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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3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十六章:香水調酒


《總是夜》

第二十六章:香水調酒

ocoh說:「姓葉的男人爽快離開,他選擇了跑樓梯,原因何在?大概是作者有過跑樓梯逃走的經歷吧。另外,此章裡有一個人物初次登場,既然與香水有關,應該不難猜吧。」

離開的過程十分順利,樓梯暢通無阻。畢竟,大部分住客都會選擇使用升降機,除非遇上機件失靈,無緣無故又怎會突然冒出跑樓梯的念頭呢?

我慶幸自己揹負的是一個背包,塞進去的東西雖然零零碎碎,但加起來的重量卻不能忽視,肩上的負擔突然增加,我需要適應一下背包客的角色。到目前為止,隻身上路的感覺很不錯。

曾經聽過一種說法,很多人喜歡使用背包,並將背包喻為人生。年輕的時候,不斷把東西塞進去,搞得亂七八糟;老來的時候,卻希望減輕負擔,只將重要的東西保留和珍視。經歷生死的我心情矛盾,背包重量非輕,但我又討厭額外的負擔。

小夜沒有出現和阻止我離開老家,她仍然安睡在沙發上,對我的狀況懵懂不知。希望留下來的字條能夠成功說服她,我的死訊應該可以讓她死心。

先關注管理員崗位內的牆上掛鐘,然後目光掠過自己的手錶,時間是不偏不倚的二十點鐘,在地球的話會是晚上八點鐘,家豪的靈魂使我間歇地想起地球的訊息。不論是二十點鐘或晚上八點鐘,這裡還是夜,有著一個氛圍淒冷的黑暗城,有著沒句號、沒終點的黑夜。

走到地面世界,我回到原來的黑暗。這一帶是著名的酒吧區,充滿五光十色,亮起了一面面霓虹招牌,道路繁忙,總是不缺途人。人們喜歡相約三五知己,隨意躲進店家把酒言歡。用酒精麻醉自己,暫時放下不斷逼迫、沒完沒了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喝酒,有些人懂得節制,永遠不會上癮,有些人好像與生俱來的沉迷喝酒,酒精暗中控制他們的生活,影響精神和意志,破壞家庭和諧,甚至毀掉一段本來璀璨奪目的人生。

半年前,我離開了小夜,展開荒唐歲月,陪伴我的是酒精和女人。我的酒癮不算嚴重,大多的情況下只喝兩杯啤酒,純粹是為了改善心情,喝兩杯足夠使我興奮,暫時逃離現實的約束。我清楚記得喝夠分量的感覺,酒不能喝太多,人們常說「酒入愁腸愁更愁」,喝太多會觸及更深層次的傷感,墮落更難掙脫的地獄。

雙眼走馬看花,作了不仔細的觀察,我隨便走進一家小酒吧,連名字都沒有注意,大概會是什麼海之類的過氣名字,不看也罷。拉開異常沉重的木門,裡面的客人不多,空出多於一半的座位。我悄然坐下,調酒師剛好就在眼前,是一個長得有點醜的中年男人,看到他友善和暖的目光,我不自覺的嘆一口氣,也放鬆了長期緊繃的身體。他如常問到名字,我坦白承認自己是葉琦,雖然家豪也算是一個有效的外號,但說到底還是葉琦比較自然順口。

調酒師表情生動的說:「葉琦先生,打算喝什麼酒呢?」

我苦笑一下:「坦白說,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喝酒。」

調酒師禁不住發笑:「哈哈,你在開玩笑嗎?來酒吧不是為了喝酒,難道是想喝可樂和橙汁?」他不是故意嘲諷,語調輕鬆得使我放下戒心。

我改用低沉一點的聲音說:「身為男子漢,我在這種地方覺得口渴的話,唯一的選擇便是喝酒,不作他選。」

調酒師點頭微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表明來意:「我來這裡是為了借廁所。」

調酒師首先轉身,拉開抽屜,很快就找到了我開口要的東西,他爽快說:「拿去吧,這就是店內廁所的鎖匙。」快人快語!這就是調酒師的工作,不是推銷客人喝過量的酒,而是讓進來的人愉快高興,暫時忘卻外面的煩惱。

「謝謝你。」我接過鎖匙,笑得燦爛。

根據張貼在牆上的鮮明指示,我通過走廊,快步走往廁所,訪問酒吧是為了借廁所一用,借用廁所卻不是為了平常的小便排泄。不瞞你,我懷著目的而來。

走運、不走運,廁所裡沒有別人,有的是三個閒置的廁格和一股混合了排泄物的惡臭,感覺十分噁心。我的身體反應迅速,立即吐的亂七八糟,或許是自己的身體已經太過虛弱了。現在的體重大概是四十五公斤,比最健康的時候足足瘦了十八公斤,而我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六公分,也算標準。如家豪所言,我的確太瘦了,照鏡子時就是一副不健康的樣子,很不開胃。沉鬱的情緒害我一直消瘦下去,食慾不振,有一段時期我可以連續幾天不進食,只喝水和酒來維持生命。

此時此刻,由於未有進食的關係,吐出來的不是食物殘渣,而是胃液和黃色的膽汁,弄得一地濕漉漉。我向來壞心腸,沒有打算親自收拾殘局清理地板上的穢物,這種事讓清潔工來負責好了。

我站到洗臉盆前,照過鏡子,表情顯得稍為狼狽,但尚可接受,然後洗手洗臉,讓情緒鎮定下來,讓一切恢復正常。我對著空氣安慰說,這只是一個小意外,完全沒相干的。我走進一個廁格,並確定門是緊緊鎖上,再打開背包,翻出那兩瓶墨水,把裡面的所有液體全數倒進馬桶內,那些都是由血液調製而成的鋼筆補充墨水,靈魂分裂體也曾經用過,剩餘的都成為沒用處的廢物。地球剩下來的日子不多了,家豪的身體完成了下葬儀式,我也不可能再從黑暗城進入虛構世界。墨水沒有保存下來的理由,我拉下沖水開關,讓它們慢慢流入大海,感覺痛快。

鋼筆墨水成為不重要的回憶,還想刺眼嗎?

也不必了。

除此之外,我還將背包裡多餘的衣服丟到廁所裡的垃圾桶內,純粹是為了減輕肩上的負擔,這是一個突然閃現的念頭,我討厭多餘的東西,倒不如學習放下。

我假裝一切如常的回到酒吧,那一列高椅上多添了一位客人,是一個披著栗子色長曲髮的女生。這女的擁有一身健康的古銅膚色,身穿桃紅色背心和灰色短裙,還有一雙咖啡色涼鞋。一身奇怪的裝扮使我聯想到地球的夏天,聯想到一個曾經作過的夢。由於她是側坐,所以看不清五官,但我覺得她很年輕,乍看來只有二十歲,身上散發的氣質跟小夜稍有不同。兩人同樣孤單,但她予人淘氣愛玩的感覺。

小步小步的走向酒吧檯,長髮女生察覺我的出現,回望我的方向,我們四目交投,彷彿有過一面之緣。女生前方放有一杯像鮮橙汁的飲品,杯的邊沿特別放上一片橙肉作為裝飾。整杯飲品的顏色雖然酷似橙汁,但在酒吧混了半年的經驗告訴我,這壓根兒是一杯酒,我甚至已經想起這杯調酒的名字——螺絲起子。

完成沖走墨水的任務,本應直接離開酒吧,但可惡的直覺驅使我回到那張曾經呆過一分鐘的高椅上,溫暖早就散去,旁邊的坐位則被女生佔據著。

我主動問好:「你好。」我們的相遇似是一種安排,有著時間和環境的巧合。

女生一臉驚疑:「怎麼會是你?真巧呢。」

「喔,我們是認識的嗎?」我們的距離拉近了,讓我可以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沒有特別的印象。

「不認識,但我們在不久之前一起睡過。」女生淡然道,卻是語出驚人。

這是唯一聯想到的名詞:「一夜情?」我不解問道。

女生瞇眼大笑:「哈哈,你很有趣,真的有這麼善忘嗎?」

我坦承:「一夜情雖然是我的興趣,但對你的樣子沒有印象。假如真的要喚醒那些記憶,我也有一個方法,請問你有塗香水的習慣嗎?」家豪在旅館房間記住了一股香水氣味,此時或用得上他的記憶。

女生用上誘惑的語氣低聲說:「你要靠過來嗅一下嗎?」

我不用開口答話,改以實際的行動作為回應。我將身體挨近她,把鼻子貼到她的頸部,再往胸部和腋下嗅了一下,嘗試分析氣味,果然有所發現。香水被塗上一段時間,氣味必然減弱,家豪曾經認真記錄氣味,現在的我再確認一遍。答案顯現,我記得這香水,也知道我們曾經同床共枕。

香水成為一項有力證據。

「我記得這香水。」我承認事實。

女生立即換上認真的表情說:「現在的氣味屬於基調,是由紫檀木、香根草霧水和白麝香悠然譜出的最終層次。」

我胡亂回應:「香水似乎是一門深奧的學問。」這句話沒有意義,作用是把對話延續。

女生看穿了我的想法,模仿專家的口吻說:「你肯定聽不懂什麼是基調,我簡單說明一下好了。香水分為前調、中調、基調,代表揮發過程中不同階段的味道。前調是香水剛倒出來的味道,一般比較強烈;中調是在前調揮發後剩下來的餘味,個性比較平和,可以維持兩分鐘到一小時……」

賣弄聰明的我搶著說:「我猜基調會是香水的最基本味道,會在使用後的一段時間才能察覺,可能是香水的真正本性,對嗎?」

女生展露表示滿意的笑容:「嗯,意思是差不多了。」

一夜情,想起來也覺得可笑,我們的那一夜發生在昨天,即是我利用鋼筆前往地球之前的晚上。後來,我在地球發生了很多事情,家豪在黑暗城又是忙個不停,靈魂的主體和分裂體各有各的經歷,現在神奇的結合在一起,一個人擁有兩層記憶,同樣清晰深刻。

我們遭遇太多,使我差點想不起眼前的年輕女生,甚至連做愛的過程和感覺也變得很模糊。性愛發生得太多,慾望隨著次數減弱,印象也沒有當初的深刻。女生卻記憶清晰,除了一夜情外,還知道我只喝兩杯啤酒的老習慣,她說希望這次由她請客,嚷著要我立即喝下兩杯啤酒。我沒有意見,爽快喝下啤酒,這兩杯根本沒難度。

何謂名字?

