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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一章:一擁而上的變化
《那片黑》第四部
第一章:一擁而上的變化
ocoh說:「好不容易,小說來到了第四部。這作品寫得比計劃的長,並不是故事延長了,而是補回不少中間的細節。此篇中,倪季賢的世界驟起變化,誰說變化是逐一出現的?現實的倒楣事和厄運不就是接二連三的嗎?」
十一月七日,星期一,如常上班工作的一天,我和張凝展開正常的交往已有接近一個月,我喜歡她,她喜歡我,有共同的中學回憶,有現在的點點滴滴。我們作了一個有趣的安排,花三個月時間來相處,還有話題想說,不枯燥乏味的話,我們會正式組成愛情路上的搭檔。
在每個星期裡,我們不會每天見面,這是在喝酒時達成的共識:不勉強見面,不過分粘著對方,給予大家休息的機會和私人空間。這是剛萌芽的戀愛關係,要悉心照料,不能過於急進。忙工作,忙交往,我的行事曆總是排得滿滿的,在時間不許可的情況下,我只好暫時放棄對黑色大廈的關注。
沒錯,我承認自己對尋找真相的熱情逐漸冷卻,更為自己編造一些合用的理由。如剛才提及的工作和戀愛,兩者確實佔據著不少時間,近來的我渴望多玩樂一兩個晚上,多看一兩齣電影,多睡一兩個小時,多享受有限的生命。
實際上,我開始懂了,明白自己曾經執意前往大廈的真正原因,是純粹的賭氣,魯莽衝動蓋過了理智。愈是用上千方百計,愈是遭到百般阻撓,我跟操縱命運的傢伙賭氣,同時跟小君賭氣,報復她對大廈不屑一顧,報復她對好奇心的輕視。
也許是個巧合,兩件事情幾乎在同時間發生,我指的是她的外遇,我們的分開似乎是個設計妥當的安排。她走出我的生活,張凝適時出現,在時間線上出現了無縫的連接,我已經沒有那麼在意黑色大廈,把時間留給更實在的生活。
老實說,黑色大廈始終是個謎團,它跟我們的世界、城市有著一種不協調感。特別是在查看網絡地圖的時候,資料清晰的指出那片土地是一個人造草地足球場,而不是任何與大廈近似的建築物,我沒有粗心大意,除了谷歌地圖,還看過幾家不同公司出品的地圖,結果盡然相同。足球場與大廈,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是徹底的荒謬。不過,想深一層,那片土地上建有什麼東西也好,它的存在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影響,只要擱下前往黑色大廈的計劃,我依然能夠活得稱心如意。
因為,經過仔細考慮,經歷思想鬥爭,我決定暫時放棄計劃。沒錯,這只屬於暫時性的決定,好奇心會在某一天再次控制我的意志,跟大廈來一次正式的會面,這是早晚的問題。
至於作者朋友奧治,我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絡。我猜他的情況更為惡劣,除了工作、戀愛、生活,他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是寫作。失去聯絡,使我不了解他的實際情況,但相信我的猜測也錯不了多少,他必定在每個午夜不眠不休專注寫作,作息時間顛顛倒倒,頭頂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增添不少。文件檔內的文字隨著時間增長,某一部作品的完成度相當之高,他會在某一天再次出現,並誠邀我來欣賞他的新作。
我依然相信我們之間的約定。在約定的那一天,我們將會前往黑色大廈,突破無數障礙,擊倒頑強敵人,闖入大廈內部,找出唯一的真相,製造只屬於朋友間的冒險記憶。
說到朋友,說到冒險,不得不提另一位重要的朋友,是李力堅。他已經在十月十二日再次離開香港,回到居住多年的國家荷蘭。在離開前,他特意留下一些聯絡資料,包括手機號碼、家居電話號碼、電子郵件地址、臉書帳號。有一件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曾經嘗試各種聯絡方法,總是白費心思,如電話無法接通,在臉書裡找不到他的資料,寄他電子郵件也得不到回覆。現今的通訊科技非常發達,一般來說,分隔千里也不可能成為聯繫的障礙,我必須承認此事不尋常,更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將再次失去這位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這是簡單的一天,在睡眠期間沒有作夢,睡眠充足,精神飽滿。我在預定的起床時間前醒來,並提早出門,獨自步往太和站的再見咖啡室,打算花十五分鐘來享受一杯熱咖啡。咖啡室內洋溢著熟悉的暖意,用耳機聽著手機裡的老歌,是陶喆在1997年末所發行的首張個人專輯,雖然風格不如後期的成熟,卻有一種年輕人的浪漫和青澀的味道。
由於親愛的張凝需要到紅磡上班,而且工作時間比我的早一個小時開始,所以我們幾乎不可能一起乘火車。這一天也不例外,我將獨自度過一段從太和到沙田的車程,這些時間並不煎熬,約是十五分鐘,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車廂內的種種八卦,眨過眼便過去。
今天的天氣有點冷,根據天氣預報,氣溫將維持在十三至十八度之間。人們都穿上厚厚的外衣來保持身體溫暖,我是車廂內顯得稍為奇怪的一位,身穿長袖格子恤衫和黑色的輕盈外套,這顯然不是為寒冬而準備的配搭。幸好,車內的冷氣調節妥當,沒有傳來過分誇張的冷風,在擠得滿滿的空間裡,身體粘著身體,背部、手臂、大腿都跟別人有過接觸,同時聽著陶喆的歌《王八蛋》,使我倍感精神和溫暖。
「我的心好像有顆大的石頭 我的頭好像原子彈要爆炸
我的夢好像破了洞的汽球 我真的好倒霉 你會有一天後悔」
這是一首挺過癮的歌,節奏明快,輕鬆活潑,歌詞爽直。短短的四分鐘,聽著有趣的歌,壓力一掃而空。我在想,這一個月以來,日子好像過得比以往快樂。我故意多聽一遍《王八蛋》,不期然閉上眼睛,讓自己沉醉於音樂故事之中,消除積存已久的不安情緒。歌放到一半,西褲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陣陣震動,驚動歌裡的我,我馬上睜眼並拿出手機查看,原來是短訊的提示。
「男人,倪季賢,我們再次碰面了,試按一下前方那個女生的肩。」
發出短訊的聯絡人名字顯示為「女生」,一時間,我困惑苦惱,完全想不起跟「女生」這個聯絡人有關的印象。努力思索了好一會兒,印象慢慢浮現,是那個接二連三碰到的女生,她擁有一個又動聽、又親切的名字——凱琪,我們似乎再次相遇了。
如短訊所言,眼前的確站著一位背向我的女生,披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這是一個躲藏在記憶裡的背後。關於她的長相,印象已然模糊,但仍然記得她長得非常漂亮,擁有跟她們不一樣的個性,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美麗。
小君具有知性美,是一種聰明的美、智慧的美;張凝代表我的中學時代,人類總是改不掉掛念從前的習慣,二十八歲的她依然像時下中學女生般可愛吸引,一頭感覺新鮮的短髮為我帶來前所未有的視覺和思想衝擊;至於凱琪,我猜她擁有多樣化的個性,長髮時不施脂粉,清新脫俗,像鄰家女孩般親切。在戴上帽子和略作打扮後,另有一種野蠻的氣質,可塑性很高,甚至是多重人格,使人難以看穿隱藏的想法。面對魅力不凡的凱琪,誰都願意、誰都渴望發掘更多。
我依照短訊的指示,鼓起勇氣伸手輕按女生肩部一下,由於車內太擁擠的關係,她無法做出完整的轉身,唯有側身回望。剎那間,認識不深的兩個人有了值得一再回味的眼神接觸,不出所料,果然是她,是那個作風積極得有點嚇人的凱琪。
凱琪故意小聲說:「男人,你好呢,好久不見了。」
我提出疑問:「你是怎樣知道背後的人是我?」
凱琪瞇眼笑說:「哈哈,是剛剛用手機照鏡子的時候看到你的。你閉上眼聽歌,一副陶醉的樣子,感覺很可愛。我雖然不好意思開口叫你,但還是想跟你說說話,所以給你發了短訊。」
「嘿,想知道是那一首歌嗎?」我靈機一動,借題發揮。
「這還用說?我當然希望知道是那一首歌擁有如此神奇魔力!」這個女的果然一下子雀躍起來。
「我們身處車廂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使用手機的揚聲器來播放歌曲有些不方便……不如這樣吧,待下一次見面,我才揭曉答案好了。」這顯然是我的胡扯,要揭曉答案,用嘴巴說出來便可。不過,這胡說倒是適合用來試探凱琪。
凱琪瞪眼叫道:「哇,這樣不是很過分嗎?一種心癢癢的感覺立即湧現,好難受,好可怕呢。」我不期然眉頭輕皺,認為她的語氣和反應未免太過浮誇。
「我給你一些提示,那是一位台灣歌手,專輯是在1997年尾推出,在那陣子廣受大眾喜愛。」我相信這個提示該幫不上忙。
凱琪一臉愕然:「這不是很老的歌嗎?」
「對,比我還要老。」我輕輕點頭。
「哈哈,你看來比我大幾歲,不如當我哥吧。我是家中幼女,上有兩個姐姐,一直想要一個疼愛我的哥哥。」凱琪展露孩子般的燦爛笑容,她的提議十分要命,任何男人都無法輕言拒絕。
