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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ocoh說:「接下來的情節不斷考驗著家豪的心臟強度,他能否捱過煎熬,實在難以預料。面對人生的種種恐懼,如猛獸般突然來襲,我們會在瞬間崩潰?或是處之泰然?這是生命裡必修的一課。」

在夢境、在房間,葉琦留下了段段追憶。

那是一個死氣沉沉的葬禮,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大堂裡只容許人們演繹出兩種表情:傷感的、呆滯的,形成一個創造不到快樂的空間。過去的經歷和憂鬱的氣氛輪流擾動,促使葉琦把自己的靈魂判處死刑,他暗自決定,是一個不能回頭、不容反口的決定。

身處葉琦老家的房間,連接他殘留下來的意識,我手裡沒有選擇權,就如可憐的葉琦,活在控制不了的回憶旋渦之中;就如不由自主的被換來黑暗城,糊裡糊塗的在陌生旅館醒來,看到了字條,穿上了衣服;就如那個學習駕駛的時候,體會到真正的徬徨無助,很想立即放棄,卻始終逃不出駕駛座;就如依婷在電話裡打算把墮胎經歷詳細訴說的時候,急得立即中止通話,心裡產生極大恐懼,狼狽的流下眼淚;就如遇上散發著一陣寂寞味道、一種智慧美的張小夜……

在這些那些情況下,我總是處於被動。

我徹底撇下擾亂自己的想法,包括不屬於鄧家豪的往事和意識,拭去多餘且不爭氣的眼淚,通過幾次認真的深呼吸來使心境平靜。一旦打開房門,將要面對的人就只有葉琦的妻子張小夜,我了解她的內心也存在著猶豫,仍未能確定把葉琦找回來是否最理想、最適當的決定。

試問誰能定奪那樣才是最好的呢?

很想坦白告訴她,世界上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也沒有肯定的好與壞。每個決定、每個結果都不盡完美,人類畢竟是生物,而不是被操作設定、被輸入意識的機械人,就算如何小心避免,總會有犯錯的時刻。

我離開睡床,做出一個有點搞笑的振臂動作來為我們打氣,幸好張小夜看不見我的滑稽模樣,給看到的話,她會以為我在逗她發笑。我裝出一張如常的臉,掛起若無其事的表情,彷彿在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場夢。我打開阻隔著客廳和房間的木門,感應到兩個空間散發出絕然不同的氣息。小步小步的回到客廳,家具和擺設都沒有出現意外的變化,這裡毫無疑問就是葉琦老家的客廳。唯一不同的是,那個惹人憐愛的張小夜不見了。

看到此情此景,察覺到唯一的改變,我的內心有了一股發笑的衝動。來自地球的鄧家豪竟然因為看不見張小夜的身影,而覺得渾身不自在,似乎葉琦的意識無時無刻都在影響著我,可惡!

我著實不必擔心她,在黑暗城,在這個陌生世界裡,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我是一個糊塗愚笨的外來者。她熟悉城市、街道、人物,擁有自己的五人車,駕車前往任何地方都沒有難度。她的表面自由自在,內裡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的內心早就被情感捆綁得死死了。

累贅的擔心的確是多餘的,張小夜在離去前特意留下一張字條,她用綠色的原子筆書寫,留下簡單的一句,清楚交代行蹤。

「家豪,我先到超級市場買些東西,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你可以多睡一會,又或者看看電視節目來打發時間。」

眼裡的字都是張小夜的草書,散發著內斂的氣質。不清楚在若干年後會否忘記她的字跡,我不能把實際的東西帶回地球,帶得走的都是摸不到的記憶和感覺。除非是刻骨銘心的經歷和忘不了的感情,否則,任何事物都會有被淡忘的一天。

我注意到一處不起眼的細節。

張小夜刻意不用鋼筆寫字,代表她仍然在乎那支筆、那些珍貴的墨水、深愛的丈夫葉琦。憑藉這些不起眼的證據,我認為她的臉龐和眼睛都隱藏著尋回葉琦的強烈盼望。

既然下定決心使用鋼筆,我不用刻意等待張小夜歸來。我了解鋼筆的用法,左眼是體驗過去,對了,我不應該再把它稱作「回到過去」,因為這樣的形容壓根兒是一種誤導,可笑的是,我正是那位無辜的受害者。

刺向右眼,作用是往來平行宇宙,那個不斷為我帶來影響的葉琦逗留在另一邊的地球,就是我的故鄉。我估計鋼筆會在一定時間內把他帶回來,事實卻是他未有返回黑暗城,這裡存在一個懷疑,但答案距離我們依然很遠。

另外,我好奇葉琦在享樂抑或受苦,生命是無常的,情況是說不定的。我試猜想,答案大概是受苦,那個傻瓜不懂得快樂,自然遭遇不到快樂,注定了一世孤苦。

或許,我願意等待張小夜回來的話,她會輕吻我的臉頰作為告別和鼓勵,當然這不屬於戀人之吻,當然這純粹是胡說。

把過程簡化,把敘述省略。將鋼筆刺向右眼後的遭遇和體驗過去沒有兩樣,血液墨水為我引路,跌落了血色空間,再被黑暗吞噬。想起來也覺得可怕,原來我已經不再懼怕用筆刺眼,剛才的動作熟練得像個老手,絕對比我的駕駛技術了得,不曉得這是好是壞,這是第二次刺眼,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第四次的體驗。

眼睛抓到了不同之處,我看見一線曙光。人類是很有趣的生物,擁有不滅又旺盛的好奇心,我立即命令雙腿踏踏實實的步往曙光,雙腿不是雙腿,身體不是身體,純粹是由靈魂幻化成的形體。我再次脫離葉琦留給我的瘦弱軀殼,變回那個曾經熟悉的鄧家豪,產生出如釋重負的痛快。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什麼路?漫長得可怕,好像看不見盡頭……」自言自語的我不斷重複這樣的一句。

由於這不過是靈魂的關係,雙腿不會感到疲累,我純粹在精神上作出埋怨,對象是一條不懂得回應的夢幻之路。

爽快一點,痛快一點,孤單的漫步絕不浪漫、絕不愉快。我發動雙腿狂奔,朝著那個神秘的出口進發。

在幾乎錯過的一瞬間,環境突然轉變。

快下雨了,這感覺才對味。對黑暗城來說,是久違的陰天終於到來?還是我終於回到了故鄉的懷抱?

就是很好很好,回到有白天的世界真好,原來地球真的給予我一種家的歸屬感。異常興奮的心情不斷湧現,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我壓抑不住一波波的激動,毫不顧忌的發出「哈哈、哈哈」的笑聲。停不下來,阻止不了,我也不願意強迫自己鎮靜,很想把回到地球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不論認識與否,不論漂亮或醜陋,我也渴望坦白想法,希望有人能夠分享我的喜悅。

想起一些不快事,我的情緒沒有馬上變壞,說的是關於依婷和駕駛課的事情。算了吧,暫時擱下來,不去多想,刻意的不去想,別破壞此刻愉快的心情,別掃興。

我估計自己花去十五分鐘來沉醉於回到地球的快樂當中。太陽被烏雲遮蔽,不敢貿然露臉,縱使天色陰暗,掛著一副快哭下雨的表情,使我無法享受陽光的溫暖,不過跟只得黑夜的黑暗城相比,地球仍然美得如夢似幻。回家,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腦子裡立時浮現出一大堆熟悉的名字,包括家人、朋友、同事,我最想念的人是自己的父母,離開地球沒多久,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憂傷,過往習慣了他們的存在,適應了有家的日子,有過異空間的經歷後,始有了想家的牽掛。

「啪、啪……」

我用力拍打自己兩邊的臉頰,試圖清醒頭腦,沉醉也該有個限度。首先,我需要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屬於地球的那一處。看了看,想了想,這裡顯然是戶外,天氣欠佳,抬頭望天,看得見一片愁雲慘霧,雨水快將到來,這只是早晚的問題。我的運氣似乎不佳,太陽沒有因為歡迎我而露臉,烏雲倒是依時出席,形成了壞天氣。環望四周,這地方種植了不少花草樹木,綠化的工作做得很不錯,空氣格外清新,景色算是迷人。腳下踏著的是一片石地,又看得見包圍著我的青草地,綠油油的,賞心悅目。四處花木茂盛,樹木很多,有些更是難得一見的參天大樹,似乎這是一個好地方,乍看來是個佔地廣闊的花園。

「傻瓜,看清楚一點,這裡並不如你所想象般美麗。」

一把聲音輕輕敲打我的心房,是錯覺?是意識?是什麼都不重要,我以實際的行動作為回應,睜大雙眼,看得更仔細、更認真。

「是誰?」我開口問道,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眼睛把一個驚人的事實傳送給大腦,我的想法有誤,這裡絕對不是供市民遊憩的郊區公園,而是一個處處皆豎立著墓碑的墳場。不是所謂的好地方,反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鬼地方。

難怪這裡給我的感覺有別於繁忙的城市,這是供死人休息長眠的地方,寧靜的環境使他們得到安息,經過勞累的一生,終於找到一個落腳點。

「媽的,怎麼會來到這種鬼地方?」此話不單用作發洩,又是希望引起那把聲音的注意,不曉得魚兒會否因而上勾。

那聲音馬上回應:「嘿嘿、嘿,你不應該回來的,難道你發現不到那隱藏的留言嗎?」他的反應非常迅速,笑聲中夾雜著無奈和唏噓……

留言!

很不妥當的兩隻字!

我呆在原地瞪眼喊道:「留言!你是葉琦?是活於時間線上的真實葉琦?」對,他是正宗的,而不是存在於腦海裡、記憶中的那位代替品。

「聰明,單看這麼誇張的反應就知道你到過我的房間,找到那本空白的簿子,還有……使用了鋼筆。」葉琦猜對了,隔岸觀火的他對我的經歷瞭如指掌。

我坦承:「是……我都有過這些經歷。」

這個人必定就是葉琦無疑,而且這裡應該也是地球沒錯,怎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擾亂著我的思緒,是感到不妥當、不協調。沒錯,我有著不好的預感,我應該想一想究竟是那裡不對勁,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轉過眼,我就抓住了那靈光一閃的頓悟。

出錯的地方是人物,是葉琦。

我依照張小夜的說明使用鋼筆,把筆尖刺向代表穿越平行宇宙的右眼,這一趟的任務是要跟葉琦交換,讓他回到黑暗城,讓我回到地球,兩人互換位置、交換角色,再過互不相干的日子。照道理,現在的葉琦是回到了黑暗城,我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地球,是這樣,就是這樣,我終於發現了最不妥當的地方——葉琦絕對不可能待在這裡!