我們沒有向對方透露名字,我稱她作「你」,她同樣說我是「你」,這是完全平等的對待。你,一個每個人都會使用的稱呼,就如香水學問之中的基調,屬於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真正個性。

不曉得對方的名字並不要緊,在兩人同行的世界裡,名字是可有可無的。近在咫尺,不必聲嘶力竭的喊出幾隻由別人取下的文字,簡單的「你」是關係中的基調,也是最難明白、最難掌握的部分。

我們有過一夜情,卻未曾建立實際的感情,我們揹負各自的過去,但未有提及太多。過去是成年人的包袱,我不喜歡再說一遍那些故事,關於雙親的那些太傷痛,關於依婷和小夜的那些太累人。此時此刻,寧願什麼都不去想,跟一個陌生人喝酒聊天,享受輕鬆悠閒的一夜。調酒師未有加入我們的對話,他忙自己的事情,整理吧檯上的用具,閒時把玩智能手機。後來客人逐漸減少,走掉一些醉酒鬼,調酒師也消失不見,在我們離開前都未有再出現,這樣的不辭而別使人不期然聯想更多,例如拉肚子、躲懶、抽煙等。

女生的那杯橙汁的確是螺絲起子,是作法最簡單、最常見的調酒之一,將伏特加和橙汁攪拌均勻即可,橙肉純粹是裝飾品,吃下也無妨。至於名字的由來,真的是另有文章,大多人認為它的起源是工程師抵受不住沉悶的工作,於是動動腦筋,隨意的在橙汁裡加入伏特加,再以手邊的螺絲起子攪拌成為調酒。後來這種酒廣受大眾歡迎,特別是一些原本對調酒有點抗拒的女生。有些人追求原汁原味,甚至特意買了一支螺絲起子當作專屬攪拌棒。不過我對混入了大量果汁的酒向來興趣不大,看來還是兩杯啤酒比較適合我,這就是男人的專屬浪漫,女人不容易理解。

在喝過酒後,在離開酒吧前,女生說起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參加了虛構世界計劃的人都略知一二,我和小夜也先後當過說故事的人。

酒後滿臉通紅的女生煞有介事的說:「你可知道一個關於世界盡頭的傳說?」

「這可不是一個傳說,凡都集團已經把虛假化成真實,他們經營著一個虛構世界,到目前為止,已經發展了三年,名字為地球。那裡只有一座城市,而沙灘的盡頭也就是世界的盡頭。」我語調平穩,彷彿讀著一本介紹凡都集團和地球歷史的小冊子。

女生卻說:「我聽到的是另一個版本,跟你剛剛說的有點出入。」

我用眼神和神情表達懷疑和驚奇,她挑起我的好奇心,希望她可以繼續說下去。

女生續說:「谷歌集團經營著一個虛構世界,到目前為止,已經發展了二十年,他們命名為黑暗城。那裡只有一座城市,只有黑夜,沒有白天,採用二十四小時制,公車和計程車是黑色的,私人車是白色的,裡面的人在近年以為自己掌握了創造虛構世界的技術……而沙灘的盡頭會有絢麗多彩的光芒,走過水面便會看見世界的盡頭。」聽起來怪奇荒謬,她卻說得有條有理,不像是神智不清。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在編故事嗎?怎麼把地球的故事套進黑暗城?」騙過了她,騙過了自己,其實我在心裡默默點頭。

女生向我悄聲耳語:「看,來看我的表情,判斷一下我是認真還是說笑。」

「說笑的。」我在假裝,在配合,也在等待。

女生傻乎乎的笑說:「嗯,你竟然不相信,這實在太好了,我們可以嘗試證實一下。」

「怎麼證實?」我摸不著頭腦。

女生胸有成竹地說:「我相信你在地球作過一次類似的嘗試。」聽起來,這不是胡亂的猜說。

「哈哈,一個人乘車到沙灘,然後走到沙灘的盡頭,那裡沒有異樣光芒,但確實有一幅人類不可能攀登的巨牆,高聳入雲,看得見雲端,看不見盡頭。」我一邊微笑,一邊回想那難忘的經歷。

「願意再走一趟嗎?」女生說話的同時,嘴角綻放出一絲媚惑的笑容,是天使?是魔鬼?一時間難以分辨。

既然未能理解,努力思索也是徒然,怎麼不勇敢一點來接受邀請呢?

「沒問題。」我撇下猶豫,爽快答道。

換來眼裡看到的一個完整微笑。

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總是夜》 第二十五章:別了小夜


《總是夜》

第二十五章:別了小夜

ocoh說:「別了藍地球,我想起了《人生》裡的小二,那個甚愛地球的外星女生,她帶走了憂鬱的安達臣;別了小夜,也別了我心裡面的小夜。其實,告別正好是新的開始,不用沉溺悲傷。」

告別藍地球,我不懂她的美,看過那些從外太空拍攝得來的照片,我們居住的星體的確美得沒話說。從葉琦口中獲知真相,世界、地球、人類都是虛構出來的,我為此困惑,好像每件事情都有兩個表面,但能夠知道的、把握的總是只得一面,更會是喜歡騙人的一面。

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美麗藍地球的照片,我心悅誠服,因為誰也想要霸佔她的美。

眼前一黑,離開地球,下一個落腳點可能是黑暗城,想得瘋狂的話,可能是死後的世界——地獄。怎麼不會是天堂呢?怎麼抱著悲觀的想法?因為我不相信神的存在,大多的宗教都是用來迷惑人心,對人類加以控制,以集成一股力量來組織政權或挑起戰爭。

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抑或身處的是一個黑夜?

見證著葉琦的靈魂消散、生命結束,他曾經是我們的靈魂主體,兩人關係密切,不能割捨。假如不曾有過他,便不可能出現我,我們的關係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

經過一段段的對話,一些不想理會和推敲的謎團終於被解開,但留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要一個人去理解世界的運作著實困難。他走了,我累了,我想讓腦袋放空、休息一會。

轉入昏睡的狀態,不論視覺和頭腦都是模糊的,就像一般的睡眠,就像第一次被交換到黑暗城,轉移的過程都是在背景裡默默的進行。

我漸漸清醒過來,精神狀態不斷改變,意識未有被抹掉,生命似乎得以延續。

最初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想,也沒有作夢。迷糊的時刻一閃即逝,時間流走的速度好像會隨著精神和情緒而出現變化,觸不到、看不見,時間似是一種永恆的生命體。

接下來,闖進思想空間的是一些夢,夾雜著葉琦的回憶,他的靈魂的確在我眼前消散,但不代表記憶就此消失。一個個片段陸續入侵腦袋,強迫我接收記憶,關於他的童年、成長、親人、朋友,最重要的是用情極深的張小夜。我看著電影,我讀著故事,這個狀況似曾相識,曾經在葉琦老家的小房間發生。在那裡,我作過一個關於葬禮的夢,跟活在記憶裡的葉琦交談。

某一刻,我覺得不妥當,硬生生中斷了記憶的輸入。我突然感到害怕,隨著記憶的容量加大,不安感也倍增,他企圖佔據我的心靈,將記憶不斷塞進我的腦袋,這可以是他的計劃或圈套。他利用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然後迫使我成為另一個他,代他照顧妻子張小夜。

我不打算讓死人的計劃得逞,更不要當他的代替品或複製人。縱然接收了部分記憶,但那些畢竟是零零落落的碎片,要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還有一段距離,要複製成另一個葉琦更加不可能。我在危急關頭及時阻止,必須保持著高度警覺,確保葉琦的靈魂殘影完全消散。

迎接我的未必是一場冒險,先來的卻是一場心理戰爭。

作了無數的夢,精神踏入另一個階段。曾經泥足深陷,差點逃不出惡夢;曾經死去活來,被持著大刀的神秘人施以偷襲,還有對陌生女子有過美麗的聯想。後來,我無意中找到了對抗夢境的竅門,成功逃出一些沉悶乏味的夢境,闖過一個接一個的關卡,終於躲開夢的苦纏,進而來到半夢半醒的階段。

夢接近尾聲,人早晚會醒來。

我繼續等待,一連串的經歷練就了耐心,不像過往般魯莽衝動。明白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到位,要是瞎焦躁,倒不如享受片刻的停頓。所謂的人生路,不一定每天、每分、每秒都勇往直前,可以稍作休息的話,怎麼不利用一下呢?

假如這就是看破人生,未免太過簡單,路途尚且遙遠啊。

葉琦的記憶透露了一些關於地球的情報,虛構的地球於三年前被大企業凡都集團製造出來,藍本是黑暗城的一些傳說,形式像電腦網絡遊戲。由於製作需時,設計完善的城市只得一個,就是熟悉的香港。城市的規模和土地面積與真正的黑暗城差不多,沙灘的盡頭也就是城市的盡頭,那裡築起了無法攀登的巨大石牆。我沒有親眼看過,但葉琦曾經用我的身體到那裡走了一趟,摸過虛擬的混凝土,發出對虛構世界的一聲輕嘆。

開發人員分別把兩種人類放進城市裡,第一種是靈魂分裂體,例子是我和依婷,我們的主體分別屬於葉琦和張小夜,在真假世界裡,我們都有一段情。製造分裂體是需要付出一筆高昂的登記費用,這就是所謂的「入場費」,假如日後繼續使用的話,每個月也要固定繳費。葉琦的確很富有,父親遺下了一大筆遺產,所以除了製造我,他還哄騙張小夜,使她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簽署合同,並付錢製造了依婷。

第二種是完全憑空想象出來的虛構人物,他們屬於一個個獨立的程式,擁有足以跟真人比擬的自主意識,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活。我不知道曾經一起生活的那一個誰屬於此類人物,大概只有凡都集團的開發人員手握這些資料,但我猜自己的父親很有可能是虛構而成的,因為他跟葉琦的父親長得完全不像。或許,這是一種刻意的安排,葉琦當初不希望分裂體也活在同樣的陰霾下,換一個家庭,換一雙父母,卻沒有更換她。

假如凡都集團願意經營下去的話,地球必定具有一定的發展潛力。

說了這麼多,其實最重要的情報是地球的壽命,擁有三年歷史的城市將於第四年關閉。由於城中富豪對於晝夜分明的地球不感興趣,他們希望維持現在的生活方式,缺乏進入虛構世界的勇氣。即是說,願意付錢加入的用戶數目嚴重不足,凡都集團正面臨非常嚴峻的資金危機,於是忍痛關閉地球的業務。除非有其他公司即時收購相關部門,否則地球的最終壽命將會是黑暗城時間線上的四年。

地球的存在正正是一個極為逼真的網絡遊戲。

有趣的是,地球裡一直散播著一個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有人言之鑿鑿的說「2012年12月22日」會是時間的終結,這說法跟凡都集團結束地球的業務相似。相信預言又好,相信葉琦的記憶又好,無論如何,地球完蛋會是最終的下場。有人拔掉電源後,依婷和雪螢會於虛構世界裡結束生命,硬生生的,留不著任何痕跡。

睡眠也會有結束的一刻。有一種感覺喚醒我,要我看清楚眼前的世界,要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是黑暗城,薄弱的嗅覺悄悄表示這裡是葉琦和我的老家。

沒錯,在酒吧區順景樓十三樓的老家。

一切如常,沒作改變。我的身體依然瘦弱,或是昏睡了一段時間的關係,四肢乏力,身體的活動能力有待恢復,我披著一身的累回到了熟悉的黑夜之城。

我發現自己躺在小房間的睡床上,狹小空間裡積存了一股怪異味道,來自一堆懶得處理的雜物和自己身上的氣味。我覺得很舒服,只因這裡是伴我成長的老家。小夜在我使用鋼筆後回到家裡,並把我的身體轉移到房間,她的體貼——我接收得到。從少年時代開始,直到如今,她待我同樣細心溫柔,她的愛未有隨著時間改變。

我悄悄扭動門把,拉開房門,儘量小心腳步,不要製造出任何聲響。絕不是心存戒備,這裡是我的家,不必害怕和擔心,純粹是不希望吵醒可能在外面休息的她。

回到客廳,老家依舊,我懷念母親離開人世前的美好時光。這裡的一事一物,就算是簡單的一件家具、廚房用具,也足以喚醒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我掛念那童年、那些年,我們曾經擁有一個生活美滿的小康家庭,一切在母親離世後化為烏有。我不曾、不能、不必怪責和怨恨誰,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任誰也不能獲得永恆的生命,任誰也得接受生離死別。

由於特別喜歡生命裡有過的童年,我多次把鋼筆刺向左眼,回味那些已成追憶的生活。真的渴望止住時間,拒絕長大,但那不過是夢。不論鋼筆、童年或地球,都是由凡都集團推出的一種服務,都是夢。

