進廁所,在天寒地凍的情況下洗冷水澡,我需要冷靜頭腦,讓花灑冷水打到臉上,讓身體冰凍僵硬,讓各處皮膚清醒過來,心焦如焚地要回理智的腦袋,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冷水保持噴灑,我盤坐在廁所地板上,當空間、氣溫、水溫同樣冰冷,我不再在乎到底有多冷,意義在溫度裡消失了。閉上眼睛思考,考慮的是找回小君的可行方法。
沒錯,我放棄遠在荷蘭的阿堅,要找上他已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寄望在日後再想辦法聯絡。按道理,小君仍然留在香港,她屬於公司的重要一員,上司不會貿然讓她離開。雖然今天是星期天,但熱愛工作的她也有可能躲在辦公室埋頭苦幹,這是個性使然,她是一輩子的工作狂,工作再多、再沉重也好,都不作逃避。考慮到事情的迫切性,加上那個辦公室位於港島區,我想出一個好主意,決定動用奧治的汽車,借助智能駕駛系統,節省時間,直接前往那個印象漸變模糊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給奧治發了一個短訊:「今天想借用你的車子,請問會否方便?」這是一個簡單的試探,用作確認他的存在。我們許久未有聯絡,他忙寫作,我忙戀愛,我害怕奧治也隨著小君和阿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
捱過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整個身體和四肢都在發抖,看到奧治的回覆,我才鬆一口氣。
「沒問題,我打算找個地方寫小說,你可以隨便用車。」
幸好,這不是末日降臨,奧治還在我的世界裡,他依然存在,為我帶來一線曙光。
2017年1月22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二章:無法拒絕的誘惑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二章:無法拒絕的誘惑
ocoh說:「故事進入了全新發展的部分,連調子都變得不再一樣。男人難抵誘惑,每天都發生在我們的周遭,故事的主角也不是個例外。要保持專一的心境,談何容易。」
今天的工作順利完成,我得以準時下班。幾個同事結伴前往火鍋店,吃火鍋當晚餐是他們最喜愛的選擇,他們向我作出邀請,但我沒有忘記跟凱琪的約會,所以堅決拒絕,同事們表示失望,並取笑我要去找女朋友吃晚餐,才懶得理會他們。
昨天是星期天,是理所當然的假期,我和張凝在午後出發,到了遠離市中心的沙灘漫步,一起欣賞日落美景,然後再到電影院看了一齣科幻電影,兩個人分享一杯爆米花和汽水,度過節奏緩慢、氣氛愉快的一天。由於我們在昨天已經見面,為了保持新鮮感和距離感,所以今天沒有相約吃晚餐,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因此,我成為了自由人,將會依約到酒吧跟凱琪見面,喝喝酒是在所難免的。
在乘火車回到大埔的車程中,我發了一個短訊給張凝,坦白說出前往酒吧一事,我不打算作出隱瞞。
「下班了,我會到酒吧和朋友喝酒聊天,是個女生,我會晚一點回家。」
張凝迅速回覆:「我在家裡吃著媽媽做的菜,味道很好的,相信你也會喜歡,找個機會來我家吃晚餐。跟朋友一起到酒吧也不錯,是男是女都沒所謂,我相信你的為人,不會懷疑你拈花惹草。至於喝酒,喝些酒的確可以舒緩工作方面的壓力,但千萬不能喝醉,明天還是要上班的喔。」這個短訊絕不簡短。
「哈哈,我知道的,我會注意自己的酒量,不用替我擔心。」我明白張凝的擔心是發自內心的,使我有所感動,只好儘量說些話來讓她安心。
約定的時間是九點鐘,在酒吧見面,不見不散。當我步出車站大堂的時候,立即查看手機,原來距離九點鐘只有不足十分鐘。為免遲到,害凱琪白白等待,我急步走出購物中心,在路邊找來一輛計程車,直接前去酒吧。
墜落愛琴海,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名字,迷迷糊糊的,使人為之著迷。我拉開眼前沉重的木門,聽見裡面傳來的吵鬧聲音,有些人醉醺醺,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有些人淺嘗美酒,保持頭腦清醒,滔滔不絕,有些人在坐位苦苦等待命中注定的某人。
這裡的生意似乎不錯,草草看過一遍,沒有空出的座位。往前探看一下,雙眼不斷尋找凱琪的身影,在直覺和雙腳的帶動下往前走,直至走到酒吧的最盡處,既低調,也莫測高深,原來她選擇了與那一夜相同的位置。
我在想,她是故意的吧?
