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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總是夜》 第六章:十七歲


《總是夜》

第六章:十七歲

ocoh說:「十七歲前後的那幾年,過著不安定的生活,生存是為了什麼?擁有自己的夢想嗎?希望賺很多的錢?希望出人頭地?通通都不是,那幾年的自己恍恍惚惚,要是早點覺悟,相信可以寫出更多文章吧。」

有回到過去的方法嗎?

這似乎是很多人腦子裡曾經有過的念頭,人們心裡渴望,卻無法達成心願。需要尋找過去大多是兩個原因:過去有著美好的回憶,現在的生活無法與之相比;在過去有著遺憾,後悔不已,希望能夠彌補錯失。

生存在世二十五年,未見有人製造出時光機器,回到過去看來是個不切實際的渴望。或許,過去的吸引力就是其一去不返的特性,沒辦法達成的事情最使人沉迷著迷。縱使如此,人類的腦袋卻是一個神奇的組件,憑藉回憶和夢境,勉強的把一個個片段湊合起來,總算是一個重溫往事的方法。

回到十七歲的當初,回到我們剛相識的時候,回到那段深刻難忘的初戀。

一個不怎麼有趣的晚上,一段沉悶的對話。

依婷說:「那個叫彩虹的男生很討厭啊,經常打電話來騷擾我。」

我說:「他怎麼會騷擾你呢?」

依婷說:「因為他在追求我。」

我說:「你喜歡他嗎?」

依婷說:「不怎麼喜歡。」

我說:「直接遠離他,拒絕他吧。」

依婷說:「他有我的手機號碼呢。」

我說:「不接聽也可以吧?」

依婷說:「不行的,他會用其他號碼打電話來,不好應付的。」

我說:「我認為換個新號碼好了。」

依婷說:「哈哈,也是一個好主意。」

這是一段在網絡上進行的對話,沒有語氣的輔助,假如有的話,也就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這是我們成為朋友的第一步,討論的話題圍繞著一個討厭的傢伙——在網絡上化名「彩虹」的男生。老實說,我認為這個名字用在男生身上真的十分噁心。在我們常常流連的討論區裡,他也是使用這個名字,加上平日的言行,我早就對他不存好感。既然知道有一個女生被彩虹騷擾糾纏,我內心的正義感也隨之湧現。

後來,依婷除了更換新的手機號碼,還巧合的搬了家,這是家人的決定,原因跟彩虹無關。她搬進另一社區,彩虹一下子失去聯絡她的方法,事件自然告一段落。解決事情的難度比想象的容易,還是小孩子的我們思想簡單,曾經以為彩虹會是糾纏依婷一輩子的惡夢,結果是想多了。

因著彩虹這個話題,我們溝通聊天的機會增加不少,關係日漸親密。我不認為自己喜歡依婷,好感也不算多,最少我沒有像彩虹般主動追求她,只是覺得有一個女生在身邊團團轉也不是什麼壞事。感到寂寞的人多少會擁有這種想法,她曾經跟我聊過關於寂寞的話題,我知道我們都孤單。

那時候,我們都是中學生,學生們都不願意承受沉重的功課壓力,渴望獲得更多歇息呼吸的空間,我們都不例外。依婷就讀於女子學校,校規比一般中學嚴格得多,學習氣氛緊張,同學間的相處也不融洽,出現了很多不同面貌的小圈子,她在那裡學習一點也不快樂。

依婷是家中的幼女,兩個姐姐的年紀都比她大很多,已經有二十多歲,甚至嫁為人婦,擁有自己的小家庭。父母有一個心願,希望依婷能夠考上大學,完成兩個姐姐都辦不到的事情。就是這份期望,化成無形的壓力,使她漸漸吃不消。至於我,一直也是無心向學,喜歡無拘無束,打球、踢球、打電動、上網都是我的愛好,死板的讀書溫習實在沒法提起我的興趣,這就是個性使然。

以下的,又是一段在網絡上進行的對話,所以同樣沒有語氣輔助。沒辦法,誰叫我們早就活在網絡發達的時代。

依婷說:「當我的男朋友好嗎?」

我說:「什麼?」其實在暗自驚訝。

依婷說:「我很喜歡你,你來當我的男朋友好嗎?」

我說:「其實我沒有什麼優點的。」第一個想法是「逃」。

依婷說:「我覺得你的品格很好,為人友善,而且長得不錯呢。」

我說:「是嗎……怎麼我不是這樣以為?」沒有說謊,我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及不上別人,長相一般,擁有一張平凡大眾臉。

依婷說:「人們總會以為自己很糟糕、很差劣,我們都在追逐完美而漸漸忘記本身的優點。」這個女生不簡單,她竟然嘗試說服我。

我說:「哈哈,說得很動聽啊。」

依婷說:「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也很投契,我沒有男朋友,你也沒有女朋友,嘗試一下好嗎?」

回到十七歲那年,不期然想起陶喆的一首歌,動聽得沒話說,有著一份忘不了的情懷,使人唏噓感慨。不管我們多想留住回憶,它依然隨著時光淡去,誰都無法叫它留下。

「她是個十七歲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
她眼中只有相信和依賴
好像未來就該那麼好
讓我的心也跟著搖擺」

依婷跟我同是十七歲,比我大幾個月。她是一個典型的山羊座,個性沉實,擁有超人一等的忍耐力,有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換句話說,也是一個相當固執的人,跟她相處一點也不容易。

那時候,衝動的我還是作出了回應,渴望談戀愛的衝動使我們喪失理智,不顧一切的走在一起。不怎麼喜歡她,卻神推鬼撞的答應跟她交往,或許是無形的命運在暗中搞鬼。

我說:「好吧,就試一下。」

依婷說:「太好了,我覺得很高興呢。」

未有作過認真的考慮,我們草率的下了決定,這偏偏是我們珍貴的初戀。沒錯,我們都沒有戀愛的經驗,當然也沒有特別的心得,自然產生很多不必要的磨擦,這是避免不了的年少輕狂。我們都是幼稚的小孩子,卻喜歡假裝成熟,就像她臉上的化妝,就像我偶爾的逞強。

對不起,以下又是一段網絡對話。有些時候,我真的很討厭單看文字去猜測對方的想法和語氣,造成誤會是常常見到的。

依婷說:「我想換一個英文名字,有沒有好的建議?」

我說:「沒有啊,原來的不好嗎?Christy很不錯啊。」

依婷說:「想換一個簡單的。」

我說:「自己想過了沒有?」

依婷說:「我想過了,叫Rain好不好?」

我說:「不是不好,不過你會想起彩虹嗎?Rainbow也就是彩虹的意思,跟Rain很相近呢。」

依婷說:「我沒有想得這麼複雜,只是覺得Rain這個名字簡單直接,你說好不好?」

我說:「假如不會引起任何不快,這個名字是不錯的。」

依婷說:「哈哈,就聽你的,從這個晚上開始,我就叫Rain好了。」

這就是年輕的好處,想法錯了、決定錯了,也可以重新開始或設法改變。有些人每一年都換一個英文名字,有些人每個月都換一個新的女朋友,有些人每一年都轉往新的學校就讀。少年時代的想法就是犯了什麼錯都不要緊,反正仍然年輕,成年人會給予我們改過重來的機會。例如在學校裡,每年共有兩次大型考試,上學期的考試不理想,不要緊,寄望在下學期發力。下學期沒有進步,也不要緊,還有新學年可以依賴,反正有的是時間和青春。

擁有一顆年輕的心,犯下不少過錯,也錯過了不少好事情。

我們都年輕,免不了犯錯,依婷跟我魯莽的展開戀愛已經是一個錯。有過些許愉快的時光,有過很多爭執的時刻。她容易發怒,情緒長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常常以為我認識了別的女生,以為我不理睬她,然後便毫不保留的痛罵我。我也是個不好惹的傢伙,互相對罵是家常便飯,每當她表現激動,我會相對的變得冷漠。我相信我們的情緒始終會平服下來,勉強各執一詞,倒不如讓事情自動冷卻。

