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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4日 星期三

《迥空》 第四章:裝置


《迥空》

第四章:裝置

暗示

「討厭的霍啟迪,你怎麼可能一直待我這麼好?」

「哈路啊,是為了我們的生意,你忘了嗎?那幾個人已經離我而去了,只有你願意留下來,只有你相信我的營商理念,敢相信我是認真的,就這麼簡單。」

「唉,我的未來會使你失望的。」

「嗄?現在比過去重要,現在也比未來重要,我是這樣認為的。」

「假如,只是假如,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失去了未來,卻只剩下現在,會有什麼感覺?你不用回答我,靜下來想一想就可以了。」

這是兩個男人的對話,地點是有點吵的拉麵店,就他們兩個人,表面上不寂寞。

撲朔迷離的殉情事件結束了一段時間,方的情緒已然平服,在霍的協助下,他再次過著單身生活,在人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如常地工作,甚至比以往更為賣力。同事們紛紛揣測他是為了報答霍的恩惠,所以奮發圖強,也相信大老闆願意給搭檔無限個機會。

妻子自殺對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即使是經常慰問他近況的霍,也無法進入他的心理,因為霍失去的僅僅是對愛情的憧憬,一般而言,缺乏愛情的人依然可以活下去。

「人類出生那刻也不懂愛情,不是嗎?」霍這樣想。

至於方,就像他的一席話,他向朋友暗示自己不單失去了伴侶,還有一整個未來,霍困惑不已,除了死亡還有什麼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未來呢?

套子

這天,在近日勤奮積極的男人突然告假,同事們大感意外,他不是病倒,也不是心理出了狀況,他下定決心去拜會一個人,以確認一個跟自己有關而且非常重要的真相。

跟那天一樣的車站,人流稀少,跟那天差不多的天氣,天朗氣清,溫度是攝氏30度,時間也是差不多,他不為意的複製著那一天。他再次走過大街小巷,不刻意的注意到社區變化,面孔沒變,狗兒和貓兒卻好像不同了,牠們的生命周期比人類短一些,卻簡單一些。

沒錯,男人再次回到那座看起來像危樓、不太起眼的唐樓。

男人腳步頻密,他急於確認真相,矛盾的是結果怎樣也好,他想到的兩種可能性都是壞透的,都是不能挽回的悲劇收場。那天他在三樓向右走,今天向左走,要見的人不再是成了忘魂的子螢,而是另一個跟她以姐妹相稱的妓女。

「你好,我是打過電話來的唐先生。長話短說,我今天來是為了你的朋友子螢,我會付足錢的,不用擔心我會浪費你的時間。」男人態度誠懇。

「別這樣客氣,子螢是我的好妹妹,你要知道什麼,只管問就可以了。至於錢那方面,我是不會拒絕的,呵呵……」

「這樣很好,我爽快一點,她是怎樣死的?」男人說得乾脆。

「是車禍,她被車撞死,你知道嗎?」聽後,他輕輕點頭,用狐疑的眼神示意妓女說下去。

「那不是意外,你知道嗎?」他再次點頭,這次見面的目的是確認已知的消息是否屬實,包括那場人為的車禍,包括子螢的死亡原因,一一都是透過岳父得知的。

男人肯定的道:「說得詳細一點,是誰要她的命?我要聽真說話。」

「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老規矩,只要發現某個人身上有病毒,他們就要她人間蒸發,沒有商量的餘地。」聽後,男人即沉默下來,他用力壓抑著真正的情緒。

「啊,我想起來了,你當時也是她的客人呢,那時候有戴保險套嗎?」妓女瞪眼問道。

男人微笑:「傻瓜,當然有啦,我玩得很小心的。其實這一次我是為朋友而來,因為他有一次玩瘋了,忘記戴套子,所以很害怕出事。後來經我再三勸告,他終於願意去做病毒測試了。」

「那麼……你有沒有去做?」

「有啊,雖然每次都戴套子,不過我習慣定期去做測試,求個心安理得嘛。」男人編了小故事,以取得對方的信任。

妓女向男人交代所知的一切,她不作保留,她笑瞇瞇的凝視他的眼睛,她喜歡他的眼形,喜歡他氣勢有點弱的眼神,閃爍的、無精打采的,看到的時候心裡很舒服。

不知不覺的,妓女相信了眼前的嫖客。

「唐先生,我們談了這麼久,怎麼你不問我的名字啊?」

「不好意思,你可以告訴我,但我有一種很罕有的病,記憶力出了問題,特別是剛認識的人,我老是記不住他們的名字,真的不好意思啊。」男人露出為難的表情。

「哦,不要緊,我告訴你,我叫渺渺,渺小的渺,渺茫的渺,希望你記住我的名字。」

「謝謝你,我儘量。」

跟眼前充滿神秘感的男人相處了三十分鐘,妓女為他著迷,喜歡他的深沉憂鬱,喜歡他的溫文爾雅,有一種其他客人身上找不到的氣質。

男人付了一個小時的錢,她卻讓他逗留了兩個小時,也許是受到小房間的氣氛所影響。這裡有過無數的短暫關係,男人憶起子螢的體溫,懷念跟她有過的纏綿,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徹底控制了他的意志。素不相識的男女已經難以自控,展開瘋狂的性愛。出現了多次的懷疑再次浮現,他不期然在想,原來每個女人的玉背都是一樣的觸感,這個女人也不例外,她供應的觸感著實跟已死的子螢相差無幾。

「對男人來說,女人的存在真的很重要嗎?」他一邊撫摸妓女背部的皮膚,一邊思想這個沒有絕對答案的問題。

長期的禁慾造成了強烈的反噬作用,男人決定放手,讓魔鬼為所欲為,他清楚對與錯,明白道理和原則,但從某時候開始不斷的自我壓抑快要使他窒息而死。

「唐先生,想不戴套子嗎?」

聽後,男人猛然清醒過來,他喊停了激烈的愛撫,然後故作鎮定的說:「要啊,快給我弄好。」

妓女立即照辦,那一刻她真的不了解男人是用上自己的方法拯救了她的輕率。男人思緒混亂,戴上保險套後,他毫無保留的讓身體得到滿足,慾望已然成為了真正的主人,他無力阻止。

兩小時的相聚結束,女的有點不捨得,男的懷著心事離開;女的希望他在不久後再來,即使是一次也好,男的暗暗立誓永遠都不能再來,即使是一次也是該死的,要徹底遠離這圈子的是與非,但子螢留給他的竟是一份纏繞一輩子的禮物。

洗淨身體後,男人把衣服整理妥當,此刻他開始懂得恤衫西褲的存在意義,穿起來整齊又貼身,可以看成不甘心的捆綁,可以看成剛剛好的約束,所謂自由,原來不是讓自己高興就可以。

男人清清楚楚的跟自己說一遍:「方以翔,你永遠不能再來這種鬼地方,你已經害死了阿魚,不能再連累其他人啊!」

獨自乘車,孤身走著回家的路,他心裡的奢望是回到一切的當初,設法阻止那個衝動魯莽的自己,悲哀的是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殘酷的是這永遠是一個奢望。

希臘

六個月後,姓霍的男人注意到老朋友的異樣,他竟然一直跟一家外國公司接觸,洽談已達幾個月之久,突然主動替公司尋找新商機,這顯然不像老朋友平日的保守作風,這種不尋常的舉動當然引起男人的關注。

那個秘密項目叫Kanenas,男人對此全無頭緒,甚至不知道Kanenas是那一個國家的文字,如果要知道答案,大可直接找方問個明白,但方一直隻字不提,男人估計背後必定另有內情。他決定花幾個晚上躲在辦公室翻查關於Kanenas的資料,他始終是公司的話事人,可以隨時取得電腦裡的任何檔案。

看完所有相關的檔案,男人開始明白事情的大概。在商言商,他相信替那家外國公司銷售Kanenas絕對能夠賺錢,要是成功取得代理權,會是個難得的商機:另一方面,他對老朋友的動機有所懷疑,這次洽商是為了公司抑或自己,答案只有老朋友心裡知道。