凱琪的穿著跟早上的稍有不同,披著黑色長風衣,穿上誘人的黑色絲襪,一雙美腿若隱若現,非常吸引目光。她在金屬椅上蹺腿坐著,姿態撩人,我直覺的凝視她的雙腿,沒有狠狠盯住,而是用上欣賞的眼神,有種心癢癢的感覺。她一邊和調酒師聊天,一邊用手按著旁邊的另一張椅子,輕輕的按著,看來是預留給我的位置。
我走到她的身旁說:「嗨,凱琪,我終於來到了。」
凱琪瞇眼微笑:「哥,幸好你準時來到,要不然我會為如何懲罰你而苦惱不已。」一時間,我有些不適應別人哥哥的身份,大概是習慣了季賢這個常用的稱呼。
「我在下班後立即趕過來,也擔心你會因為等太久而不高興。」我故意把話說得動聽和華麗一點,男生總是喜歡討好漂亮的女生,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哈哈,我根本不是野蠻女生,更不會強人所難。你先坐下來,我們一起喝酒吧。」凱琪若無其事的道,保持適當的微笑,這笑容不誇張、不激動,看起來挺自然。
看著目前的處境,意識到凱琪的刻意安排,我尷尬地笑了笑:「哈哈,這個要求真的考倒我了,我根本無法安心坐下來,不是嗎?」說畢,我指向那張預留給我的椅子,同時暗示她沒有移開左手的意圖。
凱琪故作驚訝:「喔?是指我的手嗎?我移開便是了。」所謂的移開是徹底的胡扯,目測之下,實際的移動距離不足三公分,她僅僅把手移至椅子表面的中心位置。
我露出不滿的表情,瞪眼說道:「唉,還是無法坐下,不要戲弄我,好嗎?」無奈始終多於憤怒,我心裡明白孩子氣的她只是在戲弄我。
凱琪楚楚可憐的說:「哥,我完全沒有惡作劇的想法,也不打算移開左手,而是誠懇的希望你能夠以這種方式坐下來。」面對她的手段,我當然感到百般無奈,不過繼續站著的話,相信很快會引來其他客人的關注。
想了想,既然凱琪是純粹的鬧著玩,我不妨陪她玩一下,反正情況是我坐著她的手,而不是我的手被她的大腿壓著,這似乎不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於是,我擱下猶豫,依照她的吩咐,用實際的行動表達自己已然屈服於她的胡鬧之下。
坐下去的一剎那,大腿和小手接觸的一剎那,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不能說是興奮,用不知所措來形容會比較貼切。她的手很小,像小孩子般幼小,有一股微微的溫暖穿越西褲的阻隔傳到了大腿的皮膚,情況不如想象般糟糕,使人感到陣陣興奮,本該戰戰兢兢的我正暗中享受著。
這夜酒吧滿座,調酒師忙得不可開交,他曾經離開,幾分鐘後,再次回來。我趁機說:「調酒師先生,想問一下,這裡有沒有一種叫Blanc de Blancs的香檳酒。」我不曾喝過這種酒,但從奧治的一部小說裡得知這名字,雖然發音生硬,但他應該懂我的意思。
調酒師輕皺眉頭說:「噢,你真的不走運,這種酒的貨源短缺,現在有錢也買不到,你還是選擇別的好了。」我的內心立時湧上一種失落感。
這是個充滿挫敗感的晚上。我先後屈服於凱琪和調酒師,現在坐著她的小手,喝著他隨便為我選的智利紅酒,調酒師說過名字幾遍,我沒有留心去聽,只是馬馬虎虎的答應,發出幾聲的「哦、哦、哦」。唯一知道的是,紅酒的味道不錯,有著深櫻桃紅的色澤,瑰麗飽滿,入口柔滑如絲,口感清新,殘留嘴內的味道相當持久,我對紅酒沒有研究,僅能作出如此簡短膚淺的評價。
「凱琪,你是真的希望知道那首歌的名字?所以特意要我來到酒吧?」我提出心裡懷疑,說完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才是天真的那位。
凱琪苦著臉說:「哎呀,不要再叫我凱琪,親切點叫我妹妹好了,我比較喜歡這個稱呼。其實,我不在意那首歌的名字,知道與否,毫不重要,純粹是找個藉口約你見面和喝酒。」她的坦白為我帶來一股威力不小的震撼。
我開始明白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凱琪個性爽直,沒有繞圈子說話,揭曉老歌的名字純粹是個約會藉口,我卻不知不覺的上當。難不成兄妹的關係同樣是個藉口,她想要的並不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而是另有所圖?
