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文章

2011年12月15日 星期四

《3N8》 第三十二章:終點站

《3N8》

第三十二章:終點站

手機熒幕透露了真相。

我把手機握得非常穩固,它是現時最有力的武器,擔心會遭瘋子搶去。他如願以償,獲悉炸彈失效的真正原因,我輸入的一些文字改寫了事情的發展,害他的計劃離奇失敗,甚至會使他抵受不住挫敗而精神崩潰。

「媽的!」

罵出髒話的人是瘋子,真相往往殘酷,一時間,讓人難以接受,又使他面目猙獰,嘗試逃避現實,假如罵出來會使內心舒服一點,請盡情的罵,我沒所謂。

「媽的、媽的、媽的……」

不可能只有這三聲,瘋子罵出五花八門的髒話,擁有形形色色的組合,使我大開眼界,明白真相的人只有他和我,他遭受重大打擊,我容許他胡言亂語,隨便給他不斷問候我的某位至親。無論如何,我成為了這次鬥爭的勝利者,這一點不容置疑。

我收妥手機,小心翼翼的握在手裡,問他:「為何要炸死我們?你在背後有什麼目的?」

瘋子神情沮喪,這個打擊對他異常沉重,沒神沒氣地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世界……」

我猜說:「似乎死亡是你的解脫方法。」

瘋子斷然否定:「不!只要炸彈計劃成功,他會把我送到另一個世界……他是這樣說的……」

我急著追問:「那是誰?」

瘋子選擇不回答,立即離開坐位,擺出動武的架勢,他打算向我出拳,氣勢霸道得使我側目,他似乎會施展自己的最後殺著,假如成功命中,我的下場必定比男生更為慘烈。

暈倒抑或死亡?

說不定。

「呼呼」的聲音出現,速度驚人、力度猛烈的一拳火速轟至,瘋子的拳頭和我的臉只有不足五公分距離,情況絕不樂觀,是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我早知道他會壓抑不住內心怒火,早知道他會作出攻擊,早就料到事情的發展……

可是,事情過於突然,後悔已然太晚。

瘋子倒下來,其攻擊落空,沒有對我造成任何損傷,我深感後悔,也覺得可惜,他太魯莽了,突襲來得太早太急,他死於車廂內成為不折不扣的事實。

我們都犯下相同的錯:過於急躁,未有思前想後才行動。

我呆望著手機熒幕,當中的一段文字是:

「假如瘋子向我作出攻擊,打算取我性命,他會付上極為沉重的代價,突發性心臟病會使他當場喪命,結束瘋瘋癲癲的頹廢人生。同時間,他的離世保證了其他乘客的安全,我們將會順利抵達沙灘。」

在成功向瘋子套取線索前,他死了。

一個死人伏在近在眼前的地上,短短的一段文字輕易殺死一個人類,我不明白這是個怎樣運作的世界,比《死亡筆記》更加可怕、更加不可理喻。我不用借助死神之力,簡簡單單的用手機輸入自己的想法,改變別人的命運。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我設下殺死瘋子的陷阱,沒料到他真的竭盡全力施展殺著,打算取我性命,啟動了改變命運的機關。

生死之間,如此兒戲,這便是我生存的世界。

事件中的謎團尚未解開,瘋子具有看穿別人年齡或壽命的能力,可能屬於超凡人的法力,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頗高。更大的疑問是他能看到婆婆、宅男、年輕男女的壽命,異常精準,唯獨我是他的例外,他看不穿奧治。

我仍然發呆,沒有人敢移動瘋子的身體,或許該稱作屍體,這是我和屍體有過的最接近距離。這裡的幾個人都保持著適當的沉默,表情猶如被催眠的病人。我沒有什麼可以做,看著熒幕上的一隻隻小字,閱讀自己記錄下來的一段段經歷,讀完一遍又一遍,呆呆的等待列車抵達終點站:沙灘。

看守著屍體和手機,時間的齒輪不停運轉,不清楚速度是快是慢,是光陰似箭或是細水長流,因為我不小心睡著了。瘋子和我距離不足一公尺,這樣新鮮的屍體暫時未有產生臭味,我不感到噁心,仍能安然入睡。

「本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站『沙灘』,請車上乘客在車門打開後離開車廂。」

我被列車廣播吵醒,女職員聲音沙啞,說話含糊不清,語氣生硬,缺乏生氣,甚至是有點刺耳。車廂內的眾人都自動合上嘴巴,不清楚是在害怕什麼,或是悶得發慌,這裡的氣氛又沉重又沉悶。

廣播中的沙灘二字使我從睡夢中驚醒,假如聽不到沙灘,我會繼續沉醉在夢境之中。從登車到下車,這個本來陌生的名詞已經深深印到我的腦海裡,有趣的地方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這個地方,是城市、郊外?可能是真正的天然沙灘。我有著聯想和憧憬,例如大學站,顧名思義表示車站附近的確建有一所大學,所以沙灘站附近是一個沙灘,絕不稀奇。

夢幻的沙灘,可能像某齣科幻電影裡的情節,那裡會是世界的盡頭,敲破了牆壁便會看到黑漆一片的無盡宇宙。

瘋子有著徹頭徹尾的可憐,他的靈魂升天,遺下的屍體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理會,不清楚車站職員會如何處理,或許不會有人作出特別安排。人死如燈滅,死後的肉體不再具有意義,猶如垃圾和廢物,除非是職責,否則不會有人願意站出來清理廢物,說到底,有誰喜歡弄髒自己貴重的雙手呢。

想到這裡,我有所決定,拿起手機並輸入一段文字:「瘋子屍體將會在空氣中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假如這個世界存在輪迴制度,他將會轉生為人類,回到原點,展開新生命。」

眨眼間,屍體如想像般消失於空氣之中,連蒸發過程都省下,我回望那個位置,然後咧嘴一笑,向著空氣說:「再見了,不幸的瘋子。」

當然,我是個傻瓜,沒有人會給我回應,瘋子轉生後會是個新生嬰兒,忘記今生記憶,去掉種種不快,包括前往沙灘的一段車程,嬰兒不會知道馬政和奧治,不愉快的往事隨著屍體消失,誰也找不到他活過的痕跡。

哈哈,不知道給我這樣一寫後,瘋子會否如我盼望般順利轉世呢?

一眾乘客當中,我是最後離開車廂的人,下車後,我環望這個感覺新鮮的月台,下車的人不多,屈指一算,大約是二十人,他們腳步頻密,果然都是城市人,每個人也有自己的目的地,急於離開車站。

至於我,來到這個地方幹什麼?

我沒有忘記當初,看過八哥狗留下的紙條,為了逃亡登上前往沙灘的列車。終於來到這個未知的陌生境地,腳踏實地的感覺卻有點虛幻,月台的混凝土如流沙般靠不住,我跌跌碰碰的行走,腳步未如別人的急快。

來到沙灘了。

我是否能夠安然逃過馬政的追捕?

事情的發展是否如想像般美好?

那些比我早一步下車的乘客不約而同選擇乘坐升降機離開,他們早就走得老遠,我依稀看到升降機的層門,還有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好不唏噓。

我走向反方向,月台上空無一人,打算使用扶手電梯的人也只有我,不期然感到孤獨,說過自己是一陣風,孤單的、無助的。一向討厭踏入車站的升降機,這是自投羅網的行為,強迫自己塞進人群之中,擠迫感使人發瘋和緊張。相對之下,較為喜歡電梯。

我的內心不存在任何想法,沒有急著到訪的地方,很有可能要在沙灘待上一段時間,只要一直有馬政這個威脅存在,我都沒有回家的機會。他會在福明大廈和唐樓一帶出沒,假如他知道老家,或許也會在那裡守候,一旦發現我的行蹤,他會第一時間作出對應行動。

經電梯通往走廊,再走到車站大堂,過程有點轉折,但終究是來到正確的地方。這裡給我熟悉的感覺,面積很小,只有兩家店鋪,分別是零食專賣店和便利店。再往前走會看到三個廁所入口,分別是男性、女性、傷殘人士,再望向右方,會看到排列整齊的出入閘口。我站在閘內遙望遠方,知道車站連接著購物中心。我有點錯愕,終於知道這裡何以感覺熟悉,沙灘站的大堂設計幾乎和老家那邊完全相同,唯獨是扶手電梯的位置稍有差別。

我習慣地揉了揉眼睛,確定這裡是沙灘站,而不是老家的太和站,很快便獲得大量回答,大堂內的各個位置都張貼了「沙灘站」的提示,間歇出現的廣播也告訴我這裡是沙灘,沒有繼續懷疑的需要。前路雖茫茫,我仍要鼓氣勇氣走出大堂,離開車站,踏入不曾到訪的神秘土地,在沙灘展開奧治的新生活,改名換姓,找一份簡單輕鬆的工作,假日的時候躲在家裡寫作,結識新的朋友,重新建立人際關係。

簡單的觀察一下環境,大堂內除了幾個車站職員外,只有我一個乘客,那本來的二十人到了那裡去?

有兩種可能:車站內有其他出口,升降機把他們帶往別處,利用捷徑離開;另外,升降機的效率遠比扶手電梯高,他們比我快一步離開大堂,自然再看不見他們。

我儘量說服自己,那二十人是確實存在的,千萬不要向壞處想。

謹慎的我用緩慢的腳步通過閘口,既沒有疑神疑鬼,也沒有掉以輕心,未熟悉沙灘的環境前,仍有可能遇到危險,小心為上,免不了的。或許我是想多了,這裡會是個治安良好的區域,我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去……或許在不久之後,危機便會自動解除,一切只屬誤會……

不想了,誰能料到命運的安排呢。

所謂的命運果然是奇妙的,步出大堂的剎那間,直覺告訴我要昂首闊步並注意前方,一個簡單的抬頭動作使他成為我在沙灘認識的第一個人。

我搖頭說:「哈哈!真是萬萬想不到。」

馬政點頭說:「是我。」

我用不甘心的語氣說:「一心以為沙灘會是個給我庇護的好地方,料不到你已經在這裡守候。」

馬政冷笑:「嘿嘿,沒辦法的,你注定逃不了,我一定要得到你。」

我提出一個很白痴的問題:「會有解決方法嗎?」

馬政更用力的做了一個搖頭動作,然後回答:「對不起,是沒有的,兩個之中只能留下一個。」

我茫然若失的看著馬政,內心被他的說話混亂,找不著方向,看不到出路。他說得含糊,不明不白,含意只有馬政本人才知道。我以高速回想過去,想不起我們有過的關係和記憶,我們長得不相似,行為和氣質倒是十分相近,除此之外,我們扯不上半點關係,而且在昨晚之前,我們都是對方的陌生人而已。

來到我的回合,我使勁地搖頭說:「我希望離開的人是你。」

馬政煞有介事的說:「你想知道那些真相嗎?」

我馬虎地回答:「誰都渴望知道真相,誰都討厭不明不白。」

馬政瞇眼笑說:「換句話說,你很想知道真相,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到那裡談?我不認識這個地方,由你作主吧。」

「沒問題,大堂外有一家咖啡室,不介意的話,我們立刻到那裡,花些時間詳談。」

馬政早有準備,連地點都想好了,一切都在其計劃之中,列車、瘋子、沙灘、我彷彿是他的棋子之一,跌落擠擁的棋盤上,跟隨早就擬定好的路徑,遇上設定妥當的情節。

聊天?

