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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5日 星期一

《人生外傳:麥格理》 第一章:不協調的畫面


《人生外傳:麥格理》
第一章:不協調的畫面 ocoh:「外傳嘛,就是那部於2010年連載的《人生》的外傳。不知不覺的,原來又經歷了七年的歲月。可是這部外傳要說的卻是年代更久遠的故事,屬於一個男人的成長和青春。」

『有默契的他和牠』
  午後三點鐘。
  天氣晴朗,氣溫適宜。從早上開始,溫度維持在攝氏二十多度。
  畫面後方的遠處是一座古老的歐洲式古堡建築物。那裡有著聚居的人,總是燈火通明、人聲沸騰。沒有人知道那些人屬於那一族、那一國,是一處神秘的國度。這裡跟繁華城市很不一樣,空氣清新得像鄉村和野外。
  年輕男子自古堡走出來。他有著凌亂的長黑髮,髮型也很隨性,沒有多加修飾。他身材高大,有著健碩得教人妒忌的身型,滿身都是受過鍛鍊的肌肉。他僅穿一件破舊的灰色背心,以及一條深藍色運動短褲,還有一雙廉價的人字形拖鞋。這個人的打扮跟古堡的典雅完全不搭調,他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畫面中還有一處有趣的細節。跟男人一起走著這段路的不是任何一個古堡裡的人,而是一頭毛色怪異的小狗。牠的身上長滿黑白交錯的短毛,色彩配搭使牠格外惹人注目。實際上,牠只屬於很普遍的品種。
  男子緩緩的走,小狗乖巧地尾隨著。此人大概是小狗的主人,但他未有為牠的頸項繫上代表著約束和服從的繩子。他讓小狗自在地散步,不存在任何壓力。牠偶爾會停下來,用鼻子嗅著野花野草,如同動植物之間無形的連線。見牠抬腿小便的姿勢,便知道是雄性了。男子沒有回望牠,好像對小狗不會擅自逃走很有信心。這主人與小狗之間,有著別人無法看得透的默契。
  男子與小狗穿越了一片廣闊的草地,正打算通過一條狹窄的小路。他們換了個形式,由小狗帶頭往前走。男子進一步放慢腳步,似乎遷就著小狗的速度。小狗的步速本來是不慢的,只不過天性驅使牠不斷停步並留下自己的氣味。男子表情輕鬆,沒有作過催促。在小狗停步之時,男子便用雙眼遊覽風景。他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作過多次閉眼深呼吸的動作,這快要成為他的標記。
  時間悄悄流逝,終於一人一狗來到一道小石橋。小狗快步徘徊於兩邊的欄杆,牠努力不懈地留下氣味,即是小便。男人見狀,便呵呵大笑起來。然後,小狗又做出了一些奇怪的動作,教人不得不為之好奇。牠於原地不停轉圈,動作很是有趣。約轉了十個圈後,牠竟抬起屁股來,原來這一次牠想要大便。男子再度取笑牠,小狗臉上掛著為難的表情,似乎排泄過程不太順利,花上了更多的時間。小狗完事後,男子蹲下並著手清理那堆暖烘烘的糞便。他掏出事先準備的葉子,用來包裹排泄物。他一手爽快地把多餘的東西扔掉,落處將是密林中的某個角落。
  男人再次站好,低頭望著小狗說:「該回去了。」
  小狗點頭作回應。大部分養狗人士都會認為自己的寵物會聽得懂主人的指令,相信這頭毛色怪異的小狗也不是個例外,牠該懂的。
  男人再說:「鬥快吧!看誰可以率先跑到古堡。」
  這一次小狗沒有再點頭,牠以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靈巧。牠未有待男人發號司令,牠一鼓作氣,依循回頭的路線奮力奔跑。男人不敢怠慢,他隨即發動雙腿追趕小狗。他們之間亦步亦趨,競賽緊湊激烈。甚有默契的一人一狗,逐漸消失於廣闊的視野中。最後,只剩下一道孤單的、狹窄的小路,以及一段段講不完的經歷。

2018年1月25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十章:節禮日女生(特別章)


《那片黑》第五部
第十章:節禮日女生
ocoh說:「不影響作品的特別章,創作那時忽然想起了節禮日女生,便順手再度把她放進我的故事裡。綠眼和影子屬於過去短篇中的角色,把不同元素混合起來,最終化身成另一部正式作品也不奇怪。」

  離開The Dark,我們回歸真實世界,重過原來的生活。我曾經許下諾言,會把朋友季賢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可是我們的意見出現分歧,他期待的是一部滿載濃濃情感的愛情小說,我卻打算寫出科幻的味道,不曉得在小說完成後,他會否感到滿意。話說回頭,由於體驗中止,何經理特意送出兩張虛構世界的優惠券,作為給我們的補償,季賢卻滿不在乎,並在回來後的第二天轉贈給我。
  「我不需這種東西了,我要忘記真正的小君,尋找真正的張凝。」他輕鬆說道,神采奕奕,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
  那是個發生在2012年6月的故事,我們有過一段畢生難忘的經歷,兩個人是朋友的關係,也是作者與讀者的關係,他欣賞我的小說作品,喜歡到不得了。為了治療季賢的憂鬱症,我們進入了The Dark,一個仿照真實來創造的虛構世界,勉強來說,算是一個由人類所炮製的平行宇宙。
  我一直保留著兩張優惠券,妥善存放,甚至以為它們會成為一輩子的收藏品,不曉得何年何月才有機會使用。確然,世事難以預料,到了8月3日,即我的生日那天,我收到了節禮日女生的電話。她的名字是雅妍,生於12月26日。在十多歲的時候,我們交往了一段日子,經歷多番離合,她最終選擇離開香港,到英國升學,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後來,我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好想你》,是一部單純的愛情小說,是奧治的當初。
  回憶中的她,總是如此的教我難以忘記。
  我感到疑惑:「誰?」
  「我是雅妍,你……怎麼可能每一次也無法辨別我的聲音呢?」聽她的語氣,好像有點生氣。
  頓時間,我支吾以對:「呃……是我不對,我大概是個擁有聆聽障礙的傻瓜。對了,怎麼突然找我?我們已經有超過一年沒有聯絡了。」
  雅妍嘆息:「唉,不瞞你,他在年初認識了另一個年輕女生,向我提出分手,我覺得這是世界末日,2012年成了我的世界末日。幾個月過去,我確定了我們不可能重修舊好,我習慣有他的日子,自從他走出我的生活,我無法適應這麼糟糕的人生,覺得好沮喪、好壓抑,想馬上去死。」那個他是雅妍的男朋友,在當年的三角關係裡,年少無知的我輸得一敗塗地。
  我嘗試換個話題:「除了愛情,還有別的困擾嗎?」
  雅妍爽快回答:「工作吧。我找不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即使強迫自己,在氣氛沉悶的辦公室待上半年、一年,我還是撐不下去,會在某一天辭職不幹。我想不明白,不明白這是自己的問題,抑或社會的問題,我就是覺得自己有些不妥當。」面對我這位前度男朋友,她不介意敞開心扉,真情流露,說話直來直去。 
  我直說:「老實說,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們是渺小的人類,活得無奈困苦,更被社會嚴重的扭曲了人性。所以,這是社會造成的,從來不是你的問題。」我不用刻意安慰和討好她,她特意打電話給我,是希望傾訴心事,讓我替她分擔憂鬱。
  雅妍彷徨無助地說:「該怎麼辦?我已經不想活了。」單聽語氣,別人會以為這個女生在埋怨或說笑,但我懂真正的她。若不是到了危急關頭,她決不可能打電話給我。她也懂我,明白我總是忙工作和寫作。
  這時候,我告訴自己必須幫助這個跟我有過一段情的女生。她不再年輕了,快要成為別人口中的「中女」,被交往多年的男朋友狠心拋棄,覺得獨自生活等同世界末日;她不想工作了,討厭無止境、無目的、無意義的勞動,完全不想幹活了。
  不過,雅妍還有親人和家庭,不是嗎?我得說聲抱歉,從小到大,她與父母關係欠佳,無法在家裡找到存在感和安全感,所以一直渴望得到男生的呵護,受到別人寵愛。
  按道理說,雅妍最需要的或是心理方面的治療,但我立刻想到了錢包裡的兩張優惠券,即是所謂的虛構世界。我有一個想法,嘗試給她另一段精彩的人生。根據The Dark的體驗,我相信阿妍的情況與季賢相似,他們都患上了「外遇型精神疾病」。季賢在離開The Dark後,確實治好了憂鬱症,他是個活生生的成功例子。
  想到這裡,我不期然感到興奮,立即把想法清清楚楚的給雅妍解釋一遍。聽後,她發出呵呵的笑聲,對天馬行空的計劃感到興趣,恨不得馬上展開行動,體驗另一段人生。她明白現實和社會的殘酷,我們不斷地遇上大大小小的挫折,我身心俱疲,料不到她比我活得更累更軟。這一次,我決心幫助自己喜歡過的女生,展開新的冒險,獲取更多寶貴的經歷,願她如火鳳凰般重生。
  「聽過你和朋友的故事,我真的對虛構世界產生了濃厚興趣。」雅妍輕鬆說道,我的計劃彷彿為她帶來了一絲希望。
  後來,我們拜訪了Moments International Enterprise,再次跟何經理見面。從他口中得知虛構世界系統的發展現況,多虧我和季賢的幫忙,系統順利通過所有測試程序,正式在市場上推出。至於我手上的兩張優惠券,何理經願意為我們提供五年的虛構世界體驗,而且不再像The Dark般限制在單一城市的範圍。即是說,我們將能突破區域的限制,體驗、學習、認識更多。
  雅妍忽然提問:「何經理,我有一個想法,既然我們進入的是虛構世界,我不希望再過平淡似水的生活,我必須尋找新鮮感和刺激感。我大膽一問,貴公司能否根據這個人的小說情節來創造一個夢幻新世界?」她一手指向身旁的我,何經理當然清楚我是個小說作者,不會為此詫異。
  何經理點頭說:「沒問題,答案是肯定的,楊先生幫了我一大忙,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我是義不容辭的。你們千萬不要害羞,嘗試和我多作溝通,儘可能形容心目中的虛構世界。」
  我苦笑說:「我沒所謂,雅妍是今次體驗的主角,一切聽她的。」
  雅妍向我報以一個滿足的微笑,好久沒有看過這樣天真的笑容,我想起年輕的她,彷彿再次看到她的一頭烏黑長髮,是那個生活得無憂無慮的小女生。她的提議是根據奧治小說來創造新世界,但不是任何一部愛情小說,也不是《3N8》和《總是夜》,而是兩篇差點被我遺忘的短篇小說。我們為此多番造訪何經理的辦公室,提供大量構思和資料,讓他和開發人員更能了解雅妍的需要,逐步建立符合她要求的新世界。
  由於我們的要求很特別,他們無法使用原有的範本,需要一段時間來進行大量修改、調整和測試,他吩咐我們耐心等待好幾個月。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我們決定給何經理更充裕的時間,並達成了共識,定下體驗虛構世界的日期,是2012年12月26日。即是聖誕節後的節禮日,也就是雅妍的誕生日。
  雅妍為它取名為a brand new day,意思是「嶄新的一天」,世界觀由四個部分所組成,分別是真實世界、兩篇短篇小說、雅妍和我的一堆想法,為了增添神秘感,我們和何經理的討論是分開進行的。我們將擁有一個有別於真實的身份,一對舊情人並肩進入不一樣的世界,展開一段奇幻旅程。
  按照老規矩,虛構世界的系統會遮蔽我們的記憶,這一次來得更徹底,我們成為對方的綠眼和影子,和夢幻的Ice Cream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也許,我們將擁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法力,用以對抗所有意圖爭奪Ice Cream的人物。
  我們把連接虛構世界的機器戲稱為「巨型膠囊」,難看的造型欠缺時代感和科技感,著實欠缺說服力。在躺下的一刻,雅妍表情誠懇的說:「在接下來的五年裡,我們將要互相扶持,一起生活。」她的眼神透出了另一股神采,彷彿預告著不一樣的她。
  「不,是五天,最多是五天。」這是個掃興的回應,貫徹我的作風,換來她的一個淘氣鬼臉。