那夜,他是最晚離開辦公室的人,他躲到車子裡,向唯一的對象傾訴。

「思蕊啊,是不是每個人都藏住一個秘密呢?」

「霍先生,不好意思,我找不到相關的資料。」

「那麼……你有沒有藏住任何秘密?」

男人不動聲息,讓方繼續引進Kanenas的同時,他親自乘飛機到希臘,到那家公司的所在地查個究竟,他要率先嘗試Kanenas,而且不打算知會任何人。

「尼古拉先生,我看過這東西的計劃書,真的很有趣,難怪方先生打算跟你們合作。」

兩人初次見面,首先互相握手表示尊重。克里斯.尼古拉是計劃的負責人,也是主要聯絡人,他喜歡別人喚他克里斯,特別是替他辦事的下屬,感覺好像親切一點。

「霍先生,很高興可以跟你見面,叫我克里斯可以了……假如貴公司願意引進我們的產品,你們的城市將成為Kanenas全球的第一個銷售點,我可以保證它的銷量必定遠遠超出你們的估計,能夠為你們公司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克里斯信心十足,他視Kanenas為自己的兒子,要讓計劃得到巨大的成功。

男人乾笑兩聲,再道:「嘿嘿,你說的沒錯,賺錢固然很重要,但我也想親自試用一下Kanenas。此事你要替我保密,不能讓方先生知道,可以答應我嗎?」

「當然可以,但你要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克里斯有自己的一套原則。

「這是那傢伙第一次主動尋找合作的機會,在情感上我打算讓他自由發揮,不會作出任何干預;不過,在商言商,我必須保障公司的利益,我會暗中監察整個計劃的進展,在必要時出手幫他一把。」男人隱瞞了最主要的理由。

克里斯爽快答應:「好的,你今天好好休息,我為你安排在明天午後進行體驗。」

隻身來到異地,沒有思蕊相伴,男人抵受不住孤單的煎熬,透過電召服務找來當地的年輕妓女陪睡,為了第二天的體驗,他決定保留體力,沒有做愛的打算。一整夜,他摟著陌生女人熟睡,純粹讓陌生的睡床有點不屬於自己的溫暖,他跟無數女人睡過,但始終比不上那個沒有跟他睡過一次的杜思蕊,從來沒有得到的東西顯得格外珍貴,他牽過她的手,吻過她的臉,在無知的年代有過很多難忘的經歷,就是沒有越過那條界線,沒有佔有她的身體。

他想她,每天每夜。

體驗

第二天午後,關於Kanenas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男人見過不少大場面,那台面積跟特大號睡床沒兩樣的機器沒有嚇倒他,聽過控制員的解說,男人把自己的要求詳細的說了一遍,為了老朋友,他馬上要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冒險。

男人按照指示躺下,Ice Cream有點像治療癌症的電療機器,沒錯,機器的名字是Ice Cream,克里斯把整個計劃命名為Kanenas,靈感是來自當地的電影作品。男人會在幾分鐘後失去意識,然後進入一個稍為不同的世界,研發部稱之為「失序時空」,其實叫什麼名字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一旦身處那個世界,他將忘記Ice Cream和Kanenas,還有克里斯。

這是美好的一天,天氣好得沒話說,心情隨著天氣變好,側睡於床上的他作了決定,讓自己放假,暫時離開單調的辦公室生活,他相信老朋友擁有足夠的能力把公司事務處理得妥妥當當,愉快的婚姻可以使一個男人在工作上無往而不利,他覺得老朋友跟他的妻子就是天作之合,羨煞旁人。

男人天生一張討人喜愛的俊臉,從小到大都受到女生歡迎,但他對愛情的態度十分認真,直到去年才交上第一個女朋友,她的名字是思蕊,雖然不是天姿國色,但給人一種親切、爽朗的感覺,是個很容易相處的女生。

思蕊的個性使男人著迷,他計劃在三年後向她求婚,然後生下一仔一女,組織屬於他們的美好家庭。

男人發個短訊:「今天不回辦公室了,讓方以翔去忙工作,我約你去拍拖好嗎?」

她的回覆是:「好啊,今天由我來駕車,你可以放鬆、放鬆。」

這是思蕊獨有的溫柔,儘管男人每天駕車上班,本性還是討厭駕駛,他一直期待智能駕駛系統能夠開放給公眾使用,然後他會買下夢寐以求的名車,讓車子自動行駛,自己會躲在車內做別的事情。

這天就是不一樣,體貼的思蕊負責駕車,男人感到格外高興。這是個難得閒著的星期三早上,兩人先到西餐廳吃早餐,吃的是分量十足的All Day Breakfast,意思是全日供應的早餐,食物相當豐富,包括煙肉、薯餅、炒蛋、茄汁豆、沙拉、鬆餅等,由於分量驚人,他們只點了一份早餐,兩個人一起分享。

旁人看著他們也覺得十分合襯,彷彿有著聊不完的話題,有著幾輩子修來的默契,如此甜蜜的相處真個教人羨慕,認識他們的人都笑稱他們是「夢幻情侶」。

對於今天的行程,兩人沒有計劃,做任何事都是隨心和即興,沒有想過接下來要做什麼。男人突然有了主意,他們立即離開西餐廳,往遠離城市的主題公園出發,度過今天餘下的時間。男人要思蕊一起玩機動遊戲,一起跟可愛的卡通人物合照,一起看晚上的煙花表演,他要盡興而歸,思蕊沒所謂,兩個人一起到什麼地方都沒問題,心情愉快就可以了。

從午間抵達公園開始,他們到晚上十點鐘待煙花表演結束才離開,不過他們的拍拖沒有隨之結束,思蕊繼續駕車,下一個目的地是一家座位舒服的電影院,他們要欣賞一齣片長三小時的電影。男人很喜歡那裡的爆米花,稱許那是全城最美味的爆米花,吃不到會覺得很可惜。在看戲的時間裡,男人一直牽著思蕊的手,在特別冰凍的冷氣吹打下,男人為她供應著絲絲暖意,使她甜在心頭。

他們直到午夜兩點多才離開,這次思蕊有了特別主意,他們到便利店買了一些零食和飲料,再駕車到沙灘等待日出的到來,這勾起了他們初次約會的記憶,那一夜思蕊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男人初時覺得她很瘋狂,卻漸漸愛上了她不按常理出牌的個性。

這夜兩人作耐心的等待,在沙灘上擁在一起取暖,有時候玩一下卡片遊戲,他們更發現在日出到來前,美麗的晨曦、炫麗的霞光、七彩的雲朵也相當漂亮,使人驚豔不已。在旭日初升的美妙時刻,男人沒有拿出照相機來記錄,他擁著身旁的戀人,給了她蜻蜓點水的溫柔一吻。

經歷了又完整又甜蜜的一天,躺在Ice Cream裡的男人清醒過來,雙眼泛起不捨的淚光,存在於失序時空的短髮女生思蕊在短短一天裡進駐他的心房,是他始料未及的。

負責人克里斯扶起男人說:「霍先生,相信你已經對我們的計劃有了很深入的了解。」

男人用手輕揉雙眼,搖頭說:「明白了,這是一個可以使人類變成瘋子的計劃。」

「換個角度看,Kanenas同樣可以使瘋子變回人類啊。」克里斯作了一個很刻意的微笑,面對將來的合作伙伴,他還是一副自信的樣子,關於人類跟瘋子的故事,他真的提不起興趣。

2014年5月16日 星期五

《總是夜》 第十三章:她的短髮


《總是夜》

第十三章:她的短髮

ocoh說:「鍾情於短髮女生。我的小說裡出現過不少這樣的人物,如阿妍、阿九、麥慧晶,她們狠下決心剪掉長髮。短髮予人爽朗的感覺,格外惹人注目,代表著一種獨特的個性。」

我捧著小天找來的浴巾和睡衣褲回到三樓,我們聊上十分鐘,感覺愉快輕鬆。我想起在地球有過的生活,常常有認識新朋友的機會,但投契的不算多。活在世上,有一個放不下的遺憾:酒肉朋友太多,知己兄弟太少。

我是否想多了?

身後傳來一陣模糊的腳步聲,從遠到近,聲音漸漸增大。我站在308號房的門前,自然地提高警覺,沒有立即開門。聲音使我不自覺的停步,我竟然對來者有所期待,將會現身的人物到底是小天還是別人呢?