「我倒是沒所謂。」我順著自己的情緒作出爽快的決定,沒有多餘的猶豫和考慮。在漫長人生路中,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馬馬虎虎的,糊裡糊塗的,在平淡乏味的車程裡,忽然多了一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此外,我們有所發現,原來我們使用同一個手機網絡供應商的服務,凱琪為此雀躍不已,因為可以不斷收發短訊而不用額外付費。我不曉得這是福是禍,她曾經多次向我發出短訊,我卻甚少回覆,在快要遺忘這個人物的時候,巧遇再一次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必須強調自己不是故意找上她,是巧合讓我們認識,是巧合編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她讓我接受和巧合有關的說法。向好的方面想,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多認一個乾妹妹也是好事情。
十五分鐘的車程以飛快的速度過去。我們靠著身體聊天,氣氛融洽自然,面對精神飽滿、說個不停的凱琪,我選擇當回原來的倪季賢,不刻意討她歡心,自然獲得不錯的效果。由於今天是工作天,我先在沙田站下車,她將前往港島區參觀畫展,那裡有她朋友的作品,聽說是油畫之類的,我既不認識,也提不起興趣。
從車站到公司,用自己的雙腳去走,路線依舊,唯一的變化出現在購物中心身上,要返回公司的話,必須穿越購物中心裡的行人大道。由於電力系統出現了短暫的故障,沿途所見的事物都暗淡失色,途人愁眉苦臉。我不期然在想,假如這個城市突然失去電力供應,我們將面對一段艱難的日子,交通、通訊、娛樂、飲食都電力息息相關,人類向來對能源百般依賴,遭逢如此嚴峻的考驗,結果如何,實屬難料。
回到辦公室,還未有機會坐下片刻,我的手機再次傳來一陣震動,是收到了朱老闆的召見短訊,要我馬上前去他的辦公室。我便遵照吩咐,馬上動身。朱老闆是個怪人,他急於召見我不代表有值得討論的要事,但身為小職員的我根本不得推辭。我腳步異常急快,唯一的解釋是避免浪費時間,以應付沒完沒了的工作。幾分鐘過後,我迅速到達朱老闆的房間,他著我坐在辦公桌前方的座椅,桌上更放有一罐咖啡,是他的刻意安排。
我主動打招呼:「嗨,朱老闆,這麼早就召見我,是有特別的吩咐或任務嗎?」
朱老闆卻一反常態:「我不拐彎抹角,只是兩件事情,不會佔你太多時間,但足夠讓你喝完罐裝咖啡。」這不像他的作風,我為之錯愕。
「只管說吧,我洗耳恭聽。」我的回應非常直接。
「首先是私事,我和老婆將會分開居住一段時間,假如關係沒有改善,我們會根據協議辦理離婚手續,女兒交由她照顧。」雖然裝作不在乎,但朱老闆臉上流露一絲惆悵。
「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他帶來的消息的確震撼,我立時愣住。
朱老闆微笑說:「沒所謂,不用勉強自己。我把事情說出來,是由於身邊缺乏值得信賴的朋友,想找個人傾訴也無能為力。說了出來,放空腦袋,感覺舒服多了。」他的表情顯然跟平日不一樣,不吃力,不緊繃。
「在不久之前,我們也分開了,所以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曾經以為分手的威力很大,會像世界末日般淒慘。豈料,經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習慣沒有她的生活,原來這還不是世界末日。」這是坦白的好時機,我說得平平淡淡,完全不在意似的,但願只是痛處未被觸動罷了。
朱老闆冷笑一聲:「嘿,把你找來是對的,我們都是感情世界不完整的男人,是愛情的大輸家。」
「請容許我多問一句,突然分居是性格不合抑或另有原因?」我不會尋根究底,純粹希望他說出最簡單、最表面的原因。
朱老闆坦承:「不瞞你,她暗中跟蹤我,並揭發我屢次召妓,我只好坦白承認一切,接受她的安排和要求。召妓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好解釋的,犯錯便是犯錯,應當受到懲罰。」
「不認同你做的行為,只欣賞你的坦白。」同時間,我做了一個表示不認同的手勢。
咖啡喝了一半,沒花費多少時間,朱老闆已把第一件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是少見的直截了當,令我刮目相看。分居一事對他造成程度不小的打擊,我還天真的以為這個中年男人身上不會再有明顯的改變,料不到他敵不過愛情與家庭的困擾。
常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朱老闆在事業方面有不凡成就,是個響噹噹的厲害人物,我卻在今天目睹他神色落寞。
其實,分開也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像我和小君的例子,與其勉強維持現狀,倒不如各自展開新生活,尋找新的體驗和冒險。
「第二件事情跟你有一點點關係。」朱老闆在瞬間換上嚴肅的表情。
我隨便猜說:「喔?是跟薪水有關的嗎?」
「抱歉了,按照規定,還未是加薪的時候。我不賣關子,不佔用你的寶貴時間,第二件事情是關於我們的辦公室。」朱老闆說到辦公室,立即喚起我對搬遷一事的記憶。
「四個月的限期將至,這裡的租約快要結束,難道你還未決定新的落腳點嗎?」我認為事關重大,迫在眉睫,我們必須找到另一個地方來解決問題。
朱老闆搖頭說:「沒有,我沒有作出任何選擇。」他輕描淡寫,不當作一回事似的。
我頓時焦急萬分:「朱老闆,你在開玩笑吧?剩下的時間不足半個月,不足夠讓我們完成搬遷……啊,我終於明白你急於召見我的原因,該是你的手上有另一堆大廈的資料,要我馬上動身進行視察工作,讓你儘快作出決定,對嗎?」
朱老闆一語道出真相:「季賢,你想多了,我已經跟這裡的業主達成共識,價錢也談好了。這裡依然會是我們公司的辦公室,為期三年,三年以後再談條件,再作打算。對所有職員來說,我相信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消息。」
「哈哈,我也不必再為此事東奔西跑,可以把注意力放回手上的工作項目了。」這絕對是個好消息,我立時喜上眉梢,關於搬遷的壓力一掃而空。我在想,自己和公司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才會緊張成剛才的樣子。
話題一一結束,咖啡喝到一滴不剩,我充分感受到朱老闆身上的轉變。不拐彎抹角,不浪費時間來胡言亂語,很多人都討厭他過去的作風,卻因為他有著老闆的身份,我們敢怒不敢言,只能一直忍氣吞聲。分居一事雖然對他造成了某程度的打擊,卻使這個中年男人脫胎換骨,又爽快、又果斷,這種個性更適合領導公司,看來這會帶來一番新景象。
幾分鐘後,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埋頭苦幹,公司得以保持運作,不用為搬遷一事消耗大量資源,消除這幾個月以來的隱憂。獲知這個好消息,我也精神煥發,有如釋重負之感,重拾工作方面的幹勁。
在午餐的時候,我在快餐店吃著洋蔥汁豬排飯,和幾個同事同坐一桌。他們的話題總是圍繞在智能手機和科技產品,我完全提不起興趣,這個城市太沉悶,他們的話題使我感到枯燥乏味。相比之下,我覺得吃飯有趣得多、重要得多,一碟看似平凡的豬排飯,我卻吃得津津有味。在這美妙的片刻,我收到「女生」的短訊。
「哥,我很想、很想知道你在火車上聽的歌,約定今晚到酒吧見面,九點鐘,不見不散。」
我一邊理解內容,一邊露出無奈的苦笑,覺得這個凱琪任性胡鬧,非常無聊。不過,我不比她好多少,吃過午餐後,我回到辦公室,查看一下自己的行事曆,確定這是一個自由的晚上,然後用手機輸入很乾脆的兩隻字。
「好吧。」
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那片黑》第三部 第十章:聽著陳綺貞
《那片黑》第三部
第十章:聽著陳綺貞
ocoh說:「滿滿的都是張凝,此篇中就出現了這一句。實際上,生活中又充滿了什麼呢?大概是工作,日常的工作,以及文字上的工作,總是忙這忙那。」
一個意外的吻,在張凝吻過來的一剎那,我閉上眼睛,忍住呼吸,以為時間轉化為一種凝結的狀態,以為這個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幻和不切實際的。我對接吻不感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男生有過數不清的接吻經驗,我陷入一陣無聲的震撼,是由於一種不明不白的困惑,我的惡作劇和戲言怎麼如此厲害,竟獲得一個意外的吻。
驟然間,我的心情變得沉重,抗拒的不是可人兒張凝,她是毫無疑問的優秀,問題不在她身上,而是我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坦白說,我著實喜歡這個輕吻臉頰的舉動,泛起跟初戀相似的感動,整個人不期然緊張起來。
