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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30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五章:老闆的任務(下)


《那片黑》第一部
第五章:老闆的任務(下)
  ocoh說:「昨夜重溫了一首老歌《童年時》,音樂也好,文字也好,同樣是一種記錄情懷的載體。就好像我藉著這部作品,悄悄留下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痕跡。」

  話未說畢,老闆忽然丟出一個透明藍色的文件夾,基於本能反應,我馬上接穩。本打算破口大罵,臉上肌肉也作好準備的扭曲起來,他卻繼續自說自話,不予理會,這使我驟感無奈。
  老闆續道:「季賢,文件夾裡有一些資料,是關於十幾座商業大廈的,我認為這些大廈看起來都很不錯,但不清楚是否適合公司遷入。希望你能夠為我走一趟,作實地視察,拍攝照片,寫下筆記,回來後給我一些意見,讓我容易一點作出決定。」
  我禁不住搖頭嘆息:「唉,這個任務聽起來很艱難啊!」
  老闆故意作了一個微笑:「不用擔心太多,我不會催促你,也不要忘記原有的租約還剩下四個月之多。我對你信任有加,你絕對是辦這件事的最佳人選。不要忘記重點,我是希望聽取你的意見,而不是由你作出最後決定,千萬不要給自己壓力,這對事情沒有半點幫助。」
  我提出心裡冒起的第一個疑問:「你打算拿我的意見作為參考,那麼你親自到過那些地方了嗎?」
  「不要開玩笑,我那會有空離開公司,並到外面走一趟呢?」說畢,老闆發出「喀喀」的詭異笑聲,他向來是一個帶有古怪氣質的男人。其實,他的笑聲一點也不恐怖,我早已習慣,倒是感覺親切。
  我提出第二個疑問:「那麼,文件夾裡的資料又是從那裡得來的?」
  老闆露出略帶委屈的表情說:「是我吩咐那班人找來的,但我不完全信任他們,不可能每件事都派他們去辦,你會明白這方面的難處。」那班人算是公司裡最親近老闆的職員,假如公司是一個迷你國家,老闆是總統的話,那班人就是能夠呼風喚雨的內閣成員。
  我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說:「哈哈,我可沒有意見。」首先,我不方便作出評論,而且跟那些閣員一直沒有往來,只視他們為點頭之交。
  這時候,我開始翻閱那本最新一期的本地漫畫《武神》,這是我們曾經有過的生活,又是殘留下來的集體回憶。當初加入這一家公司,每當工作結束,包括我在內的有些人會來到老闆的房間休息聊天。沒有特別的玩意,僅作純粹的交談,話題跟工作無關,是簡單的閒話家常,嘻嘻哈哈的,氣氛好不愉快。因此,《武神》系列成為了老闆和職員之間的共同話題。
  那時候,總覺得故事情節天馬行空,偶有突破,十分精彩。此時此刻,草草的看過一遍,覺得水準只屬一般,遠遠不及從前,我再也投入不了這部港式打鬥漫畫的氣氛。
  歲月悄悄流逝,永遠都是殘酷的,我不再是當年的自己,要重拾閱讀漫畫的樂趣,好像很困難。看起來,老闆身上出現的變化不多,依舊沉迷網絡遊戲,還會固定的購買漫畫書,衣著打扮十分平民化,說話總予人口若懸河之感。似乎人活到了某一個年紀便會安定下來,沒有再多的改變,更不願意作出改變。
  時間和生活造成了習慣,久而久之,習慣控制著一個人,暗中操縱著一段人生。
  老闆煞有介事的換個話題:「既然想起來,我順便說一下,你不要介意。」
  我點頭示意。
  他續說:「季賢,你有結婚的打算嗎?」
  「我覺得還未是時候,同居生活暫時比較適合我們。」我一邊搖頭,一邊回答。心裡感到不是味兒,討厭給人追問婚事,相信這個情況不單發生在自己身上。
  「沒記錯的話,你的女朋友同樣是二十八歲?」老闆露出一個輕鬆的表情,擺出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說到別人的八卦,當然感到愉快。
  「沒錯,你的記性真好呢。」話是這樣說,我倒是覺得他是碰巧猜對的。這個人的記憶會出現間歇性的不可靠,特別在工作方面,在同一件事情上,不斷向他作出提醒和催促是免不了的。這當然為我和同事們帶來不少麻煩,但我們除了暗自埋怨,也奈不了他。
  老闆的表情在瞬間變換,一臉好奇的道:「她不會催促你早點成婚嗎?二十八歲的年紀,對女生來說,已經談不上年輕了。假如超過三十歲也找不到歸宿的話,感覺好可憐呢。」
  我以最簡潔的方式回應:「她喜歡同居。」
  兩年間,我們習慣了同居生活,相對之下,結婚這事情好像太沉重,需要實行的話,必須花上時間和心血來好好準備。我仍然年輕,有著偶爾的孩子氣,還不是那種成熟穩重的男人,沒法信任自己。更重要的是,由於習慣了同居,討厭別人催婚,我似乎真的開始抗拒結婚。
  「喔……那就好了,我當年是被老婆逼婚的,她自覺年紀不輕,所以要我立即決定娶不娶她,如果拒絕的話,她會選擇離我而去,所以我根本沒辦法拒絕啊。」老闆突然道出自己的一段往事,我仍記得那時候的情況,他為了舉辦婚禮而暫別工作整整兩個月,特意回到嫂子的家鄉大宴親朋。
  我呵呵笑說:「不要緊,嫂子不錯啊,長得漂亮年輕,談吐文雅,酷似日本娃娃。認識她的人都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你娶到了一位賢內助。」所謂的日本娃娃是指一位年輕可愛的日本女明星,一時間想不起她的名字。
  老闆臉色一沉:「唉,那個女人自從誕下女兒後,常常擔心自己變胖變老,每天只吃一餐來減重,每天顧著到健身室做運動,現在的家務都由傭人和機器人來負責,她絕對不是你所想象的美好。」他確實買下了小君夢寐以求的家居機器人。
  我說得樂觀:「每個人也擁有自己的煩惱,我對你充滿信心,相信你能夠妥善處理嫂子的情況。這些年來,你也一直領導公司闖過無數困境和難關,不是很成功嗎?」
  「我明白她在擔心什麼,害怕年老色衰,害怕有朝一日會被我拋棄……」老闆看來不善於處理夫妻間的相處問題,臉上罕有地流露憂愁又苦惱的神色,工作和家庭似乎是兩門絕然不同的學問,同樣需要時間來鑽研。
  我急忙作出安慰:「這是杞人憂天嘛,你根本不會這樣做,你是個願意承擔責任的男人,現在追求的是工作上的挑戰。在生活和家庭方面,你想要的是一種安定平穩的狀態,絕不拈花惹草。」若然幾句說話可以使眼前的中年男人看開一點、冷靜下來,便是十分值得,沒有枉費唇舌。
  聽罷,老闆禁不住發笑:「哈哈,討論家庭問題好像太嚴肅、太沉重了,不如換個話題吧?」
  我不拖泥帶水,索性作了一個表示「不需要」的手勢。
  「我是時候要回去工作了,你希望我在什麼時候進行視察?工作時間內?抑或是下班後?」
  「既然事情跟公司有關,當然可以在工作時間內進行。」老闆大方回應。
  「沒問題,我會辦好的。」爽快的一句結束了兩個人的會面。
  然後,我獨個兒離開老闆房間的樓層,乘坐升降機回到營業部辦公室。公司和業主的原有租約尚有四個月才結束,我們可以在這段時間內選定下一個落腳點。料不到如此重要的視察工作竟然由我來擔任,好久沒有感受到巨大的工作壓力了,這可能是一個挑戰自己的好機會。
  老闆的名字是朱廣彭,唸起來有點不自然,我們大多稱呼他為朱老闆,外人會客氣的叫他「大老闆」,有著厲害的氣勢。在工作方面,我對他心存敬佩,覺得他是個能力出眾的犀利人物;至於家庭方面,他似乎不太善於經營,情況比我以為的更加狼狽。

2016年5月23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四章:老闆的任務(上)


