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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那片黑》第五部
第二章:與整個世界為敵
ocoh說:「修訂時讀到文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此篇的標題『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事實上要走出自己的人生路並不簡單,敵人的數目有增無減,甚至就是整個只容得下荒謬的社會。」

  奧治握住手機,找出那組電話號碼。他神色凝重,我緊張憂慮,正如他所指出的,我已然陷入恐慌之中,缺乏給父母打電話的勇氣,懦弱的我早就選擇了逃避。眼前的奧治動作緩慢,如慢鏡播放,我彷彿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急速而混亂。雖不抱一絲希望,卻在暗中期待,陷入陣陣恐慌,墮入處處矛盾。
  我希望時間慢走,不必急於揭開答案;希望時間閃逝,讓我們快快作個了斷。我盯著他的雙眼,他努力保持鎮靜,不讓情緒洩露。時間也許走過了三十秒,恍如漫長的十多分鐘,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是不容置疑的苦笑。有些事不必言明,表情懂得悄悄的透露答案。
  即使負責打電話的人是奧治,我也想象得到話筒裡的回應。大概是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之類的錄音留言,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留言,跟阿堅有關,跟和小君有關,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被無情的切斷。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無奈,會逐漸習慣,會懂得向命運作出妥協。
  我作了一個跟奧治沒兩樣的苦笑,然後說:「嗯,我明白了。」是真的懂了。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到了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於事無補。我暗中勸說自己,對於聯絡父母一事,倒不如果斷一點的放棄,我們還要花時間討論其他重要性較高的事情。
  幾分鐘過後,故作輕鬆的奧治掛起不自然的表情說:「我們換個話題,調整一下情緒,就談談那部跟藍有關的小說《狼狼》吧。」
  我樂見他是先開口的那人,笑說:「好,你說過自己為了處理情節上的矛盾而苦惱不已,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為此努力奮鬥了大半天,我作為他的讀者自然感到好奇。
  「剛才給你看的是序章,實際是結局後的情節,故事的主角是藍的父親,名字是狼。我用文字敘述狼和麥格理的一段友情,也有提及狼的老婆,她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藍的存在,由於狼的老婆無法生育,所以藍是虛構而成,僅僅存在於狼的記憶裡。」說到自己的作品,奧治整個人拘謹起來,他為之緊張?我不這樣認為,他只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成果罷了。
  我接著回應:「喔?即是說,藍根本不存在,序章的情節不該發生,序章和正文出現了矛盾,這樣寫的用意是?」這到底是不小心造成的矛盾抑或刻意的安排,還是說不定的,眼前的傢伙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我不能妄下判斷。
  奧治作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平行宇宙……」出現這極其普遍的關鍵字不令人意外。
  「序章是有別於正文的另一個世界,我沒有在小說裡提及這個構思,希望細心的讀者能夠親自發掘這個刻意的矛盾,然後向自己提出疑問,或在網誌留言時向我多問一句。」他果然把自己的意念插入小說裡,這倒是個出人意表的安排,同樣是個勇敢的嘗試,讓我佩服不已。
  我激動地說:「哈哈,這個作者真的很任性,竟敢把讀者當作實驗室老鼠,被你在背後耍得團團轉。」不諱言,他的某些舉動和想法真的使我哭笑不得。
  表情蠱惑的奧治反問:「你不覺得這個構思很有趣、很好玩嗎?」
  「嗯。」我的回應是一個幅度細微的點頭動作。
  奧治繼續透露小說的創作歷程:「除此之外,序章是在完成正文後創作的。藍不曾在正文出現,我希望把他放進故事,看看他對父母的想法,感受他的內心世界,所以創作出互相矛盾的序章和正文。」小說是其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是個擁有複雜結構的虛擬世界,投放了大量心思,難怪他樂於分享。
  「喔,聽起來,這不是什麼煩惱,當中的矛盾是你故意玩的文字遊戲。」我恍然大悟的道。
  奧治搖頭,神色略顯憔悴的說:「還有另一處矛盾的地方。藍的母親約在三年前離開,那時候的藍是十三歲上下,按道理,這是懂事明理的年紀,但藍對她印象非常模糊,這樣根本說不過去,我在此處確犯下錯誤。最感苦惱的是,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想不到修正錯誤的方法。」他收起笑容,指出並承認小說裡的犯駁之處。
  我靈機一動:「嘿,這似乎是你一時疏忽,藍只存在於序章之中,既然如此,裡面的藍並不完全等同正文提及的藍。他也許有過一些奇遇,所以遺失了對母親的記憶,這裡沒有矛盾,而是一個灰色地帶。作者喜歡怎樣說,也可以,讀者喜歡怎樣想,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利用這個灰色地帶,為藍創作以他為主角的小說,這樣不是一舉兩得嗎?」或許是認識已久的關係,我不知不覺的受到奧治感染,也能想出一些怪主意。
  聽罷,奧治興奮得像個孩子的喊話:「哇,你果然是個好傢伙,真的謝謝你,給你這樣一說,真的拯救了我和小說啊!」我不禁懷疑是否每位作者都擁有情緒化的特質。
  我難為情的說:「不用謝啦,所謂『冥冥中自有主宰』,也許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消除你的煩惱。」
  「那麼我也需要向黑色大廈說聲謝謝。」奧治忽然提起黑色大廈。
  我好奇問道:「嗄?跟那怪東西有什麼關係?」
  「忘了嗎?我們在九月的時候約好,無論如何,要找一天一起到黑色大廈一趟。今天正是我們約定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天,手機行事曆在早上提醒了這件事。所以我特意到咖啡室寫小說,同時等待你的到來。」奧治的一番話竟讓懵懂的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瞪眼說道:「哎呀,我完全想不起這個約定,害你在這裡呆等了大半天,你怎麼不早點說啊?」得知自己的疏忽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我非常慚愧。
  奧治沉著回應:「我不是先知,無法預知這種事的發生。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約定,怎樣也好,一般人都會把它加進手機行事曆吧。」
  可以做的不多,我只好誠懇地作出道歉:「抱歉了,我只會用手機進行最簡單、最基本的操作,例如通話、短訊、拍照等,而且選用了最廉價的通話計劃,手機無法連接網際網絡……所以嘛,我的手機行事曆是一片空白的,請你原諒。」我一邊說,一邊感到無地自容。
  奧治毫不在意:「不要緊,反正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後,還是來到了再見咖啡室。什麼『冥冥中自有主宰』嘛,我們的見面不單是個約定,更是早已注定。」
  我立刻查看手機:「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們依照約定前去黑色大廈,抑或留待第二天下班後才實行?」我沒所謂,今天和明天的差別不大,所以讓他作決定。
  「不用著急,到九點鐘才動身離開也不算晚。別忘了你有把車子帶來,由思蕊駕車的話,從這裡前去黑色大廈,肯定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到達。」奧治胸有成竹的道,即是說,他已經拿定主意。
  我略感迷茫:「在剩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該談論那個話題?」
  「繼續討論你的經歷,我覺得當中仍有不妥當的地方,例如變化出現的時間和你忘記服藥的那天是否吻合?你還有印象嗎?」奧治不浪費時間,迅速提出了一個懷疑。
  「第一次忘記服藥是由於匆忙出門,沒完沒了的工作使我忘了擔心身體。在下午三點鐘後,我離開公司,乘火車前往大埔,不幸的是,那裡發生了一宗墮軌意外,列車服務受到延誤,耽誤了所有乘客的行程。不曉得這是否跟忘記服藥有關,也許只是個巧合。」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不少細節。
  「我們暫且把墮軌意外算上藥物的一筆帳吧。」奧治作出假定,相信有其目的。
  我樂意配合:「好吧,我繼續說。一段時間過後,火車再次開動,我從車站步行至國榮大廈,完成簡單的視察任務後,我到外面閒逛,迅即被神秘詭異的黑色大廈所吸引。我打算步往大廈,但張凝和小君先後出現,阻止了我的行動,我只好乘小君的車離開。這是我和黑色大廈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忘記服藥的第一天。」在敘說往事的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否定那些事件會是純粹的巧合。
  奧治追問:「後來呢,服藥的情況怎樣了?」
  我繼續補充:「對於那一天忘記服藥而未有病發,我雖心存僥幸,但同時對藥物產生懷疑,於是暗中進行了一個瘋狂的實驗,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局。我斷斷續續的服藥,逐漸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在離開小君的那天之前,大概是九月份,我已經完全停藥,最重要的是我未有病發,身體狀況非常良好。」想起來,有些佩服那個敢作嘗試的自己。
  「按此推斷,藥物、黑色大廈、一連串怪異經歷,三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至於我,真正服藥的日子不足三個月,不久之後,我為了探望阿昇而發現黑色大廈。每一次前去大廈都受到阻撓,我雖然屢敗屢戰,但現實歸現實,始終需要放棄。後來,我的時間真的不夠用,只好暫時放棄探望阿昇的計劃。我認為這些經歷似乎跟停止服藥有關,在此之前,我沒有在生活各方面察覺到絲毫異樣。」奧治用著偵探的口吻說道,也許是刻意的偽裝,掩飾內心的憂慮和不安。他再次敘說探訪阿昇一事,證明他重視自己的老朋友,因為遭遇多番失敗而覺得可惜。
  「那藥物疑點重重……」我喃喃自語。
  「要知道藥物的成分,最簡單、最合理的方法是拿給專家化驗,但我們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了,本應存在的人和事已被改變,那個地方到底是空地、足球場,還是黑色大廈?大概是無從稽考了。你的小君徹底消失了,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個荒謬世界,一點也不可靠,連自己的雙眼都無法相信,藥物的化驗報告又算什麼呢?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奧治的說話流露幾分唏噓。
  我勉勵說:「可以做的不多,堅持進行討論,找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我絕不希望唯一的伙伴意志消沉。
  幸好,奧治立即恢復過來,眉頭緊鎖的他說:「我大膽假設一下,藥物不是用作壓抑怪病,真正作用是減低或消除我們對某些事物的排斥效應。只要每天定時服藥,一切維持正常,我們一無所知,不會發現黑色大廈,不會遇上不合理的怪人怪事,更不會有這個晚上的約定。」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嘿,假如我願意每天服藥的話,我和小君之間的問題也許不會發生……」