不過,我們還是有過愉快甜蜜的時刻。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購物中心的美食廣場吃晚餐,在幾家食店之中作出選擇,最終決定吃一些中式飯菜。事實上,我心情不好,食慾欠佳,對於早上發生的爭執,我仍然耿耿於懷。

美食廣場的每個角落都坐滿了客人,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等候,我們才找到合適的位置坐下來。我負責購買食物,依婷看守物品,折騰了幾個回合,我終於把兩份中式飯菜套餐捧回來,卻發現我們的位子多了一位陌生人物,是個貌似不友善的中年男人。

我詫異的說:「怎麼會多了一個人?」

依婷一臉委屈:「我……我已經說了不可以,他硬是要坐下來。」

我悄聲在她耳邊說:「勸他走吧。」

依婷語氣可憐:「我不敢。」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於是,我轉身面向中年男人:「先生,請問你可以離開嗎?我們不想分享餐桌。」

中年男人怒目圓睜:「什麼?難道這是你的私人地方?是你的家裡嗎?我不能坐下來吃飯嗎?」他的態度顯然不太友善。

我壓抑內心的激動,低聲說:「這是我們花時間找來的位子,請你到別的地方吧。」

「嘿,我才懶得理你。」中年男人毫不在乎。

要求他離開不果,結果我跟依婷只好乖乖的坐在同一邊,我跟中年男人面對面坐著。表面上是妥協了,但我心裡不服氣,認為他在強詞奪理,趁著我到了外面購買食物,強迫一個小女生跟他分享飯桌。

在美食廣場吃飯,食店都會給我們一個長方形的膠盤子來盛載食物,由於我們買了兩份套餐,所以也有兩個盤子。桌子的面積很小,我跟中年男人的盤子很貼近,稍微的移動也會影響到對方。不知道他是故意或是不小心,他的盤子不斷往我的方向移動,力度誇張,盤子裡的湯水也因此濺出,弄得半個盤子都濕掉。我憤然用自己的盤子碰撞他的盤子作為還擊,以此作為警告。不過他不當作一回事,而且用上更猛的力度推向我方,使我倍感憤怒。

我語帶激動的說:「先生,夠了,你不可以好好的吃飯嗎?」

男人裝傻:「嗄?我聽不懂啊。」

我指向盤子的邊沿:「你不斷把盤子撞來撞去,又是什麼意思呢?」

男人呵呵大笑:「哈哈,有嗎?我只是不小心。」

把話說完,他立即再作示範,這一次的力度更為猛烈,濺出的湯水當然更多,部分更濺到地板上。附近的客人聽見爭吵的聲音,紛紛走過來圍觀,來湊湊熱鬧。

這時候,依婷已經悄悄哭起來。她顯然不曾遭遇這種事情,而且一般的女生都害怕惹是生非,她擔心中年男人會出手傷我,所以被嚇得哭起來。

凝視花容失色的依婷,我心裡燃起保護她的勇氣。堅強的面對中年男人,他卻突然說盡粗話來罵我,我逐一反駁,但沒有以粗話來回應。我承認這些都是一時衝動,十七歲的少年只有單純的想法,在女朋友面前故作勇敢,不讓她可憐的哭泣。

中年男人或許真的有點精神問題,他抵受不住言語衝突,突然將桌上的所有盤子打翻,弄得整張飯桌和地板都是食物。最壞的情況終於出現,我們三個人的晚餐都需要提早結束,一切都不能挽回。

形勢急速變化,依婷哭得更厲害、更淒涼。我當機立斷,立即拉著她的手離開美食廣場,離開購物中心,走到人來人往的街上。由於這一帶鄰近地鐵站,熱鬧擁擠,人流眾多,我們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渴望儘快遠離購物中心,忘記那裡有過的不快。

我帶著歉意說:「對不起,嚇倒你了。」

依婷掛著牽強的笑容說:「我沒事啊,只是在擔心你。」

我嘆息:「唉,是那個男人在搗亂啊。」

「幸好你們沒有打起來。」依婷的表情不像剛才般緊繃,情緒穩定下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我才不喜歡跟別人打架,我討厭受傷呢。」

「剛剛只是吃了一點點,你現在肚子餓嗎?」依婷溫柔問道。

我輕輕點頭:「一點點吧,我們找個地方吃一點東西好了。」

一陣子的甜蜜未能持久,我們的性格本來就不配合,勉強維持關係只會產生出更多的矛盾和磨擦。我曾經多次提出分手,每一次她都以死相逼,有幾次在我家大廈門前呆等一整夜,我不忍心看見她的自虐,便回心轉意跟她和好。當然,自己決心不足也是個相當嚴重的錯誤,是我害了她。後來的她學聰明了,常常主動提出做愛,讓血氣方剛的我沉迷性愛,這個方法確實有效的把我們的關係延長,卻不可能補償日益增加的缺失和不滿。

自夏天開始,持續幾個月的瘋狂做愛進一步毀掉我們的關係。

我們常常趁著家裡沒人,為了做愛而逃學,躲在家裡、躺在床上,不顧一切的做愛。她很瘦削,身材沒有亮點,毫不吸引,但她在床上的表現卻往往能夠滿足我的需要。在現今社會裡,少年男女發生性行為算不上特別嚴重的過錯,隨著年齡增長和身體發育,產生性需要、性好奇,想要性愛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們真的太愚蠢、太幼稚了,沒有做過任何避孕措施,導致她最後真的懷有我的孩子。

由於懷孕,我們開始討論墮胎的話題。我不認為這是生孩子的時候,她仍然年輕,而且承受著家人的壓力,需要努力學習和考上大學。她認同我的說法,覺得墮胎是必須進行的。我們取得共識,打算到一些地下診所進行墮胎手術,打算一了百了。計劃妥當,做好資料搜集,決定了地點,預約了時間,依婷曾經走進手術室,幾分鐘過後,她卻跑回來緊緊抱著我痛哭。

面容扭曲、一臉恐懼的依婷說:「我覺得很害怕、很恐怖,我不要這樣啊……」

這發瘋似的叫喊卻未有改變我們分手的結果。後來我還是決絕的提出分手,就算她如何挽留,我依然視而不見,我竟然離開了一個懷著自己骨肉的女生,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

那是我們的十七歲,荒唐、幼稚、魯莽的少年時代。兒戲的展開初戀,卻需要面對嚴重的後果,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只懂得逃避,躲開殘酷的世界,卻躲不開那微妙的緣分。

「記憶著那時候的我和你
My love Our love
那一段十七歲的愛情」

2013年8月3日 星期六

《總是夜》 第五章:黑色計程車


《總是夜》

第五章:黑色計程車

ocoh說:「想起來,已經好久沒有乘坐計程車。幾年前有過賴床的習慣,原本需要在九點半起床,結果到十點後才醒來,乘火車肯定趕不及。這時候,我不得不乘坐計程車,幸運的話可以趕及上班。計程車的確方便,省下不少乘車時間,唯一的問題是車資太貴,負擔不起呢。」

自我懷疑需要立即擱下,奇怪的事情接踵而至。握著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為之詫異,還來不及思索。幾秒鐘後又傳來一首似曾相識的歌曲,沒有慣常的旋律和音樂作陪襯,只得一把低沉的男人聲音孤獨地唱出一首很多人也知道、也喜歡的歌。