2018年1月6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九章:好好的回家


《那片黑》第五部
第九章:好好的回家
ocoh說:「漫長的連載告一段落,這仍然是個充滿了情感的故事。我向來注重細節,就像The Dark是由兩位主角的記憶所構成,裡面有著他們所熟悉的細節。我們之所以是我們,是由於現在跟過去無法完全割斷,我們與記憶總是愛恨交纏。虛構的兩年過去,主角回到了人生的原點,就像確實經歷過一些大事,靜下來,想一想,才發現時間原來不會讓人裹足不前。」

  我不希望耽誤時間,待一切都交代妥當,我轉身就跑,乘坐升降機回到大堂,整個空間依然是空無一人。獨自離開令我倍感寂寞,但比蒙在鼓裡的滋味實在好太多。一個約定、一個晚上,我們異常順利的進到大廈裡頭,獲悉渴求已久的真相。這是一個被命名為The Dark的虛構世界,決定名字的人很可能是我的朋友奧治。我在這裡度過了幻真幻假的兩年,有趣的是,這僅僅是真實世界的兩天。
  系統為我們創造了幾可亂真的虛構世界,以真實為基礎,再配合兩個參加者的記憶、經歷、思想所構成。假如按照那個悉心安排的劇本,我和小君可以安然度過五年美妙的同居生活,但由於觸動了一些不起眼的漏洞,演出無法順利完成。小君無法忍受沒出息的倪季賢,暗中結識了另一個男人,她的外遇似乎是無可避免的。我憐憫自己的意識,它先後承受了兩次巨大的失戀打擊,傷口難以在短期內癒合。縱使如此,我卻不能強求小君回心轉意,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無法繼續偽裝少不更事的大男孩,我必須加快成長的步伐,修正偏離軌道的幼稚思想。
  何經理辦事果然很有效率,沒多久便替我打開了玻璃大門。我隻身面對大廈外的一片黑暗,同樣的環境和氣氛,感覺卻有所不同。我迅速在行人道的旁邊找到奧治的車子,我選擇坐在乘客座,閉上疲累的眼睛,嘆出混濁的一口氣。知悉真相的興奮蓋不過內心深處的種種矛盾,我還是很喜歡這樣子的香港,是個夾雜著真實與虛幻味道的城市,到了生命盡頭的那片刻,我會想起這短促的兩年。在我陷入冥想之際,思蕊突然提出一個問題,身為駕駛系統的她表現出人性化的一面,甚至比The Dark裡的其他模具都來得真實坦白、自然可愛。
  她的天真使我掛起牽強的微笑,不忍地撒了一個謊:「奧治不會回來的了,他要求我代為傳話,感謝你長久以來的服務,讚揚你是一個稱職的智能駕駛系統,不能把你帶到那個世界是他生命裡的一件憾事。」
  思蕊不知所以:「那個世界?」我不期然在想,身為程序的她能否理解這個由無數程序所組成的虛構世界?
  「那是一個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說完的故事,我會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讓你知道大概,機會也許只有一次,希望你能夠用耳朵好好聆聽。」我誠懇說道,我們的關係就如相識不久的朋友,我不願意發現她的淚痕。
  思蕊平靜地說:「好,我會耐心等待。接下來,你打算到那一個地方?」這彷彿是一種默契,不知不覺的建立起來,只要開動車子,她便樂意為我開車,有著一種和諧的協調感。
  到那裡去?這顯然是一道難題,我只有最後的一個午夜,要珍惜剩下來的時間,好好抓住唯一的機會。我默不作聲,作出認真的考慮,露出又嚴肅、又惆悵的表情,思蕊見狀,也沒有追問下去。在閉著眼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唯一的她,是不會長大的張凝,我希望跟她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
  按照何經理的說法,我在中學時代曾經暗戀張凝,諷刺的是,此刻的我完全想不起那段往事,相信是那個可惡的系統在作怪,遮蔽了部分記憶。車內的音響組合透露了現在的時間,是午夜時分,剛好走到了十二點鐘,時候不早,估計張凝已經回家休息,睡熟也不出奇。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凝,她迅速接聽,讓我再次聽見她爽朗的聲音。我會牢牢記住我們的共同經歷,我會很想她,很想念她曾經送我的溫暖。
  在通話中,我提出了一個不曾有過的要求。
  我有點著急,說得又急又快:「凝,馬上更換外出的衣服,我會在五分鐘後到你家。不要問原因,只需要知道我現在很想你,要和你一起到一個地方。」我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內心的想法,簡單而有效。
  張凝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回應:「哎呀……我在外面玩了一整天,覺得渾身不舒服,而且已經洗過澡……」
  我打斷她的話:「不要扭扭捏捏,這是我們的最後機會,要認真把握!」
  「哦,知道了……你好像跟平日有點不一樣,我卻無法說清楚。」她果然不會長大,有著小女生的可愛氣質,依然停留在那個印象難忘的中學時代。
  我壓抑著複雜的情緒,傻笑說:「哈哈,我依然是我,是很喜歡你的我。」我享受這甜蜜迷糊的片刻,還不用盡力氣說出來的話,恐怕我們會錯失一些重要的東西。
  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張凝接受了我的奇怪要求。從黑色大廈開車,到張凝居住的住宅大廈只需五分鐘的車程。到了午夜時分,道路暢行無阻,加上負責駕駛的人是思蕊,她是個幾乎不會犯錯的駕駛者,要在預定時間內到達目的地是相當輕鬆的一回事。思蕊停好車子,替我打開車窗,我看著寂靜無人的行人道,默默等待兩天沒有見過面的張凝。我很想坦白告訴她,在過去的兩年裡,我經歷了人生的許多許多。她和朋友玩了一整天,吃喝玩樂;我被系統耍了一整天,苦不堪言。到頭來,我還是很想她,我們建立了單純的戀人關係,在離開The Dark後,我絕不容許自己忘記。
  一臉淘氣的張凝嘟嚷:「哼,你這個男朋友真的很古怪,這麼晚還要我陪你到什麼什麼鬼地方。」她在故意埋怨,也表示她真的很在乎我這個氣質古怪的男朋友,女生便是如此的口是心非。
  我沒好氣地回應:「哈哈,不要埋怨我了,口渴嗎?要先到便利店給你買飲品嗎?」她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不口渴,但一個含蓄的淺笑透露了她著實欣賞我的體貼。
  張凝打開車門,我移到駕駛座,讓出舒適度較佳的乘客座。她身穿灰色的休閒套裝衣服,配合一雙白色運動鞋,穿著隨意,頭髮鬅鬆,不會變的是一張百看不厭的青春面孔。毫無疑問,她依然是個中學女生,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永不改變。她當然對我們的目的地感到好奇,在車內吱吱喳喳,問個不停,我先給她一個印在額上的輕吻,再露出淺淺的微笑,然後把確實地點告訴思蕊,她的回應是:「距離為一點六公里,所需時間為五分鐘。」
  「喂……你很胡鬧,竟敢在午夜回到學校。」我的答案使張凝傻眼了。
  我肯定地說:「我們必須回到那個課室,我還有未辦妥的事情。」
  「哈哈,這教我有點期待呢。」語氣天真的張凝嘻嘻笑道。
  「這麼晚了,你到底用什麼藉口跑出來?父母都睡了嗎?」我想到便問,趁機轉移話題。
  「倪季賢,是這樣的,我趁他們熟睡,先關好房門,然後偷偷溜出來。」張凝一邊小聲的說,露出一張狡猾的嘴臉。
  我假裝驚訝的叫嚷:「哇,你何時變得這麼狡猾?是從誰身上學到的?」
  「就是你。」張凝說得理直氣壯。
  行車狀況十分順利,沿途沒有遇上其他車輛,我不認為這是個純粹的巧合,大概是何經理為我做了一些手腳,這是一個虛構世界,在無數活生生的面孔背後是一個龐大複雜的系統,還有一大堆難以理解的程序。不過,我認為他不會使用任何影響張凝的手段,在問與答的過程中,他有問必答,不拐彎抹角,使我相信這個酷似朱老闆的男人是個值得信賴的系統管理員。我在無意中注意到張凝身上唯一帶備的物品,又是那個咖啡色的方形袋子,內裡藏著不曾露臉的照相機。
  這麼晚了,她幹嘛帶著照相機到處走,她果然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傢伙,和我很合得來。
  五分鐘過後,我們到達母校,校內停車場是開放的,這當然是個不合理的情況,相信是何經理的刻意安排,我吩咐思蕊隨便找個位置停車,然後我牽著張凝的手跑往新校舍方向。過往的每一次牽手都由她作出主動,這一次換上我了,她卻羞紅著臉,表情腼腆,這使我略感意外。走上校舍左方的樓梯,轉過眼,我們已登上二樓,我毫不猶豫的打開第三個課室的木門,心裡慶幸門是沒有上鎖的。我拉開曾經屬於她的座椅,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張凝顯得不太高興,她害怕給人發現,我卻不以為意,反正何經理會在背後作出悉心安排,不可能有人來到課室打擾我們。
  黑板下方有一張供老師使用的木桌,我在抽屜裡找到兩件用得著的文具,分別是黃色小便條和原子筆,我打算給她留下一張便條,這是我渴望辦妥的事情。接著,我偷偷握住兩件文具,回到張凝後方的位置坐下。
  張凝悄悄的說:「蠢材倪季賢,我在坐車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小秘密。」
  「不要故弄玄虛,快點說。」她發現的是什麼秘密也好,已經足以挑動我的好奇心。
  張凝用著嘲諷的口吻說:「呵呵,原來你是不懂得開車的。」