《那片黑》第一部
第四章:老闆的任務(上)
  七月二十日。
  早上十一點鐘,身處的地點是公司辦公室,我隸屬於營業部,根據長期觀察,這裡是公司中最繁忙的部門,設於商業大廈的三十樓。現在是理所當然的上班時間,身穿格子恤衫的我在自己的位置埋頭苦幹,我向來不是慵懶的人,在精神尚算不錯的情況下,懂得自動自覺,必會儘快完成眼下的工作。
  有時候,我喜歡跟別人分享關於工作的想法,見解如下:工作就是交易,老闆願意付出薪水,我願意努力工作,這是一種不必言明的共識,沒必要討厭自己選擇的工作。要是真的到達非常厭倦的程度,不要顧慮太多,乾脆辭職不幹,對公司、老闆和自己都有好處。
  提起老闆,原來他發了一個短訊來,內容是:「季賢,馬上來我的房間,有要事找你商討。」我們雖然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但聯絡和見面的機會都不多,精神上的距離是多麼的遠。
  這似乎不會是一個正式會議,老闆以私人方式通知我,換句話說,房間內大有可能只得我們兩個人。從不喜歡這種私人見面,寧可花時間做好尚未完成的工作。這種想法純粹直接,向來討厭沉悶乏味的公式化對話,老闆卻喜歡長篇大論的道出一些簡單的吩咐和任務,這就是他的作風,跟追求務實的我格格不入。
  罐裝咖啡剩下最後一口,沒猶豫的把它解決,然後作了一個苦不堪言的表情,給自己看,給自己去感受。由於面對牆壁,不會有人看得見這副不甘心的表情,更不會給人說三道四,只有空氣了解。
  每個早上,除了服藥之外,我還有喝咖啡的習慣。忘了喝的話,感覺不暢快、不自然、不對勁,精神狀況欠佳,心情沮喪,做事失去幹勁、缺乏動力。
  喝過幾口後,人的氣勢猛然恢復過來,這又是一種神奇。要不然,根本沒意欲去工作,面對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接二連三使人喘不過氣的電話,會在剎那間萌生換工作、換環境的念頭。
  幸好,罐裝咖啡拯救了我的意志,得以離開座椅,動身前往老闆的房間。
  那個房間設於大廈的二十七樓,是個獨立於營業部的辦公室,所以我必須花上接近十分鐘時間步行和乘坐升降機。這是另一個討厭跟他見面的理由,討論過後,我得再花十分鐘回到辦公室,浪費時間。
  房間面積寬大,用上玻璃外牆,有一種徹底失去隱私的感覺,恕我不能理解老闆在這方面的想法和品味。假如坐在裡面的人是我,肯定會找人重新裝修一遍,馬上換掉感覺最不妥當的玻璃牆。
  安靜的站在門外,透過玻璃,清清楚楚的知道老闆正專注地盯著電腦熒幕。不用猜也知道他在玩網絡遊戲,這是他多年來的一大嗜好,沉迷上好幾年,依然戒不掉。
  由於喝過咖啡,精神狀態有所改善,既不急躁,也不急於按下門鈴,打算讓老闆自然的發現我的存在。
  然後,又一個十分鐘過去,他終於注意到了,記起自己曾經透過手機發出召見我的短訊。他一臉尷尬的向門外招手,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向我點點頭,並使用遙控裝置替我開門。
  開門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透過鍵入保安密碼,二是經由房間裡的遙控裝置,無論如何,都是無關痛癢的小節。
  再次來訪曾經熟悉的房間,發現不到絲毫變化,房間內的辦公桌、大班椅、真皮沙發,同樣是俗氣過時的深啡色。有時候,不得不懷疑老闆的品味,每天面對如此沉悶的襯色,怎麼可能還有感動和幹勁呢?
  想深一層,其實不奇怪,皆因大家的身份不一樣。一個是老練得過分、精明能幹的老闆,一個是思想幼嫩、缺乏經驗的職員。他是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人,學識豐富,閱人無數,果斷精明,為公司作過無數正確決定,賺了很多很多的錢。
  沒錯,這個繁榮城市是以賺錢能力來判斷一個人的成就,看似有點膚淺,但總算是個實際的數字,錯不了多少。現在嘛,一個地位低微的小人物竟敢懷疑他的品味,這個人肯定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
  老闆興奮說道:「季賢,先坐下來吧,需要飲品嗎?」有趣的是,他的雙眼不曾離開熒幕半秒鐘,依然專注於網絡遊戲。
  我輕輕搖頭:「不用了,剛喝過咖啡。」房間內的雪櫃大概只會有可樂汽水和蒸餾水,更不會存放任何食物,我對此了然於胸。
  老闆不厭煩的說:「那麼要看漫畫嗎?我們買了最新一期的《武神》,你看過了沒有?」這是其一貫作風,不喜歡一下子說到話題和重點。
  我表示愕然:「什麼?沒聽錯吧?這本地漫畫竟然還在出版?還以為那家公司早就倒閉了。」這裡是香港,這裡沒創作、沒藝術,本地的漫畫市場早就萎縮到一個無法想象的地步,很多漫畫公司都撐不住,倒閉的情況十分常見。
  老闆突然坐直,望向我說:「嘿嘿,《武神》的確有過一段黑暗時期,水準和銷量都很糟糕,幾乎是慘不忍睹。但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它,正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領導公司。」看情況,他似乎願意放下網絡遊戲,回到我們的對話裡。刻意強調的「絕對」代表他真的很在乎,這也許是屬於老闆的一種男人浪漫。
  我故意淡然說:「哦……我早就放棄了,有一段時間沒有看漫畫,所以真的不知道。」
  老闆指向我身前的小几子說:「不如看一下吧。」
  我直接拒絕:「不用了,還有工作未完成,不如爽快一點,回到正題,好嗎?」如剛才所說,我了解他的作風,認為是時候阻止他的無聊。
  面對單刀直入,老闆幾乎應付不來:「呃……沒什麼,我希望你能夠替我辦一件事,看似不容易,實際上又不是想象般困難,但我相信你能夠辦得到。」我在想,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得亂七八糟似的。
  「我是這裡的職員,也是你的朋友,所以不需要拐彎抹角了。」我直截了當。
  老闆輕皺眉頭說:「辦公室的租約快滿了,業主很貪心,租金加幅要求為一倍,這完全不合理,是欺騙,是敲詐勒索。我曾經表示我們能夠負擔不多於三十巴仙的加幅,那禿子卻斷然拒絕,經過多番交涉,始終未能達成任何共識。」他表情苦惱,似乎在向我訴苦,當然這些煩惱不足為外人道,老闆自有其難處。
  經過簡單分析後,我換上認真的表情說:「即是說,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加入公司以來,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次辦公室搬遷,心裡存在兩種想法,一是感覺新鮮,似乎會碰上有趣的事情;二是心情矛盾,搬遷可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而麻煩的重大計劃,要處理的東西可真不少呢。
  老闆點頭說:「嗯,就是這樣,我們需要尋找一個新的落腳點,時間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會是剛剛好的四個月。」事情的面目漸漸顯露,進展卻慢得可憐,真的希望他有日能改變其胡鬧的作風。
  「那麼,你打算給我什麼任務呢?」我好奇問道。