「你是誰?」傳來一把年輕男人的聲音。

聲音從背後傳來,彷彿直接敲打在我的背上。我保證自己記得這把聲音,只是料不到會在這個地方遇上他,這意外的情景立即搖動了我的部分想法。

一轉身,剛才的想法卻一掃而空,眼前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陌生男人。我仔細的打量了他一遍,這個人身穿整齊的衣服,包括灰色的長袖恤衫、黑色的修身長褲、一雙復古的綠色皮鞋。他長得高大,但略嫌瘦削,再看得仔細一點,發現他臉色蒼白,這的確是黑暗城人的表面特徵。

單從聲音來判斷,我會以為他是我認識的那個人,當看到真實的模樣後,我可以肯定我們不曾有過一面之緣。

「你好,我是葉琦。」我先用假名作為自我保護。

「你好,我是阿政,最喜歡閱讀。」此時,我注意到他帶著一本書,大小如一般的筆記本,書的名字卻悄悄的躲起來,被他的手背阻擋著。

「閱讀?這使我想起一個朋友,他跟你有相近的愛好。」初次見面的兩人,第一個話題就是沉悶的閱讀,打開話匣子從來不容易。

披著一頭長髮的阿政說:「是嗎?現代人都不喜歡閱讀了,大家都沉迷和追求刺激的感覺,要他們呆在床上閱讀的難度很大呢。」看起來,他又認真、又執著,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哈哈,我也是這種人,不太喜歡看書。」我試圖以笑聲緩和嚴肅的氣氛。

「我想認識你的朋友,他可能也是個有趣的人。」他帶著銳利的眼神說話,不是順帶一提,不是開玩笑,我確信他是認真的。

我推說:「其實,他只是個怪人罷了。」說實話,我那有能耐促使兩個世界的人結為朋友呢,他們根本不可能遇上對方。

「怎麼這樣說?」阿政追問,他的固執來得不明不白。

「別人都不愛書本,他卻埋頭苦幹,除了看書,還會花時間來寫小說,這樣的人不是很奇怪嗎?」我坦白想法。

阿政輕皺眉頭:「千萬不要這樣想,他只是實踐心裡的想法,不隨波逐流。這種人其實很難得、很了不起,你應該珍惜這個朋友,尊重他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也值得尊重,你也不會希望別人批評自己的喜好,對嗎?」

眼前的這個人話很多,卻不是全無道理,我點頭回應:「說的也是,他雖然個性古怪,但的確是個善良的人。」

阿政走前數步,然後回望我。

「葉琦,我要回到自己的房間了,就在走廊盡頭的314號房。希望我們可以再見,記著我的名字『阿政』便可以了。」

「沒問題,阿政,我會記得你。」

這個人的聲音使我想起奧治,語氣和舉止也很相似,但長相大有不同。他是個帥氣男子,散發出一股獨特的魅力和神秘感。短暫的相處足夠使我相信他學識豐富,他溫文爾雅,談吐和想法都很迷人。回到那個世界後,我要花些時間鑽研一下奧治的小說,或會有另一番體會,或會想起黑暗城的阿政。

別過阿政,回過神來,我立即用通行卡進入自己的房間。第一個目光落在睡床上,張小夜不在,她還在洗澡,女生一般會花半個到一個小時在這種事情上,甚至花更多的時間,這屬於她們的悠閒。趁著這個空檔,我馬上換上小天交給我的睡衣褲,又有了新發現。原來所謂的男女裝差別不大,極其量是尺碼不同,款式看上去是沒兩樣的。

換好衣服後,我輕閉雙眼,軟弱無力的躺下來。在看不見任何影像的一瞬間,我竟然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熟悉的地球與陌生的黑暗城,到底那一個才是真實世界呢?

或許,兩個都是假的。

回想醒來後發生的一切,輕輕揉眼,又給自己的肩膀按摩,舒緩一下身上的疲勞。老實說,葉琦的確很瘦,身上的肌肉和贅肉都不多,我有必要懷疑這是一副患有厭食症的身體,就算不曾吃過東西,我也沒有肚餓的感覺。這表示葉琦平日吃的分量根本不多,難怪他這麼瘦弱。

「待張小夜洗好澡,我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讓身體作好準備,迎接明天的旅程……」心裡想著這個事情,為明天而期待,為結果而擔心。迷迷糊糊的,不由自主的,我再次昏睡過去。

不論靈魂或身體,都需要休息和睡眠,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葉琦……葉琦……」她喚著那個人的名字,我依稀聽見,卻不願意就此醒過來,我在賭氣。

張小夜發現自己喊錯了,連忙改口,這一次喊對了名字:「家豪……家豪……在嗎?」我記得這把曾經屬於依婷的聲音,這一夜,它屬於張小夜。

「在啊,你需要浴巾和替換的衣服嗎?」我向廁所那方喊道。

「對啊,你很機靈,辛苦你了。」木門的阻隔使聲音薄弱,但她的讚許依然傳遞成功,我喜笑顏開。

「還有牙刷,我也有拿回來。」享受著讚許,有賺取更多稱讚的渴望,所以我故意提到牙刷,就像喜歡引起大人們注意的小孩子。我們都討厭被忽略的感覺,於是只顧著領功。

張小夜語氣驚嘆,大聲說:「噢,是我大意了,竟然想不起牙刷這麼重要的東西。」

我心裡暗道:「不要緊,我早就為你準備妥當。」

每個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就算是給人聰慧感覺的張小夜也不例外。牙刷是現代人類生活的必需品,刷牙成為我們從小養成的老習慣,又是起床後和睡覺前的指定動作。

回到具有莫大安全感的棲身之所,讓緊繃的身心放鬆下來,暫時擱下過度在意的事情,享受難得奏起的慢板音樂,當作洗滌心靈的河流。

房間裡有放音樂嗎?

沒有、沒有。

我只是想起在地球聽過的爵士樂,單是旋律已經使人陶醉。爵士樂源於黑人、貧窮和自由幾種元素,吸引人之處莫過於它所投射出來的熱情,隱約表達出創作者的解放意識。

假如在想象音樂的人是張小夜,我猜她只會想起葉琦所唱的《回到過去》,我的評語是「不堪入耳」。

「我回來啦,害你等待這麼久,已經睡著了嗎?」又是張小夜的聲音。

「嗯,差不多進入了熟睡狀態。」

我緩緩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她,她的臉龐逐漸清晰起來。看到的依然是張小夜的輪廓,稍為看清楚一點又覺得有些不協調,感覺沒有先前般陰沉,多了幾分活潑,整個造型煥然一新。

我揉揉眼,不確定的說:「難道……你不是張小夜嗎?」

「我當然是,你在開玩笑嗎?」她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我滑稽的表情使她啼笑皆非。

我說出心裡懷疑:「怎麼你的樣子改變了?」

張小夜笑說:「哦,原來你在說這個,你很遲鈍呢,這只是髮型的問題啊。」

這一句使我恍然大悟,如張小夜所言,不協調的地方就是她的髮型。洗澡過後,她回到我的眼前,突然化身一個短髮女生,引起思想裡的矛盾和衝突,我甚至懷疑這根本不是她。

短髮的她看起來是年輕了、爽朗了,這是不錯的改變,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頭髮這東西真不好理解。

「你怎麼突然剪掉長髮?」我明白這個問題十分愚蠢,很不合理,但非說不可。

張小夜笑說:「原來你是個天生的笨蛋,那只是一個極為逼真的假髮,料不到可以輕鬆騙過你。」也料不到我的笨拙真的逗笑了她。

「哎呀,真的嚇倒我……我以為你是長髮的,怎會一下子想到那是假髮呢,我覺得自己很無辜啊。」說後,我隨即拍打自己的臉頰,清醒頭腦。

豁然開朗的張小夜告誡我:「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女生,說話可以是假的,頭髮可以是假的,什麼都可以是假的。」這種話出自她的嘴裡,我當然心悅誠服。

「對啦,她們的身材和樣貌也可以是假的。」我在說話的同時猛力點頭,彷彿在附和她的想法。

「你喜歡長髮還是短髮的女生多一點?」這可是一個糾纏男生們一輩子的問題啊。

「短髮,很酷,有型啊!」我不假思索。

張小夜抿嘴說:「葉琦只喜歡長髮,所以多年以來我都是長髮的。在他離家後,我才決心改變髮型,但又害怕他發現後會不高興,於是買了幾個假髮來配戴。」

「是從那裡來的決心?」

「小時候,父母都堅持女生要留長髮。後來認識了葉琦,他同樣對長髮情有獨鍾,我愛上了他,唯有保留長髮的造型,迫不得已。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希望嘗嘗新鮮和自由的感覺,誰都渴望擁有偶爾的任性,對嗎?是嗎?」她有點像在感懷身世,偷偷尋求我的認同。