「真的是你嗎?」我懷疑問道。

葉琦用著低沉的聲音作出平淡的回應:「讓你失望了,是我。你看清楚這裡的環境了嗎?」再附帶一個問句。

「我們怎麼會在墳場?我不曾來過這裡,但看得出是個用作安置死人的墳場,是怎樣一回事?」沒錯,身處這樣古怪的環境使我忐忑不安。

「因為你的安葬儀式正在舉行,有興趣參觀一下嗎?」葉琦語氣輕鬆,假如這是真相,他應該採用嚴肅的語氣告之,但如此平淡的一句話徹徹底底的把我嚇呆。

我支支吾吾:「呃……不要拿這種事來開玩笑,我這麼年輕就死了,不是很可惜嗎?況且,我的身體很健康,沒有患上重病危疾,又沒有遇上交通意外,又沒有仇家追殺……」這是經過處理的一段話,不斷壓抑著內心的震驚,暗中選擇了逃避。

「那些的確是沒有,但你可認同自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奇怪的話出自奇怪的他嘴裡,真的是有夠古怪。

「自殺嗎?這就更加不可能了,我說過自己還是很年輕,人生的漫漫長路正等著我呢。最近,我是遇到一些阻滯,精神狀況不太理想,但情況還不是太壞,未至於要尋死,何況我真的很怕痛呢。」雖然說得有點搞笑,但這是真切的想法,我怕痛,從小到大都怕。

「你不再怕痛了,我們的見面足以證明你曾經用鋼筆刺向右眼,就是這樣。」

我假裝憤怒並喝令:「喂!不要離題萬丈,不要轉移視線,給我說清楚那事情。」

「我知道你的內心搖擺不定,你甚至已經相信了我的說話。這裡將進行你的安葬儀式,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我沒有騙你的理由,我根本就是你……如你所言,我應該說得清楚一點,你是我的分裂體,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應該按照那番留言乖乖的留在黑暗城享受新生活。」

他補充:「可是,你還是回來了。」他顯得略為失望。

我語帶猶豫:「難道?」有些話不容易說出口。

「接近了,非常接近了,你有話想說,卻卡在口裡,不是嗎?」葉琦竟然一下子變得興奮雀躍,在旁不斷催促。

我依然否認:「不,我不會親口說出來,或許是我猜錯了。」

「嗯,既然不願意親自揭曉真相,就由另一個你說出來好了,廢話少說,是我帶著你的身體自殺。」葉琦以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透露真相,語氣卻是輕鬆自在的。他期待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樣子,沒錯,他熱切期待。

「怎可以這樣做?你不是要用我的身份在地球生活嗎?怎麼忍心把它毀掉?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沒有吧?是嗎?」一連串問句代表著一種情緒——慌亂。

我憤然怒吼:「快說話!」急躁了,接近歇斯底里的樣子。不喜歡這樣的一個我,偏偏憤怒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情緒,而且最容易爆發。

葉琦不慌不忙的作出安慰:「家豪,冷靜一點,待安葬儀式完成後,我們好好談一談。跟我來,去看一下你的棺木,去看一下你的親友,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機會了,千萬不要錯過。」

哈哈,說得輕鬆容易,那可是我們在地球使用的身體,怎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毀掉它……

沒法子冷靜下來,沒法子承受突如其來的震撼。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縱使微乎其微,仍然盼望這是葉琦碰上偶爾的頑皮而撒出來的謊話,是一個不討好的惡作劇。

我不甘心的追問:「你是編了一個故事來唬嚇我嗎?」暗地裡,這代表著我的哀求,他選擇以沉默作回應。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兩把聲音進行著精神上的交流,但他的說話為我帶來了極端的恐懼。這傢伙比世俗裡的恐怖分子來得更可怕、更殘忍,他殺死的不單是屬於我的肉體,還有迅速枯萎的靈魂。

我心裡怒喊:「他該死、他罪該萬死!」

《總是夜》 第十九章:回憶的葬禮


《總是夜》

第十九章:回憶的葬禮

ocoh說:「此章述說的是葉琦的故事,另一方面卻混合了作者的經歷。常謂「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那麼便不要浪費寶貴的生命,讓自己的葬禮成為贈予別人的祝福好了。」

頓時間,我被嚇得目瞪口呆,本已疲憊不堪的腦袋被迫不停思考,思索留言的真正意義。雖然只有一扇木門作為阻隔,但我不打算把簿子一事告訴身處客廳的張小夜,這會徹底毀掉她的希望,我不殘忍,更是於心不忍。

我嘗試在心裡解讀葉琦的暗示,安靜的、困惑的。簿子是他一早為我所準備的,他知道我會來到黑暗城,知道我有可能使用鋼筆把他換回來。根據張小夜的說法,把筆尖刺向右眼便能啟動鋼筆的法力,讓我回到本來的世界,讓葉琦回到黑暗城,是這樣沒錯了。鋼筆、墨水、右眼都準備妥當,萬事俱備,只欠實際的行動,什麼「回不到那個世界」,葉琦是在胡言亂語吧?或是一種唬嚇。我未能完全理解他的思想,唯有作出馬馬虎虎的猜測,他是故意留下模糊的一句來阻止我們使用鋼筆,他想一直待在我的世界——地球。

這真是一個教人頭痛的難題。

我再次躺下來,強迫自己入睡,就算看到這樣猜不透的一句,我仍然需要面對那支鋼筆和實行另一次的刺眼,事在必行。只有瘋子才會敢於把銳利無比的筆尖刺向眼睛,但葉琦和我都是如此狂妄的傢伙。

確確實實的睡著了,但預期的充分休息沒有到來,腦袋仍然活躍,不斷播放著葉琦的留言。不單這樣,我還夢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場面。

在夢裡,我看到身在葬禮現場的葉琦。那張臉既蒼白又木無表情,緊繃而不緊張,他沒哭,眼睛睜得比平常的大,就像失去了焦點,我猜他是故意裝出這個神情。那個地方被人們稱作殯儀館,沒有人喜歡待在這種地方,前來這裡只有一個原因——代表接到了親友的死訊,也就是永遠的別離。

葉琦披著不縫邊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臉上沒有刻劃出任何表情,失去了喜怒哀樂。這比掛著任何表情都要來得可怕,我看不穿乾燥皮膚底下的實際想法,可以是埋藏著程度嚴重的悲傷,又或是停留在缺乏感情的呆滯。他的身旁站著一個人,對我來說,這是大堂裡最為認識的一張臉。她看似軟弱的依靠著葉琦,輕輕捉著他的手臂,那個人是披著長髮的張小夜。她呈現出與葉琦不同的狀態,把哀傷寫滿臉上,哭得雙眼通紅,劃下了一道道的淚痕。實際上,意志堅強的人是她才對,葉琦早就傷痕累累。

看起來,這個她較為年輕。

我清楚這是一場夢,畫面中的葉琦就是活在過去的葉琦,他的心情和表情都屬於這個正在舉行葬禮的大堂。我的靈魂進入了這場夢,也不必控制著他的身體,感覺是挺輕鬆的。

啊,我有了一個無聊的念頭,不清楚可行與否,我試著踏步往前,直接找虛幻的葉琦對話。

我冒昧的說一聲:「你好。」

「你就是我在地球的分裂體。」他注視著沒有軀殼的我,或許呈現著半透明的色彩,或許是無形的,但他確實知道我的存在。

除了眼神,葉琦的嘴巴依然緊閉著,我們正進行意識和靈魂上的交流。身旁的張小夜好像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一張傷痛欲絕的臉,視線穿過我的身體,停留在大堂中央的棺木上,使我更好奇誰人才是葬禮的主角。

我對他的話抱有懷疑:「分裂體?我們分別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本來素不相識,但由於你使用了鋼筆,所以我們交換了身體,對嗎?」

「你可以這樣說,但並不重要,反正你無法回去了。」葉琦把話說得相當含糊、奇奇怪怪。

「我才不相信。」我有著抗拒的反應。

「我很懂你,知道的比你更多,明白你擁有一些天真的想法,比往日的我更加天真。」葉琦繼續給出含糊的解釋,他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打算,這似乎是他的個性。

我故意發出略為狂妄的笑聲:「哈哈、哈哈,這畢竟是一場夢,我不應該如此認真和執著。我倒是想知道這是誰的葬禮,看到披麻戴孝的你,應該是你的親人吧?」

「是父親。」葉琦輕描淡寫的答道。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不解問道。

「沒錯,你正身處我的過去,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又是一場極為逼真的夢。」

「那眼前的你是真實抑或虛幻的?」

「說過這是一場夢,我當然只是你的一場夢。」需要把這兩句話理解透徹並不容易,我似懂非懂,立時陷入苦思之中,並承受著劇烈的頭痛。

我靜靜的反覆思索,沒有人計算著時間的流逝速度。在夢裡,時間的概念毫不重要,因為夢境不會讓作夢的人閒著,就如參加旅行團的觀光客,導遊總會作出提醒和催促。直到一道光茫在腦海中閃現,我們的溝通橋梁在瞬間開通,跟葉琦的意識出現了更多層次的重疊。

「我明白了,我被送到黑暗城,佔用著你的身體,進入了你的房間。這些巧合和關連使我擁有你部分的記憶,包括這個充滿悲傷和絕望的葬禮,所以我也承擔著你受過的心痛。」這些都是能夠肯定的事實,不需要使用懷疑的口吻。

聽罷,葉琦給出一個代表滿意的微笑,又作了一個輕輕的點頭,如此輕微的動作不會讓張小夜察覺到異樣。

「你還愛身旁的那個女人嗎?」

我把她視作朋友,放不下她的心事。

葉琦想過才說:「與其說那是愛,倒不如說是喜歡。往日的我很喜歡她在身邊團團轉,沒有她,我捱不過那段孤獨的日子,她曾經給我帶來無比珍貴的快樂;直至如今,那些脆弱的快樂因子已經徹底消失,我心已死,不能愛她,也不再適合她了。」他不像在分享心事,純粹在說明一個不容許別人改變的決定。

我作出狠狠的責罵:「她沒有變心,依然對你一心一意,你卻突然拋下她,這樣真的公平嗎?」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決意向葉琦表達不滿,雖然這是沒有意義的行為,眼前的他完全是活於我的想象裡。畢竟這是一場夢,繼惡夢後的第二場夢。

葉琦冷靜地回應:「嘿嘿,她是習慣了我的存在,需要一些時間去適應沒有丈夫的日子罷了。」冷冷的笑聲表示他不再在意自己的妻子。

「我不這樣認為,你的想法大錯特錯!」這是賭氣的強辯,其實我說不過他。

「就算是錯了,也沒有機會改變過來,你懂的。」

「我不認為。」我使勁地搖頭說不,但沒有人會看得見這樣愚昧的一個我,對話中的葉琦也就是我在夢裡的分裂體;各自使用眼神作對峙,也就是一種照鏡子的方式。

「很好,那麼請你立即離開這個夢,然後在老家認認真真的嘗試一次。你具備使用鋼筆的勇氣,我懂的。」這是一個絕佳的建議,比空口說白話更具說服力。

所以,我不作多想的接受了。

我沒有即時回應葉琦的話,因為清楚自己會以最實際的行動來回應他的輕蔑。在夢中的最後一個舉動是看清楚眼前二人的神情,回望那個帶著空洞眼神的葉琦,還有哭成淚人、軟弱的張小夜。在進行著葬禮儀式的大堂裡,他們的關係依然是互相依靠的夫妻,但葉琦的內心世界從此起了重大的變化,一直淌淚的她未有發現那隱藏得近乎完美的情緒波動。看著看著這個屬於過去的張小夜,她捉著葉琦的手臂不放,不斷給他灌溉溫暖,跟我所認識的她相比,不得不承認時間和經歷也在悄悄的影響著她。