2016年5月17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三章:眼裡的冰淇淋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三章:眼裡的冰淇淋
  城市人的愛情,相愛容易,相處困難,磨擦漸漸產生,這是每對愛侶都需要面對的問題。我認識不少朋友,他們身邊也有另一半,時間過去,愛情難免變質。表面上,他們努力假裝相愛如昔;暗地裡,不願面對的變化早就存在,誰也無法阻止,同時間,誰也竭力隱瞞和掩飾。
  一轉眼,六年過去,要說的是自己和小君,我們依然過著平淡的生活,熾烈的愛情化為細水長流的感情。曾經想過結婚,這是多數人生的必經階段。先是無憂無慮的成長,不知何故的投入學習,後是投身複雜難懂的社會,被牽引似的找到命中注定的伴侶,後是走到結婚的一步,生兒育女,脫離老家的束縛,建立屬於自己的新家庭。我從來沒有抗拒這倒模似的命運,但由於種種因素,我和小君有默契的擱下了成婚的打算。久而久之,我也認為我們不一定會在有生之年結婚。
  兩年前,我被診斷出患上怪病,小君未有因此而嫌棄我,我們選擇了現代社會流行的同居生活,互相依賴和支撐,這是一段教人羨慕的戀人關係。我身為主角之一,卻明白事實或許不如想像的美好,情況會有變化,以不容易察覺的方式存在,但我還是覺得我們的關係很不錯。
  小君——二十八歲的她仍然保留這個外號,朋友、同事、親人都這樣喚她,這是一個注定跟隨一輩子的名字。她快將成為別人口中的「中女」,三十歲是女人的人生新階段,幸而歲月未有使她外表老去,臉上皮膚緊緻嫩滑,沒有半點鬆弛的跡象,要找出一絲皺紋根本不可能。她本來就是得天獨厚,身材瘦削,贅肉沒有隨著年月生出,體重維持在有點瘦的四十五公斤。
  當然,我不會懷疑先進的美容科技所帶來的幫助。小君定期到美容公司進行高級療程,化妝品和護膚品所費不菲,每天作息定時,有固定而適量的運動,這些就是她為了保持臉蛋漂亮和苗條身材的不斷付出。
  有些時候,我會懷疑這種無止境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假如小君有一天年華老去,美貌身材大不如前,那麼我會膚淺的嫌棄她嗎?
  早前的惡夢使我胡思亂想,輾轉反側的睡不著。先經過三十分鐘,然後是一個小時,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身體各處隱隱作痛,這滋味好難受,直至小君醒來。
  「傻瓜,這麼早就醒來了?是睡得不好嗎?」小君體貼的問道。
  我半開眼,作簡單的回應:「嗯,作了一些夢。」
  小君猜說:「大概是惡夢吧?」
  她似乎很懂我,明白我睡得不好的原因總是由於作過惡夢。不用看一眼便知道前因後果,這會是了解抑或習慣?還是因為重複的目睹和聽說?
  習慣是生命裡的悲哀,新鮮感日漸缺失,苦悶乏味,對各種事物提不起勁,唯有在其他方面找來補償。例如上癮似的購物、瘋狂似的進行健身運動、如強迫症的定時往外地旅遊、永無休止的結識新朋友。
  「沒錯,但內容忘得一乾二淨……沒所謂的,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活在這個城市裡,生活緊張,工作忙碌,夢境不是正好反映著現實嗎?」我故意改用輕鬆的口氣,試圖淡化惡夢帶來的影響。
  小君瞇眼笑說:「哈哈,傻瓜,我從來沒有想得這麼深入。」
  「對不起,是我想多了。」這純粹是沒有意義的回應,我卻不由自主的說著,這或許屬於諸多習慣之一。
  「你的身體和精神都太過勞累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趁著難得的假期,好好休息一下嘛。」小君一臉好奇的道。
  我抿嘴說:「不要取笑我,睡不下去的原因其實是『運動』過後,覺得肚子餓。」
  小君悄聲說:「哎呀,誰叫你昨夜那麼努力呢?」同時間,她輕輕一按我的那話兒,這舉動、這句話都表示她正回味那些時刻。溫柔微弱的觸動使我心猿意馬,安靜不了,情緒難以平服。
  我只笑不語,心裡想:「跟她同床共枕,那有不努力之理呢。」這句話幾乎衝口而出。
  小君背向我,低聲呢喃:「傻瓜,先弄醒我嘛,我可以早點替你準備早餐……」
  「我不捨得……」
  話未說畢,小君突然轉身並壓在我的身上。同樣的一絲不掛,同樣的微熱體溫,魯莽與細緻的碰撞,粗糙與嬌嫩的磨擦,她的吻淺淺的印在我的額上,印象是深刻的,我有所反應,輕撫那完美無瑕的後背和纖細的肩膀。
  咦,奇怪,怎麼她的挑逗技巧好像提升了?
  披著長曲髮的小君坐直起來,故意揉了揉眼睛,使眼神迷離,她更伸手到睡床的另一邊拿起粉紅色的絲質睡袍披到身上。一連串動作營造了隱現的誘惑,我看得痴呆,看得入神,這畫面比徹底的赤裸裸更為誘人、更具魅力。
  「傻瓜,每天都看著這副身體,你會有看厭的一天嗎?」小君一邊輕撥頭髮,一邊語帶誘惑的問道。
  這是一個好問題,引得我哈哈發笑:「哈哈,幸好我是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所以不容許自己浪費這種給眼睛品嘗的冰淇淋。」
  小君作勢摑我耳光:「色情狂,竟然把自己的好色說得冠冕堂皇、這麼動聽,你……很討厭啊!」
  我刻意用上低沉磁性的聲音說:「這可是我的真心真意。」
  不出所料,我順利逗得小君笑逐顏開。我總是懂她的心理,清楚其喜惡,逗她高興似是輕而易舉,我早就在這方面練成一身好本領。
  「傻瓜,我先去洗臉,然後準備早餐。」這不經意的體貼如夢似幻。
  眼看著小君離開房間,我記下了一個嬌羞的微笑,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其實肚子餓是一個隨便編出來的謊話,輾轉難眠的真正原因是腦袋不停的運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悄然現身,彷彿在作出某些暗示。
  十五分鐘過去,小君煮好早餐,沒有從廚房高聲喊道,她選擇了一個安靜而聰明的方式,用手機發了一個短訊給我。
  「早餐準備好了,不要再賴床啦。」
  我回覆:「沒問題,馬上過來。」
  用手機輸入文字的同時,我竟然像個白痴般傻笑起來,想起她親手弄的飯菜,又想起近年流行的機器人。由於經濟問題,我們買不起多功能的家庭機器人,幸好小君樂意為我下廚,飯菜美味可口,有著代表家庭的溫暖,有著機器人取代不了的人情味。
  她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擁有教人佩服的學歷、一份聽起來很厲害的工作、無法挑剔的美貌、不容易發胖的身體,我偶爾會有一種懷疑——「她怎麼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小君裝出埋怨的嘴臉說:「季賢,你很慢呢。」她的樣子淘氣可愛。
  「對不起,親愛的。」
  我走近她的身旁,在膚色白皙的臉上吻了一下,扶著她的腰肢,順勢拉下椅子,準備享用愛人為我烹煮的早餐,也觀賞著一個幸福的微笑。這畫面賞心悅目,瞇起眼的小君看起來分外可愛,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希望留住這片刻。
  世事沒有所謂的完美,我不認為我們會是完全匹配的一對,或擁有絕對符合對方的生活態度,但希望在往後的日子裡,還是有她在旁相伴,一起漫步人生路。
  可以的話,白頭偕老也很不錯。
  

2016年5月9日 星期一

《那片黑》第一部 第二章:兩年的同居關係


《那片黑》第一部
第二章:兩年的同居關係
  七月十七日。
  大清早的八點鐘,手機鬧鐘依時響起,發出一連串吵耳擾人的聲音,使我從睡夢中醒來。作過一連串惡夢,忘記夢的大概,一言概之,所謂惡夢,不要懷念太多、追溯太多,生來的我又不是一個小說作家,不必研究和探討夢境。
  說到小說,立時想起那個常常給我建議的朋友——奧治,他是一位作者。作者和作家有著稍微的差別,前者是埋頭苦幹進行寫作的人,寂寂無聞,渴望遇上伯樂;後者是提升了地位的作者,獲得某程度的成績,具有知名度,甚至能夠賺到錢,以寫作為生。
  雙眼糊塗的抓住了放在几子上的手機,這是每個工作天早上的良好習慣。被鬧鐘吵醒,苦苦掙扎起床,每天的生活都是倒模的差不多,誰叫我們都是純粹的、徹底的城市人。
  那是一部很簡單、很簡單的舊型號手機,由於不想把錢花費在網絡費用上,所以我的手機只能作通話、收發短訊、拍攝照片和影片之用。未能享受新型號手機的卓越功能,卻可以省下金錢,也不一定是壞事。
  我偶爾會懷疑,本性貪婪的人類真的需要如此依賴科技嗎?不斷追求最新推出的產品,走在時代尖端,這就是人生的目標嗎?或許,大家都活得寂寞,久而久之,奢侈品成為了慰藉心靈的工具。
  每一天,過著倒模般的生活和工作,重複又重複,難免感到苦悶,偶爾感到寂寞無助也是理所當然。話是這樣說,但我並不討厭自己的工作,我在一家電腦軟體公司的營業部工作,是一家「良心企業」,老闆是個容易相處的好人。從事這份工作已經有好幾年的日子,暫時未有轉換新環境的打算。在事業上,我沒有巨大的野心,但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會作出最大程度的貢獻。
  單起眼看著手機,知道了時間,確認了日子,漸漸清醒過來。今天是難得的假期,悠閒的星期天,我應該多睡一會兒,恢復不斷流失的精神和體力。
  我住在一個分秒必爭的城市,這裡有著一個親切的名字——香港。我在這裡土生土長,甚至視為自己的家鄉。這是舉世知名的大都會,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星期都只能擁有一天的假期,又苛刻、又緊張,又方便、又豐富,過得多彩多姿,使人抖不過氣來。所謂的大城市就是這樣子麻煩,悠閒總是遙不可及,從出生的一天開始,時間流走的速度既急且快,短促的一生稍縱即逝。
  逃避現實的那片刻,闔上眼的那抹黑,我只容許自己想起一個名字——小君。
  想象時間線上的某一個她,在黑暗中描繪輪廓,回味印象深刻的激烈擁吻,多麼的妙不可言,多麼的愛不釋手,我喜歡她……不足夠,我是極度迷戀她,就如一杯杯把我灌醉的烈酒,使我的心靈泥足深陷。
  關掉手機熒幕,回頭一看,枕邊人近在咫尺,有著莫名其妙的距離感。她不自覺地磨牙,產生出一種頗為擾人的聲音,這代表她也在作夢,估計同樣是惡夢。忙碌的工作、一連串的會議容易引起精神緊張,我們的情況很相似,揹負著沉重的壓力,混著好不容易的日子。
  或許,這是我們窩在一起的原因。
  見狀,我沒有弄醒她,用手心輕輕撫摸她的俏臉。轉過眼,她就會安靜下來,這是意料中事,我清楚明白,就像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兩三下的輕鬆解決。我是她身邊唯一的男人,是了解其生活習慣的枕邊人,是特別的,是無可取代的。
  要是需要一個答案來解釋剛才的現象,或許是溫暖熟悉的手心為她帶來一絲的平靜,或許是日子久了,造成了兩個人的習慣。我習慣給予安慰,她習慣依賴撒嬌,在每一次的睡眠旅程重複上演,假如她沒有磨牙,我沒有輕撫,她或我也許會感到不自在,有些東西和感覺缺失了,卻老是不明白背後的原因。
  小君不是我的誰,而是一同居住了兩年的女朋友。那蜷曲的睡姿,我看得痴呆入神,不捨得喚醒她,希望把畫面裡的一剎留住,拍攝成唯美的照片,願能化作永恆。
  眼裡的她,披著一頭長曲髮,皮膚晶瑩剔透,美得沒話說。最欣賞那雙纖纖玉手,漂亮而富有彈性,使我愛不釋手。
  我們選擇了同居的生活方式,地區是屬於九龍的長沙灣,住所是唐樓內的小單位。環境惡劣,租金高昂,每天走過昏暗的梯間,是八個樓層,是每天重複的八層,每晚拖著疲乏的身軀往上走,日子過得不容易。
  城市的經濟不景氣持續了好幾年也沒有好轉,貨幣不斷貶值,通貨膨脹的問題非常嚴重,物價誇張的暴升。有些貨品每個月也在升價,但我們的薪水卻未有隨之上升,總是跟不上通脹,上一次加薪好像是幾年前的舊事了。最備受爭議的是房屋政策,市民長年面對住屋困難的問題,未能安居樂業,這些都歸咎於政府的施政失誤。
  另外,所有在職人士都必須為退休基金和醫療保障計劃供款,兩者加起來已經佔去薪水的三分之一,這又是一項引發起大眾不滿的政策,但身為小市民的我們卻無法改變社會。政府腐敗無能,政黨各懷鬼胎,媒體也是背著良心說話,市民活得無奈,苦不堪言。在滿布謊言的世界裡,妥協是最容易辦妥的配合,偽裝是適者生存的秘訣。
  我們租下了小單位,一住便是兩年,面積狹小,不論睡房、客廳、廁所和廚房,面積都比一般的住宅小,僅僅足夠兩個人居住。因此,我們暫時打消生育的念頭,有了孩子,生活會變得更加艱難,我們不想影響現有的生活質素,更不希望害孩子受苦,步上我們腳步,墮落這個荒謬的世界。
  偶爾會懷念當初的我們,那一個倪季賢,那一個林文君。兩顆陌生的靈魂先後走到馬路前,等候行人過路燈轉換為綠燈,一個個魯莽的途人漠視交通規則,擦身而過,形形色色的車輛在眼前高速駛過,彷彿在那個存在於回憶的時空裡,只剩下兩個人滯留在靜止之中,就是神奇的生命共同體,就是她和我的故事。
  一起在心裡數算,一起等待綠燈出現,一起走到馬路對岸。期間不斷用眼神揣測,不斷的想得一塌糊塗,不曉得誰會首先開口,偷看了好幾個回合,最後作主動的人竟是她。
  那是發生在六年前的故事,那時候,我們大概是二十二歲。世界總會出現很多的巧合,我們出生於五月,她的生日比我早十一天,都屬於金牛座,個性頑固、沉著、敏感、疑心稍重,腦子的計算速度很快。偶遇造成了相識,相識和相處締造了愛情,單身的我們隨即燃起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愛火,遇上愈不了解的對象,愈渴望佔據對方的心靈,彷彿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有著不斷灌輸的想法,我們的愛情便是不斷地佔有和侵略對方,直至完全的擁有和支配。
  總是想著,這是一段美好的關係,望能維持下去,在滿足對方的同時滿足自己,愛情沒有絕對的定義,每個人也有不同的想法和詮釋。
  闔上眼,想起那片刻,是她和我同時醒來的那一個夢幻時刻。