雙親先後離世,我抵受不住沉重的打擊,曾經萌生放棄生命的念頭,獨自跑到地球自殺,利用靈魂分裂體的形體在虛構世界裡結束生命。這樣的一死解開了那兩人的心結,並放下了多年的執著。在別人編寫的過去裡,他們被安排為一對不歡而散的戀人,膽怯怕事的男子離開了她,她暗中誕下女兒,並騙說對方已經打掉胎兒,要他愧疚終生。

在冷冰冰的機器裡,開發人員根據傳說創造了新世界,利用程式編碼製造了一堆虛構人物,再混入一些靈魂分裂體。在有白天的世界裡,有他和她,有新的家庭和成長環境,編織出我與小夜的另一段情。

黑夜之城從來沒有白天,我到過地球好幾次,感受過晴天陰天,每一次逗留的時間都很短暫,來去匆匆,使我不太適應有白天的世界,或許我需要更充裕的時間。在老家睜開眼的瞬間,黑暗覆蓋著城市,黑暗包裹著大廈,熟悉親切,這才是屬於我的地方,這又是困住我的獸籠。

記憶和靈魂,奇妙而難以解釋的東西,我的思緒複雜混亂,分不清自己是葉琦還是家豪。或者由始至終,兩個人都是由同一個我來扮演。

站到客廳中央,我往右看,發現小夜在沙發上睡著。她仍然披著假髮,覆蓋著真實個性,以為成功騙過我,卻揭破不了我的偽裝。新購入的連身碎花長裙很適合她,散發出成熟女性的魅力,也包括一種與眾不同的智慧美。當然,我不敢想象她以短髮造型配合長裙的樣子,效果可能大打折扣。

那傻乎乎的傢伙累透了,正在熟睡,發出陣陣鼻鼾聲,跟她人前的形象大相徑庭。除此以外,還有另一種不罕有的擾人聲音,來自她睡眠時的壞習慣——磨牙。在無數個共睡的晚上,每當她進入了深睡期,沒多久,牙齒便開始用力咬起來,全身會跟著動,手腳肌肉也緊繃抽動,好像連呼吸都會變得急促。作為枕邊人的我有過很多被磨牙聲吵醒的經驗,我擔心她的牙齒硬碰硬,造成上下自相殘殺,然後不明不白斷掉。遇上這個情況,我會輕輕拍打她的臉,儘可能喚醒她,再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後來,磨牙的問題未有改善,甚至變成她對我的依賴。因為只要有我在旁,聽見那些擾人清夢的聲音,我便會立即抱住她。她不曾說明,但我明白她享受這種刻不容緩的關注,這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繫。

每個女人都渴望被愛護照顧,但小夜不幸福、不幸運。命運的引導使我們相遇、相知、相愛,不幸福是因為我待她不好,我始終在乎自己的感受多一點;不幸運是因為她偏偏遇上我,一個內心存在缺憾的男人。

沙發上傳來源源不絕的磨牙聲,這一次我沒有制止的打算,就讓她繼續折磨自己好了。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差不多八年間,她不惜一切,悉心照料我的心靈,是我拖累了她,沒有我的夜空才會星光閃閃。另外,我早就知道她剪掉長髮一事,但未有揭穿,她在這方面似乎對我有所誤會,對於妻子的髮型,我其實不太在意,我的確偏愛長髮,但可以接受短髮。這不是別人口中的容忍和妥協,而是給予適當的自由。

我回到小房間,刻意放輕每一個動作,不論走路、開門、關門、更換衣服,都是不常有的小心翼翼。及後,我又更換了淺色的T恤、短褲、運動鞋,減輕身體的負擔,心情驟然輕鬆。

我從衣櫃裡取走了兩瓶鋼筆的補充墨水和那本空白簿子,將一些隨身物品和衣服塞進了紅藍配色的背包裡,打算不動聲息的離開老家。我故意把手機遺留在床上,認為自己不再需要帶著這個東西,不會有誰打電話給我,要是收到來電,致電的人只會是小夜。

說到手機,裡面有一首自己清唱的歌曲《回到過去》。每當音樂響起,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執迷不悟,但偏偏得不到預期的效果。就算知道只能夠體驗過去,我仍然失控似的拿起鋼筆刺向左眼。

這部舊型號的摺疊式手機,是她送給我的其中一份禮物,放下它,也表示放下一份情誼。

揭曉答案,我打算再次丟下她。這種事在黑暗城有過一次,在地球也有過一次,我不認為自己是那個值得她付託終生的人。注定是個錯誤,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出生,無法阻止雙親離開,無法使自己不沉鬱,無法把幸福奉獻。不快樂的種子早就埋下,孤獨感是天生的,植根於基因裡,是與生俱來的成分,如同命中注定。相遇是一錯再錯,我到處尋找庇護,料不到她願意付出真心,愛得徹底、愛得痴狂,相對之下,我願意付出的愛少之有少,我真的很自私。

我撕下簿子的一頁,用鋼筆寫字,簡單的留下一句:「對不起,張小夜,交換行動失敗,葉琦在地球那邊自殺死了。」故意使用家豪那東倒西歪的字體,希望使她完全相信。

事情辦妥,正要離開大門的一剎,我回望睡夢中的小夜,用雙眼記錄畫面裡的她,拍攝一張想象而成的照片。我選擇永遠離開有她的家,不論是婚後的新家或是充滿回憶的老家,不論是葉琦抑或家豪,我們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我忘不了那段持久不散的陰暗歲月,小夜自那時候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仍然不捨的擁著她,仍然離不開命運的陰霾,我們被捆綁得死死的。

謝謝小夜,她曾經離開老家,到了附近的超級市場一趟,飯桌上放滿了一堆零食和飲品,是迎接我歸來的小禮物。

謝謝小夜,在總是夜的世界裡,她實在比我勇敢得多。

踏出老家一步,輕輕關門,我立即走往設於右方的緊急逃生通道,往下跑十三層樓梯,狠下決心才能夠真正離開。

別了,小夜,我會想起有你的冒險。

2015年6月21日 星期日

《總是夜》 第二十四章:提前結束


《總是夜》

第二十四章:提前結束

ocoh說:「兩人的對話情景讓我憶起了《3N8》裡的奧治與馬政,那時馬政企圖奪取奧治的身份,最終卻落得悲劇般的收場。這一次,再度出現了雙子式的主角,結果又會如何?請拭目以待。」

沒多久,兩個女人並肩離開快餐店。她們沒有吃喝,打開心窗向對方訴說心底話,其實除了跟我有關的部分,對話內容是有點沉悶乏味的。

根據剛才偷聽得來的情報,再作推想,她們提及的雪螢似乎是我的女兒,而那個謊話大概是指墮胎一事;依婷曾經跟我通電話並坦白道出真相,那個我應該是葉琦,他竟然成功騙過依婷,我真的無法理解他是怎樣辦到的。事到如今,我好像嘗到萬劫不復的味道,那傢伙害我失去與女兒相見的機會,很是諷刺。

小嵐的出現驅走了籠罩著依婷的壞情緒,兩人隨便說笑,輕易逗樂了對方。雖然我不清楚她們的關係,但事實說明了她們是感情要好的朋友。突然得悉依婷當年沒有墮胎,後來又誕下雪螢,我的內心頓然釋放。縱使失去身體的我沒有辦法跟她們接觸,但雪螢可是跟我有著血緣關係的女兒,有她日夜陪伴依婷,也算是值得安慰。

依婷別過小嵐,由於住處不同,她一個人來到了公車站。市區的空氣質素惡劣,在繁忙的道路上無數車輛排出一陣陣廢氣;加上街道上人來人往,不少人提著香煙,各類廢氣混合起來,快要使人窒息。因此依婷不得不用手掩鼻,避免吸入過量廢氣。靈魂的優勢是不懼怕廢氣,我仍能依稀嗅到難聞的煙草燃燒味,但感覺並不強烈。每一輛汽車駛過,沙塵僅在我的眼前掠過,但沒有粘到我的身上。每當試圖用手抓住畫面裡的任何東西,都給我一些錯失和落空的感覺,讓我更能明白到人類與靈魂的分別。

沒錯,我的確死了。

沒錯,我必須接受。

沒錯,無聊的依婷正把玩著智能手機來打發時間。

注定要來的公車終於到站,我們等候了約十分鐘。我想象著下一個目的地,應該是依婷的家,只要一直跟著她,我便會碰到那不曾見面的小女兒雪螢,我用手指數算了一下,現在的她大概是七歲。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變得忐忑不安,驟然緊張起來,雖然她不會看到我,我也不能用力抱她一下,但始終是我們父女的第一次見面,是難能可貴的一次。由於乘客太多,於候車列中段的依婷需要耐心等待上車,我卻為之著急,想儘快看到雪螢,想知道她長得像父親抑或母親。

「咔嚓」一聲突然出現,陌生嗎?

不算是。

我「啊」的一聲驚叫出來,就在依婷踏入公車車廂內的一刻,有一股力量猛然把我撞開,我隨即跌出車外。我奮力反抗,那力量竟然進一步把我壓倒地上,我瞪眼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答案並不意外,那人是葉琦。我們互相對望,我的心底話是簡單的兩隻字「討厭」,眼神是更簡單的一隻字「怒」,是他的出現使我眼睜睜的看著公車離開,他再次為我製造出一個無奈的狀況。

我瞪著葉琦,憤然怒吼:「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坦蕩蕩的我們直接坐在街上,恍若無人,其實根本沒有人察覺我們的存在,畢竟坐著的只是兩個靈魂。

葉琦解釋:「沒什麼,我是希望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苦著臉埋怨:「有什麼事情比見自己的女兒重要?」

「你本來就沒有那個機會。」葉琦的表情既冷酷又肯定。

「什麼意思?請說得坦白一點。」我側頭。

葉琦看了我的形體一遍,又看了自己一遍,表情由懷疑變為確定。這時候,我發現兩人同樣是赤裸裸的,還意識到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他由一具瘦削的形體和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所組成,特別是那接近枯萎的瘦削,象徵他就是張小夜的那個男人。

「依照靈魂的衰弱速度來估計,我們還有最多十分鐘。」

「我們都會消失嗎?」我竟然覺得自己的語氣很白痴。

葉琦冷笑一聲:「嘿,有可能。」

我輕輕點頭:「明白了,十分鐘並不足夠讓我見到雪螢,就算跟隨著依婷,車子也不會在十分鐘內抵達她家。」

「嗯,你好像已經冷靜下來。」

「沒辦法,我們只有十分鐘,不是嗎?」這是無可奈何,也是迫不得已,執意於維持憤怒是小孩子的行為,我強迫自己不再幼稚。

葉琦不予理會,繼續自說自話:「我要說的事情非常簡單淺白,是關於世界的盡頭。」

「張小夜好像說過類似的故事,那是一個關於地球的傳說。」腦海立時浮現出那一片絢麗無比的極光。

「喔,是嗎?那時候你作了什麼回應?」葉琦竟然關注起來。

「我給她一個苦笑,並認為那是一個善意的笑話,因為那已經超越了我對世界面貌的各種認知。」我說出實話,實在沒有瞞騙的需要。

「希望你願意相信我的說話,因為將要說的都是事實,我也沒有欺騙自己分裂體的理由。」葉琦的表情迅即變換,嚴肅得有點像我的老闆洛克。

我提出一直以來的懷疑:「你老是說什麼分裂體……」

葉琦打斷我的話:「很簡單,地球是由黑暗城人類所製造出來的虛擬夢幻世界,你的經歷和記憶都是由別人編製而成;我再說白一點,你是從我的靈魂裡抽取出來的另一個靈魂,就是所謂的分裂體,我偶爾會透過那支鋼筆來到地球,借用你的身體來享受和體會有別於黑暗城的生活。」這就是所謂的事實,要我完全相信他,沒難度,但心裡還是免不了的出現了一股震撼。