離開這個屬於過去的夢,如同一個很平常的夢,它們不會纏著作夢人不放,當人們明白自己身處的空間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時,他們便可以隨時行使離開的權利。離開葬禮是一個輕而易舉的動作,又是一剎那的決定,我卻偏偏離不開葉琦的回憶,甚至明白到他遠離張小夜的原因。這是由記憶構成的旋渦,硬要把人們拉進去,苦苦糾纏不放。

眼睛沒有張開,竭力把討厭的淚水停留在眼眶之中,我不打算落淚。這副身體、這雙眼睛哭過了無數次,沒有必要讓它繼續受苦。此刻憐惜的是葉琦的身體,也包括他空虛的心靈。

他不快樂,甚至是忘記了快樂,不懂得製造快樂,放棄了尋覓快樂。

在十二歲那年,最疼愛他的母親因急病被送到 醫院,不足兩個星期便宣告死亡。孩子是父母的獨生子,從母親入院到逝世期間,孩子每天都到醫院探望昏迷不醒的她。無奈無助,孩子呆坐在病床旁的小椅子上,小手捉著她的左手不放,不斷給予鼓勵,訴說自己埋藏已久的想法和情感。母親的回應是幾根手指的輕微振動,他明白這已經是母親所能做出的最有力回應。

事與願違,手指的振動一天比一天減弱,那副身體的狀況一天比一天惡劣。他心知肚明,知道母親快要撐不下去,一個十二歲的單純孩子獨自抵抗內心的矛盾和戰爭,對人生產生出無數的懷疑和否定。

死亡背後意味著什麼?

活著抑或死亡才是自然界對人類的真正懲罰?

在一個多星期後,他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母親。首次接觸到死亡的恐怖、生命的脆弱,這個打擊在他內心劃下了不能痊癒的傷口。

孩子帶著破碎的心長大,陪伴自己的是同樣心碎得無法修補的父親。他仍然深愛已經離世的妻子,活在喪妻的陰霾之中,為了減輕悲痛,把時間和精神都投入在工作上,真正留在家的時間不多,陪伴孩子的機會也不多,他故意為之。曾經充滿幸福和快樂的家成為追憶之地,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殘留著母親的氣息,無論如何用力洗刷,也消除不了那無色無形的痕跡。表面上,父子裝作堅強繼續活下去,內心卻不欲接受失去至親的事實,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離,溝通的次數日漸減少。他們都習慣了這個話不多的老家,個性變得沉默寡言,往日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都跑掉了,甚至忘記了回家的道路。

那一年,孩子十六歲,父親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被委派到外地工作一年。他認為孩子長大成人,已經懂得照顧自己,於是預備了一筆錢讓他在老家獨自生活。這進一步造成兩人關係的疏離,也進一步使那個傷口擴大。父親不明白孩子的心理,迫使他習慣孤獨,事實上,這種做法壓迫了孩子的思想,也徹底改變了他的個性。

自此以後,孩子一直害怕父親離世的一天到來。在心底裡深愛著父親,卻沒法子坦白想法,闖不過那阻礙著彼此了解的鴻溝。害怕失去至親的恐懼感一直揮之不去,甚至有了一個恐怖的念頭——在父親死後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在那孤獨的一年裡,孩子認識了同年齡的女生張小夜。兩人由朋友的關係開始發展,她明白孩子內心的寂寞和恐懼,她似乎懂他,也以為自己很懂他,她默默的給予支持,並且不設限制。幾年後,兩人的關係變得密切,再進一步的成為戀人,後來又結成了夫妻,他們都是對方的初戀情人。

那一年,孩子二十三歲,年紀漸長的父親由於早年在工作上的過度辛勞,健康狀況急劇變壞,在某個寒冷的午夜於街上暈倒,猝然去世。

假如沒有張小夜的出現,孩子早就撐不下去,自十二歲開始,他就忘記了快樂,在別人面前掛起繪上微笑表情的假面具。經歷著無數個失眠夜,他不懂得怎樣才算是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模仿父親,將時間和體力都花在工作上,只有勞累能夠使他安然入睡。要不然,他會在午夜偷偷的抱著枕頭哭泣,沒有人知道他的陰暗面,就算是最關心自己的張小夜也不例外。

巨大的心理壓力在父親猝死後完全爆發,精神徹底崩潰,他選擇無聲無息的離開張小夜,孤獨的住在陌生旅館裡。偶爾找來一些陌生女生上床,性愛只是效力有限的止痛藥,靈魂早就被精神壓力折磨至死,剩下一副瘦削的軀殼,如同行屍走肉。

這就是葉琦的故事,我在心裡唸著,並刻意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氣氛,帶點讀報的味道。這樣做的目的只得一個,迫使自己堅持下去,強忍嗚咽,不要讓眼淚就此掉下來。

2015年6月5日 星期五

《迥空》作者感言

《迥空》

作者感言



長篇小說《迥空》告一段落,翻查一下,原來序章自2014年3月18日連載,直到今天2015年6月5日結束。連同序章,小說只有短短的十一章,篇幅不長,也得花這麼多時間來連載,這表示我在過去一年真的很忙、很忙。

要談《迥空》,不得不提另一部尚未展開連載的小說,叫《未命名小說X》,而《迥空》正是那作品的延伸。有幾位戲份很重的人物同時出現在兩部作品裡,分別是方以翔、霍啟迪、余若水。不管到了那裡,方與霍都是老朋友的關係,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至於余若水,她在《未命名》裡面卻有著不一樣的身份,與方的關係也稍有不同。根據我慣常採用的說法,兩部作品就是處於平行宇宙的情況。

因此,假如在將來看到《未命名》的面世,又注意到一些跟《迥空》有著矛盾和重疊的地方,不用太認真去考究和查證,因為我認為《迥空》只是發展自《未命名》的一部外傳而已,把它們分開處理和看待就行了。

也許,身為讀者的你已經看完了整部小說,或會覺得《迥空》充滿了謎團,認為作者沒有把故事支線交代得清楚明白,有著看不懂的情節,有著無法理解的結局,說不定整體感覺也有點糟糕。然而,這些都是我渴望在這部作品裡去實現的一些元素,艱深的情節處理及複雜的故事布局,不一定受到大眾認同,但一年多前的我還是想要作出這個大膽的嘗試,以突破自己的創作界限,我相信效果是尚算不錯。

《Shutter Island》、《Memento》、《Mulholland Drive》等電影啟發了我去創作,讓我知道自己可以跳出傳統框架來說故事,用上大量伏筆,埋下無數或在最後都沒有解開的謎團,故意的留白、廣闊的聯想空間,這故事是個給作者與讀者一同參與的遊戲。不管是創作或是閱讀,你我也需要不斷地思考,不停的提升自己,我們需要注意每一項細節,稍有遺漏,故事便會呈現出另一個面貌,使人順著分岔路而走進了死胡同。

有讀者把《迥空》的氣氛形容為「五里霧」,喻作模糊恍惚、不明真相的境界,他的形容委實貼切,讓讀者身陷濃霧之中,看不清周遭的情況,找不著那個實際上不算遙遠的出口,這些都符合我當初的構思。

真高興可以遇上一些用心看書的讀者,他們成為了我繼續改進作品和自己的一大動力,「以文會友」是我一直牢牢記著的四隻字,自踏上創作之路,命途一直改變,朋友圈子也出現了顯著的變化,身邊漸漸出現了許多同路人,原來我們都不孤獨,各自朝著一個遙遠的標竿直跑:一同推廣創作及閱讀之風氣。

這一年,我的心態也在漸漸改變,創作的速度愈來愈慢,其一原因是「慢工出細活」,儘量提升作品的完整度、細緻度、内容、深度,既然作品反映出一部分的我,我也希望把更多的想法和知識傳遞到讀者心裡,與其把習得的埋藏心裡,倒不如傾囊授予有志學習的後輩們。

對於創作,現在的我並不著急,若只是盲目地、持續地寫作,便可能寫出一些差異不大、進步幅度不高的作品,這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更想要豐富自己的內涵,渴望習得更多的知識,去探索更多俗世間的人和事,願意堅持下去的話,該能呈現出更出色、更全面的作品,給世界留下一筆文化遺產,這是我作為文人的心願。

另一方面,這一年除了寫作,我參與了不少評審的工作,確實獲益良多,有些作者的心思非常慎密,作品的完成度很高;有些作者非常熟悉自己所創造的世界,故能在小說裡用上更多複雜、甚具難度的寫作技巧,而不至於使人感到突兀;有人把小說人物塑造得又成功、又立體,彷彿就是日常生活裡活生生可以接觸得到的人物,可見作者平日觀察入微,又能把見聞轉化為文字。

透過一些評審上的工作,我又了解到創作並無限制,每個作者各擅勝場,每一次分析別人的文章,我也得到一些新的領悟、習得新的知識,這些都是我不曾想過要有的收穫。在此特別要感謝每一位默默耕耘的作者,也許在夜深人靜埋首寫作之時,我們總是拖著自己孤獨的影兒,但當作品呈現到廣大讀者及其他作者面前,創作時的憂愁都變得格外寶貴,付出的努力也不會被白白浪費。

在連載《迥空》裡,我也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並於近日定名為《守望人傳來了美妙的歌聲》,跟《迥空》一樣以第三身的視點來敘事,世界觀龐大,包含的元素十分豐富,風格有別於以往每一部作品,相信這部作品或會為大家帶來一些閱讀的樂趣。希望《守望人》的連載會使大家接觸得到一個在文學領域上更認真、更成熟、更謙卑的ocoh,我從來不是個聰明人,只是默默耕耘,會在自己的使命上很努力罷了。

生活很忙,工作很忙,關於小說的後期製作和修訂也花上了我不少時間,這幾年人長大了,就是所謂的老了,也感到自己的活力稍有下降,是時候放下一些生活及工作上的重擔,然後專心投入在學習方面、創作方面、指導方面。

不一定每個人都認為學習就是一生的使命,既然我已經抓住這個道理,便會在這條崎嶇不平的路上奮鬥下去,透過學習去填滿不完美、滿布破洞的自己,透過創作去把思想及知識傳揚開去,同時間個人的品格也希望得以提升,這些都是我在寫作上很單純的想法,在此作出一次簡單的分享。

感謝讀過《迥空》的你,要去理解它的全部面貌並不容易,要抵受身陷五里霧的迷茫不容易,要作出一年多的等待才能知道結局,擁有這種耐心實在不容易。因著上述三個「不容易」,相信於過去一年在文字的伴隨下,你也過得充實愉快。

在此祝福每一位老師、作者、讀者、朋友、伙伴,在勞碌中也不會撇下你的老朋友「書本」,因為穩定的閱讀習慣只會為你我的生命添上益處,書本是從不陷害你、總不丟棄你的老朋友,正如方以翔的身邊不會缺少一個霍啟迪。

謝謝!