2016年5月4日 星期三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一章:怪病纏身的傢伙


《那片黑》
故事簡介:
  那片黑,是旅程的最後一個關卡,是另一個冒險的當初。
  提著拍立得照片,走著回家的路,是剩下來的堅持;尋尋覓覓,向她敘說故事一遍,是真切的盼望。在若干年後,會記起那些在便利店前發生的偶遇,記起舊校舍的羽毛球場,有不辭而別的他,有永不長大的她,有在空中盤旋的鳥兒。
  怎麼會活在這裡,惘惘然的,筋疲力盡的,總是走不出由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困局,我們是如此的──活著。


《那片黑》第一部
第一章:怪病纏身的傢伙
  從兩年前的某幾天開始,記憶中的生活出現了一些變化,我經常感到頭痛。不論是上班、休息、吃飯的時候,頭痛都會出現,程度雖不至於痛不欲生,卻斷斷續續的困擾著我,情緒隨著身體狀況而改變,出現焦慮和不安,彷彿有一層陰霾覆蓋著整個人,生活也受到影響。
  初時,我以為原因是工作壓力太大、缺乏休息之類,這些都是城市人的通病,算不上稀奇。曾經跟朋友作過討論,他們覺得可能性非常之高,不必憂慮太多,這是難以避免的都市病。大家開玩笑的說,不如一起搬到鄉村居住,逃出過分複雜的城市,或可改善身心狀況。
  其中,有一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的意見稍有不同,指出我的生活習慣不健康,說服我改變生活方式。於是,我聽從他的意見,為此戒掉夜睡的習慣,早睡早起,作適量的運動,讓身體得到充分的休息,希望把情況扭轉過來。
  後來,頭痛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也沒有好轉,由此可見,我們的推斷不一定正確,只好認真的找醫生作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嘗試找出真正的病因。
  常謂「病向淺中醫」,看似淺白的道理,明白的人很多,辦到的人太少。
  相信很多人害怕看病,而身體檢查給人的感覺更加可怕。沒有人喜歡被陌生人檢查和研究身體,會有一種被冒犯的不安感。我也不例外,害怕得要命,討厭得徹底。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我擔心自己已經患上不治之症,缺乏勇氣面對診斷結果,人類擁有自己的身體,卻無法了解體內的狀況和問題。
  提心吊膽的幾天過去,醫生把報告交給雙手抖震的我,獨自面對結果,差點怕得不敢睜開眼睛。原來我患上一種非常罕見的疾病,甚至是城中唯一的患者,成因未明,不過很有可能跟基因突變有關。
  據醫生所說,在患者身上,會出現持續而頻密的頭痛,痛得死去活來,影響生活及工作。他還若無其事的道出最壞、最嚴重的情況——有突然暴斃的危險。
  醫生保持微笑的道:「其實最壞的情況也不是太壞,這個病會使你有暴斃的可能。從出生的一刻開始,人們的下場早就注定了,就是必須等待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不必擔心太多。」這傢伙未免把話說得太輕鬆。
  「不要說笑了……我才二十六歲,十分年輕,還有很多事情待我去辦。」眉頭猛皺的我回應。
  醫生立時收起笑容,故作認真地說:「年輕人,我不是說了一句『不必擔心太多』嘛。生死早有注定,活在當下,珍惜所有,不必令自己過分苦惱。」
  嘿,我打從心底的認為他在胡言亂語,患上怪病的人可不是他,而是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我。
  這個病並不常見,暫時未有徹底根治的方法,但可以依靠一種特殊藥物來控制病況。願意每天服藥的話,除了間歇性的頭痛外,身體不會出現其他副作用,也沒有生命危險,算是目前為止最可行的解決方法。
  由於城中的患者只有我一人,用來壓抑病況的藥物自然更加罕有,醫生需要為我從外國訂購回來,每次下單購買的分量足夠服食一年,價錢十分高昂。自從患上這個病後,我每年都儲備一筆錢作為買藥之用。幸好,藥物果真有效,願意服藥後,那些頭痛沒有再出現,生活也逐漸恢復正常。
  話雖如此,我卻心有不甘,辛苦工作賺來的薪水都要花在藥物之上,那些藥丸吞下了便白白消失。若不是患上怪病,以我的學識和能力,絕對可以為小君帶來更舒適的生活,遷居更寬敞的房子,每年到外地旅行,甚至是購買一部夢寐以求的機器人來打理家務。
  在開始服藥的當初,我常常自怨自艾,怪責自己患上難治之症。小君倒是看得開,不但沒有離我而去,而且主動提出租住一個小單位一起生活。
  小君常常在旁安慰:「傻瓜,雖然目前未有根治方法,但能夠借助藥物來控制病情,準時服藥便不會有生命危險,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人生是充滿希望的嘛,不要灰心,不要放棄,相信醫學和科學,你會有徹底痊癒的一天。」
  除此之外,她還表示自己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就算物質不夠豐富,資金不充裕,未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和機器人,統統都不要緊,只要我們一起生活,共同進退, 甘苦與共,她便感到滿足和快樂了。
  也許,我應該學習小君,嘗試看開一點。她兼具美貌和智慧,有如此出色的女朋友相伴,我又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能夠發揮專長,已經很不錯了。我需要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不要胡思亂想,盡快擱下怪病一事,重新投入我們的同居生活。
  可惜的是,在活著的每一天裡,行事曆和小君都會提醒我定時服藥。我大多選擇在早上醒來的時候服食,如同洗臉、刷牙、更換衣服,服藥逐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習慣。
  呆望白色的藥瓶子,熟悉得像個老朋友,我們每天見面和觸碰,陌生感早就消散得七七八八。
  我對著瓶子喃喃自語:「老朋友,你在何時何日才捨得離我而去呢?」