  我無奈地說:「唉,這是眾所周知的,根本不屬於秘密。我不懂駕車,但懂得騎單車;我不懂游泳,但懂得吃火鍋。雖然有很多東西學不好,但我這個人仍然擁有其他長處,很厲害、很了不起的。」
  「哈哈,你在胡說。」一番胡言亂語卻出奇地逗笑了張凝。
  我繼續自賣自誇:「嘿,胡說的確是我的專長之一……」
  趁著張凝背向我的好時機,我已暗中寫好小便條,伸手輕按張凝的肩膀一下。眼神茫然的她回望我,我妥善收藏了這一剎那,這是永遠屬於我們的老地方,有著一段段使人懷念的回憶。雖然找不到跟暗戀有關的絲毫記憶,但從張凝家到學校,從停車場到課室,在這個不存在的空間裡,在這些不孤獨的時間裡,我抓住了對她的思念,即使這裡是The Dark,即使她是個從記憶投射而成的模具,她卻喚醒了中學時代的倪季賢,我們擁有聊不完的曾經。
  看過便條後,張凝愣住,用著不確定的語氣說:「這句話的意思是?」
  「你試試把它讀出來。」我用手托臉,遮掩腼腆的表情。
  張凝輕輕點頭說:「哦,有一個叫倪季賢的蠢材向聰明的張凝說『很久、很久,我一直都喜歡你』……會是很久很久嗎?是從多久以前開始的?」
  「那一年,我開始在羽毛球場打球,我是阿堅的同伴,在看著他打球的時候,注意到身材嬌小的你,看到你在課室以外展現的動感一面,專注打球的你散發出不一樣的魅力。有人說過,持續而專注地做著同一件事情的人會顯得格外吸引,我很快便被你迷住了,不能自拔。」我順著情緒道出一個彷彿發生過的情景,無法確定這是否我們的曾經,也無法否定我對她的感情,在說話的同時,我的內心泛起陣陣漣漪,連帶干擾著淚光的閃爍。
  「這麼多年了,你都沒有向我表白……」張凝話裡藏著一抹淡淡的憂傷。
  「對不起,我向來是個膽小鬼,錯過了很多表白的時刻。不過,我用腦子牢牢記住了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所謂『人生路漫漫,誰不錯幾步』,請體諒年少無知的我。現在,我們已經二十八歲,開始交往的時間是晚了一點,但我會好好愛惜這段得來不易的關係。」這番說話的基礎不在於兩個世界,我不在乎那個是真、那個是假的了,我決定把我們的這片刻帶回另一個時空。
  「花言巧語,是那個作者教你說的嗎?」這是張凝的偽裝,她在暗地裡取笑我的浪漫。我不常用說話討好別人,她卻是個例外,為心愛的人改變部分個性,順著自然和心意去做。
  我立即否認:「才不是,那傢伙不懂得何謂浪漫,他⋯⋯還是算了吧。」
  張凝甜絲絲地說:「雖然有點刻意,但我喜歡這一夜的你,不像平日般陰沉,更願意花費心思逗我高興,我特別喜歡你對我的尊重。」我也喜歡這一夜的她,比平日更羞怯可愛。
  「你……願意原諒那個屢次錯失機會的倪季賢嗎?」我的心情驟然緊張。
  「嗯,可以。」張凝爽快答道。
  「你願意跟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倪季賢手牽手到沙灘漫步嗎?」一時間,我受到情緒牽動,心直口快的說到了沙灘,也許是潛意識在暗中期待那一幕的發生。
  「嗯、嗯、嗯。」
  「咦,你怎麼在哭?」我們近在咫尺,即使身處昏暗的課室,那閃閃的淚光依然被我輕易捕捉得到。
  「我沒有!真的沒有!」張凝猛然搖頭否認,這是女生獨有的固執,或許男人喜歡女人的其中一點便是她們的忸怩作態。
  「閃閃的淚光證明我成功把你感動了,今天的我很不了起呢!」我不期然激動起來,多虧這個多出的午夜,讓我們不用帶著遺憾分開,我不打算坦白說出真相,這樣做會令她的美夢破碎,倒不如讓她繼續藏在童話世界裡。
  張凝不屑地說:「你果然是個怪傢伙,為這種小事樂成這個樣子……」
  「喂,古怪的人是你才對,怎麼老是帶著照相機出門?」我就是喜歡跟她作對,她的咖啡色小袋子大概是The Dark裡的最後一個謎團,不知道答案的話,我絕不心息。
  張凝淡然說著:「習慣了,有它在身邊才感到安心。」答案簡單直接,彷彿讓我們的故事回到了基本,沒有外面的複雜混濁,一對一的對話,一對一的相處,不說話也可以的,讓意識的交流盡在不言中。
  「打算為這個午夜拍下怎樣的照片?」我好奇問道。
  張凝悄聲說:「我想……是你吧。」她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浪漫,所謂的感動不一定是驚天動地,點點滴滴同樣可愛動人。
  對於咖啡色方形袋子裡的照相機,我一直感到好奇,卻不曾問個明白,來到最後一個午夜,張凝讓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揭開答案,那是一台「拍立得」照相機,是非常有趣和受歡迎的機子,這玩意給人一種返璞歸真的感覺,照片不用儲存在記憶卡,而是用上日漸淘汰的底片,在拍攝後可以立即拿到手上欣賞。盯著觀景窗,按下快門,聽到生硬的馬達聲,底片漸漸從機子上方吐出,大小跟名片差不多,人物逐漸浮現,從模糊至清晰,直至看得見照片中的她和我。我們先後為對方拍下照片,好不浪漫。張凝握著照相機,卻忘了帶記號筆,在她表情無奈、苦惱不已的時候,我在木桌的抽屜裡找到藍色的一支,她才抿嘴微笑。
  在張凝的要求下,我在自己的照片寫下一句「這是張凝最喜歡的倪季賢」,她當然也在另一張照片留下一句「這是倪季賢最喜歡的張凝」,我記得她的字跡,是圓滑的小字,代表她是個溫和、堅強、順從的孩子。在中學時代,我曾經向她借家課來抄寫,不知不覺的記錄了這略帶孩子氣的字跡,想不到會在這一夜用得著。我喜歡她,喜歡她握著的白色照相機,張凝叫它「小白」,不用額外的器材,在拍攝後立即提著照片欣賞,這是一種使人馬上沉迷的喜悅。張凝特別喜歡照相機的外型,和她的小字一樣圓滑,和她的長相一樣可愛。底片價格不菲,卻讓人不能自拔的愛上,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
  短髮女生的意識悄悄滲入我的身上,記得的話,我會在那邊尋找屬於自己的小白,把它留在身邊,尋尋覓覓,找出那個多年不見的張凝。
  離開學校,我們乘奧治的車子回家,分別是三個位置不同的家。
  第一個家是張凝的家,短暫的相聚使我更能感受和相信自己對她的感情,少年的我不敢貿然表白,錯過了一起享受青春的機會。到了二十八歲,到了虛構世界,遇上她的模具,牽過手,吻過臉,建立起一段單純的關係。她走出車子,沒有立即跑回家,在分別之前送來一個飛吻,虛幻的吻使我有種活著的感覺,我提著那張照片,裡面的她作了個鬼臉,分外淘氣可愛。我告訴自己在回到真實世界後,必須努力從憂鬱症中康復,意志消沉的倪季賢敗給了精神奕奕的張凝,何經理在The Dark裡找到有用的數據,我找到了精神支柱,她是我的罐裝咖啡,也是個重新振作的理由。
  短短的兩天,濃縮的兩年,我願意讓小君離開的我的生活,祝福她順利踏入人生的新階段,不為關係告終感可惜,不為她的外遇而介懷。藉著The Dark的體驗,我能夠理解小君離開的原因,錯不在她,愛情的煙火終有一天會消散於空氣之中,如同那齣名叫《星空》的電影,當兩個人的步伐不一致,想法各走極端,自然無法繼續走下去。
  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
  答案顯而易見。
  第二個家是奧治租用的停車場,那是思蕊的家,每一夜都睡在這裡。我吩咐她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位置停車,她一直替我們駕車,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具有意義的事情,服務我們也許是她最為享受的生活。車子停好後,我拿出奧治的手機,開始播放何經理、奧治和我在黑色大廈內的一段錄音,這是我特意送她的禮物,希望她能夠理解這個科幻故事,希望她願意相信我們的每一句說話。
  在打開車門的一刻,我留下一句:「我走了,請保重。」
  錄音播放了接近三十分鐘,思蕊仍在專心聆聽,她知道我的離開,但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我認為她比The Dark裡的其他模具更像活生生的人類,她會想念突然離開虛構世界的我們,甚至奢望我們能把她一併帶走。
  沒有反應,沒有聲音,她陷入人類無法理解的無聲震撼之中,我的眼睛看得穿她的孤寂。
  一個人步出停車場,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罐裝咖啡,是每天在工作時候都會喝的那一種,這一刻的我精神抖擻,不用借助咖啡提神。我在記錄味道,希望在回去以後可以戒除每天喝咖啡的習慣,我已經二十八歲,不能老是依賴這小罐子。咖啡味道苦澀,舌尖感覺冰凍,便利店的飲品冷藏櫃是不可小覷的好東西,飲品的溫度總是出乎意料的冰凍。
  在一片黑暗之中,踏著記憶中的道路,步往The Dark的核心——黑色大廈。感謝何經理為我安排了恰好的天氣,在冬季的午夜泛著異樣的暖意,我不感孤單,虛構世界裡的一切都會在我回去後結束。體驗告一段落,我和奧治快將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他繼續進行停不了的創作,我努力治療難纏的憂鬱症,它有著一個古怪的名字——「外遇型精神疾病」,我傻傻地發笑,取笑患上怪病的自己。
  讓一切結束,乾脆做個了斷,唯一的辦法是回歸那片黑。那裡既是最後的一個家,又是另一個冒險的當初,我該好好的回家,在休息過後,展開全新的冒險旅程。離黑色大廈尚有一段路程,剩下來的堅持是握著張凝的照片不放,記住她的喜好,記住她的可愛俏臉,尋找真正的一位,完完整整的把故事說一遍。