這真是個有趣的玩笑,我們還有什麼好說。

馬政無緣無故追捕我,把我從城市引至沙灘,愚蠢的我曾經相信八哥狗留下的紙條,天真的我曾經以為這裡很安全。我來到沙灘,馬政守株待兔,這顯然是一個陷阱,是時候為自己的一時天真付上代價。

由洛克懂得使用法力和製造幻景開始,現實世界變得不可理喻,一切變得毫無理據,世界成為一個亂局,難以撥亂反正,難以回到當初,更困難的是……我找不到離開這個困境的出路。

換個想法,或許在死亡來臨前,我該和馬政詳談,知道更多真相,感覺會舒服一點,不用帶著遺憾離開。

沙灘是一個徹底的謊言,世界是一個混亂的騙局。

2011年12月11日 星期日

短篇《迷失天堂》

短篇《迷失天堂》

【情節有點噁心,膽子小的人不要看下去】

還記得那家唱片店,每個星期裡,兩個人,總有幾個夜會碰上,那個男人不英俊、不高大,長有一張大眾臉,流露一絲漠然。寂寞的兩個人,在每個夜的某剎那,眼神自然的交接。

久而久之,變熟悉親切了。

冷冷的某個夜,男人想找一張Joanna Wang的唱片,名字是《Start From Here》,有「從這裡開始」的意思,他傻乎乎的,來來回回的,在幾個櫃子裡找啊找,就是找不到那封面寂寞的唱片。

背後的我,輕按他的肩,悄聲說:「不好意思,你想找什麼?」

男人眼神愕然,說出想找的唱片,我禁不住苦笑:「這邊放的都是外語唱片,我們到華語那邊看看吧,這唱片蠻熱門的,好容易找到,不用擔心。」他是個呆滯的傻瓜,試圖在外語櫃子找華語唱片,好笑。

他微笑,含蓄的,生疏的,彷彿透露了自己笑不多。

從此,我們相遇、認識、了解、窩在一起。男人有著一個奇怪的名字──冷,誰也為之好奇,想盡辦法證實。方法簡單,趁他洗澡時,取出袋子裡的錢包,查看證件。我霎時愣住,揉揉眼,姓名裡的確有著一絲冷。

相識後的第三天,住進了他的房子,遠離繁囂的郊外,好多花草植物,好多貓貓狗狗,好多野生猴子,還有好多煩人的蚊子。說穿了,是城市邊沿的小村子。

剛剛好的一百天,同居的第一百天,是值得慶祝的大日子,好像是。

我特意在家煮菜,放著他買的唱片,哼著Joanna Wang的歌。

「你打赤腳是否有特別的意思……等全世界都睡了,我們要亂跳舞,不需要理由,聽起來是不是不錯?」《For No Reason》,對他的愛,不需要理由。

胡言亂語,亂七八糟,帶來好心情,窩在有他的房子,好溫暖,好甜蜜。沉醉於音樂海,眼睛開開合合,一不小心,喊出「噫」的一聲,食指切傷了,血流不止,情況很糟。

聽見叫聲,冷馬上從書房跑過來查看,表情在幾秒間迅速變換,初初的一臉擔憂,然後的一絲平靜,且是非常非常的平靜。我愕視他的整張臉,身體動不了,他蹲下來,溫柔的握住我的手,湊到眼前,緩緩的,一口一口吸吮我的血,不慌不忙,早有準備似的,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笑容,好自然,好好看。

冷舒服得眼神迷濛,笑著說:「好喜歡這種味道,好喜歡這種感覺,好溫暖。」我作了一個勉強的點頭,心裡呈不明不白。

一段時間過去,他不但沒有停止,而且變得貪心激動,手握得更緊,血吸得更多,傷口越弄越大,我禁不住埋怨:「啊,好痛了,快停止。」

他露出失望之情,站直說:「對不起,我一時失控了,原諒我,好嗎?」然後輕吻我的臉頰,留下屬於我的血跡和屬於他的唾液,混合起來,氣味更奇怪。

我點頭說:「不要緊,我愛你,很愛,很愛。」

冷是個寂寞的人,本來擁有一個美滿家庭,但老婆和女兒卻在一次旅遊時遇上交通意外死亡,剩下自己一個人,還有一大筆保險金,讓他不必工作,足夠生活好幾年。從此,如古怪的名字,靈魂冷冷的。

體貼的冷替受傷的我煮菜,我用藥水膠布保護傷口,僅僅足夠覆蓋。晚餐的味道不錯,他獨居多年,練就出色的廚技,美食讓我幾乎忘記剛才的不快,心滿意足的咀嚼美味的天使麵、五分熟的西冷牛排,幸福的。

飽餐後,我像斷了線的木偶,動也不想動,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時間彷彿停頓,冷獨個兒清理餐桌,悄悄的洗好碗碟,然後把幾乎睡著的我抱到睡房。

一個舉動使我驚醒,他翻開膠布,用微熱、微濕的嘴唇吸吮,品嘗深紅的血絲,身體緊繃的我壓下了震驚,假裝若無其事:「你真的喜歡這種味道嗎?」

他凝望我:「喜歡,但害怕弄痛你。」

聽到窩心的一句,身體放鬆下來,我用誘惑的語氣低聲說:「來,我想要。」

冷迅即脫去我的衣服和胸罩,一件一件,小心翼翼的脫掉,直至剩下內褲,我打出困惑的眼神,他卻說:「內褲不用脫,這樣足夠了。」

一連串愛撫隨著激動的節奏如猛獸般向我進襲,闔上眼享受他的欣賞。外面冷冷的,風吹得猛猛的,睡房裡的溫度不一樣,我的額角、頸部、背部、身體不斷冒出熱汗,眼看不見,觸覺卻描述了情況,他一口一口的細舔我的身體,每一吋皮膚,每一滴汗水,他好貪心,我好享受。兩個人,赤裸裸,只剩下內褲,我們熱吻起來,這暖意使我想起溫泉和浸浴。

他再打奇怪的主意,吻的時候,用手偷偷摸我的傷口,我重複一次:「你真的喜歡這種味道嗎?」

他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好喜歡。」

這副表情和平日不同,不曾見過,血對他來說,好像帶來了一種久違的滋味。我主動咬傷自己的下唇,不顧一切的說:「來,來吻我,來嘗嘗那種味道。」

鮮血溢出,他睜大雙眼,猛烈地吸吮,飲血的舉動好冷漠,但從身體磨擦、四目相投中,感受到他正毫不浪費的享受著我主動給予的快樂,他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尷尬地說:「我也想試試,可以嗎?」

冷沒話,用行動來表示,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在上方壓住我,我戰戰兢兢的吻他,吸吮他的鮮血。沒多久,終於明白那味道的吸引之處,鹹鹹的,甜甜的,十分惹味。由始至終,那話兒都沒有插進來,內褲好好的,飲血的興奮竟然比性交大得多,我們拼了命的熱吻,拼了命的飲血,客廳的揚聲器依然奏著懶洋洋的歌曲,房子泛著兩種絕然不同的氣氛,血的味道帶來了一波接一波的感動,快要衝往天堂。

一下子,飲血成癮了,我們互相製造傷口,快感蓋過了痛楚,我習慣了痛,不把流血視作一回事,只想流更多更多的血,讓冷溫暖,讓冷滿足,讓冷興奮。

更可恥的是,雖然沒有插入和做愛,純純的飲血,我竟然高潮連連,他的那話兒也保持硬挺,兩條內褲都濕成一大片,我們抽搐著臉,對望著,好羞恥,我臉紅。從晚上到午夜,進行了幾個小時,覺得累了,身體軟下來,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覺的睡著,睡夢中,一直保持微笑,我以為是這樣的表情。

以為自己習慣了痛,原來並非全然,身體每一處都在痛,被刀子劃下無數個傷口,或許,手指頭都被割下,血液不斷不斷的流失,有著浸浴的感覺,但沒法睜眼,沒法移動,剩下受傷的嘴唇,聲音抖動:「我們在浴缸嗎?」

冷沒語氣:「是。」

我再問:「怎麼了?」

冷說得莫名其妙:「對不起,我向你撒了一個謊,是關於老婆和女兒的。」

我出奇的平靜:「怎樣的?」

冷吞吞吐吐:「她們的死因不是交通意外……而是……」

我打斷說:「明白了,覺得難過的話,不用說得明明白白,我明白的。」

冷沒話,傳來斷斷續續的咀嚼聲音,我明白他在忙,也明白自己剩下來的時間不多,身體有點冷,氣若游絲的說:「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點,不要留下證據。保險金的受益人是你,金額不會太大,但足夠讓你生活好幾年。快樂的話,享受的話,再找別人來繼承我的位置,不要緊,我不介意。」

「我還是很愛你。」這句話,分不清是他說,或是我說,面目模糊的。

在意識消失之前,相伴的是零碎的咀嚼聲,還有Joanna Wang的歌,聽到了同一首歌的中英語版本:「說不出有多麼快樂,還是不夠,這感覺這一切,就好像飄在外太空,別的星球,只有我們存在……」

知道快要不行了,知道一抹黑暗將會取代持續的黑暗,我動用剩下的力氣向冷說:「我喜歡歌的名字……《Lost in Paradise》,你也要……」

好好記住。

2011年12月9日 星期五

《人生》 第十七章:不尋常的醉倒

《人生》

第十七章:不尋常的醉倒

『小豬篇』

我差點就醉倒了。

在離開愛琴海之前,我遵照承諾緊盯著那道木門,每一個進來和離開的人我也有留心觀察過,看清楚他們的面目,不曾錯過任何一張面孔,陌生的、熟悉的。可是這個晚上吸血希妹還是沒有依約出現,時間未有停止過,一直無休止的流逝,她留下來的印象卻未有因時間流動而變得模糊,我很想她,想再見一面,我可以叫自己儘量忘記她說過的那一句「想做愛嗎?」,等候無數個晚上,我根本不可能再去想性事,遺下一種單純的一見鍾情,是兩隻吸血鬼,是命運共同體,我對她的思念已經徹徹底底的霸佔著整顆靈魂和整段人生。

眼前有著兩個有趣的人,我猜自己見過他們,因為大家都是愛琴海的常客,有熟悉的感覺,對他們的印象是:他們曾經坐在調酒師阿森那邊。

這個晚上,我再次遇到他們,但這一次他們坐的位置卻不是阿森那邊,而且那個調酒師也不見影蹤,是巧合?是命運?自從被咬成吸血鬼之後,我比較傾向受命運操控的說法。

一個中年男人,名字是安達臣,他是個外表看起來嚴肅的黃種人,嘗試聊下來,我卻發覺他的性格很樂天,而且學識廣博;另一個人是女生,名字是小二,樣子很可愛,年紀應該和我相若,雖然我不曉得誰比較大,但應該相距不遠,她的臉很熟悉,好像會在電視機上看得到的……

演藝界明星嗎?

我忘了,因為我很少花時間看電視節目,每天的日程總是固定的,是上班、下班、到愛琴海等吸血希妹,休假時我會花些時間去做運動,例如到游泳池游泳、到運動場跑步,偶爾打一下籃球,我不清楚要等到那一天,所以我需要努力保持這副模樣存活下去,做些運動保養一下身體和外表。假如吸血希妹在十年後再度出現,我會是三十歲,她會認得我;不幸是二十年後的話,我會是四十歲,決不能讓她看見中年發福的自己,她不會記得我,她親密的喚過我「小豬」,我將靈魂、身體、外號統統都保留給她,我愛她,一切都是專屬於她。

故事的鏡頭跑回酒吧之內,圍繞著安達臣、小二、我,還有酒。

「我在等人,她是吸血鬼,兩年前她咬了我,結果我成了吸血鬼,她的同類啊!可是她要我每晚都在這裡等她,沒有確實時間、日期,我相信她,所以我等下去,這個承諾支撐著我的人生,因為我愛上她,那個美麗而神秘的她。於是我到這一帶的便利店工作,下班後便會來這裡等她。」

我的嘴裡吐出一句接一句每個普通人類都不會相信的童話故事,眼前的他們會相信嗎?我暗自在心底裡猜他們都不相信,因為這是別人眼中所謂的廢話。

如流傳已久的古老傳說,像浪漫的吸血鬼電影、小說的情節,沒錯,但願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小說裡的情節,為錢寫書的作家不會讓我無了期的待下去,總會安排一些事情於接下來的午夜發生,可是這卻是不容質疑的現實,不容否定的人生。

在差不多一個月前,我救了一個叫珍珍的女生,那時不是我碰巧誤闖公園的話,那裡鐵定會發生一宗強姦風化案,我利用身上的吸血鬼力量輕鬆處理掉兩個準強姦犯,是兩個賤人,後來他們的結局怎樣了?我不會為這種無聊情節感好奇,反正他們只是兩個小小嘍囉,死不足惜。

珍珍事件和吸血希妹到底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在腦子裡反覆思索,工作時想過,在愛琴海喝酒時也想過,得出一個結論:沒半點關係。這答案使我大感納悶,我渴望找到連接點,但發覺連編個虛假答案來騙騙自己也不行。

「朱柏華,你很失敗。」

這就是我最簡單的心聲。

那番廢話說過後,大家都保持著好一陣子的沉默,其實我在苦苦等待他們的回應,我的注意力還是停留在那道木門上,這段短暫的時間裡,我既等待著吸血希妹的出現,同時又等待著安達臣和小二開口,我不禁焦急起來。

在兩秒之間,我趕忙掃瞄他們的兩張臉,看起來都是若無其事的,他們只是忙喝酒,這教我失望沮喪,因為我發現自己需要的並不是沉默的聆聽者,而是有嘴巴、懂說話的回應者,就算他們罵我是個瘋子、傻瓜,也行的,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我早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類,是頭呆呆的吸血鬼。

我試圖說些話來打圓場。

「我知道你們都醉了,根本都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不要緊,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分享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很高興可以大聲說出來,我將這件事藏得好苦,好孤單、好寂寞。」

頑強的我選擇不放棄,先一口氣的將半支啤酒喝掉,然後一氣呵成的將我和吸血希妹的經歷詳細地再講述一遍,包括的士高、奇怪的光芒、吸血希妹的可愛外表和性感泳裝打扮、她將我咬成吸血鬼等事一一再說一遍,反正我認定他們不會相信這些故事,讓他們在心底裡盡情的恥笑我,當我是傻瓜,我倒是一點都不介意,甚至裝出了一副很輕鬆自在、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漸漸沉沒於不被信任的流沙之中,快要沒頂。

「華仔,我相信你的話。」

是安達臣!