2016年2月9日 星期二

短篇《重複》


短篇《重複》

ocoh說:「人在旅途中,在越南芽莊修了一下舊作。今天午後,有著長達七公里的白沙灘相伴,也見到了照片中一雙甜蜜的愛侶,意境剛好配合著小說裡的人物及情節,適合用作插圖。另外,我的旅程仍未結束,獨自旅行的體驗很好,在異地交到了來自不同國家的新朋友,是需要藏好的緣分。」

「你,真的不去嗎?」
「唉,要我去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我真的辦不到呢。」
「那麼,你怎麼穿上了外出的衣服啊?」
「我要出去走走,換一換心情。」
「好,需要我陪的話就打電話回來,隨時都可以。」說後,她淺淺的吻在他的臉頰上,他用牽強的微笑來回應,把水杯交到她的手上。
建華穿上筆挺的黑色西裝,拿著手機和錢包出門。那是一幢位於郊區的複式別墅,這一帶的房價高得驚人,他的鄰居不是城中富豪,就是達官貴人,擁有一定高度的社會地位。看髮型、打扮、衣著、住所、家具、裝潢,畫面裡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知道他對生活很有要求。這個人一絲不苟,追求完美,甚至到達了病態的程度。
建華離開別墅,遺下了幾年來的床伴。他們之間是一種特殊的關係。相識三年,從第一夜開始就成為床伴,有著深厚的友誼,當其中一人感到寂寞,就會找對方來填補內心的空虛,互相慰藉。他們了解對方,在行動上甚有默契,溝通得不錯。並且,他們早就有了共識,「絕對不會愛上對方」,即使在這幢別墅的範圍內,也不例外。
儘管,他們都默認這是屬於他倆的秘密花園。
建華望著藍天,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然後開車離開。
車子裝上了智能駕駛系統,正好為主人代勞,他沒心情駕駛了,身心都累透了。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愛美穿上婚紗的樣子,新郎卻是別人。那人是他計算之外的青梅竹馬,是個他瞧不起的窮光蛋,那人甚至負擔不起每天兩罐的比樂。建華無法把自己放進那個想象裡,偽裝堅強的他快要向現實低頭了。他向來追求完美,接受不了這種挫折,關於愛美的一切突然脫軌,他不明白自己糊塗的地方。
比樂,在這個年代廣受歡迎的一種飲料,它佔據了市場七成的份額,創造了世界紀錄。比樂裡有一種叫「比耳」的成分,使人快樂無比,是一種合法、無害、廉價的興奮劑,幾乎每個城市人都瘋狂似的沉迷比樂。比耳更是無處不在,被加入到各種食品、飲料、藥品裡面,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成分。
建華一口氣喝了兩罐比樂,他亢奮非常,他閉上眼去想象,彷彿嗅到了床伴的體香。她擁有接近完美的身體曲線,雙乳尖挺而富有彈性,相比之下,他更欣賞她那圓渾的臀部,這才是大部分男人都無法抵擋的強力武器……
「給我換一首悲傷的流行曲。」建華吩咐。
有你的世界 慢慢在支解
剩你的話 彷彿絮語
喃喃地低迴
目的地,對智能系統來說是一堆數字或代碼,對建華來說卻是最後的機會。他去拜訪一位科學家,那台時光機器或許能夠幫上忙。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分鐘,張澤明的情歌使建華冷靜下來,他看著車窗外的景物,景物在高速移動,情緒也一樣。建華討厭抓不住事物的感覺,世界裡的一切都快要失控似的,就像有愛美的世界在悄悄的支解。
他不明白,他愛的是愛美,抑或是那個渴望擁有她的自己?
科學家自稱老陳,也是個中國人,他聲稱自己製造了一台驚世駭俗的機器。建華從社交網絡裡得知大概,決定花錢買下第一次的體驗。另一方面,老陳也擔心自己的研究成果會被盜取,故意用西餐廳作為研究所的掩飾,把機器藏在地下室裡面。
「你好,老陳,我是一號。」建華揚起微笑,他總是舉止優雅、風度翩翩,給別人留下親切的良好印象。
「喔,你就是一號?要不要先吃個早餐?時間還早呢,我可以為你準備一下。」老陳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滿臉的鬍子、黑漆漆的眼圈,彷彿展示著他不分晝夜長期的付出,是某種異樣的炫耀。
「抱歉了,我來這裡的目的很簡單,要用那台機器。」建華單刀直入。
老陳出奇的高興:「好爽快的孩子!馬上跟我來!」
建華點頭微笑,他直接,卻沒有冒犯老陳的意思。
還未到營業時間,餐廳裡沒有客人,冷冷清清,只有幾個阿姨在慵懶地打掃。老陳表示建華是他的朋友,吩咐她們不用理會,繼續工作就好了。建華跟在老陳背後,穿過餐廳和廚房,走過濕漉漉的通道,下了十數級梯級,到達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在老陳亮燈之前,建華還懷疑這會是一場誘拐騙局。
房間的冷氣開得特別大,害建華有點受不住。
房間的隔音設備一流,建華再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孩子啊,要回去改變什麼呢?」老陳關切問道,突然一副慈父的樣子。
「我心愛的女人今天要結婚了,我要改變她的心意,要她選我,要奪回她的芳心。」建華喃喃的說,顯然缺乏自信,這表情跟他的俊朗外表一點也不配合。
「那麼……我祝你成功,找到屬於自己的緣分。」
建華按照老陳的話躺下來,那張床的外型酷似一顆白色藥丸,因此,老陳把它命名為The Pill。他替建華搭好線路,建華很快就進到了昏睡狀態。關於記憶的畫面在腦海裡不停替換,像人一樣,大腦在尋找落腳點,它將在某個難忘片段止住腳步。
那是個似曾相識的情景。晚上時分,攝氏26度,天空萬里無雲,建華離開座駕,那時候他還未為車子裝上智能系統。他乘坐升降機到達大廈頂層,整個樓層都屬於一家私人會所,擁有會席的人才可以進入。每年,會員都需要辦一次續會手續,手續並不繁複,花一筆錢就成了。
建華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卡片,給接待員查看一下。建華保持禮貌的笑容,在身份確認後緩緩步進會場,他記憶模糊,意識卻很清晰。他猜時光機器出了小問題,大概是日子方面的些微誤差。
近乎完美的一夜,建華在聚會中認識了莎莉。
她是個時尚雜誌的模特兒,拍過無數硬照,在演藝界有不俗的知名度。而且她是個混血兒,有立體的輪廓、分明的五官,是個難得的可人兒。經過朋友的介紹,建華才想起莎莉的職業,他恍然大悟似的,原來眼前的女生經常在各種媒體上亮相,好歹也是個名人。
建華就在莎莉身旁坐下,兩人四目交投,眼神都在透露、都在訴說心事。建華非常欣賞她笑瞇瞇的模樣,及肩的曲髮很有層次感,予人爽朗坦率的感覺。朋友們陸續走到舞池中央,他們受到酒精的影響,對刺激眼睛的燈光很敏感,他們要盡情消耗所有的體力。同檯的人只剩下建華與莎莉,他們靜靜地嘗著雞尾酒,仰望玻璃天花上悄悄而優雅的星夜。
「是瑪格麗特,口感濃郁,帶有清鮮的果香和龍舌蘭酒的特殊香味,入口酸酸甜甜,非常清爽。」建華故意耍酷,在觀星的時候說起酒來。
「來嘗嘗我的酒。」莎莉把杯子遞給建華,他二話不說,淺嘗一口。
建華溫柔地說:「是血腥瑪麗,換一杯比較好,稍微甜了一些,胡椒粒不夠,鹽也不夠。」
「比耳呢?足夠嗎?」
「還好,不過比耳從不影響味道……啊,我忘了問你,可以告訴我今天的日子嗎?」
莎莉馬上查看右手的智能腕錶,笑道:「5月6日。」
「嘿嘿,原來是這一天……」建華苦笑一聲。
莎莉不知所以,露出天真可愛的表情,她不喜歡窮追不捨,她有智慧美,聰明的女人最懂得糊掉不重要的問號。兩人言談甚歡,建華重溫他們認識的當初,大家都是城中名人,也是寂寞的人,有各自的愛慕對象。他對剛聘用的秘書愛美甚有好感,她也對藝術家謝利米一見鍾情。他們很自然的坦白心事,他在耳邊說個不停,有一些關於愛美的瑣碎;莎莉依靠建華,描述著謝利米身上獨奇的魅力,他像個浪漫的幽碧,屬於社會的極少數,無時無刻映出耀眼懾人的光芒。
畫面裡,兩個人,兩杯酒,差不多的情緒,四個人的故事;有互相的依靠,有計算得到的未來。
經過初步的了解,建華與莎莉都有著一種微妙的感覺,跟他/她聊天很自然、很愉快——我們大概會成為好朋友吧。
5月6日的故事沒有告一段落,離開私人會所,莎莉請他回家喝咖啡。這顯然是個老掉牙的爛藉口,經驗豐富的建華也知道、也猜到對方的意圖。建華駕車去她的家,她一個人住,模特兒的工作早就使她脫離貧窮階層,躋身上流社會。房子是她一次付清的,她也打算再買一幢別墅作為投資用途。
沒多久,莎莉洗了澡,換上性感柔滑的睡衣,建華還提著杯子,一口一口仔細的品嘗。他心知肚明,杯中的味道跟家裡的象糞咖啡無法比擬,那可不是平民百姓買得起的奢侈品。他輕輕一嗅,享受著廉價咖啡的香味,還有可一不可再的當初。
「建華,願意成為我的床伴嗎?」莎莉企圖用說話、用眼神去誘惑他。
建華卻一手把她擁入懷中,柔聲的說:「不用了,這種關係已經有三年之久,也是時候劃下句號。」
「嗄?你有很多床伴嗎?」莎莉一臉驚訝。
建華不作聲,只是繼續用力的抱著她,他的身體早就記錄了她的溫存,腦袋藏著她無數話語。跟遙不可及的目的地相比,建華發現懷中的她是多麼的親切和熟悉,真實得無法否定。這重複的一夜,她不再是次要的床伴,不再是洩慾的工具,不單是傾聽心事的耳朵,不單是和暖的微笑,她終於得到最公平的對待。
重複的5月6日像一條通道,夢是洞口,夢醒了再回到現實。沒有什麼殘酷、不殘酷,只有接受或是繼續逃避。老陳打開The Pill,建華雙眼矇矓的醒來,他心想,自己剛作了一個無比逼真的夢,這東西到底是不是時光機器,他並不敢妄下判斷。
「東西好用嗎?效果沒差嗎?」老陳一邊說一邊扶起建華。
建華語氣肯定:「不錯,分毫不差,我願意多付一倍的錢。」他掛起滿意的笑容,沒有提出心裡的懷疑。他不在乎眼前東西的真正作用,他想喝點東西,不是淡而無味的開水,不是使人亢奮的比樂,不是他了解透徹的雞尾酒,而是她那品位不高的咖啡。
別過老陳和西餐廳,建華親自駕車,他想好了下一個目的地,是那幢當初用作投資的別墅,是他們度過無數溫馨晚上的地方,後來他把業權轉移到她的名下。
在途中,建華給她發了一個聲音訊息:「莎莉,準備一下,我馬上就回來接你,我們一起去愛美的婚禮,你願意嗎?」