直到此時此刻,經過了十幾分鐘,她的左手還被我的大腿壓著,我想事情想得太過入神,給她輕易看穿我的呆滯,並趁機把手移近我的那話兒,作出溫柔的撫摸。我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性向正常,那方面的能力也不用懷疑,面對她的故意挑逗,我的思想開始混亂,立場變得搖擺不定,這是一個氣氛怪異的晚上,我們一起做著奇怪的事情。
酒吧的冷氣被調得很冷,我的身體有著一股不協調的溫暖,呼吸急促,陷入迷亂狀態,我用上無奈的語氣說:「可以……說清楚是什麼一會事嗎?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凱琪悄聲問道:「你會介意我的坦白嗎?」聽起來,這問句玩味十足。
我猛然搖頭:「不,完全不介意。」我在暗中期待一些出乎意料的情節發生。
「我是個對性愛熱衷的女生,甚至到達了沉迷的地步。但有一點相當奇怪,我曾經跟很多男生交往,但不一定願意和他們上床,我是憑直覺去選擇和誰做愛。從第一次相遇開始,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直覺已經把答案悄悄的告訴我。」凱琪似是不經思考,流暢地道出自己的坦白,這坦白比我預計的更要坦白,一句一句的帶來震撼和衝擊,硬生生的,不留手的。
我支支吾吾:「呃……我正和一個女生交往,所以……」想到了張凝,我們的關係不穩固,必須悉心照料。
「哥,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會要求你成為我的男朋友,對於我來說,性和愛是互不抵觸的兩回事,況且我現在也有交往的男生。我的要求很簡單,你當我的哥哥,抽空和我做愛,這樣便足夠了,我絕對不會纏著你不放。況且,我根本沒有愛上你,只是有一點點喜歡你。」凱琪所說的如電影對白,彷彿是一段段被設計妥當的安排,我意圖指出當中不合理的地方,卻卡在嘴裡,遺下一些懷疑。
此事聽起來很荒謬,已經超出我對真實世界的認知。我在剎那間懷疑自己身處奇形怪狀的夢境,作著不可思議、荒誕的夢,陷入一片混亂,無法開口拒絕,無法拿定主意。此時,我突然清醒,凱琪頑皮靈活的小手告訴我這並不是夢,雖然竭力壓抑,仍無法阻止身體的自然反應,相信凱琪也注意到這個明顯的變化。
「真的使人難以置信,你的要求實在過於荒謬,是完全說不通的。我寧願現在經歷著一個離奇古怪、充滿想象的夢,可以嗎?」我一邊無奈的搖頭,一邊猶豫的說道。
凱琪一臉調皮的說:「哥,你是個傻瓜,只要我們好好保守秘密,定下聰明的遊戲規則,日常中保持單純的兄妹關係,這樣的話,我們絕對不會傷害身邊的人。而且你是個男人,有我這個長相不賴的美女投懷送抱,得益的人可是你呢,機會來到要好好……把握的。」說到把握二字的時候,她再做出一個驚人舉動,突然用力握住我的那話兒,使我陷入更深層次的混亂。
「好了,不要亂摸,我快要把持不住。」面對幻想般的誘惑,我快撐不下去,精神瀕臨崩潰邊緣。
凱琪滿不在乎:「沒問題,只要你願意陪我玩遊戲,我會立即停手。」
「什麼遊戲?」一陣驚疑倒是使我鎮靜下來。
「哎呀,不要明知故問,你懂的。」凱琪抿嘴說道,這表情很符合她的個性。
我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便是。」這馬馬虎虎的回應使事情迅即邁進了另一個階段。
聽後,凱琪展露滿意的笑容,瞇起雙眼,稚氣十足的背後卻是另有所圖。根據我的假設,我們將展開一段又複雜又含糊的關係。在別人面前,我們是沒有血緣的誼兄妹,親密友好,互相關懷;到了某些晚上,我們會找個寂靜無人的地方取樂,互相慰藉。凱琪個性主動,熱情得有點使人難以招架,從今早直至此刻,我依然懷疑她的想法和企圖,說的也好,做的也好,一一都是不可思議。我無法否認她是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帶來讓男人無法拒絕的誘惑,我坦承自己意志薄弱,難抵眼前可口的美食。
凱琪鬆開手指,解放我的情緒,如釋重負的我提起酒杯說:「既然花了錢,酒還是要喝的,待我喝完半杯酒,我們才離開這裡。」幾句話表示遊戲已然展開,一發不可收拾,我需要一些時間適應轉變,喝酒是個藉口,從頭到尾都是個藉口,歌曲的名字也是個藉口,用意是吸引獵物墮入陷阱。