另一方面,我想到了小君,我們分開剛好一個月。原因是自己無法忍受她的外遇,我以為倪季賢對林文君痴心一片、堅定不移,狠下決心離開,承受痛苦的人最終還是自己。料不到時間未及一個月,我竟然跟另一個女生產生曖昧和製造記憶,甚至暗暗享受她的輕吻,暗暗喜歡著她的短髮形象,暗暗回憶有她存在的中學時代,以為自己早就對她產生出好感。
說到這裡,跟小君的背叛比照一下,我的真面目不怎麼清高,她也不怎麼虛偽。
回過神來,我主動牽著張凝的手說:「一起離開梯間,回到我的家裡。」
「嗯。」
這似乎是個恰到好處的回應,不多不少的,羞得臉頰微紅的她無法說太多。看起來,這個樣子的她很陌生,同時帶來了新鮮感,如神秘的黑色大廈般挑動著我的好奇心,喜歡一個人畢竟是需要對她的一切感到好奇,渴望進一步了解。因此,我對大廈也有好感,渴望親眼看到它的真面目,解開謎團。
一邊走樓梯,一邊輕輕牽著她的手,我明白凡事不能操之過急。不再是十幾歲的孩子,對於感情,我追求的是一段長久和諧的關係,抗拒一剎那的快慰,趕急趕忙把張凝弄到床上,倒不如嘗試了解她的內心世界,徹底擄獲寂寞的心靈。
回到家裡,在長方形小客廳,在三座位沙發上,度過短短的幾分鐘,我們話不多,我相信這是一種自然建立的默契。張凝擁有古怪氣質,帶著一點點的神經質,先是擅作主張的吻我,後是徹徹底底的害羞,態度在瞬間變換,迅速得難以觸摸,要預測她的下一個情緒,我覺得無從入手。
如剛才所說,這是戀愛的當初,愈不明不白,愈興奮期待。
「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會感到寂寞嗎?」張凝環看客廳一遍,用平淡的語氣問道。
我模仿其環望客廳的舉動,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個人住的話,這個地方稍嫌大了一點,可以選擇的話,我當然希望有人相伴。在過去兩年裡,我和小君一起生活,習慣她的存在,形成了一種無色無味的依賴。現在,我走出了有她的生活,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和改變。」
張凝一臉認真的注視著我說:「我知道你不捨得。」
我輕輕搖頭:「但……真的沒有辦法繼續走下去,我告訴自己必須狠心一點、勇敢一點。」
「恕我多言,是她有了第三者嗎?」給張凝猜中了我們分開的真正原因。
我露出一個難堪的微笑,作了一個幅度很小的點頭動作。
張凝續說:「看見你的表情,聽見你的語氣,我想起那時候失戀的自己。那是一個屬於好久好久以前的時空,他離我而去,選擇了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年輕女生,他認為我們性格不合,覺得我是個沉悶的人,說我們之間已經失去新鮮感。我曾經有過這些經歷,所以略懂你的感受,但你比我成熟懂事,傷心的感受還是會過去的,我早就放下那一段感情,不再長吁短嘆。」
我樂意聽見張凝的內心想法,願意說起不堪回憶的往事,她的坦白直接把我感染,沒法子不以同等的態度對待她。我花上幾分鐘和一段話來解釋跟小君分開的原因,包括她的一連串異常舉動,包括我的部分感受,不再封閉內心世界。
良久過後,張凝才記起脫下運動鞋的需要,並抱膝坐在沙發上。她沒有更衣洗澡,在男人獨居的家裡不會有適合她的衣服,更不要說是內衣褲。我們依然留在客廳活動,有些啤酒放在眼前的几子上,有些暫存於廚房的雪櫃裡,我有點懷疑我們能否喝掉所有酒,我不了解張凝的酒量,對自己也有所懷疑。始終,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喝酒了。
十二罐啤酒代表這難忘的一夜。
來到接近午夜的十一點鐘 ,夜深人靜,窗外沒有傳來半點聲音,依然亮燈的單位數目不多,住在這座大廈的鄰居們都喜歡早睡,也許他們都是中年人,早就養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我習慣午夜的伴隨,在想念小君的同時,在寂寞的夜夜夜夜,慢慢度過煎熬的分分秒秒。
這個住宅單位是朋友給我暫住的地方,在客廳裡,除了常見的電視機外,也有一台微型音響組合,可以放唱片和收聽電台。我不曾用它來聽音樂,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用手機配合耳機已經相當足夠。為了營造夢幻氣氛,不至於沉悶呆滯,我忽然注意到音響組合的存在,並真真正正的開動它。似乎是命運的微妙牽引,一張唱片光碟早就躲在唱盤裡,看似準備就緒,待我按下播放按鈕,不知道名字的歌曲即將播放。
「不願放開手 不願讓你走
不願眼睜睜的看你走出我的生活」
聽著聽著,這是一首曾經聽過的歌,但名字卡在嘴裡說不出來,重複又重複的一段歌詞是活生生的諷刺,也引發我的思潮。關係的改變是由小君所引起,我無法接受,更無力解決,只能眼睜睜的目睹感情一天一天的淡化。直至有一天,她在精神層面走出我的生活;直至有一天,我無法忍耐下去,在真實世界裡走出她的生活。我們不知不覺的失去了對方,懦弱的逃避改變,各自犯下程度不一的過錯,應當內疚慚愧,我們都不懂愛情,浪費了寶貴的兩年相處。
還記得那些討厭煩擾的惡夢,重複的夢,隱隱的痛。
在夢裡,小君搭上有婦之夫,是個大公司的老闆,至少是個千萬富翁。他們暗中交往了一段日子,由於關係的改變,我心裡感到不舒服,有了不好的預感。後來,我用言語向她試探,更實際的進行跟蹤,結果在酒店找到了真相。有一夜,我們一起回到家裡,個性倔強的小君坦白承認一切,沒有落淚,她認為我們的關係走到了終點,彼此間的話題都消失了,感情急速淡化。由於第三者適時出現,她覺得我的存在是多餘的,於是她選擇離開,走出我們的家,走出唐樓的生活。
當然,以上僅僅是個無法驅散的惡夢,跟真實有所出入。小君沒有坦白道出真相,更沒有主動離開我,她甚至哭得死去活來,要求我不要離開。
我好奇一問:「張凝,你知道歌的名字嗎?我忘了。」曾經努力的回憶,卻說不出答案。
張凝機靈地說:「知道啊,是陳綺貞唱的《華麗的冒險》,我喜歡這首歌,也喜歡陳綺貞,她親自作曲和填詞,很有個人風格。」
「歌詞所說的也許是她的親身經歷,面對分手,面對關係的結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坦然面對,有些人不願放手,不願讓對方走出自己的生活,這是一種折磨和悲哀。對於自己和小君的關係,雖然無奈,但我會逐漸習慣失去她的日子,然後再跟別人一起展開新生活。」我淡然說出一番感言。
張凝用上蠱惑的眼神瞧著我說:「嘿,原來你是個不甘寂寞的男人。」
我故作認真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但一個人生活是困難的,是枯燥乏味的,不論好壞,命運總會讓我們找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你想找怎樣的對象?」張凝好奇問道。
我思索片刻後答道:「我沒有既定的要求,沒有別人常說的夢中情人和女神。我聽過一種說法,只要對方能說自己的語言,一起相處三個月,不會發現沒有話題說,就是不錯的搭檔,我認為這個想法很不錯呢。」
張凝瞇眼笑說:「哈哈,你的擇偶要求很胡鬧。」對於我的答案,她顯然相當受落。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想起一件跟時間有關的事情,而且重要性不低。
張凝馬上查看手機:「午夜的十二點十五分 。」
她的話讓我安心下來,我笑說:「這就好了。」
「什麼?」懵然不知的張凝為之錯愕。
「時限已經過去,我不用千依百順,不用遵從你的吩咐,我……倪季賢 ,終於重獲自由了。」我難掩內心的喜悅,精神一下子亢奮起來。
張凝不在乎的說:「還以為是什麼,沒所謂的,那是個小遊戲罷了。」
「那麼,剛才的吻是怎樣一回事?」我提出一個難以壓抑的疑問。
張凝隨口說:「因為我輸掉賭局,我是個願賭服輸的人,所以……」
她在胡說八道。
我用猛烈的行動打斷張凝的話,迅速放下手裡的罐裝啤酒,擁著身體泛著微熱的她,作了一個緊密的擁抱,利用對方的肩部承托自己的下巴,臉頰貼著臉頰,在最接近的距離聆聽她逐漸變得急促凌亂的呼吸聲。她顯然緊張得無法說話,我貪婪地嗅著她耳朵的氣味,故意用嘴唇靠近,這是張凝獨有的體溫,她不但沒有作出任何反抗,更放軟身體和雙手,以我作為依靠。我彷彿讀到了她過去的故事,孤獨的她以寂寞的方式度過了漫長的日子,被前度男朋友放棄後,沒有再交上其他男生,回到家裡,跟父母缺乏溝通,家庭生活不愉快。累了,倦了,習慣一個人苦苦的支撐,忘了依賴別人的幸福。
這片刻,軟弱疲乏的張凝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對象,是同樣孤獨的倪季賢。兩顆寂寞靈魂被命運所牽引,繼而產生奇妙的碰撞,心靈相通似的。
我不急於吻她,靜悄悄的感受她的存在,她實實在在的和我一起躲在屋內的世界。這是值得記念的一天,和張凝乘火車到九龍塘,和張凝一起看那齣叫《星空》的電影,和張凝一起到情調浪漫的「猶豫1965」,和張凝並肩回家,聽著內歛含蓄的陳綺貞,喝著苦澀粗糙的啤酒,刻意讓精神墮落至酒醉的狀態,用喝酒來麻醉、來逃避真實世界裡的種種殘酷。
這一天,滿滿的都是張凝,這一夜,生活裡多了一個張凝。
眼神茫然的張凝說:「倪季賢,你願意展開一段新的關係嗎?如你所聽說的,雙方能說自己的語言,試著相處三個月,看看我們會否沒有話題說,看看我們是否不錯的搭檔,看看……」這一刻,我清楚她是個勇敢的女生,徹底把懦弱的我比下去。