2015年12月31日 星期四

短篇《勿忘約定》


短篇《勿忘約定》

ocoh說:「每個元旦日,我都會發表一個短篇,作為新年的祝福。去年寫了《瞎漂泊》,當時是想要挑戰一下自己,到底2015年的ocoh能夠寫出什麼愛情故事來。來到全新的一年,我已經好久沒有再寫短篇了,在朋友提醒下,便決定寫一個跟元旦日關係更密切的故事。於是,《勿忘約定》便誕生了。有人問我,是否每個故事背後都帶有一些信息和意義。我想,可能是每一段也隱藏著一些我對生命的看法。希望透過這個近8000字的短篇,帶給你一些特別的啟發,尋找得到屬於你的意義。」

#約定
  午夜十一點鐘,蓄著利落短髮的男子獨自外出,他換上一整套登山服飾,揹負沉重的防雨背包,遺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單獨在家。她躲在溫暖的被窩裡,難免有點寂寞,但明白那是丈夫與老朋友之間的重要約定,他將如往年一樣出去,作為妻子的也表示尊重。除夕夜,城市陷入一片嚴寒,市區的氣溫約是攝氏15度,郊區更要低一些,可能徘徊在10至12度。
  在除夕夜結束前,在元旦日來臨前,在這一年之始,男子卻堅持要離開妻子。他們難捨難離,那怕只是一個午夜,思念已經在兩顆心之間漂蕩不止。
  在離家前,男子輕輕吻上妻子的額頭,睡房內洋溢著甜蜜溫馨的氣氛,他們是別人眼中的模範愛侶。他們尊重愛情,重視對方的感受更甚於自己的感受,也由於互相了解,所以各自身上的優點或缺點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數月前舉行的婚禮教人羨慕不已,事實上他們當時的預算非常有限,所以婚禮並沒有豪華的排場,最重要的是賓客們都衷心為他們送上祝福,願兩人合力經營一段美滿的婚姻。
  三十多歲了,外表上看起來仍然年輕,沒有吸煙喝酒的習慣,定時進行運動及健身,加上天生一張教人讚嘆的娃娃臉,使他看起來只像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
  不過,體能上的變化始終是明顯的,這一點他心知肚明,特別是熬夜已經不再是一件輕鬆的事了。在妻子的細心勸導下,他漸漸懂得善待自己的身體,不再通宵工作。但元旦日是個例外,他與老朋友多年來均信守承諾,這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抵受得住世俗洪流的洗禮,男子相當重視這位難得的老朋友,他們曾經為中學同學,後來在升讀大學時分道揚鑣,但仍然保持著密切的關係。
  那人名叫張孝忠,名字響噹噹的,是社會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被各界譽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近年,他旗下的藥廠成為全球市場的領頭羊,各地政府、各國領袖也硬要跟他攀關係。他甚至登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成為去年的全球風雲人物,他的才能對世界的整體發展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男子心裡有些不解,如此出眾的人物怎麼會紆尊降貴,願意跟他這種凡人交朋友呢?
  除了他們曾經為同學的關係外,大概是孝忠的父親跟男子的父母有過一段交情。
  男子到停車場取車,大部分人都外出慶祝,迎接新一年的來臨。元旦代表著新一年的盼望,或因為過去一年過得不怎麼愉快,所以來年要活得更精彩。
  停車場內冷冷清清,就連葉子墜落地面的聲音也格外清脆響亮,男子立即想起孝忠從前的一個習慣。他從不放過在落葉路上踏步的機會,踏碎落葉時會產生一些細碎多變的聲音,「嘶嘶、唰唰」,重重複複的,起起伏伏的,彷彿就是一首自然界的交響曲,這種聲音往往能夠替他帶來愉快平靜的心情。
  開車駛出停車場,男子不用特別聯絡張孝忠。他是個守時守信用的人,一如既往,他總會在山腳位置的空地停車場準時現身,這就是他倆共同擁有的默契。
  
#家庭
  言談間,孝忠總會問起母親的事。他沒有見過母親一面,就連問候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出生同時代表著她的離開。母親是由於難產大量出血致死的,但卻保住了孝忠的性命,這種自我犧牲、保護骨肉的精神彰顯出母愛的偉大。
  每當談及亡母,父親都不欲多提,他多年來都走不出妻子突然死亡的陰影。後來他再婚了,但那不過是活於陰影之下的另一段人生罷了,始終行屍走肉。
  久而久之,母親成為了家族中的禁忌詞,每個人都懷念她,她給別人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她是個繪畫天才,擁有過人的天賦,夢想成為一位職業畫家,藉著繪畫歌頌上帝的偉大。一方面,人們忘不了她開朗樂觀的性格,她總會把人性美善的一面表現出來;一方面,人們相信這是藝術界的重大損失,她活下來的話,必定能夠逐步實踐她的繪畫美夢。母親死後,父親為了忘卻傷痛,把她生前完成作品都收藏起來,存放在一處隱密的地方,也向孩子隱瞞著妻子畫家的身份。
  因此,孝忠對亡母了解不多。但母親懷胎十月的日子,他倒是有著模糊的印象。始終他們是血肉相連的母子,即使從來沒見過一面,卻存在著一種無可替代的牽絆。
  一小時的車程過去,時鐘上的指針剛好踏入了新的一天。向來守時的孝忠依舊準時現身,他抱著雙臂靜靜的佇立著。他個子不高,身型瘦削,身上沒有多餘的贅肉,鼻梁上總是架著一副金屬幼身框架眼鏡,予人一種文雅的氣質,同時透出一股隱隱的憂愁與陰沉。
  男子的車子往空地駛去,孝忠那副木訥的表情讓他倍感親切。不一定很多人會喜歡不苟言笑的孝忠,他看起來又嚴肅又拘謹,彷彿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但男子明白他,十年以來,唯獨他能夠明白孝忠的孤寂。
  在愛情路上,孝忠與男子正好是一片鏡子的反射。孝忠專注於自己的事業,醉心於新型藥物的研究,建立起規模龐大、業務遍及全球的藥廠,事業便是他的心血結晶。他沒有計劃結婚,也沒有認真交過女朋友,他主動遠離了愛情,抗拒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
  對孝忠而言,家庭是存在於過去的。
  父親再婚後,孝忠與父親的關係也愈見疏離。母親離世後,他們的家庭便只能滯留在過去。小時候,他見過父親多次偷偷啜泣,每次都是在午夜發生的,每次父親都躲在寂靜無聲的書房裡,提著與妻子年輕時的合照,抖動從手指頭蔓延至整個健碩的身軀,巨大的背影呈現出內心的破碎和軟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他無法走出妻子難產致死的陰影,無法當起一位稱職的父親,因愧對兒子而不斷自責,他從此失去了感受快樂的資格。
  從小就懂事的孝忠能夠體諒父親的軟弱。他不一定感受過家庭溫暖,但他明白那種血肉相連的微妙牽絆,他無法以言語具體地說明,只能抽象地表示他深愛著自己的父親,直到生命終結之時。即使父親決定以另一段婚姻來逃避那個不可能被治癒的傷口,他故意遠離孝忠這個直接與亡妻緊密相連的孩子,孝忠依然愛他。
  在往後的日子裡,孝忠與父親的關係便只剩下金錢,他一直供養著父親,讓他不用為日常生活的開支而煩惱。孝忠不欲打擾父親與新的家庭,選擇了孤獨的生活,他願意為父親作出任何的犧牲。他寧可放棄從人世間賺到的一切,來換回父親健康的心靈,但這顯然是困難重重。
  停好車後,兩位老朋友互相打招呼。孝忠擠出一個笑容,看起來就是一種極其牽強的苦笑,這偏偏是他最原始真實的笑容。在老朋友面前,他不用偽裝出一副健談友善的樣子,外面的世界早就把大家逼迫得夠慘了。
  