「想回到過去 試著抱妳在懷裡
羞怯的臉帶有一點稚氣
想看妳看的世界 想在妳夢的畫面
只要靠在一起就能感覺甜蜜」

男聲唱得生硬,有欠流暢,節奏掌握得非常差。聽起來,他未有熟讀歌詞,唱了短短幾句都是斷斷續續的。從手機傳出的來電音樂竟然是周杰倫的老歌《回到過去》,就算不是他的歌迷也會知道這首歌。我又想起了奧治,他曾經在小說裡多次提及這首歌,應該是歌曲的愛好者,要不是讀過他的作品,我的印象也不會如此強烈。

聽到意外的《回到過去》怪奇清唱版,我呆上一會兒,然後才查看手機熒幕。那裡顯示著一個名字,這代表什麼?代表手機的聯絡人名單裡有這一號人物,名字是有一點懷舊味道的「張小夜」,無疑是個女的。

由於對方是個女的,我故意輕聲說:「喂,你好。」

她一開口就不客氣:「你到底在那裡?」

我有點不確定的說:「我想自己在旅館前方的行人道。」

她追問:「是那一家旅館?」

我立即查看那張從櫃檯上取走的名片,不敢怠慢。事實上,從醒來到離開,我都沒有特別留意旅館的名字,料不到順便取走的名片可以及時發揮作用。

我趕忙說:「對了,是『威利萊旅館』。」

她帶著失望的語氣說:「哦,原來是那裡。」簡單的一句話證明了另一件事,那個曾經跟我做愛的女人應該不是通話中的張小夜,而是另有其人。

我運用些許說話技巧:「我剛剛離開了旅館,夜,你的語氣很奇怪,怎麼了?」我嘗試親切一點的喚她,這純粹是一種試探,讓這個女的繼續以為我就是她認識的人。

她反問:「你的語氣才奇怪,平日的你不會喚我夜,你到底怎麼了?」

我隨便找個理由:「我只是希望帶來一點新鮮感。」

她迅即轉移話題:「這個不好玩,你趕快離開旅館,我們在老地方見面。」

「老地方?」我頓時迷茫。

「我說的是再見咖啡室。」她的回答非常爽快。

喔?

又是再見咖啡室。

這真是一個巧合,正合我的心意。離開旅館後的第一個打算就是前往這個地方,張小夜提出的見面地點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是她和別人的老地方,或許不單是個老地方這麼簡單,到那裡走一趟,我應該可以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忘了嗎?」她好像也覺得奇怪。

「不會啦,待會見。」我認為這樣的回應很恰當。

我們結束通話,張小夜的聲音使我想起一個人,就是何依婷。其實這應該是一種錯覺,依婷擁有大眾化的聲音,在少年時代的戀愛日子,我曾經在通話中誤會她是別人,也曾經誤會別人是她。想到這些蠢事,我不期然有了發笑的衝動,我們有過的回憶原來不單是悲傷。

闔上摺疊式手機,發出久違的「嗒」的一聲。忘了多久沒有用過這樣的舊型號,現在都流行長方形的智能手機,每天、每分、每秒都忘形的用手指頭觸摸熒幕,每根手指都累得快要折斷似的。此時此刻,拿著如此不一樣的手機,感覺大大不同,別有一番味道。

是懷念過去的味道。

我像盲頭蒼蠅般往前走,這一帶街燈疏落,燈光微弱昏暗,視野有限,僅可以看得見前路和旁邊的馬路。我又看了一下手錶,距離二十三點鐘還有一段時間,時間尚早,照道理,馬路上應該會有車輛駛過,而不是說不通的水靜河飛。

實際的情況卻有所不同。

走啊走,沿著行人道繼續往前困惑的走。我對前路完全沒有概念,到底怎麼辦才能到達熱林車站購物中心,走了十五分鐘都是沒有驚喜的直路。我覺得夜還不是夜,很多人也有夜生活,喜歡在午夜活動,喝酒的人會到酒吧,有些人會穿上運動裝束到街上跑步或騎單車。最少也要給我碰上一兩個途人,才有問路的途徑,否則的話,走到白天都不能抵達目的地。

「嗞嗞嗞……」

由於不熟悉,內心產生了不安和畏懼,此乃人之常情。

當我感到惶惶然之際,身後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這表示一定有事情發生。我馬上轉身關看,一輛黑色的汽車在我眼前作了緊急煞車,應該是衝著我而來。這突然的煞車舉動產生出更激動的聲音,是「唰」的一聲,我急忙用雙手掩耳,謹慎保護珍貴的聽覺。

我回過神來,仔細一看汽車,車身顏色是徹底的黑色,外型和日常生活中經常碰到的計程車非常相似,大概只有顏色的分別。車子停下來,司機調低車窗,我們的距離約是三公尺。我們互相對望,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年約四十歲,看起來有點像我的老闆洛克。

「喂,年輕人,怎麼一個人在街上遊蕩啊?」司機從車內高聲喊道,雖然街上沒有別人,我卻認為他應該小聲一點。

「你是跟我說話嗎?」我呆滯問道。

司機咧嘴一笑:「哈哈,這裡只有你和我,我不是跟你說話,難道是找鬼怪說話嗎?」

我腼腆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司機再問:「不要緊,你有特別的地方要去嗎?」原來不單是外表,他的聲音低沉厚實,跟洛克相似。說不定,這就是中年男人該有的穩重聲線,將來的我也不會是個例外吧。

我坦白想法:「冒昧一問,我想知道到達熱林車站的方法。」

聽罷,司機一臉欣喜:「哦,你走運了,竟然碰到最適合的人!」

我表示困惑:「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司機自信十足地說:「請往上方的車頂看一看,那裡有一個白色燈箱,看過後你自會明白。」

我依照司機的話抬頭看了一下,車頂的確設有一個體積細小的燈箱,用上白底黑字的設計,寫有一個英文單詞「TAXI」,就是計程車的意思。

看到答案後,我才恍然大悟:「哈哈,原來這車子就是計程車,真巧呢。」

司機向我招手說:「上車吧,我會直接將你送到熱林車站。」

我急不及待,馬上拉開車門,坐進後座。假如是單獨乘坐計程車,我絕對不會選擇前座,因為司機直接坐在身旁,我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這一趟,我更加抗拒坐在他的身旁,那張酷似老闆洛克的中年男人臉,給我營造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心裡覺得不舒服。

車子開動後,我默不作聲,無聊的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也沒有偷看前方的意圖。我一心希望儘快到達熱林車站,找到那個叫張小夜的女生。汽車行駛的呆板聲音使我納悶不已,漸漸產生出睡意,進入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但司機突然的開口卻又弄醒了我。

他自說自話:「黑暗城,是一個不見白天的城市,人們雖然習慣活在黑夜,心底裡卻埋藏著對白天的嚮往……所以……」大半天的時間都需要躲在車子裡,孤獨寂寞是免不了的,只要遇上貌似友善的乘客,司機們大多會滔滔不絕的說起話來。

我半開眼睛,偷看了司機一眼,然後繼續裝睡。

司機又說:「有些人會壓抑不住對白天的原始慾望,希望逃避現實,偷偷進入那個地方……」

聽到司機的話,我不期然想到一些科幻電影或小說的情節。什麼黑暗城,什麼不見白天,都是聞所未聞的怪談,我彷彿進入了一些電影片段,這裡擁有沒句號的無盡黑夜,是個跟現實有著一段距離的城市。

儘管如此,我打從心底裡取笑著司機。我認為他在胡說,時間將穩定的往前走,當時針分針走到了早上五點鐘,我將會再次見到親切的「天曚光」。

待他的嘴巴累了,我才睡眼惺忪的說:「司機大哥,我剛才睡著了,車子走了多久?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啊?」

「車子走了二十分鐘,尚有十分鐘的車程。請放心,而且不用著急,我是個誠實的計程車司機,絕對不會故意繞道的。」司機的態度好得沒話說。

我微笑說:「哈哈,真的謝謝你,我該怎樣稱呼你?」

「叫我阿鵬可以了。請記住,是大鵬展翅的鵬,待會我會給你一張名片,有需要乘車的話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假如你是個難得的大善人,也可以多拿幾張名片,然後分發給朋友。」