凱琪不置可否,只是自說自話:「既然不能到我家,你也不希望給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情,那麼我們待會乘計程車到那個地方好了。」
我為之好奇:「那裡?」
凱琪把事情說得理所當然:「還用說?當然是旅館啦,在大埔墟那邊有一家小旅館,生意都是來自偷歡男女的,聽說口碑很不錯,我們試一下吧。」其臉上毫無尷尬神色,一個侃侃而談的樣子。
我按捺不住的追問:「那旅館的名字是?」
「不要著急,很快會知道的,正如那首歌的名字,我現在還未知道。有些時候,名字根本不重要,只是最表層、最膚淺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人物和事情的基本。」凱琪故弄玄虛,意圖挑起我的好奇心,我機靈地放棄追問,免得她沾沾自喜。
放下酒杯,沒有剩下一滴的離開。我們一前一後步出酒吧,時間是晚上十點鐘,對一般城市人來說,還是很早的時候,他們的娛樂才剛剛開始,吃晚餐、吃火鍋、逛街購物、看電影、到卡拉OK唱歌、到的士高跳舞等等。由於日間是用來工作的,他們只好把一切娛樂項目安排在晚間進行,因此,城中的食肆和娛樂場所的營業時間特別長,這是沒法子的事情。
「凝,我現在離開酒吧,準備回家。喝酒喝過了頭,有些醉,腳步浮浮的,我打算回家後直接去睡,不用擔心。」我給張凝發個短訊,把離開酒吧後的去向說個明白,免得她為我擔心。當然,這不過是個藉口,掩飾真相才是首要目的,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揣測,不希望影響我和張凝的關係。
凱琪在旁偷看,用上蠱惑的語氣說:「喔,是發給女朋友的?哥真的又聰明、又狡猾,是個真正的壞男人呢。」
我回望她,禁不住嘆息:「唉,都是你害的。」
凱琪反應迅速,再次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低聲嘟嚷:「別責怪我,一個人是無法成事的,這是我們的事情,兩個人都需要負上相等的責任,知道嗎?」我無奈點頭,無法反駁,像硬生生的給她摑了一記耳光,頓時無言以對。
走出酒吧,我們在路邊待上幾分鐘,有一輛計程車駛來,依照計劃,直接乘車前往那家旅館。兩個人低聲耳語,像一雙熱戀的情侶多於誼兄妹,原來凱琪沒有經驗,不曾到過任何一家旅館,如她剛才所言,只是聽說那家旅館的評價不錯。換句話說,這是屬於我和凱琪兩個人的冒險,不了解旅館的實際環境和服務質素,憑藉一股衝動作出行動。不諱言,我也不曾在旅館過夜,這趟冒險之旅忽然多了幾分刺激感,也多了一份期待。
答案隨著時間的流走而顯現,旅館的名字是「威利萊旅館」,我從奧治的小說知道這個名字,這似乎不屬於任何的巧合,奧治在大埔居住多年,借用旅館的名字不足為奇,我認為沒必要把兩件事扯上關係。
凱琪表示自己曾經在網絡上搜尋附近一帶的旅館,發現選擇不多,而口碑最好的便是威利萊。她把旅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牢牢記住,她有了預感,覺得自己會有一夜到那裡過夜。那預感在這個晚上應驗,我們正結伴前去旅館,目的很簡單,嘗試取悅對方,獲取肉體上的釋放和滿足,再乾脆一點——做愛。
老實說,由於發生了小君的外遇,加上我和張凝的關係仍然處於萌芽階段,對於自己答應參加凱琪的遊戲,罪惡感和內疚感著實不重。正如她說過的,性和愛可以是互不抵觸的兩回事,只要我們不沉迷、不愛上對方、不糾纏不清,到了不再需要對方的一天,我們大可當回誼兄妹或好朋友,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對雙方都有好處。
身為男生的我戰戰兢兢的拉開大門,一腳踏入旅館,迎接我們的是一場遊戲,我的準備是關上手機和沐浴更衣。心跳驟然加快,我明白自己的確有點壞,但凱琪是個難以拒絕的誘惑和謎團,渴望進一步了解她的內裡……
還有肉體。
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一章:一擁而上的變化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一章:一擁而上的變化