#致辭
  上一次見面是夏天的時候,場合是男子的婚禮。他選擇了一家三星級酒店作為婚禮舉行場地,排場簡單,實際上他也負擔不起盛大婚禮的開支。婚禮按照既定的程序進行,每個環節都不會使人意外,唯一的意外是風雲人物張孝忠竟然抽空出席,並為一對新人致辭及祝福,在場賓客無不為此錯愕萬分。
  致辭的主題是「抓緊幸福」。
  若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人,便不要猶豫下去,要馬上抓緊一起幸福的機會,要為對方帶來一輩子的幸福。就像婚禮上的兩位主角一樣,在某個微妙的瞬間,他鼓起不曾有過的勇氣,向笑容親切的陌生女子要了手機號碼。於是,一個追尋幸福的故事從純粹的友誼開始,兩人漸漸的交往起來,藉著無數溝通及經歷,認定對方是生命中無可替代的一位。
  直到五年後,他倆果然抓住了一起幸福的機會,取得一張入場券,踏入人生的新階段。前面是不可預知的道路,也許荊棘滿途,也許有著無數落淚的艱難時刻,但千萬不要否定感動,只有牢牢記住曾經的感動,才能擁有源源不絕的動力,支持對方及自己繼續走下去。
  到了致辭的尾聲,孝忠流下感動的眼淚。一方面是為著祝福老朋友,一方面是憶起自己不完整的家庭。他想起亡母及仍然在生的父親,他們沒能一起好好的走完人生路,這不單單是個遺憾,而是一種無法癒合的創傷。
  在台上,孝忠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定要幸福」,這在新郎內心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唯獨他知道孝忠的故事,出自受傷者口中的祝福一點也不容易,新郎也哭成淚人,他寧願孝忠什麼都沒有說過,他不願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孝忠的痛苦之上。他特別重視孝忠這位老朋友,他們有過無數的溝通及經歷,對他來說,孝忠也是無可替代的。
  作為大藥廠總裁的孝忠行程緊湊,他沒有留下來享用美酒佳餚,他馬上就要動身出席一場重要的國際性會議。新郎本打算跟他握手道別,孝忠的回應卻是一個熱情的擁抱,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新郎雖感意外,但還是欣然接受了這個稍微不一樣的孝忠,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也向外界宣告了他們老朋友的關係。
  那天之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往事
  2016年元旦日,一切按照歷史重複地進行。同樣是位於山腳位置的空地停車場,吹來了同樣猛烈的冷風,動身上山前孝忠故意尋找一處布滿落葉的角落,頗具孩子氣的用力踐踏葉子,傳來陣陣「嘶嘶、唰唰」的聲音。他自得其樂,滿足了壓抑已久的癮頭,類似的影像好像也在去年發生過一次。
  接下來是一段上山的過程,兩人摸黑前進,戴在額上的頭燈照亮前路,但黑暗如影隨形,仍然包圍著他們,四周潛伏著無數危機似的。早前下過一場雨,導致路面濕滑,他們必須謹慎去走每一步,免得一不小心就滑倒受傷。
  他們並非登山愛好者,但為了遵守元旦日的約定,他們對登山學問也有了一定的認識。他們懂得挑選合適的登山杖,成為行走時的第三條腿,也穿上防滑鞋以應付各種軟泥及碎石地形。登山服方面,他們同樣講究,服飾必須具備吸濕排汗、保暖、防風、防雨、快乾、防UV等功能,以保持身體恆溫及避免受傷為首要目的。
  走了三十分鐘,男子身子一滑,好像就要滑倒在地。幸好登山杖及時發揮作用,幫助他迅速恢復了身體的平衡,最終化險為夷。孝忠聽見朋友的驚叫聲,回身關注一下,見他並無大礙,立即放心了許多。
  孝忠臉上換上友善的微笑,他提醒男子,要特別注意那些較為光滑的石頭表面,他不能為了元旦日的約定而受傷,因為還有一位笑容親切、長相可愛的妻子等他回家。萬一出了什麼意外,這責任是孝忠萬萬承受不起的。
  「喀喀、喀喀」,男子以一陣大笑作為回應,代表著數之不盡的滿足和感激,孝忠真切的關懷才是他所承受不起的。每一個元旦日,有老朋友結伴上山,他便心滿意足了。
  走完一大半的路程,持續運動的身體發熱起來,山上的冽風不再造成影響,兩人漸能應付這每年一度的秘密登山活動。不用像出發時一樣步步為營,呼吸恢復自然及順暢,氣氛也輕鬆了不少。
  沿路上,兩人談天說地,說起不少中學時代的趣聞軼事。例如,當年怎樣一起捉弄那個苛刻冷漠的化學科老師,在他椅子上塗膠水,在他的餅乾裡混入牙膏,無所不用其極;怎樣撮合外表特別匹配的男女班長成為情侶,但原來他們有著各自傾慕的對象,所以這媒人他們是注定當不成了;怎樣在學校運動會上逃避長跑比賽,然後躲在角落一起享用美味的炸雞腿;還有他們都喜歡過同一位女生,但礙於當時的懦弱,他們始終不敢表白,讓機會白白的溜走。
  無數往事在山路上重現,猶如放映著一齣精彩難忘的立體電影,伴隨他們走過濕滑崎嶇的登山之路。每一句話、每一段回憶、每一個靦腆的表情都反映出他們內心對這份友情的珍惜。要不然,他們大可各自留戀家中溫暖的被窩,而不用頂著寒風徒步登山,創造出與對方共同擁有的難忘經歷。
  
#吃喝
  抵達山腰位置,這便是他們的目的地。跟市區相比,這裡的溫度更低、濕度更高,濕冷的氣候比純粹的寒冷更影響心情。但在此刻,兩人的心情沒有受到影響,走了接近兩個小時的山路,運動量好比完成了一場十公里的長跑,他們的身心都處於非常理想的狀態,看起來都是神采飛揚的樣子。
  兩人都喜歡寂靜的環境,這裡有著更黝黑、更徹底的黑暗,若關掉頭燈,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了。每一下呼吸都會吐出白色的霧氣來,用手擋住霧氣是個孩子的遊戲,這些年來兩人玩過無數次了,卻仍然樂此不疲。
  霧氣容易使人聯想起熱騰騰的食物,這時候也不例外。完成劇烈的上山運動,消耗了大量體力,男子希望找些食物來充飢。細心的孝忠有所準備,他帶來了生火器材及煮食用具,現在可以大派用場。
  孝忠設置好兩盞露營燈,然後生火煮水。他先煮一鍋熱水,沸騰後,又把水倒入他們帶來的兩個杯麵裡。他們都認同在山上吃熱騰騰的杯麵確實是人生的一大樂事,要享受這份特別的樂趣,便必須征服先前那段崎嶇不平的山路。
  吃過杯麵後,男子用清水把兩個盛載杯麵的耐熱杯子清洗妥當,留作之後使用。孝忠打算煮一鍋薑茶,他著實擔心濕冷的天氣會使朋友生病,他希望日出之後朋友能夠安然無恙的回到妻子身邊,這樣他才放心離開。
  遠離了有著「混凝土森林」之稱的市區,也離開了3G網絡的覆蓋範圍,在山上手機僅能提供通話及發短信的功能。他們面對的不再是一整個結構複雜的人類社會,不再是那些千絲萬縷卻教人無所適從的人際關係,而是與大自然最坦誠的接觸。
  在過去九年的元旦日,兩人結伴上山,一起欣賞新一年的第一次日出,然後便歡歡喜喜的帶著大自然的祝福下山離開,他們視之為一趟洗滌心靈的旅程。
  煮好薑茶後,兩人一起享用。薑茶有著去寒暖身、幫助消化、加強抵抗力的效用,不少登山愛好者都喜愛在休息時喝一杯薑茶,全身立刻由內到外暖和起來,感覺也格外窩心。
  根據天文台的資料,元旦日的日出時間約為清晨6:39,現在距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只好一邊玩卡牌,一邊聊天來打發時間,他們都擔心因不小心睡著而錯過大自然奇妙精彩的瞬間。他們視彼此為知心好友,幾乎無所不談,一年裡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敘舊時總會有說不盡的話題。
  可是,這夜的孝忠有點不一樣。
  他表情有欠自然,話不多,在大部分時間裡他選擇去當一個聆聽者,傾聽男子成婚後生活的轉變。角色由戀人轉變為長相廝守的伴侶,或多或少,他與妻子都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全新的身份,然後才能一起克服人生上的無數困難,跨過隨時會絆倒雙腳的障礙。
  後來,約四點鐘,他們都沒有留意時間的流逝,孝忠吞下了一顆白色的藥丸。外觀平平無奇的藥丸卻引起了男子的關注,他捕捉得到孝忠一瞬間的表情變化,他抓緊機會,向孝忠提出了一個埋藏心底長達五年的疑問。
  五年來,為何孝忠都要一直服用同一種藥丸?
  男子露出堅定的眼神,要朋友誠實的道出真相。
  對孝忠而言,這卻非什麼天大的秘密,而在這十周年的大日子坦白也是個頗適合的時機。
  