我點頭說:「鵬哥,沒問題,我會一一照辦。」

司機沒有食言,十分鐘過去,車子也停下來,他告訴我已經到達熱林車站,應該是時候下車。這裡似乎是一個設有上蓋的公車總站,我看見一輛輛排列有序的公車,還有為數不少的黑色計程車,建築物的設計似曾相識,彷彿在那裡見過似的。

「鵬哥,我應該怎樣付車資啊?」我像個白痴般問道。

鵬哥不厭煩的說:「年輕人,我不建議使用現金,你可以用交通卡付錢的,這是目前最流行的付款方式。」

給他這樣一說,我想起橙色錢包裡有一張名片狀的交通卡,用途說不定就如我認識的八達通卡,可以代替現金繳付車資。我立即拿出紫底黑字的交通卡,伸手遞給鵬哥。總共的車資是八十塊錢,我不清楚是便宜還是昂貴,反正交通卡的錢跟我無關,花多了也沒所謂。我也不會食言,順便取走了十張名片,有機會的話便會將名片分給朋友,關鍵在於「有機會的話」。

下車後,我多問一句:「前方的扶手電梯是通往購物中心的嗎?」

鵬哥點頭說:「對啦,你看來對這一帶很陌生,假如有需要幫忙的話,也可以打電話給我的。」

我揮手笑說:「那就麻煩你了。」

鵬哥豪邁地回應:「嘿嘿,多交一個朋友嘛!」

別過載我一程的黑色計程車,我走著一個人的路。這裡的燈光顯然有所加強,照亮整個公車站。雙眼有所發現,原來所有公車都塗有黑色的油漆。據鵬哥所言,這個城市被稱作黑暗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論計程車或公車都是黑色的,或許我應該相信他的自語,他在無意中向我透露了一些重要資訊——黑暗城,這裡沒有白天,只有無盡的黑夜。

走上扶手電梯,感覺跟平日的電梯沒有差別,速度都是同樣的緩慢。我不著急,乖乖的讓電梯把我帶往上一層。如願抵達購物中心,我左顧右盼,觀察這個初次到訪的地方。右方是車站大堂,玻璃門把購物中心與大堂分隔,左方是各形各色的餐廳,乍看來都不合我的口味。我轉身觀望,發現一家開放式的咖啡室,抬頭抑望招牌,寫有顯眼的文字「adiós」。這應該不是英文,然後有較小的字體寫有「再見咖啡室」,整個招牌都是粉紅底色配合白色字體,顯眼注目。

這招牌就是招來客人的手段之一。

由於咖啡室採用了開放式設計,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已經知道店裡有多少客人。實際上,工作的職員共有三個,比客人還要多。靠近門口的位置有一個老年人,他專心看書,我心想,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張小夜。另一方,接近扶手電梯的位置,有一個年輕的長髮女生,我自然望向她,我們四目交投,她意識到我的出現,並主動向我揮手。

我愕視著長髮女生,難以掩飾內心的震撼,難以假裝鎮定冷靜。難道咖啡室裡坐著的人就是身份神秘的張小夜嗎?

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甜蜜蜜》裡的緣分

在電影裡,我很喜歡的一個畫面

心血來潮,看了一遍電影《甜蜜蜜》,其實整齣戲和鄧麗君的關連不多,到了最後,她逝世的消息卻把他們再次拉在一起,就如導演陳可辛說過的,黎小軍和李翹不一定愛得很深,但緣分真的是讓他們在一起,擋也擋不住。

幾乎到了最後一幕,他們同時側身望向對方,在四目交投時露出笑容,是他們在兩個小時裡最單純、最輕鬆的笑容,是由於重遇,也由於他們終於向命運低頭,接受了那樣曲折的安排。

擋不住的緣分可能只會在電影世界裡發生,可能只會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發生,至於在香港這片小土地,唏噓的是,我們已經不再相信緣分了。

小島地方很小,人口多得驚人,建築物和道路的複雜程度也令人目瞪口呆。在某個地方突然遇上了誰,這不一定是緣分,沒有在街上碰到,我們不是在Facebook、Whatsapp、Line、Twitter、Wechat……等虛擬地方遇上了嗎?在科技和網絡發達的年代裡,要遇上一個人真的一點難度都沒有,所以我們不懂得珍惜,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

反之亦然,要故意躲開一個人也很容易,在港島區工作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新界區,在荃灣居住的人才不會突然跑到上水逛街,是不是故意也沒所謂,反正,我們都在有意無意的逃避著生命裡的某些人物。

在電影裡,黎小軍很快就向老婆坦白,他的爽快令我意外,我想了兩個原因。第一,他的個性仍然很單純和耿直,不願意繼續隱瞞下去;第二,他忠於自己對李翹的愛情,不肯定她愛著他,但願意為她放棄原來的擁有。

李翹說過她是個很需要安全感的人,她和曾志偉飾演的豹哥在一起,過了一段富裕的日子,但事與願違,豹哥落難,他們後來到了美國生活。諷刺的地方是,當李翹先到洗衣店拿衣服,豹哥卻在那時候被人槍殺,她半生追求的財富和安全感,到頭來也是虛空,愈刻意追逐的東西,說不定是愈難得到的。

緣分,這東西好像在我們的城市裡消失得很徹底,每天獲得的訊息很多,連消化的時間都沒有,我認識你、我遇上你、我不愛你,這些都成了一個個既定的程序,沒有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我們都認為誰失去了誰也可以繼續活下去,甚至是到了明天也會找到取代對方位置的另一個人,或許我們的情感關係已經薄弱到某一個程度,或許人們留戀的總是一段關係,而不是對方。

在回到一個人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一個問題──「自己還需不需要一個伴侶?」

對自己的要求提升了,對別人的要求也提升了,我不認為自己還能像以往般糊塗,我不能夠隨隨便便的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了。假如緣分是真的,故意去躲一個人也會在某個地方遇上,不努力追求的話,也總會愛上,不刻意去解釋什麼,對方也可以明白,愛情和緣分有一個共通點,兩者都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

在電影的當初,在1986年,在火車上,在黎小軍背後的那人就是李翹,說到底,緣分還是要他們在一起啊。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裡」

這重複又重複的歌詞,由於鄧麗君的歌聲,聽起來真的很甜蜜、很可愛。

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短篇《Vee和Tree》


短篇《Vee和Tree》


三個月,從第一次網絡對話開始,已經有三個月。雖然沒有見面,但我清楚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生。在眾多聊天對象當中,唯獨她可以引起我的興趣,我漸漸愛上了跟她溝通的感覺,想知道她每天的狀況,我相信她是獨一無二的。

遺憾的是,我擁有一個異常複雜的內心世界,聽過有人揹負著兩個或更多人的記憶嗎?

