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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ocoh說:「試問有誰忍心打掉或離棄自己的骨肉?事實上,每天都發生不少墮胎和棄嬰的事件,要是站於道德立場,我可以趁機說些大道理,不過這就不是我了。現在,我只想說一句,假如父母沒有把我生下來,廣闊的世界裡便失去了一些文章,有點可惜呢。」

這是悠閒的星期天,既是難得的休假,又是不用上駕駛課的好日子。記憶正確無誤的話,下一次的駕駛課將在幾天後進行,也就是遙遠的下星期。

我喜歡這個星期天,是不得了的喜歡。

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仍然躺在睡床,不捨的抱著棉被,心裡未有任何計劃。到那裡吃午餐也未有打算,讓內心呈著一片平靜,沒驚喜,沒雀躍,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一天。

脫離束縛的感覺妙不可言。

先作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平凡的鄧家豪,相信在這個現代化的繁榮城市裡會有很多很多的家豪,也有為數不少的鄧家豪。走在人群之中,我不突出、不起眼,沒有那種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團團轉的自信,倒是覺得「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對社會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賺錢的能力非常有限。由於可供選擇的工作不多,我草率的進入了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別人以為簡單的工作其實並不輕鬆,有些時候忙碌得過分,使我有抓破頭的衝動。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一個依賴家庭的小孩子,而是擁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城市忙碌的生活不斷燃燒生命、吞噬青春,總覺得自己不再像個年輕人。做事失去幹勁,漸漸產生出近似老頭子的心境,對流行事物不感興趣,什麼娛樂圈的八卦、足球競賽的比分、科技產品的應用、專業級的照相機和相關配件、長相標致打扮入時的女生……

很奇怪,我統統沒興趣。

這是生命裡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每天都要應付急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快要吃不消,身體比以往虛弱,心靈比昨夜脆弱,苦不堪言的勉強支撐著,我經常抱有懷疑:「自己應否生存下去?」

話是這樣說,說到底,我根本不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

近日,有兩件事情困擾著我。

首先是關於精神和記憶,我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處於二十五年以來最惡劣的一個時期。我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局,與世界各走極端,漸行漸遠,跟人們有了隔膜,思想不再相通。今時今日流行的東西都好像跟我無關,他們活在繁忙的現代化城市香港,我活在自己的封閉空間裡。

至於記憶,身為年輕人的我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情。要不是有電腦和智能手機為我記錄瑣碎,單單依靠自己衰退的腦袋,我必定會犯下更多的錯,遭到奧治更嚴厲的責罵。

第二件事情涉及現在和過去,跟一件陳年往事有關,事情發生在久遠的十七歲那年。事隔多年,呆板的生活糊掉記憶,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有憶起往事,還以為事情會隨著歲月煙消雲散,料不到在這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竟然再次收到她的電話。

躺在睡床上的我伸出手臂在枕頭位置尋找手機,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下,未有發現,到頭來發現它好端端的平放在桌子上。

感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喂。」懶洋洋的我說道。

「你好,我想找鄧家豪。」

聽起來,這是十分奇怪的開場白,熒幕顯示著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有印象,女聲用著業務員般拘謹的語氣說話,應該不會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她給我陌生的印象,我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堵無形的牆。或許是我想多了,又可能一時糊塗,我猜她不過是財務公司的代表,受上司委託,於是打電話來苦苦相勸,要我好好考慮向他們借貸而已。

我故作嚴肅地說:「是,我是。」

「對我的聲音有印象嗎?」女聲說話古怪,使我摸不著頭腦,看情況這已經不可能是來自某某財務公司的宣傳電話。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茫然問道。

她又說:「我們是認識對方的。」這句話不簡單,足以在一瞬間扭轉整個局面。

既然對方可能是認識的人,我改用輕鬆的語氣答話:「呃……抱歉了,單憑聲音,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啊。」

「哈哈,想不到你已經把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最近肯定仍過著逍遙自在、風流快活的好日子吧?」她在冷嘲熱諷,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意地說:「才沒有……碰巧今天是休假,平日的工作並不輕鬆,經常需要加班,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乘車回家,然後抱頭便睡,有苦自己知呢。」

她沒有理會我的解釋,繼續自說自話:「我會給你一些提示。」

我抱著玩遊戲的心態說:「喔,隨你喜歡。」

她沒有怠慢,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們都認識一個叫彩虹的人。」

我敷衍說:「彩虹嘛……是有一些印象。」其實我沒有想起來,只是隨便回應,試圖向她套話。

「彩虹是個男生,他曾經向我展開瘋狂的追求。」

我抱有懷疑:「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啊。」

「他太煩了,總是苦苦糾纏。我很害怕他,沒有接受他。」她說話的聲調保持穩定,語氣不帶一絲激動,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事不關己似的。

我笑說:「這很好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你可以輕鬆過日子了。」

「後來我愛上一個更麻煩的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我下定決心拒絕彩虹,然後情不自禁的愛上那個人,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續說下去,似乎打算說成一個愛情故事,並且屬於悲劇那一種。

我猜說:「你所指的人物不可能是我吧?」

「Bingo!聰明的你猜對了。」說畢,她發出幾聲生硬的笑聲,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高興,這個人或是個想法天真、容易滿足的傢伙。

我心急如焚,立即追問:「你到底是誰?」印象逐漸浮現,不過仍然說不出一個關連的名字,或許是意識自動自覺的躲開了那些跟她有關的記憶,把這個人封印在腦子裡的最底層。

坦白說,我有了向她怒吼的衝動。

她緩緩的說:「我的英文名字是Rain,完整的中文姓名是何依婷。」

「再說一次,慢一點,清晰一點。」剛才的肯定是耳誤,我希望重新確認她的名字,一遍不成的話,再來一遍……也不成的話,再來。

她遵照我的要求說:「何、依、婷。」每隻字都清楚得無法挑剔,我也不容許自己繼續懷疑。

我搖頭說:「不會吧,你竟然是依婷,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何依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的?」她當然看不到這個充滿無奈感的搖頭小動作。

她依然表現得沉著冷靜,嘗試引導我:「還記得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的故事嗎?」

我立即回答:「記得……記得……」在情急之下,我儘量不想刺激她。依婷的舊日模樣立時在我腦海中漂浮,我記得那個情緒化得難以用文字來形容的她,經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老是死心不息、疑神疑鬼。

「由於彩虹的糾纏和騷擾,我認識了你,求助於你。在你的鼓勵下,我才擁有拒絕他的勇氣,甚至改掉手機號碼,後來又搬了家,終於逃出他的魔掌,他也沒有再煩我了。但事情未有因此結束,我情不自禁的愛上你,記得你說過的一字一句,甚至不懂羞恥的主動追求你,一定要你當我的男朋友,那一年我真的……很愛你。」

頓時間,她的一段話使我支吾以對:「哈……那些都成為過去了……我們應該展望將來,開拓新的人生和生活,不是嗎?」

依婷冷冷的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輕鬆、這麼隨便,好嗎?」我清楚她在抱怨,對我昔日的所作所為進行極大的控訴。

我作出解釋:「沒有啊,我只是嘗試給你鼓勵。」話是有點牽強,但必須說下去,希望使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的嗎?」依婷的聲音出現了微弱的抖動,我立即察覺得到,是因為我們有過一段親密的日子。