我先用手掩著她的嘴,再打斷她的話:「好了,我們試一下,認真的試一下。」
忘掉過去,展開新生活。
所謂的希望,只要人依然生存,希望還是存在的。
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那片黑》第三部
第九章:幼稚的死變態
ocoh說:「兩個小把戲構成了小說裡的一夜,兩人的感情悄悄的醞釀著。日常中,若什麼小把戲都消失了,生活會變得枯燥乏味。我認為,有時候無聊是頗重要的。」
張凝提出了心目中的兩個地方,分別是酒吧和我家,作決定的人不是她或我,而是分分秒秒都存在的命運。我們以猜拳的方式來決定,她代表酒吧,我自然代表自己的家。怎料到這無聊的玩意竟是一場精彩的對決,我提議採用三局兩勝制,並輕鬆的先取一局,張凝迅即追平,最後一局倒是營造出異常緊張的氣氛,經過五輪的較量,我們巧合的出示了相同的手勢,到了第六輪才分出勝負,贏的人是我,剪刀總是比布厲害。
即是說,結果是回家。
張凝提出不意外的要求:「我要喝酒。」
「你究竟懂不懂喝酒?不要亂來。」始終對方是個女生,我小心為上,不疏忽的多問一句。
張凝滿不在乎的說:「沒問題,又不是沒喝過。」縱使她說得乾脆,也不能掉以輕心,假如她不勝酒力而醉倒,惹來麻煩的人只會是我。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到超市或便利店買酒,然後回家一起喝,對嗎?」我故意體貼的道,她的回應是哈哈大笑,我們之間的默契已然在半天裡迅速建立起來,我禁不住微笑。
離開餐廳,走在狹窄的行人道上。由於大埔墟距離我家稍遠,步行的話大概花二十分鐘,張凝再次顯露無傷大雅的頑固,堅持步行回家。入夜後,漫步回家確實浪漫如電影片段,最重要的是,參與者不能多於兩個。
舊墟市使我憶起小時候,父母偶爾會來這裡逛街,擠進超市買日用品,到露天廣場湊熱鬧,到路邊攤嘗嘗各具特色的小吃,到傳統市場尋找新鮮食材,回憶裡的故事扣住了那個舊時代。
今時今日,由於店面乾淨、貨物種類齊全的超級市場興起,逐漸取代傳統墟市的地位,改變了很多家庭的購物習慣。這怪不了誰,工作和生活都忙碌,每星期只有一天休假,忙裡偷閒,每個人都會選擇方便自己的生活方式。走過曾經熟悉的大街小巷,依稀嗅到逐漸被遺忘的人情味,建築物和店舖雖然有著很多明顯的變化,卻勉強保留著舊日面貌,和進步更快、變化更多的市區存在巨大差異。
想起了母親,她是個傳統的家庭主婦,過著簡約的生活,擁有純樸的思想,並導出我善良的一面。沒有往日的她,那有今天的我,即使她到了外國定居,即使我們沒有再見面,我依然愛她,這是一輩子的愛。
二十分鐘的路程不長不短,卻由於張凝的八卦,最後竟花上三十分鐘。她對很多東西感到好奇,包括沿路經過的店舖、小公園、花草樹木、石橋等,表現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總會在各個景點逗留一會兒。我不抗拒,也不反對,樂意回答她的問題,包括「那個位置本來是那家店的」、「這一帶有什麼具有特色的美食」、「小時候,你常常到這裡的嗎」。一下子,我真的忘記我們同樣是二十八歲,看她的嬌俏小臉,看她的輕率舉動,不認識張凝的人會以為她只得二十歲。走在一起,我們或會像一對兄妹多一點。
在剛好穿越行人隧道的一刻,張凝喜孜孜的道:「嗯,又到了抉擇的時候,我們應該到超市還是便利店買啤酒呢?」
「這次由我來作主,我選擇便利店,雖然價格稍高,但那裡設有不錯的冷藏櫃,啤酒會冰凍一點、好喝一點。」雖然喝酒的機會不多,但對於這個決定,我是滿有信心的。
張凝笑逐顏開:「好,就聽你的。」
想象一遍附近的環境,記得在不遠處有一家便利店,也屬於回家的必經之路。假如選擇了超市,我們將要繞路前去,幸好作出了明智的決定。
晚上十點多,對城市人來說,時間尚早,有些人甚至還未吃晚餐,正打算前往火鍋店大快朵頤;有些人在家整裝待發,到了午夜時分才到夜店把酒言歡。我們稍有不同,打算買酒回家,又安全、又安靜的喝,逃離凡塵俗世,更不會因為醉酒而大出洋相。我的白天屬於阿堅,晚上屬於張凝,這彷彿是我和她的約會,一切出於巧合,我從來沒有製造刻意的巧遇。
走進便利店,店內客人不多,人們來去匆匆,身影快得捉不住,他們在一瞬間找到了心目中的貨品,整個買賣過程飛快的完成。此時此刻,這裡剩下三個人,包括職員、張凝、我,職員獨個兒幹活,沒空理會我們,張凝打開冷藏櫃的玻璃門,幾乎摸過每一罐酒,我在旁暗自竊笑,根本不明白她在幹什麼。
自從患病後,喝酒的機會不多,對牌子也不講究。我以開玩笑的口吻提醒張凝,千萬不要選擇那個只有老人家喝的牌子,其餘的統統沒有問題。張凝樂於配合,選擇了一個近年廣為流行的牌子,甚受年輕人歡迎,相信味道不會很糟。
拿著十二罐啤酒到收銀櫃檯的人是我,付錢的人也是我,不用說,負責拿回家的人同樣是我。從來不介意這些勞動,男生的確需要在某些情況下遷就女生,反之亦然,男與女,正好是一個互補不足的組合。假如生活在一起,朝夕相處,磨擦在所難免,互相配合和調整是一門需要鑽研一輩子的學問。
沒多久,我們回到大廈大堂。在這裡已經住下一段日子,對這小型屋苑也產生出好感,管理完善,治安良好,康樂設施齊備,好一個安樂窩。每次回家都會見到當值的管理員,最常見的是一位約五十歲的叔叔,他身材瘦削,經常笑容滿面,予人親切的感覺。
管理員注意到我,當然也會發現陌生的張凝。
「喂,年輕人,這是你的女朋友嗎?」這是平常的八卦,聽起來,倒像是體貼的關懷。
我搖頭苦笑:「才不是,她是我的中學同學。」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坦白。
「對啊,叔叔,不要誤會呢,這個人對自己的女朋友痴心一片,不會和別人亂搞關係的。」張凝坦然答道,全無尷尬之情。
一瞬間,話題又回到我的身上。
「喔,你好像沒有帶女朋友回來過,是嗎?」管理員困惑不解的道,給他忽然一問,卻是意料中事。
可是,面對跟小君有關的話題,我總會變得猶豫:「呃……」
張凝搶著說:「哈哈,只是緣分未到,他的女朋友到了外地公幹,幾個月後才會回來。那個女生長得很漂亮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目睹這完美漂亮的拯救,我暗暗叫好。
「哈,太誇張了吧?她長得蠻不錯,但絕對不是什麼天姿國色。」我嘗試配合張凝,演一下戲,緩和氣氛。
「我隨便說說的,你們不要太認真,當作閒話家常好了。」管理員被我們幾近完美的演技殺個措手不及,表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草草結束對話,不再讓我為難。
慶幸張凝及時開口替我解圍,想不到在多年以後,才真正明白到她的吸引之處,正正就是其有趣多變的個性,集幼稚和成熟於一體。聽起來很矛盾,矛盾產生出火花,火花就是魅力的一個外號。
剛剛出現的場面不就是很典型的寒暄嗎?
我跟管理員的關係又平常、又特別,聽起來,雖然是再一次的自相矛盾,卻是千真萬確,絕無戲言。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我都需要上班工作,必須經過大廈大堂,除非管理員故意偷懶,否則我們肯定能夠見面。
到了星期天,雖然是難得的假期,但一個人的家總是泛著沉悶的氣氛;若呆在家裡,看電視會睏,上網會睏,至於看小說,除了奧治所寫的,我對其他作品興趣不大,況且他的科幻新作還在創作中,有待完成。
苦悶孤獨的星期天,無論如何,心靈和身體都渴望逃出牆壁和大門組成的框框,走進冷漠的城市,尋找一絲罕有的趣味。找朋友或同事見面,一起逛街,看場電影,沒有人陪伴的話,一個人到運動場跑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增強體魄,確是有益無害。
言歸正傳,說回我跟管理員的關係,每天見面,知道彼此的姓氏,他喊我年輕人多於倪先生,我喊他叔叔多於張先生。知道對方的存在,卻沒有意欲了解更多、接觸更多,我們可以做的不多,大概是每天如常的點點頭、打招呼、噓寒問暖。我們安分守己,不會無緣無故衝破既有的限制,進已成為另一層次的朋友。我們都習慣了,我們都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在漫長的生命裡,就是不缺乏這些人物,又平常、又特別,又認識、又陌生,不清楚對方的家庭、背景、工作、身份,對每天的既定見面習以為常,勉強要形容的話,可以定位為不確定的「點頭之交」。
急步離開大堂和管理員的視線範圍,我立時鬆一口氣,張凝面對三台升降機的外門,流露困惑神色,我沒有解釋太多,爽快按下召喚按鈕。其實三台之中只有一台會在我居住的樓層停留,即是從外至內的第一台。
不客氣的張凝再次直喊我的姓名:「倪季賢,你到底住在那一層?」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學會了狡猾,故弄玄虛說:「秘密。」
張凝一邊嘟嚷,一邊狠狠拍打我的手臂:「快告訴我,我要知道。」
我冷笑一聲,懶得理會:「嘿,進去吧,待會便知道了。」
說畢,我拿著兩袋子的啤酒率先步入升降機,然後快速按下代表幾個樓層的按鈕,分別是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
這個舉動好奇怪?