  奧治打斷我的話:「有人說過,假如事情已經發生,怎樣子的後悔也是多餘的。」這個沉迷寫作的傢伙有趣,真的很有趣,他突然引用小說人物的一句話,確實出人意表。
  我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對,是那個少年說的。」
  說畢,兩個人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奧治用手機查看時間,看後說:「不必想太多,現在是九點鐘,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乘車到那個永不亮燈的地方。」
  約定,是一起在咖啡室許下的約定,我樂意付諸實行。今天到過不少地方,多一個也不會過分。我們將展開一場兩個人的冒險,與整個世界為敵,原來一點也不可怕。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ocoh說:「沒有行動和移動,對話組成了這一篇的故事。平日的我不太喜歡說話,除非是在工作時間裡,或跟自己信賴的朋友在一起。總覺得不停說話是件挺累的事。」

  一氣呵成的把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說完,感覺非常痛快,我明白自己不是唯一的、孤獨的,雖然聆聽的人是個性孤僻的奧治,卻總比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來得輕鬆。說完故事,我們稍作休息。我嘴唇乾澀,多麼需要水分作滋潤,一口氣喝掉半杯冰巧克力;至於奧治,他低下頭來,默不作聲,他在拼命思考似的。
  奧治突然抬頭說:「季賢,我想到了當中的一個巧合,是『三年』!不論是辦公室、唐樓、婆婆的家,這些地方出現了你本人無法認同的變化,不約而同在三年前發生。你的記憶告訴你,那裡是小君工作的地方,在過去兩年是;記憶又告訴你,唐樓是過去兩年居住的地方,它又告訴你,住在十七樓的鄰居是位親切友善的婆婆,這些都是記憶單方面的演繹。」真不愧是奧治,他是個不會讓腦袋休息的傢伙。經過一陣子的思索,他指出了眾多事件之中的一個共通點。
  「是跟記憶有關?」我不禁懷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奧治表情凝重的道:「在聆聽的同時,我有了兩種聯想。記憶可以是虛假的,也許小君是我和你之間的一個共同想象。辦公室由始至終是屬於飲食集團,唐樓單位從來不是你的家,那位婆婆曾經是你認識的人,但在過去幾年都不是住在那座大廈的十七樓。假如這些說法成立的話,你似乎失去了部分真實的記憶。」
  「另一種說法是?」我追問。
  奧治發出誇張的笑聲:「哈哈哈,我覺得第二種聯想很有趣。你的記憶沒有問題,問題出現在我們的世界,有部分內容被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所改變,而且編排得非常妥當,幾乎毫無破綻,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如常,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所懷疑,正如那座黑色大廈,不是只有我們在懷疑、在好奇嗎?」聽起來,第二種說法像科幻、奇幻小說的情節,局外人也許會覺得荒誕離奇,我身在迷陣之中,卻不會斷言否定這個可能。
  根據奧治的笑聲和表情,我相信他本人是傾向相信這一種說法。
  我表示認同:「說得對,我記得你在咖啡室所做的實驗,訪問過侍應生和幾個客人,他們對黑色大廈表示全無印象。此外,我同樣向凱琪和酒吧的調酒師打聽那座大廈的情報,他們表示一無所知。不過,參加調查的人數未免太少了吧?似乎未能以此作準。」討論是兩個人的事情,我不能示弱,必須發揮上天賦予的推理能力。
  奧治繼續發出差不多的笑聲:「哈哈,不一定。在我們作過一次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後,我雖然暫時打消前去大廈的念頭,但無法放棄對它的執著。你了解我向來是個性情冷漠的人,討厭跟陌生人打交道,不過為了進一步接近大廈的真相,我還是暗中訪問了不少人物,包括鄰居、朋友、公司的同事、在工作方面接觸到的營業代表,還有麵包店、便利店、快餐店、超級市場等地方的職員。粗略估計,約有三百多人,他們都說不出跟大廈有關的具體印象,是徹底的糊裡糊塗啊。」差點以為他口中的「不一定」是在否定我的所有推理,料不到他竟然抽空進行了更深入的訪問,我們從中獲益匪淺。
  我用肯定的語氣說:「這證明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發現大廈的存在,同時覺得當中有可疑之處的只有我們兩個人,頭腦清醒的只有我們;其他人都蒙在鼓裡,昏昏噩噩的。」不曉得這是喜或悲,眾醉獨醒,代表我們正被數目不少的人所孤立。
  「另一方面,你曾經提及一個叫藍的少年,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一道線索。」奧治特別指出藍,那少年的出現是我計算不到的。
  我立即從牛仔褲的口袋取出藍給我的字條,並平放在桌上給奧治查看:「這是藍給我的東西,是一張字條,是由一個叫麥格理的人所留下的。記憶所及,麥先生的名字跟你的小說人物相同,是《人生》裡的麥格理,對嗎?」
  奧治腼腆地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忠實讀者,麥格理是《人生》裡的人物,是狼人族的領導,和調酒師阿森有著微妙的血緣關係。不過,你一定以為自己遇上了另一個巧合。」麥格理的確是個不常見的組合,但更胡鬧、更滑稽的名字也有人在使用,不是嗎?
  我略帶猶豫地說:「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給你看一部小說的序章,是今天在忙、在努力的東西。我遇到一些情節上的矛盾,但好像無法解決,無力感和挫敗感都很重。」奧治露出委屈的表情,他沒有就我的問題作出正面回答,突然把話題轉移至小說,我認為兩者之間好像沒有直接的關係。
  眨過眼,他已把筆記本電腦移到我的眼前,讓我看一篇叫《天堂地獄》的序章。小說的名字是《狼狼》,我不曾讀過這部作品,很有可能是他的新作,但題材似乎傾向奇幻多於科幻。序章的上半部使用了第三身的敘事角度,關於一家三口,他們來自遠方的萊德鎮,在三年前移居到故事中的城市,租住了唐樓裡的一個單位。孩子的母親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剩下兩父子相依為命,兒子的名字是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對母親的印象不深。進入序章的下半部,奧治改用藍的第一身角度說故事,他認識了一個年齡稍大的女人,兩個人展開了同居生活,就在馬路對岸的福明大廈,他不愛她,只是利用她來享受質素更佳的生活。有一個午夜,藍心頭湧上一種奇怪的感應,決定到唐樓走一趟,回到家中,他發現一塊石頭和一張字條,是麥格理留下的,那個人自稱是其父親的朋友,他借字條透露一個壞消息,藍直覺的認為父親已經離世。
  「藍的父親是離開了嗎?抑或是你安排的一處伏筆?」我關注的不單是小說情節,還有自己親眼看到的藍。先是母親離家出走,後是父親突然離世,我覺得那小子孤零零的,使人心酸不已。
  「這不是伏筆,他的父親是死了,是真正的死亡,這方面沒有懸念。」奧治語氣肯定,這是他的小說情節,肯定也是必然的。
  「那麼,我遇上的少年和小說裡的藍……是同一個人嗎?你所寫的是真人真事嗎?」我相當震驚,巧合二字並不足以解釋我和他的相遇,奧治必須給出一個使人信服的解答。
  奧治全神貫注,盯著我的雙眼,審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你正陷於恐慌之中,但必須保持冷靜,我們的討論才能產生出價值。以下是我的理解,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我認為他們大有可能是同一人,最起碼是擁有相同的經歷和家庭背景,是由我創作而成的。說到這裡,你最感驚訝的大概是自己怎可能跟一個虛構人物相遇。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相信你有看過《3N8》,根據那個故事的構思,產生出兩種聯想,首先,第一個可能是你從某一刻開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或世界,所以遇上虛構的藍;另一個可能是藍和其他虛構人物進入了我們的真實世界……」他稍作停頓,喝下一口熱咖啡,我屏息靜氣,等待他加以補充。
  奧治續道:「關於第一個可能,我想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這一點和《3N8》的構思有關,存在決定性的差異。那個故事敘述一個人的冒險,而我和你卻同時面對一連串詭異事件,要勉強說過去的話,可以把我們說成從一個人分裂而成的兩個人格,我們身處的世界便是那個本體的想象空間。但我絕不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這幾乎就是一種精神病,那個本體很有可能被困在一家精神病院,相信你不會喜歡,也不願意接受。」我當然無法相信我們兩個人本為一體,多重人格的想法未免太瘋狂了吧。
  我猛然搖頭說:「別開玩笑,我和你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是朋友的關係,是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我們分別擁有不同的身份、家庭、背景、工作、性格,也發展出幾乎沒有重疊的生活圈子。如你所說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多重人格的恐怖之處在於各個人格擁有獨立的個性和經歷,我的解釋也許靠不住腳,不足以排除多重人格的疑慮。
  理智的奧治續作分析:「聽了你的回顧,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你的生活起了不少變化,遇上眾多怪人怪事。總括來說,你回到大埔居住,離開了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跟以前認識的中學同學嘗試交往,繼而搭上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而且你所知道的地方都改頭換面,包括辦公室、唐樓單位、老家的十七樓等,這些都是隱約可尋的痕跡和線索。我據此推理,你和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所遭遇的怪人怪事實在太多,我遇過的不尋常狀況只有黑色大廈,關於生活、工作、寫作、戀愛方面,一切運作如常。假如把所有事件串聯起來,當作一部小說或一齣電影,你會是故事的主角,而我僅僅是陪襯的角色,每當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你會嘗試聯絡我,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整個故事和一連串怪事都是衝著你而來。」多重人格的懷疑沒有使他方寸大亂,他彷彿抓住了重點,用懷疑否定懷疑,讓我成為故事的主角,總比我們本為一體來得容易接受。
  「你在過去幾個月過得好嗎?」我苦著臉問道。
  奧治若無其事的回答:「忙工作,忙寫作,我總是這樣子活著,沒有所謂好與壞啊。」說實在,我挺喜歡他躲躲閃閃的回答方式。
  「這表示你過得還不錯。我覺得好迷惘,周旋在幾個女生之間,像迷路的孩子。父母移居外地,剩下自己一個人,以為小君會成為我的終身伴侶,卻無奈分開。張凝是個討人喜愛的女生,我們非常投契,兩個人的時候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個不停,但和真正的快樂存在一段距離……」我不禁唏噓嘆息。
  「在這些日子裡,你可曾聯絡身在外地的父母?」奧治心思縝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討論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的同時,他也在悄悄的探索我的內心世界。
  「唉,讓我想一想……」我為此苦惱不已。