ocoh說:「好不容易,小說來到了第四部。這作品寫得比計劃的長,並不是故事延長了,而是補回不少中間的細節。此篇中,倪季賢的世界驟起變化,誰說變化是逐一出現的?現實的倒楣事和厄運不就是接二連三的嗎?」
十一月七日,星期一,如常上班工作的一天,我和張凝展開正常的交往已有接近一個月,我喜歡她,她喜歡我,有共同的中學回憶,有現在的點點滴滴。我們作了一個有趣的安排,花三個月時間來相處,還有話題想說,不枯燥乏味的話,我們會正式組成愛情路上的搭檔。
在每個星期裡,我們不會每天見面,這是在喝酒時達成的共識:不勉強見面,不過分粘著對方,給予大家休息的機會和私人空間。這是剛萌芽的戀愛關係,要悉心照料,不能過於急進。忙工作,忙交往,我的行事曆總是排得滿滿的,在時間不許可的情況下,我只好暫時放棄對黑色大廈的關注。
沒錯,我承認自己對尋找真相的熱情逐漸冷卻,更為自己編造一些合用的理由。如剛才提及的工作和戀愛,兩者確實佔據著不少時間,近來的我渴望多玩樂一兩個晚上,多看一兩齣電影,多睡一兩個小時,多享受有限的生命。
實際上,我開始懂了,明白自己曾經執意前往大廈的真正原因,是純粹的賭氣,魯莽衝動蓋過了理智。愈是用上千方百計,愈是遭到百般阻撓,我跟操縱命運的傢伙賭氣,同時跟小君賭氣,報復她對大廈不屑一顧,報復她對好奇心的輕視。
也許是個巧合,兩件事情幾乎在同時間發生,我指的是她的外遇,我們的分開似乎是個設計妥當的安排。她走出我的生活,張凝適時出現,在時間線上出現了無縫的連接,我已經沒有那麼在意黑色大廈,把時間留給更實在的生活。
老實說,黑色大廈始終是個謎團,它跟我們的世界、城市有著一種不協調感。特別是在查看網絡地圖的時候,資料清晰的指出那片土地是一個人造草地足球場,而不是任何與大廈近似的建築物,我沒有粗心大意,除了谷歌地圖,還看過幾家不同公司出品的地圖,結果盡然相同。足球場與大廈,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是徹底的荒謬。不過,想深一層,那片土地上建有什麼東西也好,它的存在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影響,只要擱下前往黑色大廈的計劃,我依然能夠活得稱心如意。
因為,經過仔細考慮,經歷思想鬥爭,我決定暫時放棄計劃。沒錯,這只屬於暫時性的決定,好奇心會在某一天再次控制我的意志,跟大廈來一次正式的會面,這是早晚的問題。
至於作者朋友奧治,我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絡。我猜他的情況更為惡劣,除了工作、戀愛、生活,他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是寫作。失去聯絡,使我不了解他的實際情況,但相信我的猜測也錯不了多少,他必定在每個午夜不眠不休專注寫作,作息時間顛顛倒倒,頭頂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增添不少。文件檔內的文字隨著時間增長,某一部作品的完成度相當之高,他會在某一天再次出現,並誠邀我來欣賞他的新作。
我依然相信我們之間的約定。在約定的那一天,我們將會前往黑色大廈,突破無數障礙,擊倒頑強敵人,闖入大廈內部,找出唯一的真相,製造只屬於朋友間的冒險記憶。
說到朋友,說到冒險,不得不提另一位重要的朋友,是李力堅。他已經在十月十二日再次離開香港,回到居住多年的國家荷蘭。在離開前,他特意留下一些聯絡資料,包括手機號碼、家居電話號碼、電子郵件地址、臉書帳號。有一件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曾經嘗試各種聯絡方法,總是白費心思,如電話無法接通,在臉書裡找不到他的資料,寄他電子郵件也得不到回覆。現今的通訊科技非常發達,一般來說,分隔千里也不可能成為聯繫的障礙,我必須承認此事不尋常,更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將再次失去這位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這是簡單的一天,在睡眠期間沒有作夢,睡眠充足,精神飽滿。我在預定的起床時間前醒來,並提早出門,獨自步往太和站的再見咖啡室,打算花十五分鐘來享受一杯熱咖啡。咖啡室內洋溢著熟悉的暖意,用耳機聽著手機裡的老歌,是陶喆在1997年末所發行的首張個人專輯,雖然風格不如後期的成熟,卻有一種年輕人的浪漫和青澀的味道。