《迥空》 第十章:撒手(完)

《迥空》

第十章:撒手


劃分

星期天早上,死氣沉沉的一天,在這種傷感的日子天氣總是有欠穩定,男人仰望天空,看到一個快要下雨的樣子,太陽悄悄的躲在烏雲的背後,跟天氣預報所說的吻合。

男人刻意架上墨鏡,身穿整齊的黑色西裝,為了出席白小姐的葬禮,他穿得比進行大型會議時更要嚴謹、更要仔細。從認識到同居只是幾個月,因為一款名為Ice Cream的新產品,他們有了初步接觸,關係發展得很快,白小姐迅速進駐了他的生活,男人不知不覺的擄獲了她的芳心。

一場車禍,兩人陰陽相隔。

茶色的鏡片讓人看不穿眼神,猜不透情緒,男人保持木訥的表情,他向來善於隱藏。白小姐作風高調,出席者都清楚她跟男人的親密關係,他們紛紛向男人給予慰問,他話不多,只是默默點頭表示謝意,每字每句、大小動作都帶著剛剛好的克制。

也許,愈少的流露是愈適當的演出。

老朋友霍為了一單跨國生意,需要到外地參加幾場會議,所以無法出席。出奇的是,他連發個短訊去慰問朋友的時間都沒有,男人感到奇怪,同時又覺得沒所謂,跟前妻離婚後,他跟霍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見面和交談的次數少之有少,他不清楚問題出在那裡,只好當作各有各的忙碌。

男人沒說,霍沒問,說不定這就是兩人之間的距離。

葬禮以基督教儀式舉行,氣氛不算哀傷,基督教葬禮又稱安息禮拜,強調人死是歸回安息,是睡了而不是灰飛煙滅,將來會與主一同復活。男人按照程序,參與禱告、讀經、證道、默禱追思、哀謝、瞻仰遺容等儀式,他待遺體火化及安葬後離開。男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變化,待人恭敬有禮,在每個人心目中留下了良好印象,在場人士無不替他可惜,希望他儘快克服傷痛,在日後找到適合的另一半。

白太太眼泛淚光,由衷的道:「方先生,感謝你對我們一家的支持,曖妮的葬禮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女兒離開後,她表現得十分堅強。

「這是我的分內事,Aily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們需要幫忙,只管開口,我會義不容辭的趕來。」男人語氣關切,把她當作親人般看待。

白太太緊張地握著他的手說:「希望你能夠堅強,努力活下去,我跟老公會一直為你禱告,願主賜福給你。」

「謝謝你,大家一起努力。」他以一個含蓄的微笑作為告別。

同一個背影,看在別人眼裡顯得特別沉重,對他本人來說又是另一種解釋。

後來,男人按照一早想好的計劃,度過了悠閒的半天,他一個人喝咖啡,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去逛街,一個人乘坐公車到處遊歷,親自發掘城市裡的種種變遷。他春風滿面,表情生動,胃口特別好,嘗盡地道小食,很難叫人相信他剛出席了女朋友的葬禮。

同一晚,到了熟悉的午夜,有人沉醉於熱鬧的氛圍,有人嘗盡寂寞的苦澀,回復單身的男人到了酒吧,要找的人是那個十八年沒見的少年。他換上了悠閒服,情緒和衣著把一天劃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嚴肅和哀傷,第二部分是自由自在、脫離約束,第三部分是他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跟一個比他自己更要了解自己的人見面。

距離上一次見面有幾個月,會否遇到少年也是碰碰運氣,他樂意去考驗自己的運氣。

「Bonsoir,方以翔先生。」以法語作開場白的人沒幾個,男人早就可以把眼前的情景倒背出來。

「哎呀,太好了,你果然在這裡,我不用白走一趟啊。」男人一見少年,聲音頓然輕快明朗。

少年瞧了瞧,平淡地說:「放心,我一直都在。」說畢,少年把酒杯推到男人眼前,對於男人的回歸,他不感意外,甚至一早準備了名酒作為敘舊的禮物。

「喀喀喀,我終於脫離那個女人的控制,除了阿魚,我無法跟其他女人生活。」男人語出驚人,發出瘋狂的大笑。

少年輕輕點頭,一如既往的沉著冷靜:「處理得很乾脆。」

「沒錯,人死了才不會纏著我。」

「假如沒有限制,你會用法力幹掉她,不必大費周章。」

「看來我的嘴巴可以休息一下,那些來龍去脈你一一清楚,假如有證據在手,你會向警方告發我嗎?」跟十八年沒見的朋友說話,男人非常坦白、非常信任,他只是純粹的好奇。

說到底,少年手上沒一個出賣他的理由。

少年微笑道:「不會,但不要忘記一件事,你不會永遠呆在這裡,你是個過客,有離開的一天。」說後,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作安慰狀。

男人卻突然嚎哭起來:「這一次……這一次我做得太過分了嗎?」

「不會。」少年肯定的回答。

在這次重遇的後來,男人喝至酩酊大醉,少年偶爾看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偶爾跟調酒師聊天,也有欣賞抽象畫的時間,他自己喝了幾杯酒,酒精沒有在他身上發揮作用,他冷看酒吧內發生的一切。這裡有剛完成工作的殺手,有失職的醫生,有飽受寂寞煎熬的富家子弟,有出賣肉體的妙齡女子,有品性單純的調酒師,有快要變成瘋子的人類,有渴望變回人類的瘋子,這是個分不清是非黑白的空間,唯獨他了解透徹。

少年提著不剩一滴的酒杯,從不同角度仔細欣賞,自說自話:「她戒了酒,但還是死了。」


第二次

大清早時分,男人夢醒,他沒意識的摸了摸左手的手環,每次摸到這東西,雖然在腦海中找不著線索和答案,卻不是全然陌生。他向腋下嗅了嗅,沒異樣,但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堅持要到浴室洗澡才稍微安心。

男人享受淋浴的過程,熱騰騰的澡水不斷衝擊肌膚和毛孔,帶來久違了的實在感,是種對抗不了的入侵。他想到一個人,應該說,他近來常常想起她,是遭遇車禍喪生的白小姐。事件早已經告一段落,不論是親人還是朋友,各人盡力忘記傷痛,再次回到生活的正軌。

畢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夢醒了,男人想起她,他與她的關係跟別人有點不一樣。

擦乾身體後,男人決定要到外面走一趟,有些說話他要親口跟白小姐說。準備好隨身物品,穿起款式簡單的襯衣,找來一雙略嫌殘舊的運動鞋,出發往郊區的墳場。為了調整心情,他試著跟大廈管理員打招呼,他以法語Bonjour作開場白,但不是每個人都聽得懂,頭頂微禿的管理員作出冷淡的回應,男人深感困惑,根據對方漠然的表情、懷疑的目光,他幾可肯定這是兩人的初次見面。

溫度是攝氏18度,郊區再冷一點,沿途霧氣很重,造成視野模糊,男人覺得這是春天該有的樣子。由於是個工作天,墳場一帶顯得冷清,除了管理員和清潔工外,男人沿路沒有遇上途人,他一步一步緩緩的走、細細的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認真,行為反映出心理狀況,他懷著絲絲愁緒,縱有千言萬語,卻不曉得從何說起。

春雨綿綿,時斷時續,男人試在腦海裡把說話組織一遍,效果並不理想。距離畢竟是有限的,用上多慢的步伐還會到達記憶中的地方,他思緒一片混亂,迷糊得無法言語,他發現淚水是衝動的,到了重要關頭,自己卻總是懦弱的,雙手跟嘴巴都不聽使喚。

良久過後,男人平服下來,他雖來到墳場,卻走錯了地方,他身處土葬墓地,而不是安放白小姐骨灰的骨灰龕區。他凝視著墓碑,確信自己來對了地方,上面的名字卻不是白曖妮,或許他注意不到,或許他故意忽略,無論如何,他溫柔的、含蓄的喚她一聲Aily。

「Aily,我一輩子都欠了你,我不應該這麼殘忍。」

這時候有人漸漸靠近,男人的手環閃爍出低調暗淡的藍色光芒,一把熟悉的聲音說:「哈路啊,那是誰的?」那人不客氣地指向墓碑。

男人回身說:「討厭的霍啟迪,你終於現身了。我告訴你,這是Aily,是白曖妮的墓碑。」

皺著眉頭的霍慨嘆:「原來是她,這麼年輕就走了,很可惜。」

男人強調:「我一輩子都欠了她。」

霍試著安慰說:「不如簡單一點,事情既然告一段落,你也需要展開新的生活,努力活下去,尋找生命的意義……」

男人猛然打斷他的話:「不要跟我說這些,你們只是失去了一個朋友,我不一樣,是我的糊塗決定了她的命運,我們……再也回不了去!」

沉默片刻,男人著霍迴避一下,他要單獨跟白小姐說話,諷刺的是他尋求的卻是永不回應的墓碑。孤單的氛圍使他悲慟不已,一下子哭得淚流滿面,混亂的思緒害他把話說得一塌糊塗,內外冰冷的墓碑保持一貫的沉默,活生生的霍站在遠處,遠看著朋友的背影,一陣心酸湧上心頭。最後,霍按捺不住帶男人離開墳場,他們在路旁停車,到一家叫Aidios的咖啡室休息。喝咖啡,吃蛋糕,兩人不發一言,各自低頭拼命思索,路向不同,尋找的答案也不一樣。

三十分鐘過去,熱咖啡剩下半杯,窗外景物依舊,裡面放著單調的音樂,神情嚴肅的男人緊張地握著朋友的手說:「霍啟迪,我想通了,這是夢一場,我們身處的世界是虛構的,我知道你很有辦法,你可以幫我回到Aily還在的時空裡,對嗎?」

霍遲疑的看他一眼,再次低頭,他還未具備直視朋友的勇氣。

男人催促說:「霍啟迪,立即告訴我!」

霍考慮周詳,他內心著急,卻表現得很冷靜,待自己把種種想法整理妥當,他裝出一個輕鬆的微笑:「沒問題,回家好好睡一覺,夢醒了,一切會回復正常。」

聽後,男人一臉感激地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永遠不會騙我!」

咖啡室裡,有人心裡明白,他們的故事跟白小姐的其實沒兩樣,回不了去。

很不巧

透過採購部的幫忙,男人得到第一手的產品消息,其中最吸引他的是新產品叫Ice Cream,這不是任何冰淇淋的牌子,而是一款電子產品的代號。這東西處於測試階段,還未正式發表,但男人渴望儘快把它弄到手。

有時候,耍些手段是免不了的。

「Bonsoir,鄭先生」法語,又是法語,受到少年的影響,男人早就習慣了以法語作為開場白。

「你好,方先生,不要怪我直腸子,我對這些花招沒興趣。關於這次見面,我們只談Ice Cream,怎樣利用這前所未有的產品來賺錢是唯一的議題。」看外表,鄭是個胖子,大概二十五歲,打扮新潮,說話的口氣卻像大老闆一樣。

男人不欲爭論:「是我無禮,請你原諒。」

「不要緊,簡單幾句我已經看得出你是個難得的好人。剛才我是表明立場,這是做人做事的一些原則,我不會去計較這些小事,既然我願意來跟你談合作,我在乎的是我們雙方的共同利益,懂了嗎?」鄭一口氣說完。