我再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嗯,正面一點,樂觀一點,人生就是這樣的啊,日子好壞也要好好面對。」我打算胡混過去。

換來的卻是態度堅決的一聲:「不!」

「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很糟糕,身心都遭到重創,都是你……總是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害死我,摧毀我……總是你。假如沒有你,我才不會有那些記憶,才不會有現在的淒慘。」說話裡兩次的停頓是為了帶來相同的三隻字,她憎恨的人總是我。

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控,我只懂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依婷再說:「道歉是多餘的。」

「那可以怎麼辦?」我茫然問道。

「那時候我把懷孕一事告訴你,你卻立即向我提出分手。那感覺非常痛心,我接受不了,精神迅速崩潰。那時候,每天都是恍恍惚惚,行屍走肉;每天都是苦著臉,悶悶不樂;每天都默默等待你的電話,期望你突然回心轉意。當時懷著你的孩子,我心存猶豫,一直不忍心打掉它……」她毫不吝惜,再來一次長篇大論。

「難道你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嗎?」這是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假如孩子順利誕生,表示那就是我的小兒子或小女兒,無論如何也必須相認,承擔多年前遺留下來的責任。

「沒有!你沒有回來,父母強迫我打掉它,我不得反抗,必須遵從他們的決定。我們毀掉一條生命,殺了一個人。我們都知道,它順利出生的話便是活生生的人類。結果自私的你沒有回來,你毀了我,也毀了它,破壞了我們的人生,那個人就是你。」依婷一氣呵成的罵完,單是說話,單是聲音,我已經切切感受到她埋藏心底多年的執著和怨恨。

恩怨情仇不是一天一夜所能造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

我帶著歉意由衷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了,我打算把打掉孩子的過程告訴你。那血淋淋的創傷又可怕又難忘,我希望你能夠了解這一切,我會盡力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逼真傳神,務必使你明白我在進行手術時的感受和矛盾。原來事情並不如我們想象般簡單,胎兒絕對不是一些身體不需要的組織,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照情況來看,依婷將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經歷述說一遍。

我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我真的不想知道,求求你,放過我。」這話等同跪地求饒,就算說成搖尾乞憐也不過分。

「是空虛的感覺,是內疚的感覺,還有自責的感覺,一個個惡夢重複上演,我常常痛責自己有過冷血邪惡的念頭……」她故意忽略我的請求。

危急關頭,我用上更強硬的語氣:「已經足夠了,何依婷!真的不要說下去,不要瘋癲,不要胡鬧,求你放過我!」這是一種陷入絕望邊緣的哀求,我情緒激動,眼淚快要失控似的飆出來。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些片段,直到如今,仍然不能分離……」說話帶著絲絲哀傷,似是話中有話,似是故意留白。

我勉強壓下聲音,假裝沉著冷靜:「對不起,我真的不打算要知道那些過程。那是七年前的舊事了,希望你能夠儘快忘卻不快,假如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請直接聯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諒,那是一次慘痛的經歷,我真的、真的感到後悔,常常引以為鑒。」

霎時間,依婷的情緒也好像得到舒緩,她平靜地說:「我把經歷說出來不是要讓自己好過,而是要你受盡良心責備。當年你只有十七歲,現在是二十五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得到應有的教訓,承擔不能推卸的責任。」

我匆匆說:「我明白,不要說了,再見。」這句話只花了兩秒鐘來完成,效率高得驚人。

果斷的我中止通話,逃避這個由依婷刻意製造出來的電話惡夢。恐怖可怕的夢雖然告一段落,可是在掛掉電話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徘徊不止。那段關於懷孕和墮胎的往事一一在腦海中重現,曾經以為悠閒的星期天不再愉快,意外接聽的一個電話竟勾起我們的慘痛回憶。

那是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少年往事。

兩個年少無知的少年人,十七歲的我與她,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各種壓力,為了獲取肉體上的快慰及一時滿足,自那個夏天開始,沉溺於無休止的性愛。我們忘記了生存在世的基本,不顧一切的做愛,更沒有做好避孕措施,以為那些不幸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都錯了,我們愚不可及。

交往的半年後,她發現自己懷孕。同時間,我們的相處也出現問題,想法有著嚴重的分歧。每一天也會引起小爭執,每三天便鬧分手,我們都顯得不成熟、不理智。這段感情迅速幻滅,雙方均須負上責任。

直至到了某一個印象模糊的日子,本來猶豫不決的我毅然離開她。逃避也需要勇氣,內心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才能做個了斷。放棄一段關係、一份感情,還有放棄她肚裡的孩子。

中止通話,關掉電話,躲在房間,挨靠牆壁,當年的自己不負責任的丟下她,最終鑄成大錯。傷害了孤立無援的何依婷,摧毀了那個十七歲女生的美好人生。

「依婷,真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不要把那些經歷說得繪影繪聲。」呆滯的我摸著灰白色的牆壁自言自語,淚流滿面,沾濕了襯衣,舌頭也依稀嘗到了苦澀。

世界上,有些過錯不是說聲抱歉就能了斷,犯下了便會糾纏一輩子。就算她沒有埋怨痛斥,我也不可能逃過良心的責備,早晚會被拉進惡夢的旋渦,千刀萬剮,永不超生。

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短篇《取代1.1》


短篇《取代1.1》


有了想法,直到實行,經過了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沒說半句,撇下她,毅然離開那天地。又到了幾個地方旅遊,度過整整一年的流浪。回來後,我秘密前往某家醫院,進行他們所謂的「取代」。

醒來後,我身處陌生到不得了的地方。身下是白床,身上蓋著白被子,以異常緩慢的速度睜開眼,在逃避和恐懼,清晰的不安感纏繞著我,眼皮出現一種不協調的痛楚。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那裡痛也好,早晚可以適應過來,需要的元素是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需要的過程叫沉澱,是少數人明白的。

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另一個她像電影裡的重要配角,僅僅見過幾面,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見我睡醒了,她隨即走過來,噓寒問暖,表現專業。她知道我的取代,跟我相處時,她的表情總是輕鬆的,語氣總是淡然的,說不定她經歷了這種事很多遍,早就嚇不倒她了。

一身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很理想,先前預計的排斥完全沒有出現,恭喜你。」

我瞧了她一眼:「是嗎……這是好事吧?不過你叫我蘇先生好像比較恰當。」

「對不起,蘇先生,我失言了。坦白說,你是個幸運兒,據我所知,一般人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的巨大變化,和解決大大小小的排斥問題,你真的很幸運,而你……只是用了幾天而已。」她笑容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能使她愉快,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節,她說「你」時延伸總是拉得特別長。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我冷冷問道。

呆滯的表情,壓迫的空間,不活躍的空氣,一張張不存在差異的白床,一張張各有特色的臉。我環望四周,看著看著沒配上名字的別人,我禁不住想象,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遇見,曾經為工作並肩作戰,一起到過外國旅遊,一起看過某齣爛掉牙的科幻大片,一起到鬼屋探險,一起被社會改變,塑造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現在,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她所指的是每張白床上的每個客人,我和他們都一樣,在醫院裡我們的身份是客人。我依照吩咐進行觀察,緊盯那些緊繃的臉上肌肉,像新生嬰兒初次接觸複雜混濁的世界。