  嘗試在過去兩年的記憶裡尋找父母的痕跡,苦苦的、茫無頭緒的。他們到了加拿大居住,投靠在當地生活多年的親戚,我們自此失去聯絡,我工作繁忙,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即使到了固定的假期,也會和小君到處遊玩,玩樂是另一種形式的忙碌,在本質上和工作的差別不大。時間總是不夠用,我甚少想起父母,更不要說是想念。他們已經是老人了,快要被時代所淘汰,不懂得使用電腦和智能手機,我們的聯絡途徑只剩下長途電話,可笑的是,我們不曾通話。
  「單是你的表情已經足夠讓我了解透徹。」奧治輕易把我看穿。
  我禁不住傻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生命是充滿荒謬和矛盾的,我竟然完全沒有想起養育自己多年的父母。然而,我卻是活生生的,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在唯一的同伴眼前,我必須坦承一切,這有助於我們查出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
  奧治語氣堅決的說:「給我手機,讓我試試打電話給你的父母。我明白你打算逃避,不要緊,你還有我這個朋友,由我去面對這一切好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遲疑,但其堅定不移的眼神、義不容辭的態度迅速把我說服。我願意交出手機,並作出提醒,只要在聯絡人名單中找出「父親」便可。那是親戚一家的家居電話號碼,假如順利接通,這代表不孝自私的兒子終於想起父母,渴望聽聽他們蒼老沙啞的聲音;若是失敗的話,代表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父母也隨著時間消失了,我真的不敢想象。

2017年3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七章:一氣呵成的回顧
ocoh說:「小說中的季賢為過去進行了一次回顧,而我自己也會定時檢視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和生活。不知怎的,生活的節奏還是這麼快,真的希望會有一段輕鬆一些的日子。」

  車子駛進停車場,我吩咐思蕊在裡面繞圈,尋找一個最接近購物中心入口的位置。這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模仿,同樣是關於小君的。每當進入任何一個停車場,她總喜歡尋找心目中最理想、最方便的位置。在車位選擇不多的情況下,她會不停繞圈,直至找到才肯罷休。幸好,剛好有另一輛汽車離開停車場,騰出一個不錯的車位,我們不用為此等小事花上太多時間。
  我在七點二十分步入再見咖啡室,奧治一如既往的選擇了最盡頭的座位。今天客人很多,這裡差不多滿座,大概是由於已經進入了晚餐時間。咖啡室也有提供不同種類的套餐給客人選擇,大多是意大利麵和三明治,價格廉宜,菜式吸引。我和張凝曾經在這裡吃過兩次晚餐,都是她的主意。
  奧治伏在桌上休息,前方放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熒幕是亮著,顯示著他寫的文章。奧治身上有了一些顯著的變化,髮型改成小平頭,身穿一件紅色格子長袖恤衫和黑色西褲,這不是他一貫作風,整個人的感覺一下子成熟起來,彷彿老了幾歲。
  巧合的是,今天的我也一改作風,難得的穿起T恤和牛仔褲,我們剛好交換了打扮,場面有趣。我自行拉開木椅坐下,椅子磨擦地板的聲音驚動了奧治,「吱吱、吱吱」,他緩緩抬頭望我,露出一張木訥疲倦的臉,我的出現沒有使他感到意外。
  我用關懷朋友的語氣說:「差不多是晚上的七點半了,你依然窩在咖啡室,是代表你寫了一天小說嗎?」
  奧治反問:「將近七點半,你才來到咖啡室找我,是代表你和我的車子在街上忙了一整天嗎?」這傢伙的文字和說話總是出人意表的。
  「說來話長,我也不曉得應該從何說起,似乎是一個很花時間去說的故事。你覺得餓的話,隨便點些吃的喝的,由我來請客,當作借出車子的回報。」我帶著一身的累,靠著椅子休息,待精神恢復過來,我會好好述說自己的故事。
  奧治固執地說:「我的建議是統統都要說,不能遺漏,我不希望錯過細節。你知道我是個作者嘛,可以把見聞寫成小說,你的故事也不會是個例外。」說畢,他舉手召喚侍應生,點了三件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咖啡,這分量一點都不簡單,我懷疑他能否輕鬆吃完。
  「哈哈,全部嗎?難道我需要從怪病和服藥的事情說起?」我故作幽默。
  奧治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困惑不解地說:「什麼怪病?什麼服藥?我怎麼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情?」他出奇的意外,這倒令我摸不著頭腦。
  「呃……你忘了嗎?我在兩年前被診斷出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疾病,醫生說和基因突變有關。目前是無法治癒的,只好每天服食藥物來控制病情。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你一時想不起來吧?」我嘗試簡單說出患病的大概。
  「喔,我似乎可以說一下這個關於怪病的小故事。你在兩年前患上怪病,會出現間歇性的頭痛,在病發的時候,會影響生活和工作。後來,醫生替你作詳細的身體檢查,報告指出你所患的病幾乎是個不治之症,會有暴斃的可能,你是難得的幸運兒,是城中唯一的病例,萬中無一。可幸的是,你還可以定時服食一種特殊藥物來壓抑病情,那當然是價格昂貴的藥物。季賢,我問你,我剛剛說的到底對不對?」奧治不假思索似的道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一直地敘說,流暢地敘說,期間不曾出現停頓。
  聽後,我頓感懷疑:「咦……是這樣沒錯,但我好像沒有說得這麼清楚啊。」
  奧治表情輕鬆的笑道:「哈哈,這就見鬼了,這既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我也患上差不多徵狀的怪病,需要每天服藥來維持生命。記憶所及,我曾經向你透露此事。」我們的記憶好像出現了兩個稍微不同的版本。
  「你究竟在說什麼?關於你患病一事,我不曾聽說呢。」我苦惱不已,我們竟然擁有相似的經歷,這說不過去。
  「真是他媽的見鬼了,我同樣不知道你身患怪病,還以為你活得很不錯,怎料我們都患病,而且情況非常相似。我最感奇怪的地方是,那個跟基因突變有關的病該是非常罕有的,我們卻同時在兩年前患上,而且是城中唯一的病例。在這家咖啡室內,便有兩個患者了,這不是很矛盾嗎?」奧治愈說愈激動,患病一事疑點重重,要冷靜處理並不容易。
  我用力點頭說:「這肯定是矛盾的,醫生言之鑿鑿,多次強調我是唯一的患者。」
  「我也說一下後來的情況。我在初時也有定時服藥,但由於我是個討厭按規矩辦事的人,同時為了節省金錢,沒多久便停止服藥。我倒是不會在乎那些間歇性的頭痛,每天忙工作和寫作,產生出巨大的壓力,頭痛早就成為習慣,成為生活一部分。我曾經在意的是暴斃的可能,後來想通了便不再視作一回事。反正自懂事後,我常常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會在三十歲之前死亡,這和病發的最壞情況吻合,所以沒所謂。」患病是個起點,服藥是個轉折,我們在分岔路口分別,自此踏上各自的道路。
  我道出自己的版本:「或許是個巧合,我在夏天時開始停藥。起初是自己疏忽大意,由於那天的身體沒有異樣,這引發起我的好奇心。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逐漸減少服食次數,直至完全停止,我的狀況依然良好。我想這裡似乎存在一些疑團。」我不曾向人透露停止服藥一事,包括奧治在內。
  奧治正經八百地說:「的確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停止服藥沒有對我們的身體帶來壞影響,我們依然好端端的生存。關於怪病的討論可以告一段落,我認為再說下去也無法解開疑團。你繼續說自己的故事,讓我進一步了解情況,也許可以更接近真相,也許產生出更多懷疑,天曉得呢。」我認同他的見解,與其執著於個別事件,倒不如作更深入的討論,綜合所有資料,作更全面、更認真的推理。
  桌上放有三件芝士蛋糕,我們忙於進行討論,讓蛋糕白白的虛度光陰。十五分鐘過去,飢餓感讓奧治再次想起我們都遺忘了的蛋糕,還有那杯隨著時間而冷掉的熱咖啡。回想一下,我們曾經在咖啡室進行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使他飽餐的也是芝士蛋糕,不過我在當天為他選的飲品是冰巧克力,和今天的稍有不同。奧治需要時間進食,我需要時間說故事,忽然想到了冰巧克力,我順便向侍應生點了一杯。兩個人忙吃忙喝,討論的氣氛從嚴肅緊張變成愉快輕鬆。我打算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完完整整的憶述一遍,他放慢進食的速度,認真傾聽我的一字一句。
  在七月份的一天,朱老闆把一項任務託付給我,要我到位於不同地區的商業大廈進行視察任務,拍些照片,寫下評語,作為他的參考資料,以便選擇公司的新辦公室。當中的一次是回到大埔視察國榮大廈,巧合的是,我在同一天的早上忘記服藥,我當然擔心身體狀況,但一連串工作沖淡了心理方面的影響。我依照計劃乘火車回到大埔,完成關於國榮大廈的視察。我出於好奇在附近一帶閒逛,並發現到一座氣質特別的黑色大廈,在眾多建築物之中,唯獨它在晚上沒有亮燈,一股妖異的魅力吸引我逐步走向大廈。
  這時候,我重遇一個叫張凝的中學同學,我們寒暄幾句,她在留下聯絡方法後離去。她的出現未有打消我前去黑色大廈的念頭,我打算繼續前進探索,但小君突然出現,她竟然駕車來到大埔,我對此深感無奈,卻必須依從她的意願離開。此後,每逢提起黑色大廈,小君也會怫然不悅,擺出不屑一顧的嘴臉。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在言談之間,我會識趣的避開這個話題,但我始終沒有放棄前去黑色大廈,這個想法總是揮之不去。
  到了八月,我在工作時間內偷偷回到大埔,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前去大廈。作過多次嘗試,卻遭遇接二連三的阻撓,包括警方突然設置路障、修路、水管爆裂、在路上遇上朋友、被老闆召回公司、不常有的交通堵塞、和天氣預報不符的連場暴雨,這跟奧治的經歷驚人地相似。更可笑的是,我曾經被體型龐大的流狼狗追趕,毫無招架之力,落荒而逃。
  換句話說,我無法順利前去目的地。
  隨著我對大廈的好奇心愈見膨脹,我和小君的關係也日漸疏離。她經常躲在辦公室加班工作,我更發現她結識了其他男人,曾經在午夜打電話竊竊私語,曾經騙說自己在辦公室工作,卻到了酒店和男人密會。我們之間幾乎失去了所有話題,矛盾加劇,經常發生爭執。後來,我經過多番考慮,決定和她分開,離開一起居住的唐樓,回到大埔,順便替朋友看家。變幻從此不斷地出現,我在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被一個陌生的女生糾纏,要求交換手機號碼,我給了一個假的號碼來打發她。以為事情就此完結,怎料我們竟然在黑色大廈附近的一家酒吧重遇,給她拆穿假號碼的把戲,結果我們真的認識了對方,她的名字是凱琪,長得非常漂亮,但性格飄忽、無從觸摸。我趁機向凱琪和調酒師打聽黑色大廈,他們均表示不清楚,印象非常模糊。
  在後來的一個早上,我獨自到咖啡室,享受一片寧靜。但一個消失多年的人發短訊給我,是中學時代的好朋友,名字是阿堅,他為了和我見面,立刻趕到購物中心。待他吃過早餐,我們到小公園偷走單車,以騎單車的方式回到母校王肇枝中學,度過一些緬懷過去的時光,憶起一些發生在多年前的小故事。我們騎單車回到小公園,並把車子歸還。短暫的敘舊十分痛快,我希望到更多地方冒險,可惜事與願違,阿堅表示將會在同一天的午後乘飛機返荷蘭,回到他居住多年的地方。
  接二連三的偶遇繼續糾纏不休,我無法擺脫。別過阿堅之後,我再次遇到張凝,又是第一次遇到小君的地方,原來她因為生病而告假,兩個罷工的人忽然有了看電影的衝動,乘上火車出發至九龍塘的購物中心。看過電影後,我們在大埔墟下車,我提議回到母校,跟她一起緬懷過去,並且展開一場氣氛緊張的賭局,結果我是輸家,需要在午夜十二點鐘前對她千依百順。