「幹嗎要這樣做?幹嗎要製造出一個虛構世界?」話是這樣說,情緒卻沒有絲毫激動,純粹是渴望知道更多的真相。

「那裡沒有白天和陽光,那些都是傳說,所以人們用現代科技製造了一個夢幻之地,名叫地球,當然最終目的是為了賺錢。」葉琦的解釋看似合理。

我出奇冷靜地說:「我不是質疑你,假如要你拿出證據,你究竟能夠拿出什麼?」

「假如時間許可,我會帶你到那個沙灘一趟,越過那個不會有人踏足的盡頭,走過那可能將你淹死的水面,你會發現一幅無法攀登的巨大石牆,然後你自會明白,所謂的地球都是虛構的。」這絕對不會是開玩笑。

我笑說:「嗯,我願意接受你的說法,那麼地球是在什麼時候被製造出來的?」愈接近真相,愈超乎現實,我反而暗自高興。

一個不誇張的數字,一句語氣平淡的回應:「黑暗城時間線上的三年前。」

「它的最終壽命不會超過四年,因為虛構世界的計劃將會提前結束,原因是賺不到大錢,是利潤不足的問題。」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很好,很好!」

誇張的笑聲嚇倒了葉琦,我輕易捕捉得到那一瞬間的眼睛眨動,縱使他立即壓抑著情緒,但實際的意義已經不存在。

我續說:「換句話說,我不用為那些往事感到悲傷,不用為十七歲的初戀內疚,不用為自己沒有抱過親生女兒感到可惜,不用為駕駛課的挫折感到氣餒,不用回憶今天舉行的葬禮,不用憎恨你把我殺死……」止住嘴巴,並不是他突然插話,只是我希望享受頃刻的寧靜。

葉琦沉默不語,雙手交疊胸前,很感興趣的看著我,等待我再次開口。現在出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他安靜地作出等待,我拼命地想象更多。

「因為這些、那些、我們、他們都是被製造出來的虛構東西,而我不過是你的靈魂分裂體,我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我也是虛構的,而這個虛構世界即將停止運作。」

葉琦淡然道:「所以我阻止你登上公車,我要你回到黑暗城。」他毫不在乎,因為他是真正活過的人,身體安躺於黑暗城的老家,活生生的,一切還好。

「知道嗎?我覺得很搞笑,你怎麼不在黑暗城自殺?而要跑到一個虛構世界,然後用我的虛構身體自殺?你應該讓我活在夢幻之中,我寧可不知道真相,也要留在這個生命周期極為短暫的白天之城,蒙在鼓裡的活下去,享受不愉快的人生,遭遇大大小小的挫折,受盡欺凌和折磨,偶爾瘋狂的大笑,偶爾瘋狂的大哭,這才是爽快的、痛快的人生啊!」

這是我的坦白嗎……

不是,腦袋一片混亂,既然剩下來的時間已經不多,便乾脆瘋狂到底,儘可能胡言亂語,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釋放。

面對發瘋失控的分裂體,葉琦依然沉著不亂:「因為討厭生存的感覺,父母的離世對我造成了重大的心理打擊。我嘗試過、努力過,想盡辦法,卻無力修補內心的破洞,往事和記憶使我失去活著的勇氣和意志,我必須結束自己的生命。」

聽罷葉琦的話,我心服口服,這番話跟自殺的原因沒有半點關係,而是他選擇略過我的幾句廢話,其思緒未有被我所擾亂,鎮靜的他僅僅回答了一道問題。然後,我們進入了腦袋較勁的局面,我輕易指出了葉琦說話中的漏洞。

「這沒有解釋你選擇在地球自殺的原因。」

「張小夜就是唯一的原因。」葉琦直接回答。

這使我摸不著頭腦:「關係是?」

葉琦突然加快說話的節奏:「不久之後,我的靈魂會徹底消散,而你將會回到黑暗城。請代我照顧那個用情太深的女人,我仍然愛她,但已經不可能陪伴她,這就是我作出這個選擇的原因,讓命運帶走我,然後留下你。」

「假如你的靈魂沒有消散,你將會為這個決定感到後悔。因為我不可能代替你照顧張小夜,她也決不會接受這個安排,沒有誰能夠成為別人的代替品、複製品、或什麼分裂體,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模仿他的說話方式,並跟上他的速度。

葉琦胸有成竹地說:「我認為你會愛上她。」

我極力否認:「雖然我只是一具活了三年的靈魂分裂體,但我擁有跟你不一樣的思想,我相信你所說的真相,願意接受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人類。這並不代表我能夠輕易忘記地球上的一切,包括父母、朋友,還有依婷和雪螢,這些人都會在有白天的地球為自己的生命奮鬥下去。」

葉琦放慢速度說:「拔掉電源後,地球的運作將會徹底停止,除非……」

我猛然打斷他的話:「在有人拔掉電源之前,他們都是活生生的,難保黑暗城也是一個虛構的世界。」

終於在言語上成功擊倒葉琦,他輕輕嘆息:「唉,我說服不了你,但……」

他無法把話說完,我們無法討論下去,所謂的生命就是一連串不能預測的事物,絲絲緊扣,缺一不可,我們都沒有肯定未來的能力。葉琦的估計是十分鐘,實際上我們的對話進行了大約十五分鐘。他以為自己能夠把話說完才消失,怎料到命運只容許他說到一半。

我也不能預料自己的未來,將會隨著葉琦在地球消失?抑或回到真實的黑暗城代他照顧張小夜?

等待我的或是另一場冒險。

2015年6月19日 星期五

《總是夜》 第二十三章:那個男人


《總是夜》

第二十三章:那個男人

ocoh說:「差點要把此章改為《其實都沒有》,名字是楊宗緯的一首歌,意境也符合家豪再見依婷的故事內容。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自然浮現起某個人從前的面容,懷舊很傻,卻是迫不得已。」

計程車抵達購物中心,車程約二十分鐘。依婷從地面走進冷氣充裕的室內,我曾經來過這裡,應該這樣說,我們曾經一起在這裡吃過兩次晚餐。那些印象立即浮現,我再次憶起當時的情境,還有那個突然攪局的中年男人,依婷被他的舉動嚇得花容失色,在眾目睽睽下放聲大哭。

我認為這純粹是一種巧合,她早就忘記那件悲喜夾雜的往事,我卻無法忘記那閃現著戀愛火花的瞬間。

依婷沒有把我帶到位於購物中心頂層的美食廣場,她只是漫無目的閒逛。沒有仔細看,走馬看花似的,她顯然沒有特定的購物目標,隨著誇張擠迫的人群緩緩前進。表面上是一個人,實際上她並不孤單。她臉上表情沒有顯著變化,可幸的是,經過跟司機的一段對話後,她的眼淚已然止住。不曾想象她會為我傷心,還以為我們之間只剩下怨恨,料不到她已為我哭過好幾遍。

我們來到一家非常有名的店,是誰也喊得出名字的美式快餐店。這裡是小朋友和年輕人都喜歡逗留的一個地方,我們也不例外。在交往時一起窩在快餐店裡,一邊吃可口小食,一邊溫習家課,覺得疲累的話,便直接伏在桌上小睡片刻。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原來有過我們的足跡和記憶,我幾乎想不起來。

依婷走到快餐店,在大門前停步,左顧右盼的尋找空出的座位。由於客人不多,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個寧靜舒服的位置坐下來,我們將會在這裡好好歇息一下。

放下一直揹負的側肩袋,依婷從裡面掏出了手機,我的猜測很正確,她是用蘋果牌的第四代智能手機,但這顯然不是一個重點。她用手機發了一個短訊,聯絡人是誰?我不曉得,是一個沒印象的名字,大概會是另一個女生,我卻讀到短訊的內容,意思是告訴那人她正身處這一家快餐店。十秒鐘過後,依婷收到那個人的回覆,是簡單的一句「嗯,我現在來找你」。

不清楚我們需要等多久,那時間肯定會教人感到困苦無聊。我們同樣用眼睛觀看事物,依婷看的是手機,查看電子郵件、臉書、新聞、玩小遊戲。這是正常不過的行為,現代人就是喜歡握著手機不放,重複查看裡面的訊息內容,網絡的失靈等同人脈的斷絕,現實就是如此幽默,喜歡偽裝成多麼的有趣。

我看的是快餐店內部,一張張各具特色的臉懸在空氣之中。有老有少,有美有醜,今天窩在這裡的客人不算多,但仍然坐滿了一半的座位,彷彿有著一種無形的吸引力把人們留在這個空間。

看到一班有說有笑的中學生,共有三男二女,嘻嘻哈哈的說個不停,充斥著水準低劣的冷笑話、斷斷續續的「吐槽」。男生甲有意無意地說出一些不合邏輯或痴傻的話,男生乙馬上又揭穿他。這些過程就是所謂的吐槽,逗得兩個女生哈哈大笑,當中使人發笑的原理,大概是由於暴露了他人荒唐可笑的一面吧。

這使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學生時代,喜歡跟朋友們待在一起,不論是快餐店、學校、籃球場,甚至是路邊的小公園,去那裡都可以,也不願意錯過任何的玩意。我們喜歡那些沒意義的吐槽、沒內容的冷笑話,每當逗樂了別人,總會覺得特別高興。

那些年,又單純,又快樂,雖然身為中學生還是會擁有多多少少的煩惱,但絕對比投身社會工作的人幸福得多。因為到了後來,迫不得已的踏入殘酷現實的社會,我們都忘了如何釋放出真摯的微笑。

笑容……

久違了的笑容,在十七歲那年之後,我還懂得發笑,只是真摯的笑容不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牽強和難堪,刻意掀動嘴角,心裡想的卻是別的內容。人類就是這種虛偽無比的動物,成長後必須掛上假面目來迎合社會和世人的目光。

無奈,就是無奈。

我的死亡彷彿給了依婷一次解放自我的機會,甚至產生出對我的思念,由於對方一直在世,所以我們都放不低。對我來說,有著一層不懂得退散的陰霾;對她來說,有著一股不能泯除的怨恨,我們不曾放下執著,不曾接受過去,只要肉體存在,只要一息尚存,心靈的戰爭還是沒完沒了。

這一回,葉琦充當劊子手,了結我們的恩仇,恨他,也謝他。

這是一次奇妙旅程,相信另一個自己,放手一搏,拼命追上我的初戀對象,跳到她的肩上。親眼目睹她的哭泣,又看到她腼腆的微笑,還有那比以往捲翹的睫毛,比以往濃厚的化妝,比以往蒼白的臉色,比以往突出的輪廓……

有著似曾相識的印象,又有著似是而非的熟悉,她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女生。自分開以後,她經歷屬於自己的冒險,闖過多少個難關,但那些故事裡沒有我的足跡和汗水,所以沒有甘苦與共。

那一本書,我讀不到,那些歷練,我想象不來,因為我曾經恨心拋棄她,讓她獨自承受一起闖出來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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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快餐店,分析真實的情況。我們各懷心事,心不在焉的忙自己的事情,分別是把玩手機和環望四周,我看她根本是對著手機熒幕亂摸一遍,我看自己壓根兒是痴痴呆呆的呈現出一臉沒人看見的茫然。直到一個陌生人物的出現,打破這頓足不前的悶局。

一個看起來跟依婷差不多年紀的女人來到我們的眼前。她二話不說坐到剩下的座位上,毫無疑問女人就是剛才用短訊回覆依婷的友人。剛抵達快餐店的她身穿白色的運動服裝,額上冒出汗水,同時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隱隱的汗臭味,她似乎剛進行了一些激烈的運動。

女人揮揮手,語帶關懷地說:「依婷,我來了,你怎麼悶悶不樂的?」

「沒什麼,在這裡待了太久,有點睏吧。」依婷的回應很隨意、很自然,跟面對司機的態度稍有不同,沒那麼拘謹克制。

「噢,你真的到了那裡?」女人煞有介事的問道。

依婷笑說:「哈哈,我很懦弱,在半路中途逃跑了。」

女人為之好奇:「沒有看到那個人嗎?」

依婷垂下頭:「沒有,我有點害怕,不敢去見他。」

女人突然作出責罵:「喂!何依婷!你還是不是人?」她的舉動嚇倒依婷,也嚇倒我,態度的改變使人莫名其妙。

依婷馬上嘟嘴說:「小嵐,你很嚴厲呢……」這一句不小心透露了女人的名字,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說事實,你特意告了病假,就是為了參加他的葬禮。結果半途而廢,白白浪費了一天的假期。你愚蠢極了,根本不配當人類。」聽嚴厲的口氣,小嵐該屬於個性突出的女生,成功製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立即逗笑了依婷。

「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原來只是開玩笑。」

小嵐說:「那個男人嘛……你說過他是自殺的,看來是受盡良心責備,抵受不住精神壓力才結束生命,也算是一種解脫的方法吧?」

依婷輕輕搖頭:「但我認為他自殺的原因不會是這個。」

「難道另有內情?」小嵐語帶驚訝的問道。

依婷一臉認真的說:「可能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在他服藥自殺前的一晚,我們曾經通電話。談了兩個小時,氣氛不錯,他表現得很冷靜,而且我已經坦白說出了真相。」原來葉琦採用了服藥作為自殺的方式,跟我的猜測相距不遠。

「什麼?你竟然把雪螢的事告訴他?真的嗎?」小嵐一臉錯愕,可是雪螢又會是誰?