由於親愛的張凝需要到紅磡上班,而且工作時間比我的早一個小時開始,所以我們幾乎不可能一起乘火車。這一天也不例外,我將獨自度過一段從太和到沙田的車程,這些時間並不煎熬,約是十五分鐘,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車廂內的種種八卦,眨過眼便過去。
今天的天氣有點冷,根據天氣預報,氣溫將維持在十三至十八度之間。人們都穿上厚厚的外衣來保持身體溫暖,我是車廂內顯得稍為奇怪的一位,身穿長袖格子恤衫和黑色的輕盈外套,這顯然不是為寒冬而準備的配搭。幸好,車內的冷氣調節妥當,沒有傳來過分誇張的冷風,在擠得滿滿的空間裡,身體粘著身體,背部、手臂、大腿都跟別人有過接觸,同時聽著陶喆的歌《王八蛋》,使我倍感精神和溫暖。
「我的心好像有顆大的石頭 我的頭好像原子彈要爆炸
我的夢好像破了洞的汽球 我真的好倒霉 你會有一天後悔」
這是一首挺過癮的歌,節奏明快,輕鬆活潑,歌詞爽直。短短的四分鐘,聽著有趣的歌,壓力一掃而空。我在想,這一個月以來,日子好像過得比以往快樂。我故意多聽一遍《王八蛋》,不期然閉上眼睛,讓自己沉醉於音樂故事之中,消除積存已久的不安情緒。歌放到一半,西褲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陣陣震動,驚動歌裡的我,我馬上睜眼並拿出手機查看,原來是短訊的提示。
「男人,倪季賢,我們再次碰面了,試按一下前方那個女生的肩。」
發出短訊的聯絡人名字顯示為「女生」,一時間,我困惑苦惱,完全想不起跟「女生」這個聯絡人有關的印象。努力思索了好一會兒,印象慢慢浮現,是那個接二連三碰到的女生,她擁有一個又動聽、又親切的名字——凱琪,我們似乎再次相遇了。
如短訊所言,眼前的確站著一位背向我的女生,披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這是一個躲藏在記憶裡的背後。關於她的長相,印象已然模糊,但仍然記得她長得非常漂亮,擁有跟她們不一樣的個性,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美麗。
小君具有知性美,是一種聰明的美、智慧的美;張凝代表我的中學時代,人類總是改不掉掛念從前的習慣,二十八歲的她依然像時下中學女生般可愛吸引,一頭感覺新鮮的短髮為我帶來前所未有的視覺和思想衝擊;至於凱琪,我猜她擁有多樣化的個性,長髮時不施脂粉,清新脫俗,像鄰家女孩般親切。在戴上帽子和略作打扮後,另有一種野蠻的氣質,可塑性很高,甚至是多重人格,使人難以看穿隱藏的想法。面對魅力不凡的凱琪,誰都願意、誰都渴望發掘更多。
我依照短訊的指示,鼓起勇氣伸手輕按女生肩部一下,由於車內太擁擠的關係,她無法做出完整的轉身,唯有側身回望。剎那間,認識不深的兩個人有了值得一再回味的眼神接觸,不出所料,果然是她,是那個作風積極得有點嚇人的凱琪。
凱琪故意小聲說:「男人,你好呢,好久不見了。」
我提出疑問:「你是怎樣知道背後的人是我?」
凱琪瞇眼笑說:「哈哈,是剛剛用手機照鏡子的時候看到你的。你閉上眼聽歌,一副陶醉的樣子,感覺很可愛。我雖然不好意思開口叫你,但還是想跟你說說話,所以給你發了短訊。」
「嘿,想知道是那一首歌嗎?」我靈機一動,借題發揮。
「這還用說?我當然希望知道是那一首歌擁有如此神奇魔力!」這個女的果然一下子雀躍起來。
「我們身處車廂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使用手機的揚聲器來播放歌曲有些不方便……不如這樣吧,待下一次見面,我才揭曉答案好了。」這顯然是我的胡扯,要揭曉答案,用嘴巴說出來便可。不過,這胡說倒是適合用來試探凱琪。
凱琪瞪眼叫道:「哇,這樣不是很過分嗎?一種心癢癢的感覺立即湧現,好難受,好可怕呢。」我不期然眉頭輕皺,認為她的語氣和反應未免太過浮誇。