  感動過後,我們急忙前去一家叫猶豫1965的餐廳共進晚餐,由於不曾到過那裡吃晚餐,於是這頓晚餐成為一次新鮮的體驗。賭局的贏家張凝提出大膽要求,要到我家喝酒,我們在路上的便利店買了十二罐啤酒回家,打算喝到爛醉才罷休。這是個不可思議的晚上,她不按牌理出牌,為了另一場賭局而吻我,這讓我驚喜萬分。在半天裡,我們不知不覺的建立起感情,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我們進行第三場賭局,兩個寂寞的人嘗試交往,為期三個月,假如在三個月後依然不缺話題,仍然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才會正式交往。
  我的感情世界自此不再單純。
  在陰錯陽差下,我在火車內再遇凱琪,她編個理由找我約會,更提出結成誼兄妹的要求。約會的時間是晚上,地點是我和她都知道的酒吧,料不到她原來另有目的,在酒吧內不斷作出挑逗,說我是她看中的男人,一直渴望和我做愛。我抵受不住誘惑,接受了她的提議,我們定下一些遊戲規則,把性和愛徹底的分開,不會發展成情人的關係,而且任何一方都可以隨時退出。
  於是,我們到了旅館做愛,盡情享受肉體的溫暖,及後在每個星期找一至兩晚做愛,這成為我們兩個人的遊戲和秘密。自此,我一邊忙工作,一邊周旋於兩女之間,可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不過,可以讓我動用的時間卻是少之有少,我不得不放棄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對小君的思念急速淡化,漠視她的一切,擱下再次聯絡的念頭;對黑色大廈的熱情有所冷卻,更認定自己對大廈的執著是源於小君的輕視,隨著我們分開,黑色大廈的真相也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
  直至今天,這是注定孤獨的一天。我無聊的翻開筆記本電腦,八卦小君在臉書上近況,竟無法在朋友名單上找到她。我嘗試其他方法,例如電子郵件、發短訊、打電話,統統落空。我認為小君是過去的一部分,知道這是個不尋常的狀況,她不是離開了城市,或跟我斷絕聯繫,而是在時間線上的某一刻消失於我的世界,找不到活著的痕跡。面對徹底的恐慌,我的精神接近崩潰,發瘋似的洗冷水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心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我有了想法,借用奧治的私人車,到小君工作的地方,到我們一起居住的地方,卻遭受重大挫折。那些地方改頭換面,我認識的地方竟然成了飲食集團的辦公室,而且運作達三年之久。我更在曾經居住的唐樓遇到一個叫藍的少年,懷疑父親離世的他簡單說了一遍自己的故事,重點是他堅稱他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那個唐樓單位居住,恰巧是我和小君所住的同一個空間。這表示跟小君有關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我無法抓緊我們之間的共同記憶,她成為過去的一部分,活在虛幻的記憶之中,是個感受深刻、面目模糊的印象。
  車子把我送回老家一帶,我回到十七樓探望一位親切友善的婆婆,我們曾經是關係友好的鄰居,她對我照顧有加。對於探望一事,我不抱任何希望,而結果也是意料中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應門,聲稱自己在單位住上三年。這是一個純粹的實驗,用意是測試一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虛假。最後,患得患失的我回到再見咖啡室,跟奧治見面並討論我在過去幾個月所經歷的一切,這似是唯一和適合的選擇。

2017年3月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那片黑》第四部
第六章:十七樓A室的婆婆
ocoh說:「一直遭命運愚弄的倪季賢,此篇中卻有所成長,面對狀況極不穩定的世界,他倒表現出少有的冷靜。我相信成長是生命中的重要元素,使我們在路上保持積極。」

  六點三十分,離開記憶中的老地方,位於長沙灣的一座唐樓;別過少年藍,他透露了單獨的藍字,或許是一個隨意編造的外號。
  他又贈我兩件東西,首先是個更深層次的謎團,關於深奧難明的時空,我們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命運和時空卻好像交疊起來,我當然會想起複雜的平行宇宙,但僅是一知半解。然後,他讓我取走那張麥格理先生留下的字條,寫有一句留言和一組手機號碼,是跟我完全無關的東西,我既不認識藍,又不認識麥先生。字條上的字跡深刻粗大,寫得比藍的好太多,他放棄字條,代表放棄聯絡麥先生的方法。
  我作了一個多餘的舉動,向那組號碼發出短訊:「麥先生,假如你打算尋找那位叫藍的少年,請馬上行動。他從昨夜開始躲在唐樓的天台,我剛剛和他見過面,他好像未有離開的意思。至於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我是你們的陌生人,你不必言謝,更不必聯絡我,再見。」麥先生的用意似乎是幫助那位孤獨的少年,他失去雙親,幾乎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發出短訊的動機純粹是給他們一個幫忙,是禍是福實在難料。
  揮之不去的是藍和奧治的關係,他給我的感覺像少年時代的奧治。
  回到車內,思蕊隨著汽車開動而蘇醒,再喚我一聲「倪先生」,在短短的半天裡,我已然習慣這個稱呼。我未有作出特別的吩咐,還未想到下一個目的地,眾多變幻在這三個月內不斷發生,急速改變我的生活圈子、居住環境、工作進度、戀愛關係,我相信事出有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的發生。不幸的是,對於引發起所有事件的源頭,到目前為止,我是毫無頭緒的。
  此時此刻,我選擇冷靜的坐在乘客座,找表面冰冷的思蕊對話。
  我猶豫地說:「思蕊……我要回到大埔。」這顯然是個模糊的指令。
  思蕊問:「倪先生,請指定目的地,讓我規劃路線?」系統懂得分辨是與非、黑與白,把事物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容許灰色地帶的存在。
  我支吾的說:「呃,讓我想一想……不如先回到老家吧,我想看看那個地方,然後再找奧治見面。地址是大埔舊墟直街……直接為我規劃路線好了,謝謝。」一時間,我真的給她考倒了。
  思蕊如常地回應:「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二十六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
  我忽然想到:「唯一的改動是關於你對我的稱呼,叫倪先生好像過分拘謹,你叫我季賢好了。」
  思蕊說得非常生硬:「我已經把改動儲存妥當,對倪先生的稱呼將更改為季賢。」即使她的聲線非常接近人類,但我依然無法忘記她是系統的身份。
  「謝謝你。那麼我突然改坐乘客座,你會明白是出於什麼想法嗎?」我向智能駕駛系統作出試探,同時希望找她訴說心事。
  思蕊的回答卻使我失望:「關於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假裝不在乎,繼續道出內心的坦白:「只要坐在乘客座,心裡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負責駕車的人是小君。我希望你儘量提升車速,模仿小君的駕駛風格,讓我再次回味林文君在旁的那片刻,可以嗎?」
  「沒問題,我會依照吩咐去辦的。」思蕊就是如此的盡忠職守,在短短半天裡,我對她的了解加深不少。
  我心知肚明,知道這種刻意的模仿、氣氛的營造是個幼稚行為。我犯下每一個人類都會犯的錯,每每在失去過後才學懂珍惜,明白到後悔莫及的表面意思,繼而拼命憶想那個人的一切,大概是時間的問題,一切都錯過了,一切都太遲了。
  在離開小君後,我放棄跟她保持聯繫,這不一定是我的過錯。那時候的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平服情緒和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堅持迴避她,故意不發短訊、不打電話,不關注她在臉書上的近況。命運的奧妙之處在於它的千千萬萬,在平平無奇的時刻遭遇意想不到的轉變。
  車子會在大概七點鐘到達老家附近的街道,當思蕊問及下一個目的地,我想到了老家,即使父母到了外國居住,並把房子賣出,換成現金留作異地生活的費用,我想到的還是老家。我對那裡有一份特別的感情,是個伴我成長的老地方,無法算出實際的日子,大概是十幾年,年齡漸長,記憶力衰退,跟往日有關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
  我雙眼都累了,矇矇矓矓的,不得不閉起眼睛稍作休息。我想象小君在黑夜駕車的情景,思蕊的模擬存在些許差異,但足夠讓我作為想象的輔助。當小君進入專注的駕駛狀態,會默不作聲的盯著道路前方。我明白在那時不該跟她談話,閒話家常也萬萬不可,這個舉動可能擾亂她的情緒,造成交通意外,所以我只會偷瞄她的側臉,欣賞一副認真專注的表情。她利用駕駛來減輕工作帶來的無比壓力,那個忘我的境界才能使她把工作拋諸腦後。或許不少人也是這個模樣,沉迷工作,喜歡忙碌,卻獨個兒承受著巨大無比的壓力,累透了,眨過眼,再次返回工作崗位。
  我們曾經是配合得不錯的搭檔,她喜歡當司機,我樂意當乘客。我們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時間分分秒秒、年年月月的改變當初的純正,她選擇了背叛之路,搭上另一個男人,我選擇回到熟悉的大埔,展開新的生活。六年過去,我始終無法買下舒適的房子,無法購買打理家務的機器人,無法給小君渴望已久的家庭生活,我們的家始終是個暫住的地方,有欠穩定的,虛幻漂泊的,她缺乏女人都需要的安全感,所以她改變了。換個說法,她是回到了當初的自己,再次尋找渴求已久的安定生活。
  男人和女人始終不同,我們是一輩子的孩童,永遠頑皮搗蛋,我們不一定需要安穩的生活,一剎那的興奮已然足夠。因此,男人不容易明白女人,我從不諒解小君,孤單的我坐在車內的乘客座,我開始懂了,明白我們之間所發生的問題,是她隨著歲月而成長,我卻依然像二十二歲那年般幼稚。這組搭檔不再穩固,兩個人不再匹配。
  在我決定分開的那天,小君投向別人懷抱的決心仍然不足,她猶豫、遲疑,所以她落淚,為我的不爭氣而落淚,她寧可回到從前,鼓勵我努力賺錢,一起改善生活質素;她落淚,是由於明白到我們都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二十二歲的孩子,而且她的改變和成長來得比我急切、比我嚴重。我們曾經是兩杯開水,單純的、和暖的、舒服的,任由水杯放在桌上,自然的產生化學作用,自然的混入空氣中的雜質,自然的變成混濁不堪,不論如何重新注入清水,兩杯水都不可能回復純淨。我不再尋根究底,面對小君的外遇,我雖然無法原諒,卻有了新的理解和領略。
  晚上七點鐘,不知不覺的忙上大半天。
  車子抵達大埔舊墟直街,這裡的改變大多出現在店舖方面,開設了一些不同類型的食肆,有火鍋店、潮州菜館、西餐廳。這街道所經歷的轉變實在太多,在我居住的十幾年裡,所見證的變幻實在太多,遺忘的也有不少。
  思蕊在路旁停車,我預計自己逗留的時間很短暫,車子沒有進入停車場的必要,這當然是思蕊精確的分析結果。我不再是眼前一座住宅大廈的住客,無法輕鬆進入大堂,我挨靠行人道上的欄杆,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這個需要精湛演技的動作重複進行了很多次,直至五分鐘後,有人推開玻璃門,步出大廈,我維持絕妙的偽裝,一邊跟空氣說話,一邊注意管理員是否在場,經過幾秒鐘的觀察,通過大堂,轉入走廊通道,直至進入升降機,按下十七樓的按鈕,確定乘降機的內外門關上,我才鬆一口氣。這近乎完美的表現,我給予自己極高的評價。
  到達十七樓,這座大廈的設計為每層共有六個單位,老家是B室,我走到門前,摸了摸冰冷的鐵閘,新的住戶為它換上另一種色彩,是略嫌俗氣的粉紅色,而不是沿用了十幾年的碧綠色,人的離開、人的到來,也為死物帶來了新的變化、新的衝擊。我不欲打擾B室的住戶,他們不一定認識我這個不速之客。因此,我把目標轉移至A室,在搬到長沙灣居住前,我跟他們一家的關係很不錯,見面時也會噓寒問暖,特別是那位精神相當不錯的婆婆,她在說話時中氣十足,而且健步如飛,雖然滿頭白髮,感覺卻年輕頑皮,教人好不佩服。
  我移步至A室門前,按下電子門鈴。一會兒過後,真的有人應門,是個陌生人,如先前說過的,我不會因為遇上陌生人而感到詫異,加上這次回到老家,我是另有目的,不是盲目的緬懷過去。至於那個目的,是在回來大埔前忽然想到的,是個秘密。