她露出微笑,提醒說:「哈哈……不用看得這麼仔細,目光輕輕掠過好了,不要嚇壞他們。」

聽後,我草草的看,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了不足一秒,然後迅速跳到另一張臉,靈活的目光碰撞一個個公式化的神情,不激烈的,不清不楚的。他們有一個共通點──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掛起傻乎乎的微笑,眼睛卻欠缺應有的焦點;有些人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似乎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我看在眼裡,覺得很滑稽,取笑他們重複的抽搐。

「他們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她,不解問道。

她說得輕描淡寫:「是排斥。」

我竭力發笑,目的是綻放一個史上最燦爛的笑容,諷刺的是連微笑都無法呈上。

她立即指出我的情況:「打算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怎知道的?」

「沒什麼,這是剛開始的階段,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的,我理解的。」

「很專業。」我作簡短的回應。

她似笑非笑的說:「沒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工作一部分,早就習慣了,沒感覺了。」

「可以的話,給我一杯冷開水,麻煩你。」

她向我輕輕點頭,然後離開房間。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提著白紙杯,盛著幾近滿溢的溫水,是溫水嗎?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我吩咐她去拿冷開水,帶來的卻是溫水,怎樣也說不過去。

「是溫水?」我疑惑。

「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徹底的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昔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這就是『取代』。」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取代是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改頭換面,顛倒黑白,忘記是是非非,放下一堆思念。過往的自己抗拒溫水,現在可以試喝一口,說不定討厭的感覺也被取代了。

經過重複的練習,如她所言,我的康復進度比大部分客人都理想。後來房間裡又來了幾個新人,有著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熟悉的變成陌生。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抹掉過去、擦去身份,直到身心完全適應,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

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深沉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大廳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幾十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失神似的呆望機器。她悄悄走過來,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我卻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好嗎?」

「什麼?是什麼的感覺?」我立時緊張起來,反應有點大。

她取笑我反應過敏:「當然是電影。」

「哦,他演的戲,看多少遍仍然是精彩的,這個人是天才,是無可取代的。」我坦白。

她用上誇張的語調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個偉人,是電影界的大明星,演過無數賣座電影。後來自己當導演,那些作品也很精彩吸引。我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她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來的他來到這裡,做了『取代』,放棄原來的身份和財產,換上年輕人的身體,到世界各地冒險,還演出了一個旅遊節目。」

「嘿,難道是《冒險王》嗎?」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是我猜對了。

「不過,他還在拍電影,不是嗎?」只有徹底的懷疑才能找出真相。

「嗯,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你爭我奪的金錢世界,來這裡做了『取代』,達成當導演拍電影的兒時夢想。」與其說是取代,明星與富豪進行的似乎叫「交換」。

我想發笑,是很原始的那種苦笑。原來取代每天都有發生,明星也好,富豪也好,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同樣討厭原來的身份、環境、生活,渴望改頭換面,打算放棄手握的一切,這個叫醫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來到這裡,我得到了相同的機會,原因卻有所不同,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糊塗了,才會不明白。」

我極力搖頭否認:「傻瓜,我找不到證據。假如認同自己的存在,認為自己無可取代,我怎會前來這裡經歷那可怕的取代過程?我作過一個可怕的夢,取代不幸失敗了,我的靈魂徹底在世上……」缺乏說下去的勇氣,我心在哭,雙眼卻用盡力氣的堅持著,我不容許真實的自己暴露於人前。

她說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作好決定,只能相信自己。我告訴你,取代是成功的,效果好得令他們意外,幾乎沒有出現排斥和副作用。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離開,你……也會選擇立即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喜歡新的身體嗎?」她突然一問。

聽後,我顧望身體一遍,是小男生的身體,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完成發育、長大成人。我跟他們在討論後有了共識,有了小男生的設定。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過程,總覺得走了很多歪路,事業發展不理想,新的身體使我可以再過一次少年生活,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還可以。」

她微笑:「那就好了,給了錢,效果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設退款的。」

我大笑起來:「哈哈,那可是我的一大筆積蓄啊!」這是取代後的第一個笑容,是她逗樂我的,是個不起眼的意外,是醫院裡唯一的幽默。

她,我嘴裡的她是醫院裡的護士,外表四十幾歲,歲月在她臉上劃下了痕跡,相信她沒有做過取代。取代技術在近年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女性,該不會把自己變成中年人吧。

在後來的時間裡,在受限制的空間裡,我們不語,專心觀看周星馳電影。不曉得熒幕裡的人是舊是新,假如那就是真相,周星馳代表著一種思想和精神,不再是一個凡人。自從有了第一個笑容,我重新掌握了程序,笑聲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奇怪,她伴我嘻嘻哈哈,贈我些微的溫暖,在淡淡人間很是珍貴。

朝窗外看了一下,天色依然陰暗。雨一直下,句號在看不見的遠方游離,我的心情卻起了變化,謝謝出色的電影,謝謝擱下工作陪伴在旁的護士。熒幕反映出我們的模樣,四十幾歲的,十二歲的,留下一張沒有拍下來的記念照片。

幾天後,我拖著小男生,揹著背包離開這安靜的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這裡給人更換身體,給人逃避過去,躲開原來的生活,離開親人朋友,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三十歲的安先生是原來的我,取代後,我是十二歲的蘇理哲。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不小心做錯的決定,改掉可恥的陋習,好好讀書和學習,勤奮長進,這是我的計劃和期待,希望以後的自己說到做到。

走了半天,我以步行的方式回到舊居,是破舊不堪的唐樓。因為貧窮,才會在這種鬼地方落腳;因為貧窮,我們才會依賴著對方來到這個小天地。走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彷彿有著用不完的氣力,額上汗水冒出來是合理的,但以往的氣喘沒有重現,這真個讓我感受到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急促與急促之間有過短暫的停頓,從聲音得知對方並不年輕,估計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一把年紀還要走樓梯,令人心痛。我在四樓停步,來到那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是純粹看看,是緬懷過去,已經搞不清了。撇下她後,她也選擇離開了吧?沒有人會待在傷心地,默默等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歸來,我相信她也離開了。我凝視著咖啡色的大門,仍舊熟悉的一道門,它沒變,沒隨著時間而改變。

「嗒嗒嗒……」是那人的腳步聲,他終於追上來,來到我身處的四樓。腳步聲告一段落,表示他也停步了。我出於反應的回身探看,來者是個中年人,沒有很大的驚訝,仔細看清楚,才知道她是那個跟我一起看周星馳的護士,緣分真的很奇妙,原來她也住在這座唐樓。

我尷尬地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理哲。」

她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喘息幾秒鐘,給出奇怪的反應:「才不是。」

「喔?你忘了我嗎?」

含著淚的她搖著頭說:「才沒有。」

「那麼,你怎麼說『不是』呢?」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用盡力氣、毫無保留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止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那麼,到底我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勉強擠出一個回答:「終於回家了,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此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有滿地垃圾,有偷偷走過的小老鼠,有驅不走的臭味;有身穿T恤、短褲、運動鞋的小男生,有計算不到的忍耐、堅持和原諒,有她的不離不棄,我才明白她嘴裡說過的無可取代。

回家了,是過往在人前絕口不提的小天地。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ocoh說:「哈哈,不得不自嘲一下。因為曾經的駕駛課使我受盡挫折,精神頹喪,自我懷疑。學習駕駛的終點站是駕駛考試,我的下場嗎?不提也罷,但我從中學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絕不後悔。」