【本故事完】

2017年11月30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八章:多給一個午夜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八章:多給一個午夜
ocoh說:「隔了這麼久,再次敲打鍵盤修正這個故事,有如重遇多年前創作此作品的自己。同樣是個午夜,覺得那個自己距離很遠,連面目也模糊掉。」

  「倪季賢,你到底怎麼了?」
我凝視小君,看得非常入神,聽見奧治的說話,我才從恍恍惚惚的狀態驚醒過來。
  我露出尷尬的笑容說:「沒什麼……我相信小君與這個虛構世界密不可分。我們有過兩年的同居生活,虛構世界的體驗也從兩年前開始,即是說,兩者之間有所重疊。更重要的是,我走遍城中各處,依然無法找到小君,直至來到這座大廈,才看見眼前的模具。你們似乎把她回收了,但她和阿堅的情況不一樣,小君從來沒有說過自己需要離開香港,所以相信你們回收她是出於其他動機的。」
  奧治乾笑兩聲:「嘿嘿,你的推理進步了。」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我的思考和分析能力竟在悄悄的提升,算是個意外收穫。
  「倪先生,不必玩猜謎遊戲,我非常樂意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在真實世界,林文君曾經是你的女朋友,但在2011年9月,她另結新歡,主動向你提出分手。除了第三者,分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無法忍受你的一些缺點。如容易滿足於現狀、不求上進、做事優柔寡斷、得過且過、沒有儲蓄的習慣、沒有置業的經濟基礎等。經過六年戀愛,她發現你原來不是適合她的男人,於是接受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追求。那人事業有成,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絕對把你比下去。」
  「後來,你無法承受失戀的打擊,患上『外遇型精神疾病』,屬於憂鬱症的一種,失去自我認同感,自尊心受到創傷,經常焦慮不安、疑神疑鬼,抗拒和別人聯繫,失去人生目標。在體驗The Dark之前,你正處於治療的初步階段,離完全康復尚有一段漫長的日子。」何經理鏗鏘有力地說出每一隻字,聽起來,每隻字都平淡似水,但把它們串聯起來,組織成有意義的說話,我卻真確地感受到一陣孤單的心痛。
  我瘋癲似的發出空洞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奧治輕輕拍打我的肩膀說:「季賢,沒事的,要冷靜一點。」
  我模仿他的口吻,小聲說:「奧治,沒事的,只是覺得真實的自己很可笑,是個徹底失敗的男人。我能夠理解小君離開的原因,當一個女人快將踏入三十歲的年紀,會為將來的日子感到擔心,需要找到一份安定的感覺。我如此失敗,不論精神和物質都無法滿足小君,是我錯了,我看不起自己。」我向他傾吐真言,面對一起冒險的伙伴,裝模作樣是多餘的。
  奧治再多安慰:「不要胡思亂想,我還不是跟你差不多,優柔寡斷,吊兒郎當。但我不認為我們需要為此負上所有責任,這樣子的社會養育這樣子的男人,錯不在你。假如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麼緊繃,社會節奏不是這麼急快,置業不是這麼困難,賺錢不是這麼吃力,我不認為小君會離你而去。反之亦然,這樣子的社會養育這樣子的女人,錯不在她,她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罷了,這是每個人的權利。」確然,他說得不無道理。
  我無奈苦笑說:「奧治,我明白這些道理,也明白社會的狀況,我們無法回到從前,城市也無法回到從前。就如這個虛構世界,它從兩年前開始為我們帶來了全新的體驗,每天出現無數的變幻,但在兩年後,小君依然選擇了別人,而不是我。」即使獲得重來一次的機會,發展和結局同樣無法改變,這是既定的命運。
  何經理卻道:「倪先生,假如一切順利,按照劇本進行的話,你和林文君不會分開。」
  「此話何解?」我不知所以,立即追問,我們看來進入了另一個謎團之中。猜想的話,大概是一些人物、事物改變了原來的劇本,影響了我和小君的命運。
  何經理緩緩的道:「我先講解一下The Dark的原始劇本,這是一個以真實為基礎的虛構世界,設定在2008年開始,運行了一年多,直至2009年7月,確認狀態穩定後,我才安排兩位進行體驗。按照倪先生的要求,我們致力避免林文君交上第三者,讓兩位一直過著互相依靠的同居生活,時限為五年,到2014年為止。」
  我點頭說:「我大概明白,由於小君的外遇,所以那個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希望在虛構世界裡和她多享受幾年戀愛生活,以彌補在真實世界所失去的愛情,這或許是一種改善情緒的方法,藉著五年的體驗時間,我會有所覺悟,能夠找回迷失的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那個我彷彿是另一個我,我們好像分裂成兩個想法不一樣的獨立意識。
  我刻意隱藏了一句——「即是說,這是治療,那是精神疾病。」
  也許是個巧合,何經理彷彿看穿我的想法,他詳細地說:「給你說中了,五位被選中的參加者都患有不同類型的精神疾病,我們最為關注的是外遇型精神疾病,此類患者在近年增加了很多。此病原因眾多,包括科技發達、資訊傳播迅速、工作時間太長、生活壓力太大、人口過於密集、置業困難等等。最重要的是,患者需要完全康復的話,往往花上比其他憂鬱症患者更長的時間。我試舉出一個例子,是在美國發生的,一個五十歲的失婚婦人,患上了外遇型精神疾病,需要定期接受心理治療。有一天,因為子女出言不遜,長期處於憂鬱狀態的她憤而開槍射殺自己的子女,在事後留下字條,辯稱子女經常頂嘴,說話很不中聽,乾脆作個了斷。聽起來,你們可覺得她的理由很荒謬?」聽後,我努力思索,卻無法喚起跟這種精神疾病有關的印象。
  奧治表情嚴肅地道,有著獨到的見解:「憂鬱症患者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我不會把失婚婦人的例子斷定為荒謬,但我覺得她活得很可憐,她的子女死得很無辜。容許我作出大膽的猜測,既然五位參加者都患有憂鬱症,你們公司很有可能從虛構世界中收集數據,並且轉售給相關的研究機構。何經理,真相會是這樣的嗎?」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因為售賣隱私在這個年代確是一門流行的生意。
  何經理語氣溫和地回應:「楊先生,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把一些有效數據交到研究機構手上,但我們沒有從中獲利,數據只可用於研究之上,絕對不會洩露你們和其他參加者的個人隱私。當然,你們兩個人在事前已經知悉詳情,我們絕不隱瞞,兩位大可放心。」即使不作任何聲明,我也不會像奧治般懷疑何經理及其所屬的Moments集團,虛構世界不像個驚天大陰謀,何經理也不像大奸大惡之徒。
  面對精神疾病的話題,我依然沉著冷靜,若無其事的道:「隱私什麼的,我不太在乎,但原來的那個五年計劃卻好像失敗了。不論真實抑或虛構,小君都有了外遇,我身為第一參加者,必須了解我們失敗的原因,到底是誰破壞了我們的虛構生活?」
  何經理臉色驟變,陰沉得有些不尋常,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道:「倪先生,楊先生,是你們自己破壞了The Dark裡的生活,改寫了原來的劇本。系統雖然發現漏洞,並不斷作出修正,始終無補於事,無法讓你們的生活返回原來正確的軌道上。」
  「嘿,我們到底作過什麼?」奧治的一聲冷笑沒有冒犯別人的含義,純粹是好奇心的反映。
  「其實兩位沒有做出多餘的行為,但倒是忘了一些安排妥當的事情,我相信這不難猜出的。」何經理居然故弄玄虛,我們兩個人為此冥思苦想,他則利用機會喝下一杯溫水。
  一會兒過後,奧治機靈地說:「是服藥,問題在於藥物,我早就覺得不妥當了。」他的腦筋還是比我靈活一點。
  我補充:「我認為最不妥當的地方是我們兩個人都患上罕有怪病,需要每天服藥來避免病發。」
  何經理不厭其煩地解答:「沒錯,你們的想法和真相非常接近。即使系統替你們遮蔽了部分記憶,但效力將會隨著時間而減弱,因此,系統編造了一個重複進行的事件,使你們以為自己患上世間罕有的怪病,會出現間歇性的嚴重頭痛,更有隨時暴斃的可能,必須每天定時服藥才可以壓抑病情。實際上,藥物是一個程序,可以說是一個修正檔,避免你們對The Dark產生排斥,加強記憶的遮蔽作用,有效維持The Dark在穩定狀態下運行。」難怪我們一直否定藥物的作用,那是不該出現的東西,我們既排斥藥物,也排斥著虛構世界。
  奧治馬上辯稱:「這似乎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系統的漏洞。」