  應門的人是個中年女人,披著一頭凌亂長髮,衣衫不整,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我似乎不小心吵醒了她,壞了她的興致。
  女人一臉不耐煩的說:「你是誰?來找誰?快說。」不過,我不會被她的惡劣態度所嚇倒。
  我表明來意:「你好,我姓倪,在兩年前住在隔壁的B室。請問你家是否有一位婆婆?她一直待我很好、很友善,向來照顧有加。由於工作需要,我今天回來大埔一趟,因利乘便,順道回來探望她。」關於B室的婆婆,我們似乎注定不可能再見一面。
  女人刻意瞪眼說話:「對不起,我想你找錯門了,我和丈夫在這裡住了三年,從來都是兩個人,沒有婆婆,沒有孩子,我對你毫無印象。假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們說聲再見,你讓我繼續去睡,我昨天忙了一整天工作,覺得非常疲累……」可幸的是,她直話直說,把事情交代妥當。
  我不欲追問下去:「沒問題,是我要說聲對不起才對,我不打擾你了,再見。」任務已然完成,我已經達成當初的目的。
  女人迅速關門,動作快得驚人,她身心俱疲,恨不得馬上作個了斷,徹底結束我們的對話。她當然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但我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更透過一些簡短的對話,獲知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也可以說是一個共通點,是個不顯眼的線索。認真的討論會帶來新的觀點和特別的想法,我必須把今天的見聞一一告訴奧治,我們需要一次會面、一堆討論。
  我不再留戀這個地方,用上輕快的步伐離開住宅大廈。在這個時候,我發現管理員現身於大堂中央,是個中年男人,不是我認識的人物,我們擦身而過,我沒有找他談話的打算,心裡想好一個問題,卻沒有意欲開口,甚至相信自己已然猜得出他的回答。我一邊步出大廈,一邊打電話給奧治,要知道他身在何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見面。
  我一開口便不客氣:「喂,奧治,你在那裡?還在那家咖啡室嗎?」
  奧治緩緩地說:「對,我花了一整天在這裡寫小說,喝過幾杯杯咖啡,現在嘛……覺得很睏呢。」他的聲音略帶幾分倦意,寫小說的確很累人,是種精神折磨。
  「是再見咖啡室?對嗎?請你留在那裡小睡片刻,我馬上過來。」我希望儘快確定他的地點,其餘的一律屬於次要。
  奧治提出有趣的要求:「好吧,我想吃芝士蛋糕,你會請客吧?」芝士蛋糕莫名其妙的成為我們的溝通橋梁。
  我若無其事:「沒問題,每次吃芝士蛋糕,都是由我來請客,不是嗎?」不單是芝士蛋糕,不論地點是大埔抑或沙田,凡是在咖啡室見面,我總是負責請客的人。
  爽快的結束通話,我加快自己的所有動作,甚至省下規劃路線所需的幾秒鐘,讓思蕊儘快開車,直接駛往太和站的購物中心。道路暢通無阻的話,我將在十分鐘內出現在奧治眼前,使他大吃一驚。
  「思蕊,奧治就在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你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面?」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大概只有一個奧治,其餘的,她一概不懂。
  思蕊直說:「是七天,他在七天前曾經出現,但沒有乘車外出。」絕不拐彎抹角的系統果然是聊天的好對象。
  「你的主人似乎喜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多一點。」在這個城市裡,道路擁擠,有些時候,找一個位置停車也成問題,奧治喜歡乘車多於駕車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奧治覺得燃油費過於高昂,所以更傾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此外,奧治曾經說過『思蕊,千萬不要把我視作主人,我們是互相幫助的朋友才對,或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我們的身份會是對調的……』,我不能理解整句話的意思,但在此之後,我便學習如何把他視作朋友般看待,他喜歡呆坐思考,木訥寡言,雖然話不多,但是個很善良的人。」這是思蕊說過最長的一番話,我似乎找對了話題。
  「他可有向你提及自己創作的小說?」我好奇問道,心裡懷疑奧治和思蕊的真正關係。
  思蕊說:「沒有,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說出一些類似電影對白的說話,而且愈說愈興奮,這可能跟他的小說有關。」
  我大表讚賞:「哈哈,你太厲害了,更可能是這個世界裡最聰明的智能駕駛系統。」
  「季賢,你誇獎了。」這個模仿人類的東西竟有幾分羞澀,也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她是個和我們平等相處的人類,奧治會樂意替她開車的。
  怎樣也好,我們目標明確,正朝著太和站前進。

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散文《練習一個人》


散文《練習一個人》

  基本上,我一直都在寫小說。不管是長篇或短篇,這幾年我總是在寫小說。也不是沒寫過散文,在個人網誌裡的日記於形式上也可歸作散文。這一晚的我既然不打算寫小說,那麼寫一篇散文大概會是件愉快的事。
  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重複著同一首歌。最近我常常聽他的歌,他歌聲裡所訴說的寂寞說不定具有一定的成癮性。
  關於一個人這個話題,相信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小時候的我非常抗拒獨自一人,總愛粘著親人和朋友。童年是段愉快且可一不可再的時光,幾乎每天都在玩耍和追逐的縱容下度過。即使到了小學階段,我身邊也不缺少一起成長、不離不棄的好伙伴。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阿聲。因著語言能力上的障礙,不是每個同學都願意跟他交朋友。現在回想起來,阿聲卻是第一位引領我接觸文學世界的人。過了多少年月也好,我始終記得他如大哥般可靠的形象。
  時光飛逝,眨過眼我變成了一個中學生。中學時期是一段充滿矛盾的日子,回憶中殘留著的快樂不見得比憂傷多。當中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是自己無法跟小學時的伙伴升讀同一所中學,我初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每天早上我一個人乘車到學校,並學會了在車程裡徹底放空腦袋。
  怎樣也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升學後多久才能交到第一個好朋友。在完全缺乏別人幫助之下,我唯有一個人練習著如何從小學生蛻變成中學生。我敢說中學時代是吃嘗苦頭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容易。班裡總是分裂成幾個小圈子,像我這種性格內向的人要交到好朋友實在是不可能。
  中學是跟小學完全不一樣的環境,存在著更激烈的競爭、更多校方不願張揚的欺凌。看著一個又一個內向的同學先後成為欺凌的受害者,我也不自覺的把自己孤立起來。若不混入那些帶頭人的小圈子裡,麻煩總有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後來我跟鄰班的阿堅成為了知心好友,原因是大家每天都一同待在羽毛球場上打球。由於志趣相投,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若不是有阿堅的陪伴,我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願意向人提起中學時代的故事。沒完沒了的欺凌事件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在他們內心留下了永不可能褪去的傷疤。
  某日起,我也成為了其中一名受害者。由於同一陣線的朋友不多,我在班上失去了話語權。在那段被完全孤立的日子裡,每天乘車到學校上課變成了一種無止境的折磨。若不是羽毛球場還有阿堅這位球技了得、神采飛揚的朋友,我早就失去每天前往校園繼續受苦受難的勇氣。
  成年後所認識的朋友都不知道這一段屬於中學時代的故事,遭到排擠從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在那段度日如年的經歷裡,在班上跟我共存的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事實上受害者都是獨立個體,不可能連結起來一起反抗那些搞事的人。事隔多年我對那些帶頭人已經沒有怨恨,他們該沒有想過自己做過的事會給別人帶來巨大的創傷吧。
  十八歲成年前,母親的突然死亡大大改變了我的生命。跟先前提到的欺凌相比,她的死對我內心造成的傷害似乎更大。至親的離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噩耗,對多年來高度依賴母親的我來說更甚。自有記憶以來,我也在母親過度的寵愛中成長。她偏愛我而忽略了姐姐,我的性格並因而變得驕橫。
  整整一個星期的等待,從抱有些微希望到完全的絕望。在醫院等待消息的時間裡我強迫自己成長和偽裝堅強,並沒有掉下一顆眼淚。醫生宣布母親已經不可能救回來的一刻,我們一家那微小的世界崩塌下來。不管是父親、姐姐或我,我們立刻變成了獨立而封閉的個體。自那天起我們都失去了原來的家庭,不甘心也得學會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母親之死成為了家庭分裂的一條伏線,直到現在我也願意以自己的生命把她換回來。幾年後姐姐嫁到外地,父親娶了新妻。而我則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使日子過得充實一些,讓自己不那麼容易憶起容貌愈來愈模糊的母親。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的作用純粹是給我營造著一種虛假的正常人生活。可能的是,此後我已經不再把最原始的自己呈現給任何一位後來認識的朋友。
  記得有一個朋友說過我必須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當時聽到的感覺就像是當頭棒喝。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她認為我總是依賴著別人來過活。儘管並不完全認同她的見解,我也開始認真的把「一個人生活」這技能學起來。認識那位朋友之時正好是我開始寫作的時候,而寫作和看書同樣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情。漸能掙脫對別人的依賴,以平靜的心境獨自完成一件又一件過往都不敢一個人作的事。
  那麼,直到那個時候才能宣布自己學有所成呢?
  我想是在初次獨自旅行以及展開獨居生活之後,克服了那種因徹底失去依賴對象而產生出的不安感。寫這篇文章只是想說說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就是一些個人化的體會罷了。我並非想要指出群體生活有什麼不妥,只是社會裡總有些人受著過去經歷所影響而無法再以最普遍的方式生活下去。我甚至深信自己對交朋結友仍然抱著非常開放的態度,等待一些像阿聲和阿堅般真誠可靠的人進入我那貌似封閉起來的心靈。
  午夜兩點鐘我仍然聽著林宥嘉的《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敲打鍵盤的感覺實在痛快。由於任何原因而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也好,我仍然思念著早一步踏入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即使享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也好,我還記得跟阿聲一起在便利店吃豉汁雞腿的片段。而那個時刻充滿自信的阿堅,跟我失聯後他到底又有了什麼有趣的經歷呢?