最近不知道怎麼樣,精神總是恍恍惚惚,記憶力比以往差,記不住很多事情,學習能力也大打折扣。

以一件新鮮事作例,我接受了奧治的提議(其實只是他開出的條件過分吸引罷了),在月初展開了斷斷續續的駕駛學習,一個星期裡會有一兩天到九龍塘上課。老師是一個年紀不輕、滿頭白髮的伯伯,他身材肥胖,看起來和藹可親,常常掛著微笑,似乎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以往常常熬夜到午夜兩點鐘的我接受奧治的意見,決心改掉壞習慣。每晚嘗試早點睡覺,希望藉此加強精神狀況,改善身體質素,為駕駛課作好準備,免得在學習時錯漏百出。駕車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一旦發生交通意外,造成的傷亡可以是非常嚴重的。

我明白自己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不可能無時無刻都表現得精力充沛,不可能一下子掌握駕駛技術。為了改善學習狀況,我主動作出一些改變,近視度數非淺的我常常架著一副黑色框眼鏡,察覺到眼鏡框架可能是駕駛的障礙,影響行車視野和判斷。於是我特意戴上隱形眼鏡,希望能夠起到擴闊視野的作用。

「哎呀,視野要遠一點,眼前的東西都不要盯住,要看二十公尺以外的範圍。在道路上尋找出路,駕駛是使人嚮往的事情,氣昂昂的,不能垂頭喪氣,而且是快樂的、隨心所欲的……」老師坐在駕駛席左方,作出清晰的指導。我卻心緒不寧,不論身體或精神都是不舒服、不自在,好像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四肢,動作笨拙滑稽。

今天下著綿綿細雨,曾經以為下雨天不適宜駕駛。此刻坐在陌生的駕駛席上,繫上安全帶,在車子開動後,這種無知的懷疑竟然一掃而空,行車的感覺跟天朗氣清時差不多,這狀況十分有趣。

「嗯,我知道的。」我點頭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知易行難,人類的劣根性使我不自覺的望向靠近自己的事物,特別在轉彎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緊盯著十公尺、甚至是五公尺以內的物件。不論是停放在路邊的汽車或是道路的邊沿,愚蠢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車子碰到它們,繼而引起交通意外。

我不希望造成任何傷亡,也不想破壞這輛學習用的輕型貨車,除了自己外,還有其他學生需要使用它。

我渴望改變狀況,改掉駕駛時的壞習慣,卻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每個駕駛課都使我身心俱疲。我覺得很沮喪,對前景悲觀失望,產生強烈的挫敗感,受到的打擊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失敗都要來得沉重。

心裡自然產生了一些想法,朋友和別人都辦得到的事情,在道路上大多數人都辦得到的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抖動的雙手握著方向盤,猶豫的作出每一個決定,落得一塌糊塗的下場,我到底搞什麼鬼?

「現在,試做一次倒後泊車……」

胖伯伯姓謝,據說擁有四十年的駕駛經驗,曾經教導的學生多不勝數,我直接叫他謝老師好了。他把話說完,又花了一些時間向我指導泊車的過程,包括車子上的燈號標記和道路上的劃線,必須記住每一個步驟,照著辦便可以輕鬆完成。倒後泊車給我的感覺像在打電玩遊戲,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控制著體積不小的貨車,而不是遊戲裡的角色,沒有無限的生命,更多的機會是用金錢換來的。

「嗯,明白了。」

嘴裡說明白,實際的印象還是很模糊。或許是自己的精神過度衰弱,或許是謝老師把話說得太急太快,我未能及時理解內容,未能領略正確的泊車步驟,便需要硬著頭皮的嘗試。

姑且一試,放手一搏,我用力告訴自己。

我們把車子停放在路中心並靠向左方,離泊車位置不足一公尺距離。我依照老師指示發出燈號,作用是提醒其他駕駛者,表示我們的車子正在進行倒後泊車的動作。由於倒車具有一定危險性,發出燈號是必須的,不能掉以輕心。

然後,我的左腳踏下離合器,將檔位改成倒檔,放鬆離合器,把它控制至剛好足夠產生輕微動力的程度,再鬆開手制動器。剎那間,我竟然感到困惑,這是突如其來的精神來襲,表情和行動都顯得非常猶豫。該死的我緊張得忘記了方向盤的旋轉方向,下一步應該打向左方或是右方呢?

謝老師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樣子比平日嚴厲冷酷。

我的嘴巴同時猶豫起來,嘴唇微微抖動著,左腳仍然控制著離合器,把車子維持在非常緩慢的移動速度。我支支吾吾的說:「呃……應該是打向左還是右呢?」

「你認為呢?」謝老師淡然說道,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躲開無情的目光。

「我認為……是右方。」我勉強說出口,這是純粹的直覺,沒有任何基礎作為支持。

「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你乾脆試一下。」

給謝老師這樣一說,聽其語氣,看其神情,我已經知道打向右方是一個絕對錯誤的答案。既然沒有辦法收回說話,我不得不依照他的要求去做,是犯錯,便徹底的錯一次,直接的錯下去。我決定什麼都不去想,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絕對錯誤的右方。

幾秒鐘過後。

「停車。」

這是謝老師的命令,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呼喝,而是老師應該發出的指令,我認為自己是應當受到責備的,不會覺得尊嚴遭到冒犯。我隨即用左腳踏盡離合器,右腳輕輕踏下煞車腳踏,車子停定後,左手拉回手制動器,鎖定車子的動力狀態,再鬆開右腳,把檔位轉回空檔。完成慣常的停車步驟,辦得妥當漂亮,卻不是什麼應該值得高興炫耀的事情。

「你看看車子跑到那裡去?」謝老師憤然問道。

我立即觀察一下側鏡和倒後鏡,明白車子的確是偏離了原先的泊車路線,趨勢是走往路中心。即是說,打向右方是個絕對錯誤的決定。

我慚愧地回答:「車子偏離了路線。」這時候,我的表情肯定是難看極了。

「你怎麼會認為應該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什麼原因?是什麼想法?是什麼道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我不明白。」

面對一連串追問,我感到無奈無助,突發情況打亂了我的陣腳,混亂思緒。情急之下,我奇怪地用雙手在空氣中指手劃腳,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解釋剛才的決定,但說得毫不具體。或許我是打算含糊帶過,或許連自己都搞不懂狀況,或許這個我根本不是真正的自我。事實上,又有誰能夠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錯誤解釋過來,這具有一定的難度,偏偏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我的情緒激動起來,原因並不是謝老師在咄咄逼人,他待我這個不中用的學生已經非常客氣了。我只是在惱怒愚蠢的自己,認為別人都辦得好的事情,自己的表現卻糟透極了,一舉一動都像個天生的白痴。

我不負責任地說:「就是因為我不懂,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子,假如我懂的話就不用來上課了。學不懂……我也沒辦法,我也在努力,也想要明白當中的原因……」

「我沒有說過你懂或是不懂,這是你自己說的話,我只是希望你嘗試一下,從錯誤中學習,現在明白了嗎?」謝老師一語道破,果然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兼駕駛者。