  「楊先生的說法也錯不了,這既是我們系統的漏洞,也是你的個人問題。雖然倪先生是第一參加者,楊先生是第二參加者,但你的存在卻影響了整個The Dark的運行,甚至改寫了既定的劇本。」表面上,何經理好像說得模稜兩可,我卻認為他另有所指。
  我著急地追問:「怎可能是他?他只是在每天工作和寫作罷了。」
  何經理忽然改變態度,恭敬有禮地向奧治說:「我該代表本公司感謝楊先生的參與,讓我們找到一個想象之外的漏洞,是關於楊先生的多重人格。平日的楊先生自稱為奧治,這是你的主人格,在專注寫作的時候,你的第二重人格才會現身,那傢伙自稱為馬政。馬政意志堅強,以為自己活在幻真幻假的小說世界,一直企圖搶奪楊先生的身體,取代奧治成為主人格。」
  奧治鎮定地說:「那麼,我的馬政幹了什麼?」我們對這個叫馬政的第二重格不會感到陌生,奧治在《3N8》裡寫過他,我們更曾經在咖啡室談論多重人格的話題。
  何經理咧嘴笑說:「在進入The Dark的不久後,楊先生繼續進行創作,馬政隱藏在意識之中。事實上,由於系統仍處於除錯階段,無法偵測和控制參加者的其餘人格。最有趣的地方是,馬政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他發現楊先生需要定時服藥,誤以為那是針對他的藥物,害怕遭人消滅,所以暗中遊說楊先生停止服藥。沒多久,楊先生竟然相信了自己的潛意識,作出停藥的決定,正是這個決定大大影響了The Dark的運行,人和事都開始不按劇本發展。後來的一天,楊先生心血來潮,萌生探望朋友黃顯昇的念頭,繼而發現這座大廈的存在。」他發笑是由於事情的確很有趣,第二重人格馬政在誤打誤撞的情況下影響了奧治的決定,一個微乎其微的漏洞足以打亂整個系統的運作,相信奧治和馬政也無法把這想象出來。
  「何經理,那麼我的停藥決定是否也跟奧治有關呢?」我說出疑問。
  何經理作出詳盡分析:「我認為楊先生對你的影響是間接的,他影響了The Dark的穩定性,使你的不安感與日俱增,直至忘記服藥的那個早上,你開始懷疑藥物的效用。倪先生不像楊先生,你的意志力遠不及他,所以你進行了一些實驗來否定藥物。別忘了The Dark的世界觀跟兩位息息相關,由於兩位停藥,使人物事物脫離軌道,例如你們先後發現這座大廈,對一片黑暗感到好奇;例如被設定為忠於愛情的林文君,由於倪先生對The Dark產生排斥,憂鬱症的病況再次浮現,把真實的經歷投射到林文君的模具身上,所以她還是有了外遇。與真實不同的是,她繼續依照劇本去演,始終沒有離你而去,是你自行作出離開的決定。」相信部分內容是他的個人想法,他負責管理虛構世界,可以說是我們的共同監護人。
  我們來不及回應,他已經繼續說下去:「另外,你們剛才提到了一些漏洞,是關於薜凱琪和張凝的。她們分別和倪先生相遇,再以不合理的速度展開感情或肉體關係,這是根據倪先生的潛意識投射而成,你希望從張凝身上找到愛情,又希望借薜凱琪滿足性欲;反之亦然,由於你對外遇一事耿耿於懷,所以你和林文君的關係出現變化,無法平心靜氣的溝通和相處,囤積不滿的情緒,最終導致分手收場。」我頓時無法言語,需要一些時間去理解和接受,真相總是殘酷的,凱琪竟然只是個性幻想對象,這既是可惡、又是可恥。
  奧治的嘴巴沒有閒著,他急於提出問題:「我還有兩處不明白的地方,希望何經理解釋一下。首先,我們分別作過無數次嘗試,渴望到達大廈或進入大廈,卻遇上不同形式的阻撓,我們為之氣餒,不得不擱置計劃。不過,在這個晚上,我們乘坐自己的車子,竟然可以輕鬆到達,當中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
  何經理耐心回答:「The Dark的世界觀是由兩位的思想所組成,我作個比喻,兩位正是打開虛構世界之門的鑰匙組件,缺一不可。大廈即是虛構世界的管理中心,假如其中一位單獨行動,試圖闖入大廈,系統會自動產生不同的事件來制止你們的行動。當兩位一同前來大廈,系統會放下戒備,讓你們順利到來,打開大廈之門。我們稱之為Cracked,意思是『已被破解』。」聽後,奧治輕鬆的笑了笑,他顯然對答案感到滿意。
  奧治接著說:「那個約定果然別具意義,要不然,我們要糊裡糊塗的在這裡混上五年。好了,我要問第二個問題,季賢曾經回到長沙灣的唐樓,並在天台遇上由我所創作的小說人物,名字是藍的少年,我相信藍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那麼他怎會在季賢眼前現身呢?」
  何經理像奧治般笑了一笑,他著實喜歡這樣子的交談、這樣子的問與答,反應相當雀躍,他保持微笑說:「楊先生,這同樣是潛意識的投射,只要那個人屬於你的思想一部分,他都有可能被系統製造成模具。而且,那部小說是以唐樓生活作為根據,巧合的是,倪先生需要回到唐樓,由於我們已經把林文君回收,所以系統改變了唐樓在過去三年的歷史,試圖給倪先生製造假象——『林文君從不存在』,於是安排了藍的出現,讓兩條時間線剛好接上,製造出最後的一個假象。由於你們停藥的時間實在太久,系統早已無法阻止你們繼續尋找真相和否定世界,你們的到來是早晚會發生的,我不感意外。」
  「嘿,真的很有趣,何經理的說話把好多荒謬的情況解釋得合情合理,我的心情很矛盾,為成功進入黑色大廈而高興,為得悉真相而微笑……但這個世界是虛構的,過去的兩年都是白白度過的,我們還需要待在這裡三年,跟模具們當朋友,跟模具戀愛和做愛,為模具工作效勞,賺取薪水維持生活,想起來也覺得很荒謬、很可笑。」我也笑了一笑,不曉得是苦笑抑或冷笑。總而言之,我不快樂,是徹底的不快樂。
  何經理見狀,安慰道:「倪先生不用擔心,從你們進入大廈的一刻起,The Dark的計劃已被宣告失敗,公司將抽取這兩年間的數據,用以改善和修正系統的不足。根據我們簽訂的合約,會在稍後安排兩位回到真實世界生活。同時,為了作出補償,兩位將會獲贈兩張優惠券,待系統正式推出市場,兩位可以再次體驗為你們度身訂做的虛構世界。」免費贈送優惠券的做法很符合大集團的作風。
  我禮貌地回應:「謝謝你的好意,優惠券一事容後再談。我現在有一個請求,我有未辦妥的事情,不想立刻回到真實世界,可以讓我在虛構世界多逗留一會嗎?在明天的這個時間,我會遵守約定回來大廈。」在別人眼中,那事情可能是蠢、是傻、是瘋狂,但我慶幸自己依然幼稚,擁有一顆敢於冒險的心,實踐內心的想法。
  何經理落落大方地說:「倪先生言重了,基於時間概念的不同,我大可讓你在The Dark多逗留一段日子,這視乎你的個人需要,隨便說吧。」
  不用討價還價,我坦白說出要求:「多給一個午夜已經足夠。」
  「當然可以。」他說得乾脆利落。
  奧治也表達自己的意願:「何經理,既然大廈已經被破解,相信季賢一個人進出大廈已經不成問題。容許的話,我希望待在這個辦公室,進一步了解我們所一起創造的The Dark。」
  「在破解之後,The Dark進入了完全封閉的狀態,我會輸入指令,讓倪先生自由進出大廈,管理員的權限是可以輕易辦到的,你們大可放心。」何經理樂意提供協助,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卻幫上我們一大忙。
  奧治細心地向我叮囑:「季賢,在離開大廈後,乘我的車子去辦自己的事情,思蕊會樂意替你駕車,到達指定目的地。回來的時候,也要乘我的車子,我會在這裡一邊寫小說,一邊等待,我們將一起回到真實世界。不曉得那邊的世界會有那樣子的冒險、那樣子的任務,單是想象一下,已經讓我興奮雀躍。」他對另一個世界充滿幻想,諷刺的是,那才是養育我們的真實世界。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回去後,我的首要任務是把憂鬱症治好。」
  奧治刻意糾正我的說法:「哈哈,是外遇型精神疾病,名字有著說不出的古怪呢。」
  此時此刻,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感受卻是錯綜複雜。奧治是我唯一的冒險伙伴,我們擁有很多共同記憶和討論,他是活生生的。
  我語帶感慨地說:「朋友,我會回來的,替我看守小君的模具,讓她安然入夢。」
  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奧治把手機交到我手上,他暗中用軟體記錄了我們三個人的對話,難怪先前一直握住手機不放。這傢伙早有計劃,想法周詳, 。
  他向我耳語:「要是需要的話,可以把錄音放給別人聽,讓別人了解我們的故事。」
  我頓感困惑,不曉得會否用得著這段珍貴的錄音,它解釋了我們存在的虛構世界,作公開播放的話,或會令這個空間內的模具焦慮不安,造成嚴重後果。他交出手機,卻保留著筆記本電腦,這表示他會在何經理的辦公室內用電腦寫小說,我在心裡取笑他多此一舉,我們即將回到真實世界,他不一定有辦法帶走電腦,寫下多少文字都是多餘的。
  執意去做愚蠢的事情,絕不言悔,這是我們的共通點。難怪我們一起參加了虛構世界的體驗,繼而發現黑色大廈的存在,定下冒險的約定。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大男孩,誰也擋不住我們這一股傻勁。