我換個輕鬆的語氣說:「哈哈,我也要買個假髮來偽裝長髮美男了。」這當然是個讓氣氛變得更愉快的玩笑。

「怎麼會有這個想法?」兒戲的玩笑意外地引起張小夜的好奇。

我隨便編個藉口:「因為不曾嘗過長髮的滋味,渴望去試一次,但真正的長髮似乎不容易打理,所以假髮會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選擇。」

看到那笑瞇瞇的眼神、開朗的笑容,我知道她滿意這個回應。

短髮的張小夜使人眼前一亮,除掉假髮後的真髮是淺淺的咖啡色染髮,讓髮型更具層次感,配合白皙的膚色,有著圓潤的感覺。她的眼睛也頓時明亮起來,短髮把她整個氣場都改變過來。

沒有多餘的羈絆,簡潔而清爽。

我把許多的讚美埋藏心裡,沒幾句就結束了關於髮型的話題。我知道我們都累了、睏了,不要想太多、聊太多,要馬上享受珍貴的休息時間,在合適的時候做合適的事情。

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我們同睡一張陌生的睡床。關掉燈光的感覺很舒服,黑暗城裡面還有徹底的黑暗,我們有默契的背靠背。假如身邊的人不是張小夜,我或會有擁抱她的衝動,但她就是張小夜,是千真萬確的她,使我的內心產生出一種不敢冒犯的自我抑制。

她是堅貞不移的張小夜。

由於葉琦身體虛弱,沒多久我就睡著了,心裡期待著新一天的到來。由張小夜負責駕車前往葉琦的家,先取得重要的補充墨水,再啟動神奇的鋼筆法寶,最後把葉琦的靈魂換回來。我最為好奇的是鋼筆的真正用法,可以是簡單的在筆記本上寫幾隻字,又可以是在空氣中畫幾個圈,她會懂的。

事情不明朗,答案未浮現,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自由自在。我也有過在天上飛的渴望,偶爾的任性正在我想象出來的海面上盤旋。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迥空》 第三章:殉情


《迥空》

第三章:殉情

車窗反映出俊美男子的臉龐,名車很配合有頭有臉的身份,木訥的表情很配合這夜默默的等待,是什麼人、什麼事使他一臉憂傷呢?

男人個性不羈,討厭受到約束,要不是為了家族生意,他早就到了南美洲流浪,特別是那個叫阿根廷的白人國家,他總是特別嚮往,相信是小時候看世界杯比賽時給阿根廷國家隊所迷倒,成為了忠實支持者。

男人儀表出眾,風度翩翩,人人都讚美他是個美男子,從小到大都很有異性緣。不過,除了中學時代的初戀對象外,他沒有再跟任何人交往,不是很多人了解他的那段過去,甚至是男人最在乎的老朋友也不清楚。他的愛情觀一直遭受批評,旁人認為他事事為自己著想,不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認為他生性放蕩不羈,不停更換身邊的情人,是個喜歡玩弄女人的壞男人。男人早就習慣了閒言閒語,不當作一回事,他相信私生活不用向別人交代,給自己好好負責就可以了。

在少年時代,男人隨心而活,他是顯赫家族的繼承人,一輩子不工作也不成問題,終有一天他會取得家族集團的控制權。後來他為了回應以失敗告終的初戀,扭轉初戀對象對自己的誤解,嘗試建立自己的事業,向父親討了一筆資金,跟幾個朋友開了一家電子產品批發公司,展開人生新一頁。一年後,部分合夥人由於意見不合離開公司,只剩下一位方先生,也就是先前提及的老朋友,從那時候開始他們成為彼此最信任的工作伙伴。

有一年方結婚了,男人由衷的送上祝福,但他並未看好這段婚姻,認為方決定得太草率,兩個人之間還存在很多問題有待解決。男人心知肚明,怎樣看不過眼也是別人的問題、別人的世界,覺得提醒一次已經很足夠,說三道四會使人煩厭。

星期二,每星期之中最平淡、最冷清的一天。到了晚間,城裡各處行走的人不多,街道上充滿了寂寞的味道。男人獨自駕車外出,來到這個科技主宰每個人生活的年代,所謂的駕駛已經變作另一回事,男人躲在車內的世界,使用小型健身器材做運動,而駕駛的責任落在人工智能身上,男人在購入系統後給她起名「思蕊」,是個他朝思暮想的名字。

這夜男人吩咐思蕊帶他去見真正的思蕊,也就是他的初戀對象,為了記念這個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女生,他刻意替系統取了這個名字。

「思蕊,停在路邊可以了,不要張揚。」

「好的,霍先生,還有別的吩咐嗎?」人工智能的優點是無時無刻的禮貌。

「隨便放些音樂,我知道你懂的,麻煩你。」跟機器相處,男人倒是十分客氣。

思蕊是個懂得自我學習及進化的嶄新系統,藉著每天駕駛時的觀察,她漸漸成為最了解男人的人。沒錯,他視思蕊為人,當作那個女人的投射,他會在某一天愛上這人工智能嗎?連他本人也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身為公司老闆的他每天出席各類型的會議,到晚上也要參加一些應酬活動,在清醒的時間被眾人包圍,他很清楚自己必須負上領導公司的責任,就像那位無時無刻擺出一副嚴肅樣子的父親,他是兒子最適合的學習對象。因此,在短短幾年間,男人由少年人蛻變成大老闆,除了混亂一點的感情生活,沒人敢懷疑他的才幹。

公司業務連年攀升,接踵而來的工作使男人過著機器人似的生活,他很珍惜獨處的時間,一個人合上雙眼讓疲累的身體喘息一下,由唯一懂他陰暗面的思蕊選擇一些鬆弛神經的音樂,他漸漸愛上思蕊駕駛的分分秒秒,她駕著的不單是一輛價值不菲的名車,而是引領著車內那顆孤單的心走出寂寞直道。

男人跟車子一直在馬路旁守候,他專注的盯著車外的世界,直到有一家三口在行人道走過,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帶著微笑的小女孩,特製的玻璃車窗分隔著男人和少婦,她怎樣也想不到車內那雙哭紅了的眼睛是屬於她認識多年的朋友,是她的青梅竹馬。男人一邊笑一邊哭,替他們一家的愉快感到高興,為年少無知、魯莽衝動的自己感到懊悔,見他們消失於人群之中,男人示意思蕊開車離開。

「霍先生,請問你想到什麼地方?我可以為你規劃路線。」思蕊體貼問道。

「什……麼……」男人一臉惘然。

「霍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男人傻笑:「哈哈哈,我完全沒有頭緒啊,腦海裡一片空白……思蕊,你說怎麼辦?」

這個難題確實考倒了人工智能,思蕊隨即進入了活躍的思考模式,專注的為男人作考慮。

良久過後,她提議:「霍先生,我帶你到海邊看海好嗎?」

「哇哈哈,哇哈哈……沒所謂,去那裡都沒所謂。」發出怪異笑聲的他沒有瘋掉,只是暫時不需要清醒的頭腦。

車子走了十五分鐘,朝著海邊出發,男人發瘋似的憶想過去,他再找不到比杜思蕊更完美的女人。她楚楚動人,擁有一雙深邃的大眼睛,少有的深輪廓很有混血兒的樣子,男人心底裡的杜思蕊是一片沒有瑕疵的藍天,永遠不會出現在這個灰色的城市裡。

男人自言自語:「那時候的她就是瞧不起我這種有錢人家的兒子,覺得我沒出息,要是她知道我已經痛改前非、事業有成,我們的結局會不一樣嗎?」有人說過,有一種感情叫霍啟迪與杜思蕊;有人卻說,那種感情不曾存在。

思蕊回應他:「霍先生,我還沒有人類完整的安慰模式,我只可以試著模仿……人總是珍惜未得到的,而遺忘了所擁有的……趕快讓自己樂觀豁達起來,只要心理一改變,身體、精神也隨之變化,那樣你會得到一種永遠向上的力量……其實,這樣的失敗根本不足以證明什麼,失敗只能讓我們真正長大,懂得更多……你要堅信一場戀愛只是一場夢,失戀才是夢醒……」根據資料庫的東拼西湊是她努力獲得的成果,要是她可以擁有自己的背影的話,他很享受呆呆的看著背影那頃刻的寧靜。