是他高聲喊道,說話短,但尾音卻被他延伸得很長,我的精神狀態迅即逆轉過來,我樂透了,竟然找到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

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踵而來。

漂亮的小二也跟著開口說:「我也相信。」

她點頭示意的小動作很迷人,在我的世界裡,小二的美麗排名僅僅落後於吸血希妹,因為她也願意相信我,信任在所有關係上都是個必備元素,這個晚上我的心情超好,縱使吸血希妹仍未現身於愛琴海。

那羞死人的眼淚要快藏不住,醜陋噁心的鼻涕卻搶先溜出來,我表現得很滑稽、很失禮,但我置這些醜態不理,自然地作了一個拱手動作,熱淚盈眶的說:「多謝你們啊!」

是來自心底裡最真摯的說話。

接下來的是我們瘋狂的喝酒環節,失控的我們不斷的喝喝喝,根本停不了。

時鐘走到接近清晨的五點鐘,我們不得不離開酒吧,因為這裡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但怪異的心情依然盪漾,原因可能是找到了難得的知心朋友,安達臣和小二都留心聽我的傾訴,我想讓這種找到朋友的興奮感和暢快感保持下去,於是提議由我到便利店買啤酒,然後我們再在街上盡情喝酒,我認為他們接受的機會只會是五十巴仙,未有信心可以說服成功,留住他們。

結果這兩頭醉貓只是隨意的說了聲「好」和點點頭作實,轉過眼,我立即跑往自己工作的便利店。

路程其實很短的,特別在這個清晨時分,街上沒有半個途人,馬路上只有幾輛停放的計程車,我不理會馬路旁閃爍著的紅燈提示,二話不說衝跑到對岸的便利店。

陪伴了我兩年的便利店,差不多每天都窩在裡面,卻很少於這個時間探訪它。

緩緩的走進店裡,我見到看守著收銀檯的人竟然是蘭姨,即是梁太的妹妹,我感到有點奇怪,平日一直站崗的人不是梁太嗎?怎麼今天會換上蘭姨呢?

「早晨啊,蘭姨,梁太不在嗎?」我揮手問道。

「嗨!華仔?她的身體有點不舒服。」

蘭姨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怪怪,並不單單是這一刻的她,這兩天裡不論是她,還是梁太,還有罕有現身的老闆,他們的臉都不約而同寫著一個「怪」字,不單單是他們的表情,甚至連說話聽起來都變得莫名其妙。

「哦。」我作簡單的一聲回應,其實我和蘭姨之間向來話不多,所以還是少說話為妙。

蘭姨的表情卻來得出奇的認真,她跟著說:「你可以認真考慮和我們調更的事嗎?」

看樣子,她似是在苦苦哀求。

我立刻無辜的攤開手說:「不行啊!」

這件事絕對辦不到,不是金錢收入的問題,我有自己的原因:午夜於愛琴海等吸血希妹。上夜班和「等吸血希妹」這件事剛剛好有著完全的矛盾,所以我不作考慮就直接回絕她。

「真的不行嗎?老闆說過,假如你願意上夜班的話,會考慮加薪的。」

我搖搖頭說:「我知道,我記得,但不行就是不行,我有自己做事的原則。」

中年女人的苦苦哀求最為難纏,我暫時不理會她,跑到飲品冷藏櫃那邊隨意拿出十數罐啤酒,品牌也忘了,憑直覺亂衝亂撞的伸手就拿,實際數目也是不清不楚的,反正我最後是用最新款的電子感應信用卡付款,一個月後收到電子帳單時便會一目了然。

「華仔,再考慮一下,好嗎?」我被迫乖乖的聽著蘭姨這句話,因為信用卡的交易正在處理中,便利店的刷卡機運作速度特別慢,我唯有默默忍受她的聲音騷擾,甚至不去看她那張瘦弱枯乾的中年女人臉。

我低聲咕噥說:「不要。」

接下來蘭姨的話可以略過不提,她們想調更的起因不明不白、奇奇怪怪,我不想知道,總是興趣缺缺,反正我幫不了她們,她們可以考慮向阿樂推銷,那成功的門檻好像比較低一點,的確只是一點而已,因為阿樂也要配合他那教師男朋友的作息時間,起了衝突的話又是要了他的命啊。

最後我還是用跑的離開煩悶的便利店,第一次討厭這裡,再不離開的話,蘭姨的聲音會進駐到我的腦子裡,決不能讓她輕易得逞,因為那裡都是用來裝載我對吸血希妹的思念。

回到馬路對岸的街上,我遙望著那兩個朋友,他們都醉倒在地上,不理會地面的乾淨程度,在那邊旁若無人地盤坐。小二一定是醉得很厲害了,她不顧儀態,直接盤坐下來,一個女生不可能如此失儀,給別人看到的話,必然貽笑大方。

「嗨,我回來了。」

「華仔……」他們不約不同含糊地喚我的名字來回應。

他們滿身醉醺醺的,在酒吧內,他們確實喝了很多酒,而我經過兩年的酒量鍛鍊,喝酒對我來說經已不再是一道難題,我可以喝很多很多都不會醉倒,因為我要堅持盯著酒吧裡的每張臉。到了這一刻我才驚訝他們喝了這麼多,上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坐在阿森那邊的吧檯,記憶所及,他們都只喝一兩杯,到他們結伴離開,臉上都沒有帶著一絲醉意,所以這一夜的兩人有點奇怪,他們似是為了慶祝什麼特別事情才不顧一切的喝醉。

他們身上沒有陰霾籠罩,我看看自己,眼下變得煙霧迷漫,有股熟悉的煙霧圍繞著我,團團的轉,是陪伴兩年的想念和孤單感,我納悶,吐出一句:「我很想你,同時間,也很孤獨……」

身邊的安達臣和小二皆充耳不聞,他們都將苦澀的啤酒不斷灌進持續張開的嘴裡去,我想學習他們,學習的是他們醉倒的決心和樣子,甚至是醉下來,兩副人類身體攤在泥濘地上的一刻,我也想貪婪的這樣做,我卻不禁搖搖頭,讓自己重回清醒的現實世界,因為我不能讓自己倒下來,有些時候,就算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都會保持注意力,因為說不定吸血希妹會出現,就算可能性不太高,總不能放棄微乎其微、看似不可能的小小機會,假若錯過了,我絕不甘心。

望著醉貓的他們,我決心站起來,望著的是初升的太陽,坦白說,這種方式的遙望壓根兒是過時和俗氣,可是那帶有神奇力量的晨曦曙光卻使我無法抗拒,我看得見的是希望,沒什麼,就算將來的每個晚上,我在愛琴海得到的只是零零零,數之不盡的失望而回,又如何?再等下去的原動力不是單方面的思念,我肯定她也在等待著某一刻的來臨,想起她那時候的眼神,帶點哀傷、帶些無奈,一瞬間,我們的命運連繫起來,是生命的共同體,所謂的吸血鬼。

我相信我們的愛情。

離開之前我問過小二:「我們都是不正常的嗎?」

她的回答很簡單,但我卻不曾想過,她說:「我們只是不尋常。」

然後她再次睡著,我說的「我們」其實是指吸血希妹和我,聽到回答後我卻意識到小二所說的「我們」是安達臣、她和我,我希望自己的聯想方向是錯誤的。除了吸血希妹和我之外,我希望每個人也是正常、健康、愉快的,吸血鬼共同體這種詛咒只屬於「我們」兩個人。

看了看他們醉醺醺的臉,我便轉身離開,不曉得那一天我們能再次遇上,說不定很快,說不定是很久之後的事情,我猜不到,選擇靜靜的不去想。

2011年12月2日 星期五

《3N8》 第三十一章:壽命

《3N8》

第三十一章:壽命

不論瘋子、乘客、我都期待著宅男的回答,其臉上肌肉非常緊繃,和打電動時的樣子絕然不同,誰也知道他處於精神緊張的狀態。

宅男戰戰兢兢的說:「是……我是二十歲。」

聽罷,瘋子展示滿意的笑容,他呢喃說:「好小子……好小子……」

沒有人明白這句說話的真正意思,瘋子是否發自內心的稱讚表現懦弱的宅男?應該不是,我看不出他有讚賞對方的理由,宅男膽小,反應遲鈍,和「好小子」扯不上關係;瘋子用說話諷刺宅男?更加不會是這樣,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語,另有目的。

瘋子分別問過婆婆和宅男相同的問題,情況大致相似,他轉身離開,宅男鬆一口氣,軟弱無力的攤到坐位上。瘋子時而沉著,時而瘋狂,發瘋的時候盛氣凌人,誰遇上他也會感到害怕,為之畏懼,一個平凡人類又怎會敵得過任意妄為的瘋子呢。

接下來,瘋子的目標會是誰?

目標只剩下年輕男女和我,那個女生偷偷向我作了一個眼色,她的恐懼都寫到臉上去,騙不了誰,她打算用眼神和我展開對話,可惜的是,我得說聲抱歉,因為愚蠢的我實在看不懂她的意思,想不明白任何含意。

鏡頭轉移至瘋子臉上,出現一個面部大特寫,想不到瘋瘋癲癲的他竟然有所猶豫,先後看過年輕男女和我的臉,然後再次轉身,選擇走向他們那邊。我沒有因此而放鬆下來,有點小智慧的人都會知道這不過是先後順序的問題,瘋子完事後,最後一位找上的人必定是我。我現時該做的事情並不是緊張和害怕,而是記錄事件,見證一個瘋子的行徑。

女生憂心忡忡,我向她作了一個眼色,建議她儘量冷靜一點,事情很快便會結束。說實在,誰也不能怪責她的懦弱,一個柔弱女生,不幸地身處被瘋子當作遊樂場的車廂,挨在沒用鬼男朋友身旁,面對巨大的心理壓力,不害怕才奇怪。

我體諒女生,但不認同她的男朋友。

瘋子走到他們身前,故意望向一臉不安的女生,她用表情直接披露了內心的恐懼,自然更容易引起瘋子的關注。

「女的,你們是情侶嗎?」

女生目瞪口呆,嚇至不敢開口。

男生見狀,按捺不住的搶著回答:「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有些時候,生存在世,人們必須遵守別人定好的遊戲規則。

瘋子勃然大怒:「關你屁事,我有問過你嗎?是時候到你開口嗎?你到底懂不懂禮貌,年輕人……呸!」

一個不小心的犯錯已經足以觸怒瘋子,他的氣勢猛然提升至另一個境界,嚇得男生馬上閉嘴。果然在現實世界裡當惡人是有其好處的,我看得出一個事實:瘋子成為車廂內最橫行霸道的唯一一人,沒有人敢出言頂撞或惹火他。

瘋子無視男生,急著再問女生:「小姐,請回答。」

女生含蓄地點頭,默默承認兩人之間的關係,要她開口表達這個意思的確不容易,始終這是瘋子首次提出的話題,沒有人知道他有何企圖,她承認或否認都有可能招來惡果。

「對不起,我嚇倒你嗎?我不是故意的,近來的生活都很糟,我過得不愉快,所以剛才用的語氣過重了。」

料不到瘋子會這樣說,其態度轉變得非常突然,我也感到詫異。最奇怪的是他的語氣竟然溫柔得像個慈祥的好爸爸、好爺爺,和他的形象差異太大。

女生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他,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誇張得像個日本娃娃,對了,我想起自己認識的娃娃。看到女生一副甚是疑惑的表情,我才發覺她長得不錯,打扮簡單,樣子清純,披有一頭自然的黑色長髮,替她取得不少分數。至於男生,他就不怎麼特別了,束有一頭啡色短髮,臉頰兩邊都長滿痘疤,身材略胖。

我心裡有數:「這兩個人不合襯。」

瘋子眼見女生懷有的戒備心漸漸消退,對他放下提防,他再次用不協調的溫柔語氣問道:「你現在仍然是十八歲,按道理,明天你將會滿十九歲,對嗎?」

過度的錯愕竟能促使女生開口:「你是……怎樣知道的?」

「對嗎?」瘋子反問。

「明天……我才滿十九歲……我們是認識的嗎?」

瘋子苦笑說:「可惜世界的運行是不按道理的。」

這句話耐人尋味。

答非所問,瘋子笑而不語,他看來感到疲倦,直接坐到地上,不偏不倚的,就在男生眼前。他換上一副認真表情,目不轉睛的直瞪男生,男生遇上這樣針對自己的瘋子真的非常倒霉,我暗為他嘆息。

不過,時間過了沒多久,我對男生的看法又稍有不同。他擁有一些年輕人特質,魯莽衝動,只顧自己感受,不為大局著想,而且他愚蠢,竟敢再用說話刺激瘋子。

這個人徒具開口的勇氣,而沒有適時忍耐的覺悟。

「先生,你……不要再盯著我,好嗎?」

男生怕死得要命,卻偏偏擁有偏執的硬性子,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就算如何掩飾和壓抑,都給瘋子和我看穿。

瘋子感到莫名其妙,他可能聽不懂男生的說話,又可能不曾在意他說過什麼,呆上幾秒鐘,眾人屏息以待,等候將會出現的任何變化,關心情節會如何延續。

我以開玩笑的心態在手機上輸入了兩隻字:出手。

然後,瘋子以驚人速度向男生的臉轟出一拳,是勁度十足的一記直拳,不偏不倚的命中男生鼻梁,產生出「嗄吱、嗄吱」的恐怖聲音,我相信是骨頭碎裂的聲音,男生趕忙用手按住鼻子,表情痛苦,叫聲淒厲,並發出一連串呻吟聲。

我沒有感到意外和震撼,心裡出現的是疑惑,「出手」二字是否真的發揮了作用,我對此有所保留。假設我沒有輸入這兩隻字,瘋子依然是瘋子,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他衝動的出手打向男生是不教人意外的,他在我眼前殺死任何人也是合理的,我的反應會是一聲複雜的嘆息。

女生忙於照顧男生,關注其身上傷勢,我看得出那是微不足道的皮外傷,流血在所難免,但他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如我所料,男生仍然精力旺盛,其臉上肌肉扭曲起來,準備隨時向瘋子破口大罵,女生在旁不斷輕聲安慰,嘗試穩定他的情緒,兩人擾攘了好一陣子,進行不斷的小聲爭吵,他才放棄動口和動手的念頭。

瘋子向男生說:「我知道你的年齡,你是十八歲,比她小八個月……」

話未說畢,男生突然站直,拔腿就跑,跑往車頭的方向,意圖以最快速度逃離現場,不容許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出現瘋子的蹤影。為了自己,他撇下女朋友逃走,坐位上只剩下那個徬徨無助的可憐女生。

沒有人追上去,我們任由男生離開,這是一列直通車,列車到達沙灘前,他都逃不出火車。在這裡,最能讓他遠離瘋子的地方大概只會是車頭或車尾,所以我能理解他朝那個方向狂奔的動機,既然知道他逃不到多遠,我也不用費神擔心他。

看情況、看態度,瘋子不會傷害被遺下的女生,他一直以禮待她,態度像認識的親戚朋友。有些時候,一個人的長相的確會影響命運,在現實社會混日子,長得漂亮會有點好處。

瘋子將會對付最後一個人,即是我,他會記起昨晚的事情嗎?