2017年10月21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七章:漫長的問與答
ocoh說:「漫長的問答屬於小說中很重要的部分,而過去細心的鋪排也是為著揭開真相的一刻。設計這種懸疑故事一點也不輕鬆,要避免前後矛盾確非易事,作者必須更為謹慎。」

  奧治和何經理沉默地等待著,我低著頭稍作考慮。這不是深奧的難題,純粹是個意義不大的次序,不用費煞思量。眨過眼,幾分鐘便過去,我因應各人的重要性,作出符合自己想法的決定。
  「我的次序是,朱老闆、父母、阿堅、凱琪、張凝,最後是小君。」
  何經理對此稍作分析:「這反映他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最重要的人是林文君,這是不錯的數據,我們會記錄下來,並針對你的決定進行研究。好了,不浪費時間,先說你的老闆朱廣彭,你們在兩個世界的關係完全相同,就是老闆與職員。公司搬遷一事是虛構的,這是基於楊先生的見聞。至於朱廣彭婚姻失敗一事,雖然在時間上存在差距,但還是十分接近,這代表The Dark的發展相當貼近現實。」解答的節奏快得驚人,我稍感意外。
  我掛起輕鬆的笑容說:「哈哈,無論如何,他依然是我的老闆,我尊敬他、喜歡他、佩服他,這似乎很不錯。」選擇朱老闆作為問與答的開始,是個正確決定,我與他關係融洽,不論在公在私,矛盾和煩惱都不多。
  奧治突然做了一個舉手的動作:「我希望何經理先作補充,剛才提及一句『另一部分是這兩年間的發展』,即是說,The Dark是從兩年前開始運作?既然這是個虛構世界,我們必須弄清楚時間的概念,以加強我們對這裡的認知。」他考慮的比我多,相信這跟他獨有的作者思維有關,為了免除矛盾和錯誤,他必須想得周詳。
  何經理回答:「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提問,The Dark的時間概念有別於真實世界,在這裡度過一年,等於真實世界的一天。剛才說到了兩年,是指The Dark裡的兩年,即是真實世界的兩天,現在是2011年12月,世界的當初是設定為2008年1月,而你們的體驗是在2009年7月開始,這樣的說明應該很足夠了。」換句話說,虛構世界運行了一年多,我們才進行實際的體驗。
  「大概明白了,請讓話題回到倪季賢身上吧。」奧治滿意答案,沒有多加追問。
  何經理續道:「在The Dark裡,倪先生的父母到了外國定居,由於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開發人員認為無須為他們設計模具,所以你和父母之間失去了聯繫。正如你們所作的嘗試,楊先生替你打電話給父親,結果是無法接通。原因很簡單,是由於世界的限制。」話題已經轉移到我的父母身上,他效率之高,實在教我佩服。
  我表情尷尬地說:「難怪在過去兩年,我和他們失去了聯絡,我一直感到懷疑,但由於生活和工作忙碌,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所以懶得去處理和了解。那麼……在真實世界的他們過得安好嗎?」我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如此疏離,真的枉為人子。
  何經理臉色一沉,不像個好兆頭。
  眉頭猛皺的他說:「真相恐怕會令你失望,你的父母的確到了外國生活,但在三個月後,你的父親不幸遭遇交通意外,被一輛正在運送傷患的救護車撞成重傷,失去意識,成為植物人。你的母親在那邊獨力照顧情況惡劣的丈夫,難免有點吃力,幸好他們在離開香港前賣掉住所,那筆錢足夠讓他們支付住院和醫療費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番話跟我所知的事實相距甚遠,卻不感詫異,我明白兩個世界正好是個最適合的解釋。
  「我需要跟他們見面,請你儘快替我安排!」我衝口而出。
  何經理立時作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說:「倪先生,我不用替你安排什麼,反正在The Dark裡,根本沒有他們的模具,我無法安排你們見面。回到真實世界的話,你自然會想起所有被遮蔽的記憶,明白自己的人生應該如何走下去。」一言驚醒夢中人,這樣一說,表示他對此無能為力,我該懂了。
  「唉,我討厭這種感覺,跟親人的關係變得疏離。這一刻,我感到無奈,是純粹的無奈,聽說父親變成植物人,竟未有一絲傷感……唉,我覺得自己真的沒血性。」我嘆氣道,儘可能說出感受。
  奧治搶著說:「季賢,不是你沒血性,而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問題。真實的兩天等同這裡的兩年,在過去的兩年裡,你們缺乏溝通和聯繫,關係必然變得疏離,加上部分跟他們有關的記憶被遮蔽,要你哭出眼淚恐怕有些困難。」這也許是真確的道理,也許是出於善意的安慰,無論如何,我欠他一聲謝謝。
  何經理語氣平淡地說:「關於倪先生的父母,我需要補充的不多。按順序的話,接下來是你的中學同學李力堅。」他沒有意圖加入我們的話題,這樣也好,問與答都乾脆一點,不用婆婆媽媽。
  「即是我們搬到地毯上的其中一人嗎?你說他是模具,這又是什麼一回事?」我不解問道,這個問題當然跟李力堅有關,更重要的是,這將為我們解開模具之謎。
  何經理用重一點的語氣說:「沒錯,那是模具,是從你們的思想投射而成,在系統語言上,我們稱之為Projection。阿堅這個模具有點特別,在進入The Dark前,我們因應你的要求,對他作出了一些調整,你們想了解嗎?」他彷彿看穿了我們的好奇心,說不定我們早就把內心的想法寫滿臉上,秘密總是藏不住的。
  奧治表情誇張地說:「這還用說?當然想知道。」
  「在真實世界裡,李力堅擁有一些人夢寐以求的人生。在中學畢業後,他到了荷蘭升學和生活,學業成積優異,更在研究型大學獲得了工程業專業博士學位。家庭方面,他的父母健在,身體狀況良好,他們一家在荷蘭安居樂業。愛情方面,由於其健談的個性,所以不乏仰慕他的女生,戀愛生活多彩多姿,不愁寂寞。」何經理讀著另一個世界裡的阿堅,再次給我一種講稿的感覺,看其嚴肅的表情,聽其呆板的聲音,我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故作興奮:「哈哈,聽起來,阿堅在離開香港後混得很出色呢。」
  何經理突然欲言又止:「不過……」我的預感果然靈驗。
  「不過,在很多情況下,『不過』是個令人抗拒的詞語,何經理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使季賢非常失望。」奧治硬生生的指出一個很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我不在乎:「不過,我會嘗試,我會接受,不用替我擔心。」常謂遠水救不了近火,不論真實世界裡的阿堅出了什麼狀況,身在虛構世界的我們也是愛莫能助。
  「延續先前的話題,圍繞真實的李力堅。他在2011年秋季回到香港,並參加了叔叔的葬禮,但他沒有主動找你聯絡,他似乎記不起一個叫倪季賢的老朋友。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在九龍塘站突然跳下路軌,然後被列車輾過,當場喪生,同時使列車服務受阻四十五分鐘。在一段時間過後,你從其他朋友口中獲知這個消息,被嚇得無法言語。」何經理把話說得四平八穩,聲音不見起伏,卻無法沖淡為我帶來的巨大震撼,我確是無法置信。
  我拼命搖頭,連聲說:「我真的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他擁有美好人生,在各個方面都比我出色很多啊,怎麼突然產生自殺的念頭?是叔叔的離世對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嗎?還是另有原因?」我陷入慌亂狀態,說話詞不達意。
  何經理禁不住大笑起來,他表情尷尬地說:「哈哈,請不要責怪我在發笑,但李力堅的自殺原因確實有點荒謬。他希望在人生最美好、最光輝、最健全、最英俊的一刻離開,留住最燦爛的一刻。在他留下的遺書裡有這樣的一番說話『看到叔叔的離開,讓我有所領悟,即使在各方面表現完美,即使勝過了眾多的別人,人類必須經歷生老病死,這是無法避免的。從病至死是一連串折磨意志的煎熬,我認真的作過考慮,我是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經歷了童年和少年時代,正處於青年時代,還未找到適合的結婚對象,倒不如在這個無牽無掛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明白別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很可笑、很天真、很幼稚,但看破世事的人總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你們說,他自殺的理由不是有點滑稽嗎?」最後一句話表示他渴望得到我們的認同。
  奧治卻另有見解:「不一定,我也擁有差不多的想法,總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上下突然離世。不同的是,我認為這是既定的命運,我是處於被動的,而阿堅倒是成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某程度上他是成功的。」常謂三十歲才是人生的開始,奧治這樣想未免過於消極悲觀。
  我依然拒絕相信:「這是……開玩笑吧?阿堅怎可能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自殺?」內心渴望的是何經理突然推翻剛才的說話。
  何經理早就收起稍微過火的笑容,凝重地說:「很遺憾的是,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相。說到底,這是一條人命,我也希望是個胡鬧的玩笑,但請你明白,我沒有編造謊言的動機,我忠於自己的工作,是個具有誠信的虛構世界管理員。」他的回答徹底教我失望,得悉阿堅的死訊,少了一份壓力,卻沒有增加幾分輕鬆。
  我即時耍手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在懷疑你的品格。如你所言,我認為阿堅使用了一些滑稽的理由去結束生命。我無法代入、無法認同他的想法,也許認為自己會在三十歲時死亡的奧治能夠理解阿堅,但我真的勉強不來。」
  奧治臉有難色的道:「季賢,我得說聲抱歉了,由於對阿堅的了解不深,在缺乏資料的情況下,我不會輕易給出結論。不過,我願意相信的是,阿堅擁有獨特的思想,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他敢作敢為,我欣賞這樣的一個他。」尋死從來不是值得讚頌的行為。聽起來,擁有獨特思想的人是奧治,而不是阿堅。
  我提出一個不起眼的疑問:「何經理,阿堅既然死了,按道理,我們不必見面,但我們卻在茶餐廳敘舊,更一起騎單車回到母校,這不是違反了你所說的真實世界嗎?」情況像幾個人一起玩動腦筋的桌上遊戲,有人提出懷疑,有人儘量解答,遊戲的最終目標依舊是尋找真相。
  奧治說:「相信這是基於季賢你的要求。」遊戲之中,還有一個負責推敲的輔助人物,這個人非奧治莫屬。
  何經理用力地點一點頭,然後說:「說得完全正確,我也會為此加以補充。在進入The Dark前,倪先生向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讓李力堅復活,我們當然不可能在真實世界把他救回來,於是我吩咐開發人員根據倪先生的記憶,投射成李力堅的模具,結果他順利在The Dark裡復活。此外,倪先生和李力堅的敘舊是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進行的,只是地點稍有不同,從九龍區自動修正為新界區。倪先生為此提出了大量建議,這是你渴望已久的老朋友敘舊,相信沒有使你失望。最後,李力堅表示自己將乘飛機回到荷蘭,事實上,在倪先生和他分別之後,我把李力堅的模具回收到這座大廈之內,事情就此結束。」
  我恍然大悟:「喔,難怪到了後來,我根本無法聯絡阿堅,原來你已經把他回收。而且這個世界被限制在一個城市之內,即使阿堅沒有回到大廈,我同樣不可能利用長途電話或其他方法找到他。」不論如何努力尋找阿堅,或小君,在這裡也是白忙一場。
  聽後,何經理非常滿意地說:「十分好,倪先生似乎開始理解The Dark的實際運作情況。這樣子,我能夠省下一些解釋的時間,對大家也有好處。」
  我們先後解開了三個謎團,分別是朱老闆、父母、阿堅,愈是接近真相,感覺愈是平淡,心態也有所改變。我不討厭虛構世界,倒是對真實世界感到有些陌生,兩者之間相似而不相同。想深一層,最終的答案和我們距離真的很近,我們獲得的選擇相信是十分有限的。
  我放下對阿堅的執著,爽直地說:「好吧,我們加快節奏,下一個人物是凱琪。」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感覺更神秘的人物,是個手段不簡單的女生。
  「薜凱琪的存在也是基於倪先生的要求。在真實世界裡,她是個知名度很高的偶像明星,是倪先生的夢中情人。所以,倪先生要求我把薜凱琪放進The Dark,並調整為年齡稍小一點的女生。按照預先設計的劇本,你們在偶然之下相遇,並結成關係密切的誼兄妹。」他說話時眼神堅定不移,不用查閱電腦資料,直接就說下去。他顯然對虛構世界了解透徹,對我的經歷了然於胸。
  「這就奇怪了,這部分似乎出了狀況,我們的關係超出單純的誼兄妹,甚至是過了火,難道這屬於預先設計的劇本嗎?」我摸不著頭腦。
  奧治指出重點:「是個漏洞。」
  何經理坦承:「對了,這的確是一個漏洞,但為免造成混淆,我提議容後再作詳細解釋。假如沒有其他關於薜凱琪的提問,我們將跳到下一個模具,這樣好嗎?」
  我欣然接受:「好,我接受這樣的安排,先把所有人物說完,然後才把漏洞逐一解釋。」他給出的理由很充分,我們擁有充裕的時間,不必急於一時。另一方面,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最近幾個月,她進入了我的生活,我無法否定她的重要性。
  何經理續說:「按順序的話,下一個模具是張凝。在真實世界裡,她與倪先生同樣是中學同學的關係,但真實的過去和The Dark的稍有不同,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但由始至終都沒有鼓起勇氣表白。中學畢業後,你們沒有碰過一面,因此,你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中學時代。」最後一句話啟發了我的聯想,張凝依然年輕得像個中學女生,原因只會是這個。
  「何經理,我可曾提出調整張凝的要求?」我曾經對阿堅動手腳,說不定,這情況也有在張凝身上發生。
  何經理搖頭說:「完全沒有,張凝是基於倪先生的記憶,再投射成為模具。她的家庭背景是隨機產生的,戀愛經驗是由系統編造的。不過,系統遮蔽了倪先生對她暗戀多年的記憶,使你誤以為你們只是關係疏離的同學,所以在The Dark裡,張凝成為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後來倪先生回到大埔居住,你們的關係才出現急劇的變化。」
  「說到這裡,好像又產生出一個疑問,相信何經理會在稍後再作解釋吧?」奧治提出疑問,何經理以用力的點頭動作來回應,兩個人都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在旁插不進話。
  我語氣激動地說:「這樣的話,我們一起看電影、回到母校、設下賭局、吃晚餐、喝啤酒,甚至是展開了試驗性質的交往,我們有過很多浪漫時刻,一一都是虛構的嗎?」縱使身在黑色大廈,我還是在乎張凝,難以否定兩個人的共同記憶。
  「這視乎倪先生對真實和虛構的定義。假如你相信The Dark才是真實,你在這裡遇到的張凝也會是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由系統製造出來的模具。再者,我不是說過她是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嗎?我們沒有為她安排任何劇本,你和張凝的所有經歷都是自然發生的。當然,感情部分相信是基於倪先生的潛意識,你對她暗戀多年,一直渴望獲得她的關注,The Dark意外地為你圓夢。」何經理巧妙地作出解釋,我必須從以上選擇中,想出自己心目中的答案,是一個靈活、彈性的答案。
  我好奇地追問:「我想到一個有點無聊的問題,是關於張凝的髮型,她怎麼把頭髮剪得短短的?這是自然發生的事件嗎?」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概只有戀人才會注意到。
  何經理另有一番見解:「不,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張凝改變髮型,是基於楊先生的喜好。由於The Dark的世界觀跟你們兩個人的記憶及想象有關,所以系統自動調整了張凝的髮型。其實,如果按照當初的劇本,倪先生不會回到大埔,不會遇到張凝,你們的重遇是一場意外,所以她的髮型也是無關痛癢的細節。」張凝的髮型竟然跟奧治扯上關係,真的有夠胡扯。
  「你說得愈多、愈複雜,我覺得愈難懂、愈糊塗,但我傾向相信你的說法。The Dark是個虛構世界,造成我的感情生活複雜混亂,先是離開小君,然後交上張凝和凱琪。我有一點慶幸,這一切一切都是建立在貴公司的系統裡,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線上。」我讓情緒釋放,真情流露,明白自己做過無數錯誤的決定,對她的虧欠實在很多;幸而,那些都是虛假的。
  奧治向我作出善意的提醒:「季賢,不要忘記你和張凝的相遇是一場意外,並不屬於任何劇本之內,這就表示她對你的愛情是真切的。愛情是一種個人的味道,只有親身嘗過、體驗過,才能得出愛情的意義,別人的定義是永遠不足夠。」
  我衷心感謝他:「謝謝你,待真相大白後,我們再來討論愛情這個話題好了。」那個時刻可以是在討論結束後,可以是離開黑色大廈後,我更不排除是回到真實世界後。
  「事不宜遲,到了倪先生最重視、最在乎的一個模具──林文君。」何經理的語氣一下子激動起來。
  面對最後一個模具,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腦海裡一片凌亂,我們之間存在著六年感情,當中有兩年更是密不可分的同居生活。度過胡鬧忙碌的一天,我和思蕊到處尋找她的蹤影,卻徒勞無功。
  此刻,這個她安然躺在地毯上,動也不動。凝視著沉默的軀殼、呆滯的面目,我竟然沒有一絲擁抱她的衝動,我不禁撫心自問:「倪季賢,你到底怎麼了?」

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那片黑》第五部
第六章:另一個朱老闆
ocoh說:「小說創作大概有兩面,一是讓人面對現實,一是帶人進入無限的幻想。《那片黑》接近尾聲,兩位主角所觸碰的到底是現實抑或幻想呢?」