男人頓時給他嚇倒,只懂得遲鈍的點頭,他為了得到Ice Cream在所不惜,想不到開局並不順利。

在接洽的初時,男人提議到高級餐廳吃晚餐,一邊進餐一邊談生意,但立即遭到鄭的反對,他表示晚餐時間非常寶貴,不希望被工作影響心情,男人對此感到不是味兒,因為他好久沒嘗過高級美食的味道。展開孤獨生活後,他通常一個人吃晚餐,到外面吃一碗餃子、吃漢堡包,或回家弄意大利麵,由於一個人,他認為在飲食方面不用太講究。

於是,話事的人變成了鄭先生,他們相約在一家酒吧見面,時間是接近午夜的十一點。受失眠所困,男人的情緒變得不穩定,到了晚餐時間,他曾經在快餐店的某處坐下來,也順理成章的點了一個套餐,最後始終沒嘗一口。

巧合是個常見的情況,鄭提議的酒吧剛好是愛琴海,男人曾經是那裡的常客。雖然男人對鄭的印象不佳,但他的確是個厲害的推銷員,男人不懷疑他的能力和專業,只是不打算跟這種不斷把利益掛在嘴上的人交朋友,為了表達內心不滿,他在兩個小時裡只喝了半杯啤酒。

回到老地方,男人不禁想起少年,由於失眠問題,男人在酒吧消失了好一段日子。這兩個人經常在喝酒時碰面,在外面的世界他們卻不曾遇見,少年了解他,詳細得使男人以為對方就是另一個自己。

在大部分的時間,男人一邊享用美酒,一邊享受聊天的愉快;偶爾,男人會覺得討厭,少年總是早一步知道他的下一句、再下一句,甚至是最後一句。男人從不懷疑他的身份,表面上他是一個俊朗不凡的少年,見多識廣,學問比別人高,不過男人覺得他只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僅此而已。

在一定程度上,男人認同鄭的說話,鄭為了利益而來,不裝模作樣,不浪費時間;同樣的,男人接觸這個陌生人的目的是Ice Cream,為了逃離失眠的困擾,他必須把Ice Cream弄到手。儘管談話的氣氛不愉快,但無損他們的合作,這兩個人的行事作風有相似的地方,辦事爽快利落,不喜歡拖泥帶水。

在鄭離開酒吧前,他主動跟男人握手,他露出滿意的笑容說:「方先生,很高興我們達成了初步協議,我一定會盡力完成這個項目,讓我們雙方都賺大錢,希望一切順利,往後的合作陸續有來。」

男人微笑回應:「我也希望做出好成績,讓老闆對我另眼相看,祝我們合作愉快!」他提到的老闆是姓霍的那人,他們本來就是老搭檔,說什麼好成績是敷衍鄭先生而已。

此時,鄭換上帶點詭異的笑容,彷彿藏著一些陰謀,他又說:「至於你需要的測試版本,我會儘快安排送到你的辦公室,我的社會經驗相當豐富,一眼就看穿你的想法,我知道你很需要它,You want it so bad。」他突然說出一句英語。

男人一臉詫異:「唉,瞞不了你。」

「沒關係,Ice Cream又不是毒品,它只會幫你,永遠不會傷害你,而且我是個守信用的人,那屬於你的私事,我沒興趣替你大力宣揚。」鄭的說話使男人哭笑不得。

「總之,我相信你的專業,希望我們合作成功,謝謝你。」

分別前的一段對話改變了男人對鄭的觀感,他們不太可能成為朋友,但作為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鄭倒是值得信賴。在鄭離開後,男人躲在某個角落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個不停,他想要等待少年出現,所以不願離開,這夜的情況跟過往不一樣,因為一般來說都是少年一早到酒吧等待男人。因此他不見少年蹤影是一種巧合,所謂的巧合是一種常見的情況,甚至是每個人都遇過。

「喂,阿森,最近有看到李夢基嗎?」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拉著調酒師的手不放。

「哦,你要找李夢基,他常常出現啊,很不巧,就是今天不見人……」


重大更新

「他會回來嗎?」

「如果想要回來,他會在那裡表達出來。」

提問的人是余先生,在關係上他是男人的岳父,他們相處的方式卻比較像年齡相若的朋友。至於回答的人是霍啟迪,在男人允許下,霍可以對機器的軟件和硬件進行升級或改動,包括今天剛完成的重大更新。面對可能一睡不起的朋友,霍開始分不清對錯,他認為這個決定等同摧毀了朋友的人生,矛盾的是他也受不了朋友在咖啡室的苦苦哀求,只好忍痛作出選擇。

根據男人的早期設定,在進行重大更新時,余和霍兩人需要同時在場,簡單來說,他們是男人選定的兩組密碼,也表示他們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霍駕車載余離開,他們早就有了目的地,是余若水的墓地,霍跟朋友在她的墓碑前有過一段對話,久違的交流改變了霍的一些想法,大大影響了今天的決定,他不禁想起Kanenas,那個計劃可以把瘋子變回人類,也可以透過它成為瘋子,朋友是清醒或是糊塗,霍找不著一個答案。

「後來,我當了殺手,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世界上有些麻煩總得要人去動手……」引自小說裡的一句獨白,人物的原型是霍啟迪。

Ice Cream解決了失眠問題,但沒法醫好男人的心理病,關於前妻的記憶在腦海裡不停旋轉,彷彿是一場沒句點的龍捲風,儘管病毒受到法力的壓抑,沒有對男人的身體造成傷害,他還是覺得自己很不對勁,每當面對鏡子的反映,他深知自己的內心早已是百孔千瘡、破爛不堪。

多含糊的故事也有個句點,多堅固的城牆有倒塌的一天,男人披著面具來度過剩下來的每一天,他大大改變了生活節奏,為了報答老朋友霍啟迪,他奮發向上,替公司完成了很多工作,帶來了更多的商機,這是霍不認識的方以翔,這是方也不認識的自己。為了前妻,男人再次執筆創作,嘗試去寫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他卻發現困難重重,於是他改變計劃,順著自己的靈感去創作,用私人時間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叫《迷糊雙引號》,是個徹徹底底的科幻故事,他決心留下一個完整故事來糾正別人對作家哈路的誤解,他沒有接觸出版社,用免費的方式在網絡上分享。

除了工作跟寫作,男人沒有忘記組織的事務,憑著不住的禱告得到許多指示,連組織的領導Big Boss也驚訝於他的成長,男人不斷完成拯救任務,創下有記錄以來最驚人的效率,甚至把那個錯救回來的葉先生帶到組織,按著啟示,啟蒙他成為使者,栽培他繼承自己的使命。兩人在性格和經歷方面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經過了深入的了解和溝通,男人對葉的將來滿有期望。

辦妥一系列計劃以內的事項,男人選了平淡的一天來寫下句點,他特意去見前妻一面,料不到他們竟然同坐一列火車,他在遠方偷看,她戴著耳機,埋首於手機遊戲,她不可能注意到男人的存在。男人心知肚明,如少年所說,她不會認出他,不再認識他,完全視他為陌生人。男人沒所謂,早就對這種憂傷感到麻木,他細細的看,知道前妻身上的變化不大,依然擁有漂亮的臉蛋、精緻的五官、教人佩服的衣著品味,她依然是男人記憶中的余若水,外表甚至變得更年輕、更美麗。他小聲哼唱著專屬於她的歌,編上自己的歌詞,沉沒在憂鬱的氛圍中,切切的記住了一段車程、一種遺憾。

如此一來,男人沒必要再到原定的地方,他在中途站下車,改為前往13.5樓。他跟中年人見面,碰巧葉先生也在場,三人寒暄幾句,男人先後跟他們握手和擁抱,他儘量忍耐,沒有道出回來的目的,他逗留的時間很短暫,然後帶著笑容離開。

「Bonsoir,我終於回來了,看你的樣子,已經很清楚我的想法,對嗎?」

「方以翔先生,我尊重你的決定。」

「這是你為我準備的雞尾酒,對嗎?」男人指向眼前的長腳杯。

少年靦腆的笑說:「跟第一次見面所喝的一樣,請慢用。」

男人提起酒杯凝望,語氣感慨地說:「酒是一樣,心情卻不然……你說過我不該留戀,你說過我終有離開的一天,而且只有透過你才離開得了。那麼,我的選擇、我的方式都符合你的想法嗎?」

「你的選擇等同放棄所有。」

「謝謝你,這是我想要的答案。」說後,他開始享用美酒,很仔細的嘗味。

的確,男人習慣了一個人的孤寂,習慣在人潮中保持清醒,靠著面具的保護,來維持跟別人的距離,有秘密的人注定是孤單的。唯獨一個人懂他的所有,替他守住秘密,男人確信少年一如既往的等他,酒吧成為這夜的終點站,是他們唯一的家。男人回來,跟他見個面、說個明白,尋找那個去留問題的真正答案。

這夜不一樣,男人喝了一杯就離開,他沒說半句,在步出酒吧大門的一瞬間回望過去,向少年拋出一個複雜的眼神,包含了感激、釋懷、離別幾種情緒,少年沒問,他沒說,但少年清楚他的去向,也深深感受到他的體貼,不用透過語言作交代,少年得知男人留下了一份告別禮物,是明天,是一個珍貴的早上。

「阿森……」少年拍了拍調酒師的背。

他愣了愣:「喔?是小白臉?」

少年拿出紙筆,寫下數字,再把字條塞到對方手中:「藏好它,這是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完】


2015年5月27日 星期三

《迥空》 第九章:燃燒


《迥空》

第九章:燃燒

遺憾

「唏,小白臉,最近你都是一個人,你的那個朋友怎麼了?」

「Bonsoir,他在忙,會消失一段日子……另外,那個女生也是差不多,你暫時不會在這裡碰到她。」

「哈哈,你怎可能知道我接著要問的問題?」

「猜出來的,但你不會相信。」

「嘿、嘿,跟你這個人說話很沒趣。」

「因為你根本不用說太多。」

「有一種感覺,你很像一台機器……」

「說不定,阿森你才是機器。」

「哈哈,我很好奇你的朋友是不是跟你相處得太久,得了精神病,所以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那地方,可以把一個人類弄成瘋子,同時可以把瘋子變回人類。」

「唉,你果然是個瘋子,我說不過你呢。」

「題外話,我勸你不要再想那個女生,因為永遠沒有那個機會。」

調酒師雖感錯愕,卻馬上冷靜下來:「感謝你的提醒。題外話,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你的酒放了太久,已經不對味,我替你換一杯好嗎?」

「不用,我知道那味道,覺得還可以。」少年提起酒杯,嗅了嗅味道,淺淺的微笑。

「你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世界末日的準確日子。」少年正經的回答使調酒師大感意外。

「你相信嗎?」

「這是必然發生的,沒有相信、不相信,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唉,跟你說話真的很頭痛。」

「這是月圓之夜,你去看看月光。」

「我會變成狼人嗎?」

少年再次露出親切的微笑說:「純粹是月光很美,你別想太多,去欣賞一下,可以舒緩頭痛的。」

平淡的星期三,生意不好,酒吧顯得冷清,少年如常到來,這夜他那十八年沒見的朋友缺席,那人沒預告的消失於人前,是不知道的第幾個夜。少年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他專注的看著一幅牆、一幅畫,是酒吧裡十幾幅抽象畫的其中之一。除了回應多嘴的調酒師,在餘下的時間他讓眼神跟畫中的太陽接觸,讓思想跟畫家交流。