依婷點頭:「是,我向他承認過往所說的都是謊話,以往的想法很幼稚,只是打算害他一直內疚下去。」

小嵐呵呵大笑說:「哈哈,你真的很勇敢,換作我是那個男人的話,肯定會立即宰了你。」

「到頭來,他倒是宰了自己。」此話相當諷刺,假如依婷得悉我自殺的真相,應該會更感惋惜,而不會拿來開玩笑。

小嵐收起笑容,表情狐疑的說:「那個男人真的很奇怪,無論如何,他應該負上父親的責任,先跟雪螢見面,他怎可能再次丟下你們呢?」如此嚴肅的語氣跟她有點不搭調,她卻不經意的透露了一個關於雪螢的真相。那是我的女兒,是千真萬確的女兒,是不曾見過一面的小女兒。

依婷抿嘴輕嘆:「唉,人已經死了,說什麼、追究什麼都沒有用。」

「那麼……你還喜歡他嗎?」小嵐眼神蠱惑的問道。

依婷沒有遲疑,爽快回答:「喜歡,是親人的那一種喜歡。」喜歡,想不到我們的想法一致。事隔多年,愛情隨著時間淡化和流逝,化作沉著、冷靜、長久的親情。

「幸好你說的是這一種喜歡。」

「我不明白,有關係嗎?」依婷茫然問道。

小嵐解釋:「我以為你是因為他才一直保持單身。」

依婷笑說:「哈哈,沒半點關係啦,是沒有男人願意追求我這種單身母親。其實,我並不抗拒戀愛的。」

小嵐感慨嘆道:「唉,要談一場戀愛真的不容易,我們都二十五歲了,年輕的男生不會看上我們。年紀相近的男人都沒出息,賺不到錢養家,他們寧可到大陸娶妻,也不願意追求香港的女生。我對年紀較大的中年男人又沒有興趣……」這些大概都是女生長大後的擇偶煩惱。

依婷打斷她的話:「這些都是你的藉口,你還想念那個身在外國的他吧,我很懂你的。」

「哎呀,你很過分呢!」小嵐快要抓狂似的,看來給依婷說重要害。

「哈哈,果然給我說中了。」

小嵐拼命搖頭:「才沒有!才沒有!」

兩個女人的對話告一段落,內容圍繞著那個男人和名叫雪螢的小女兒,她們讓我對過去了解更多,也後悔更多。原來我們真的錯過了一同冒險的機會,所謂的冒險,是勇於面對人生,是甘苦與共,在往後的一段日子仍然殘留著一陣陣使人回味的苦澀味。

有一段歌詞在腦海裡迴盪:

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到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我們像沒發生事一樣
自顧地走在路上

定神凝視依婷的雙眼,看到了淡淡的哀愁。我清楚自己在懷舊,或許這樣有點幼稚,但在一切結束之前,這丁點兒的任性是容許的吧?

是嗎?

2015年6月17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二十二章:安慰者


《總是夜》

第二十二章:安慰者

ocoh說:「安慰人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無疑是要花一輩子去學習。大多的情況下,我會先當一個耐心的聆聽者,細聽朋友的故事,然後提供一些不過火的意見,給予適當的慰問。此章裡,安慰者是一名陌生人,在你的記憶裡有否遇上類似的情況呢?」

看到突然現身的長髮女人,第一眼的感覺便是張小夜,葉琦卻說那是相似的另一個她。即是說,她的身份很可能是我認識的何依婷。這兩個女生,當同樣披著長髮,當同樣愁眉不展,單看外表,我便難以分辨她們的身份。

但在地球裡,卻只有她。

遇上好久不見的依婷,她長大後的模樣跟黑暗城的張小夜不止有幾分相似,而是非常、非常的酷似,我認定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尋常的關係,情況等同葉琦與我。

我認為依婷是地球裡的張小夜,反之亦然,這就是所謂的平行宇宙。兩個世界有著近似的環境和設定,也有相似的人物,表面上沒有瓜葛,暗地裡互相影響。即是說,我們四個人之間有著不能割捨的緣分。

「這是依婷?」我呆滯問道。

再次現身的葉琦加以補充:「她不是熟悉的張小夜,她們散發出兩種不同的味道。」

這句話出自葉琦口中,使我更能相信眼前人是成年後的依婷,他當然熟悉張小夜,卻未必知道何依婷。兩人的輪廓和五官皆酷似,但髮型還是存在著差異。張小夜的長假髮是直髮,依婷的長髮尾端有著稍微的捲曲,產生出微妙的變化,塑造出一個較為年輕可愛的造型。不諱言,換了髮型、施上脂粉的她比往日漂亮得多。回想那些年,她只是長相平庸的醜小鴨而已。

在石梯級的中段部分,依婷停步,臉上流露著複雜混亂的表情,當中包括猶豫和哀傷,熱淚盈在眼眶,差一點便要落下,毫無疑問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她得悉我的死訊,來到葬禮現場,打算見我最後一面,送我最後一程。我們再次相遇的時刻就是我的生命終點,很想大聲發笑,發出一種不含快樂因子的笑聲,為的是命運的愚弄,為的是自我的嘲諷。

依婷突然轉身,她竟臨陣脫逃,在一瞬間放棄參加我的葬禮,這到底是那門子的決定?

恕我未能理解。

未幾,她用著異常頻密的腳步急速往下走,詫異的我愕視著這段莫名其妙的影像,腦子裡的想法都是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看不懂其腳步,搞不懂其想法,我們之間相隔著多麼的遠。

耳朵卻聽到葉琦的一聲喝令:「快追上去。」

「什麼?」我遲疑問道。

「不要問太多,用盡全力追上去,穿越她的身體,然後再跳到她的肩上,你自然會明白。」這是葉琦給出的一連串指引,竟然有點電玩遊戲的氣氛。

「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我心裡懷疑,但沒有開口,爭論是浪費時間的行為,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刻還猶豫些什麼呢。

我在想通的一瞬間站直身體,奮力奔往漸走漸遠的依婷。心裡沒有概念和想法,純粹遵照葉琦的指示追上去,這一瞬間也就是短短幾秒間,決心為我的靈魂注入額外的動力和意志力,這不是什麼奇蹟,純粹是心靈呈現的一種方式。我終於追到她的背後,在內心困惑不解的情況下跑越她的身體。

頃刻間,傳來了一下不陌生的「咔嚓」聲音,我肯定聽過的,就在那一次體驗過去的尾聲。我睜大眼睛,努力聯想並找出一些近似的東西,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相機的快門聲,彷彿是一個暗號,彷彿是一個提示,代表眼前的狀況出現了急劇變化,聲音刺激我的雙腿,我記得葉琦的指示「跳到她的肩上」,但這怎麼可能呢?

看似不可思議,看似天馬行空,但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身體,剩下一具輕盈的靈魂,能夠跳到依婷肩上也不無可能。我停下腳步,讓依婷穿越我,然後我在她背後嘗試助跑跳躍,轉過眼,我竟然真的神奇地站到她的肩上,剛才的跳躍毫不費勁,感覺相當輕鬆,靈魂果然是靈魂,差不多是虛無縹緲的,地心吸力對我的牽引微乎其微。我為此發出微笑,這笑容似乎只有葉琦才看得見。

騎在依婷的肩,我迅速適應了身處的高度,輕易的使身體平衡,隨著她前往下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闖進下一個冒險的關卡。

這感覺難以言喻,我們曾經有過無數次的肌膚之親,對彼此的身體熟悉到不得了的程度。此時此刻,我卻不再是她的誰,她也不再是那個想法幼稚的小女生,隨著時間的進行、歲月的流逝,我們變得陌生疏離。單看她的外表,我還錯認為張小夜,誰也知道張小夜活在黑暗城,而不是這個溫暖的故鄉地球,我真是個懵懂的傻瓜,恨不得馬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和後腦門,釋出責罵自己的情緒。

我作了幾次完完整整的深呼吸,輕輕閉起眼睛,嗅著依婷頭髮的味道,淡淡的檸檬甜香,感覺陌生,想不起是那個品牌的洗髮水。應該這樣說,想得出來才覺得奇怪。

依婷是我的初戀女朋友,由於我的離開而打掉肚裡的骨肉。我們的關係本應非常密切,但在分手後,卻甚有默契的斷絕聯絡,各自逃避著有對方存在的世界。換個角度看,逃避也是一種解決事情的方法,不一定當上勇敢的英雄才能生存下去,作為軟弱的懦夫活著,其實不算太壞。

什麼勇於面對也不是全然正確,不要輕信別人。

看了看天空,確認天氣狀況未有進一步惡化,陰天將會維持一段時間,我稍感安心,害怕沒有帶傘的她會因為碰到突然的暴雨而狼狽起來。她漸漸遠離墓地,走路的步伐也自然的放慢。我細聽她的呼吸聲,想起那個曾經跟我在床上有過無數纏綿的她。記憶是一種難以解釋的怪東西,它把大大小小的經歷一一記錄,使之成為不能抹掉的確切印象。來到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她當年發出的微弱喘氣聲,很喜歡聽到那聲音。

再次閉上眼睛,憶起的往事跟我們有過的頻密性愛無關。我進入回憶之中,那是我們有過的故事,那是人生裡不能除去的一部分。

坦承過去又是需要一份勇氣。

那是一個平淡乏味的星期六晚上,時間是十點鐘,那是我們分手的不久之後,沒記錯的話是那一年的十二月。新學年已經展開,我也忙於適應離開依婷後的新生活,跟成年人相比,學生的生活其實很輕鬆,我懷念從前,包括在大清早回到學校抄寫家課的荒唐行為。望了望客廳牆壁上的掛鐘,時間已經不早,我作好了睡覺的準備,洗澡、洗臉、刷牙,花了很短時間來完成,我在這方面向來甚具效率。我靈光一閃,看了手機一眼,卻未有發現,決定先忙別的事情。在一分鐘內,手機還是像預先安排的響起來,由於不久前的預感,我未有感到特別意外。看過來電號碼一眼,它不屬於任何預先輸入的聯絡人,而是一個沒印象的住宅電話號碼,我沒猶豫的接聽,也不擔心是電話惡作劇。