  跟文學成為了好朋友的我,說不定是注定要學懂一個人生活。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那片黑》第四部
第五章:交疊起來的命運
ocoh說:「故事來到了本人甚是喜歡的部分,忽然登場的人物改寫了故事的面貌,世界從此不再一樣。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你、我、倪季賢,大家都是一樣。」

  車子拼命似的加速,在不超速違規的原則下,以最高的效率朝長沙灣行駛。這是智能駕駛系統的厲害,我完全不用為駕車而操心,不必注意交通狀況,思蕊自然會作出最適合的選擇。奧治的車子是幾年前的款式,配備新穎的系統,功能相當全面,反應迅速,跟我送給小君的車子相比,思蕊絕對出色很多。
  我的專注力向來欠佳,較難集中精神,所以在駕駛考試中屢次犯錯,無法順利通過,連駕駛老師也多次懷疑我的駕駛技術,斷言我不可能通過考試。結果,技術不佳的我硬著頭皮參加考試,成績並不理想,造成巨大的心理打擊,我放棄駕駛的念頭,是永遠的放棄了。其實這並非壞事,無法取得在道路駕駛的資格,減低發生交通意外的機會,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別人,這是最恰當的自我安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短處,有優有劣,即使輸光一切,還可以勇敢的活下去,我不再為駕駛方面的失敗而放棄自己,意志消沉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閒著的我給奧治發個短訊:「喂,可記得林文君是誰?」假如是平日,我不必多此一舉。
  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樣。
  奧治回覆:「記得,是你的前度女朋友嘛,交往了差不多六年,度過兩年的同居生活,但你選擇離她而去。」看後,我啞口無言。
「不用說得這麼詳細,假如在用電腦的話,打開臉書,嘗試找出她的名字。」我急急說出重點。
  安靜等待了十分鐘,在此之前,奧治沒有傳來任何短訊,我當然想象得到他的情況,跟我在家裡遇到的大有可能相同,找遍整個臉書,查看朋友名單裡的每一個名字,都找不到我們認識的林文君,她不單消失於臉書裡的虛擬世界,更消失於活生生的真實世界。奧治的個性跟我稍有不同,假如遇上不尋常、不理解的事情,他會先調整自己的情緒,待思路恢復清晰,才鎮定的面對困境。他與小君算是相識一場,是曾經碰面的泛泛之交,在臉書裡的聯繫和互動也不多,朋友名單少了一個林文君,對他來說不是嚴重的損失,不會帶來巨大的震撼,他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謎題。
  他這個人嘛,總是裝作與眾不同。
  再次收到奧治的回覆:「朋友名單不見她,搜尋她的名字,沒有得出結果,我認為她可能徹底刪除了整個帳戶。」
  他果然比我冷靜,想法比我幼細,我完全忽略了小君有刪掉帳戶的可能,但我已經到了柴灣一趟,遇上更難以解釋的事情。刪除臉書帳戶的說法有點牽強,但仍然可以想象,屬於一個讓人接受的解釋。不過,我在柴灣的親身經歷可不是個幻想,發現小君工作的地方面目全非,飲食集團取代了傳媒集團,根據管理員的說法,那個所謂的辦公室已經運作了接近三年,這也許是個真相,也許是個強迫我們接受的真相。
  合理嗎?
  可以解釋過去嗎?
  對於記憶,偶爾的喜歡,偶爾的討厭。在記憶中的一個星期天,小君要回到柴灣辦公室完成非常緊急的工作,我無所事事,適應了有她的生活,也懶得自己找娛樂,於是一起回到大廈三樓的辦公室,她埋頭苦幹的工作,我伏在辦公桌上午睡休息。兩個小時過去,她用拍打肩膀的方法弄醒酣睡中的我,我睡眼惺忪的凝視她,獲贈一個帶有倦意的微笑。我們並肩離開辦公室,到外面逛街購物,又看了一齣熱門的科幻電影,那是個感覺不錯的星期天,有她相伴的星期天不會寂寞。除了這一次,我曾經到過那個辦公室不少於五次,每次都是陪伴小君,回去的原因大多跟她的工作有關,她是別人眼中的工作狂,固執而努力。時至今日,那些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是無法抹掉的記憶,她依然悄悄的活在這個隱密空間裡。
  我敷衍奧治:「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在忙,待會再聯絡你好了。」
  奧治回覆:「好的,我在咖啡室等你。」
  六點鐘,天空黑漆一片,有晚上的感覺,陪伴我的是種種複雜的情緒,迷惘、空虛、憂慮、恐懼,細心的思蕊提醒我,車程剛好剩下一半,我將再次回到破舊的唐樓。離開了接近三個月,有恍如隔世之感,以為自己離開了小君和唐樓好久好久。在那個小單位內,留下了不少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衣服,這一趟回去,可以順便取回,算是個意外收穫。我卸下安全帶,離開駕駛座,坐回旁邊的座位,感覺比駕駛座舒服得多、熟悉得多、自在得多,我看著窗外的景物,有些高樓大廈和購物中心,影像稍縱即逝,一不小心便會錯過,我無法抓住印象中的畫面,回望空虛的駕駛座,看不見專注駕駛的林文君,她靜悄悄的消失,沒預告的走出我的生活。
  我不期然落淚,明白我們無法重修舊好,不可能延續六年的感情,但待情緒平服後,我們可以當回相知相愛的朋友,當上一輩子的知己。
  車內的溫度只有攝氏十度,淚水落下不久便消失,剩下一道道乾掉的淚痕,正如林文君不見了,留下東奔西跑的倪季賢。緩緩地回憶過去,悲傷重重疊起,情緒漸漸積壓,車內形成一股陰鬱的氛圍。我覺得矛盾,渴望儘快下車,意圖逃出源於自己的情緒旋渦;逃避車外的世界,我害怕回到唐樓,接觸到自己不會接受的真相。唯一的希望是那時候小君許下的諾言,說唐樓單位仍有租約,她不會提早離開,會繼續住在單位內等我回去。我記得這番說話,那時候,以為是冠冕堂皇的對白而已,從不放在心裡,料不到在此時此刻,我竟然出奇地在乎,堅信這是小君的承諾。我在心裡盡情的嘲笑自己,我們的愛情亂七八糟,先是小君的外遇,後是我的離開,繼而跟張凝交往,又跟凱琪搭上關係,到了這個注定孤獨度過的星期天,我翻開筆記本電腦,想起了小君,想知道她的近況,得到可憐的答——她消失了。
  教人莫名其妙的倪季賢到底愛著誰?
  這是連本人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車子抵達唐樓附近的街道,思蕊打算進入福明大廈的停車場,我吩咐她在街道一旁停車便好。我身上有唐樓單位的門匙,留在身邊也許是老習慣的問題,會稍為安心一點。外面的細雨持續,彷彿沒完沒了的墜落,我走出車子,一步一步的走樓梯,用上緩慢的節奏,拼命的跑又如何,只會加速接近答案。何況,那不一定是我想要的答案。
離開了一段日子,這期間,我不曾再走八層樓梯,這是折磨意志和身體的鍛鍊。小君常常埋怨走樓梯使雙腿和腰部疲累,我常常取笑她的軟弱不濟,事到如今,走到半路中途的我竟然覺得相當吃力,這是活生生的諷刺。走過親切的八層,完成艱難的任務,這條樓梯的變化不大,依然是骯髒的,滿地垃圾廢紙,老鼠肆無忌憚,在人們身前身後走過也是常事,我不會為之驚訝。這或許帶來了一絲希望,唐樓未有如傳媒集團辦公室般出現神奇的改變,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破舊,假如經濟狀況許可,沒有人願意待在這種地方。
  到達八樓,眼前先是一道閘門,這是不陌生的東西,我不遲疑地打開鐵閘。這裡本來是一個大單位,業主把它一分為三,改成三個小單位作出租之用,我們所住的是第二個單位,面積比其他兩個單位為大,這是小君的主意,她希望擁有更多的儲物空間,女生總是存放了一大堆男生無法理解的物品。快步走到門前,伸手握住門把,戰戰兢兢的,短短的兩個多月過去,我們都無法回到從前。我未有插進門匙,直覺悄悄透露,意識叫我直接扭動門把,木門沒有上鎖,我為之詫異,馬上推開木門,迎接的卻不是小君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家,而是每一處都盡是陌生的破房子,我目瞪口呆,無法相信這會是答案的一部分。
  「這裡絕對不是我們的家!」我憤然怒吼。
  接著,我掏出手機,立即打電話給小君,無論嘗試多少次,我都聽到同一種回應——「電話號碼暫時未有用戶登記,請你先檢查清楚……」
  我沮喪氣餒,打過十幾次電話才無奈放棄。我願意接受一些可以解釋的事情,例如刪除了臉書帳號和改掉電話號碼,但不能接受環境的徹底改變,我到過的辦公室,我住過的唐樓單位,逐一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世界的面貌變得陌生。或許,該換個說法,這不是我認識的、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任人隨意刪改的世界,狀態極不穩定,我已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壓下震驚,認真的觀察一下這個面目全非的單位,屋內無人,面積約是三百平方英尺,共有兩房一廳,這方面沒有不同。接下來是牆壁,顏色黑黑髒髒的,不仔細去看,不可能察看到原來的灰白色。然後是家具,我用手輕輕觸摸,不論桌子、椅子、雪櫃、櫃子等,感覺都是殘舊的貨色,似乎用上一段日子。這不像小君的作風,她是捨得丟棄舊物品的人,希望家裡窗明几淨,才會住得舒服自在。
  我故意不開燈,視線模糊不是壞事情,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情,憑直覺進入睡房,在短短的幾秒鐘,我的膝蓋撞到了一件硬物,劇痛難忍,我幾乎禁不住慘叫,痛處出現一陣麻痹,我用手輕輕按摩,良久過後才恢復過來。我摸了摸那硬物,判斷為一張小椅子。我走到睡房門前,嗅到一股極為難聞的惡臭,估計是從睡床傳出的,我真的無法忍受,決定放棄進入睡房。
  回到客廳的中央位置,那裡有一張方形木桌,大概是作為飯桌之用。我打開手機,照亮眼前的一小片空間,竟有所發現,是一張被小石頭壓著的紙條。我好奇的查看,是一堆寫得東倒西歪的文字,寫字的人不會是小君,感覺倒是跟十幾歲的小孩子相符。
  「我是藍,我在唐樓天台,想見面的話,隨便過來。」
  這是誰的名字?
  我猜想那個人會是小君的朋友,對我而言,是個絕對陌生的名字,為了進一步接近真相,登上唐樓天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這幾個月的日子感覺好不尋常,我結束了一段歷時六年的感情,離開居住兩年的地方,認識了不少陌生人,重遇兩個中學同學。我漸漸習慣了面對陌生人的感覺,即使有著點滴的不安感,但程度並不嚴重,我決定讓腦袋保持空白,以平靜的心態跟那個叫藍的人會面。
  關好大門和鐵閘,走上唐樓頂層的樓梯。這天台是供八樓住客共同使用的地方,長期保持開放,鐵門不會上鎖,但小君非常討厭那裡,原因很簡單,天台臭氣沖天,即使在門內站上一會兒,也會感到呼吸困難,藍會否真的在這麼糟糕的地方作長時間的逗留?
  似乎,不許樂觀。
  甫到達天台,面對的第一個敵人是臭氣。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佔上一半的地方滿布垃圾膠袋,不會有人願意逗留片刻,強行忍住呼吸也不是個好方法,我放棄對抗,任由臭氣進入我的呼吸系統,這樣子的入侵該不會使人惹上疾病吧?