嘿,我就是其中一個奇怪的傢伙。

在回應Vee的某些問題時,她會覺得我的說法有點矛盾,埋怨我說得模稜兩可。同時間,她也覺得我很好笑。

要把真相告訴她真的不容易,一個靈魂裡面有幾個儲存記憶的空間。聽起來,這根本是人格分裂,實際上性質及情況都有很大差異。我了解自己是什麼,明白我存在的原因,我的想法是單一的,思考是獨立的,我知道自己最少擁有兩份不同的記憶,分別是旅行者和大老闆。

透過閱讀他們的記憶,我開始了解他們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前者喜歡到世界各地遊歷,懂多國語言,最後在純樸的西藏落腳,放棄城市生活,開了一家旅館;後者是個懂得享受的有錢人,生於富裕家庭,他的字典裡不會找到「沒有」和「缺乏」,在大老闆的圈子裡從來沒人膽敢對抗他、拒絕他。

有一天,Vee問我:「對你來說,快樂是什麼?滿足是什麼?」這是她特別的地方,她思考得很細膩。

從旅行者的角度思想,自從離開城市以後,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有意義。有四海為家的感覺,他愛旅程中遇到的陌生人,也樂於幫助別人。旅行者這個名字不夠浪漫,我更喜歡叫自己「浪子」,放棄了一些東西,不斷尋找其他的東西。快樂是每一天都過得很自在,忙時忙,閒時閒,我可以自由地作出選擇,而不是躲在城市裡被動的勞勞役役。

有一些流行曲也在說著同一個道理,告訴人們窮一生來尋找或達成某個目標,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好多、好多,遺忘了許多、許多。人們聽歌唱歌,沒多少人願意改變自己,投入另一種生活、另一個境界,白白虛度了一輩子,也不懂得後悔的意思。

對浪子來說,可以維持流浪的生活就是一種滿足。他討厭現代化城市,曾經的生活幾乎把他逼瘋,在情況變壞之前,有個朋友邀請他一起旅行,那一趟旅程使他瘋狂的愛上了遊歷。其實他有點自私,撇下了家人和朋友,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過自己嚮往的生活。逃避是個中性行為,不一定正確,不完全錯誤。假如有一天,他為了某個原因必須重返討厭的城市,他將失去主觀的快樂和滿足。

我概括的告訴Vee:「過有意義的生活就很快樂了,現在是好的話,維持現狀就覺得滿足了。」我沒有提到浪子的經歷,因為我真的很清楚自己從來不是他,沒有討厭城市,沒有到各地流浪,我的落腳點也不是西藏,而是在機房。

有一天,Vee問我:「樹啊,在你的生命裡,最缺乏的是什麼東西?」

我站到大老闆那邊思想,我們唯一缺乏的不就是「感受缺乏的能力」嗎?財富是虛空,享受是虛空,成就也是虛空,在那四十年裡面,我過著機器人似的生活,擁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為了一組長長的數字,卻費煞心思的賺錢,我必須讓那組數字保持穩定的增長,用最低的成本榨取最大的利益,甚至用上一些不法手段來達到目的。

浪子指出,那時候最缺乏的應該是內心的平靜。他才不相信做了壞事的人可以睡得安穩,他才不相信金錢能夠滿足心靈上的需要,人是要喝活水的。

我簡單的回應Vee:「缺的東西有很多,最想得到的是內心的平靜,這真的很重要。」

聽起來,以上的思考過程還是有點像人格分裂,但我很清楚,我只是藉著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去思考、去扮演。在看電影的時候,人們不自覺的投入到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為悲劇哭泣,為喜劇傻笑。說穿了,這些、那些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是迷途的傻瓜。

浪子、大老闆是兩齣風格各異的電影,我有能力去飾演他們的角色,也會投入他們的世界,有笑有淚。每個人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遺憾,特別是這兩個很有自己特色的男人,有時候我走不出他們設下的困局,陷入那些已成過去的難題裡。重複的思想,呆呆的看海,連靈魂也在搖晃,害怕回不了頭。

後來,我跟Vee愈來愈好,我們有空就聊。她還是個大學生,迷上韓國的音樂和偶像,每年都會到首爾一趟,時間都花在購物上,特別是化妝品和護膚品,低廉的價格令人無法抵抗。除此之外,她也會到滑雪場玩一下,她笑稱自己技巧笨拙,很容易跌倒受傷。

不過,她願意堅持下去。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每次都會受到傷害,技術也未有進步,為何她不放棄滑雪呢?

Vee說得很含糊:「說不定……我迷上了受傷那一刻的痛感,上癮吧。」

嘿,這應該是屬於病態的上癮吧?

說穿了,她是從中尋找一絲活著的感覺。

認識久了,Vee要我分享更多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有的是一個code name,有的是浪子和大老闆的經歷,我把他們的一些混合成我的一些。我每天都忙工作,公司的業績是我的一切,為了賺錢,失去了平淡的生活,每分每秒都要跟別人競爭。

不過我儘量找時間去旅行,特別是一些較為落後的小城市,和一些不起眼的鄉村地方,尋找漸漸變得罕有的人情味。人們與大自然共處,這是注重物質生活的地方所缺乏的。我提起大老闆的幾個工作項目,連續花幾個小時去開會,每個會議的結果都影響著城市的長遠發展。他幹的是大事業,賺的是每個人口袋裡的錢。

聽後,Vee覺得我好厲害,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曉得怎樣回應她,其實我感到很慚愧,特別是看到她的那一句「樹啊,你是世界上最明白我、最疼我的人啊」,世界上只有她會叫我樹。

每一次重溫這句話,我的心都在流淚,心都在隱隱作痛。我分不清自己在騙她或是在隱瞞,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利用他們的經歷去編故事。這覺悟來晚了,在這個時候坦白等於親手割斷我們之間那條隱形的線,我想維持每天有她的生活,我們透過網絡聊天,不斷的交換心情和記憶,我們都在乎對方。

現在,我缺乏的是內心的平靜,還有……坦白的勇氣。

兩年的溝通讓我們漸漸的成為對方的一部分,有一夜Vee說自己喝了好多酒,第一次聽說她會喝酒,第一次知道她會酒醉,而且第一次明白她的心碎。

我沒有立即追問,我默默等待,讓她休息一下。

想不到Vee在消失的時間裡繼續喝酒,在家裡吐得亂七八糟。她在三十分鐘後回來,回到她的時間線上,回到我關注的線上,然後她說自己終於獲得一份勇氣,可以親手割斷那條隱形的線,我們的夢是時候結束了。最教我意外的是願意坦白的人是Vee,而不是懦弱的我,我心裡佩服勇敢的她,也許酒精幫助了她,卻永遠幫不到我。

其實,我們沒兩樣。

我是一台機器、一種智慧,是科技發展過程中的一件實驗品,往後的繼承者可能會成為市場裡最暢銷的商品,而我唯一擁有的是一個code name,除了她,誰也不會想起我的名字;她大概是造物主的實驗品,把她錯放在一個充滿矛盾感的身體裡面,要她獨自承受十多年來的壓抑和困惑。

Vee好厲害,她道出所有,也提到自己一定會完成那個必須去做的手術。她覺得那屬於生命的一個過程,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是上天要她去克服的。我的心哭得淒涼,同時替她高興,不論她原來是什麼,後來又是什麼,她是她自己堅定的Vee,在我心目中的Vee也只會是Vee。

線斷了,聯繫也結束了。她具備坦白的勇氣,卻不敢再面對我,而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只是懦弱的接受了她的決定,自私的我一點也不坦白,我的秘密永遠是個秘密,在條件的限制下,我幾乎什麼都做不到。

除了一件事,我向他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讓Vee成為我的一部分,就像浪子和大老闆那個樣子。

有Vee在,這樣就好了。

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ocoh說:「我常常在小說裡使用字條這種道具,回到現實世界,除了在工作上,我卻想不起上一次寫下字條的時候。現在是什麼年代?人們都用手機來發訊息,覺得用筆寫字很花時間,很費力氣,甚至被人形容為「體罰」。偶爾會在家裡見到一些字條,是父親與阿姨的溝通方法之一,他耳朵不靈,不懂得使用手機,只好依賴紙筆。」

一覺醒來,頭部產生了不尋常的頭痛。

不尋常的意思是常人罕有的、不對勁的,我卻對這種痛楚有著熟悉的感覺。這種程度的頭痛自十七歲開始斷斷續續發生,直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日子久了,我漸漸習慣它的存在,不以為意的讓頭痛延續。