聽罷,我馬上冷靜下來。剛爆發的情緒不會維持很久,而且我沒有遷怒於謝老師,表現糟糕的人只是自己,內心怪責的對象也只有自己。

這個人不爭氣,表現不濟,我看不起自己。

「我想搞清楚一點,是關於倒後行車時方向盤的控制。」我茫然問道。

「很簡單,轉換成倒檔的話,車子的尾部等同車頭,把方向盤打向左方,車子向左跑。反之亦然,打向右,向右跑,明白了嗎?」

謝老師不厭煩的作出解釋,想深一層,這解釋是可有可無的。旋轉方向盤的話,車子不是跑向左,便是跑向右,既然我剛才碰壁了,心裡自然也有了這種關於倒後行車的正確概念。再請教於謝老師純粹是為了加強信心。在學習駕駛時,我的自信心嚴重不足,有待加強,也必須儘快加強。要不然,學費肯定是白花的了。

「對不起,我明白了。」這是一句帶有悔意的覺悟,真切的,苦著臉的。

「現在把車子駛前,再試一次,犯錯後自然會明白。」謝老師指示說道。

「好,我再試。」我展露一個虛假的微笑。

表面上,我假裝若無其事。實際上,依然缺乏信心,這就是我在駕駛路上的最大弱點。沒有自信,任何事情也會被自己搞垮,舉步維艱。

這一天,可能是星期一,可能是星期三,我的精神衰弱得不堪設想。從早上九點半開始學習駕駛,直到十一點結束,期間嘗過苦與甜,有過喜與悲。事情不如想象的輕易,學習駕駛使我信心盡失,懷疑自己的能力,謝老師經常說我精神緊張,著實應該放鬆心情和身體去享受駕駛。

其實,他的說法未必全然正確,真正的我不如他所形容般緊張,我的身體一向表現緊繃,營造出一些錯覺,使人誤會我非常緊張。我倒是明白自己的精神狀態確實未如理想,遠遠不及從前。

最近一年,習以為常的精神恍惚和表情呆滯,記憶力衰退,集中力不佳,花更多工夫來牢記一些事情,花更多時間使一些技能變得熟練,思考力和分析力一天比一天減弱。偶爾會什麼都不想理會的抱頭便睡,逃避這個麻煩難纏的現實世界,這一個彎曲的世界。

我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精神竟然退化到如此不堪的程度,自己也覺得難受,學習能力或許連老人都不及。這時候,我心情沮喪,想起了奧治,他近來也有上駕駛課,年紀比我稍大的他會應付得來嗎?他的表現會比我出色很多吧?

唉,希望怪人上司不會放聲取笑軟弱無能的我。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ocoh說:「自孩童時代,已經有了自己是怪人的覺悟,動聽的說法是衝破思想,天馬行空,現實的說法是胡思亂想,像個傻瓜。做過的怪行太多,不曉得從何說起,簡單來說,總覺得世界和別人都是圍著自己團團轉。」

經過勞勞役役的一天,來到晚上九點鐘,工作早就結束,幸好不用加班,兩個寂寞男人一同躲在快餐店吃晚餐。我選擇了粟米肉粒飯,屬於最平凡、最平淡的飯菜,不會帶來味道上的驚喜,卻能提供熟悉的滋味,最少沒有教我失望,可以吃得津津有味。陪伴我的男人沒有吃飯,他點了一杯冰咖啡,到了晚餐時間,身處快餐店不吃飯已經有夠古怪,而且到了晚上仍然握著冰咖啡不放,這個人似乎很討厭睡覺,他可能就是那種擁有神秘少睡基因的怪人。

這個人擁有一個自行創作的外號——奧治。

奧治一臉嚴肅的說:「又忘了嗎?我已經吩咐了很多遍,怎麼你老是忘記?怎麼老是犯錯呢?那是你的工作,請你認真一點來看待。」

「對不起,最近的記憶力很差,很容易遺忘事情,往後我會多加注意的。」在他面前,我自然的感到慚愧,他認真看待很多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專注執著,擁有極高的工作能力,可以說是超人一等。

我不是誇獎他,也不必這樣做。

「家豪,你經常熬夜嗎?在午夜做小偷嗎?一般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快告訴我。」奧治懷疑問道,語氣和神情都很急切,這或許是他關心別人的方式,當初的我也不太理解。

我馬馬虎虎的回答:「大概是兩點鐘吧。」

奧治一臉詫異:「什麼?這麼早?你可知道我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啊?」

我輕輕搖頭說:「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或女朋友,怎可能清楚了解他的生活作息呢。

奧治又說:「我為了寫小說,寫到四點鐘、五點鐘,身心都累透了,眼皮垂下來,眼睛睜不開,才迫不得已的去睡。」

「呃……」

面對這個固執的男人,我實在招架不住。

同時間,我也明白到奧治老是掛著一臉倦容的原因,他的眼皮軟弱乏力,眼睛經常睜不開。我知道日間的工作沒有這麼累人,這些肯定跟他的興趣「寫小說」有關。

先介紹一下這個叫奧治的男人,在我的想法裡,他是個徹底的怪人,行為古怪,思想古怪,常常使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估計比我大兩三年,他是我的上司,職位比我高,資歷比我深,肚子裡藏著點點墨跡,說話玄妙深奧。我們在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工作,公司的老闆是一個自稱洛克先生的怪人。

對了,奧治是一個怪人,洛克是等級更高、層次更深的大怪人。跟他們相比,我只是一個精神衰弱、記憶力漸漸退化的初級小怪人罷了。基本上,我沒有太多接觸洛克的機會,他喜歡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主持大局,纏著那張按照比賽標準來設計的桌球桌不放,召見我的機會少之有少,我甚至懷疑他早就忘記鄧家豪這個小職員的存在。

這亦屬正常,在大老闆的腦子裡怎會有我的位置呢。

奧治提及小說,這就對了,這正是其最怪異的特質,活在每個人都拼命賺錢的現實世界裡,他竟然把工作完成後的寶貴時間都花在小說創作之上。城市裡願意抽時間讀小說的人不多,知道奧治小說的人少之有少,人們大多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賺錢、享受和玩樂之上,只剩下小部分人仍然沉迷閱讀,願意闖進作者的內心世界,作進一步的交流。

不過,他到底有沒有讀者和支持者呢?

我認識奧治,但不了解奧治,僅能看到他的表面,或許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內裡。我們的接觸只限於工作,停留在皮膚表層,缺乏跟靈魂有關的聯繫。

靈魂與肉體,那一個比較重要……

老實說,我也屬於「討厭閱讀症候群」的一分子,每當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有一股撞牆的衝動,劇烈的頭痛隨之出現,久久未能消去。搞不懂怪人上司的想法,他似乎是個來自外星的異人,對不少人來說,他是個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站在樂觀的角度看,他好像找到了與眾不同的生存之道。我既不懂得欣賞,也不打算學習,甘願繼續當一個普通人,度過平平無奇的人生。

奧治煞有介事的說:「家豪,你懂不懂得駕駛?」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不懂啊。」我據實回答。

奧治微笑說:「這就對了,我打算學習駕駛,目標自然是成功考取駕駛執照。以往的我對駕駛不感興趣,年紀漸長,卻打算挑戰一下自己。假如作過認真的嘗試,就算最終落得失敗收場,也算是有所交代。」

我隨口說:「聽起來,好像很困難。」

奧治點頭:「確實不容易。」語氣中帶有隱隱的唏噓,他信心不大,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

「所以我不打算嘗試。」我輕鬆說道,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想法,不必拐彎抹角。

奧治安靜下來,喝一口咖啡,想一想事情,他最愛作出這種突然而來的沉默,我該繼續說話,還是隨著他沉默下來?