  沒多久,我們的確來到了朱老闆的辦公室。透過玻璃外牆,看到一個跟他的外表完全相同的中年男人。那人有著矮胖的身材,衣著也很隨意。還有的是,他正專注地盯著電腦熒幕,看樣子,很有可能在玩網絡遊戲。大門顯然是打開的,這情況不太合理,我們得以輕鬆進入辦公室範圍,如同一個等待多時的陷阱入口,但眼前的選擇似乎不多,舉步向前是唯一可行的決定。
  我們站在大門附近的位置,刻意跟男人保持距離。在弄清狀況之前,我們得作出適當的防範。最使我們目瞪口呆的事情跟疑似朱老闆的人物關係不大,而是在那張三座位真皮沙發上躺著的兩個人物:分別是一個突然消失的女人,以及一個乘飛機返回外國的男人。他們奇怪地睡在黑色大廈的二十七樓,我們必須向眼前的男人問個清楚明白。即使竭力壓抑內心的震撼,我依然驚訝得像個啞巴,奧治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們表情困惑的望向對方,找到一絲共鳴。
  估計時間經過了五分鐘,男人依然無視我們的存在,我的情緒平服下來,奧治亦然。對於沙發上的兩個人,他跟小君是臉書上的朋友,對她的容貌早有概念。至於阿堅,就算奧治不認識他,但藉著觀察我的表情,他也能猜出大概。
  奧治故意小聲說:「在沙發上的兩個人,我知道一個是小君,另一個會是你的朋友阿堅嗎?」我用力點頭作回應。
  他續說:「季賢,怎麼站住不動?難道你不打算先弄醒他們嗎?」奧治似乎有些急躁不安。
  我苦著臉說:「作者奧治,當回原來的你,千萬不要衝動。仔細看一下他們,你會發現肢體擺放的位置相當不協調,我認為他們不像屍體,說是木偶會更貼切。」我們兩個人像交換了平日所扮演的角色,我冷靜得有些陌生,大概是由於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神秘的冒險關卡,而今次的帶頭人是倪季賢。
  冷靜下來的奧治說:「給你這樣一說,我才發覺他們的身體有點怪異。兩個人同樣臉色蒼白,死氣沉沉,手腳擺放得亂七八糟,一個人的睡姿怎樣難看也不會如此離譜。由此可見,他們不像在熟睡,而是被人放置在沙發上。」這位冒險伙伴相當可怕,在短短一瞬間,他竟比我看得更清楚、更仔細了。
  說畢,我們交換了一個眼色,不必言明,馬上採用行動,把目光轉移至盯著熒幕的男人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已然站到辦公桌前,男人僅僅花去半秒鐘,偷偷的向我們瞄過一眼,這一眼的注視得來不易,我們的出現終於不是毫無意義。
  奧治搶先開口:「你好,請問先生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語氣謹慎而客氣,在弄清楚形勢前,不宜盛氣凌人。
  男人的眼神凌厲得有點嚇人,向我們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慢著,給我安靜三十分鐘,待我完成一項遊戲任務。」我的估計果然正確,男人酷似朱老闆,也像他一般沉迷網絡遊戲。
  「我們兩個不速之客似乎打擾了先生的興致,我為此感到抱歉。不過,我認為先生大可一邊和我們對話,解釋清楚狀況,一邊進行遊戲任務。按照我的電玩遊戲經驗,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方法。」不愧是奧治,說得非常漂亮,我暗暗叫好。
  我按捺不住的作出附和:「對了,我也不希望在這個房間呆等三十分鐘。」這當然是用上開玩笑的語氣說著。
  男人駁回我們的提議:「我拒絕,完成遊戲任務是我的堅持,這也許是在這裡玩到的最後一個網絡遊戲了,可一不可再呢。」他使用的理由真的有夠特別。
  奧治驚疑:「最後一個?」
  男人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溫和,哀求似的說:「對啦,你們兩位寬容一點,先給我一些時間嘛。」這態度上的轉變也未免太過突然。
  我微笑說:「哈哈……假如我表示拒絕呢?」所謂笑裡藏刀,就是這一種。
  男人滿有信心地道:「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話未說完,男人該為自己的強硬態度感到後悔,我作了一個細微的動作,足夠讓他的遊戲時間暫時停止。
  這個舉動會徹底壞掉我們的事情嗎?
  我不認為,這純粹是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對方是男人的話,會感到憤怒,然後破口大罵,但情況不會變得太糟糕,形勢不可能急轉直下。
  奧治咧嘴笑說:「嘿,你真是個好傢伙。」他懂我的幽默。
  男人慌亂起來,發出一陣驚叫:「天啊!我的遊戲任務真的完蛋了……唉,你究竟幹了什麼好事……」他的反應比我預期的來得誇張,似乎這個網絡遊戲在他的生命裡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奧治急著替我解釋:「先生,不用這麼緊張,我的朋友的確做出了不禮貌行為,但沒有對你的遊戲造成破壞,我願意對此作出保證。」他的處事作風果真比我謹慎和理智得多。
  男人一臉惱怒,深深不忿的指著我們說:「架著眼鏡的楊先生,你不用急著替他說好話了,我要倪先生親自作出解釋和道歉。」語出驚人,他竟然知道我們兩個人的姓氏,其目的顯而易見,是藉此唬嚇我們。
  聽罷,我發瘋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神秘男人似乎都知道我們的名字,事情變得很有趣、很有趣了。」原來我們一直被別人蒙蔽,謎團接二連三的來襲,我不安,所以我瘋狂。
  男人立即把矛頭指向我:「你,快給我解釋和道歉。否則,我不會說太多,不會透露太多。」我們找對了地方,找對了人,這個酷似朱老闆的男人很有可能帶領我們進入一些真相裡頭。
  眼見勢頭不對,我只好低聲下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有傷害你的電腦主機,沒有破壞你的遊戲任務,我只是暗中拔掉熒幕的數據線,僅此而已,絕無隱瞞。」為了方便套話,我必須善用自己僅有的低劣演技。
  男人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嘆息說:「唉,這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我幾乎給你嚇死……」他反應激動,再次反映出那個遊戲的重要性,我免不了的感到詫異。
  男人向我說:「不過,倪先生,你真的碰上了好運氣,遇上我這個難得的好人,只要你願意多作一個鞠躬禮,我便不再追究,這樣可以吧?」
  這個人竟然我要向他鞠躬?
  聽罷,奧治偷瞄我一眼,他在揣測我的意向,不確定我會否向眼前的中年男人鞠躬。我呆滯片刻,拼命回想,才想起鞠躬禮背後的意義,大概是以彎腰的動作向別人表示尊敬的行為。我忘了,是由於進行鞠躬的機會根本不多,城市人早就把禮儀忘得一乾二淨。我迅速作出決定,認為向他鞠躬的問題不大。這個人的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朱老闆差不多,我大可視他為真正的老闆,向他表示尊敬,沒什麼大不了。
  男人一臉狡滑的催促:「倪先生,還需要猶豫嗎?」
  給他這樣一說,我立即作出一個態度認真嚴謹的鞠躬來回應,把這裡當作朱老闆的辦公室,我在他領導的公司效力多年,一直心存感激,感謝他對我的信任和支持。即使加薪的機會不多,我仍然樂意留在公司打拼,待城市經濟再次起飛,把握發展機會,成就自己一番事業。
  似乎成功嚇壞他了。
  男人表情尷尬的說:「足夠了,足夠了,幾分鐘還不夠嗎?這個鞠躬禮實在很誇張、很尊重呢。」
  奧治即附和:「嗯,我也認為是非一般的誇張。」
  我緩緩抬頭,然後站直身子,保持笑容說:「反正是需要彎腰,倒不如認真一點,降低惹到麻煩的機會。」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說:「很好,很好!倪先生,請你先把剛才拔掉的數據線重新接上,讓我看一下自己的遊戲角色到底死去多少遍。我最在意那個戰士角色了,它受到傷害的話,我會痛入心脾的。另外,楊先生,請移步至沙發那邊,把那兩件模具放到地上,騰出座位給你們兩個人休息,我們需要花些時間耐心的談一談。」他提出的吩咐難度不高,但為我們帶來了極大震撼。
  「模具?」我和奧治異口同聲,幾乎在同一瞬間吐出疑問,夾雜著驚訝、懷疑、錯愕幾種稍有差異的情緒。
  男人平心靜氣的說:「沒錯,是模具,不是陽具,請楊先生快點動手移走它們。」這個辦公室的溫度有夠寒冷了,我可沒有心情去理解他的冷笑話。
  「那邊的不是人類嗎?即使我想不明白模具的意思,單是聽起來,也知道不可能是好東西。」我不解問道。
  男人裝作咳嗽,聲音沙啞地說:「咳咳……嚴格來說,你們兩個人的身體也是模具,你們眼前形象化的我也是模具,所以把沙發上的它們說成模具是合情合理的。怎樣也好,楊先生,請先移走它們,我們才可以好好的談。道理很簡單,我討厭別人站著向我說話,會為我帶來一種不舒服的壓迫感。」他身材矮胖,面對個子比自己高大的人,便容易感到不安。
  為了大局著想,我們擱下內心的困惑,依照男人的意思去辦。我先接妥熒幕的數據線,讓他查看遊戲角色的死亡次數,然後我們合力移走兩個模具,即小君和阿堅。在雙手抱起小君的瞬間,我的內心沒有湧現一絲感動或激動,而是出奇的冷靜,她的體溫很低,不像人類該有的溫度;皮膚失去彈性,硬繃繃的,倒是有一種塑膠的質感。如男人所言,我無法具體地、準確地表達何謂模具,但小君的確像模具多於人類,抱著她的感覺比以往輕鬆,她輕了,而且重量減少了接近一半,這讓人匪夷所思,無法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我和奧治交換了一個眼色,他抱著阿堅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嘗試放空左手,僅用右手用抱著阿堅,這沒什麼難度,奧治狀甚輕鬆,掛起稍為輕浮的微笑。即使情況詭異,兩具曾經熟悉的身體變得有點陌生,我們仍小心翼翼的把兩個模具安置妥當,放置到地毯上最乾淨的一處,然後我們回到沙發那邊坐下,等待男人辦妥跟網絡遊戲有關的事項,我們將會好好的談一談。至於談論的主題,我們顯然是處於被動的位置,待那人擔當主持人的角色好了。
  男人語帶幽默地說:「好了,先給你們一個慣常的開場白……嘿嘿,歡迎來到神秘的The Dark,我是這裡的管理員,名字是何為常,叫我何經理便可以。相信你們的內心充滿疑惑,接下來,我會儘量把事情的始末說得清清楚楚。」他的開場白無法使我放鬆,心情驟然緊張起來。
  我提出第一個問題:「首先,The Dark這個名字是指這座大廈抑或我們身處的辦公室呢?」這個簡單的名字既然跟黑暗有關,不可能是好東西。
  「我不繞圈子,The Dark是這個世界的名字,它有別於真實世界,是個仿真程度非常之高的虛構世界。」何經理爽快利落,跟朱老闆大有不同。
  奧治插話:「喔,事情果然變得很有趣,我立即往兩個方向聯想。一是我們兩個人都是人工智能,一直活在虛構世界裡,甚至天真的以為自己就是人類;二是我們的確是活生生的人類,但由於一些特別原因,意識從真實世界進入了The Dark,和人工智能一起混日子。」他再次展現自己的特質,沉默等同思考,他的聯想也令事情變得更有趣、更吸引。
  何經理對奧治加以讚賞:「楊先生,不錯,你算是個聰明的傢伙。答案是二,你們的意識被導入The Dark了。」主持人表現不錯,我們三個人好像一下子進入了主題,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一個真相。
  我開始著急:「快點說,我需要弄個明白,把我們進入虛構世界的原因說清楚。」
  何經理從容不迫地應對:「倪先生,不用急,我身為The Dark的管理員,定當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解釋。首先,要說非常重要的一點,在進入The Dark前的當初,你們是了解詳情和一切風險的。不過,在進入The Dark後,系統做了一些手腳,替你們遮蔽了部分記憶,所以才會產生一連串疑惑。在說出真相之前,我需要倪先生先作一個深呼吸,儘量消除緊張的情緒,因為跟The Dark關係最為密切的人便是你。」他加重語氣,刻意強調最後所說的「你」字,沒有帶來任何壓迫感,倒是多了幾分關懷和憐憫。
  我按照提醒,作了一個徹底的深呼吸,故作輕鬆的說:「哈哈,聽到如此溫馨的提示,我不期然緊張起來呢。」
  奧治在旁,冷笑一聲:「嘿,我果然是個陪襯的角色。」他的自嘲起了緩和氣氛的效果。
  何經理續道:「Moments International Enterprise,一般被稱作Moments,我在這個集團擔當項目經理,負責為客人製作和運行心目中的虛構世界。此項計劃正處於後期的除錯階段,尚未正式投入服務,我們為此招募了一些參加者,嘗試體驗虛構世界,希望從中獲得一些有效數據,找出忽略了的漏洞,進一步改善系統的不足。我們從眾多應徵者之中抽出了五位,倪先生是其中一位幸運兒,得以搶先體驗虛構世界,享受幾可亂真的另一段人生。」我絕對相信這番說話是預先安排的講稿,公式化得過了頭。
  奧治好奇一問:「那麼我的角色是個怎樣的安排?」他不可能是個可無可無的人物,只會是僅次於我的最佳男配角。
  何經理作詳盡解說:「這個世界叫作The Dark,名字由楊先生定下的,至於背後的原因,這屬於楊先生自身的想法,我無法加以說明。我先解釋The Dark的基本原則,由於這是內部測試版的關係,為免資料庫過於龐大,世界的面積被限制為一個城市之內。世界觀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再配合兩位的記憶、經歷、想象三部分而構成。由於倪先生是第一參加者,所以The Dark和你的關係最為密切。不過,楊先生也是不可或缺的,有賴你的參與,增強了虛構世界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彌補了倪先生的不足。一如在這裡的關係,兩位在真實世界同樣是關係要好的朋友,同時有著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如剛才所說,倪先生是自願的應徵者,被我們選中後,楊先生受到你的邀請,一同進行虛構世界的體驗。」我有點佩服他的能耐,長篇大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依然面不改容。何經理不會是朱老闆,說話條理分明,切中要點。
  我大膽假定:「換句話說,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不一定,何經理不是說過這裡的世界觀是以真實世界為藍本嗎?」奧治不太認同我的說法,他另有意見。
  何經理向奧治輕輕點頭說:「嗯,楊先生的推理很正確,The Dark的大部分是基於真實的,小部分是基於你們的記憶、經歷和想象的。我試舉例子,誰也覺得苛刻和不合理的六天工作周、表現近乎完美的智能駕駛系統、教人夢寐以求的家居機器人,以上幾種事物的出現有賴於楊先生的豐富想象力,為這個仿真程度極高的世界帶來了一絲迷幻的味道,這真的是楊先生的功勞,我對此感到意外。」由此可見,奧治除了創作小說,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編寫出我們身處的虛構世界。
  奧治頓時喜笑顏開,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多謝你的誇獎。難怪我不太抗拒每周工作六天的嚴苛規定,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呢。」
  何經理緩緩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收起笑容說:「至於倪先生的人際關係和社交狀況,是基於你的個人要求,與楊先生關係不大。」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談,我差不多放下了戒心,希望何經理為我們引路,逐步進入黑色大廈、小君消失、虛構世界等事情的真相。
  我哀求:「何經理,最近的我活得很迷失,我覺得自己缺乏安全感,討厭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我衷心希望你可以把這部分交代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巨細無遺。」
  何經理語氣滿是關切的問道:「倪先生,不用擔心,你希望由誰說起?只管給我一個先後次序,我樂意為你逐一詳細說明。」這個建議非常實際,他將根據我的需要,解開我的困惑。
  唯一的難題在於順序,特別是曾經突然消失的林文君,該安排在最初抑或最後的位置?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短篇《下起了雨》