是,我視此為一個小遊戲,說不定會很有趣,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張凝轉身面向按鈕面板,當看到亮起的幾顆,她在瞬間愣住,遲疑地回望我一眼,然後輕揉眼睛,確認了我的把戲,或稱之為惡作劇會較為恰當。
張凝被氣得說不出話來,表情似乎在說:「倪季賢,你很過分!」
我露出可惡的微笑來回應:「時間會說明一切,包括我所住的樓層,拭目以待吧……不過你可以試猜一下的,賭不賭?」
眼睛發亮的張凝問:「賭注是?」她似乎抵受不住賭局的誘惑。
我收起笑容說:「一個吻,輸了的人欠對方一個吻。」
這片刻,張凝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待過兩秒,她才恢復過來:「我會猜,但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變態條件。」
「嗯,沒問題。」
整座大廈共有三十六層,我們所乘升降機的服務樓層為二十五至三十六層,換句話說,內門上方的顯示熒幕在到達二十五樓才會再次跳動,假如有人習慣了盯著熒幕,當遇上這種設計,很快會急躁起來。因此,我養成了不錯的習慣,拒絕去看那個小熒幕,忘記那個痴呆片刻的數字。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即使提著啤酒的手有點累,我依然安靜等待,張凝卻焦急如焚,情緒都寫滿臉上。她緊盯著按鈕面板和熒幕,不欲錯過每一瞬間,我關注的卻是她的趣怪表情,心裡覺得非常有趣,我承認此刻的自己很幼稚無聊,正為著作弄女生而興奮。
張凝用發抖的聲音說:「會是……二十五樓嗎?」在說話的同時,升降機的內外門同時打開,我站住不動,沒有步進走廊的打算。
我取笑說:「嘿嘿,你也明白答案不可能是二十五樓的。」
張凝輕哼一聲,表達不滿。
後來,升降機曾經在二十六和二十八樓停留,內外門打開,我同樣寸步不移,這表示我們的小遊戲尚未結束,答案有待揭曉。
張凝胸有成竹地說:「哈哈,現在只剩下二十九樓了。」
「你猜我住在二十九樓?」我刻意換上平淡的語氣。
張凝不疑有詐,流露天真的一面:「是吧,這是你最後按下的樓層,也是最後的一個機會……」
話未說完,內外門再次打開,已經是第四次了,我突然捉住張凝的手,跑出升降機,這一下使她措手不及,精神恍惚,身體頓失平衡,差點跌倒地上,幸好我及時扶她一把。帶頭的我仍然拉著張凝的手不放,製造緊張的氣氛,用上異常頻密的腳步,來到走廊一方的盡頭,我拉開沉重的防煙門,踏入一個絕然不同的寧靜空間——後梯間。
張凝一臉詫異,下巴差點掉下來:「來梯間幹什麼?不是要到你的家嗎?難道倪季賢真的是個死變態?」看來我的惡作劇得不到良好效果,甚至使她反感。
我矢口否認:「張凝,別誤會,我不會對你做出任何變態行為。其實我住在二十七樓,現在嘛,我們需要往下多走兩層才能回家。」
張凝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唏,你的惡作劇未免太無聊了,你是白痴嗎?」
我補充剛才的解釋:「我所按的樓層正正透露了答案,在那幾層之間,唯獨沒有按過二十七樓,不是嗎?」
「哎呀,強詞奪理,用無聊來形容你真的不足夠,你果然是個幼稚的死變態,無藥可救啊!」
「不要婆婆媽媽……」本打算用一番話來結束我們之間的胡鬧,張凝竟然作出一個讓我意外的舉動,她忽然踮起腳尖,主動輕吻我的臉頰。
霎時間,我徹底呆住,在這個回合不知所措的人是倪季賢,愕視著張凝的頭頂,嗅到頭髮上隱隱的香氣。又有誰料到一個惡作劇、一番戲言能夠換來短髮女生的吻。輕輕的吻,分量十足,帶來非比尋常的巨大震撼。
玩完又無聊又變態的小遊戲,我們順利回家,把本來簡單的事情弄得稍微複雜。人生每每如此,把簡單化作複雜,把純正弄成混濁,走過一段曲折的路,要回到基本的當初,卻顯得好困難。
這一夜,我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鮮的疑問句。
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八章:菜單後頁的故事
ocoh說:「把各樣記憶拼湊起來,創造出此篇裡的特別場景,相關的餐廳是真實的,小故事也絕非無中生有。然而,有關的一切已一一被封印於回不去的過去裡。」
經過公車站,往前走,道路有點狹窄,我們一前一後的走,帶頭的人自然是張凝,皆因她才懂得通往餐廳的路。大概走了五分鐘,由於有車輛經過,我們必須在路口停步,左方的車路通往山坡,那裡建有另一所中學,擁有一個累贅難記的名字,一般被稱作「莫壽曾中學」,有些小學同學被分派到那裡就讀,是一所聲譽良好的學校,在區內堪稱數一數二。
「快到了!」張凝興奮說道。
我愕視她說:「會嗎?我們才走了五分鐘。」這路程比我所預期的短太多。
張凝一臉認真的說:「命運是由一連串意料之外的事情串聯起來的。」
「這是引用自那一部小說的句子?」我的推測符合常理。
「你誤會了,這是我突然想到的,跟任何小說無關。」說罷,張凝竟然向我比了一個勝利手勢,這根本是她的無聊,沒有意義可言,我也懶得理會。
待幾輛汽車駛過,張凝了解狀況,突然加快腳步,拔腿就跑。我的身體未及反應,只好出於本能的大喊一聲「喂」,意圖把她喊停,卻未有收到任何效果,她稍稍回望一下,並作了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圈套……
眼前就是一個迫使我跑步的圈套,我需要在一瞬間作出決定,是跑抑或不跑?
我絕不可能讓她溜掉!
這裡根本不存在任何選擇,事情依循張凝的想法進行。分秒之間出現的變化可以是非常巨大,兩秒鐘後,我不再遲疑,決定追逐已經跑到行人道中段的她。張凝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知道我亦步亦趨,她發出陣陣誇張的笑聲,這人興奮得失控似的。
幸而,這一次比的是跑步,不是打羽毛球,在這個項目上,我是不可能輸給她的。沒多久,沒多遠,經過一些已經關門休息的店舖,再跑過一個路口,我到達她的背後,在短短一瞬間,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急切的,爽快的了結胡鬧。
經過激烈的跑動後,我面不改容地說:「嘿,是你輸了。」一聲冷笑包含著一絲勝利的喜悅,好勝不就是人類的本性,誰的個性也擁有這一面。
張凝不服氣:「這又不是跑步比賽,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呢。」
我不禁皺眉:「那麼……我們幹嗎跑步?」
張凝說得理直氣壯:「跑便是跑,高興的時候想跑,快樂的時候想笑,天真的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沒錯。」我口是心非,先作忍讓,同時在心裡咒罵她不可理喻。
「不過,好久沒有這樣跑過了。」張凝黯然神傷。
我低聲安慰:「這表示真正的快樂根本沒有離你而去。」
「這表示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你看……」張凝迴避了話題,突然轉身背向我。
我朝張凝面向的地方一看,發現一座兩層高的灰色房子,上層的外牆掛有一個十分顯眼的招牌,寫著「翠玉家居廣場」。窗戶統統被關上,而且故意蓋上黑布作遮蔽,這當然是賣家居用品的地方,不會是張凝口中的目的地。
往下一看,我終於尋獲答案。只要走過眼前的空地,便會來到一家餐廳,大門上有一個小招牌,面積不大,名字是「猶豫1965」,下方有英文小字「shilly-shally」,餐廳設有露天茶座,有著一些方形木桌和藤木座椅,周圍種植的樹木把餐廳和行人道分隔開來。
驟然間,我憶起過去。我記得這家餐廳,有著一個含蓄的名字,勾起了一絲聯想,營造出一種矛盾。前來與否是一種猶豫,選擇菜餚是一種猶豫,結伴前來的對象也正好是個猶豫。在升讀中學後,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跟幾個男生常常到這裡吃午餐,套餐的價格本來就很便宜,並提供了學生優惠,而食物水準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原來這片空地也留有我的足跡。
「原來是這裡,真是一家難得的好餐廳。」腦海裡閃現出一絲激動。
「進去吧。」張凝的動作比嘴巴還要快,她已經踏前走了好幾步。
玻璃大門是敞開的,我們徑自步入餐廳,這同樣是張凝的主意,她不喜歡露天茶座,討厭一邊進食一邊流汗,會產生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這些都屬於個人選擇,我倒是沒所謂。
店內裝潢樸素,舒服乾淨,設計以家居感覺為主,有著大片的落地窗,充滿透明感;用上昏黃的燈光,使人融入環境,神經鬆弛下來,再加上各種精緻擺設,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立體圖畫。
值得一提的正是那些擺設,木櫃裡擺放著圖案千奇百怪、色彩繽紛的咖啡杯,牆角放上不少造型趣怪的人偶,還有一些日本漫畫,各處牆壁都掛有一些經典電影海報,種類繁多,似乎都是老闆的收藏品,那人大概會是一個甚懂享受的有趣人物。我們選擇了落地窗旁的一個小角落,一張矮圓桌,兩張沙發椅,配上輕鬆卻奇怪的音樂,享受有別於外面世界的自在感。
音樂有多奇怪?都是一些日本和外國的動畫配樂,有胡鬧的歌曲,也有緊張的節奏,一時製造純真的童趣,一時製造戰爭的殘酷,的確營造出不一樣的氣氛。
猶豫1965,結合了西餐廳和咖啡室的元素,縱使是個老掉牙的組合,這裡卻別具一格,使人印象深刻。
姿勢懶洋洋、幾乎陶醉得合上眼睛的張凝猜說:「我猜你曾經在這裡吃過午餐,至於晚餐,應該沒有,對吧?」我不期然在腦海裡塑造著一個酒醉的她,在迷幻氣氛的包圍下,說著具有特色的傻話兒。
「當然啦,這裡距離學校不遠,午餐又便宜又美味,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地方。不過,我的確沒有在裡面吃過晚餐,這是第一趟。」我的回答非常坦率,彷彿回到了中學時代,當回年少的自己,既不懂說謊,也懶得說謊。
習慣地看一下時間,來到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除了我們,餐廳內客人不多,僅剩下一對老年男女。老年人的側臉使我看得入神,竟然跟我的父母有幾分相似,看得我傻眼了,不爭氣的思念自然被牽動起來。我們在大門的左方,他們在走廊通道附近,餐廳面積不大,但毫無局促感,使人不捨得離開,想多留一會。由於時候不早,我們先向侍應生查詢了餐廳的營業時間,知道最後的點菜時間為十點鐘,到了十點半便會關門休息,也是相當合理的。
貌似勤快的侍應生帶來了兩杯溫開水、兩本黑白配色的菜單,他暫時離開,給我們一點時間和空間作出選擇。由於距離餐廳休息的時間不多,我們也很爽快,看了看便拿定主意,我點了熱狗和熱檸檬茶,張凝點了煎蛋火腿三明治,沒有點飲品,她覺得喝水已經足夠。這頓晚餐的分量看似有些不足,但在飽餐後,卻有一種剛好足夠的感覺,我喜歡適量進食,討厭近似瘋狂的暴飲暴食,從張凝臉上掛著的滿意笑容,我大概知道她的想法。
張凝指向餐廳中央的木櫃說:「倪季賢,你看,那些咖啡杯好美,顏色和圖案很豐富,我真的很喜歡呢。」
我淡淡的回應:「相信是老闆的收藏品,很吸引眼睛。其實,你也可以從今天開始收集一些咖啡杯,累積到某一天,嘗試經營一家屬於你的餐廳。」
「哈哈,你可知道這家餐廳背後的小故事?」張凝煞有介事的問道。
我搖搖頭:「不曉得,是怎樣的?」再次被她挑起可惡的好奇心。
張凝淺笑一下,舉手把侍應生召來,並要求一本菜單。她把菜單放到我的杯子旁,示意我翻看一遍。我簡略的看每一頁,沒什麼大不了,都是菜餚、飲品、甜品之類的關於,用不著認真和專注的看。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保持微笑,卻多了一絲狡猾的味道,這笑容使我感到尷尬,直至看到毫不起眼的底頁,我始明白這本菜單、那個故事是什麼一回事。整頁都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文字和段落已然褪色,變得模糊不清,我嘗試閱讀故事,卻有一種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感覺。
「假如老闆聰明一點,應該把故事放在菜單的第一頁,相信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張凝道。
「我猜他是故意的,將父母的故事記錄下來,努力地經營餐廳,讓那些往事悄悄的流傳開去,不必讓每個客人都知道,有緣的人自然懂得翻到最後一頁,讀到只屬於這裡的故事。」我把事情想得複雜,卻為它灌注了感情和深度。
猶豫1965,背後藏著一個動人故事,包含一個可能達成的夢想,一切並不遙遠。
很久以前,一對年輕男女擁有一個夢想,希望結成夫婦,無時無刻相伴,合力經營一家風格簡樸的餐廳,製作精緻可口的菜餚、三明治、咖啡、奶茶。不過,現實和理想往往是存在差距,他們成婚後,先後誕下三名兒女,由於經濟狀況不理想,為了養育下一代,他們唯有放棄經營餐廳的夢想,男的當司機,女的當文員,下班後,一起回家照顧兒女。
轉過眼,二十多年過去,年紀最小的兒子從父親口中獲知那個平凡小故事。為了一圓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他拿出所有積蓄,開設了一家餐廳,讓父母在生活和工作方面都可以互相照料,相伴終老。小兒子更以雙親婚後誕下大兒子的年份作為店名,因為在那一年,在猶豫過後,他們為了家庭,放棄了兩個人的夢想。
我嘗試理解菜單故事裡的每一隻字,歲月沖淡了印刷品的色彩,讀起來顯得支離破碎,卻隱隱感受到一股屬於小家庭的暖意。此刻,我想起我們兩個人,我的父母移居外地,幾乎不打算回來生活;張凝的父母關係惡劣,離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這兩個缺乏家庭溫暖的人卻前來別人的家尋找慰藉,真是一種活生生的諷刺。
一時感觸使我有了離開的意欲,一直以手托腮的我說:「時候不早了,這裡也沒有其他客人,我們離開吧。」
「好,就由你來請客。」張凝一點也不客氣,我立即丟出一個懷疑的眼神,不予理會。
張凝不放棄的續道:「千萬不要忘記我們的賭局。」
我搖頭嘆息,沒神沒氣地說:「唉,我明白了,這就是坎坷不平的命運。」
然後,我瞇瞇眼,作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離開沙發椅,自動自覺地步往櫃檯結帳。為了這頓晚餐,我付上八十塊錢,覺得十分划算。猶豫1965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老地方,有著僅限於表面的認識,以人為喻的話,我們之間是點頭之交,感情不深不淺,卻在這個晚上無意中讀到她的平凡小故事,不曲折離奇,不驚心動魄,屬於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家庭,我想象得到那個家的輪廓,會是幸福的,會是溫暖的,會是我們渴望停留的。
下一站,會是那個地方?