不諱言,我承認自己有點擔心。

剛才的出拳為瘋子帶來刺激作用,整個人脫胎換骨,行動力大幅提升,不再像缺乏動力的中年男人。他一轉身,走過幾步,來到我眼前,如我所料,我是最後一個面對瘋子的人。

瘋子凝視我的臉,仔細地看過一遍又一遍,他一臉好奇,似乎有所發現,找到一些連我自己也忽略的東西,他更換表情,茫然地說:「這麼巧?你不就是馬政?」

我眉頭一皺,慎重地回答:「我不是。」

瘋子續說:「真的嗎?你真的不是那個人?」

真的使人啼笑皆非,連瘋子都誤以為我是魔王馬政,難怪葉子螢會犯下同樣的錯,迫使我扮演她的馬政。不過,事情絕不簡單,瘋子確實說出了馬政的名字,他們會是相識的嗎?記得在快餐店時,他們感覺陌生,不似是相識的朋友。短短一個晚上過去,他已經說得出馬政的名字,換句話說,他們在離開快餐店後很有可能曾經碰面,而且結識了對方。

瘋子和馬政有著聯繫,我開始認為他的出現是衝著我而來的。

我輕輕搖頭:「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馬政。」

這個狀況使瘋子摸不著頭腦,他自我懷疑:「難道這是我的幻覺,我真的以為你是他……啊!」

他自言自語的補充:「啊……可能是眼睛的錯覺。」

我點頭附和:「好像是。」

瘋子的情緒變化速度驚人,有過的憤怒已經不復存在,這時候的他愚蠢得要命,笨頭笨腦的,像失去了思考的方向,連本來要做的事情也大意遺忘。

見狀,我好心提醒說:「先生,你不是要說出我的實際年齡嗎?」

我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機輸入文字,如此有趣離奇的經歷,在不久的將來會一一寫進奧治小說裡,瘋子是當中的重要人物,我不會忘記這個人,大概也是忘不了。

瘋子覺醒,恍然大悟的注視著我,他啞口無言,猶如在臉上寫上「難以置信」四隻字,他的表情和被他嚇壞的婆婆、宅男、年輕男女無異。

我追問:「你怎麼了?」

瘋子吞吞吐吐的說:「那有可能……我竟然……看不穿你。」

我笑嘻嘻地說:「不要緊啦,不如你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

「我說的是年齡,你到底用什麼方法看到他們的實際年齡?」我把話說得清楚一點。

瘋子語出驚人:「你錯了,我所說的……都是他們的最終壽命。」

我快控制不住情緒,幾乎衝口而出的說出一聲「媽的」,但我還是竭力壓下了,順勢抹去一額汗。

「最終壽命?難道今年會是他們生存的最後一年嗎?」我懷疑問道。

瘋子糾正:「又錯了,嘿嘿……是最後一天才對,我已經在列車底部埋下炸彈,車上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我的陪葬品。」

我開始佩服自己的冷靜,危機迫在眉睫,我仍然處之泰然,輕鬆的用手機記錄事件和對話,自登車後所發生的一段段情節已經足以串聯成一篇短篇小說。

我冷靜問道:「冒昧一問,炸彈會在何時引爆?」

假設瘋子沒有編故事,我們也不能逃出列車,葬身此地將會是我們的結局。在爆炸發生前的時間會是逃命的關鍵,我要因應時間的多寡而作出妥善的部署。

瘋子瞄過手錶一眼後答道:「兩分鐘後。」

聽罷,我心想:「媽的,竟然只有該死的兩分鐘。」

我沒有把心底話說出來,因為意義和作用都不大,純粹的憤怒不能改變未來,我一直認為情緒商數比智力商數重要,能適當控制自己情緒,做到收放自如的人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幸的是列車上所有人正面對炸彈威脅,幸運的是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身邊的幾個人不會知道炸彈的存在,不會了解自己陷入絕境,徘徊於生死邊緣。

我沒有退去臉上笑容,從容不迫地說:「既然還有兩分鐘,我們便安靜地等待煙花燦爛的一刻來臨。先生,來吧,就坐在空出的座位上,我們一起期待。」

瘋子馬上回應:「也好。」

我喜歡這樣乾脆的對話,千萬不要浪費珍貴的兩分鐘,生命旅程中的一分一秒將會瞬間燃盡。

就是這樣子,我們相安無事的靜待兩分鐘後的煙花表演。

我想起一齣電影,叫《V怪客》,故事說政府以極權統治為人民帶來安全,也奪取個人自由,市民表面上相安無事,但實際上感到不妥。後來,主角發起革命,開通封閉已久的地下鐵路,埋下數之不盡的炸彈。電影的最後一幕,一個個面具人走到街上,欣賞由主角炮製的列車炸彈,產生出場面壯觀的煙花。

巧合地,我遇上的事情和電影有一點點相似。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四分鐘……時間陸續流走。

五分鐘過去,我一直用手機作記錄,對確實時間知道得很清楚,瘋子卻懵然不知,以為說好的爆炸時間尚未來到,仍然沉默地等待。時間果然是難以觸摸和估計的一種元素,每個人的量度方式都不盡相同。

事實上,結局改變了,列車上的其他乘客將會安全抵達終點站,他們不會知道瘋子和我之間的炸彈小風波,不會知道自己的壽命獲得延續,不會知道這裡有一位無名英雄為他們化解了一場危機。

兩分鐘又過去,瘋子終於覺得不對勁,他再看手錶,表情顯得異常嚴肅,他呢喃自語:「怎可能?設定爆炸的時間已經過去,炸彈怎麼了?是故障嗎?」

瘋子一臉不甘心,隱現陣陣懷疑,他不明白炸彈失效的原因,滿腦子都是問號。看到他如此滑稽的神情,我真的很想發笑,可是又於心不忍,只好躲到心裡取笑。

瘋子放棄思考,主動向我提問:「馬政,是怎麼了?」

可惡,我不是說過自己不是馬政嗎?

不過他錯有錯著,選擇了正確的問話對象,雖然我不是魔王馬政,卻的確知道炸彈失效的真相。

我以一個腼腆的笑容作為回應的一部分,沒有開口說話,把手機熒幕亮給他看,寫有一句:「瘋子的炸彈將會失效,他的計劃徹底失敗。」

2011年11月28日 星期一

短篇《微笑》

短篇《微笑》

【啟發自薇妮的文章《微笑販賣部》】

星期六,晚上時分,下班後,無無聊聊,我一個人走進美式快餐店。環境寧靜,鴉雀無聲,客人們有默契似的塞上耳機,把玩著手機和手提遊戲機,偶爾發出零碎按鍵聲,但願意交談的人近乎沒有。

快餐店,食物水準一般,我前來只有一個目的,為了見那俏麗的收銀員一面。咖啡髮色,馬尾裝,皮膚白晢,乍看二十歲,我注意了好幾個月,幾乎每一晚都來,看似不切實際,卻有著夢幻和浪漫。

「五號餐,可樂汽水。」

「多謝你,三十塊錢。」

「使用信用卡?」

「是。」

幾句公式化的對話,沒有了解什麼,沒有接上目光,我偷看了制服上的名牌一眼,名字是「Veronica」,有點長、有點難唸,散發出特別的感覺。我拘謹地取走盤子,獨自找個角落坐下,享受一個人的晚餐。

馬上要做的事情是打開筆記本電腦,一邊上網,一邊進食,好像沒那麼沉悶乏味。在網絡閒逛,在搜尋框裡輸入了兩隻字「微笑」,然後按下「好手氣」,自動進入了一個隨機選出來的網站。

瞬間,完成網頁載入,看到了,看到了,圓形、黃色、笑臉,組成注目的圖案,下方有著不顯眼的小字「笑容專賣店」。

看過商店的介紹,顧名思義,商店售賣的是笑容,這是個可悲的時代,連笑容都可以用錢買回來。驟然回想,我竟然想不起上一次發笑的時候。在不知不覺間,工作、生活、聊天、戀愛,好多事情都變得公式化,笑不笑好像不太重要。

久而久之,我們都忘了笑。

商店成立約有六個月,簡單一句「輕而易舉的讓你重獲笑容」,這絕對挑起了好奇心,使我躍躍欲試。在網絡購買的話,方法很簡單,可以透過網上銀行作轉帳,也可以使用信用卡;除此之外,他們還是有實體店的,基於信心問題,我認為實體店比較可靠。

我決定一試。

第二天,星期天,假期。

在午後出發,孤獨離家,乘火車。

車程中,人們依舊沒笑容,我也不例外,竭力想像發笑時的肌肉扭曲,借手機的前置鏡頭作鏡子用,看來看去,熒幕中的那個人,臉上呈現各種表情,沮喪、憤怒、愁眉不展、不可一世,唯獨是缺乏笑容,我累了,眼睛快睜不開,不得不放棄。經過幾個車站,我在市中心下車,按著網站上的地址,找到那座商業大廈,乘升降機到十三樓A室,終於到達。

不用尋尋覓覓,顯眼的黃色圓形笑臉透露了答案,我仰望招牌,心裡想著,這張經典的笑臉是否有其註冊商標?而張揚地使用笑臉的商店,究竟有沒有為此付帳呢?

當然,我不會知道。

商店大門是敞開的,客人不斷進出,生意似乎不錯。這也不奇怪,這年頭笑不出的人實在太多,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家店,人們都懷念過去,希望重獲笑容。在走廊站上五分鐘,我發現離開的人都拿著一個黑色小膠袋,由於顏色關係,我看不穿裡面的秘密。昨天,我完完整整的看過網站一遍,他們賣的是笑容,卻沒有說明使用方法,這也是使我好奇的地方。

十分鐘過去,我待客人減少的時候進店,裡面裝潢簡陋,牆紙用上沉悶的灰白色,有幾個玻璃櫃子,一張辦公桌,一張供客人使用的座椅。玻璃櫃子內堆滿黑色小膠袋,神神秘秘的,大概存放著他們所售賣的笑容。

店內只有一位職員,男的,架著金屬框眼鏡,文質彬彬。

我鼓起勇氣上前:「你好,我希望買些笑容。」

坐著的職員抬起眼皮,露出一張木訥的臉,散發出城市人特有的冷漠。霎時間,我心裡畏懼,平日故意不看別人的臉,逃避陌生目光,到了這時候,引發了認真的對視,竟使我不寒而慄,雞皮疙瘩。

職員淡然說:「先生,你好,先坐下,有什麼需要幫忙?」

我聽從,並坐到唯一的座椅上,我再次強調:「我希望買些笑容。」

眉頭輕皺的職員說道:「知道,客人來到這裡都是為了購買笑容,你打算買那一種?」

我作了個困惑表情,代替嘴巴說話。

「總共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冷笑』,由於用途不大,意欲購買的客人不多,所以暫時停止售賣;第二種是『虛偽笑容』,又可以說成『皮笑肉不笑』,大多用在工作方面,用途廣泛,例如收銀員、售貨員、經紀、服務性行業等,也有公司索性買入一大批,要求職員在上班時服用。」職員字字清楚,作詳細解說。

「服用?」我懷疑。

「對,服食一顆藥丸,可提供連續十二個小時的笑容,相當方便。」

「哦……」我恍然大悟,暗暗感激他,為我解開一個疑惑。

職員續道:「第三種是『會心微笑』,我要解釋一下,這是本公司最新研發的產品,有其獨特之處,服用過後,效力能維持整整一個月,聽起來,很厲害吧?」

我輕輕點頭。

「但在剛過去的一星期裡,我竟然未能成功賣出一顆,客人們都傾向購買『虛偽笑容』,大概是為了工作應用。這並不奇怪,城市人,一個星期有六天在工作,把工作放在生命的首要位置。」

我支吾地問:「呃……這種『會心微笑』還有什麼特別?」

「在服用後的一個月內,只要遇到真心喜歡的人,服藥者便會發出真摯微笑。坦白說,我選擇服食這個,而不要『虛偽笑容』,我總覺得那東西太麻煩,要在十二個小時裡保持笑容,好累人呢。」職員苦著臉道,沒有笑容的影響下,我卻願意相信他的話。

同時間,我慶幸曾經服藥的他沒有向我微笑,要不然……

我追問:「那你的藥有效嗎?」

職員用力搖頭:「不曉得,還沒有真的笑過。」

我稍作考慮,然後說:「嗯,我決定要『會心微笑』。」

職員隨即拿出手機,迅速地輸入數字和算式,用上高亢的聲音說:「好傢伙,一顆『會心微笑』原本售五百塊錢,由於你是第一位賞識它的客人,我決定給你折扣,半價,二百五十塊可以了。」

這真是賺到了,但我沒有說出口,假裝冷靜的付錢。由於一顆藥丸具有一個月的效力,根本不用買很多,我在店內服藥和喝水後離開。店外,站滿了慕名而來的客人,穿著整齊西裝的上班族佔著大多數,我注意到一張熟悉的臉,那個收銀員Veronica,她一臉茫然,想不到她也發現這家店,不曉得她會買那一種藥呢?