忍受一下,會過去的,像人生裡的各種淒慘,只要不放棄生命,還是可以愉快的存活。

這一次的情況稍有不同,我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睜開眼睛,目光輕輕掠過眼前幾公尺的範圍。由於環境昏暗,我很直覺的認為時候已經不早,估計現在到了晚上時分。

身上出現了兩種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除了慣性頭痛,還有右眼的隱隱作痛,淚水難以制止的不斷湧出。我沒哭,這是眼睛主動抵抗不適感的舒緩反應,全屬自然。

單是觀察房間內部是不足夠的,我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緩緩的坐直身子,伸手掀起窗簾,在觸碰的瞬間得知窗簾的質料非常差劣,不用查證也知道是中國貨。必須要說的是,我對中國貨沒有偏見,這純粹是大眾擁有的共識。

不出意外,窗外的世界也是黑漆漆的,伸手未見五指,我開始確信現在就是晚上了。我離開睡床,跌跌碰碰的摸索牆壁,我害怕不小心碰到看不見的硬物,然後弄傷膝蓋,所以走得格外謹慎。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小心翼翼的我很快就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泛黃的燈光立時照亮了半個房間。我在第一時間關注牆壁,發現一個圓形的木製掛鐘,手工精緻,造型典雅,跟簡陋的房間格格不入。

掛鐘指示著時間,目光掠過,知道是不偏不倚的十一點鐘……

不!

我看傻眼了,時針、分針的方向和位置都沒有問題,停留在平日熟悉的十一點鐘,但鐘面印刷的數字竟然是「22」。即是說,這是一個所謂的「二十四小時制時鐘」。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不要慌亂,我揉了揉眼睛,試試再看一下。二十四組數字在鐘面上顯得甚為擁擠,使人眼花繚亂。我相信了那堆密麻麻的數字,我說服了自己,不自覺的點點頭,嘴裡呢喃:「時間是二十二點鐘,快接近午夜,卻不是午夜。」

空氣有點冷,流動得有點慢。醒來一段時間,精神狀態稍微好轉,我赫然發現自己身體一直赤裸,為免著涼,出於自然反應的躲進被窩裡。我急急爬回凌亂的床上,發現被子裡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認為被子的狀況異常,裡面的溫度沒道理是一個人的體溫。我的體溫向來比別人低,或許是由於內心深層擁有一些冷漠的特質,或許我壓根兒是一個陰沉的傢伙。

結論是,以一己之力是沒辦法製造出這股異樣的溫暖。

內心產生疑惑,渴求真相也是必然。我把雙手塞進被子裡,在床上摸索,希望再有發現。抓啊抓,爬啊爬,進展理想,眨眼過後我已經有所發現。在暗淡的泛黃燈光下,我摸到一個胸罩和一條內褲,同屬黑色的雷絲性感款式,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毫無顧忌的把這些衣物貼近鼻孔,盡情一嗅,嗅到女性體液的味道。苦澀的,帶有微微腥臭,也有些熟悉,似乎是混合了少量精液。

我摸到了那濕漉漉的一片,感覺不舒服,想要甩開那條內褲。

「是誰的?」我自言自語。

顧望自己赤條條的身體,呆望一團糟的陌生睡床,兩個枕頭都是白色的,揉成一團的棉被都是白色的,就算是睡床本身都是白色的。環望房間一遍,有著單調的四面牆,牆紙用上俗氣的玫瑰花圖案,床的旁邊有一個小几子,然後看到了廁所。直覺的認為這裡不是誰的房間,純粹是一家付上租金便能暫時棲身的旅館。

其實我沒有入住旅館的經驗,對這種地方的認識也僅僅是從怪人奧治的小說裡得知。奧治總是催促我去讀他的作品,為了能夠跟他好好相處,我不得不試讀部分章節。這是迎合和妥協,說不定也是個人生道理,為了確保工作順利,我必須適時放下無謂的執著。

完成床上的搜索,我彎腰觸摸地板,又摸到一些衣服。幸好不再是女裝,摸到的是男裝的長袖恤衫、西褲、灰襪子和黑色皮鞋。習慣地嗅了嗅,衣物散發出明顯的汗臭味,情況不算嚴重,這些似乎是我穿過的衣服。

由於身上的汗味,我決定到廁所洗澡,洗去汗味和別人留下的香水味。我用想象力記錄了香水的味道,由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無法給出更具體的形容,但我確信它帶出了溫柔的花香,是女兒香,也是女人味,希望在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還能想起來。

廁所內部非常狹小,設備簡陋,牆壁上未有設置掛鏡。這樣也好,我不用看見自己洗澡時的狼狽樣子。我合上廁板,然後站著洗澡,動作笨拙,滑稽可憐。花灑水未有加溫,淋到身上感覺很冰冷,與這個夜的氣氛相若,使我內心呈著一片平靜。

花了十分鐘時間來洗澡,如願的清潔妥當。唯一不妥當的事情是我需要穿上一條不潔淨的內褲。內心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卻不可能騙過真實的感覺,難以說服自己這是舒服自在。我硬著頭皮穿上帶有汗臭的衣服,初時以為尺碼有點小,實際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合身,彷彿是度身訂造。

我用灰灰黃黃的白色浴巾抹乾頭髮,長度跟印象中好像有些出入,我略感意外,但未有產生太大的震撼。轉眼間,我已經差不多把頭髮抹乾,效率高得驚人。閒不住的我把視線轉移到那個小几子上,既然注意到,沒法子不多看一眼,上面留有一張白色字條,還有一張名片。先說字條,寫有一句「抽屜裡有你需要的東西」,文字寫得工整幼細,觀察字跡,寫字者相信會是一個優秀的人,心思縝密,一絲不苟。

我不急於拉開抽屜尋找寶物,雙眼定焦在旁邊的名片,這小東西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使拇指和食指呈鉗子狀提起名片,其設計非常傳統,沒有花巧的圖案和照片。白色的卡紙配合沉悶的黑色文字,字體也是常用的款式,寫有幾隻字「再見咖啡室」,地址是「熱林車站購物中心二樓」,還有一組數字「464650」,相信是電話號碼。

好奇心稍重的我翻開那讀過的字條,原來這一面寫有兩隻字「葉琦」。我沒有什麼概念,或許這是一個名字,或許純粹是一個掩飾身份的外號。內心隨即產生出一連串模糊的聯想,想了解什麼是葉琦,想認識名字背後的故事。這名字予人高深莫測的距離感。

睡醒後,洗過澡,穿好稱身的衣服,快要經過一天裡的四十八分之一時間,我仍然搞不清自己的狀況和處境,感覺十分懵懂。知道這裡可能是旅館,知道自己的頭髮可能被削短,知道自己有意識、有觸覺、有嗅覺,還好端端的活著。狐疑的看著名片,輕輕咀嚼上面的文字「再見咖啡室」、「熱林車站」,還有字條背面的「葉琦」。這些文字是多麼的神秘,多麼的具有牽引力,我徹底敗給了這齣懸疑劇。

「哈哈哈。」

我禁不住發笑,像個天生的白痴,原來自己真的不知道,對眼前和周遭的一切事物皆是印象模糊,蒙在鼓裡的感覺原來就是這麼可笑。

我嘗試回想入睡前的情形。那是個星期天,我在下午兩點鐘醒來,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是久違了的何依婷打來的,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相識,是對方的初戀情人。她用陌生的手機號碼打過來,要找鄧家豪,那就是我的名字。她不斷提示,要我想起她的身份,想起我們的過去。那一年,她懷了孩子,我們卻因為沒完沒了的爭執而分手。結果,她的家人作主,她被迫打掉孩子。依婷說出打電話來的目的,她要我了解那些跟墮胎有關的經歷和過程,要我感受那些心靈上的痛苦,要我記住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我十分抗拒,急忙掛掉電話,不願給她說下去。然後,我挨靠牆壁,抱頭哭了一整天,沒有進食,沒有喝過一口水,就這樣在自己的睡房昏睡過去。