張凝語氣堅決地說:「我只想到兩個地方,一是酒吧,二是你家。」
2016年11月27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那片黑》第三部
第七章:太平洋上的夢幻
ocoh說:「兩人的互動與對話構成了此篇的大概,課室變成了太平洋,言語化作海面上一道自然而成的彩虹。我在想,此情節中的倪季賢真個教人羨慕不已。」
寂靜的課室傳出「吱呀」的聲音,緩慢而不穩定,遲疑而不確定。順利把門打開的人是張凝,換上懷疑眼神的人也是張凝,從頭到尾保持著冷靜的人是我,正悄悄的等待答案。我不作聲的笑了一下,為那個時代的我們微笑,想象門內收藏著往日的世界,那個我跟那個她玩著胡鬧的惡作劇,作弄和取笑對方。
好夢幻、好美妙,是個虛幻的夢。
多年以來,離開親切溫暖的母校,踏入複雜混亂的社會,卸下造作的假面具,我們依然簡單、天真、純粹。衝動的決定,猶豫的實行,在張凝臉上,我彷彿看得見自己的表情。
情感自然流露,我們都很喜歡、很喜歡這個地方,巴不得到小公園偷來一台時光機器,氣昂昂的回到過去,重嘗當中學生的滋味。
張凝依然不確定:「是……我贏了嗎?」
我欣然回答:「對啊,是表情呆滯得像個笨蛋的張凝贏了。」
張凝孩子氣地說:「你不能取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取笑我,而且要用力稱讚我,因為我成功打開了三年級C班的大門。」
我輕輕點頭:「沒問題,張凝是天下間最聰明的女生,她無人能及,她打開了回到三年級C班的時空之門。」
「時空之門……」張凝微笑並重複我的用語。也許稍微不明白,也許比我還要懂。
贏了賭局,贏得讚許,短髮女生的確樂透了。不曉得她到底有多久沒有開懷大笑,只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情緒解放,能夠在別人眼前呈現最原始、最真實、最粗糙的自己,這肯定是一件樂事。我雖然未有真情流露,卻漸漸受到張凝感染,有著保持微笑的衝動,讓自己一直笑下去。
霎時間,我想到了小君和過去兩年的生活。她堪稱完美,能幹出色,擁有難以挑剔的美貌,誰也羨慕幸福的我,誰也無法體會我苦苦的壓抑。她的美好和美麗向我施加了無形的壓力,我必須表現自己出色的一面,甚至在每一方面都不能被比下去,藉此證明我們是相襯的一對。在不知不覺間,我失去了真我的一面,大部分的想法和行動只是為了配合小君所需,協助她辦妥事情和達到目的,甚至在一些情況下違背了真我。點點滴滴,日積月累,專為小君而設的我取代了原來單純的我,離萬劫不復的地步十分接近,幾乎真的失去了那一個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自從發現了神秘的黑色大廈,一切像有默契的改變過來,我們的關係變得惡劣,矛盾頻生。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不可能出現第三者,原來想法天真的人是自己,從初步的懷疑,到逐步掌握證據,情況雖然很糟糕,卻絕非難以接受,更不會擁有那種世界末日的想法。
原來,她並不是我的一切,我還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
原來,離開小君和長沙灣,很容易。
從思考的空間回到活生生的現實,陪伴我的依然是高興得說不出話的張凝。我們輕輕的關上木門,小心翼翼的拉開椅子,慎防遭人發現。始終我們是偷偷闖入學校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坐到課室的中心位置,看著張凝的背後,不期然想起一段短暫的時光,我曾經坐在她的後方,做出很多無聊的惡作劇。今時今日,昔日嬌美的馬尾裝換成了爽朗的短髮,難免感慨唏噓。
我憶述往事:「有一個時期 ,班主任為我們分配座位,你被安排坐在我的前方,我跟鄰座的男生常常戲弄你,還有印象嗎?」
張凝搖搖頭說:「呃……完全想不起來。」
「怎麼可能?」我不願屈服。
張凝露出蠱惑的表情:「騙你的,我記得那段日子。就是不明白背後的兩個男生怎麼如此無聊,當初是有點憤怒,後來知道你們只是鬧著玩,感覺就不怎麼強烈了。」
我凝視著靜止不動的透明空氣說:「幸好,情況維持不到兩個月,座位的安排又有了改動。」腦海中描繪的畫面卻是過往苦悶乏味的課堂,是一幅褪色的圖畫,是我們的親身經歷,現在已化作最遙遠的想象。
「因為我們太頑劣了,是三年級裡最不懂事、最不合作的一班。所以陳老師常常改變座位的安排,希望能夠改善狀況,使我們安靜一點、專心一點。」張凝說得仔細,她的記憶依然清晰,這教我感到意外。
我語帶傷感:「可惜事與願違,C班始終未能洗脫污名,就連校長也曾經在早會上指名教訓我們,要我們一班好好改過。」那時候的屈辱,總是教人忘不了,我們雖然頑皮搗蛋,卻不算是壞學生。
「哎呀,不要再說了,我已經不想離開這個課室和這個校園了。」坦率的張凝毫不掩飾內心泛起的感觸。
伏在桌上的我突然伸出右手,抓住張凝的髮尾。這舉動似曾相識,曾經在那短暫的個多月間屢次上演,她沒有驚叫、沒有怒罵,好像早就料到我會再次做出當年的惡作劇。她覺得沒所謂,因為她就是那個時代的張凝,知道我也是相同的倪季賢。不過,抓髮尾的姿勢很累人,沒多久我便放棄了,然後擅自作主的替她按摩肩部,雙手按在兩邊肩上,隨心所欲、動作輕輕的進行。
張凝說:「我覺得……這一刻的你很體貼,很不一樣呢。怎麼你會知道我的肩很累?是有方法看出來的嗎?」
我趁機取笑她:「你真的很笨,在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很累,不用說也知道的。」
「倪季賢,你很過分,總是說我笨。不過我贏了賭局,所以你不能再作弄我了。」張凝嘟嚷。
「遵命,是我不對。」面對淘氣的她,我選擇以退為進。
「當然啦,這還用說?」張凝立時喜上眉梢。
按摩是一種親密的接觸,我能夠直接感受到張凝身上的勞累,有些肌肉十分緊繃,情況跟我的差不多,這定是長年累月的忙碌所造成。活在城市裡,精神不斷受到挑戰和逼迫,而精神與身體卻是息息相關,懷著不愉快的心情,整天愁眉苦臉,身體也容易產生出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設法逃離這個地方,找一處悠閒僻靜的樂土住下來。
知易行難,成功逃走的人數目不多,很多人早就放棄,選擇維持現在的生活:重複工作,為生活和家庭盲目地賺錢,直至老去,直至離去。有些人生下兒女,把夢想留給他們,強迫他們不斷學習和進修,成為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以為這是完美的教育方式,卻沒有考慮到孩子們的想法,他們渴望得到什麼?