「我給你一些提示,那是一位台灣歌手,專輯是在1997年尾推出,在那陣子廣受大眾喜愛。」我相信這個提示該幫不上忙。
凱琪一臉愕然:「這不是很老的歌嗎?」
「對,比我還要老。」我輕輕點頭。
「哈哈,你看來比我大幾歲,不如當我哥吧。我是家中幼女,上有兩個姐姐,一直想要一個疼愛我的哥哥。」凱琪展露孩子般的燦爛笑容,她的提議十分要命,任何男人都無法輕言拒絕。
「我倒是沒所謂。」我順著自己的情緒作出爽快的決定,沒有多餘的猶豫和考慮。在漫長人生路中,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馬馬虎虎的,糊裡糊塗的,在平淡乏味的車程裡,忽然多了一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此外,我們有所發現,原來我們使用同一個手機網絡供應商的服務,凱琪為此雀躍不已,因為可以不斷收發短訊而不用額外付費。我不曉得這是福是禍,她曾經多次向我發出短訊,我卻甚少回覆,在快要遺忘這個人物的時候,巧遇再一次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必須強調自己不是故意找上她,是巧合讓我們認識,是巧合編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她讓我接受和巧合有關的說法。向好的方面想,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多認一個乾妹妹也是好事情。
十五分鐘的車程以飛快的速度過去。我們靠著身體聊天,氣氛融洽自然,面對精神飽滿、說個不停的凱琪,我選擇當回原來的倪季賢,不刻意討她歡心,自然獲得不錯的效果。由於今天是工作天,我先在沙田站下車,她將前往港島區參觀畫展,那裡有她朋友的作品,聽說是油畫之類的,我既不認識,也提不起興趣。
從車站到公司,用自己的雙腳去走,路線依舊,唯一的變化出現在購物中心身上,要返回公司的話,必須穿越購物中心裡的行人大道。由於電力系統出現了短暫的故障,沿途所見的事物都暗淡失色,途人愁眉苦臉。我不期然在想,假如這個城市突然失去電力供應,我們將面對一段艱難的日子,交通、通訊、娛樂、飲食都電力息息相關,人類向來對能源百般依賴,遭逢如此嚴峻的考驗,結果如何,實屬難料。
回到辦公室,還未有機會坐下片刻,我的手機再次傳來一陣震動,是收到了朱老闆的召見短訊,要我馬上前去他的辦公室。我便遵照吩咐,馬上動身。朱老闆是個怪人,他急於召見我不代表有值得討論的要事,但身為小職員的我根本不得推辭。我腳步異常急快,唯一的解釋是避免浪費時間,以應付沒完沒了的工作。幾分鐘過後,我迅速到達朱老闆的房間,他著我坐在辦公桌前方的座椅,桌上更放有一罐咖啡,是他的刻意安排。
我主動打招呼:「嗨,朱老闆,這麼早就召見我,是有特別的吩咐或任務嗎?」
朱老闆卻一反常態:「我不拐彎抹角,只是兩件事情,不會佔你太多時間,但足夠讓你喝完罐裝咖啡。」這不像他的作風,我為之錯愕。
「只管說吧,我洗耳恭聽。」我的回應非常直接。
「首先是私事,我和老婆將會分開居住一段時間,假如關係沒有改善,我們會根據協議辦理離婚手續,女兒交由她照顧。」雖然裝作不在乎,但朱老闆臉上流露一絲惆悵。
「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他帶來的消息的確震撼,我立時愣住。
朱老闆微笑說:「沒所謂,不用勉強自己。我把事情說出來,是由於身邊缺乏值得信賴的朋友,想找個人傾訴也無能為力。說了出來,放空腦袋,感覺舒服多了。」他的表情顯然跟平日不一樣,不吃力,不緊繃。
「在不久之前,我們也分開了,所以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曾經以為分手的威力很大,會像世界末日般淒慘。豈料,經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習慣沒有她的生活,原來這還不是世界末日。」這是坦白的好時機,我說得平平淡淡,完全不在意似的,但願只是痛處未被觸動罷了。
朱老闆冷笑一聲:「嘿,把你找來是對的,我們都是感情世界不完整的男人,是愛情的大輸家。」
「請容許我多問一句,突然分居是性格不合抑或另有原因?」我不會尋根究底,純粹希望他說出最簡單、最表面的原因。