  環望一遍,我找到了天台上的唯一一人,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身穿黑色長袖外套、黑色悠閒褲,一雙咖啡色皮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他是個幸運的人,坐在天台上僅有的一張辦公椅上,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似乎在冥想,我嘗試走到他的身旁。
  閉著眼的他說:「你好,是麥格理嗎?」
  「麻煩你重複一次。」我懷疑我們之間產生了聽覺上的誤會,他提到的名字並不是完全的陌生。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說:「我問,你是不是那個叫麥格理的男人?你到底把老爸弄到那裡去?我還以為你是個中年人,料不到長得這麼年輕,我重複一次,你是否麥格理?」
  我輕輕搖頭說:「抱歉,我的名字是倪季賢,讓你失望了。」我保持客氣的態度,不必刺激眼前的少年。
  少年微笑說:「喔,你似乎不是留下字條的麥格理,這樣的話,我沒有需要跟你聊下去。」他的確露出笑容,情況卻是生硬的「皮笑肉不笑」。
  「你是藍嗎?假如是的話,我是特意來天台找你的。」沒有忘記登上天台的目的,他也許是最後一道和小君有關的線索,我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是,我叫藍,你找對了人。這真是個他媽的奇怪世界,先有一個成熟女人主動照顧我,再有一個麥格理留下字條,現在再多一個倪季賢要找我,最諷刺的是,你們都是我的陌生人,我愈想愈不明白。」少年坦白承認自己是藍,然後道出一番不符合年紀的感慨,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故作輕鬆地說:「哈哈,要想得正面一點,任何人在相識之前都是陌生人,是緣分或命運把我們連繫在一起……」偶爾當一下成熟的好人,嘗試糾正少年的錯誤觀念。
  藍決絕地打斷我的話:「有話直說,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他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我說得直截了當:「你在我所住的單位留下一張字條,對字條一事,我暫時沒有興趣,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林文君的人?而你和那個單位是什麼關係?那個地方怎麼面目全非了……可以的話,請誠實的給我一個答案。」面對不耐煩的藍,儘快把話說完會帶來好處。
  藍冷笑一聲:「嘿,好多問題,我試試逐一解答。首先,我不認識林文君;第二,這是我和老爸一起住上三年的家;第三,我們居住近三年,一切依舊,沒有重大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老爸不見了。」他的回應清楚得沒理由去挑剔。
  「哈哈,這就見鬼了,那個單位是我和林文君的家,我們住上兩年,餘下日子不短的租約。我剛才回家,發現內裡的布置和家具被人改頭換面,我感到非常詫異,然後看到你留下來的字條,你說你在天台,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你。」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和情緒同樣混亂,發出虛假的笑聲,掩飾源源不絕的不安感。
  「那麼我簡單的說一下自己的故事,我們一家在三年前搬到這裡居住,就是你說的那個單位,母親在後來離家出走,我對她的印象十分模糊,記憶裡只有年約四十歲的老爸。在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成熟女人,她住在那邊的福明大廈,環境比唐樓好得多了,她邀請我一起居住,我沒有考慮便答應了。昨夜,我一個人看完電影,回到這座快要遺忘的唐樓,老爸似乎不在了,有一個叫麥格理的人留下字條,我可以給你看一下的。」說畢,藍即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字條並遞給我。
  他道出他們一家的故事,我不認為他擁有出色的說話技巧,能夠流暢的、沒間斷的說出來,原因不外是我猜的那一個。
  字條如下:「藍,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名字是麥格理,需要幫忙的話,給我打個電話……」附有一組手機號碼,相信是那位麥先生的號碼,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巧合,麥格理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奧治的一部小說《人生》,他是其中一位配角,身份是狼人族的領導。不過,我認為這是純粹的巧合,狼人是傳說中的怪物,來自古老的歐洲故事,跟我們身處的城市沒半點關係。
  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嘆:「唉,同一個位於唐樓八樓的單位,竟然發展出兩段不同的經歷,我住上兩年,你住上三年,在唯一的時間線上,我們的命運竟然交疊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倪先生,問題似乎發生在你的身上,那個單位的樣子跟你的印象並不符合,是這樣沒錯的話,似乎是你穿越了時空來到我的世界。」藍試作推想,他的口吻竟然和奧治巧合地相似。
  「到了什麼時空和世界都不要緊,我在意的是林文君罷了。」我不期然說出了心底話。
  藍一臉認真的問道:「對你來說,林文君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佔據著生命裡無法代替的地位嗎?」
  我點頭說:「坦白說,她是我的前度女朋友,我們經歷了兩年的同居生活。沒錯,我們是分開了,但她的地位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
  「你們兩個人都是幸運的傢伙,知道思念的味道,知道牽腸掛肚的痛苦,你的重視正是她的幸福。我不像你們,沒有母親的印象,老爸好像死去了。我不用刻意偽裝,也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對所有事物漠不關心,沒有重視的親人、朋友、戀人。」藍感慨的道,常謂「少年不識愁滋味」,這似乎不適用於藍的身上。
  我猜說:「不是有一個照顧你的女人嗎?」
  藍冷冷的笑:「嘿,我不愛她,不喜歡她,我猜她純粹是個奇奇怪怪的戀童病患者。」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說法,那會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枕邊人。
  我好言勸導:「嗯,那麼我走了,祝你好運,試試尋找幸福,找個自己喜歡的人,是朋友或戀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依稀看到奧治的影子,也可以是部分的倪季賢,幼稚的小男生總是有著一副差不多的模樣。
  「鼓勵的說話真動聽,你這個穿越時空的人,還是快點回家吧。」年輕的藍嘲諷年長的我,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冒犯,而是他接受了初次見面的我。還有機會和時間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無親無故的小子,拿回你的字條。」我用上他的口吻來還擊。
  藍做了一個搖晃食指的手勢:「不用了,這給你吧,把字條帶到你原本生活的世界,好好記念我們的一場巧遇,感覺很浪漫。」
  我不客氣地說:「別說笑,我才不稀罕這種浪漫。」
  少年藍只笑不語,揮揮手代表一聲告別,他沒有收回字條,表示他完全不在乎字條。藍把離奇古怪的故事敘說一遍,我選擇相信他,正如那個相信我的管理員,我們都相信真摯的感情,在滿布謊言的世界,只有自然流露的情感是真實的。對於藍的時空說法,我一笑置之,誰都無法證實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否全屬真實、是否全屬唯一,親眼目睹的、親耳聽聞的、親手觸摸的,一切一切知道的、明白的、學到的、感受的,是種純粹的以為,也可以是種逼真的幻覺。我到過位於柴灣的辦公室,到過長沙灣的唐樓,找遍了臉書,打過很多次電話,得到的是白忙一場,失去的是林文君。
  直至此時此刻,我想通了一點點,縱使我們不再相愛,但她永遠是無可替代的。
  我悄悄的告訴自己:「我很想念那個叫林文君的女人。」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ocoh說:「在我的作品裡,總會出現一些AI,這漸漸成為不可缺少的元素。人類與AI的互動有著千百樣可能,在不久的將來,AI會成為跟我們談得來的朋友。」

  下午四點鐘,我換好衣服,帶備需要的隨身物品,前往停車場取車。衣服不再是略顯拘謹的恤衫西褲,而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個難得的星期天,我不要讓自己憶起工作的情況,恤衫西褲的組合代表著星期一至六,代表沒完沒了的工作,滲透出城市人的壓抑,每當穿起恤衫,不期然的當回態度認真的職員,語調隨之改變。假如每個星期只需要工作四天或五天,不用每天穿上如制服般的恤衫,生活也許能夠輕鬆一點。
  此外,T恤和牛仔褲的組合很配合那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不常打扮。
  奧治把汽車停在月租停車場,碰巧在老家附近一帶,對於前去的路線,我熟悉不過,步行的話,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鐘。沿途遇上的冷風比途人還要多,天氣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有著不穩定的情緒,冷鋒持續侵襲,人們寧願留在家中睡覺、上網、看電視節目,提不起興趣到街上遊玩。走過十五分鐘的路,行人道顯得比以往寬闊,步伐比以往輕快,走得容易很多,我雖然心急如焚,但仍然享受不常發生的暢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刺骨的寒冷,我忘了為自己多帶一件外套,單薄的T恤顯然不足以對抗天氣,我對此後悔不已。
  停車場和老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乘升降機移至地庫一層,不消幾分鐘,我已經找到奧治的車子,記憶所及,他喜歡把車子停放在固定位置。我按下遙控器的解鎖按鈕,車子發出「咇咇」的聲音作回應。上次見面時,奧治為智能駕駛系統導入了我的聲音,我可以用聲音發出命令。奧治為系統取了一個名字——思蕊,是個女生,英文名字好像是Siri,對於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我在駕駛座坐下,稍微調整座位,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裝成一個熟練的駕駛者,然後繫上安全帶,至於倒後鏡什麼的,由於我不太懂得駕駛,也不必多花時間調整角度。
  「思蕊,你好,希望你能夠為我效勞,替我開車到一個地方。」面對不熟悉的系統,我表現拘謹。
  「聲音確認,使用者身份為倪季賢,歡迎再次使用本系統,只要說出目的地,汽車將會自動駕駛至指定的地點。」說話的是一把感覺自然、仿真程度極高的女生聲音,年齡估計是二十五歲。
  「我們都不用這麼拘謹了,乾脆使用人性化模式吧,我討厭公式化的對話,會產生些許不安感。」幸好記得奧治的提醒,才懂得切換思蕊的對話模式。
  「好的,倪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說。」思蕊立即配合我的要求,換上友善親切的語氣,連用語也出現了若干的變化。
  我刻意減慢說話速度,嘗試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請開車到港島區柴灣的……」這是小君工作的地方,估計她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可能性不低。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三十四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五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思蕊反應迅速,沒有任何延遲,這歸功於軟體和硬體的效率。
  「沒問題,行動要快,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作隨意的回應,我不在乎路線長度和所需時間,要的是良好的駕駛者,我對她不存半點懷疑,她比我的雙手更值得信賴。
  思蕊體貼的說:「好的,我會馬上開車,請問需要替你放些音樂嗎?」一把不錯的女生聲音,配合誠懇的服務態度,這千依百順的虛擬女生很容易討人歡心。
  我平淡地說:「不用了,我想安靜一點,你專注駕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不用通知我。」假如把對象換成了活生生的人類,我的冷漠態度隨時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即使切換成人性化模式,系統依然是一堆由開發人員輸入的程序,不會擁有自主思想,思蕊能夠跟我流暢的交談,甚至是閒話家常,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彷彿看到了系統背後的一堆編碼,把她製造出來的人始終是人類。
  我需要活生生的人類,小君的存在代表著我的過去,也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她存在的證據卻好像給人逐漸抹去,我無法坐視不理,無法讓她隨風而去。
  汽車的行駛非常順利,今天的街道人不多,車輛同樣不多,思蕊的確聰明,懂得利用龐大的資料庫找出最快捷、最安全、最適合的路線。我坐臥不寧,沒焦點的望向車窗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坐在駕駛座的感覺很陌生,這向來是屬於小君的位置,她喜歡駕駛,更擅長駕駛,是她比我厲害很多的地方,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好奇怪,駕駛大多由男生負責,怎麼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她總是如此嘲諷我,我會裝作不以為意。
  原來在司機的位置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我從來不關注車子右方的風景,平日坐在乘客座,只會知道車子左方的景色,今天的感覺大有不同。故意讓大腿緊貼座椅表面,製造出一種錯覺,依稀的感應著她的存在。如剛才所說的,小君證明了我的存在,我拼命回憶、努力想象她的存在,不能白白給她徹底消失。
  不多不少的三十五分鐘,思蕊的估計非常準確。在車程中,我曾經向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是個非常可笑的要求,只有瘋子才敢於表達。
  「思蕊,把冷氣調至足以使我生病的程度。」
  思蕊有所懷疑:「我雖然無法理解你的要求,但我會把冷氣調至攝氏十度,希望符合你的要求。」這人工智能未免太厲害了吧。