也許,是快樂的童年。
張凝悄聲說:「想不到你會是第一個替我按摩的男生。」
我用傲慢的口吻說:「你也是第一個能夠享受倪氏按摩的女生,萬中無一,相當幸運。」
「真的難以置信,你不是常常替人按摩的嗎?」張凝語氣帶點錯愕。
我從容地向她解釋:「是這樣的,在學的時候,我只會替男生按摩,力度猛一點都沒問題,因為他們受得了。」
張凝恍然大悟:「喔,難怪我覺得力度不夠,你是故意控制的吧?不如試試用力一點,看看我會否喊痛。」
輸掉賭局,依照吩咐,我立即改用更猛的力度替張凝按摩,沒多久,她發出一連串「哎呀、哎呀」的叫聲,狀甚痛苦。我早就料到這個狀況的出現,男生和女生的肌肉結構不一樣,可以承受的力度不可混為一談,嬌小的張凝太看得起自己了。
張凝發出低低的聲音,痛苦叫道:「停啊、停啊,很痛了……」
「沒問題,說停便停,我是願賭服輸的好孩子,一切都聽你的。現在受不住的話,沒所謂,將來再來挑戰我的按摩,我倪季賢隨時奉陪。」我故意用上油腔滑調。
張凝回望一眼,一臉不屑,並以「哼」的一聲作回應。她覺得是我不對,事實上,我只是遵照吩咐,一一照辦。我停止按摩,並伏在桌上裝睡,雙手依然放在張凝的肩上,她沒有移開身體,我們處於接近靜止的狀態,平靜得像在思索、想要尋覓什麼似的,想得入神,不容打擾。環境黑漆的,空氣凝滯的,思緒安靜的,各種條件使我昏昏欲睡,距離真正的入睡並不遙遠。
「時間向來很公平,它的腳步、節奏、旋律,都是恆久不變的。」若有所思的張凝說著深奧難明的一句。
聽過感言,我稍加思考,然後說:「不一定,有一種情況叫作『妙不可言』,那片刻是一種相當接近停止的時間。」沒有睜開眼,沒有看著她,彷彿回到了那個失落的時空。
張凝懷疑:「會有那一刻嗎?」
「就如這一刻,這裡只有你和我。這個地方盛載著中學時代的回憶,跟外面不一樣,單純、坦白、直接,我們暫時離開了複雜的世界,常人都以為不存在的時光機悄悄地把我們帶回過去,是最溫暖的過去,它和父母一起養育我們成人。」我刻意隱藏自己的微笑,想象著甜蜜微風吹來了一陣浪漫。
「哈哈,你說得很夢幻。」張凝的一字一句也散發著草莓獨特的夢幻,是一種對天真的追求,對過去的憶想和渴望。
「我想到了更夢幻的一句。」
張凝立即追問:「什麼?什麼?快點說,好想知道呢。」
「感覺像……太平洋上的那個天空……忽然劃上一道彩虹。」兩次停頓足以使她焦急如焚,我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張凝假裝生氣:「胡說八道,你是笨蛋。」
我儘量說服:「你不覺得整個畫面都很浪漫嗎?」每個人都擁有自己一套的浪漫,我不認為簡單幾句的說服會有效果。
「哼,誰會懂你的浪漫?」張凝透出不屑的眼神。
平常的一句卻喚醒了潛伏的情緒,使我精神恍惚:「對了,小君也不懂,她覺得我的思想不夠成熟,幼稚貪玩,處事兒戲。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向來工作認真,尊重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希望一直走……」
張凝突然打斷我的話:「倪季賢,你要想得簡單一點,那是曾經的過去,你不是離開了小君嗎?雖然知道和做到是兩回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盡力做到,讓過去成為過去,時間會說明一切。你們回不到當初,錯過了的東西,更加不用執意挽回。」
「那麼,你的父母呢?」我不知何故的提起此事。
「他們還未走到離婚的一步……吧?」身為女兒的她也只能嘗試估計父母的狀況,我猜她不曾了解真相,仍然停留在戰戰兢兢、裹足不前的地步。
「找一天,跟他們認真的說一下,你是家庭的一分子,有責任在情況變得更糟糕之前,嘗試一起解決問題。」我語重深長的道,有著跟年紀不符的成熟。
說著說著,有愉快的,有失落的,以為時間滯留不動,直至張凝用手機查看一下,我們始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來到晚上九點多 ,差不多要離開課室和母校。找回一些記憶,經歷一些對話,在三年C班的課室裡,我們兩個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互訴心聲,心情稍有改善。從簡單回到混沌,在離開學校停車場的瞬間,腦海中閃現一個想法:在將來的某一天再次回來,不論多少天、多少年,這裡始終不變,依然是我們想念的母校,總是滿載著回憶。
接下來,我們將前往張凝說過的那家餐廳。由於在學校逗留了一段時間,曾經躲藏的飢餓感重現,要吃完分量豐富的晚餐似乎沒有難度了。
停車場旁邊的學校大門,這是今天的第四次,第四次站在同一位置上。背向學校,面向繁忙的馬路,我們轉向左方走,這是張凝的主意,我必須聽從這位贏家,誰叫我輸了賭局,是心甘情願的輸掉。
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那片黑》第三部
第六章:空中盤旋的鳥兒
ocoh說:「鳥兒的畫面並不美麗,卻倒讓我想起很多有趣的往事。透過這些情節,我把大家帶到我的中學時代,特別是球場,有著很多珍貴的回憶。」
我們看穿彼此的心情,流露隱隱的感動,如平靜的水面泛起微弱的漣漪,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心理衝擊。一直渴望回到這個老地方,也一直在逃避,害怕面對熱淚盈眶的自己,害怕遇上昔日的同學和老師,意圖躲開一些不必要的尷尬,以為這種想法很適合自己。
豈料陰錯陽差,我們在看完電影後返回大埔。搞不清主導的人是我抑或張凝,或許是暗中的一種導引,兩個人再次在球場旁的走廊抱膝而坐,這是曾經有過的畫面嗎?我對此抱有懷疑,但似乎跟我們的歷史存在差異,她在場上打球的時候,我大多坐在一旁觀看,關注的人卻是阿堅,而不是馬尾搖搖的她。世事無常,事隔多年,恍若隔世,我們重臨環境寧靜、燈光昏暗的羽毛球場,一起緬懷過去。
「起來,走吧。」張凝突然喊道。
「那裡?」我茫然不知。
張凝表情嚴肅的說:「我想到舊班房看看。」
「那邊的門都應該關上了吧?」我猜說。
張凝作出大膽的提議:「我們不如賭一局,看看三年級C班的大門有否被鎖上。」
「怎麼會是三年級?」我們曾經窩在三年C班、四年C班、五年C班,選擇真的不少。
「沒記錯的話,我跟你在三至五年級都在同一班,所以三年C班屬於我們認識的當初。我們賭一局,贏了的人在這個晚上可以為所欲為,要求對方做任何事情,敢不敢?」張凝說得對,那是我們的當初,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否順利回到當初?
我禁不住驚呼:「哇,這賭注未免太誇張、太嚴重了吧?」實際上,我喜歡如此妄動的她,跟我想象的、認識的稍有不同。
張凝說得直截了當:「到底敢不敢?」
我苦著臉說:「我只好奉陪。」
離開夜深人靜的羽毛球場,昔日的印象在腦海中浮現。還記得前往另一座校舍的捷徑,先轉向右方,穿過通道,來到面積廣闊的大堂,彷彿再次看到了同學們的身影。牆壁上掛有一幅幅由學生製作的壁報作品,水準甚高,製作認真。在學時期,我在任何方面的表現都很平庸,所以不曾被老師公開表揚。
此時此刻,看到別人出色的作品,我為過去不爭氣的表現感到後悔。用雙眼悄悄觀察,在心裡流露悔意,沒能開口說出真切的感受,刻意的隱藏是由於注意到張凝天真的笑容,不欲破壞她的興致。她徹底沐浴在回憶的海洋中,彷彿回到了那個時代,當回那個長髮年輕的中學女生。我猜她喜歡那個時代,煩惱比較少,世界比較簡單,快樂比憂傷多很多。
走過露天走廊,轉眼到達新校舍,左右兩方都設有樓梯,效果大致相同。我們隨意的往左方走,改建後的梯級很好走,較以往寬闊,不會造成雙腿疲累,只消一會兒就到達二樓了。記憶所及,三年級所有班別的課室都設在同一層,步往第三個課室,我不期然感到緊張,賭局的勝負關鍵在於課室的木門,決定了我們這個晚上的命運。誰聽命於誰,誰任人宰割,結果在十幾秒後便會揭曉。
張凝率先站到門前,回望我,多此一舉的說:「我們兩個人,誰來開門?」
我掛起笑容說:「Lady first,總是女士優先的。」
張凝懂我的幽默:「倪季賢,你是個白痴啊。」我猜她的燦爛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一下子,一個爛掉牙的笑話掃走所有緊張的情緒,關於「Lady first」的一句完全缺乏趣味,水準低下,張凝發笑的原因是由於相關的人物。感覺討厭的人即使把話說得多動聽,也無法打動內心;反之亦然,親切熟悉的人把話說得多無聊,總能輕易的逗笑對方。這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奧妙之處,一面倒的討好或會自討沒趣,無心插柳的人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緊張感退去,換成一股期待的感覺。誰勝誰負完全不重要,事情局限於兩個人的小圈子裡,我不介意成為輸家,天真地認為張凝是個善良單純的女生,不會有什麼違反常理的要求。況且,時限僅為一個晚上,沒什麼大不了。
張凝刻意營造緊張的氣氛,用手握住門把,卻沒有嘗試扭動,然後表情蠱惑的回望我,並作了單眼的俏鬼臉。她低聲道:「倪季賢,我覺得好緊張呢……」
我作出配合的催促:「不要故弄玄虛,動作要快啊。」我直覺的認為,她會暗暗的喜歡、暗暗的欣賞。
張凝輕輕點頭:「嗯……嗯……」
在寧靜的校舍內,除了張凝說話的聲音,還可以聽見天空傳來一陣陣鳥兒的鳴叫聲。我樂觀地認為那是小白鷺的聲音,這一帶正好是牠們的聚居地。曾經在這裡上學的人都知道這種鳥兒,甚至有人把牠們說成王肇枝中學的象徵或吉祥物。其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小白鷺,特別是經常在羽毛球場和運動場活動的傢伙,我們都害怕鳥兒在空中盤旋。
在揭開答案的分秒之間,我開口提問:「張凝,你喜歡那些在天空和山上的小白鷺嗎?」突然把話題轉移到鳥兒身上,必定使她摸不著頭腦。
張凝一臉詫異,輕輕皺起眉頭:「呃,怎麼突然問這個……不浪費時間,我直接回答好了,我不喜歡。」
「有原因的嗎?」我瞪眼問道,因她的應對效率感到驚訝。
張凝吞吞吐吐的說:「因為牠們曾經用……鳥糞向我施以『空襲』……」
「哈哈、哈哈!」她的無奈引發我的一陣笑聲,我完全壓抑不住情緒。