朱老闆坦承:「不瞞你,她暗中跟蹤我,並揭發我屢次召妓,我只好坦白承認一切,接受她的安排和要求。召妓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好解釋的,犯錯便是犯錯,應當受到懲罰。」
「不認同你做的行為,只欣賞你的坦白。」同時間,我做了一個表示不認同的手勢。
咖啡喝了一半,沒花費多少時間,朱老闆已把第一件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是少見的直截了當,令我刮目相看。分居一事對他造成程度不小的打擊,我還天真的以為這個中年男人身上不會再有明顯的改變,料不到他敵不過愛情與家庭的困擾。
常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朱老闆在事業方面有不凡成就,是個響噹噹的厲害人物,我卻在今天目睹他神色落寞。
其實,分開也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像我和小君的例子,與其勉強維持現狀,倒不如各自展開新生活,尋找新的體驗和冒險。
「第二件事情跟你有一點點關係。」朱老闆在瞬間換上嚴肅的表情。
我隨便猜說:「喔?是跟薪水有關的嗎?」
「抱歉了,按照規定,還未是加薪的時候。我不賣關子,不佔用你的寶貴時間,第二件事情是關於我們的辦公室。」朱老闆說到辦公室,立即喚起我對搬遷一事的記憶。
「四個月的限期將至,這裡的租約快要結束,難道你還未決定新的落腳點嗎?」我認為事關重大,迫在眉睫,我們必須找到另一個地方來解決問題。
朱老闆搖頭說:「沒有,我沒有作出任何選擇。」他輕描淡寫,不當作一回事似的。
我頓時焦急萬分:「朱老闆,你在開玩笑吧?剩下的時間不足半個月,不足夠讓我們完成搬遷……啊,我終於明白你急於召見我的原因,該是你的手上有另一堆大廈的資料,要我馬上動身進行視察工作,讓你儘快作出決定,對嗎?」
朱老闆一語道出真相:「季賢,你想多了,我已經跟這裡的業主達成共識,價錢也談好了。這裡依然會是我們公司的辦公室,為期三年,三年以後再談條件,再作打算。對所有職員來說,我相信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消息。」
「哈哈,我也不必再為此事東奔西跑,可以把注意力放回手上的工作項目了。」這絕對是個好消息,我立時喜上眉梢,關於搬遷的壓力一掃而空。我在想,自己和公司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才會緊張成剛才的樣子。
話題一一結束,咖啡喝到一滴不剩,我充分感受到朱老闆身上的轉變。不拐彎抹角,不浪費時間來胡言亂語,很多人都討厭他過去的作風,卻因為他有著老闆的身份,我們敢怒不敢言,只能一直忍氣吞聲。分居一事雖然對他造成了某程度的打擊,卻使這個中年男人脫胎換骨,又爽快、又果斷,這種個性更適合領導公司,看來這會帶來一番新景象。
幾分鐘後,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埋頭苦幹,公司得以保持運作,不用為搬遷一事消耗大量資源,消除這幾個月以來的隱憂。獲知這個好消息,我也精神煥發,有如釋重負之感,重拾工作方面的幹勁。
在午餐的時候,我在快餐店吃著洋蔥汁豬排飯,和幾個同事同坐一桌。他們的話題總是圍繞在智能手機和科技產品,我完全提不起興趣,這個城市太沉悶,他們的話題使我感到枯燥乏味。相比之下,我覺得吃飯有趣得多、重要得多,一碟看似平凡的豬排飯,我卻吃得津津有味。在這美妙的片刻,我收到「女生」的短訊。
「哥,我很想、很想知道你在火車上聽的歌,約定今晚到酒吧見面,九點鐘,不見不散。」
我一邊理解內容,一邊露出無奈的苦笑,覺得這個凱琪任性胡鬧,非常無聊。不過,我不比她好多少,吃過午餐後,我回到辦公室,查看一下自己的行事曆,確定這是一個自由的晚上,然後用手機輸入很乾脆的兩隻字。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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