後來,笑容專賣店在網絡上廣泛流傳,購買的人越來越多,如職員所說,有些公司索性購入一大批,要求職員服用。一下子,每條街道、每家商店、每寸空間都充斥著笑容,每個人都笑臉迎人,市內氣氛熱鬧起來。

當然,我到過那家店,知道那些笑容背後的故事,大多數的人選擇了「虛偽笑容」,為了工作、為了糊口,這是可以理解的。

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再次踏足快餐店,自從那天在商店碰到了Veronica,知道她可能會買笑容,我的心裡冒出抗拒感,害怕她也隨波逐流的買了「虛偽笑容」。

算起上來,差不多逃避了兩個星期。

有些猶豫的進入店內,我不敢立即走往收銀櫃檯,從遠方觀察幾個收銀員的表情,總共四個人,兩個中年婦人,兩個年輕女生,其中一個是Veronica,我頓時鬆一口氣,幾個人都是木無表情的幹活,就如冷冰冰的機器人。

這裡有著兩個可能,一是她根本沒有購買笑容;二是她今天沒有服藥,所以沒有出現連續十二個小時發笑的情況。

我二話不說,急步上前,前方有幾個人在等候買餐,我故意選擇最熱鬧的一排,即是由Veronica所服務的。好久不見,今天的她有點不一樣,放下頭髮,披著一頭長曲髮,由少女味換成了一點點不著跡的女人魅力。我心裡著急,希望在更近的距離下證實她到底有沒有笑。

我如常地說:「五號餐,可樂汽水。」同時間,只顧著欣賞她的眼睛,在那個細小的熒幕,反映出更渺小的我。

她眼神驚疑:「喂……你……怎麼在微笑?」

屬於她的瞳孔是反映我形象的實時鏡子,我更專注的去看,看清楚她眼裡的一個我──沒錯,的確在笑,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那顆藥丸真的有效。

「呃……我也不曉得……」

在支支吾吾的瞬間,我立即打斷自己的話,我改說:「不要只說我,你也看一下自己的表情,我可以借你鏡子。」

所謂的鏡子就是手機,我擅作主張的為她拍下照片,並遞到她手裡。她遲疑地收下,發現裡面有一個披著長曲髮,身穿整齊制服,瞇著眼睛,露出含蓄微笑的自己。

她表情生動地說:「哦……原來你也買了那個『會心微笑』。」

我帶著笑容,輕輕點頭,靈光一閃的,再次感受到發笑時的肌肉扭曲,在食物水準一般的快餐店裡,重獲這久違了的味道。我滿心歡喜的買下套餐,步往慣常的位置坐下,這晚的食物變好吃了,這晚的視線變清晰了。我忙於從遠處偷看她,享用一些有趣畫面,她在服務客人時收起笑容,回望我時露出腼腆微笑,在兩種表情之間不斷切換。我稍有不同,一直看她,保持微笑。在快餐店裡逗留了一個小時才捨得離開,期間沒有把玩任何機器,純粹欣賞她難得的笑容。

在離開前,我主動要求和她交換手機號碼,她欣然答應,使我快樂了一個晚上,在床上輾轉難眠,重複的唸她的名字「阿秋」,到了大清早才入睡。

時間流走的速度很快,轉過眼,又到了另一個星期天,記憶沒錯的話,今天過後,「會心微笑」的藥力將會失效,我特意邀請阿秋一起看電影。時間是晚上八點半,我先來到電影院,站在售票處前方等她,心情夾雜著緊張、期待、興奮、膽怯,大概這就是戀愛。突然間,手機發出震動,原來收到了她的短訊,她說:「我遲到了,等我五分鐘,不要介意XD。」

「XD」是什麼?

不就是一個狡猾的笑臉,她很喜歡使用這個表情符號。現在才是八點半,電影尚有十五分鐘才開始放映,為她多等五分鐘,我完全不會介意。

這時候,手機再次發出振動,我以為又是她的短訊,查看一下,才知道是由網絡供應商發出的新聞消息,內容如下:

「最新消息:警方歷經半個月奮戰,成功偵破假藥集團『笑容專賣店』,共抓獲十五名犯罪嫌疑人,搗毀七個製售假藥窩點,繳獲三千多盒未銷售的藥丸,涉案金額達二百多萬元。由於藥物廣為流傳,相信有部分市民已經購買及服用,警方稱曾經服藥的市民不必擔心,藥物已經交予專家作詳細檢驗,證實僅為一般的維他命丸,對身體無害。」

我愕視熒幕,手指頭抖動著,一則新聞透露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笑容專賣店和那裡賣的藥都是假的。一時間,我想不明白,買了「虛偽笑容」的人怎可能維持半天虛假的笑容,他們不累嗎?買了「會心微笑」的人又……

陷入苦思之際,遲到的阿秋還是來了,她輕輕拍打我的手臂,微笑說:「小志,怎麼了,你怎麼在哭?」

我連忙用手拭淚,換個表情說:「沒有啊,我在微笑,只有你可以享用我的微笑。」

阿秋瞇眼,表情酷似那個表情符號:「哈哈,不要婆婆媽媽,快點進場看戲,好期待呢。」

「那些買了『會心微笑』的人……」

我的內心困惑不已,重複想著這一句,或許曾經服藥的人只有我們兩個,或許我們的微笑都是真摯可貴的,或許該好好答謝那個賣藥的職員。

噢,不要想太多,專心看戲,好好享用她的微笑。

2011年11月25日 星期五

《人生》 第十六章:向藍地球道別

《人生》

第十六章:向藍地球道別

『小二篇』

安達臣說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叫什麼仙館似的,他身穿簡便的T恤、牛仔褲,一身輕鬆隨意的配搭,不用刻意打扮,成熟男人的魅力不在於浮誇的衣著,整齊大方也很好看。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好奇的問安達臣。

這時候,我們正好站在仙館的入口處,我不曾到過這裡,看上去的感覺有些過時,和城市裡的其他地方不相似、不搭調。

「你沒有來過嗎?」他用著平淡的語氣說道,顯然不感意外。

我搖搖頭,很注意頸部擺動的幅度,因為不想弄丟喜愛的草帽。

「這裡是由道教所建的道館,很多人會來這裡參觀,還有吃裡面賣的齋菜。」

「齋菜?」我很驚訝,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你原來也很笨,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欲說下去,用輕蔑的眼神冷看學識淺薄的我。

我輕輕拍打他的背部,咕噥說:「說到底,我只是個來了地球十年的外星人……」

當然我有故意將聲音壓低,這裡始終有其他人類,我不想將他們統統都嚇壞。安達臣忽略我的話,他徑自往前走,我跟隨他的腳步緩緩的走,欣賞仙館裡的風景園林。

「這仙館以古代宮殿建築為主,更有石林、荷花池、湖心亭、字碑、臺樓、齋堂等,而且每年的冬天都會舉行一次盛大的菊花展。」他介紹著這個地方,說話的方式像個表現生硬的導遊。

「冬天?我沒有機會看到菊花展呢。」

「不要緊,反正不怎麼值得欣賞,只是一些植物罷了。」他說得倒是輕鬆。

「我很喜歡植物,它們構成美麗的藍地球,很喜歡、很喜歡。」

我一下子淘氣起來,他表面上是不屑一顧,我卻注意到他那半秒間的偷笑,他竟然利用不起眼的瞬間來取笑我這個恩人,他很過分呢,我救了他,又救了妙紫,他都一一忘記嗎?

我當然是說笑,開始覺得我們像朋友、像親人,外星人和懷著每一世記憶的地球人類,這組合是有點怪異,卻有著別人嘗不到的歡樂。

我們沿著散步徑走啊走,不浪費天氣,不追趕時間,不勞勞役役,享受著這裡的清新空氣,偶爾我們會深呼吸一下,感受這裡的園林氣息,我第一次待在這個叫仙館的地方,有著發自內心的喜歡,見識到不同種類的植物,看在眼裡的景物都是賞心悅目。

「這盤植物的樣子很奇怪。」我望著眼前長得像頭怪獸的植物說道。

「很像『樣衰阿闊』……」安達臣再次自說自話。

「什麼阿闊?」我追問。

「不要問,反正不重要。」他根本不理會我的問題。

他邊說邊拍打我那頂可愛的草帽子,我拼命用手按著,就是不想讓它跌到地上,石地雖然不太骯髒,卻有半隻被踏成薄餅的可憐老鼠屍骸,每個到這裡參觀的訪客都會繞道避開牠,他們都不想弄髒自己光鮮的鞋子,我想了一想,決定親手拾起牠並放進隨身帶備的一個小紙袋裡,裡面的空間剛剛足夠容下牠。

「拾起來有用嗎?」

「其實沒用的,不過將它帶著,回到那邊,他們可能會以為有用。」我微笑說道,我有點不忍心,不想牠死後還要可憐的暴屍荒野、雨淋日曬。

他繼續往前走,走過幾步後忽然又說:「我對你的故鄉開始有點憧憬,有點好奇。」

「你會喜歡那裡的。」我自信滿滿的回應,這一天的自己很不同,具有分外的自信,因為天氣,還有心情,我們都放鬆下來,嘗試過著不一樣的一天。雖然我懷著妙紫的記憶,卻因為安達臣的開朗而快樂起來,在悲哀中尋找快樂,在回憶裡展望未來。

我背著陽光,感受溫熱。

安達臣回身望著我說:「為何穿成這樣子?和以往的你很不同呢。」

我笑了一遍,又想了一遍。

他逆著刺眼的陽光看著傻乎乎的我,所謂的不同,便是今天才適合展露的一份孩子氣。

我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我想像自己是個真正的地球少女,於異地旅程完結前的一天,遇上這樣難得的好天氣,有一個表現生硬的導遊硬要帶我到這種郊外景點,所以我決定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因為女生只要一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總會顯得自信滿滿,這種感覺會讓自己很愉快。」

「哈哈!」他是取笑我嗎?