那時候,我還可以認出依婷的聲音。

「喂,是誰?」

依婷吞吞吐吐的說:「是……我。」這等同白說,她根本未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哦,是依婷,有什麼事嗎?」我認出她的聲音,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只是假裝鎮定。

依婷開始說出自己的故事:「我今天幾乎在街上暈倒……購物中心……我走到扶手電梯那兒,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視野糊塗起來……然後就這樣失足跌倒,差不多要滾下去之際,幸好身旁有一個中年婦人拉住我的手臂,要不然……」

我插話:「沒事就好了,要多加注意身體。」

依婷續說:「我的體重一直在下降,經常感到暈眩,有好幾次差點在街上暈倒,幸好給途人發現……我不能沒有你,還想跟你見面,可以嗎?」原來她還在想象復合一事,但已經不可能。

「不可以。」我態度堅決。

「我想喝酒啊,我們一起喝酒好嗎?就到你家附近的那些酒吧好了,你那邊有很多夜店,我記得的。」話題突然變得離奇古怪,我們不曾一起喝過酒,她在胡說。

我沒好氣:「還是算了吧,你好好休息,我沒興趣喝酒。」

「我馬上來找你喝酒,可以嗎?」依婷鍥而不捨,所說的話使我難以理解。

我語帶責備:「不要胡鬧了,我們居住的地方相距甚遠,你好好在家休息,不要胡亂喝酒。況且我沒有喝酒的打算,因為明天還要打工。」

依婷用著困惑的語氣說:「打工?我不明白。」

「那是從十一月開始的兼職。」

依婷呆呆的回應:「是嗎……那麼,我不打擾你的休息了……」

突然間,依婷知難而退,我們含含糊糊的結束通話。在對話期間,我只想儘快說服她掛線,不斷逃避她的聲音,分手時我說過不要再見面,狠下決心,絕對不走回頭路。單憑幾句話,我已經明白依婷的心理狀況極不穩定,陷入恍恍惚惚的迷惘痴呆。此外,她未有提及墮胎一事,是故意不提?抑或她根本不清醒呢?

一次通話留下了一個個問號,真相撲朔迷離。

後來的幾年間,依婷沒有再打電話給我。表面上,我們的關係劃下了一個完整的句號,斷絕一切往來,她徹底在網絡上消失,也沒有透過其他途徑來找我。對我而言,她留下的是一個看不見終點的省略號,往未來無限延伸,我總認為她會隨時以任何方式出現,她曾經愛得瘋狂,也因此瘋狂的痛恨我。

回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我享受著依婷身上散發出的味道,頭髮味、體味,還有隱隱的沐浴露味道。她沒有塗上香水,我知道她向來討厭香水味,也許是香水的氣味對她來說實在太過刺激,容易引起鼻子過敏。經歷了從黑暗城回到地球的一個旅程,體驗了葬禮的一半過程,從活生生的人類變成一具虛幻的靈魂,不自覺的放下了多少生或死的執著。如果,我仍然擁有那副使用了二十五年的身體,單單依賴它,絕不可能回到依婷的身邊,也不會鼓氣勇氣跟她見面,我實在非常懼怕,就算是她打來的一個電話,短短的幾分鐘已經足夠使我膽戰心驚。

「對不起,依婷……」我悄聲耳語道,了解這是一句聽不見的坦白,了解自己永遠不能獲得她的原諒,但我有所覺悟,這是千真萬確的。那一年,我不應該丟下她,正確的選擇是兩人合力排除萬難,解決腹中孩子的問題,生下來也好,墮胎也好,也不要讓一個小女生獨自承受這一切。

可惜,當時的我思想幼稚,以性格不合作為分手的理由,趁機逃避責任,最終逃之夭夭。

這個男人悄悄的凝望著依婷的側臉,那一直勉強壓抑著的淚水終於落下,從眼眶流走到臉頰,然後是腮巴和頸部。趁著四野無人,她獨自哭泣,以為這寂靜的路邊真的沒有別人。我想伸手輕撫她那欠缺神采的臉龐,看眼皮的紅腫程度便知道她顯然哭過不止兩三次,我深深的、真切的感受著依婷內心的悲傷。我當然明白這不可能是重燃的愛火,倒是像親人或好友的感覺,並且是再要多一點。無論如何,這還是一種愛,穿越了多少年,穿越了兩個世界,我仍然在乎她。

是巧合也好,是安排也好,一輛計程車從遠方駛近路邊,車速漸漸減慢。我相信這是命運為她挑選的交通工具,將會載她到下一個目的地,可以是工作地點,可以是家,可以是一處公眾地方。

重要的是車身的顏色,幸好不是黑暗城的那一種全黑,要不然,必定引起更多的懷疑。

依婷作了一個幅度不大的揮手動作,引起司機的注意,車子抵達眼前,我仍然維持蹲著的姿勢,這本是相當累人,但此刻的倦意卻未有增加,情況頗為神奇。我心裡猶豫,考慮跟她上車抑或回到石梯級那邊找回葉琦,他好像欠我一些話。

在腦袋凝滯的瞬間,依婷迅即作出行動,她拉開後座車門,火速登上計程車,並立刻關門。這不過是兩三秒間,也順便為我解決了一道難題。

紅色計程車開始行駛,依婷的目的地是城市裡的購物中心,她當然未有說明到那裡的原因,畢竟她是個乘客,從來都是由苦悶無聊的司機主動去找話題。

「小姐,需要給你幾張面紙抹汗嗎?」司機問道,那可是千真萬確的淚,但他機靈地形容為汗,有一種指鹿為馬的意味。

「不用了,我打算讓眼淚留在臉上。」依婷的回答很有意思,保留淚痕,同時保留悲傷。

司機貿然追問:「恕我多言,你來這裡是為了拜祭離開已久的親人嗎?」我認為他過於唐突。

依婷語帶猶豫:「那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又是……」

欲言又止,她沉默上一段時間。

司機見狀,唯有自說自話:「我的妻子也睡在那個墓地裡,她在幾年前因病離世,剩下我跟十歲大的兒子一起生活。我常常埋怨她這麼早死,沒有遵守結婚時的承諾,沒辦法白頭偕老。」

「真可惜,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憐。」司機的故事引起了依婷的共鳴。

「喔……我在想,會不會是這樣呢……睡在那裡的人是你的丈夫?你也要養育自己的孩子?」多嘴的計程車司機繼續問下去,他說到的話題也引起我的關注。

依婷輕輕點頭:「嗯,說中了一半。」

一半。

所謂的一半真的是可圈可點,我既不是依婷的丈夫,而她早在多年前打掉孩子,唯一說中的地方是我已經死了。

「我不再問了,始終我們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我不應該問及太多隱私。」司機突然收斂下來,遲鈍的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話太多。

依婷微笑說:「沒所謂的,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有人願意跟我聊天已經很值得高興了。」

司機呵呵大笑:「哈哈,謝謝你的諒解,那麼我說自己的故事好了。自她離開以後,我曾經意志消沉,常常借酒消愁,過著日夜顛倒的頽廢生活。後來,無意中看到家裡的一些家具,看到我們的兒子,還有一本放滿了甜蜜合照的舊相簿,我決定重新振作。拼命工作之餘,抽更多時間陪伴兒子,希望他能夠擁有更多愉快的童年回憶。」

「孩子會因為擁有一個身兼母職的父親而感到自豪,他會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太多。」依婷再次點頭,而且非常用力,她顯然在鼓勵司機,說著溫暖人心的話。

司機語重心長:「但願如此,我其實是一個挺樂觀的人,希望你也可以加油振作。生命這東西很複雜,你我能夠控制的部分不多,做好自己的本分,記住有過的快樂,忘記曾經的仇恨就可以了。」這些說話彷彿在呼應著我們十七歲的舊故事。

留住快樂,放下仇恨。

「很喜歡最後的幾句話,今天願意隻身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因為痛哭了好幾次,終於可以放下多年的執著。」縱使流著可惡的眼淚,她依然綻放著笑容。

司機又說:「現在雖然是陰天,但後天一定會是好天氣。」我在想,這又是一句安慰說話吧?

依婷不禁懷疑:「這麼肯定?你是故意逗樂我吧?」

司機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哈,那是電台的天氣報告說的,我才不敢亂說什麼啊。」

關閉的車窗阻隔了外面道路的聲音,車內環境寧靜,這裡有著兩個人,還有一個寂寞的靈魂,我選擇默不作聲,細心聆聽他們的對話。可以遇上這個計程車司機是我難得的好運氣,他雖不知情,卻一語刺中我們多年的心結,成為我最佳的代言人。巧合的是,他的妻子被埋葬在我們剛才到訪的墓地裡,他在無意中打開了話匣子,似是輕而易舉的說出一些安慰依婷的話,我認為他顯然說對了話,我多麼渴望立即上前向他道謝。

如依婷所言,有人願意陪她聊天已經很值得高興,但我當不了這個人,再也當不了。

2015年6月16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十一章:家豪的葬禮


《總是夜》

第二十一章:家豪的葬禮

ocoh說:「這是個難得參與自己葬禮的機會,家豪卻百般滋味在心頭,他化成透明的靈魂,跟生前的親友逐一道別。在生命結束之時,我們連道別也無能為力,這大概表達出生命的脆弱和渺小。另一方面,這也提醒著我們要珍惜僅有的時光。」

跟隨他的腳步,跟隨他的意識,來到一個以為是遙不可及的場合——葬禮。

葉琦將我帶到舉行葬禮的現場,然後他又突然消失了,未有留下半句話,他不曾以任何形象現身,消失的是聲音和回應。我認為他將會再次出現,這是我們共有的默契。兩條原本互不相干的平行線經由鋼筆的牽引而逐步走近,直至在地球相遇和重疊,我們是部分的對方,兩者唇齒相依,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他隻身離開,留下了茫然的我。

這是一個典型的陰天,一片愁雲慘霧,身處豎立著一個個墓碑的青草地,我猜天空也快要哭下雨來配合該有的氣氛。我待了大概三十分鐘,天空依然欲哭無淚,上天似是於心不忍,打算讓雨水留待另一天才哭下來。

天空沒有與我共哭的計劃。

棺木裡躺著一副熟悉的軀殼,很熟悉。即使沒有拍照或錄像,都可以牢牢記住的一張臉,那是屬於我的,也是葉琦用過的。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身體,感覺稍有不同,老實說,我不欣賞自己的長相,上天賜予我一張平凡的大眾臉,不英俊、不醜陋,欠缺特色,這種臉的遭遇最淒涼。葉琦究竟用了什麼方法來自殺?我為之好奇,身體看起來十分完整,不會是跳樓、跳海、掉落火車路軌,或是服藥自殺。經過死人化妝師處理過的臉頰飽滿安祥,使人很難相信這個人是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棺木裡的那個人無疑是我。我揉了揉眼睛,確認了無數遍,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接受,這就是命。

我的葬禮正在舉行,墳場彌漫著哀痛氣氛,假如要選擇一種顏色去形容這個畫面,最接近的應該是灰色。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齊集現場,他們難得聚首,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卻很是陌生,朋友、舊同學、同事們、親人還是準時出席,誰也不能預見這個場面,誰也不會相信我選擇以自殺的方式來離開人世,我向來不是那種放棄生命、丟下親人的角色。一個意外人物把我推往生命的終點,那個人是黑暗城的葉琦,造成了不可挽救的局面,我對他……只得幾隻字——恨之入骨。

那些跟我認識多年的親友排列得相當整齊,他們並不知情,卻與我一起憑弔死者的遺容。它幾乎跟生前的我無異,如剛才所說的安祥,像睡得很熟很甜,只是化妝過了火,臉頰顯得稍為飽滿了一點。

現在的自己是一個靈魂,顧望一下,呈灰白半透明的狀態,回到了親愛的故鄉地球,卻和這裡有著一段距離、一層隔膜。我問自己,到底回來是應不應該?