#真相
  故事返回最初的起點。
  經過明查暗訪,孝忠終於獲得母親生前的一些資料和遺物,包括她重要的日記。裡面寫滿了她對未來的憧憬,關於組織屬於自己的家庭,也關於那個偉大而遙遠的作畫夢想,孝忠甚至得回部分母親的畫作,並一一珍藏在他獨居的房子裡。每個夜,他透過閱讀畫作裡頭的信息來了解母親細膩的內心世界,這是他與母親之間有過最直接的對話,母子分隔已有三十多年了。
  五年來,孝忠一直服用的藥丸是產自他旗下的藥廠,他曾經騙說那只是維他命丸,但事實上那是一種被政府禁止研發的新型藥物。藥物背後有著一堆複雜的科學理論與時間概念,孝忠不曉得怎樣解釋才會讓朋友聽得明白,他唯有嘗試以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只要有人堅持每天服用藥丸,五年過去,那人便會徹底消失於世界上。
  聽後,男子完全摸不著頭腦,所有疑惑都寫到臉上去。若張孝忠要消失,最直截了當的方法不就是自殺嗎?若藥丸的作用純粹是殺死一個人,那麼使用一般的毒藥就足夠了,因此真相決不會如此簡單。
  孝忠發出會心微笑,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有著一位如此善良單純的朋友陪伴,他已經不會再有遺憾了。他再次強調了「消失」,他要自己徹徹底底的消失於這個世界裡,消失於眾人的記憶裡,包括極具意義的元旦日約定,包括他們之間的深厚友情。而他一手創造出來的成就都會一併消失,他的名字將被世人遺忘,這就是藥丸的最直接作用。
  今天不是什麼元旦日,不再是什麼新一年的盼望,不會再有下一個元旦日的約定了,這竟然是張孝忠最後的告別。縱然男子困惑不解,一下子無法接受孝忠的解釋,但他清楚孝忠顯然作好了離開的決定。
  「你消失了又能怎樣?」男子有點歇斯底里了。他用力喊出這句話,雙眼閃著淚光,多麼希望孝忠只是跟他開開玩笑。
  頃刻的沉默和對視,給男子一個確切的解答,孝忠完全沒有絲毫欺騙他的想法,他倒是很樂意向朋友分享心裡的秘密。
  「我們現在的行為,能夠影響過去早已發生的事情,因為我們可以衡量與理解的『時間』其實並不存在。現在與過去的時空是完全對等的,兩者之間長期處於互相干擾的狀態……」
  孝忠的回答使人難以置信,但作為全球大藥廠的總裁,他所說的卻有著一定的說服力,況且他實在沒有說謊的需要。孝忠道出了一個籌備已久的計劃,這也是他一直勤奮學習的目標,他付出沒有人及得上的努力,他想盡一切方法要把母親換回來。這並非憶母成狂,而是為了補償父母以及他們早就破碎的家庭,父親始終走不出三十多年前的陰影,孝忠的出生改變了眾人的命運,影響最深的人便是從此孤獨的父親。孝忠深愛著父親,但他偏偏在悲劇裡起著最重要的引信作用。
  現在影響過去是需要一定的運作條件,日常生活及工作層面上的大部分行為都起不到作用,只有為世界帶來巨大的衝擊才符合影響歷史的條件。孝忠作為全球大藥廠的掌舵人,每一項決定都足以影響全人類的生活,他的身份非常符合衝擊世界的條件,一旦他完全消失於世人的記憶裡,必將帶來連鎖效應。每個獨立事件裡的張孝忠都會被世上的另一人所取代,這是一連串複雜的程序和修正,唯獨世上的真正主宰才能夠把個中的奧秘完全顯明出來,但孝忠不是那一位,他的朋友也不是。
  在孝忠服過最後一顆藥丸後,兩人還可以做的事情便只有道別及等待。
  或許,藥丸不會帶走張孝忠的生命,巨大衝擊也不會隨之出現,2016年仍然是2015年的重複,人們仍然過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我們不得不繼續過著倒模似的日子。
  每個人都在迷失,不是嗎?
  
#日出
  時間走到了2016年元旦日的6:39,男子按照過去九年跟自己的約定上山。跟往年不一樣,這一夜有人願意成為他的伙伴,是跟他成婚不足半年的妻子。若不是當初能夠鼓起勇氣,貿然開口向她取得手機號碼,說不定他仍然在愛情汪洋裡迷失漂泊。
  世事並無完美,妻子始終不敵睡意,她一臉滿足的躺在男子的胸懷裡。他發現妻子嘴角殘留著唾液的痕跡,覺得這寶寶的睡相好可愛,於是拿出手機偷偷拍下幾張照片。男子不捨得弄醒她,他只好獨自欣賞元旦日的日出美景,但意義已經不一樣了。元旦日代表著新一年的盼望,他盼望為自己的另一半帶來幸福,才新婚不久,迎接他們的是漫長的人生路。
  太陽光受到大氣層的影響而產生折射,天空彌漫著淡雅的霞氣。旭日東升,男子再一次親眼目睹天空由黑變藍,再由藍變橙的時間,景色漂亮迷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教人明白到人類自身的渺小。
  男子還是抵抗不住情緒的牽引,他輕吻了妻子的額頭,她的相伴使他浸沉於幸福之中。後來,兩人循反方向下山,徒步行走了兩個小時,路況比上山時理想得多,那段路他們走得又輕鬆又順利。他們返回空地停車場,男子無意中看到了一片片掉在地上的落葉,有著被人故意踐踏的痕跡,一股熟悉感立即湧上心頭。或許有人曾經來過,但如今那裡只有他們的車子停放著,懂得上山欣賞日出的人委實不多,人們寧可享受現代化的繁瑣和方便。
  由於妻子睡飽了的關係,男子把歸途上的駕駛責任交到她的手裡。雖然他有些睡意,呵欠連連,但還是拿出手機,打算重溫一遍剛才為妻子拍攝的失儀睡相。未幾,他忽然瞪起眼睛,好像注意到一件怪事。手機在三小時前收到了好幾個短信,傳送人竟然是他自己。男子感到相當詫異,畢竟他的大腦對此事完全沒有印象,他又豈會發短信給自己呢。
  短信的大意是:
  這是新一年的開始,作為你的朋友,我祝福你在未來一年能夠享受美好愉快的日子。作為你的朋友,當日能夠出席你的婚禮實在是我畢生的榮幸,特別是你給了我站在台上致辭的珍貴機會。我想你們也有了生兒育女的計劃,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也是時候為將來作好準備。
  周哲凱,你現在的表情肯定十分茫然。你完全想不起我的身份,但請你不要浪費時間追查真相,因為我並不存在於你身處的世界裡,但我們是彼此的老朋友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作為你的朋友,我可沒有騙你的理由呢。
  在新的一年,我希望你替我去辦妥一件事,請到我的老家走一趟,看看我的父母這些年來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看看他們是不是兒孫滿堂。我的母親肯定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你可能曾經聽說她響噹噹的名字,而老家的地址是……
  假如我的母親仍然安好,父親也沒有展開另一段婚姻,這便代表我的大膽計劃成功了。作為我的朋友,你要帶著微笑,在下一個元旦日旭日初升的時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你要記住我的名字——張孝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