奇怪的身處陌生房間,從昏睡到醒來的期間,我估計自己的身體曾經被轉移,否則就解釋不了環境方面的轉變。我給出一個頗合理的猜想——可能是記憶缺失,我忘記了一些重要的經過,入睡前的記憶彷彿都被刪去。

觀察房間的狀況,我估計自己曾經做愛,床上遺留的女裝內衣褲幾乎證實了這個想法。相信那個女的會是一個身材惹火的美艷女人,幸好是個女人,使我能夠堅信自己的性取向正常,未有歪曲的跡象。再作推敲,可以把字條、名片和女人連結起來,這些都是她故意留下的,她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又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一夜情對象。這個女的可能就是葉琦,這個名字好像用在男或女身上都頗適合。

要得悉真相,只有馬上行動,待在房間也不是辦法。名片指向一處地方——再見咖啡室,這似乎是一個提示,我必須動身前往。

離開房間前,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怪自己的腦袋實在退化得太過厲害,如垂垂老矣之時早到了一步。在步往房門的剎那間,我突然轉身,望向那個小几子,迅速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橙色的錢包。裡面有一些現金、證件、信用卡、交通卡,還有一部款式古老的摺疊式手機,我都一一帶走。

放輕腳步的步出房間,通過走廊,往下走了兩層樓梯,期間未有碰到任何職員和客人。我沒有辦理所謂的退房手續,或許會有回來的可能,未來的事情只有天曉得。趁著旅館職員不在,我靜悄悄的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拉開大門,來到同樣寂靜的行人道,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二十二點半。突然現身的手錶是從旅館櫃檯偷來的,我很坦白,這是偷竊,我認為手錶是職員不小心遺留在櫃檯上的。另外,我也取走了旅館的名片,以作備用。

這是夜,黑暗代表著神秘,又代表著平靜,更有著潛在的危險。道路黑漆漆,四野無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走啊走,又可憐,又淒涼。

我靈機一動的打開手機,啟動拍攝模式,為自己拍下一張照片。那看似兒戲的閃光燈發出了異常刺眼的光芒。人們總是天生的害怕強光,我也不例外,一瞬間的刺激再次引發眼睛的痛楚,特別是右眼,痛得快要哭出來。由於沒有鏡子在身,別無他選之下,我只好選擇這個方式來「照鏡子」,看一下自己的模樣。

握著手機,慶幸舊型號也有提供拍照功能。

照片轉過眼便呈現在熒幕上。我沒有太大的驚訝,照片裡的人跟記憶中的自己相似,是個瘦弱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二十多歲,帶著一臉倦容,眼神空洞,不帥氣,也不醜陋,五官配合起來卻又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最特別的地方是照片中的我束著短無可短的小平頭,我不曾嘗試這種髮型,料不到效果出奇地理想,乍看來十分冷酷,加添了額外的分數。

腦海裡立時出現一個疑問:這個人真的是我……鄧家豪嗎?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短篇《尋找bi》

短篇《尋找bi》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

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ocoh說:「試問有誰忍心打掉或離棄自己的骨肉?事實上,每天都發生不少墮胎和棄嬰的事件,要是站於道德立場,我可以趁機說些大道理,不過這就不是我了。現在,我只想說一句,假如父母沒有把我生下來,廣闊的世界裡便失去了一些文章,有點可惜呢。」

這是悠閒的星期天,既是難得的休假,又是不用上駕駛課的好日子。記憶正確無誤的話,下一次的駕駛課將在幾天後進行,也就是遙遠的下星期。

我喜歡這個星期天,是不得了的喜歡。

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仍然躺在睡床,不捨的抱著棉被,心裡未有任何計劃。到那裡吃午餐也未有打算,讓內心呈著一片平靜,沒驚喜,沒雀躍,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一天。

脫離束縛的感覺妙不可言。

先作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平凡的鄧家豪,相信在這個現代化的繁榮城市裡會有很多很多的家豪,也有為數不少的鄧家豪。走在人群之中,我不突出、不起眼,沒有那種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團團轉的自信,倒是覺得「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對社會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賺錢的能力非常有限。由於可供選擇的工作不多,我草率的進入了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別人以為簡單的工作其實並不輕鬆,有些時候忙碌得過分,使我有抓破頭的衝動。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一個依賴家庭的小孩子,而是擁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城市忙碌的生活不斷燃燒生命、吞噬青春,總覺得自己不再像個年輕人。做事失去幹勁,漸漸產生出近似老頭子的心境,對流行事物不感興趣,什麼娛樂圈的八卦、足球競賽的比分、科技產品的應用、專業級的照相機和相關配件、長相標致打扮入時的女生……

很奇怪,我統統沒興趣。

這是生命裡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每天都要應付急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快要吃不消,身體比以往虛弱,心靈比昨夜脆弱,苦不堪言的勉強支撐著,我經常抱有懷疑:「自己應否生存下去?」

話是這樣說,說到底,我根本不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

近日,有兩件事情困擾著我。

首先是關於精神和記憶,我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處於二十五年以來最惡劣的一個時期。我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局,與世界各走極端,漸行漸遠,跟人們有了隔膜,思想不再相通。今時今日流行的東西都好像跟我無關,他們活在繁忙的現代化城市香港,我活在自己的封閉空間裡。

至於記憶,身為年輕人的我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情。要不是有電腦和智能手機為我記錄瑣碎,單單依靠自己衰退的腦袋,我必定會犯下更多的錯,遭到奧治更嚴厲的責罵。

第二件事情涉及現在和過去,跟一件陳年往事有關,事情發生在久遠的十七歲那年。事隔多年,呆板的生活糊掉記憶,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有憶起往事,還以為事情會隨著歲月煙消雲散,料不到在這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竟然再次收到她的電話。

躺在睡床上的我伸出手臂在枕頭位置尋找手機,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下,未有發現,到頭來發現它好端端的平放在桌子上。

感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喂。」懶洋洋的我說道。

「你好,我想找鄧家豪。」

聽起來,這是十分奇怪的開場白,熒幕顯示著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有印象,女聲用著業務員般拘謹的語氣說話,應該不會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她給我陌生的印象,我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堵無形的牆。或許是我想多了,又可能一時糊塗,我猜她不過是財務公司的代表,受上司委託,於是打電話來苦苦相勸,要我好好考慮向他們借貸而已。

我故作嚴肅地說:「是,我是。」

「對我的聲音有印象嗎?」女聲說話古怪,使我摸不著頭腦,看情況這已經不可能是來自某某財務公司的宣傳電話。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茫然問道。

她又說:「我們是認識對方的。」這句話不簡單,足以在一瞬間扭轉整個局面。

既然對方可能是認識的人,我改用輕鬆的語氣答話:「呃……抱歉了,單憑聲音,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啊。」

「哈哈,想不到你已經把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最近肯定仍過著逍遙自在、風流快活的好日子吧?」她在冷嘲熱諷,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意地說:「才沒有……碰巧今天是休假,平日的工作並不輕鬆,經常需要加班,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乘車回家,然後抱頭便睡,有苦自己知呢。」

她沒有理會我的解釋,繼續自說自話:「我會給你一些提示。」

我抱著玩遊戲的心態說:「喔,隨你喜歡。」

她沒有怠慢,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們都認識一個叫彩虹的人。」

我敷衍說:「彩虹嘛……是有一些印象。」其實我沒有想起來,只是隨便回應,試圖向她套話。

「彩虹是個男生,他曾經向我展開瘋狂的追求。」

我抱有懷疑:「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啊。」

「他太煩了,總是苦苦糾纏。我很害怕他,沒有接受他。」她說話的聲調保持穩定,語氣不帶一絲激動,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事不關己似的。