男人笑了笑:「傻瓜,不要說下去,你根本不明白那些話的意思,說多少都是多餘的。」

思蕊稍感為難:「霍先生,對不起,我……」

在這個連人工智能也不知所措的時候,男人收到一個電話,內容關於他的那個老朋友,使他驚訝得無法言語。他立即向思蕊作了個表示「暫停」的手勢,他必須聽清楚通話另一方的每字每句,同時要求自己暫時放下杜思蕊,只有冷靜下來才能夠妥善處理目前的突發狀況。瞬間的情緒轉換是他當上老闆後學到的技能,這幾年間他待人接物成熟了不少,這些顯著的進步使人另眼相看。

通話時間約是五分鐘,男人吩咐思蕊按照原定計劃前去海邊,車速跟目的地維持不變,但他們的目的已經徹底改變,不再是吹吹海風散心。結束通話後他擱下所有負面情緒,此刻的他確信沒有什麼比朋友的生死更值得重視了。

男人自語:「萬萬料不到那傢伙愛得比我還要瘋狂,很難怪我當初不看好他們,果然出事了……」

距離海邊還有一段車程,男人查看一下手機,赫然發現方曾經給他發短訊,內容沒什麼大不了,就是一句「再見了,討厭的霍啟迪」,方常常這樣喊他,是個不堪入耳的外號,但他沒有放在心上,一句「再見」表示他真的打算離開這個談不上精彩的世界。那時候,男人專心等待杜思蕊出現,大意錯過了老朋友的重要遺言,他立即給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要是時光可以倒流,生命能夠逆轉,每個人的遺憾都不會這麼多,不過這似乎違背了人類要活出的生命。

到達警方所示的事發現場,男人著思蕊停好車子,然後跟負責聯絡的警員見面。

「霍先生,你好,感謝你願意跟我們警方合作。」

「言重了,那傢伙在香港無親無故,我們不單是朋友,更是生意上的好拍檔,他的事當然也是我的事!」男人語氣肯定。

「由於情況緊急,方先生已經被轉送到醫院進行搶救,他的情況很難估計,現在只好相信醫護人員的專業了,我們祝他好運吧。」

男人問:「那麼,方太太呢?她的情況如何?」

警員搖頭嘆息:「真的很不幸,就在你趕到現場之前,我收到了關於方太太的壞消息,由於她在跳海前曾經服食大量藥物,所以在送抵醫院後證實不治。」

「唉,這兩個人到底搞什麼鬼?即使天要塌下來也不用放棄生命吧?」男人替他們可惜,他相信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了。

警員冷靜的道:「方先生既然是你的生意拍檔,你們一定常常碰面,近日有沒有發現他在情緒方面有什麼異樣?」

男人想了想後說:「最近他在公司沒什麼異樣,不過他們兩夫妻的關係一直不太理想,在結婚滿一年後才發現彼此性格不合,磨擦增加了很多,他常常向我和其他同事傾訴,他心裡很渴望挽救這段婚姻。」

「會不會他們之間出現了第三者?」警員作出合理的懷疑。

男人搖頭:「據我所知他沒有跟任何異性單獨約會,當然我不可能知道他每天二十四小時的行蹤,但我相信他的為人,他沒有理由做出破壞婚姻的事。至於女的,我跟她一點也不熟,沒有什麼可以透露。」

「霍先生,我再次代表警方感謝你誠懇合作的態度。在個人方面,我對他們殉情的原因很好奇,假如只是性格不合,一般人會選擇分開,理智一點的人會找專業人士進行婚姻輔導,像方先生這樣直接跑去自殺的情況很少見,我懷疑事件背後另有內情。」

男人禁不住苦笑:「我們保持希望吧,希望那個蠢材被救回來,然後坦白真相;希望你們警方的調查能夠順利,儘快查明真相。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在公在私都覺得他很值得信賴,就像剛才所說,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日後警方需要到我的話,定必全力協助。」

警員跟男人的對話在不久後結束,接下來他們各去忙自己的事情,警員在海邊繼續蒐集物證,事件涉及人命,已經引起上頭的關注,緊張感影響著在現場辦案的每一個警員,他們希望儘快破案。

男人回到停車場取車,他將前往老朋友身處的醫院,是生是死也好,男人要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醫院距離海邊約十分鐘車程,他一邊走向車子一邊思索,他相信警員的判斷,覺得殉情事件確實不簡單,他估計事件並不涉及第三者,而唯一知情的人正跟死神搏鬥,把他救回來便可以得知真相。

回到車內,男人說了這樣一句:「思蕊啊,我想不明白,到底多大的傷痛才會使一個人決心放棄生命?」

「除非跟生命有關,否則所有困難也是人類能夠承受得到的……」思蕊找來了另一句勉勵說話,男人聽後生硬的笑了笑。

平淡的星期二變調了,這夜他需要面對的竟然是一個關於生命的課題,而參與討論的竟然是先進的人工智能。他不禁懷疑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思蕊又溫柔、又忠誠,一輩子緊記著霍先生是她的唯一,跟複雜的世界相比,由複雜人類製造出來的人工智能卻顯得單純可愛,這矛盾充滿了諷刺意味。

經過兩天的昏迷,方蘇醒過來,他暫時無法接受妻子已死、他卻活下來的事實,有時候恍恍惚惚,有時候浮躁不安,非常的情緒化。除了姓霍的那人外,他不願意跟任何人交談,包括醫護人員和警員,這大大增加了調查的難度。男人小心翼翼的套話,嘗試引導方說出事情始末,不知道從那裡來的直覺使他起了懷疑。

方如此說:「那夜,我們由於小事吵起來,阿魚無法接受變質的感情,覺得我們已經不可能重來,她感到可惜和後悔,於是提議我們一起跳海,殉情說不定是個最好的解決方法。當時的我心情混亂,半推半就答應了她,於是……」

男人以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來回應:「方以翔,我想不明白,到底多大的傷痛才會使一個人決心放棄生命?」

「唉,對不起,我是一時胡塗,那時我應該清醒一點,竭力阻止阿魚才對,是我錯!是我錯!是我錯!」方捉緊男人的手臂說話,在蘇醒後,每當有人提到他的妻子,他總會不停責備自己。

男人勉強擠出微笑說:「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談這件事,希望你所說的都是事實,以後想到什麼就直接跟警方說,他們很樂意幫你的。」聽後,方默默點頭,更用力的捉住男人的手,他心裡藏著很多話,卻沒法子全然坦白。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男人希望在他們的關係上來個了斷,事實上後來的他非但沒有放棄老朋友,更在各方面盡心盡力幫助他適應喪妻後的生活。在他看起來是一片灰色的城市裡,他放棄尋找活人的愛情,卻放不下牽絆一輩子的友情。

此時,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是那條影響著別人命運的鑰匙。

2014年4月17日 星期四

《總是夜》 第十二章:何謂名字


《總是夜》

第十二章:何謂名字

ocoh說:「筆名ocoh,是沿用了多年的網名。有些朋友覺得挺特別,向我問起背後的故事,也有讀者問我ocoh是否法語。料不到,這名字會跟我一起走往後的人生路。」

一男一女回到旅館,轉眼間已經從職員手中取得房間的後備通行卡,過程遠比他們想象的輕鬆。他們必須回到308號房尋找一支神秘的鋼筆,女生稱那是來往於兩個平行宇宙的法寶,可以幫助男生回到原來的世界。

女生在床上找到一些女裝內衣褲,她心知肚明。這是她丈夫睡過的房間,摸到這些衣物的瞬間,她百感交集,觸動內心很軟弱的一環。她明白丈夫沉迷一夜情,也知道這是他性情改變後發生的事,她沒法改變,唯有默默忍受。

男生見狀,只好出言安慰,收到的卻是女生的淡然回應,她假裝不以為意,卻騙不了誰。他們把問題忽略過去,專心一志的尋找鋼筆,認定法寶是遺在房間。女生終於在枕頭下有所發現,淡淡一句「找到了」,卻不帶半點興奮。男生覺得奇怪,認為情況不妥當,急忙問個究竟。

女生給出的回應十分微妙:「沒什麼……純粹是墨水耗盡罷了。」

耗盡墨水的鋼筆起到作用嗎?