短篇《下起了雨》
ocoh說:「動筆前考慮著這一次該寫小說或是散文,還是下定決心要寫小說。這是一篇很實在的文章,皆因文中的經歷才發生了不久。即使仍未作好下一部長篇的準備,我始終是個小說的創作人,還有完成短篇的能力。」

  洗臉後,他正穿上衣服。這是如常的工作天,一切按著擬定好的時間表進行著。縱然沒有別人身處同一空間內,他仍用力的喊出一句:「喂,Siri……今天會下雨嗎?」
  「我相信今天是不會下雨的,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嗎?」手機的人工智能助理如此回應。
  「沒……」話未說完,隔開了的窗外忽然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音。大雨忽然降下,能夠緩和連日來悶熱侷促的天氣是件好事。男子輕輕的搖頭,又向手機重複說出同一句話。他暗自期待著人工智能的答案會否出現變化,同樣的結果卻使他稍感無奈。科技並非百分百的可靠,會犯下無傷大雅的小錯。
  雨勢加劇,男子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系統呆板且公式化的回答。面對一場短時間內不會休止的大雨,你會想起什麼?
  換好整齊的恤衫西褲後,男子轉身面向家中較遠的一個角落。雙眼尋找著他熟悉的好伙伴,一把卡其色長傘。傘子輕靠著牆壁,保持安靜卻表現出一貫的忠誠和可靠。夏季是它最活躍的季節,忙起來的話天天都需要出勤。
  第四個年頭了,他們的關係正邁向第四個年頭。從來沒有向別人透露,但男子對它特別有感情和感覺。原因跟什麼朋友或伴侶都無關,傘子是他某次獨自閒逛時在購物中心買下的。沒有人在旁提供意見,也不需要任何不必要的意見。獨自逛街也有其樂趣,可以任性地把時間沉溺其中一件商品上。
  從瞳孔接觸到光線反射的一刻起,他內心即湧起了一句話「噢,是它了」。不存在情緒起落、不見得是一見鍾情,他只是淡淡然的認定了它。排除了酒紅、海軍藍、墨綠,他選擇了低調而不失優雅的卡其色。跟同類貨品的市場價來比較,那品牌的傘子的確賣得稍稍的貴。那天既並非下雨天,甚至距離雨季還有好幾個月。他還是爽快的買下傘子,不必猶豫什麼。
  或者他需要的並不單純是一把傘子,商店真正需要的也不是一個好久才光顧一次的客人。進到更深的層次,便知道他渴望擁有一把由自己親自挑選的傘子來嘗試證明一些什麼。
  從回憶返回現實,從渙散的眼神恢復過來。雨勢沒有減弱的跡象,這表示必須外出的他不得不帶傘了。除此之外,先前的猶豫和回想也影響了他接下來吃早餐的地點。由於早餐一般於早上十一點停止供應,見時間緊張他便改變主意到就近的餐廳。這是個聰明的主意,卻不見得是個正確的決定。
  人們總會為著不合心意的結果而有所懷疑:「若然當初改變主意,會出現不一樣的結果嗎?」
  乘坐升降機時男子還沒意識到些什麼,連撐起傘子的一刻腦子裡也是亂成一團。未幾他便到達那家屬於次選的餐廳,快滿四年的好伙伴替他擋去了大部分的雨水。城市裡多數人的習慣是把沾濕了的傘子暫放在餐廳的門外,男子也不例外。餐廳於門外放置了一個塑膠桶子,以方便客人存放雨傘。
  男子立即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內心安定了不少。雖然光顧次數不多,他對這裡還是產生出一定的親切感。外面的雨聲「嘀嗒、嘀嗒」,忽小忽大有如演奏著一首節奏固定的樂曲。在這來自自然界的背景音樂之襯托下,最適合作兩件事:睡覺、閱讀。
  不少人都喜歡下雨天,雨聲掩蓋了城市內別的噪音並使得整個世界驟然平靜下來。下雨天呈現出人內心的憂鬱和孤獨,但撐傘的動作卻悄悄的建起了人與人之間無形的聯繫。外面灰暗的天色很是迷人,男子一邊細細的咀嚼一邊默默的享受著雨天。
  他不曉得是否每個人都會在這些時間裡把腦袋放空,說不定大家還是傾向把玩手機多一些。面帶微笑的他心情顯然輕鬆了不少,模糊的、空泛的思想著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匆匆的日子主宰著生活,偶爾到來的悠閒卻使人適應不來。
  此際他決不可能整理出任何想法,純粹是一些很直覺的感受和情緒吧。為著準時起床而高興,為著侍應的親切態度而愉快;為著最近沒有遭遇什麼挫折困難而安心,為著傘子的高耐用度和完美狀態而欣慰。反正他不可能向人細說這些關於,甚至不容易說出內心感受的大概。但他卻能肯定此刻的心情委實不錯,餐廳所供應的早餐也保持著一貫水準。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
  用上較別人慢的速度吃完早餐,氣定神閒、一口一口的嘗著檯上的熱奶茶。他不急於離開,他打算待雨勢減弱才離開。玻璃自動門分隔開室內室外的世界,他可算是個幸福和幸運的傢伙。有些工人就在外面的街上冒雨工作,不能否定著涼生病的可能性。大雨滂沱,為不少趕著上班上學的人帶來極大的不便。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這下著大雨的早上,不可能每個人都擁有愉快的心情、穩定的情緒。
  城市裡存在著太多的變數,變幻頻密得使人來不及仔細的回顧。為著適應急快的城市步伐,人們來不及細味人生便快步邁向死亡。玻璃門外的影像使男子看得入神,他不禁疑問著這種適合他要求的美好會在什麼時候告一段落。
  他不自覺地哼唱起來,連歌名也沒有印象。
  下起了雨 在你的心裡
  下起了雨 在你的懷裡
  還是搞不懂 歲歲年年為了什麼
  上帝他死了 不能把你悄悄帶走
  不必替他擔心,他的歌聲微弱得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生活中的美好如同偶爾出現的下雨天,不會一直維持下去。他看了看外面又讀過手機熒幕上的短訊,慢走的時間教人一直想要往下沉沒。這種近似爵士樂的氣氛或會影響人的注意力,又可能有著足夠的注意力也根本不會影響到後來的結果。
  杯裡的奶茶幾乎都被喝掉,他見雨勢減弱便認為是時候付帳離開。一邊掏出足夠的鈔票,一邊準備著迎接工作的心情。縱然是個下雨天,一切表象彷彿預示著這依然是一天裡最美好的開始。美好到達了極致,甚至願意讓這片刻成為人生中最後的結局。雨差不多要停了,他心想不用一直撐著傘子也是挺不錯的。接下來他必須走十五分鐘的路,都屬於人來人往的大街和馬路。
  跟侍應告別後,男子想起了他的好伙伴——卡其色的長傘。下雨不下雨,他也肯定會帶著它離開和上路。前陣子他在吃過晚餐後便趕著離開要跟朋友會合,差點就把傘子遺留在另一家餐廳裡。短短幾秒鐘他便想起那一段記憶,他保證自己這一次絕不重複。玻璃自動門打開後,他往外踏出一步並準備從桶子裡取回長傘。
  眼神錯愕,是個驚嘆號!
  這一瞬間他立即對自己的視覺產生出懷疑,然後急切想要懷疑的對象就是記憶了。可能僅僅經過了兩三秒鐘他的頭腦便猛然清醒過來,他確定了眼前的一個事實:桶子裡一把傘子都沒有!這意味著什麼?裡面沒有任何傘子,同樣地那把卡其色長傘也消失不見了。
  「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他呆望著桶子,心裡如此總結。
  恰巧,剛才替他服務的侍應步出了餐廳。她注意到男子茫然的表情,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男子反應遲鈍,卻不是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用最節省的方式跟她說:「噢,有人偷走了我的傘子。」
  聽後,侍應立時瞪大雙眼。她似乎更接受不了眼前鐵一般的事實,詫異的表情都寫滿臉上。男子只是本能地想要知會她一聲,事實上誰都改變不了傘子被偷的事實。
  淡淡的憂愁在他心底裡漂蕩著,簡單的事情包含著複雜的過去。三年多前獨自逛街買傘的情景歷歷在目,就像沒多久之前才發生的樣子。那是一把挺好看和耐用的好傘子,更重要的是感情把他和傘子連結起來。那是一把在他眼裡獨一無二的傘子,身上並無別人的影子和記憶。決不可能以另一把傘子取代它,這跟看待事物的態度很有關係。即使勞碌的經歷了一輩子,他始終會在不起眼的某一天憶起它的輪廓。
  他咬了咬嘴唇,用痛楚告訴自己被偷去的傘子不可能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
  侍應還是在餐廳範圍內查看了一遍,當然找不回客人的傘子。盡責的她好心的問了一句:「不好意思,雖然你的傘子不見了,但現在還是下著雨,不如我們把另一把傘子借給你吧。」
  男子看了看桶子,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他迅即回答:「我想不用了,雨已經停了,應該沒有問題的,再見。」又向她報以微笑,一步步的遠離餐廳和消失了的傘子。供客人存放傘子的桶子裡空空如也,跟這兩個人腦袋的狀況非常吻合。
  看起來,他的表情仍然輕鬆的。傘子被偷確然教他意外,但不見得需要付出憤怒的代價。他心裡祈求:「那傘子用料本來就不錯,保養良好,如同新品一樣。希望偷傘的人能夠好好善待它、使用它。」
  按著擬定好的路線一直走,他拿出手機並靠近臉上。他小聲的說:「喂,Siri……今天還是會下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