我笑說:「這很好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你可以輕鬆過日子了。」

「後來我愛上一個更麻煩的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我下定決心拒絕彩虹,然後情不自禁的愛上那個人,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續說下去,似乎打算說成一個愛情故事,並且屬於悲劇那一種。

我猜說:「你所指的人物不可能是我吧?」

「Bingo!聰明的你猜對了。」說畢,她發出幾聲生硬的笑聲,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高興,這個人或是個想法天真、容易滿足的傢伙。

我心急如焚,立即追問:「你到底是誰?」印象逐漸浮現,不過仍然說不出一個關連的名字,或許是意識自動自覺的躲開了那些跟她有關的記憶,把這個人封印在腦子裡的最底層。

坦白說,我有了向她怒吼的衝動。

她緩緩的說:「我的英文名字是Rain,完整的中文姓名是何依婷。」

「再說一次,慢一點,清晰一點。」剛才的肯定是耳誤,我希望重新確認她的名字,一遍不成的話,再來一遍……也不成的話,再來。

她遵照我的要求說:「何、依、婷。」每隻字都清楚得無法挑剔,我也不容許自己繼續懷疑。

我搖頭說:「不會吧,你竟然是依婷,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何依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的?」她當然看不到這個充滿無奈感的搖頭小動作。

她依然表現得沉著冷靜,嘗試引導我:「還記得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的故事嗎?」

我立即回答:「記得……記得……」在情急之下,我儘量不想刺激她。依婷的舊日模樣立時在我腦海中漂浮,我記得那個情緒化得難以用文字來形容的她,經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老是死心不息、疑神疑鬼。

「由於彩虹的糾纏和騷擾,我認識了你,求助於你。在你的鼓勵下,我才擁有拒絕他的勇氣,甚至改掉手機號碼,後來又搬了家,終於逃出他的魔掌,他也沒有再煩我了。但事情未有因此結束,我情不自禁的愛上你,記得你說過的一字一句,甚至不懂羞恥的主動追求你,一定要你當我的男朋友,那一年我真的……很愛你。」

頓時間,她的一段話使我支吾以對:「哈……那些都成為過去了……我們應該展望將來,開拓新的人生和生活,不是嗎?」

依婷冷冷的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輕鬆、這麼隨便,好嗎?」我清楚她在抱怨,對我昔日的所作所為進行極大的控訴。

我作出解釋:「沒有啊,我只是嘗試給你鼓勵。」話是有點牽強,但必須說下去,希望使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的嗎?」依婷的聲音出現了微弱的抖動,我立即察覺得到,是因為我們有過一段親密的日子。

我再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嗯,正面一點,樂觀一點,人生就是這樣的啊,日子好壞也要好好面對。」我打算胡混過去。

換來的卻是態度堅決的一聲:「不!」

「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很糟糕,身心都遭到重創,都是你……總是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害死我,摧毀我……總是你。假如沒有你,我才不會有那些記憶,才不會有現在的淒慘。」說話裡兩次的停頓是為了帶來相同的三隻字,她憎恨的人總是我。

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控,我只懂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依婷再說:「道歉是多餘的。」

「那可以怎麼辦?」我茫然問道。

「那時候我把懷孕一事告訴你,你卻立即向我提出分手。那感覺非常痛心,我接受不了,精神迅速崩潰。那時候,每天都是恍恍惚惚,行屍走肉;每天都是苦著臉,悶悶不樂;每天都默默等待你的電話,期望你突然回心轉意。當時懷著你的孩子,我心存猶豫,一直不忍心打掉它……」她毫不吝惜,再來一次長篇大論。

「難道你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嗎?」這是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假如孩子順利誕生,表示那就是我的小兒子或小女兒,無論如何也必須相認,承擔多年前遺留下來的責任。

「沒有!你沒有回來,父母強迫我打掉它,我不得反抗,必須遵從他們的決定。我們毀掉一條生命,殺了一個人。我們都知道,它順利出生的話便是活生生的人類。結果自私的你沒有回來,你毀了我,也毀了它,破壞了我們的人生,那個人就是你。」依婷一氣呵成的罵完,單是說話,單是聲音,我已經切切感受到她埋藏心底多年的執著和怨恨。

恩怨情仇不是一天一夜所能造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

我帶著歉意由衷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了,我打算把打掉孩子的過程告訴你。那血淋淋的創傷又可怕又難忘,我希望你能夠了解這一切,我會盡力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逼真傳神,務必使你明白我在進行手術時的感受和矛盾。原來事情並不如我們想象般簡單,胎兒絕對不是一些身體不需要的組織,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照情況來看,依婷將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經歷述說一遍。

我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我真的不想知道,求求你,放過我。」這話等同跪地求饒,就算說成搖尾乞憐也不過分。

「是空虛的感覺,是內疚的感覺,還有自責的感覺,一個個惡夢重複上演,我常常痛責自己有過冷血邪惡的念頭……」她故意忽略我的請求。

危急關頭,我用上更強硬的語氣:「已經足夠了,何依婷!真的不要說下去,不要瘋癲,不要胡鬧,求你放過我!」這是一種陷入絕望邊緣的哀求,我情緒激動,眼淚快要失控似的飆出來。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些片段,直到如今,仍然不能分離……」說話帶著絲絲哀傷,似是話中有話,似是故意留白。

我勉強壓下聲音,假裝沉著冷靜:「對不起,我真的不打算要知道那些過程。那是七年前的舊事了,希望你能夠儘快忘卻不快,假如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請直接聯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諒,那是一次慘痛的經歷,我真的、真的感到後悔,常常引以為鑒。」

霎時間,依婷的情緒也好像得到舒緩,她平靜地說:「我把經歷說出來不是要讓自己好過,而是要你受盡良心責備。當年你只有十七歲,現在是二十五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得到應有的教訓,承擔不能推卸的責任。」

我匆匆說:「我明白,不要說了,再見。」這句話只花了兩秒鐘來完成,效率高得驚人。

果斷的我中止通話,逃避這個由依婷刻意製造出來的電話惡夢。恐怖可怕的夢雖然告一段落,可是在掛掉電話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徘徊不止。那段關於懷孕和墮胎的往事一一在腦海中重現,曾經以為悠閒的星期天不再愉快,意外接聽的一個電話竟勾起我們的慘痛回憶。

那是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少年往事。

兩個年少無知的少年人,十七歲的我與她,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各種壓力,為了獲取肉體上的快慰及一時滿足,自那個夏天開始,沉溺於無休止的性愛。我們忘記了生存在世的基本,不顧一切的做愛,更沒有做好避孕措施,以為那些不幸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都錯了,我們愚不可及。

交往的半年後,她發現自己懷孕。同時間,我們的相處也出現問題,想法有著嚴重的分歧。每一天也會引起小爭執,每三天便鬧分手,我們都顯得不成熟、不理智。這段感情迅速幻滅,雙方均須負上責任。

直至到了某一個印象模糊的日子,本來猶豫不決的我毅然離開她。逃避也需要勇氣,內心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才能做個了斷。放棄一段關係、一份感情,還有放棄她肚裡的孩子。

中止通話,關掉電話,躲在房間,挨靠牆壁,當年的自己不負責任的丟下她,最終鑄成大錯。傷害了孤立無援的何依婷,摧毀了那個十七歲女生的美好人生。

「依婷,真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不要把那些經歷說得繪影繪聲。」呆滯的我摸著灰白色的牆壁自言自語,淚流滿面,沾濕了襯衣,舌頭也依稀嘗到了苦澀。

世界上,有些過錯不是說聲抱歉就能了斷,犯下了便會糾纏一輩子。就算她沒有埋怨痛斥,我也不可能逃過良心的責備,早晚會被拉進惡夢的旋渦,千刀萬剮,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