「Hola,離去多年的大師,我整夜看著這幅畫,目光一直停留,我想找到一些感受,遺憾的是我辦不到。」少年用力地理解,以為混合了童真、幻想、幽默元素的作品會給出一個答案,期待的回饋卻是預期之中的遺憾。

這夜的後來,有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跟隨少年離開酒吧,她跟那個女生的遭遇不一樣,這次開口的人是少年,除了姓方的男人,這個女人是另一個例外。

漫無目的似的,兩人在行人道走了十分鐘,身材豐滿、打扮性感的女人按捺不住:「去你的地方還是我的地方?」

「我們到那裡喝咖啡,然後你回去你的地方,我回去我的地方。」少年貫徹作風,把話說得又簡短、又難懂。

「你很奇怪,我們都是成年人,不要裝純情好嗎?而且是你作主動的……」女人激動起來,用力拉著他的手,此刻她渴求的是一個確實的答案。

少年迅即甩開她的手:「韋太太,想想家裡丈夫跟兒子。」

她壓下震驚,憤憤地說:「不要提那個賤人,想起他外面的女人,我會立即想吐。」

「既然不想吐,我們就在這裡分別」說畢,少年轉身就走。

女人大喊:「喂……」少年頭也不回,瀟灑的離去。

「喂,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要我跟你一起離開愛琴海?」

一盞街燈照出少年的影子,一片散慢的泛黃,一種慵懶的氛圍,他緩緩走下樓梯,在無人的街角遺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她見少年沒有回頭的意思,喚起了內心的寂寞,她的丈夫是個股票經紀,以詐騙和洗黑錢等不法手段賺錢,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經常參與嫖妓和吸毒,身邊有很多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次數寥寥可數。早年,女人為了守護兒子,只好裝作視而不見,嘗試去過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但日積月累的不安和妒忌不斷折磨她,為了報復丈夫,為了釋放自我,她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到處尋找一夜情的機會。

這夜她迷上了少年的俊美,不料他的背影卻成了另一種遺憾。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計程車駛到女人眼前,司機準確的說出了她的住址,叫她上車回家,經過幾秒鐘的猶豫,茫然的她在後座坐下。司機專注駕駛,沒有透露半句,女人沉默下來,關掉不斷傳來震動的手機,閉上雙眼感受原始的思潮起伏,車內的音響放著一首爵士樂曲,有著長達一分三十秒的薩克管前奏,聽著、聽著,她順著音樂哼唱起來,禁不住哽咽啜泣。

「When you press me to your heart……I'm in a world apart a world where roses bloom……」

「他怎可能知道這首歌……」

陶醉

Ice Cream效果驚人,在第一晚已經幫助男人順利入睡,除了他本人,沒有人清楚他所作的設定。經過一個星期的試用,從躺下開始,他只需十分鐘便可以入睡,期間一直保持熟睡,並無間斷,這是很多城市人夢寐以求的真實數據。因此,男人逐漸回到過往的生活裡,增加了跟同事的接觸,偶爾回到13.5樓跟中年人見面,談論將要執行的大小任務,但他回歸的僅是一部分的過去,除了在辦公室,他跟姓霍的沒有私下見面,至於那個無所不知的少年,男人沒有再到酒吧找他喝一杯。

應酬的減少代表空出更多的工餘時間,男人把這些時間花在她身上,她恰巧是那個在Ice Cream代理公司工作的白小姐,他們十分投契,開始了無時無刻的文字聊天,進行頻密的晚間約會。所以,不是男人故意不去見那兩個重要的人,而是他早已分身乏術。

有個星期六的晚上,白小姐跟姐妹們有個聚會,這是她難得沒有粘著男人的一夜,一共六個女生找了一家優雅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餐。除了白小姐,其他都是單身的,她們一邊吃晚餐一邊談論尋找真愛的難處。她們各自列出一些擇偶條件,關於職業、經濟、學識、外表、內在、溝通等等,埋怨自己總是遇不到適合的對象,沒興趣的、低水平的卻不斷出現,一次接一次的錯配使人灰心,減低了她們找到真愛的信心。

坐在一旁的白小姐心不在焉,她在回味跟男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以法語Bonsoir作開場白很有親切感、很浪漫,雖是個美麗的誤會,但她當作美妙的開始。及後她更發現男人的另一身份,是她崇拜已久的作家哈路,特別是那部淒迷浪漫、以未來作背景的愛情小說《城市與殺人狂II》,她看過無數次,珍而重之的保存。

諷刺的是女生雖然是他的忠實支持者,但她跟一般讀者沒兩樣,同樣以為那部以科幻和友情為主題的作品是愛情小說,男人得知她對作品的看法,沒有作出糾正,他不再是年少幼嫩的作家,曾經源源不絕的靈感早已被失敗的婚姻燃燒殆盡,他不再是那個堅守原則、拒絕得獎的小伙子,今時今日他只是個麻木地過活的生意人。

白小姐對新戀情守口如瓶,她了解這班識於微時的姐妹,她們喜歡尋根究底,不會輕易放過她。

「Aily,你喜歡怎樣的男人啊?」

「嗯……外表不是最重要,但要看起來很順眼;不一定很有錢,但要有自己的事業和物業;教育程度嘛……不用考取博士學位,但一定要見多識廣,最重要的是他要對我全心全意。」

「Aily啊,我們六個美女注定都是單身的了。」輕鬆的笑話惹來一陣竊笑聲。

有人說:「我……我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有兒有女。」

「哎呀,你的未來老公會不高興的。」

也有人說:「當然要找個他愛我比我愛他更多的人啦。」

「嗄?愛情不是雙方的嗎?不是找到真愛比較重要嗎?」白小姐困惑不解。

女生們七嘴八舌,兩個小時的話題圍繞著愛情的八卦,白小姐獨自陶醉,雖然他不完美,沉思時樣子認真得有點嚇人,不過她已經不能自拔,對他非常沉迷。

她沒注意到,失眠的方先生跟通宵寫書的哈路,他們之間有著什麼關係?

她的歌

另一個星期六,男人回到老地方,他在那個咖啡室答應中年人的邀請,加入光明一方。那夜談不上是生命的轉捩點,只是生活上添上一項新任務,在他心底裡,認識了中年人比什麼光明、什麼神聖更具意義。在異常熱鬧的咖啡室,陪伴在旁的是一杯熱咖啡和一本關於旅行者的書,他記得前妻喜歡旅行,對世界各地的景色充滿了憧憬。不過由於男人工作忙碌,而且他打算東山再起,創作一部膾炙人口的通俗小說,所以他們在婚後遊歷的地方屈指可數。

男人把書放到桌上,輕輕嘆息:「可以選的話,我寧可當個平凡人,沒參加比賽,不會成為他們口中的高尚作者,不用為她拼命創作……」

「可以選的話,我想當個時間旅行者。」

儘管,無時無刻流露著智慧美的白小姐走進他的生命,但他對前妻依然念念不忘,包括那張唯一的拍立得照片,他珍而重之的藏下來,作為書簽使用,每當憶起她的關於,他會提著照片發呆。

男人憶起一些往事,對兩人分開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惱怒自己幼稚無知,由於懦弱,他不夠坦白;由於忙碌,他錯過了許多細節。他定神的看著舊照片,熟悉的旋律在腦海裡奏出,是一首前妻喜歡的國語情歌,男人斷斷續續的哼唱,藉著回憶尋找旋律,沿著歌聲尋回記憶,直到完全記得為止,然後他掏出紙筆,寫出離婚後的第一篇作品,寫出思潮起伏,用他的文字編進她的歌裡。

我想起你那天無可挽回的離去
天懸著月光照出一個一個影子
你付出的感情又是那麼真摯
所有的聯繫是從那一刻停止

舊合照讓我回憶你傻傻的樣子
膽怯卻害我從來不懂表達真心
摸著傷口訴說沒注意過的曾經
遺留傷害我的卻是自己的無知

隨便翻到某一頁
來諷刺當時幼稚不懂堅持
恢復原來的理智
獨對鏡子去盡力釋放情緒

如果可以重新來一次
要學習接受你我相似
放棄搖擺不定
愛恨全數釋除
是我錯過了曾經的糾正

害怕時間不住的前進
誰也沒勇氣觸碰實情
雙手抖動不停
思緒忘了歇息
靜下來
為我們故事寫下句號

十一點,男人離開咖啡室,一氣呵成的創作使他身心俱疲,他緊張的握著那份粗糙的歌詞回家,大意遺下的卻是逐漸褪色的照片,它將隨著時間的前進被送到垃圾場裡,包含著後悔和恐懼,它守住了男人的一些秘密,老是害怕失去,卻在某一天終於都要失去,在火爐裡燃燒殆盡。

幹掉

「唐先生,你好討厭,你好久沒有出現啦。」她一聲嬌嗔。

「不好意思,我的工作太忙了。」男人稍感為難。

「這次來是為了朋友?為了子螢?還是為了我?」

「原諒我的自私,這次來是為了聯絡在背後操縱你們的集團,你願意幫忙嗎?」他提出唐突的要求。

「這個嘛……也可以,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妓女討價還價使他十分意外。

「我想向你借兩個小時。」說後,她輕輕的握著男人的手。

「哈哈,我討厭給人借東西,特別是時間……不過這次不一樣,我答應你,當然也會付足錢。」男人還以為妓女會故意為難他。

男人應要求留下,兩人做的當然不止純粹的敘舊,妓女對嫖客念念不忘,忘不了他的沉鬱氣質,對於他會否再次出現,她一直抱有幻想。有一段日子她不斷在其他客人身上尋找近似的特質,卻造成了反效果,愈去尋找替代品,愈渴望再見一面,儘管他們的關係永遠停留在妓女與嫖客,她卻始終認為自己已經成為男人的短暫依靠,她相信女人的直覺。

兩人在性愛方面很有默契,配合度勝過過往的每一個對手,除了對套子的堅持外,男人盡情釋放情緒,妓女有吃藥,對戴不戴套子完全沒意見。享受是由於他們身處沒有干擾的房間裡,空間和時間劃出了兩人的世界,沒有複雜的關係,沒有善變的情感,沒有多餘的虛偽,只有肉體和慾望的親密接觸。

「唐先生,你記得我的名字嗎?」

男人先是猶豫,再反問她:「還記得我有一種很罕有的病嗎?」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想要知道,你不要介意啊。」妓女溫柔體貼,使男人稍感意外,也許是他遠離了這種自然的相處太久。

經過幾個月的交往,男人開始抗拒白小姐的入侵,她堅持同居生活是必須的,要男人眼裡只有她,要他在下班後一直陪伴,要他再次執筆寫作,要他不由自主的這樣、那樣。

這些變化蜂擁而至,原因是白小姐已經弄清楚男人的底細,她得知離婚事件的始末,發現男人未忘舊情,強烈的佔有慾控制了她的意志,她決心取代前妻的地位,卻由於種種激烈的舉動而弄巧反拙。起初男人嘗試容忍,卻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他漸漸抵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壓力,他更想念她了。每當他重看那份親手編寫的歌詞,腦海裡彷彿出現了前妻歌唱的聲音,憑空想像的人形促使他下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決定。