現在的場合是一個屬於鄧家豪的葬禮,但動手自殺的人卻不是我,很是諷刺,的確一點也不好受。

事到如今,我必須面對這個結局,勇敢一點,接受自己快將下葬,然後長眠此地。這是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不如簡單乾脆的稱它為墳場。

烏雲密布,黑沉沉的,無情地阻擋著久違的陽光。我抬頭仰望一片呈著灰色的天空,雲朵間出現過數道造成震撼的閃電,但它還是竭力強忍著淚水。我知道暴風雨正在悄悄醞釀,我們將遇上難以抗衡的雨勢,接下來會是一個麻煩難纏的下雨天,明天也會是差不多的雨天,可惜我將會失去為此煩惱的機會。

我們都是死人,遺下了觸不到的靈魂。

人群中,碰到了一個陌生人,他卻擁有一張熟悉的臉,有點矛盾,有點難以置信。看他的衣著就知道是一位負責主持葬禮的牧師,長相慈祥,就像公司裡一位名叫艾頓的同事,那人身材略胖,有種傻乎乎的氣質,相當惹人喜愛。看到了酷似艾頓的牧師,卻不能在親友中發現艾頓,他可能無暇出席;同樣地,這裡也不見上司奧治和老闆洛克的身影,證明了他們並不在乎我的存在。

牧師開始讀出一連串沉悶冗長的禱文,我認為齊集的親友沒有把一字一句聽進耳裡,他們神情恍惚、雙目無神。我猜他們都在回憶一些跟我有關的往事,播放出一些有我的片段。我也沒有細聽禱文,那是一堆毫無意義的語句,人已經死了,那會有心情去理會這種小事。我不斷張望,希望記下重視我的人物。至於沒到場的人,可能對他們來說,我的死訊是無關痛癢的。他們活在忙碌的現代城市,珍惜著分分秒秒來賺錢才是最實際的想法,這說法難以使人高興,我卻偏偏認同。

畫面裡沒有半個笑容,我們都苦著臉來捱過這一天。回到地球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但迎接我的並不是好天氣和好事情,竟然是出席一個跟自己關係不大的葬禮。我終於明白葉琦的留言,他早就勸阻我使用鋼筆回來地球,只是我不明白其用意,還是放不下那些執著。

刺過眼,跑回來,被絆倒。

並狠狠的跌了一跤。

我應該乖乖留在黑暗城,用那副瘦弱的身體活下去,我們現在都完蛋了,都是死人,想吻也不能吻,牽手又是一種奢求。

一一看過親友的臉,我把他們的名字在心裡唸了一遍,後來又覺得這是多餘的,於是又把一堆名字在心裡刪掉。我卻想起了一個名字——何依婷。在那個被交換到黑暗城的星期天,她曾經打電話給我,意圖喚醒我們有過的慘痛經歷。我在想,她現在怎樣了,收到我的死訊了嗎?

假如依婷知道這個消息,她會前來送我最後一程嗎?事實上,我了解她不會前來,一直以來,虧欠她的實在太多,我不應該讓十七歲的初戀以悲劇收場。我後悔不已,不該讓她懷孕,更不該讓她打掉胎兒。她忘不了這些往事,我也忘不了,我們是那些回憶、那些年月的生命共同體,我們早就變成部分的對方了。

這是生命裡的最後一場電影,沒有精彩有趣的片段、夢幻神奇的視覺效果,更沒有精湛出色的演技。不曉得葉琦躲到那裡去,我已經弄清楚留言的真正意思,對他的恨意也煙消雲散。此時此刻,他沒有現身作伴,我急需一個願意分擔傷痛的友人出現,而不是徬徨無助的度過這煎熬難受的時刻。

剩下靈魂的我軟弱乏力,有點累,有點睏,不得不跪坐到草地上,挨靠別人的墓碑作為支撐。可以想象得到將來會有別的靈魂、另一個透明人借我的墓碑來依靠一下,我樂意提供這樣的方便,就如舉手之勞,可惜的是我不能目睹這愉快的一幕。

不清楚這是純粹的疲累抑或靈魂快將消失,雙眼快要睜不開來。我勉強單著眼關視前方,目光停留在一眾憑弔者身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意外。我終於找到那個奇怪的人,他站在前方的第二排,就是那個視寫作如命的上司奧治,我剛才大意疏忽,竟錯過了他的臉。這不能怪罪於我,他向來只穿便服,不曾見過作西裝打扮的他。奧治抽空前來,神情肅穆的憑弔遺體,原來他並非冷酷無情,也有重視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職員。沒有他的誘導,我不可能鼓起勇氣面對駕駛課,即使在學習中遇到困難,駕駛技術也絕非出色,那畢竟是我從靈魂深處掏出來的勇氣,絕不失禮於人前,而且無愧於心。

生命裡最重要的親人當然在場,他們是我的父母。父親表現得十分堅強,頭髮斑白的他臉上沒有哭過的淚痕,是故作堅強也好,是假裝冷靜也好,我依然看得見那不打算表露於人前的父愛,他很愛我,他不懂表達,但我了解。至於母親,她用著紅腫的雙眼凝望著那副冰冷的軀殼,她雖然默不作聲,但我想象得到其內心的悲痛。這突然而來的喪子之痛,誰都不容易承受,造成極大的心理衝擊,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來淡忘對我的思念和傷感。

離開最疼愛自己的親人,卻無法先說一聲再見。

我再有了新發現,一個久違了的人也有到場,她是比我年輕好幾歲的表妹,名字是雅善,意思彷彿就是優雅善良,多麼美妙的一個女生名字。幾年不見,她今年十八歲,長得標致可人,亭亭玉立,眼神和表情流露著可貴的稚氣。我們已經有幾年沒有聯絡,關係疏遠不少,身為獨生子的我曾經視她作親妹妹般看待,她也喜歡喚我大哥。小時候,我非常疼愛淘氣搗蛋的她,想不到時間沖淡了我們的兄妹情誼。雅善臉上沒有悲傷、沒有淚痕,我寧願她不會為我的離世而傷心,剛滿十八歲的她還是一個單純樂觀的小孩子。

慶幸這裡沒有人哭得死去活來,我不喜歡那些生離死別的淒慘場面,害別人的眼淚掉下來是難以饒恕的傻事,是一種罪過。希望在場的每一位都能夠忘記有我的陰天,展望將來遇上的無數個晴天。

經過短暫的休息,我的體力恢復過來,站直後踏著東倒西歪的路線往前走。透明的我穿越一個跟一個的親友,透過這種近似精神上的交流來說出一聲聽不到的再見。直至穿過了總共的五排人,作過逐一的道別後,我決定不再回望身後的眾人,還有那副安然躺臥於棺木裡的軀殼。冷冰冰的,我們的合作關係已經結束,互不拖欠,我也向它說了一聲再見。

感謝多年以來的相伴和付出,我向那副曾經合作無間的身體致敬,作了一個完整的鞠躬禮。

告別一同經歷過喜與悲的大家,死神提早到來並把我帶走。我絕不希望得到這樣的下場,但這就是生命,生與死都是難以掌握的。從出生那刻開始,我們便一直處於被動位置,不是嗎?

我踏著離開葬禮的道路,想象自己流下眼淚,卻不是,靈魂連哭泣也成問題。

初次來到這裡,也會是最後一次,死亡是陌生的,死後更是無路可循的。根據電影和小說的描述,我的靈魂可能會化作一縷輕煙,然後悄悄的消散於空氣之中。人們將會遺忘我,傷感會隨著時間而淡化,這就是死後的世界、結局後的結局。

好不容易走到了墓地邊沿的石梯級,我不斷輕聲叫喚葉琦的名字,他沒有現身和回應,讓我獨自承受這一切。

本打算合上眼睛稍作休息,突然間,下方傳來了一陣陣「嗒嗒、嗒嗒」的急促腳步聲。聲音引起我的關注,不期然期待著那個人到底是誰,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都沒相干,反正這很有可能是生命盡頭前最後的遇見。

是一個披著黑色長髮的女人,看上去會是二十多歲,身穿墨藍色的小西裝、白色的襯衣和綁帶短裙,這不像為了前往葬禮而準備的打扮。她突然停步,就在石梯級的中段部分,人物、背景、空氣、雲朵都在頃刻間進入了靜止狀態。我終於看得見女人的臉龐,很想喊出她的名字,卻像斷線木偶般開不了口。

一把聲音在背後說出冷冷的一句:「她不是張小夜,而是相似的另一個她。」

我在心裡喚著另一個名字——何依婷。

眼睛呆視著再次遇見的她,多年以後,我還是開不了口。

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總是夜》

第二十章:恐懼突襲

ocoh說:「接下來的情節不斷考驗著家豪的心臟強度,他能否捱過煎熬,實在難以預料。面對人生的種種恐懼,如猛獸般突然來襲,我們會在瞬間崩潰?或是處之泰然?這是生命裡必修的一課。」

在夢境、在房間,葉琦留下了段段追憶。

那是一個死氣沉沉的葬禮,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大堂裡只容許人們演繹出兩種表情:傷感的、呆滯的,形成一個創造不到快樂的空間。過去的經歷和憂鬱的氣氛輪流擾動,促使葉琦把自己的靈魂判處死刑,他暗自決定,是一個不能回頭、不容反口的決定。

身處葉琦老家的房間,連接他殘留下來的意識,我手裡沒有選擇權,就如可憐的葉琦,活在控制不了的回憶旋渦之中;就如不由自主的被換來黑暗城,糊裡糊塗的在陌生旅館醒來,看到了字條,穿上了衣服;就如那個學習駕駛的時候,體會到真正的徬徨無助,很想立即放棄,卻始終逃不出駕駛座;就如依婷在電話裡打算把墮胎經歷詳細訴說的時候,急得立即中止通話,心裡產生極大恐懼,狼狽的流下眼淚;就如遇上散發著一陣寂寞味道、一種智慧美的張小夜……

在這些那些情況下,我總是處於被動。

我徹底撇下擾亂自己的想法,包括不屬於鄧家豪的往事和意識,拭去多餘且不爭氣的眼淚,通過幾次認真的深呼吸來使心境平靜。一旦打開房門,將要面對的人就只有葉琦的妻子張小夜,我了解她的內心也存在著猶豫,仍未能確定把葉琦找回來是否最理想、最適當的決定。

試問誰能定奪那樣才是最好的呢?

很想坦白告訴她,世界上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也沒有肯定的好與壞。每個決定、每個結果都不盡完美,人類畢竟是生物,而不是被操作設定、被輸入意識的機械人,就算如何小心避免,總會有犯錯的時刻。

我離開睡床,做出一個有點搞笑的振臂動作來為我們打氣,幸好張小夜看不見我的滑稽模樣,給看到的話,她會以為我在逗她發笑。我裝出一張如常的臉,掛起若無其事的表情,彷彿在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場夢。我打開阻隔著客廳和房間的木門,感應到兩個空間散發出絕然不同的氣息。小步小步的回到客廳,家具和擺設都沒有出現意外的變化,這裡毫無疑問就是葉琦老家的客廳。唯一不同的是,那個惹人憐愛的張小夜不見了。

看到此情此景,察覺到唯一的改變,我的內心有了一股發笑的衝動。來自地球的鄧家豪竟然因為看不見張小夜的身影,而覺得渾身不自在,似乎葉琦的意識無時無刻都在影響著我,可惡!