他用手阻擋過分刺眼的陽光,這舉動表示他想看清楚眼前的我,然後再動口說:「你不經意的散發著一種特別的光芒,吸引我的眼睛,在燦爛的陽光照射下,配合這身裝束,你彷如一位天使,感覺很溫暖、很實在。」

這是一種高雅的欣賞,不言而喻。

「安達臣,你知道的,這裡沒有神,也沒有天使。」我掛起嚴肅的表情說道。

「哈哈!你就是我的天使。」他輕鬆的把話說完,不曉得這是含蓄的認真抑或是隨口的玩笑,這句話立刻印到我的腦海裡,很深刻,我注定忘不了。

然後,他又點頭示意我們該繼續完成參觀之路。

我們看過海龜形的石頭,不知道該用什麼名字去喚它,不如叫它石龜好了,它的背上竟是一條小蛇,對我來說這是很新奇的東西。還有什麼「金彈子」,像迷你型小樹的植物,安達臣不懂得介紹,馬虎帶過。我也看到周圍都置有一些橙色或綠色的圓柱形小桶子,上方有個小開口的,由上至下寫有「果皮箱」,我大惑不解的問安達臣,他說那就是「垃圾桶」,果皮箱是以往用的名字,我明白了,原來果皮箱就是垃圾桶,這名字很有趣、很玄妙。

「植物上怎麼會擺放著模型呢?」我指著眼前的兩個小人偶問道,它們一個塗上藍色,另一個是紅色。

安達臣瞄過一眼說:「他們在下棋。」

「哦。」我恍然大悟似的,只是似的,因為我根本搞不懂什麼是下棋。

最後,我們逛過仙館的大小角落,吃過裡面賣的齋菜便離開,我認為味道有點過濃,不太好吃,安達臣卻吃得津津有味,大加讚許,看來外星人和地球人類的口味差別很大。

到了晚上,我們不用為晚餐的選擇而煩惱,甚有默契的決定吃牛奶火鍋,這也是我們的第一次牛奶火鍋體驗,選擇前往一家著名的火鍋店。新鮮的北海道牛奶配合海鮮就是很對味,完全不加任何調味料,味道就很漂亮,牛奶的濃度剛剛好,不會掩蓋海鮮的原有鮮味,我感到很滿意,在離開地球前的最後晚餐竟然如此滋味滿足。

「我喜歡那些高麗菜。」安達臣捧著飽滿的肚子說道。

我不認同的說:「怪人……」

「使我想起最後的晚餐。」他望著火鍋店內的闊熒幕大電視說道,是足球比賽的直播節目,男生們總是被這種追逐皮球的愚蠢運動所吸引,我不明白。

「你的第一世?」我問。

「嗯,那時只得麵包和葡萄酒,還有十二個不長進的門徒。」

「那晚餐如何?」我再問。

「和這一餐相比,差天共地!」他用認真的眼神表達內心的想法,不是隨便說說,而是享受著在地球的最後晚餐,樂意和我待在一起,不計較身份、地位、記憶,共享眼前的美食。

場景依隨時間變換,跑到屬於我們的午夜,跑到我們的老地方。結帳後,我們打算到愛琴海一趟,那個地方滿載回憶,安達臣也想喝喝他在地球上的最後一次啤酒,他強調要喝啤酒,我沒有深究下去,因為地球上的男人大多愛喝啤酒,這其實和個性無關,應該是被傳統、習俗、遺傳所影響。

很熟悉的愛琴海,一切不變,和幾天前沒兩樣,如過去的每一晚般昏暗,終點站是這裡,這是和安達臣的共鳴之地,又是認識阿森的地方,這裡有往事、有經歷,裡面的客人都說我長得像楊丞琳,我想大喊一聲:「我根本複製了她的外表」,但為免造成任何不必要的麻煩,最好還是別說出口。地球人類經常隱瞞一些已知的事實,避免引起大小風波,他們是對的,有些話不用說,有些話不要隨便說。

打開門,我們首先望向酒吧的最深處,那邊有很多客人,不過沒有阿森,我驟感失望,想不到那一晚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沒有他,我們打消了走到那邊的念頭,環顧四周,閒著的座位不多,除了大門旁的一張小圓檯,有一個少年,看上去大概是二十歲,他喝著一個人的悶酒,雙眼緊盯著出入口,別無他選,我們只好嘗試問問他。

「你好,我們可以坐下嗎?」開口的人是安達臣,這種情況應該由女生說出要求,他卻搶先說了,結果會是怎樣呢?

我猜少年大概會拒絕。

他的眼神有點呆滯,聽到安達臣的聲音後才回過神來,遲鈍的點一點頭示意。

點頭表示他願意讓我們坐下來,我們也不客氣,剛好填補了愛琴海內的最後兩片拼圖。在離開地球前,這裡終於滿座了,能見證到這個難得的場面,讓每一個位置都被滿滿的佔據著,我的內心湧現一點無聊的快慰感和滿足感,我沒有說出口,害怕被安達臣取笑。

少年的名字是「華仔」。

他樂意和我們分享檯上的啤酒,他說自己點多了,反正都喝不完,倒不如一起共飲。我們到底喝過多少支酒?我沒有點算過,安達臣和華仔也好像忘記這回事,反正我們都喝瘋了,我的眼神亂跑亂闖,未能安靜下來,安達臣滿臉通紅,泛著罕見的酒醉紅。華仔嘛,他喝了很多,雖然有點醉,但勉強來說是我們三人之中最清醒的一人。他有著古怪的一面,視線一直集中在酒吧的出入口處。

他在看什麼?等待什麼?注意什麼呢?

「華仔,你似乎盯著木門一整晚呢?」我按捺不住的開口提問。

「哈。」華仔只笑不語。

安達臣把啤酒樽放在木檯上,然後故作輕鬆的說:「我也留意了你很久,一直盯著那邊,有什麼事情不爽嗎?」

「唉……」華仔嘆息,這是非常認真的一聲長嘆,但不該屬於少年的感慨。

我們注視著他,等他說話。

幾秒鐘後,他續說:「我在等人,她是吸血鬼,兩年前她咬了我,結果我成了吸血鬼,她的同類啊!可是她要我每晚都在這裡等她,沒有確實時間、日期,我相信她,所以我等下去,這個承諾支撐著我的人生,因為我愛上她,那個美麗而神秘的她。於是我到這一帶的便利店工作,下班後便會來這裡等她。」

我和安達臣都沒話說。

華仔先後望過我們的臉,再說道:「我知道你們都醉了,根本都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不要緊,這是我第一次向人分享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很高興可以大聲說出來,我將這件事藏得好苦,很孤單、很寂寞。」

把話說完,他抬頭將半支啤酒一飲而盡,流露痛快的表情,我看不穿這是否真實的一面。

然後,他又詳盡的細說一遍那次經歷,在的士高內看到神秘光芒,遇上美艷的吸血鬼美女,她咬了他,又吩咐他要在這裡一直等下去,雖然沒有確實證據存在,但我選擇相信華仔,認為他沒有說著半句謊言,他向陌生的我們吐露心聲,對他來說,這是個絕對的秘密。一個地球人類聽了這個故事後會相信嗎?不用說也知道不會有人相信,除了我們這個奇怪組合:外星人和懷著每一世記憶的地球人類。

「華仔,我相信你的話。」安達臣高聲的說,酒吧內都是客人的叫喊聲,除了我和華仔,別人都聽不到他的話。

「我也相信。」我點點頭。

一時間,華仔竟然感動得流出鼻涕來,誇張的拱手說:「多謝你們啊!」

安達臣隨即給他擊掌慶祝,我在旁邊發出掌聲以示鼓勵。

來到五點鐘,愛琴海要關門休息,我們三人還是很想喝酒,於是華仔提出一個主意,他提議我們在街上等他,他到便利店買些啤酒回來。在五分鐘後,他提著兩大袋啤酒,踏著一條用雙腿繪製出的彎路走回來,從遠處看,他其實也是醉醺醺的。

他買了十幾罐啤酒,實際數目不得而知,最後我們沒有把所有酒喝掉便醉倒了,大家都睡在街上,大出洋相,我是率先倒下的一位,像個笨蛋。

我記得華仔問過我:「我們都是不正常的嗎?」

我回答說:「我們只是不尋常……」

沒說完,我已經失去意識並昏睡過去。

憶起這段對話,其實不正常和不尋常的差別可以很大,與其自卑的認為自己不及別人,倒不如發掘出所謂的與眾不同,我是外星人,安達臣是擁有前世記憶的人,華仔是傳說中的吸血鬼,我們是地球上的異類,假如身份被揭發,會遭受大多數人類所歧視,但並不代表我們需要委屈求存,可以勇敢的在這裡當個異種、怪胎,開拓獨特的人生,過著不一樣的生活。

我喜歡和華仔這個異類交朋友,有機會回來地球的話,定必找他敘舊,再喝一次啤酒,再來一次轟轟烈烈的醉倒,再一次不醉無歸。

最後,故鄉星球派來了新的情報人員,他將負責地球的監察行動,那副模具屬於一個眼睛有點特色的男生,他接替我的工作並承諾定必全力以赴。我帶著安達臣離開地球,回到故鄉,這會成為他的落腳點。

太空船開始遠離地球的大氣層,我們在裡面默默遙望著美麗的藍地球,我目不轉睛,專心的看。

安達臣問我:「我們會回來嗎?」

眼神出賣了他,顯然有著隱隱的依依不捨。

我說:「應該是十年後的事。」

他咧嘴一笑,然後轉身揮手,別了地球。

我更專注的凝望這顆美麗的藍地球,直到它完全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我單著眼睛說了聲:

「別了,藍地球。」

臉上有著代表思念的淚珠。

【小二篇告一段落】

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短篇《時光機》

短篇《時光機》

第一節:酒吧裡的鬼主意

一個午夜,一家久違的小酒吧,名字是過時的「愛琴海」。

三個大男孩相約敘舊,包括兩位舊同學,少克和志健,還有我,阿喆。三個人,半熟的二十四歲,從中學時代開始,依然是經常見面的好朋友。

步進店內,找來一張咖啡色沙發坐下,軟軟的,很舒服,洗去日間工作所帶來的倦意。這裡燈光昏暗,使雙眼模糊,除了眼前的兩位朋友外,別人的臉龐和五官像被故意塗掉似的,甚至是酒吧的裝潢也顯得不清不楚。

身在酒吧,沐浴在懶洋洋的氣氛之中,暢快的喝酒,輕鬆的聊天,這樣很足夠。

我的心情有點糟,工作造成壞情緒。保險經紀從來都不是容易混的職業,每個月都要跑業績和佣金,在市道欠佳的時候,自然交不出好成績,上司不會接受任何解釋,那個老女人只會視作藉口,她渴求的是業績和數字,花最少的時間賺取最大的利益。

今天午後,我被她狠狠教訓了一個小時,她滔滔不絕,向我作出人身攻擊,嘴臉醜陋極了,我心情沮喪,卻好像習慣了這種事,差不多每天都會遭受責罵和埋怨,我在想,自己和機器人的分別似乎不大,感覺好孤獨。

兩位朋友心情不錯,志健剛於軟體設計比賽中獲獎,國際企業正準備收購他的公司,還會買下其餘五款軟體,其中兩款的用途是拿手機來當魔術表演道具。

「那些魔術軟體好像有點無聊,其實可以拿來幹什麼?」我懷疑。

架著眼鏡的少克眉頭一皺,苦無頭緒,他顯然不懂得作答。

設計者志健呢?

他正是這晚聚會的發起人,向來表情豐富,動作活潑,他嘴角一動,似是有話要說,我們靜待他的答案。

「那是用來追女生的。」志健一臉自豪的道。

「追女生……」我愣了愣。

少克沒說話,露出苦笑,然後喝一口果汁。

順帶一提,這傢伙是天生不能喝酒的,原因是自小患上的敏感症,無藥可醫,只能用藥物壓抑病情和避免喝酒。

「對啊!就是用來追女生,你們不會覺得玩魔術的過程很神奇、很厲害嗎?」

我和少克有默契地微微搖頭,等待志健說出更誇張、更神奇的話,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們都了解透徹。

「嘿嘿,我明白的,你們就是不相信。」

「在表演魔術的時候,女生會專注看著男生,在那一刻,兩個人四目交投,女生意圖看穿魔術的破綻,當表演成功後,她們必然佩服男生,被魔術的神秘魅力所迷倒。簡單來說,又酷、又帥、又厲害,用魔術來追女生真的是事半功倍。」

志健挺起胸膛,抬起頭來,假裝遙望酒吧的某個角落,自信的姿勢使人感到噁心,同時透露了一個事實,他著實陶醉於自己的演說之中。

「大概是,嘿嘿。」

我乾笑兩聲,少克也順著形勢點頭附和,我們都感到無奈,由於早就找到固定女朋友,我們漸漸對追女生的話題不感興趣,依然單身的志健卻樂此不疲,總是說個不停。我們不合作的話,志健將會繼續自吹自擂,阻止他成為我和少克的共識。戰略取得成效,志健安靜下來,一邊享受白酒,一邊享受我們丟出來的讚許。

在圈子內,取得朋友的認同倒是重要的。

外表酷似古天樂、架著太陽眼鏡的調酒師給我們換來一盤新的零食,是花生和蝦片,味道不錯,我十分欣賞。

三個人喝喝酒、吃吃零食,談著無聊的話題,包括中學時代的往事、近日熱門的電視劇、網絡上的話題人物等。我熟悉這些話題,特別是後兩者,不熟悉也不行,難以活下去。在這個繁榮城市裡,為了逃避孤獨,讓心靈被同化、被和諧,願意配合一下,一切事物都會變得很美好。

「孖吉。」少克低聲道。

「怎麼突然叫這個外號……」我被他嚇壞了,孖吉這個外號只會在中學時代使用,給他這樣一喚,我大吃一驚。

「好久沒喊過了,孖吉使我想起過去的時光啊。」少克笑著解釋。

「那又如何?」我假裝激動。

志健一口氣喝掉杯內剩餘的白酒,一臉感慨的說:「真叫人懷念,真想擁有一台時光機器啊!」

「世上那會有什麼時光機器,你這個色鬼又在懷念什麼啊?」我讓情緒延續,大聲罵道。

「一定是懷念那些中學女生。」少克取笑志健。

「對啊,這傢伙向來是追女生的高手。」我點頭附和。

志健搖頭,晃動食指打出一個手勢,是表示「不」的手勢。

「你們都想多了。」

「那有!」我和少克同時衝口而出。

斷斷續續的聊天,重複又重複的話題,三個人懷念走得老遠的舊時光,時間彷彿滯留在小酒吧之中,這個午夜的節奏異常緩慢,藍藍的,像純粹的爵士樂,使人暫時忘卻不快和緊張。

忙於把玩空酒杯的志健露出邪惡表情,含糊地說:「不如……」

我和少克被挑起興趣,立即注視過去,緊盯那一雙小眼睛,期待他把話說完。忘了說,志健的外型酷似瘦弱版的演員王喜,在中學時代,每個人都喚他「王喜」,他並不受落,常常作出抱怨。

志健續道:「我有一個主意……」

第二節:給司機幽了一默

志健故弄玄虛,不斷轉換話題,玩弄我們的焦急。少克其實也被耍得不耐煩,但那傢伙不會把心情寫在臉上和掛在嘴裡,他拘謹、克制、冷靜,保持微笑,裝出謙謙君子的模樣。

再次進入沉默不語的狀況,短短的五分鐘,沒有人吐出半聲,等待其中一人率先開口,打破寂靜。這彷彿成為了朋友間的小遊戲,最能忍耐的人便是贏家。自中學時代,我們一直在玩這個,志健狡猾,少克沉著。

我嗎?