在渺無人跡的海邊,男人跟一個年紀相若的人見面,他清楚對方絕非善男信女,但他更明白只要付上一筆可觀的報酬,對方會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我要你們去幹掉一個人,就用你們處理子螢的方法去做。」

「誰啊?叫什麼名字?」

「我身邊的一個女生,叫白曖妮。」

2015年5月16日 星期六

《總是夜》 第十八章:簿子的封底


《總是夜》

第十八章:簿子的封底

ocoh說:「曾經有一段日子,我嘗試用簿子記錄事項。習慣操作電腦,熟識以鍵盤輸入文字,作為一個所謂的「電腦人」,提筆寫字實在是一件太累人的事,後來也漸漸放棄了。」

被迫離開那段逼真的過去,告別披著長髮的年輕自己,那個午後成為只能回憶的片段。窩在那裡的時間愈久,愈想不起回到過去的任務和目的,絕對不是為了享受我跟她的第一次性愛……該死的,回去是為了阻止我們的第一次,偏偏迷迷糊糊的重複犯錯,這就是改不掉的劣根性。

面對誘惑,意志薄弱。

回應自己先前的懷疑,剛才經歷的絕對不是一場夢,而是我們曾經有過的年少輕狂,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生階段。誰都有過叛逆時期,短暫的激情造成了無法補救的傷害。我曾經以為事情很簡單,很容易便會過去,豈料一連串愚蠢的判斷最終引致依婷懷孕,產生出一場拭不掉的惡夢。流於表面的惡夢終有一天會過去,但纏繞著我們的卻是一場刻骨銘心的夢,形成了濃厚的陰影,揮之不去。

我不再抗拒黑暗,即使被送回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不安感已經變得微乎其微。我適應了、習慣了,明白必須耐心的靜待,變化早晚會出現。

在回到過去前,我曾經待在這裡。鋼筆是使人驚嘆的法寶,擁有不可思議的法力,由葉琦儲備下來的血負責引路,把我從黑暗城送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裡,妄想自己能夠改變歷史。人類總是重複犯錯,這足以證明人類是多麼的愚蠢,而我偏偏是這種思想複雜、行為魯莽的生物,得接受和面對無數的缺點和問題。

平靜的坐下來,冰冷的地板使我略為冷靜,忍耐和等待都是必須的。我嘗試估計接下來的發展,葉琦的血將會再次湧現,帶領我離開黑暗,並送回血色空間,我將回到張小夜的身邊,是那個沒有白天的黑暗城。

不出所料,紅取代了黑,經歷一遍回到現實的過程,這些都是避免不了。離開和回去的步驟都是差不多,有了這些經驗,似乎不再需要害怕下一次的刺眼。

這是一場絕不精彩的預演。

睜開眼的頃刻,我衝口而出的說出一個名字:「依婷……」

披著長黑髮的她說:「家豪,你終於回來了。」

我揉了揉眼睛後更正:「不,你是張小夜。」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歉疚。

場景轉移到葉琦的老家,人物剩下張小夜和自己。我挨靠著椅背,雙眼壓抑不住的淌下眼淚,為著自己的不濟而哭,為著自己的迷糊而哭,為著再次擁抱她而哭。呆望著與依婷酷似的張小夜,我再沒有辦法阻止眼淚落下,她活生生的坐在身旁,她的存在提醒了我一個事實——雖然回到了過去,卻什麼都辦不到。

張小夜好奇問道:「你到底回到了誰的過去?是你的?是葉琦的?」她十分關注那是屬於誰的過去,代表她不知道真相。

「自己的。」我淡然答道。

「有在過去動過手腳?造成了變化嗎?」她雖然追問下去,我卻察覺到一絲隱然的失落感。

我傻笑說:「哈哈,對不起,事情很諷刺。」

「聽起來……你不高興、不滿意。」她皺著眉頭道。

我憤然怒吼:「我不會再作這樣的嘗試,不會再把鋼筆刺向左眼,什麼回到過去,都是多餘的!都是沒有意義的!」

張小夜不語,換上一副重疊著好奇和疑惑的神情,她待我把故事說下去。

我續說:「重新經歷了那些慘事一遍,在過程裡,我竟然想不起自己回到過去的唯一目的,結果眼睜睜的看著往事重複播放……很慘、很慘,那是我們的第一次……做愛,也是讓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的一次。直到大局已定,我才想起自己要進去幹什麼,真是有趣而不過癮,我被耍了。」

單看張小夜那認真嚴肅的樣子,便知道她正用心聆聽我的說話,她沉思一會後說:「換句話說,回到過去,卻改變不到什麼。所謂的『回到過去』是讓你重新經歷印象深刻的往事罷了。」心裡不得不認同這殘忍的總結。

我苦著臉說:「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沉著冷靜的她說:「我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方向。我開始懂了,那是給別人去經歷一遍幸福快樂的往事,而不是妄想改變過去。同時間,你的遭遇讓我明白到葉琦經常刺向左眼的原因,他是為了回到童年時代。」她提及葉琦,但我現在關注的只是自己的感受。

我搖頭輕嘆:「唉,這一刻,我想不起自己有過的快樂,人類便是這樣奇怪的生物,老是記掛著人生的不快事。」

「你想多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充分休息。」這是張小夜給我的安慰,效果是有限的。

我使勁地搖頭說:「什麼?現在最重要、最急切的行動是把鋼筆瞄準我的右眼,痛痛快快的把筆尖刺進瞳孔,然後趕快把葉琦換回來。」

我的衝動換來她的抿嘴淺笑,又換來了一句似是讚賞的說話:「你真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葉琦是平行宇宙裡的另一個我,善待他不過是善待自己。而且我明白你是需要他的,失去了葉琦的張小夜並不快樂,我懂的。」

「或許……無了期的等待早就成為了習慣,習慣構成了現在的生活,再把我塑造成這個樣子。不瞞你,我有點害怕改變到來的一天。」張小夜故意迴避我的目光,是由於這是一張葉琦的臉吧。

我試作分析:「害怕他就算回到了黑暗城,也設法躲開你?害怕他不再視你為妻子?害怕剩下自己孤伶伶一個人?」

「給你這樣一說,我分不清你是懂他還是懂我了。」這樣的一說還使張小夜臉上出現了意外的腼腆。

「有點複雜呢……他是另一個我,我本應懂他,我卻相信自己更懂的是你。我們相處了短短的一天,你帶我到過幾個地方,如咖啡室、旅館,還有那個看得見極光的沙灘,這些都是我們的共同經歷。」說著說著,心裡竟然泛起一陣感慨,如漣漪般擴散開去。

「我會把你視作最好的朋友。」這種話出自張小夜嘴裡好像很不搭調。

我點頭:「我也是。」

「那麼……請你接受我的建議,先到房間小睡片刻好嗎?」張小夜用著真切的語氣說道,這副表情比誰都要來得誠懇真摯。

「你願意稍作等待的話,我是沒意見的。」看到她的誠意,我只好妥協。

張小夜安排我睡在葉琦的房間。第一次踏進那空間,發現面積比一般的房間小了一點,湧現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彌漫著有別於客廳的氣氛,這似乎就是葉琦獨有的氣息,是明顯的壓迫感。再觀察一下,房間內擺放了睡床、衣櫃、電腦、桌子、音響組合等東西,除了壓迫感外,它為我帶來了一陣哀傷。這又是一些跟葉琦相關的感覺,他的存在彷彿就是一種狀態穩定的不快樂。我渴望了解另一個自己更多更多,我們是多麼的接近,卻又是多麼的不熟悉、始終的不實在。

究竟是什麼事情造成了這樣無助的局面?

心裡暗暗唸著:「可憐的葉琦……」

張小夜笑說:「我相信你不會介意這裡有著葉琦的味道。」

我假裝無奈說:「是說唾液味和體味嗎?」

「嗯,聰明。」她的笑容和聲音有著相同味道的蠱惑。

「我已經嗅到了,跟自己的很相近,一點也不抗拒。」

「我也想念他的唾液味。」這兩人是夫妻的關係,同床共枕無數個晚上,那味道自然使人懷念。

我輕輕按著她的肩膀說:「事情很快會告一段落,不用擔心太多。」

張小夜留下帶有猶豫的一句:「我相信你。」她沒有哄騙我,她是打從心底的信任我,只不過我們都明白事情未必會很順利,存在或多或少的隱憂。

主動把門關掉的人是張小夜,我將會抱著枕頭和被子好好的睡一覺。回到過去的蠢事消耗了大量體力,或應該說得詳細一點,能量的消耗都是用在腦子的運作上,純粹是我的靈魂回到了有依婷存在的過去,葉琦的身體倒是沒有真正使用過。

讓腦袋放鬆一下,什麼都不去想,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休息。

我輕輕躺下來,呆望著略顯蒼白的天花板。經過時間的洗禮,原來的白色化作灰色,就如人類的思想,由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成長為思想複雜的成年人,迫不得已的揹負著很多不必要的包袱。窩在小房間,思想逐漸接近葉琦,個性也有了葉琦的憂鬱,房間的情緒影響著我,回到過去的可怕體驗也改變了我,使我踏進了灰色的國度。人們總喜歡把不快事美化為成長必須的過程或考驗,但我寧可沒有遇上如此難得的機會。

有些人喜歡成長的煎熬,愈是折磨,愈是希望克服。我可不是這種堅強人物,請原諒我的幼稚無能。雖然不能改變依婷曾經懷孕的事實,但我會為平行宇宙裡的張小夜堅持下去。說不定,她就是另一個她,我決心為她尋回不辭而別的丈夫,在能力範圍內辦好這件事。

相信感應嗎?