有些時候,真不曉得如何是好。

他想過後才說:「我不這樣認為。不如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姑且挑戰一下自己,試試上駕駛課,試試考取駕駛執照。」

「喔?到底是什麼好處」我感到好奇,精神為之一振。

人類的頭腦就是如此簡單,聽到「好處」兩隻字便會自然的提起精神,何況是由眼前的怪人說出這樣具有水準的話。他甚少給別人提供利益,有些人還誤會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予人難以相處的印象。好處使事情變得有趣和神秘,到底奧治會給出什麼好處呢?他的葫蘆裡又賣什麼藥呢?

我的雙眼頓時變得炯炯有神,帶著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奧治,期待說話的延續,期待神秘的好處能夠使我達到那個程度的興奮。

「我會贊助上課和考試的費用,假如你考試不及格,我將會支付總額的一半以作鼓勵;假如你成功考取執照,我將會全數支付,你不用花一分錢便能學懂駕駛和取得執照。」奧治神色凝重,絕對不像開玩笑。

好處是金錢的贊助,非常直接,頗具吸引力。

「什麼……怎麼可能如此闊綽?那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幾千塊錢,我真的不敢相信。」話是這樣說,我可不會懷疑奧治,他不是那種喜歡胡亂吹噓的人。此刻,內心的震撼硬生生霸佔了我的思考空間。

即是說,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不過是幾千塊錢,假如你能夠不放棄的撐到最後關頭,完成考試,成功與否都不重要,我也會遵守諾言,給你一半的贊助費。」奧治倒是說得輕鬆,他把金錢看得很輕,醉心寫小說的人或許都是滿不在乎財富、漠不關心俗世。

「哈哈,很吸引呢。」

花去一陣子的沉默,把他的提議分析一下,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展露興奮的笑容。

奧治又說:「我還未說完。」

「哇,還有額外的獎勵嗎?」我興奮叫道,他或將提供一些更吸引的好處。

「你加入公司有兩年了,也知道洛克跟我情同父子,我們的關係非常友好。假如我向他美言幾句,建議他提高你的薪水和職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奧治一邊說話,一邊流露著蠱惑的表情,這個人真的不簡單,提出的條件果然吸引。

我開懷大笑:「哈哈哈,你根本就是魔鬼!」

奧治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說:「某程度上,我認為自己是由神派來凡間的天使。」

「能夠給出如此誘惑的條件,你怎可能是天使呢。我認為你是徹頭徹尾的魔鬼,想把我引誘至地獄,然後遭遇萬劫不復。不用再替自己辯護了,奧治大哥。」我假裝小弟,恭恭敬敬的說道。無緣無故得到一定分量的好處,這個時候稱呼他一聲「大哥」也無傷大雅。

奧治續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作考慮,到時候給我一個回覆吧。」

我胸有成竹的說:「嘿嘿,不用了,我馬上可以給你答覆。」

奧治喝下一口咖啡,咧嘴一笑說:「哈哈,我大概明白了。」

「奧治大哥,一言為定。」我確實樂透了。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幾千塊錢其實不是一個小數目,身邊有不少朋友因為缺錢而不考慮考取駕駛執照。奧治能夠提供這麼吸引的金錢贊助,真的令人難以拒絕。

奧治收起笑容說:「先吃完你的晚餐,飯菜都快要冷掉了,而且不要開口說話,不要阻礙我,我要玩一下手機足球遊戲。」

唉,眼前的奧治果然是個怪人,喜怒無常,一會兒認真執著,一會兒像小孩般沉迷手機遊戲。看來他已經將工作上的煩惱拋諸腦後,暫時忘記我今天所犯的過錯,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至於那個更古怪、更神秘的老闆洛克先生,不要想、不要猜好了。我不希望成為怪人組織的一分子,當一個普通人,過著無風無浪的日子才適合這樣平凡的一個我。

不過,接下來的駕駛課或許是個難以想象的重大挑戰。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總是夜》

故事簡介:

第二十五個年頭,不起眼的名字,挫敗感湧現。愉快的星期天,接過誰的電話,中止殘忍敘述,愧疚苦苦糾纏,淚水禁不住,孤獨的哭得淒慘。挨靠房間牆壁,挑起心理戰爭,不知的昏睡過去。

睡醒──惡夢的延續,新生的起點。

記憶──善意的提醒,可惡的綑綁。

一場人生,一段生命,那些冒險裡到底有誰?

那個人,走進沒有白天的世界,偷走二十四小時制的手錶。

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短篇《一起》

短篇《一起》

靜靜的放著你送我的唱片,當作吃晚餐時的背景音樂,我「啦啦、啦啦」的哼唱,平淡的,迷亂的,怎麼努力唱也不煽情,怎麼刻意也像個機器。

記得你的習慣,喜歡拿著筷子吃意大利麵,看你的我一臉笑嘻嘻,很簡單、很簡單,沒想太多;記得你的習慣,喜歡閉著眼擁抱我,不讓我看清楚你的眼神,不曉得你是愉快或是憂愁;記得你的習慣,在喝咖啡前也是閉上眼,淺淺的嗅一下,說不定在你的世界裡我就是咖啡的一種,我的無知就是口味的一種。

別人總說你很好、很好,你卻搖頭說自己不好、不好,喜歡你的異性對你笑對你哭,柔情的你皺皺眉,眼神天真得像個孩子,要討厭你真的很困難,最基本的純真彷彿在你身上都看得見,你多麼的完美,摸一摸也害怕沾污。

你善於交際,朋友名單裡有著幾千個名字,沒盡頭的,數不清的,看你的臉書,呆呆的我總是羨慕,你……你卻說我很傻,該羨慕的人是你才對,你的表情認真得有些過分,我始終想不明白。

你懂得駕車,技術純熟得叫人驚訝。你也擁有一輛七人車,可是在外遊時,你的選擇從來都是計程車、公車、火車,就是大眾的交通工具,困惑的我不理解,得到的回應是「情調」,駕車很累人,一點、一點情調都沒有,在愛的時候不應該浪費力氣。

唉喲、唉喲……

是個生活上的小意外,我切菜時割傷了手指,你歌唱似的重複說著「唉喲、唉喲」,你的聲音我的手指好像有著密切的聯繫,傻傻看你,忘了手指上的刀傷,鎮定的你為我清洗傷口和包紮妥當,很熟練似的,真懷疑你是某方面的專業,我忙著關注你的動作,忽略過去的是該存在的痛楚。

也許是信仰的關係,我們的日子裡沒有性愛,也沒有一起睡過,你選擇在午夜來臨前獨自離開,在房子裡透過窗口看著你的背影遠去,以為自己聽得見你的腳步聲,以為我們還在一起。

在乘車時你不忘給我發短訊,要我在一點前上床休息,你說熬夜很愚蠢,不要搞亂時鐘,不要弄壞身體。真正壞壞的卻是我的腦子和嘴巴,我向你撒了謊,真正休息的時間是一點半,我無法不為我們的日子作記錄,用紙筆寫日記是我以為最適合的方式。

柔情的日子過得太快,來不及盡情享受,三十五歲的你留下了一封信,用紙筆寫的信,信紙是日曆的一頁,不是隨便摘下來的,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你說你要離開這個城市,到各地流浪。你說你喜歡的除了異性,可能還有同性,你說真正喜歡的可能不是同性或異性,可能只是自己,你說內心很混亂、很複雜,這些都違背了從小到大的信仰,只好透過流浪來尋找真正的答案。

你……你說我們不要在一起,真的很過分,你可有考慮我的感受?有否問過我願不願意?