我著實不必擔心她,在黑暗城,在這個陌生世界裡,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我是一個糊塗愚笨的外來者。她熟悉城市、街道、人物,擁有自己的五人車,駕車前往任何地方都沒有難度。她的表面自由自在,內裡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的內心早就被情感捆綁得死死了。

累贅的擔心的確是多餘的,張小夜在離去前特意留下一張字條,她用綠色的原子筆書寫,留下簡單的一句,清楚交代行蹤。

「家豪,我先到超級市場買些東西,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你可以多睡一會,又或者看看電視節目來打發時間。」

眼裡的字都是張小夜的草書,散發著內斂的氣質。不清楚在若干年後會否忘記她的字跡,我不能把實際的東西帶回地球,帶得走的都是摸不到的記憶和感覺。除非是刻骨銘心的經歷和忘不了的感情,否則,任何事物都會有被淡忘的一天。

我注意到一處不起眼的細節。

張小夜刻意不用鋼筆寫字,代表她仍然在乎那支筆、那些珍貴的墨水、深愛的丈夫葉琦。憑藉這些不起眼的證據,我認為她的臉龐和眼睛都隱藏著尋回葉琦的強烈盼望。

既然下定決心使用鋼筆,我不用刻意等待張小夜歸來。我了解鋼筆的用法,左眼是體驗過去,對了,我不應該再把它稱作「回到過去」,因為這樣的形容壓根兒是一種誤導,可笑的是,我正是那位無辜的受害者。

刺向右眼,作用是往來平行宇宙,那個不斷為我帶來影響的葉琦逗留在另一邊的地球,就是我的故鄉。我估計鋼筆會在一定時間內把他帶回來,事實卻是他未有返回黑暗城,這裡存在一個懷疑,但答案距離我們依然很遠。

另外,我好奇葉琦在享樂抑或受苦,生命是無常的,情況是說不定的。我試猜想,答案大概是受苦,那個傻瓜不懂得快樂,自然遭遇不到快樂,注定了一世孤苦。

或許,我願意等待張小夜回來的話,她會輕吻我的臉頰作為告別和鼓勵,當然這不屬於戀人之吻,當然這純粹是胡說。

把過程簡化,把敘述省略。將鋼筆刺向右眼後的遭遇和體驗過去沒有兩樣,血液墨水為我引路,跌落了血色空間,再被黑暗吞噬。想起來也覺得可怕,原來我已經不再懼怕用筆刺眼,剛才的動作熟練得像個老手,絕對比我的駕駛技術了得,不曉得這是好是壞,這是第二次刺眼,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第四次的體驗。

眼睛抓到了不同之處,我看見一線曙光。人類是很有趣的生物,擁有不滅又旺盛的好奇心,我立即命令雙腿踏踏實實的步往曙光,雙腿不是雙腿,身體不是身體,純粹是由靈魂幻化成的形體。我再次脫離葉琦留給我的瘦弱軀殼,變回那個曾經熟悉的鄧家豪,產生出如釋重負的痛快。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什麼路?漫長得可怕,好像看不見盡頭……」自言自語的我不斷重複這樣的一句。

由於這不過是靈魂的關係,雙腿不會感到疲累,我純粹在精神上作出埋怨,對象是一條不懂得回應的夢幻之路。

爽快一點,痛快一點,孤單的漫步絕不浪漫、絕不愉快。我發動雙腿狂奔,朝著那個神秘的出口進發。

在幾乎錯過的一瞬間,環境突然轉變。

快下雨了,這感覺才對味。對黑暗城來說,是久違的陰天終於到來?還是我終於回到了故鄉的懷抱?

就是很好很好,回到有白天的世界真好,原來地球真的給予我一種家的歸屬感。異常興奮的心情不斷湧現,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我壓抑不住一波波的激動,毫不顧忌的發出「哈哈、哈哈」的笑聲。停不下來,阻止不了,我也不願意強迫自己鎮靜,很想把回到地球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不論認識與否,不論漂亮或醜陋,我也渴望坦白想法,希望有人能夠分享我的喜悅。

想起一些不快事,我的情緒沒有馬上變壞,說的是關於依婷和駕駛課的事情。算了吧,暫時擱下來,不去多想,刻意的不去想,別破壞此刻愉快的心情,別掃興。

我估計自己花去十五分鐘來沉醉於回到地球的快樂當中。太陽被烏雲遮蔽,不敢貿然露臉,縱使天色陰暗,掛著一副快哭下雨的表情,使我無法享受陽光的溫暖,不過跟只得黑夜的黑暗城相比,地球仍然美得如夢似幻。回家,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腦子裡立時浮現出一大堆熟悉的名字,包括家人、朋友、同事,我最想念的人是自己的父母,離開地球沒多久,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憂傷,過往習慣了他們的存在,適應了有家的日子,有過異空間的經歷後,始有了想家的牽掛。

「啪、啪……」

我用力拍打自己兩邊的臉頰,試圖清醒頭腦,沉醉也該有個限度。首先,我需要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屬於地球的那一處。看了看,想了想,這裡顯然是戶外,天氣欠佳,抬頭望天,看得見一片愁雲慘霧,雨水快將到來,這只是早晚的問題。我的運氣似乎不佳,太陽沒有因為歡迎我而露臉,烏雲倒是依時出席,形成了壞天氣。環望四周,這地方種植了不少花草樹木,綠化的工作做得很不錯,空氣格外清新,景色算是迷人。腳下踏著的是一片石地,又看得見包圍著我的青草地,綠油油的,賞心悅目。四處花木茂盛,樹木很多,有些更是難得一見的參天大樹,似乎這是一個好地方,乍看來是個佔地廣闊的花園。

「傻瓜,看清楚一點,這裡並不如你所想象般美麗。」

一把聲音輕輕敲打我的心房,是錯覺?是意識?是什麼都不重要,我以實際的行動作為回應,睜大雙眼,看得更仔細、更認真。

「是誰?」我開口問道,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眼睛把一個驚人的事實傳送給大腦,我的想法有誤,這裡絕對不是供市民遊憩的郊區公園,而是一個處處皆豎立著墓碑的墳場。不是所謂的好地方,反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鬼地方。

難怪這裡給我的感覺有別於繁忙的城市,這是供死人休息長眠的地方,寧靜的環境使他們得到安息,經過勞累的一生,終於找到一個落腳點。

「媽的,怎麼會來到這種鬼地方?」此話不單用作發洩,又是希望引起那把聲音的注意,不曉得魚兒會否因而上勾。

那聲音馬上回應:「嘿嘿、嘿,你不應該回來的,難道你發現不到那隱藏的留言嗎?」他的反應非常迅速,笑聲中夾雜著無奈和唏噓……

留言!

很不妥當的兩隻字!

我呆在原地瞪眼喊道:「留言!你是葉琦?是活於時間線上的真實葉琦?」對,他是正宗的,而不是存在於腦海裡、記憶中的那位代替品。

「聰明,單看這麼誇張的反應就知道你到過我的房間,找到那本空白的簿子,還有……使用了鋼筆。」葉琦猜對了,隔岸觀火的他對我的經歷瞭如指掌。

我坦承:「是……我都有過這些經歷。」

這個人必定就是葉琦無疑,而且這裡應該也是地球沒錯,怎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擾亂著我的思緒,是感到不妥當、不協調。沒錯,我有著不好的預感,我應該想一想究竟是那裡不對勁,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轉過眼,我就抓住了那靈光一閃的頓悟。

出錯的地方是人物,是葉琦。

我依照張小夜的說明使用鋼筆,把筆尖刺向代表穿越平行宇宙的右眼,這一趟的任務是要跟葉琦交換,讓他回到黑暗城,讓我回到地球,兩人互換位置、交換角色,再過互不相干的日子。照道理,現在的葉琦是回到了黑暗城,我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地球,是這樣,就是這樣,我終於發現了最不妥當的地方——葉琦絕對不可能待在這裡!

「真的是你嗎?」我懷疑問道。

葉琦用著低沉的聲音作出平淡的回應:「讓你失望了,是我。你看清楚這裡的環境了嗎?」再附帶一個問句。

「我們怎麼會在墳場?我不曾來過這裡,但看得出是個用作安置死人的墳場,是怎樣一回事?」沒錯,身處這樣古怪的環境使我忐忑不安。

「因為你的安葬儀式正在舉行,有興趣參觀一下嗎?」葉琦語氣輕鬆,假如這是真相,他應該採用嚴肅的語氣告之,但如此平淡的一句話徹徹底底的把我嚇呆。

我支支吾吾:「呃……不要拿這種事來開玩笑,我這麼年輕就死了,不是很可惜嗎?況且,我的身體很健康,沒有患上重病危疾,又沒有遇上交通意外,又沒有仇家追殺……」這是經過處理的一段話,不斷壓抑著內心的震驚,暗中選擇了逃避。

「那些的確是沒有,但你可認同自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奇怪的話出自奇怪的他嘴裡,真的是有夠古怪。

「自殺嗎?這就更加不可能了,我說過自己還是很年輕,人生的漫漫長路正等著我呢。最近,我是遇到一些阻滯,精神狀況不太理想,但情況還不是太壞,未至於要尋死,何況我真的很怕痛呢。」雖然說得有點搞笑,但這是真切的想法,我怕痛,從小到大都怕。

「你不再怕痛了,我們的見面足以證明你曾經用鋼筆刺向右眼,就是這樣。」

我假裝憤怒並喝令:「喂!不要離題萬丈,不要轉移視線,給我說清楚那事情。」

「我知道你的內心搖擺不定,你甚至已經相信了我的說話。這裡將進行你的安葬儀式,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我沒有騙你的理由,我根本就是你……如你所言,我應該說得清楚一點,你是我的分裂體,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應該按照那番留言乖乖的留在黑暗城享受新生活。」

他補充:「可是,你還是回來了。」他顯得略為失望。

我語帶猶豫:「難道?」有些話不容易說出口。

「接近了,非常接近了,你有話想說,卻卡在口裡,不是嗎?」葉琦竟然一下子變得興奮雀躍,在旁不斷催促。

我依然否認:「不,我不會親口說出來,或許是我猜錯了。」

「嗯,既然不願意親自揭曉真相,就由另一個你說出來好了,廢話少說,是我帶著你的身體自殺。」葉琦以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透露真相,語氣卻是輕鬆自在的。他期待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樣子,沒錯,他熱切期待。

「怎可以這樣做?你不是要用我的身份在地球生活嗎?怎麼忍心把它毀掉?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沒有吧?是嗎?」一連串問句代表著一種情緒——慌亂。

我憤然怒吼:「快說話!」急躁了,接近歇斯底里的樣子。不喜歡這樣的一個我,偏偏憤怒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情緒,而且最容易爆發。

葉琦不慌不忙的作出安慰:「家豪,冷靜一點,待安葬儀式完成後,我們好好談一談。跟我來,去看一下你的棺木,去看一下你的親友,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機會了,千萬不要錯過。」

哈哈,說得輕鬆容易,那可是我們在地球使用的身體,怎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毀掉它……

沒法子冷靜下來,沒法子承受突如其來的震撼。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縱使微乎其微,仍然盼望這是葉琦碰上偶爾的頑皮而撒出來的謊話,是一個不討好的惡作劇。

我不甘心的追問:「你是編了一個故事來唬嚇我嗎?」暗地裡,這代表著我的哀求,他選擇以沉默作回應。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兩把聲音進行著精神上的交流,但他的說話為我帶來了極端的恐懼。這傢伙比世俗裡的恐怖分子來得更可怕、更殘忍,他殺死的不單是屬於我的肉體,還有迅速枯萎的靈魂。

我心裡怒喊:「他該死、他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