如此虛幻的東西似乎很難說服別人。

閉著眼準備進睡的我突然睜眼,為的就是一種既抓不住、又虛無縹緲的感應,愈接近葉琦的心境,活得愈像葉琦。我有點莫名其妙的離開睡床,很直覺的打開衣櫃下方的第一個抽屜,內裡有一堆雜物,如漫畫書、小說、沒用處的擺設、一些我不認識的東西,還有一本封面空白的簿子,我立即翻閱它,意圖找到一些具有意義的文字和圖畫。依循感覺找到簿子,不論內外都是徹底的空白,我不禁懷疑葉琦是否使用了隱形墨水來記錄事情。

簡單的結論使我感到失望,他沒有留下一字一句,這是一本不曾使用的簿子,直至看到封底前,我也是這樣認為。但我錯了,幾乎錯過了他的留言。由於在旅館房間看過他的字條,我輕易認出那些熟悉的字跡,葉琦無情的寫下了簡短的一句。

「要是看得見這些文字,代表你回不到那個世界。」

2015年3月7日 星期六

《迥空》 第八章:雪糕


《迥空》

第八章:雪糕

遺漏

「是怎樣一回事?」

「對不起,我……我解釋不了。」

「小伙子,我必須把事件記錄下來,我要在你身上使用法力,不要怪我。」

「沒關係,是我給你添上麻煩,我沒意見。」

時間是晚上九點鐘,地點是組織的辦公室,設於工業大廈的13.5樓,進入這個秘密空間的方法很簡單,先乘坐貨物升降機到13樓,然後進入梯間,在通往14樓的半路用法力喊出咒語,經過一瞬間的運作,秘道的入口隨即打開。裡面看到的裝潢是一般辦公室的樣式,空間很大,大得有點不切實際,內部劃分了眾多區域,有功能不同的房間,包括會議室、培訓室、會客室、娛樂室、治療室、辨公區等。由於地方太大,第一次到訪的人很容易迷路,所以他們在當眼處張貼了一張詳細的地圖。

他們身處中年人的私人辦公室,設於最隱蔽、最安全的位置,除了現代科技的保護,中年人更用法力設下防護網,法力較低的使者不會察覺房間的存在,假如黑暗一方來襲,防護網能夠抵擋一段時間。在對話結束的頃刻,男人昏睡過去,中年人把他放到床上,床的表面看起來很冰冷,外觀像一般的手術床,因為在房間裡沒發現醫療儀器,所以中年人應該不會為他進行手術。

準備就緒,中年人喊出一聲「剎那空」,詭異的、神秘的、鏗鏘有力的咒語沒有製造出悅目的光影,他閉上眼睛,默默禱告,沒有發出特別的聲音。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慢慢走動,中年人神情輕鬆,男人睡得安祥;關於男人沒辦法解釋的事情,看情況,嚴重性不會很高,他們正進行的儀式像平常的例行公事,是既定的程序,是預先的安排。

不長不短的三十分鐘過去,中年人說:「好了,馬上醒過來。」

男人立即睜開眼睛,坐直身子,舒展一下筋骨。

他一臉惶然,不安寫滿臉上,他已經不敢直視中年人的眼睛。

「原來是阿魚影響了我……。」

「因為你跟她見過面,我曾經警告你不要再想她,不是嗎?」

「是、是、是……」

他鼓起勇氣說:「不過……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她是不是已經不認得我了。」

「現在,你得到了答案,而那個答案害你的任務徹底失敗。我已經明白事情的大概,至於怎樣評論、怎樣判斷,由你自己去負責,我不怪你……說到底,人誰無過?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還要無能千百倍。」中年人非但沒有斥責他,更試著去維護他的尊嚴。

「Big Boss,感謝你的體諒。」男人由衷說道,並站起來作了個鞠躬禮。

「小伙子,我只會提醒你一次,千萬不要讓自己遠離祂,失去我真的沒所謂,失去祂你會走向滅亡。」聽這關切的提醒,便知道他很在乎這個年輕人的未來,視他為摯友,甚至是兄弟。

透過剛完成的儀式,他們了解事情的大概。

可是,不論是男人還是中年人,他們都忽略了一個疑點,跟前妻見面確實影響了他的情緒,降低了他的判斷力,卻始終解釋不到他怎麼留下了葉先生的性命。

最終,中年人把事件記錄下來,完成了該有的程序,草草的寫下了句號。

公事

任務失敗一事繼續困擾著男人,他不顧自己對中年人的承諾,放棄日日夜夜作禱告,把古老經書擱在一旁,減少跟組織的接觸,忘記一切該做的修煉。換個方式說,他選擇了放縱和墮落,漸漸遠離了光明。

男人決定換個生活方式,試著離開群眾,靠著自己的力量去尋找所有疑問的解答。問題是,故意營造的孤獨使他跌入了另一道無盡的迴廊,迷失於裡面,旋轉於裡面,苦痛於裡面。他一方面把情況弄得太複雜,一方面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以為捱過了一般人無法跨過的考驗,轉機就會出現。

承受了一個月的煎熬,男人疏遠了姓霍的朋友,不再到酒吧跟少年聊天,佔據著腦海的是前妻的殘影,跟她有關的記憶不停旋轉,當一個東西的移動速度達到一定程度,殘影就會產生,他不住回想,高速的移動留下了層層交疊的殘象,他敗給一個不再認識自己的人。

心理影響了身理,男人徹夜難眠,由醫生處方的藥物也無法幫他入睡,只要閉上眼,他立即胡思亂想,想的人、想的事就是前妻。後來,他遇上了連鎖反應,無法改善的失眠情況大大降低了意志力,他整天愁眉苦臉,常常為小事大動肝火,動不動就出手打人。有一天,他得到一個同事的提醒,驚覺自己的情況已經非常嚴重,原來他現在急切需要的不是所謂的解答,而是先解決困擾了超過一個月的失眠。

於是,他開始著手去解決問題。

透過採購部的幫忙,男人得到第一手的產品消息,其中最吸引他的是新產品叫Ice Cream,這不是任何冰淇淋的牌子,而是一款電子產品的代號。這東西處於測試階段,還未正式發表,但男人渴望儘快把它弄到手。

有時候,耍些手段是免不了的。

「Bonsoir,白小姐。」男人早就把這種開場白說得很自然。

「你好,你就是創先公司的方先生?Bonsoir是法語嗎?你怎麼會用法語打招呼?我覺得很特別呢。」女生看起來二十多歲,由於這次會面跟工作有關,她在臉上塗上厚厚的化妝。

「沒什麼,是我跟一個朋友的共同習慣,不是Bonjour就是Bonsoir,我懂的法語就是這麼多,他可能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這個我不清楚……快人快語,我約你出來只想談Ice Cream,其他都不重要。」男人說話簡單直接,雖然心裡很在乎那個東西,但他在工作時就是一個認真的樣子。

兩人選擇西餐廳作為初次見面的地方,男人作這個決定是為了自己,展開孤獨生活後,他都是一個人吃晚餐,隨隨便便的飽腹。這夜他故意到一家獲獎無數的高級西餐廳,在這裡的消費足夠他吃一個星期的孤獨晚餐。

也許,白小姐是個難得的幸運兒,因為晚餐將由男人來付帳。

他們一邊進餐一邊談公事,主題是Ice Cream。男人的坦白很討她歡心,她向來討厭說話拐彎抹角的人,抵受不了商場上的種種虛偽,男人為Ice Cream而來,這東西顯然對他非常重要;不過對她來說,這東西只是一件商品,可以發掘更多的商機固然是好,但在這個測試階段說這些真的言之過早。

過程是兩人吃了一頓豐富的牛排晚餐,談公事、談合作的氣氛十分愉快,男人在白小姐心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處事成熟,作風爽快,談吐有禮,擁有一定程度的教育水平,是個頗有修養的人。他們之間沒有聊不完的話題,有偶爾的沉默,那是醞釀;有許多的歡愉,那是體會,他們懷著不同的理由和目的,卻同時享受著整個進餐的過程,優雅而細緻。

結果是他們達成了初步合作的協議,男人順利把Ice Cream的測試版本弄到手,他期望這個小玩意可以改善失眠的情況,至於工作方面,他相信Ice Cream十分迎合市場的需要,而且新鮮感十足,最能吸引中產階級及專業人士購買。

男人跟白小姐在車站分別,乘坐通往不同方向的火車,她先離開,然後又回來,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她不曉得原因,也許是好奇心作祟。

嘗味

感覺漫長的一個星期過去,白小姐託人把Ice Cream的測試版本送到男人的辦公室,她本來打算親自走一趟,但礙於一個臨時召開的會議,她只好改變主意。對於等待,男人未感麻木,在收到貨件時他儘量隱藏內心的興奮,他如此謹慎行事,其實跟產品的性質和功能都沒有關係,只是他守住了太多秘密,開始疑神疑鬼,也由於一個多月的心理煎熬,幻覺逐漸浮現,不切實際的聯想像亂了腳步的導航機,早晚會瘋狂失控。

在工作時間裡,他一直壓抑著內心的好奇,克制著打開咖啡色小盒子的衝動,最使他安心的是,那平平無奇的包裝不會引起別人的關注。下班後,男人沒有急著回家,他先到咖啡室喝一杯熱牛奶咖啡,在失眠情況出現後,他一直不敢喝咖啡因飲料,他猶豫了一會兒,既然問題可能在這個晚上解決,他決定放縱一下。

「唉,原來沒喝一段時間,才懂得欣賞咖啡的美。」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Bonsoir,那……為什麼要戒掉咖啡呢?」聲音從男人的背後傳來,是那個沒有親手把Ice Cream送到的白小姐,她碰巧來到同一家咖啡室。

看到她出現,他不感意外,而且忽然坦白起來:「不瞞你,我很需要你的產品,我跟你合作的部分原因是為了自己,我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睡過了。」

「哈哈……」白小姐傻笑兩聲。

他尷尬地苦笑:「不好意思,我竟然說了這麼失禮的話。」

「不要緊,是什麼原因也好,那始終是我們的公事。我好奇的是,你對Ice Cream真的這麼有信心嗎?」她想要知道更深入的回答。

「我吃過藥,找過心理醫生,花了很多錢,進行很多治療和催眠,那些都是無濟於事。你看,你來看我誇張的黑眼圈,我寧可盲目地相信你們的Ice Cream有效,也不願意錯過任何機會。」男人說得七情上面。

白小姐微笑點頭說:「嗯,感謝你的信任……」

她接著提出有趣的要求:「假如我要你請我喝一杯咖啡,你會不會介意?」

「哈哈,當然可以啦,想要那一種?我立即去買。」男人積極回應。

「跟你一樣就好了,麻煩你。」

兩人在咖啡室度過了一個小時,主題不再是Ice Cream,因為他們找到了新的樂趣。白小姐隨身帶著一款桌上遊戲,可以在酒吧、咖啡室、小公園等地方跟朋友一起玩,那是規則簡單的遊戲牌,參加人數可以是兩人到四個人。男人放開心情,走出失眠的陰霾,雖然白小姐是個高手,贏了所有回合,他也覺得沒所謂,反正可以享受一杯咖啡,可以玩一下遊戲,對目前的他來說已經是賺到了。後來,他們並肩離開,再次在繁忙的車站分別,她先走,然後再回頭,她作出一個沒預告的舉動,踮起腳吻了他的臉,男人不懂反應,只是呆滯的說聲再見。

回到空洞的家,男人拆開包裝,看到Ice Cream的真面目,整個體積比想象中細小得多,它是頭戴式裝置,外觀跟普遍的頭部按摩器非常相似,由於是測試版本,所以採用了單調的黑色。據白小說所說,到了公開發售的時候會有多種顏色供客人選擇,特別是女生們鍾情的粉紅色,一定不會缺席。男人早就看過詳細的使用手冊,所以很快上手,他用智能手機設置Ice Cream,待調整妥當後,他準備嘗嘗被它控制的滋味。

男人先關掉家裡所有的燈光,也關掉一些會發出聲音的電器,就像冷氣機、電風扇、鬧鐘、有線電話等,他用抖動的雙手戴上Ice Cream,作了接連幾個的深呼吸,然後直身躺在床上。

在啟動裝置後,他的意志會被影響,接下來的遭遇也會隨著先前的調整逐一出現。

那是故事裡的故事?

還是,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