幼稚單純,性子急,輸家總是我,這一次也不例外。

「到底是什麼鬼主意?」我終於按捺不住。

「嘿。」少克冷笑。

「哈哈、哈哈!」贏家志健盡情地取笑。

「唉,快點說,今天工作不順利,我心情不好呢。」我苦著臉埋怨。

他們都明白我心情不好的原因,馬上體貼地配合,不再故作神秘。

「志健,不會又是關於追女生的吧?」少克猜說。

「哎呀,難道我的關鍵詞只可以是『女生』嗎?」志健假裝無辜。

我搶著插話:「還有王喜。」這句話具有報復的作用。

對志健來說,這是最可惡的一個答案,又是最忌諱的痛處,卻換來笑聲連連。他從來不敢面對這個人生路上的污點,所以不曾看過《烈火雄心》系列。幾年前,正值王喜演藝事業順利,常常在電視節目亮相,志健甚至徹底不看電視,逃避王喜,整天躲在房間玩網絡遊戲。

志健吐噥:「唉,玩什麼人身攻擊?」

「志健,快點面對現實,誰叫你天生小眼睛,又長得像王喜。」少克分析道,與其說這是分析,倒不如說是班中所有同學的共識。

「哎呀……不要這樣嘛。」志健表情為難。

「王喜。」我立即說。

「王喜。」少克接著說。

志健一臉死灰、無地自容的樣子,卻喚醒我們的回憶,想起過去的好時光。

「好了,你們饒了我吧。」志健向來充滿自信,絕不輕易認輸,這個時候,還是丟下白毛巾,宣告自己被徹底打敗。

「快點說說你的鬼主意吧。」少克是唯一立於不敗之地的人。

難得的救贖機會降臨,志健不會讓它白白溜走。

他尷尬地說:「不如到學校走一趟吧,我想念那裡。」

「天荒夜譚」四隻字立時在我的腦海浮現,我內心震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想在什麼時候回去?」少克表現得若無其事,冷靜得有點過分。

「現、在。」志健瞪眼答道。

在午夜時分,一個長得酷似王喜的年輕瘋子提議三個大男孩一起到母校走一趟,企圖把其餘兩個人都咬成瘋子,這是我的夢境抑或幻覺?散發著夢幻的味道。

「孖吉,吃驚什麼?」志健問我。

「現在是午夜兩點……」我語言能力恢復過來。

「有什麼問題?難道你們明天有空回去嗎?我們都是成年人,要工作,要每天不停地工作,像頭刻苦耐勞的牛呢,那有空回去。就算是假日,也是忙得不可理喻,你們都要陪女朋友逛街,我要找更可愛的女生……」

我先搖頭,後點頭,少克不動如山,他知道志健還未說完。

「我很想念那裡啊,雖然歲月沒有回頭路,我們都回不到過去的時光,但我還是很想到那裡一趟,一次便足夠了,你們就答應我吧,一起乘上時光機器,讓我緬懷一下。」

「王喜,你是認真的嗎?」少克問。

「夠了,這就是需要認真的時候,暫時不要作弄我。」

「嘿,是我不對。」少克說。

志健把視線轉移到我的臉上,故意瞪向我那雙比他稍大的眼睛。

我無辜地說:「千萬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根本沒說話。」

「孖吉、少克,試試好嗎?」眼神誠懇,苦苦哀求,似乎是酒精使他憶及往事,一時感觸,這個人到底還是志健嗎?

我和少克互望一下,他用手輕托眼鏡,這個小動作偶爾便會出現,算是一個暗號。我們不用開口交談,憑一個眼神、一副表情便完成討論,在眉宇之間作出爽快的決定。

「起來,走吧!」我大聲喊道。

少克淺笑,表情沒有透露想法,我和志健的傻勁似乎影響不到他的冷靜。幸好,經過昔日的相處,我們都不會誤解他是個冷漠的人,由於互相了解,他成為我們三人組的重要一分子。

少克喝掉果汁,我喝掉啤酒,志健早就準備就緒,隨時動身離開,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坐言起行,實踐回到母校的瘋狂計劃。

當成年人也有好處,有工作便不愁錢包沒錢,這個行動是有點瘋狂,不過我們還是理智的,起碼不會笨到以步行的方式回到學校,有錢好辦事,我們走往距離愛琴海不到半條街的便利店,恰巧有一輛計程車停放路邊,似乎這是命運的安排,注定我們將會乘上司機的車子。

「哇!大叔,這什麼味道?」

志健搶著上車,立即大罵,司機緩緩轉身,睡眼惺忪,神情呆滯,顯然不在狀態,是通宵工作使他身心俱疲吧?他望向後座位,迷糊地尋找那個說三道四、魯莽衝動的人。

「是那個人在不滿啊?」司機淡然問道。

「是我!」志健個性向來如此,勇於承擔,除了外號一事,逃避不是他的作風。

「哦,原來是你。」司機鎖定目標並打量志健。

「是我,又如何?」志健露出逞強的樣子。

「嘿,沒什麼。」司機的笑容帶點狡猾。

我和少克冷眼旁觀,以看好戲的心態保持沉默,魯莽的志健好像挑起了戰爭,我們可以做的事不多,除了冷靜,還是冷靜。

「沒什麼?那你幹嘛一直看著我的臉啊?是我臉上有飯粒嗎?」志健漸感不安,開始語無倫次。

「你嘛……長得像王喜呢。」司機的坦白很可愛,道出我和少克的想法,我們都正確無誤,志健長得酷似王喜。我不禁向司機豎起拇指,加以讚賞,
少克也禁不住發笑,此時此刻,我們的心情十分痛快,有幸看到志健的明星臉,有誰會不發笑呢?

「哼,你們夠了。」志健垂頭喪氣,放棄爭辯似的。

「長得像王喜的臭小子,擁有一張明星臉,很不錯啊,我也想要一張。」司機毫不吝嗇唇舌,努力不懈地揶揄志健,少克見狀,立即機靈的轉移話題。

「司機先生,這裡的確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是怎樣一回事?」

「有點臭,好像壞掉的食物啊。」我加入對話。

「對啊,超臭的!」志健趁機埋怨。

司機感慨地長嘆一聲,眼神落寞茫然。

「事情是這樣的,剛剛於這裡下車的乘客,是個男人……」

我們三個人同時關注司機的臉,像在聽睡前小故事的男孩們,不過我們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二十四歲,還裝什麼幼稚。

「他好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他就在你們的坐位上嘔吐……」

「什麼?在這裡嗎?」志健一臉震驚,急忙檢查坐位。

「王喜小子,不用擔心。那時候,我已經把車子停好,他正準備付款,我看著倒後鏡,憑多年喝酒的經驗,一看便知道他會嘔吐,於是我把膠袋遞給他,他在裡面吐了五分鐘,真是超級臭!我有點受不住,甚至調低了車窗,抽了一支薄荷煙,才勉強抵受得住那些惡臭,要不然我已經沒命了。」

計程車司機真的不好當,錢賺得很辛苦。

「可是還是很臭啊。」志健無奈說道。

司機說:「沒辦法,他沒有吐在車子裡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你還埋怨什麼?」

志健用手掩鼻,喃喃自語:「說的也是……」

「司機先生,你的話很多,背後有沒有原因?」我想到便說。

「嘿嘿,小子,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寂寞,難道你敢說自己不寂寞嗎?」

我頓時啞口無言。

「大叔,你居然說出這樣厲害的話,假如不當司機的話,可以當電台節目主持人或作家,出路很多呢!」志健興奮莫名。

沉靜的少克也說:「司機先生的確厲害。」

「小子們,少說廢話,想乘車到那裡去?」司機一下子認真起來。

說到底,我們上車是為了乘車,而不是沒完沒了地聊天;司機也在工作,利用車子賺錢討生活。大家各有目的,儘快開動車子,氣昂昂的前往學校好了。

「司機先生,我們要到王肇枝中學。」少克代表回答。

「沒問題。」司機爽快說道。

車程中,我暗中猜說司機超速駕駛,志健說沒有,少克說有一點點超速,但不過分。我傾向相信少克,因為他只在酒吧裡喝過果汁,喝過酒的志健是個不值得信賴的人物。

經過十分鐘,我們奮力抵抗嘔吐留下來的臭味,計程車抵達目的地王肇枝中學,眼前是叫人懷念的母校,當年校舍的外觀殘破老舊,後來經過好幾次的翻新改建,情況大有改善,煥然一新。

「小子們,不要玩得太晚,記得回家啊。」

司機找回零頭錢給少克,並把三張名片一併遞來,名片設計簡陋,純粹是一張空白的紙卡,沒有任何圖形色彩,用原子筆寫有「陳波,計程車司機,手機號碼:92xxxx15」,這張名片既不美觀,又缺乏特色,或許簡陋也是一種美。

「幹嘛給我?」志健問道。

「方便你往返電視城趕拍劇集嘛。」司機說得漂亮,幽了一默,看來他們會是逗人發笑的歡喜冤家,或許是志健命中注定的剋星。

志健頓時無話可說,露出可憐的神情,卻得不到我和少克的憐憫,我們在旁冷笑,志健憤怒地舉起中指,不禮貌的手勢是給司機、少克、我,還有他自己的臉,他肯定想到韓國進行一次整形手術,把雙眼弄大一點,會比較不像王喜。

下車後,別過司機,座落在不遠處的便是經已改頭換面的母校。

第三節:翻不過的鐵閘

我們先把司機陳波的名片收妥,然後步往學校大門,步伐不緩慢、不急促,其實沒有著急的理由,發起行動的人是志健,我和少克只是陪襯的角色,硬著頭皮的回到母校。

「唉,那個大叔真的很過分……」志健對被取笑一事耿耿於懷,幸運的是,他是純粹介意,而不是發怒,假如他進入了「暴走」狀態,可不是我們應付得來的。

所謂的物以類聚,我們三個人的高度相若,約是十百七十五公分,並肩而行的感覺舒服自在,我用手輕按志健的肩膀,試圖使他冷靜下來。

我安慰說:「那個司機只是隨便說說,想得正面一點,他的計程車不就是時光機器嗎?它順利的把我們送來值得懷念的老地方。」

「我明白的……」志健的無奈,誰也看得見。

少克接著說:「李志健,你已經長大了,不要這麼孩子氣,好嗎?」

「唉,這麼多年了,你們都不明白我的心情……」志健呢喃。

「的確不明白。」我點頭。

少克再說:「我和孖吉沒理由會明白的啊。」

志健反應激烈,迅即揮拳打向身旁的少克,略帶醉意的他偏偏打不中目標,少克側身一閃,輕盈的身影順利躲開軟弱無力的一擊。

「慢得很。」少克囂張笑道。

「好像比中學時代稍微快了一點。」身為旁觀者的我插話。

「只是一點是沒意思的,我一直在進步,不要看輕我。」少克說話的神情像極一個不服氣的小男孩。

志健突然拉著我的手臂說:「孖吉,不要阻止我,我要狠狠的揍這傢伙一頓!」

我卻反過來箝制他,搖頭說:「志健,算了吧,少克的身手很好,速度又快,你打不過他的。」

「可是……」

志健一臉茫然,就在猶豫之際,少克突然給志健送來一個深情的擁抱,沒料到他竟然有這一著,我們都看傻眼了,頓時說不出話來。

「王喜又好,志健又好,你就是你,是我和孖吉眼中的你,我們三個人是好兄弟嘛。」少克抱著志健耳語,流露這個晚上最認真的眼神,我統統看在眼裡,志健仍在發呆,來不及反應。

我猛然點頭說:「對嘛,我們是好兄弟!」

少克放手,讓志健鬆脫,料不到志健的心靈真的被我們所打動,感動得熱淚盈眶,哭出來是早晚發生的事,這場面不容易應付,我和少克尷尬地對望一下,用眼神完成討論,決定儘快轉移話題。

「快點走,不要鬧,學校已經近在眼前。」我高聲喊道。

志健不確定的問:「真的嗎?」他的酒醉程度似乎頗為嚴重。

少克答:「多拐個彎便是了。」三個人恢復當初並肩而行的樣子。

所言非虛,我們正通過一條昏暗的冷巷,右方是一所體育館,轉向左方的話便是學校,很快會見到屬於學校範圍的停車場。

三個人呆視著停車場入口的鐵閘,一時衝動的我們竟然沒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這裡的大門和鐵閘一般會於晚上九點後被鎖上,現在是午夜兩點多,我們有可能成功進入嗎?