在短短的三個月裡,我成為你的忠實擁護者,你就是一種活生生的哲學,我不曾懷疑你的一字一句,瞎眼的我瘋狂崇拜你,在好友面前提起你,說你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說你的出現就是真正美好的開始,說你帶來柔情的日子,不費力氣就得到快樂,說我……我真的希望和你在一起。

摸了摸食指上的疤痕,你說過那真的不要緊,凡事總有缺憾,而缺憾往往是接近完美時才去尋找的一種美麗,我渴望告訴你那傷口真的不要緊,那疤痕美不美不要緊,在乎的是你很自然脫口而出的「唉喲、唉喲」,一種代表關注的聲音,在乎的是你看著我的缺憾而覺得沒所謂,在乎的是你替我妥當的覆蓋著那個傷口,不會暴露於空氣中,不會受到傷害。

不自覺地用拇指磨擦食指上的疤痕,陷入了矛盾的困局,內心的魔鬼要我模仿你的習慣和動作,要我不斷的、愚昧的憶想你,要我在失去後還要和你在一起,要我失控的流淚,要我幻想你在午夜時獨自回家的情景;天使要我聽從你的哲學,要我展開新生活,讓你緩緩的在我腦海裡沉澱,要我在日後回想你時露出愉快滿足的微笑,感激你帶來的哲學。

傻傻看你,要你告訴我,我們到底要不要在一起?

2013年4月13日 星期六

短篇《壞人守護者》


短篇《壞人守護者》

那人,他叫黎若安,這名字不重要,他的外號卻令我印象很深,是「壞人」。聽起來一點也不友善,而給他取這個名字的人已經追溯不到了。

地點是位於市中心的快餐店,連續第三晚下雨,連續第三晚的遇到他。我們從來不是對方的朋友,他可能連我的名字都沒聽說過。然而,他的名字竟然有趣的伴我成長。

壞人今年二十五歲,我們生於同一年,至於他的出生日期,我不曉得。在好久好久以前,我就知道這個人物了,我們在同一社區長大,在相同的學校度過小學和中學生活,直到完成學業。投身社會工作後,壞人徹底消失於我的圈子裡,我們沒有見過一面,在這麼細小的社區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人是消失了,但關於他的傳聞依然沒完沒了,偶爾聽到他的名字,我便會想起他的一些故事。

不諱言,壞人在我心裡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我們不曾一起上課,沒有一起打過球,我甚至不敢接觸他的眼神。他卻是校內名人,誰都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一現身,目光自然聚集在他的身上。諷刺的是,壞人擁有極高知名度,卻受到眾人排擠,沒有一個人願意親近他。我沒有想過究竟,懶得了解大家的想法,更提不起興趣接觸壞人,反正他只是一個總是存在的話題,就像電視機裡固定放著的某個節目一樣。

根據傳聞,壞人的父母死於火災,同學說那不是意外,而是年幼的壞人貪玩點火,大意毀掉家園,也害自己失去至親。後來的他算是走運,投靠了住在同一社區的親戚,生活算是安定下來。

不曉得真正的原因,壞人的性格十分孤僻,平日很少開口說話,難得開口了,還是得罪人多、稱呼人少,說話很沒有水準。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想法,經常說到別人的痛處,把話說得不著邊際,令人摸不著頭腦。因此他交不到什麼朋友,總是孤獨一個人。

所謂「曹操也有知心友」,其實壞人也有朋友。那個朋友身體有毛病,所以口齒不清,這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原因可能是大家同樣惹人討厭和受到排擠,被人們列作不受歡迎人物。

誰在生命裡沒有遇過怪事呢?

壞人朋友不多,人際關係糟糕,但在學時他還是交到了女朋友,而且長得標致可愛。那女生束著馬尾裝、一雙大眼睛、身材嬌小,是不少男生的追求對象。沒有人知道他是用上什麼旁門左道,反正是很快、很順利的把女生追到手,他的厲害是不容置疑的。

好景不常,在交往半年後,可愛女生在一個清早自殺死了。她從住宅大廈天台躍下,沒有寫下遺書交代自殺原因,她何以看不開呢?這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題。自殺事件轟動一時,校方在當日取消所有課堂,為全校學生進行心理輔導,當然包括壞人在內。當時鬧得熱烘烘的說法是壞人跟第三者相戀,狠心向女朋友提出分手,令她傷痛欲絕,最終走上自殺的路。

傳聞始終是個傳聞,我們都在瞎猜,不斷胡說來滿足別人的八卦心理。

我沒有親眼見到,但聽說壞人那天沒哭、沒表情、沒一絲異樣、沒情緒波動,依然是平日的那個樣子,呆呆的,冷靜的。後來他也沒有向人提起此事,似乎沒有半點愧疚。

怪事接連發生,一個每天替壞人補習的中文科老師突然辭去工作,大家都認為事件跟壞人有關,是他說過某些話、做過某些事、露出某種眼神,令老師受到傷害和打擊。我在心裡懷疑這種說法,假如一個學生能夠令一個大人放棄自己的工作,他的影響力未免大得有些誇張。

由於壞人已經跟很多負面事件扯上關係,傳聞有增無減,真正認識他的人不多,關於他的話題和討論卻多得驚人。在學時我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黎若安這名字,還有他的外號「壞人」。這肯定不是了不起的成就,他雖成為校內名人,卻是惡名昭彰的那一種。人們取笑他是個不祥人,父母死於火災、女朋友自殺身亡、老師不當老師,結識他、親近他的人肯定會招來惡運。

不過,有一點令我想不明白,壞人始終沒有替自己辯護,不論傳聞是否屬實,辯護是每個人的本能,他又好像不太在乎別人怎樣看自己。學校是個龐大的群體,他卻獨來獨往,過著一個人的生活。除了那個口齒不清的傢伙願意作伴,其他人都離他而去。說不定壞人已經失去交朋結友的概念,沒朋友也沒所謂,反正一個人還是可以活下去,孤單和孤獨意義略有不同。

從另一角度看,他才是最特別的一個。

晚上八點鐘,快餐店塞滿了人,站在門外的我肯定掛起了迷茫的表情,擠不出一個微笑,假如連食物水準此般糟糕的快餐店也沒有空位,相信也不用前去其他餐廳了。為工作忙了一整天,連午餐都沒機會吃,好不容易的完成了工作,捱到晚餐時間,我卻為著找位子而頭痛,成年人的日子真的不好混。

在我搖頭嘆息時,壞人竟然向我招手,他露出一個不曾見過的微笑,叫我坐到他身旁的空位。假如沒有這個笑容,要我走過去是肯定不可能的。在我心目中,他始終是別人口裡的壞人,親近他會招來惡運。

事隔多年,他還是那麼惹人討厭吧?