我收起笑容說:「不要介意,我也有過很多相似的經歷,通常在羽毛球場發生。記得有一次在運動場,在早會的時候,烈日當空,我們排列整齊,有一群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們早就料到事情不妙,每個人都有不好的預感。後來幾個男生接連遭殃,躲避不及,頭上和衣服都沾上鳥糞,情況狼狽滑稽,我也不例外。」
張凝半信半疑:「怎麼我沒有半點印象?」
「那一天,你不在啊。」我從容答道。
「喔?你怎麼知道的?」張凝的手依然握住門把,但心神已經被好奇心所佔據。
「羽毛球隊在那天需要參加區際比賽嘛。」我語氣肯定,就像在憶述昨天才發生的事情。由於阿堅也有參加那個比賽,身為好朋友的我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哇、哇、哇!你的記憶力超級厲害啊!」張凝驚叫連連,反應誇張激動,我偷偷取笑,她卻未有注意到。
我換上滿意的笑容說:「誇獎了,快點動手吧,難道你的手一直按著門把,不會覺得累嗎?」
張凝苦笑說:「其實是有點累了。」
我刻意讓她享受這種感覺輕鬆的體貼,也喜歡這個故作幽默的自己,我們幸福地在對方身上取得一些安慰,也讓各自的心靈獲得放鬆的片刻。在過去幾年裡,這種作風早就蕩然無存,表現成熟、懂得人情世故,含蓄一點、收斂一點、拘謹一點,不再年少無知,不再衝動妄撞,但這個人早就不是當初的倪季賢。回想起來,我好像喜歡中學時代的自己多一點,幼稚、活潑、無聊,不用強迫自己當上大人,不用偽裝成熟穩重。
張凝戰戰兢兢地扭動門把,到了最後關頭,她的情緒出現急速的變化。我洞悉得到,似是一陣氣味、一種溫度,從她身上散發,我用觸覺感受,空氣的流動配合緊張的氣氛,微風輕輕吹送,沒有產生聲音。場面顯得怪異,我看著張凝,她看著門把,兩個人恍恍惚惚的。我壓下催促的衝動,反正整個世界都在乖乖等待她的行動,急也急不來,她露出慌亂的模樣,我安靜欣賞,只好送出微笑。
「倪季賢,難道你真的不會覺得緊張嗎?」
這個問題盡顯張凝吊兒郎當的一面,臉上肌肉僵硬,她終於發現情緒緊張的人只有自己一個。換個角度看,我喜歡如此認真看待小事情的她,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經歷。什麼身份也好,是朋友、同學、戀人又好,這回憶只屬於我們兩個人,那一個誰都無法享用秘密。若干年後,再次回到母校,想到的人必然包括笨得可愛又可憐的張凝,還會想起她的傻話兒。
我保持笑容說:「還好啦。」
張凝尷尬地說:「那麼……我真的要開門啦……」
我在想,開門是十分容易完成的動作,但我們花費了這麼多時間,感覺有點笨;也換個角度看,人類總喜歡鑽研複雜的事情,讓生活增添不少多餘的煩惱,使用最簡單的想法去看待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確是知易行難。
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那片黑》第三部
第五章:倪季賢的好主意
ocoh說:「踏入母校的範圍就像一場冒險,一如此篇裡所形容的情況,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記憶是如此霸道的把我們控制著,假如能夠擺脫記憶的捆綁,生活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離開大埔墟站的大堂,依照張凝的指示,我們走往左方,那邊是一個計程車站,候車的人非常多,形成一條長長的人龍。香港這個城市地少人多,道路上的車輛同樣多得難以計算,不計其數的計程車穿梭於城市的每個角落,替人們解決交通方面的急切問題,雖然車資不便宜,但在特殊情況下,計程車倒是很值得信賴。
「那家餐廳……距離這裡很遠的嗎?」在經過便利店的一剎那,我好奇問道。
張凝故作神秘:「不要想,不要問,只要跟著我就會知道。」奇怪的回答使我覺得她更有趣,期待發掘更多的內容。
隨著眼前的短髮女生,看著逐漸變得親切的背影,乍看來,她的確跟小男生有幾分相似,有著一種迷糊的吸引力。我們繼續往前走,進一步離開車站範圍,穿過行人隧道,我赫然發現行人道的左方便是母校。命運和張凝同樣有趣,在同一天裡,我竟兩度到訪王肇枝中學。第一次是因應阿堅的要求,現在是純粹的經過,相信張凝也不是故意把我帶來,而是命運在牽引前路。
心裡有著一種不明不白的迷惘感,我在車廂內無法看清楚名片上的文字,不清楚我們將會前往那一家餐廳,接下來到底要走多遠的路也是一種懷疑。
在路上,我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牽手成為兩個人之間偶爾出現的行為,在這個時候卻未有發生。一前一後的隔著走,我暗中學習張凝的步伐,緩慢的、輕鬆的、蹦蹦跳跳的,朝著某個目標進發,心定神閒的走每一步,格外的踏實。每個人都嘗試在生活裡尋找一點點慰藉感和安全感,你我都不例外,每天都渴望不一樣的事情突然發生,使生活產生變化,變得多彩多姿。
賴著一連串的小驚喜,一些意料之外,在混凝土重重包圍下,人們仍可堅強的活下去。
晚上七點多,天色昏暗,街燈在我們來到之前已經啟動,發出亮光,兩個人的燈下影子拉得又黑又長,就如兩個頑皮的靈魂,陪伴內心寂寞的我們。現在的我是個寂寞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離開了小君,父母身在外地,獨自上班、下班、回家,生活並不有趣,並不精彩,倒是尚有些許自由的氣息,讓我努力活著。回到大埔後的生活是另一種循環,老是逃不出生命裡的種種循環,從甲循環不自覺的進入了乙循環,沒完沒了的輪迴,小君是我的一個循環,我無法預料張凝會否接替她,漸漸成為下一個循環。
眼前的張凝,從小到大都過著受限制的生活,被父母以嚴厲的態度管教,在中學時代失去了戀愛的機會,這簡直是浪費青春,白白的度過了中學時代;長大後,父母的關係變得惡劣,即使可以替自己作主的剪掉長髮,走著內心渴望已久的道路,也不能保證活著是愉快的。眼神、表情和舉動都未有透露太多,但我認定她內心寂寞,活得不快樂、不自在,負面的情緒形成了團團濃厚的氛圍,迷霧阻隔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我察覺得到。
筆直的行人道,走到半路。張凝沒預告的突然停步,露出微笑的她轉身回望我,表情生動得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女孩。我愣呆失神,一時間給不出任何反應,抿嘴淺笑的她好像換上了另一個靈魂,那股愁緒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簡單的快樂。她似乎找到了一些安慰和依靠,就在這個老地方的旁邊,純粹的她凝視純粹的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共享不容別人破壞的安靜,時間好像愈走愈慢,世界與我們漸走漸遠,也希望它能夠放鬆一下,讓情緒留在這片刻,讓四目交投的我們合力製造寶貴的浪漫。
張凝不客氣地說:「喂,倪季賢,你到底有多久沒有回來?」
「很久了,不過今天來過,是和阿堅一起騎單車來的。」我不假思索的答道,同時暗自回味今天的經歷。
張凝一臉感觸很深的表情:「我快要忘記這個地方了。以為它會在記憶裡徹底消失,以為自己對母校的感情不深,沒想到愈接近校舍,感受竟然愈強烈,原來自己也想念這裡……也懷念過去……」
「嗯,我有一個好主意。」我胸有成竹的道。
「喔?你所想的肯定是壞主意、怪主意。」張凝的懷疑寫滿臉上。
其實,我的主意不壞也不怪。
擱下猶豫,我們往前走,走完一條下斜路,也是今天沒有跟阿堅一起走過的路,算是彌補了心裡一個微乎其微的遺憾。看著張凝的猶豫腳步,每踏一步都流露著疑慮和焦急,她正不斷揣測我的主意。我一邊看,一邊走,覺得她很有趣,二十八歲的女人有著十六歲少女的可愛。來到分岔路口,眼前是可見的幾個選擇,只要直接往前走,經過一段寧靜小路、小公園、足球場,可以回到我的住所;往右方走,這是個最糟糕的選擇,那邊建有一些公共房屋,不論在那個時候,我都甚少前往那一帶,感覺非常陌生,顯然那地方跟我扯不上半點關係。
我的決定是轉向左方,走過約二十級的梯級,再次回到母校範圍。
「倪季賢,你到底想怎樣?」張凝不解問道。
我說得淡然:「沒什麼,想回去看看嗎?」張凝想了想,以一個用力的點頭作回答,想法是肯定的,答案是絕對的。我們都是渺小的人類,喜歡緬懷過去,甚至妄想回到已然逝去的時空,再嘗消失了、淡化了的味道,重過記憶之中最可愛的舊生活。學校的閘門已被鎖上,差不多的八點鐘,學生們都歸家去了,學校從喧鬧恢復寧靜,它辛勤的工作了一整天,也是時候休息,料不到遇上兩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打擾了呵欠連連的母校。
走過停車場,真正踏進學校範圍,沒有碰到誰,包括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年輕校工,也沒有。在旁邊看著張凝的側面,這一個她露出特別的表情,要形容的話,是複雜、激動、純真,我沒法推測她的下一種情緒,瘋狂的大笑或大哭都會發生似的。腳步自然地放慢,有著一腔情懷,像個觀光客般左顧右盼,這或是回到舊時空的最佳方法。
「親愛的張凝小姐,首先想到那個地方參觀呢?」這句話、這語氣代表了誠懇的我,也表達出對她的尊重。
「羽毛球場吧。」張凝毫不猶豫,爽快的道,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球場位於舊校舍的中心位置,由於設於室外,基本上是全無遮掩,只要附近刮起大風,已經害人無法打球。站在這個位置,雖然看不見車站月台,卻看得見學校依靠的山坡,抬頭仰望的瞬間,有一種接近大自然的感覺,散發出山林氣息。
張凝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非常乾脆,不在乎地面骯髒與否。原因很簡單,我們熟悉這個地方,心裡不排斥、不抗拒,當年正是如此安然的坐下來,不存在半分懷疑。這個晚上的心情都一樣,改變了的只是我們,老了,複雜了,厭倦了,不再純真幼稚。不曉得母校和球場可記得那個時代的倪季賢和張凝,我想不起自己的舊模樣,面目模糊,就算如何固執的照鏡子,也想不起來。
看著張凝,相信她會喜歡我的怪主意,我們都想念學校,渴望短暫的逗留可以舒緩全身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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