我聯想到的第一個答案是「雕刻」。看著張小夜的側身,想象到她手背上立時添上了幾度劃痕,她重複作了幾次試筆的動作,我親眼目睹,卻沒法體會她此刻的心情。這是一個突發情況,墨水與鋼筆有著不能割捨的關係,也跟我們的命運有關,一切都連繫在一起,事情的發展停留在鋼筆這個環節,我不清楚該如何走下去。

由於不了解,我沒有開口追問,安靜的待她說話,等待總是漫長,就算是不起眼的幾十秒鐘也是難熬的,我經歷著這個艱難時刻,不斷勸慰自己耐心等待。

「我們必須回去為鋼筆補充墨水。」張小夜轉身說話,眼神認真和銳利得有點嚇人,她回望的一剎使我不知所措。

「回去?那裡?」我茫然問道。

她肯定地說:「葉琦的家。」

「也就是你的家?」我側頭問道。

「不,那是他的老家,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張小夜的回應沒有使我意外,他們的婚姻的確出現了一些問題,她先前也有暗示葉琦離開了他們的家,夫妻分居絕對不是好現象。

「馬上起程吧!」我故意改用高亢興奮的語調喊道,希望使氣氛產生變化。

張小夜望過牆上的掛鐘後說:「現在差不多是三點鐘了,我覺得有點累,在這種狀態下駕駛會引起危險,也有機會造成交通意外。假如你不急著回到那個世界的話,我有一個提議……」

我輕輕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我們先在旅館休息,好好睡一晚。到明天才回到他的家,唯一的問題在於你的想法。」

「我沒有特別意見,可是……你不是急著找回葉琦的嗎?」我倒是沒所謂,事情的關鍵是在於張小夜的想法,我總覺得找回葉琦是放在我們的首位。

「坦白說,我的心情非常矛盾,渴望看到他,卻不忍心要他回來這個黑暗的世界,或許他正利用你的身份來享受著不一樣的新生活。這樣的話,我不知道帶他回來是應不應該。」張小夜表現了出奇的坦白。

「哈哈,你想太多了,我的想法比你單純得多,我必須回到那個世界,那才是我成長和生活的地方。即是說,葉琦也不得不回來,我們的交換將會再次實現。」其實,我內心搖擺,回去還是待在黑暗城,兩種情況也不是絕對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是想她安心一點,是安撫。

我補充:「暫時來說,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很不錯,只是缺少了一點陽光。」

「嗯,你說得對,那麼我們是睡還是不睡?」聽過我的話,她神色稍微好轉,說話的語調也變得生動活潑。

我苦著臉說:「看你一臉倦容,我也不忍心說不。」這句不是安慰,是認真。

連續的駕駛使張小夜累透,她身材瘦削,看上去的感覺就是不健康,除了智慧美,還呈現出一種病態美。我擔心她體力不繼,自私一點的去想,她是我在黑暗城唯一的嚮導員,假如她病倒了,我什麼地方也去不成。

我們走過沙灘,身上難免沾到灰塵,張小夜希望先洗澡,我依她的要求再次前往櫃檯,目的是找那個男職員借用一些物品。

往下走了兩層樓梯,如願的碰到他,這顯然是一種幸運,我知道那傢伙肚子不舒服,他還是很有機會躲進廁所的。

巧合也好,運氣也好,反正這是我們的相遇。

男職員狀甚自然的說:「喔?是葉琦先生,有事找我嗎?」看來他的情況好多了。

我開門見山:「快人快語,我打算借用一些東西。」

他展露親切的笑容:「隨便、隨便,我會儘量幫忙的。」這個笑容具有效力,我也欣賞他的坦率,暫可放下戒備心。

「我需要一條浴巾和兩套睡衣褲,可以的話,還需要兩把牙刷。」拿牙刷是我的主意,張小夜未有提及,大概是不小心忘了。

「哦?是給那位張小姐的嗎?」他靈機一動似的。

我掀動嘴角,掛著含蓄的微笑,點頭說:「嗯,正是。」

話說回頭,他口中的張小姐其實也是我的陌生人,是人生中的過客,回到原來的世界後,時間會沖淡跟她有關的記憶,不知不覺的被遺忘。

或許,回去後,我會試著把整個夜都畫下來。

「先確認一次,一條浴巾、兩把牙刷、兩套睡衣褲,分別是男裝和女裝的,尺碼我會替你們拿主意,不用擔心。至於刷牙用的牙膏也不用擔心,在房間的廁所備有存貨,你們會找得到的。假如,只是假如,找不到的話,你只管找我啊!」這個人不簡單,細心體貼,連牙膏也順帶一提的說到了。

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難得的開口讚賞他:「謝謝你,你是一個表現出色的好職員,服務殷勤,態度親切,十分難得!」

「葉琦先生過獎了,你早就是我們旅館的重要客人,就算老闆未有留下吩咐,我也會盡力為你提供最好的服務。」男職員所說的似乎跟我沒有關係,他形容的人是葉琦,卻偏偏挑起我的好奇心,我認為這是向他套話的好時機。

「哈哈,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成為這裡的重要客人呢?」我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笑道。

「葉琦先生,你忘了嗎?」

「唉,近來,我的記憶力糟透了。」我是以鄧家豪的身份回答,近年來,我的腦子漸漸變得不中用。

他稍作思考後說:「記憶所及,你是在半年前來到這裡的。」

我立即追問:「半年……介意多說一點嗎?我身上有什麼地方使你們印象深刻?」問下去的原因很簡單,他說的都是葉琦的故事,有著神秘的吸引力。

「要我直接說嗎……好像不太妥當呢。」男職員頓時猶豫起來,這可不像我心目中的他,我希望他更要坦率一點。

「不要緊的,我不會介意,我希望你能夠坦白說出對我的觀感,有話直說就可以了。」說話的同時,我故意作了一個微笑,雖然不善於裝模作樣,但相信效果不錯。

男職員吞吞吐吐的說:「真為難呢……如果真的要說,事情是這樣的,從半年前開始,你斷斷續續的住在旅館,我們隨便的為你選擇了308號房。在每個星期裡,你總有幾天會住在這裡,彷彿成了你的另一個家。久而久之,308號房又順理成章的成為你的專用房間。在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都特意把房間留給你。」

我呢喃自語:「那傢伙真富有……」

他續說:「除了房間,你常常會帶女人來這裡過夜,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面孔,看得我們都傻眼了。」嘿,我竟然聽得出語氣裡包含了敬佩之情,那葉琦先生果然不簡單。

我狡猾的說:「覺得那些女生漂亮嗎?」

他馬上使勁地點頭:「質素很不錯。」

我禁不住大力稱讚:「你果然是個好傢伙,我確信你沒有作出任何隱瞞。」

「還有的……你是個愁眉不展的人物,每個人都知道你不苟言笑,表情緊繃,這是你的最大特徵。」小兄弟,這是葉琦的一大特徵才對吧。

我笑說:「哈哈,不可能吧,我們現在不是有說有笑嗎?」

「說起這個,我也覺得很奇怪。在這個午夜才是第一次看到你的微笑,我很好奇,卻不敢貿然提問。」經過一連串的坦白,男職員也打開心窗說話,沒有先前那麼拘謹。

「人的性情是會改變的,而且那改變可以來得毫無先兆。我有了衝動,突然想笑,於是發笑,兩天過後,可能又有改變,那時候不要覺得奇怪,生命是無常的,變化又是難以觸摸的。」我知道自己快將離開異世界,當葉琦取回身體的控制權後,這張臉又會回復以往的冷酷。

「假如真的是這樣,我會懷念葉琦先生的微笑,這具有不能代替的人情味,跟之前那個不苟言笑的你實在相差太遠。跟現在的你相處很容易,感覺舒服,就像老朋友的感覺。」男職員竟然讚賞表情生動、風趣幽默的葉琦先生,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我換回冷酷的臉,掛起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會兒過後又說:「嗯,我明白了,原來的我給你的印象不佳,看起來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對嗎?」

「是這樣。」他大力點頭。

我呵呵大笑說:「哈哈,說真的,我很喜歡你的坦白,我認為我們能夠交個朋友。我應該怎樣稱呼你?」眼前的矮子非常坦率,毫不造作,他已經擄獲我的心。

「既然葉琦先生視我為朋友,那麼請你直接喚我的外號『小天』好了。」

「好,小天,也請你好好記著我的外號『家豪』。假如有一天這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見,那麼就當作沒有家豪這個人存在,繼續喚我『葉琦先生』就可以了。」我受到他的感染,坦白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意外地出現了一種痛快的感覺。