硬著頭皮走過去,我尷尬的笑了笑。這個意想不到的場面竟然在今夜發生,命運的安排確實微妙,假如真的有造物主,祂到底在盤算著什麼呢?

壞人淡然說:「老同學,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好嗎?」

「不會吧……我已經連續第三晚在這裡看到你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是我們之間有過的第一次對話,此刻的心情好古怪。

壞人瞪眼:「喔?是嗎?我向來不太關心外面的世界,希望活得自在一點。」

我反問他:「這樣說不是很奇怪嗎?你今晚的確注意到我了,而且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學……」

壞人點頭說:「說的沒錯,分別是找不找到位子,今夜你就是找不到,所以我才主動向你招手。」聽起來,這解釋似乎很完美。

我大膽起來,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黎若安,你的記憶力似乎不錯,校內的所有人你都記得嗎?還是只會記住曾經嘲諷你的人?」

壞人先喝掉半杯可樂,後說:「是這樣的,我忽略了那裡的大部分人,對他們所說的廢話不感興趣。我只會記住那些保持安靜的人,你是其中的一位吧。」

「哎,不要故作高深,說白一點好嗎?」我無奈苦笑。

壞人話不多,他的解釋很簡短、很含糊,但聽其語氣,卻不含一絲憤怒。他輕描淡寫的道來,似是說著很久以前的故事,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那些都只是誤會啊」。坐在我身旁的他常常微笑,跟陌生人有說有笑,交談時相當客氣,才不像別人所形容的孤僻古怪。我開始懷疑那些年間的一些傳聞,真偽之間有著頗大的討論空間,說不定那些傳聞只是沒有人願意解開的誤會罷了。

我多口一問:「你的好朋友怎樣了?他還好嗎?」

「喔,你說阿城嗎?他死了,幾年前遭遇交通意外死了。」壞人說得若無其事。

「抱歉了,我似乎不該提起他……」我不自覺的搬出了電視劇裡經常出現的一句對白。

壞人笑道:「不要緊,我不會為這種事哭哭啼啼,阿城看到的話會不高興的。你不要看他說話一塌糊塗,以為他很可憐,其實他是個樂觀、正面的人物。當初我也以為他是個常常被人欺負的可憐蟲,所以才跟他交朋友,想不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快樂、都要自由,他每天都找地方、找時間看書,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每天被人欺負也能夠樂觀面對,他真的不簡單。」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讚嘆,假不了的。

壞人續說:「哈哈,其實我也不簡單。別人說我害死父母,又說我害女朋友自殺,又說那個老師辭職都跟我有關,我也是一笑置之。」

「嘿,你還記得這些事,這代表你仍然在意,胸襟廣闊是假的,不是嗎?」我趁機諷刺他的矛盾。

「哎呀,真的沒有,阿城教我面對現實,而不是面對過去,讓過去自然的成為過去,不去胡思亂想。反正,過度回憶就是一種多餘,倒不如珍惜現在所擁有的。是這樣的,幾天前有另一個中學同學在臉書加了我,他花時間寫了一些說話來罵我,就是剛才說的幾件事。我的回應是三隻字『沒有啊』,然後就不理他了。」壞人親切的回應,除了說話有點難懂外,我不認為他有所隱瞞,他坦白得令我意外和慚愧。

我追問:「意思是那些事都是假的?都跟你無關嗎?」

壞人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沒有啊,那些都是誤會。別人不清楚真相,總喜歡說三道四,人類的本性就是八卦,喜歡看人出醜,會感到特別高興。坦白說,我的父母是死於意外,當時的女朋友是為了家庭問題自殺,那個老師是覺得自己的個性並不適合教學而主動辭職,後來她當了畫家……」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老師成為了名畫家,移居台灣發展,經常參與慈善活動。

「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誤會,解釋的話很花時間。我給你的建議是不要浪費時間去了解那些被扭曲的歷史,你想知道我是傳聞中的壞人或是個平凡人,試試當我的朋友,用自己的雙眼看清楚。對於別人所說的,你要事事懷疑,對於親身感受的,請儘量相信,這些都是阿城說過的。」那個口齒不清的朋友離開了這個宇宙,卻始終呆在壞人的心靈,也許他在死後繼續擔當著守護者的角色。

聽後我用力的點點頭,那一刻我相信的人不一定是壞人,說不定是他那個早逝的朋友阿城。當了二十幾年人,我跟一般人分別不大,我們都看電視、看電影、看很多流行雜誌,說穿了那些都屬於大眾傳媒,是針對市民心理的種種渲染;說穿了我們一直被別人灌輸大量意識,久而久之,自己的思想與被人灌輸的意識,兩者的分界線漸漸消失,判斷力下降,忘了怎樣辨別是非。

我們的認為是基於社會大眾的認為,我們躍躍批評一些社會不容許的行為,針對那些被冠以「不合群」罪名的少數派。為了融入扭曲變形的社會,我們都不自覺的放棄了部分的自己,而且被吞噬的部分不斷擴大,直至完全的融入,直至自我徹底的消失。

從另一角度看,他們才是最特別的少數派,他把最寶貴的東西留給壞人,要用文字來形容的話,大概是人類最基本的純真。

吃過晚餐後,我們沒有在快餐店逗留太久,與其佔著位子,不如快步離開,讓座予有需要的人。我們打算並肩回家,在途中壞人走進一家超級市場,他買了香蕉,還有三支飲品,他把其中一支交到我手上,說是為著久別重逢而送我的,雖然無法理解,我仍接受了他的好意。

再走了一段路,來到路中心的陰暗處、在樹下,壞人突然蹲下,然後悄悄的把一支飲品放到地上。此時我才注意到樹下有人,她在熟睡,是個滿身臭氣、衣服上布滿破洞的婆婆,看她的樣子,似乎有一段日子沒有洗澡了。據壞人所說,婆婆露宿街頭,以拾荒維生,每次經過此地,壞人都會送她一支飲品。他說那不算憐憫,而是欣賞婆婆一直努力的生存,希望讓她感受到人間的溫暖,每天充滿著熱情的活下去。

到達分岔口時,壞人跟我交換了手機號碼,他誠懇的說:「雖然不容易辦到,但我希望你也會順著心意去幫助別人。城市人都太冷漠了,只顧著享受和賺錢,忽略了社區裡的種種問題。我們要學習怎樣當一個好人、善人,多關心周圍,你早晚會明白不計較的付出才能得到更多的收穫……」

「剛才,你怎麼不吵醒婆婆?是不希望給她知道嗎?」

「哈哈,看她睡得那麼甜,我才不捨得弄醒她。」

後來,每次進入超級市場,我都會多買一支飲品,然後悄悄的放在露宿者身旁。清醒時,他們會瞇起眼睛,連忙說「謝謝、謝謝」;熟睡的話,便能聽見一陣放肆而坦率的鼻鼾聲,我著實喜歡。坦白說,真的需要幫助的人是我才對,要順著心意去做好事並不容易,一支不值錢的飲品換來內心的一絲平靜,使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價值觀,不斷的反思。

我感謝阿城,他把一樣寶貴的東西留給壞人,輾轉來到我的眼前。我可能抓得住,成為逆流而上的少數派;也可能不小心錯過,任由自我流失,這得看自己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