「唉,是我疏忽大意。」志健自責。

「不是大意,你是喝酒太多,喝醉了。」少克分析。

「不是醉了,你本來就是一個瘋子。」我把無聊的對話延續下去。

「啪啪」的聲音突然出現,響徹寂靜無聲的午夜,是志健用力拍打後腦門所發出的聲音,他在惱怒自己的魯莽、衝動和疏忽,這舉動是一種懲罰。

「算了吧,改天再來。」少克說得若無其事。

志健語氣堅決:「不行!絕對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內心好奇。

志健吞吞吐吐起來,咕噥說:「因為……」

這傢伙真的很有趣,在酒醉的情況下,他雖然有話要說,卻不懂得怎樣表達,一下子失去說話能力似的,大概是患上近年流行的溝通障礙症。

少克見狀,體貼地說:「既然來了,便進去吧,我們嘗試翻越鐵閘。」

「你也瘋了嗎?」我驚疑地看著身旁的兩個瘋子。

「嘿嘿,四眼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志健喜形於色,表情有了急劇轉變,一下子,三個人的外號都齊集了,分別是孖吉、王喜、四眼。

我抬頭仰望三公尺高的鐵閘,有著「望門輕歎」的唏噓,。近年來,國內的同胞為了上網,常常需要「翻牆」,想不到我們三個笨蛋卻需要翻越鐵閘。我不是缺乏信心,而是覺得無謂,雖然志健是我們的好兄弟,但用不著這樣瘋、這樣傻吧,改天不行嗎?

答案就是不行。

他們二人行動迅速,清晰地表達了無堅不陷的決心,我們既沒有學習攀山,也不是受過訓練的特工,面對這道熟悉的鐵閘,手腳笨拙起來。不過他們的雙手已經抓住了鐵閘,我也需要有所行動,立即趕上進度。

幸好這是午夜時分,夜深人靜,不會有人偷偷給我們拍下照片,給別人看在眼裡,會以為我們是美國英雄人物蜘蛛人。

爬啊爬,我開始掌握一些技巧,很快趕上他們的進度,三個人並排而爬。我們咬緊牙關,專心一志地攀爬,幸而閘上有不少位置方便我們踏踩,幫助保持身體的平衡。正當我們快要完成創舉,翻到鐵閘的另一方之際,後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的行動會遭到發現嗎?

「什麼人?是賊嗎?」一把中年男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聽起來十分鎮定,完全不把我們視作一回事。

「呃……」三個人的反應相若。

一道刺眼的強光立時從下方照射過來,我們不欲正視。

「原來有三個人,快點下來吧。」中年男人用上勸說的語氣,使我略感意外。三個人連忙在半空中用眼神商討對策,馬上得出結論──回到地面。

那個人已經發現我們,不可能再爬到學校裡面了。假如那個人是個八卦的途人,我們可以應付得來;假如那個人是學校職員,他有可能打電話報警,不過商量一下便可解決;假如那個人是警察,我們會被送進警局查問一番,將會惹上一些麻煩,不是三言兩語解決得到。

我們急忙爬回地面,慌亂的志健甚至在中途直接躍下,狼狽的身影不但陌生,而且相當罕見。我和少克不慌不忙的爬下去,我們不擔心被抓住,倒是害怕跌斷雙腿,或是弄破眼鏡。始終我們都已經二十四歲,是個成年人,日子久了,開始學懂人情世故,就算真的發生什麼事情,只要裝作無辜,耍點手段,花費金錢,問題最終都會迎刃而解。

「你們三個人嘛,快點挺起胸膛,挨著鐵閘站好。」

我們表現得戰戰兢兢,我是假裝的,少克也是,志健嗎?他害怕得要命,每根手指都在發抖,身體也不斷顫動,他現在的困窘在將來肯定會成為我們的笑柄。我們依照那個人的吩咐,以異常端正的姿勢站立,那個人握著的似乎是手電筒,光線非常刺眼,我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聲音有點熟悉,卻無法找上聯繫。

那個人好像聽到我的心聲,他關掉手電筒,湊上前小聲說:「嘿,原來是你們三個臭小子。」

志健搶著說:「咦?你是?」難道他已經找到了和那個人有關的記憶和印象?

少克卻做出奇怪的拱手姿態,恭恭敬敬地說:「強叔,好久不見了,我們三個人實在很失禮,打擾到你的休息,對不起。」

強叔……

眼前人的高度和我們相若,滿面鬍子,樣子既像小老鼠,又像北極熊,是個中年胖子,他的名字是強叔?

疑惑一掃而空,這個人不是誰,而是這裡的駐校校工強叔,難怪聲音熟悉親切,他可是我們一班男生的好伙伴,不論喝酒、抽煙、賭馬、賭波、六合彩、說粗話、追女生,他都會循循善誘,作出適當指導,是我們在人生路上的一位恩師,地位超然。

「嘿嘿,我還記得你們的外號,王喜、孖吉、四眼,我們又見面了。」

他一字不漏的唸出三人組各自的外號,記憶準確而厲害,我在心裡佩服。

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重遇我們幾個老朋友,當然值得高興,強叔為此而笑不攏嘴。同時間,我們也鬆一口氣,因為發現我們的人只是不拘小節的老朋友強叔,大家本來就是同一伙人,他不會介意。

「原來是強叔,我一直很想你啊!」我誠懇說道。

「強叔,再次和你見面,我覺得很高興,但可以忘記我的外號嗎?」志健的確很倒霉,整個晚上都被大家「王喜、王喜」的叫喚。

此時,強叔習慣地摸摸自己的大肚子,看起來發胖不少,我記得那件灰色的破舊T恤,他在當年很喜歡穿著,不過牛仔褲似乎是新買的,節儉的他終於捨得買新褲子了嗎?很有可能是舊的那條真的不能再穿,他才願意花費買新的。

以往的他總是說:「衣服這種東西不重要,自己又不是年輕人,做著粗重的工作,穿得多光鮮都沒用。」

強叔瞇起眼睛,開懷大笑,他又說:「哈哈哈,我真的很大意,竟然忘記你不喜歡這個外號,請原諒。」

「唉……」志健再次露出無奈的神情,我和少克禁不住偷偷取笑。

強叔友善地說:「下次要來的話,不要偷偷摸摸,給我打個電話便行。你們忘記我是駐校校工嗎?意思是住在學校裡,這裡就是我的家,隨時可以打開大門讓你們進來玩玩,嘿嘿。」

事實上,我們都記得強叔的身份,忘了的是他的手機號碼,大家已經有很久沒有聯絡,怎會想到在某個把酒言歡的午夜會需要他的幫忙呢。

把事情弄個明白,我們在閘外寒暄一番,強叔替我們打開鐵閘,他順便回家。大家在裡面又閒聊幾句,都是「很久不見、近況如何」之類的話。這是一個意想不到、充滿驚喜的晚上,我們三個人回到滿載回憶的母校,重遇當年的老朋友,心裡湧上一股暖意,有著霎時的感動。

強叔打算回到宿舍,即是他的家,他補充:「有什麼需要便過來敲門,我還要玩網絡遊戲,你們想玩什麼便隨便玩吧,反正明天是學校假期,我會有充足時間收拾你們留下來的爛攤子。」

「強叔,這裡有籃球嗎?」志健舉手提問。

強叔裝作嚴肅地盯著他說:「王喜,你救火太忙,什麼都想不起來嗎?這個地方叫學校,不會缺籃球的。」

「說的也是。」我點頭。

「有道理。」少克接著說。

志健再次遭受打擊,低著頭,慚愧地說:「是……」

然後,強叔從校工宿舍找來一個籃球,再捧到志健手裡,爽快地說:「給我拿好,快點去打球吧。」

第四節:拾不到的時光機

三個人繞過校工宿舍,接著是新校舍,再走到舊校舍那邊的籃球場,緩緩的走,回憶種種往事。球場本來一片漆黑,但貼心的強叔開動了部分照明,讓我們不用摸黑打球。

為什麼要回來打籃球?

我和少克都不了解,既然志健有了主意,便順著其意思去辦,偶爾打球也無妨。

我們把袋子和背包放在球場一旁,卸下礙手礙腳的外套,做一下暖身運動,跑進球場打球。時間無聲無息的流走,我們很久沒有一起打球,不論拍球、運球、上籃、投籃、防守各方面,我們都弄得亂七八糟,我覺得自己表現不濟,不禁懷疑我們幹嘛來到球場。

打上十分鐘的籃球,我們氣喘如牛,二十四歲的年紀依然很嫩,身體卻虧得像個中年人,只怪大家平日缺乏運動。以往都喜歡做運動,例如游泳、跑步、打球,習慣的去做,固定的去做。離開學校後,只顧埋首上網、打電玩、玩手機、追女生,我們都是腐敗不堪的成年人,過著荒唐的生活,度過荒謬的日子,再這樣下去,我們將會變成糟透的中年男人,白白浪費生命。

我和少克都累了,直接坐在地上休息,志健卻沒有放棄,依然嘗試投籃。看在眼裡,知道他根本沒有投進多少球,只是在瞎投而已。

他突然叫道:「喂,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和少克狐疑起來,我們都沒料到今天會是值得紀念的日子,如果是重要的事情,我們都會把它記錄在手機的行事曆上,既然手機沒有提醒,這更加不可能是現在的事,是關於中學時代的嗎?

我在腦海裡想了又想,茫無頭緒,找不到答案。

「唉。」志健長嘆一聲,顯得相當失望。

「不是三月二十日嗎?有什麼特別?」我追問。

「要說便說,不要吞吞吐吐。」這是少克的個性,渴望知道的時候便會說這一句。

「還記得中四那年的班際三人籃球比賽嗎?」

給志健這樣一說,印象隨即湧現。

我搶著說:「我記得,我們在決賽以一分之差落敗。」

「哦……我也想起來,那一次我們很努力,十分難得。」少克的記憶也回來了。

「記得……誰是輸波……罪人嗎?」志健一邊投籃一邊提問,斷斷續續的。

我和少克異口同聲地高呼:「王喜。」

「唉,你們真的只會記著那記失敗的空氣球。」志健拾回籃球,抱在手裡,搖頭嘆息。

我和少克拍拍屁股站起來,踏足球場,再次並肩作戰,我輕按志健的肩膀,以示鼓勵:「現在作出補償,重投那一球吧,你可以在同一個位置進球的話,我們會將那件糗事抹掉,絕口不提。」

「真的……可以嗎?」志健語帶懷疑。

少克以點頭作回答,我大聲喊:「絕對可以。」

最後,毅力驚人的志健替我們的球賽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那傢伙一直站在接近底線和三分線的零角度位置,花上三十分鐘,終於投進那記遲來的致勝球,沒有算過空氣球的次數,因為他能夠進球已經算是一個奇蹟。那個位置,我總認為只有高比拜仁才能投進,怎料到志健也辦到了,真是一個好傢伙。

「哇、哇!太酷了!是零角度的起手!」我情不自禁,高聲的吶喊歡呼。

「終於做到了,好累啊!」志健喘氣嚴重,卻無損他的喜悅,表情夾雜著興奮、自豪和感動。

少克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悄悄走到志健身旁,沒有說多餘話,只是用力握住他的右手,是成功進球的神聖右手。

我們三個人興奮得擊掌擁抱,彷彿回到了中四那一年,用汗水和氣力贏回那一場決賽。當時的結果其實不重要,輸了也是一種遺憾美,我們只需要記住感動時刻,記住那個一起努力打拼的故事。

回首過去,輸贏也是我們三個人的共同承擔,那記印象難忘的空氣球,絕非志健一個人的責任,一次味道苦澀的挫敗,卻為我們帶來一段恆久真摯的友情。

回到了母校,卻回不了過去,不能改寫比賽的結果。

踏著確確實實、崎嶇不平的人生路,我們都需要珍惜身邊的老朋友、好伙伴。長路遙遙,多難行也好,多無奈也好,直至老去死亡的一刻,都需要努力奮鬥。這種事要單獨承擔又是一種痛苦,所以在朋友的支持下,互勵互勉,步伐自然變得輕快活潑。

這個午夜,我們懷念舊時光,一起哭成淚人,三個二十四歲的大男孩扭作一團,樣子難看極了。估計在若干年後,我們都會記得志健是籃球比賽的大英雄,他投進了最為重要的關鍵球,取得致勝的兩分。

有些記憶永不磨滅,使人百感交集,包括那個獨一無二的中學時代,那場三人籃球決賽,還有這個霎時感動的晚上。回程時,我們試著打電話給那個計程車司機,他沒有接聽,估計已經安然入睡。我們改變計劃,愚蠢的走起路來,三個人一步一步、肩並肩的走著漫漫人生路,或許能夠在路上拾獲一台時光機器,讓我們真的回到過去,徹底扭轉比賽的結果。

會發生這種夢幻嗎?

天曉得。

雙眼矇矓的走啊走,我們唯一預料得到的事情是,假如坦白承認今晚的瘋狂故事,說出真相,我和少克會給張倩藍和葉子螢狠狠的教訓一頓,這就是迎接我們的命運。至於志健,他還是繼續鑽研魔術來追女生好了。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