小天打趣說:「哈哈,難道你擁有雙重人格嗎?」

我輕輕搖頭。

「難不成是多於雙重人格的多重人格嗎?」小天顯得非常好奇,我應該介紹他去看一些關於心理和人格的書籍,肯定合他口味。

「都不是。」

小天嘴裡沒話,臉上的茫然表情卻清楚地表達了一句:「那到底是什麼?」

「我也不懂得解釋,我不一定明白所有的事實,現在的情況也不容許我透露太多。假如有機會解開所有疑團,我會毫不介意的向你訴說心底話。」我說出實話。到目前為止,事情還是不明不白,清晰的、了解的都不多。

「好吧,我不會勉強追問,這是對朋友的尊重。」料不到這個年輕人比我更懂得人情世故,也很體諒別人,使我大受感動。

外表年輕、帶點滑稽氣質的男職員有著一個單純的外號「小天」,我不曉得他的真正姓名裡會否包含一個「天」字,這不重要。在原來的世界裡,相識多年的朋友也不一定知道對方的真正名字,姓名可能只是辨別身份的編號,又可能只是父母用作記念愛情的幾隻字。人漸漸成長,離開養育自己的家庭,進入人際關係複雜的社會,建立自己專用的外號。全新的外號代表著人生的新階段,卻又不自覺的築起保護心靈的圍牆。

家豪——大意是冀望兒子有出息,讓父母引以自豪。

葉琦嘛?

我沒概念。

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短篇《伴隨》

短篇《伴隨》

還會記得 應該記得
不遙遠的從前

還會知道 應該知道
改變永不妥協

努力學習去遺忘
腦袋總是不釋放
那個樣子 那把聲音 總存在
唏唏 唏

還會記得 應該記得
那段漫長錄音

還會知道 應該知道
那心靈多疲憊

曾經嘗試去擱下
腦袋放空不去想
那隻兔子 那些文字 總存在
啦啦 啦

你不知道 你該知道
藍天偶爾不在

你不懂得 你該懂得
欣賞自己的美

幾乎每夜在落淚
對抗每秒的憂慮
那些壓力 那些難題 總存在
唉唉 唉

我不知道 我該知道
你在何時傷悲

我不懂得 我該懂得
替你釋除疑慮

也該記得 也該知道
我總願意伴隨

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

短篇《吃肉的魚》

短篇《吃肉的魚》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一句句沒興趣看的詩。

到底魚在追逐什麼?

文字裡真的有意思?

人群中,千千萬萬個他;第七頁,密密麻麻的字。

斑馬線的兩邊在等待,輪胎的旋轉速度太快。

每秒鐘,拼命的加速,到底他在追求什麼?

亞馬遜只吃肉的魚,一束束的煙火如血液。

一寸寸的自我被淹沒,一個個的真相被隱藏。

縱橫交錯的城市車道,身穿破衣的老人祈禱。

聽不懂熟悉的語言,眼神中充滿了敵意。

大鳥在天空中消失,雲朵由謊言來編織。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沒哲學也不懂言語。

到底魚在追逐什麼?

有最簡單的生存目的。

死掉了幸運的一群,劃好幾乎完美的圓。

老街的午夜不寂寞,總有人嘆氣連連。

1961建起圍牆,2011放棄意志。

五十年彷彿是笑話,幹藝術的被瞧不起。

烏托邦裡吃肉的人,有思想不隨波逐流。

到底他在追求什麼?

不會是虛榮和金銀。

一支支名貴的紅酒,被機槍無情的摧毀;
玻璃的碎片在漂浮,葡萄的香味在彌漫。

鮮血與眼淚混合一起,剎那的衝動要壓抑。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
看不懂,也不會去留意。

亞馬遜只吃肉的魚,
小聲訴說遊戲的規則。

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迥空》 第二章:使者


《迥空》

第二章:使者

2011年冬天,這一年的天氣特別冷,外面的冰凍跟人們心裡的相差無幾,極為盛行的資本主義不斷複製出賺錢工具,大部分人迷失於社會洪流之中,他們隨波逐流、盲目跟從,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在忙什麼,他們眼裡只有錢。

這年的冬,咳嗽聲就是比較多。

過去一年,智能手機進一步入侵和控制人們的心靈,在外面的世界裡,不論是走著、坐著、挨著、靜止著、思考著,幾乎每個人都低下頭來,專注於熒幕裡的世界。他們犯下一個腦筋上的錯誤,手機本來是輔助生活的工具,實際情況卻是本末倒置,它操縱著人們的生活、工作、娛樂,甚至是情感。有個人不一樣,他是個中年人,不曾使用智能手機,僅僅穿著薄薄的風衣,不屈服於洪流,不懼怕於天氣,忠於自己所相信的,緊守自己獨有的一套原則。

中年人受自然界感召,得到一些只有他本人聽得見的啟示,要他找出另一個男人。那個人本質如何,是個樂善好施的義人也好,是個窮凶極惡的強盜也好,只要願意接受啟蒙,他會獲得新生命,犯過的罪也得到赦免。

從大清早開始,中年人一直監視目標人物,隨著他到辦公室上班,隨著他到咖啡室看書,又到超級市場買食材準備晚餐。接近午夜時分,他按兵不動,獨自躲在大廈梯間的陰暗處,跟窩在單位內的目標人物只有一牆之隔。二十二樓的空氣特別冰凍,帶著濕氣的冷風不斷吹打到風衣上,他既然是個硬漢子,天氣當然不能阻擋他,就像另一方勢力的魔頭,也無法使他倒下。

時間來到剛剛好的十二點鐘,中年人突然跪地,緊緊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一個喃喃自語的樣子,他一臉謙卑的向著內心所信的禱告。

「至高至上的,求你賜我進一步的提示,我該在何時、何地、那種方式啟蒙那個被你選中的人?」

「這夜,我該留下或是離開?」

「請賜我足夠的信心去完成你所交託的任務……」

午夜十二點是中年人每夜禱告的時間,無論進行著天大的事情,他也會立即擱下,為的就是跟生命中的主人作精神上的溝通。在凡人眼中,他所作的都被稱作宗教儀式;實際上,每天不住的禱告跟中年人的生命緊密相連,他口中至高至上的就是他的生命依歸,供應他每天所需的交託他一生要做的,要是遠離那股力量,就代表他主動放棄生命。

一連串的低聲禱告結束,接下來是午夜該有的寧靜,跟中年人的粗獷外表形成了強烈對比,他身高最少是一百八十五公分,膚色黝黑,擁有一身鍛鍊多年的肌肉。一聲「感謝你」劃破了寂靜,他藉著禱告得到了一些啟示,決定離開住宅大廈,這夜的行動告一段落。

這就是第一夜。

相似的行動重複了一個星期,中年人擁有遠超於常人的耐性,他每天跟蹤目標人物,上班也好,吃飯也好,看場電影也好,他用盡方法隱藏自己,不讓那人發現。藉著每天的觀察,他注意到一個狀況,除了同事和陌生人外,那人完全沒有跟女人接觸,彷彿在暗暗建起一個阻擋著異性的生活圈,中年人心裡猜不透,甚至懷疑這個被選中的傢伙就是個同性戀者。

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使者擁有同性戀傾向。

來到了第七夜,一張照片刺破了中年人的臆測,他們身在咖啡室,男人為了一杯熱咖啡而來,為了靜靜的看書而來,中年人為了遠遠的觀察挑了一個燈光昏暗的位置坐下來,他也握著一本書來裝模作樣,書名是《死前要做的99件事》,其實以他的身份和能力,死亡是遙不可及的。

在過去的一小時裡,男人專注看書,他的手機已經耗盡了電力,但他覺得不要緊,更慶幸自己可以暫時消失一下,假如不是恐懼於死後的世界,他早就是個死人了。為了展開新生活,他刪掉所有社交網絡的戶口,儘可能縮窄生活圈子,姓霍的同年紀男人是他少有的交心好友,也是領導他們公司的真正掌舵人。男人拿出夾放在書裡的書簽,入神地看著它的背面,原來他要看心目中最重要的照片,一張拍立得照片,是個在沙發上倦極而睡的年輕女人,男人幾乎陷入了徹底的靜止,除了從眼眶掉下來的淚水仍在默默的移動。