  「嘿嘿,坦白告訴你,我希望感受刺骨的寒冷,證明自己是活生生的,由此證明小君也是存在的,我無法立即去找阿堅,只好盡力尋找小君,她不能無緣無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分開了,但不能否定我們的過去,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居生活,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不嫌棄身患怪病的我,作出無數鼓勵,即使她在後來有了外遇,無奈的我選擇了離開,展開新的生活,交上另一個女朋友,跟另一個女生做愛,但我衷心希望小君能擁有更美好、更精彩的人生。我們從此成為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放棄聯絡也好,假如可以在臉書上看到她的生活,我會感到高興和安慰的。」我不能無止境的壓抑情緒,面對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思蕊,我坦白說出此刻的感受,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不懂得應對的她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倪先生,你提到了很多名字,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曉得怎樣回應你,我相信自己唯一可以辦好的事情是把你順利送到目的地。」她像個入世未深的單純孩子,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大的安慰。
  我苦笑說:「還有的,調低車內溫度來證明我們的存在。」
  除非遇上不可能的要求,否則,思蕊會依照使用者的吩咐去辦,冷氣被她調成不多不少的攝氏十度,說冷不冷,也不過比室外氣溫低幾度,但不要忘記我的穿著,僅是單薄的短袖T恤,碰撞車內的低溫,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用雙手抱著脆弱的自己,正如在家的時候的冷水澡,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我的行動是尋找小君活著的證據,甚至是找回她。
  身在車內,我和智能駕駛系統共處,看不見她的身體,無法想象她的容貌,有種不實在的空虛感。她是被人類編寫出來的程序,是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絕對服從於製造者和使用者,不會違反命令。找她傾訴,沒什麼值得奇怪,正如有些人在沮喪時故意找上一些陌生人,讓自己敞開心扉,傾吐心事。思蕊是個出色的聆聽者,不會洩露任何秘密,不會反駁我的以為。
  「倪先生,現在是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思蕊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寂靜,讓我從意識空間回到真實世界。
  我誠懇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麼有效率的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時間過得比實際的三十五分鐘為快,眨眼過後,我們來到稍為遙遠的柴灣。
  「這是我的責任,不用客氣。我先把車子停好,你去辦自己的事情,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思蕊話裡夾雜著兩種情緒,顯露其盡責的一面,同時流露隱隱的人情味,甚至比人類演得更像人類。
  打開車門,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是不意外的混凝土。因著季節的關係,下午五點鐘的感覺已經非常接近夜晚,這是冷酷無情的季節,天色灰暗,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氣氛,我差點錯過僅有的些許陽光,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這一帶屬於工業區,貨倉和印刷公司到處皆是,附近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沒有發現任何途人。有些時候,人類總會迷信巧合,不好的預感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步往大廈的短短一分鐘裡,烏雲密布,徹底阻擋微弱的陽光,繼而出現的是一場綿綿細雨,帶來另一股沉鬱的情緒,彷彿預告了我將會失望而回。
  走到玻璃門前,已然發現一絲異樣,模糊印象誠實地告訴,大廈入口旁邊向來掛有那個媒體集團的標誌,我站住不動,認真地看了看,只餘下灰灰白白的牆壁,記憶中的標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傻瓜一樣搖頭輕嘆,情緒更為低落。拉開沉重得有些過分的玻璃大門,大堂近在眼前,前方是管理員的崗位,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冷漠的目光迅即打到我的臉上,我們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是真正的陌生人。
  管理員言詞謹慎:「先生,你好,今天是星期天,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都是休息的。」
  我立即否定:「不,有一家是例外的。」
  「喔?你說的是?」管理員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懷疑。
  「是設於三樓的傳媒集團辦公室,每天都有職員當值,負責監察伺服器的運作。即使是星期天,有些職員也會回來加班工作,他們都是天生的工作狂。」我不嫌麻煩,詳細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況。
  「先生,你似乎弄錯了,是一個飲食集團租用了整個三樓,而不是你指的傳媒集團。」管理員眉頭深鎖,欠缺笑容的他似乎認定我是個找麻煩的人。
  「難道他們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反駁,作出合理的假設,不會就此罷休。
  管理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解釋:「飲食集團是在三年前開始租用三樓的,所以你的說話很不合理,實在莫名其妙。」說不定,他在心裡偷偷咒罵我的胡鬧。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人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各有各的說法和記憶。
  「哈哈,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特意來到這座大廈搗亂;但我可以誠懇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是來生事的,而是來找我的朋友,她在傳媒集團工作,偶爾會在星期天加班,或許我們對於三樓的認知有所不同,但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前來這裡的目的。」笑聲是真實的,立場是明確的,坦白的風險很高,我卻願意放手一搏。
  管理員換上輕鬆的表情,帶著微笑說:「雖然你的說話十分古怪,但看到你認真的表情和固執的態度,覺得你非常有趣,不像在說笑,不像惡作劇。有些同情你,有些欣賞你。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到三樓一趟,讓你心息也好。」立場雖然不同,但他願意尊重我的想法,使我另眼相看。
  我語氣激動的說:「謝謝你,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大廈,算是好事情。」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登上三樓看個究竟。
  我們的左方是兩台升降機,整座大廈共有二十層,管理員離開崗位,站到我的身旁,他替我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稍待一會兒,如他剛才所說的,我們一起到三樓查看一遍。結果是教人失望的,飲食集團租用了三樓的所有單位作為辦公室之用,換句話說,這裡不存在其他公司。對管理員來說,我堅稱傳媒集團存在,的確是胡言亂語,這也是他怫然不悅的原因。他沒有說謊,更不必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說謊,我的眼睛也不用瞞騙自己。嘗試用手觸摸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有走廊內的灰白牆壁,雙手互相磨擦,希望找出具體的活著感覺,以推翻眼前的一片假象。
  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可能在飲食集團的辦公室找到小君,這是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我無法拆穿,無法否定,唯一辦到的是無奈的接受和妥協。繼續待在這裡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必須仔細考慮下一個目的地。
  「年輕人,看到實際情況,你願意放棄了嗎?」管理員竟然改變了用在我身上的稱呼,年輕人著實比先生親切動聽。
  我作出真心誠意的道歉:「我明白在這裡不會找到她了,我願意離開。對於打擾到你,我覺得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
  管理員笑說:「我不會介意的,反正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經常碰到比你還要胡鬧的傢伙,覺得你算是不錯的。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找到那位朋友,我沒有相信你的說話,但選擇相信你的感情,表情是內心的反映,是一種不懂得說謊的自然流露。」
  「除非我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吧。」我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不禁想起往日的小君,她曾經懂我的幽默,逗她高興是個不困難的任務。
  管理員眉開眼笑,大力誇讚:「還懂得開玩笑,你真是個好傢伙,我喜歡這種個性,你要努力加油。」
  這是個凌亂不堪的城市,人們常說「城市逐漸步向死亡」,繁榮的表面掩蓋著具體的腐敗,有些人放棄掙扎,默默等待死亡來臨;有些人只懂得抱怨和批評,卻沒有具體的行動和計劃;有些人陷入自我中心的思想,不關注別人、社會、世界。幸運的是,我常常遇到真誠待我的陌生人,如這位獨個兒工作的管理員,每天面對各形各色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親切的、冷酷的、亂來的。對他來說,我當然是個瞎鬧的傢伙,他卻願意相信我的表情、眼神、感情,代表我依然活在有血有肉、有淚有汗的世界。在這座樓高二十層的大廈裡,不可能找到小君,我別過管理員和大廈,轉身離開,外面的天空依然下著細雨,雨勢持續,雨顆的大小跟先前的差不多,沒有演變成大雨的跡象。
  我急步跑到車旁,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了遙控器,卻呆站不動,感受雨水悄悄的、溫柔的落下,我不欲逃避自然而來的小雨,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著涼生病,我不在乎。假如思蕊是個擁有自主思想的生命體,給她發現我的自虐,她會主動打開車門,給我躲進車內避雨。不過,即使她是個很厲害的智能駕駛系統,到了此時此刻,她也是束手無策、無可奈可,在我按下解鎖按鈕之前,她依然是個沉睡著的人工意識,車子不會擅自開動。
  寧靜的十五分鐘過去,陪伴我的是奧治的黑色四人車,和零碎、頻密、穩定的雨聲,重複的、枯燥的、使人麻木的,還有一股漸變熟悉的冷,跟洗澡時的冷、坐車時的冷很相似。一塌糊塗的半天過去,我不是在努力適應冰冷,而是藉此保持情緒穩定,以鎮靜的態度面對某些將會發生的情況和結果。
  當然,中國人常謂「世事無常」,西方也有諺語「杯唇之間會有很多事情發生」,當事情未到最嚴重、最惡劣的地步,當一絲希望尚且存在,即使微乎其微,我仍然盼望一個正面的結果——找到小君。
  回過神來,按下解鎖按鈕,再次進入車內。我打算把車匙插進匙孔,這個動作非常簡單,我卻無法輕易完成,情緒在徘徊,手指在猶豫,睜開了雙眼,彷彿看得見小君的容貌,我明白這是不真實的幻象,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立刻開動汽車,讓她的聲音把我從記憶浮沙裡拉回地面。
  「倪先生,歡迎你回到車內,再次使用智能駕駛系統。」這個女的依然是人性化模式的思蕊,聽見她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些許安慰。
  我假裝冷靜的說:「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離開了多久?」
  思蕊即時給出答案:「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你離開了剛好四十五分鐘。」系統的長處是善於計算結果和列出資料,為我節省時間。
  「哈哈,相信你能夠看見我的失落表情,對嗎?」發笑是不出色的偽裝,人類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我的演技很幼嫩,騙不了誰。
  思蕊坦言:「我看得見,因為車內裝設了拍攝鏡頭。」她的解釋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嘿嘿,我真是個傻瓜,說著傻話,請不要取笑我。」我嘗試以笑聲化解困窘。
  「倪先生,不要緊的,請問你打算設定下一個目的地嗎?」思蕊體貼的問道。
  「我們前去九龍區,目的地是長沙灣……」我說出屬於我和小君的老地方,錢包裡還藏著那裡的門匙,我們必須爭取時間,馬上開車。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十九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一分鐘。」思蕊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感到安心。
  我們將會冒著細雨,前往位於九龍區長沙灣的唐樓,即是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地方,那裡保存著太多的生活、太多的回憶,我盼望在小單位內找到小君。我不會排除這個結果,原因很簡單,唐樓單位的租約還有一年才結束,她仍然住在唐樓的機會非常高。給我一個看看她背影的機會,我自然安心的離開,返回我和張凝的生活裡。
  看似孤單的旅程並不孤單,拍攝鏡頭眼中的孤寂,是我在尋找的平靜。
  「謝謝你。」由衷的感激替我開車的思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