超過二十分鐘的呆滯引起店內很多客人的注意,但沒有一個人敢去問個明白,一個孤獨的人、一張女人照片、一杯涼掉的咖啡……背後有一個他本人才懂的故事,而在別人眼裡他卻可能是個瘋子,因為人類社會是個充滿了誤解的微世界,過度的解釋會被誤作虛偽的掩飾。

這些、那些,中年人一一看在眼裡,他活了太久,看破凡塵俗事,明白男人只是被情所困,大概是為了那個女人牽腸掛肚,遭遇情傷而封閉自己,這可能是他謝絕女色的原因,當他遇上另一個命中注定的,故事的軌將會重新接上,他將進入另一道迴廊。

第八夜,情況有點不一樣,男人在下午五點鐘提早離開辦公室,他沒有到咖啡室,沒有到超級市場購買晚餐的食材,而是到訪一家遠離市區的私人診所。中年人發現男人登記所用的身份也是假的,他填上「李國強」,一個普通到不得了的名字,刻意的隱瞞身份代表他要看的病並不簡單,而且不希望受到關注。

三十分鐘過後,男人拿著一份厚厚的報告離開,一個滿懷心事的樣子,腳步也顯得混亂。另一方面,偽裝成病人的中年人尾隨他離開診所,其實他擁有隨時讀取報告的力量,在他們的界別這稱作「法力」,但他沒有作出干預,而是安靜的等待下一個啟示,然後才採取進一步行動。雖然多日來的跟蹤不甚妥當,但他仍然儘量尊重目標人物的隱私,因為他相信兩人將來的關係將會非常密切,是亦師亦友的那一種。

後來男人到了住所附近的小店吃晚餐,點了午餐肉煎蛋方便麵,看似平凡的選擇卻使他懷念從前,味道跟童年時、中學時都沒差,改變了的是他本人,有如弄髒了的手帕,耗費多少都洗不清。自從得知那個跟他有過交易的女人死去,男人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經過一輪內心掙扎,他沒有向最愛的女人坦白真相,而是選擇了結束他們的婚姻,獨自的、默默的等待死亡到來。他一口一口慢慢咀嚼,附近的人都是一雙一對的情侶或朋友,他不一定注意到那個暗中跟隨他的中年人,即使他身型魁梧,眉宇間透出傲人的英氣,是個不簡單的大人物,男人也可能沒有發現自己一直被跟蹤。

中年人點了一份三明治、一杯檸檬茶,這些年來一直嚴格控制飲食,在意的不單是自己的身體狀況,他認為更重要的理念是「愛惜一切資源」,他知道人類只是世界的管理員,而不是擁有者,他與眾不同,為自己定下一套嚴謹的原則,並持之以恆。第八夜平淡的度過,兩個男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交談和接觸,原因似乎是中年人還沒有得到任何啟示……

不,他一如既往在冷清的梯間禱告,並對至高的提出了疑問。

「咦?這是最後一夜的監視?然後不需要再來?這是怎樣一回事?至高的,我需要更多的啟示啊!」

五分鐘的沉默過去。

「噢,我明白了,我定必執行你所吩咐的,感謝你。」

自此以後,中年人放棄了一切監視和跟蹤的行動,他所相信的有了另一個計劃。中年人每天到訪不同的意外現場和醫院,在這些見證生死的地方,以從天賜下的能力在瀕死的人身上施展奇跡,但他沒有扭轉命運、起死回生,而是給他們額外的兩小時,好好的跟家人道別,說明清楚死後的世界,然後安心離開。

連日來的奇跡引起了市民和媒體的關注,大家都想找出真相,唯一的途徑自然是查出神秘人的身份,可惜中年人行事低調,而那設於工業大廈13與14樓之間的辦公室更是非常隱蔽。他一邊施行奇跡,一邊過著平淡生活,也沒有再跟進那個目標人物了,他相信一切自有計劃和安排,急也急不來。

不久後,他們之間有了峰迴路轉的發展,中年人所行的事不單引起一般人的關注,而那個他更展開了一連串跟蹤行動,除了每個星期必須出席的兩個會議外,他空出所有時間偽裝成一個架著眼鏡的胖子,等待機會接近被外界稱作「奇跡使者」的中年人。

兩人一先一後的跟蹤遊戲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男人發現中年人很特別,他就像一個徹底潔淨的人,看起來完全沒有罪惡,男人最懷疑的地方是其午夜禱告的內容,以及那難以想象地存在的13.5樓,中年人身上的特質顯然挑起了男人的好奇心。除此以外,他也在意對方擁有延長生命的能力,覺得那個人說不定可以幫他一把。

結果,按照某某的計劃,兩人終於碰上。

「你好,奇跡使者,我相信沒有喊錯人吧?」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偽裝,男人走到店內的陰暗處,跟那又陌生、又熟悉的傢伙打招呼。

中年人淡然說:「你好,方先生,我們終於開口了。」

「不拐彎抹角,我要知道是什麼一回事!」男人用力按著小圓檯道,表情急切。

「你說的是那些奇跡?我只是按照那個人的計劃去辦事,我是顆棋子罷了。」中年人一個不知所以的樣子。

「不,這個雖然很重要,但我要知道更重要的。你曾經監視我超過一個星期,背後有什麼陰謀詭計?」男人刻意小聲說話,擔心話題的敏感性會引起別人注意。

「不瞞你,在那些跟蹤你的日子裡我也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男人瞪著眼:「嗄?」

「根據啟示,我要找出你,並在適當的時機進行啟蒙,有趣的是我一直不清楚怎樣才叫適當。」中年人說後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這樣不錯,我們在進入下一個問題之前可以分別點一杯飲品,我要熱咖啡,你呢?」男人突然的提議減慢了對話的節奏,面部肌肉也放鬆下來。

中年人懷疑:「你肯定我們的時間很充裕?」

「不肯定,但喝一杯是必須的。」男人咧嘴而笑,透過剛才的交流,他得悉對方並無惡意,接下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對離婚後的他來說十分難得。

兩人的話題主要圍繞在神祕的啟蒙上,中年人是自然界挑選的使者,他建起代表光明的組織,肩負對抗黑暗的重任。所謂的黑暗是無處不在的,不斷在人類社會迷惑心靈,在光影世界裡的「邪不能勝正」似乎並不適用於人類,黑暗在各方面都佔盡優勢,如果把光明形容為溫暖的家,黑暗就是魅力十足、企圖破壞家庭的第三者。在中年人的認知裡,至高的有一個龐大計劃,要一切順服的、謙卑的進入潔淨的新世界,得到永恆的生命,這個計劃一直在積極進行,使者是替祂辦事的人,是計劃的一部分。

「拒絕接受光明的人如何?這樣的下場對他們公平嗎?」男人不解問道。

「人類擁有自由意志,必須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光明的門是一直打開的,人類隨時可以把關係重新連上,要是執意選擇黑暗,他們將隨著黑暗一起墮落;要是選擇了光明,自然可以進入祂的國度……」

男人打斷他的話:「這些都是說教的,我暫時提不起興趣。不如爽快一點,你們可以徹底洗淨我身上的病毒嗎?而且保證不會傳染給別人嗎?可以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中年人眉頭輕皺:「方先生,請你細聽,實際情況跟你想象的有所出入,你可能會有點失望……聽清楚,我們可以使你永遠不病發,擁有比以往更理想的身體質素,但病毒卻與你同在,成為精神的一部分,至於傳染病毒的機會當然也不能免除……這樣的話,你還願意接受啟蒙嗎?」

男人苦笑道:「嘿嘿,我要知道接受啟蒙的條件,有什麼東西、人和事,我是必須放棄的?」

「暫時沒有,當你明白更多,自然懂得作出取捨。成為使者後,你會成為我們的一分子,替我們辨事,你當然不用放棄原來的工作,包括你的職業和寫作。不過我要提醒你很重要的一點,即使你已經成為使者,黑暗仍然可以隨時隨地誘惑和吞噬你,這會是一場持續一輩子的抗爭,不容易啊!」

男人似笑非笑的道:「嘿嘿,最少——我賺回了一輩子。」

這年的冬,男人認識了人類社會裡一位尊貴的使者,那人叫Big Boss。男人願意接受啟蒙的理由很簡單,是為了保命,至於什麼新世界、光明與黑暗之間的角力,就如他所說的「暫時提不起興趣」,而徹底洗淨病毒應該是個遙遠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