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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7日 星期四

《總是夜》 第十二章:何謂名字


《總是夜》

第十二章:何謂名字

ocoh說:「筆名ocoh,是沿用了多年的網名。有些朋友覺得挺特別,向我問起背後的故事,也有讀者問我ocoh是否法語。料不到,這名字會跟我一起走往後的人生路。」

一男一女回到旅館,轉眼間已經從職員手中取得房間的後備通行卡,過程遠比他們想象的輕鬆。他們必須回到308號房尋找一支神秘的鋼筆,女生稱那是來往於兩個平行宇宙的法寶,可以幫助男生回到原來的世界。

女生在床上找到一些女裝內衣褲,她心知肚明。這是她丈夫睡過的房間,摸到這些衣物的瞬間,她百感交集,觸動內心很軟弱的一環。她明白丈夫沉迷一夜情,也知道這是他性情改變後發生的事,她沒法改變,唯有默默忍受。

男生見狀,只好出言安慰,收到的卻是女生的淡然回應,她假裝不以為意,卻騙不了誰。他們把問題忽略過去,專心一志的尋找鋼筆,認定法寶是遺在房間。女生終於在枕頭下有所發現,淡淡一句「找到了」,卻不帶半點興奮。男生覺得奇怪,認為情況不妥當,急忙問個究竟。

女生給出的回應十分微妙:「沒什麼……純粹是墨水耗盡罷了。」

耗盡墨水的鋼筆起到作用嗎?

我聯想到的第一個答案是「雕刻」。看著張小夜的側身,想象到她手背上立時添上了幾度劃痕,她重複作了幾次試筆的動作,我親眼目睹,卻沒法體會她此刻的心情。這是一個突發情況,墨水與鋼筆有著不能割捨的關係,也跟我們的命運有關,一切都連繫在一起,事情的發展停留在鋼筆這個環節,我不清楚該如何走下去。

由於不了解,我沒有開口追問,安靜的待她說話,等待總是漫長,就算是不起眼的幾十秒鐘也是難熬的,我經歷著這個艱難時刻,不斷勸慰自己耐心等待。

「我們必須回去為鋼筆補充墨水。」張小夜轉身說話,眼神認真和銳利得有點嚇人,她回望的一剎使我不知所措。

「回去?那裡?」我茫然問道。

她肯定地說:「葉琦的家。」

「也就是你的家?」我側頭問道。

「不,那是他的老家,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張小夜的回應沒有使我意外,他們的婚姻的確出現了一些問題,她先前也有暗示葉琦離開了他們的家,夫妻分居絕對不是好現象。

「馬上起程吧!」我故意改用高亢興奮的語調喊道,希望使氣氛產生變化。

張小夜望過牆上的掛鐘後說:「現在差不多是三點鐘了,我覺得有點累,在這種狀態下駕駛會引起危險,也有機會造成交通意外。假如你不急著回到那個世界的話,我有一個提議……」

我輕輕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我們先在旅館休息,好好睡一晚。到明天才回到他的家,唯一的問題在於你的想法。」

「我沒有特別意見,可是……你不是急著找回葉琦的嗎?」我倒是沒所謂,事情的關鍵是在於張小夜的想法,我總覺得找回葉琦是放在我們的首位。

「坦白說,我的心情非常矛盾,渴望看到他,卻不忍心要他回來這個黑暗的世界,或許他正利用你的身份來享受著不一樣的新生活。這樣的話,我不知道帶他回來是應不應該。」張小夜表現了出奇的坦白。

「哈哈,你想太多了,我的想法比你單純得多,我必須回到那個世界,那才是我成長和生活的地方。即是說,葉琦也不得不回來,我們的交換將會再次實現。」其實,我內心搖擺,回去還是待在黑暗城,兩種情況也不是絕對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是想她安心一點,是安撫。

我補充:「暫時來說,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很不錯,只是缺少了一點陽光。」

「嗯,你說得對,那麼我們是睡還是不睡?」聽過我的話,她神色稍微好轉,說話的語調也變得生動活潑。

我苦著臉說:「看你一臉倦容,我也不忍心說不。」這句不是安慰,是認真。

連續的駕駛使張小夜累透,她身材瘦削,看上去的感覺就是不健康,除了智慧美,還呈現出一種病態美。我擔心她體力不繼,自私一點的去想,她是我在黑暗城唯一的嚮導員,假如她病倒了,我什麼地方也去不成。

我們走過沙灘,身上難免沾到灰塵,張小夜希望先洗澡,我依她的要求再次前往櫃檯,目的是找那個男職員借用一些物品。

往下走了兩層樓梯,如願的碰到他,這顯然是一種幸運,我知道那傢伙肚子不舒服,他還是很有機會躲進廁所的。

巧合也好,運氣也好,反正這是我們的相遇。

男職員狀甚自然的說:「喔?是葉琦先生,有事找我嗎?」看來他的情況好多了。

我開門見山:「快人快語,我打算借用一些東西。」

他展露親切的笑容:「隨便、隨便,我會儘量幫忙的。」這個笑容具有效力,我也欣賞他的坦率,暫可放下戒備心。

「我需要一條浴巾和兩套睡衣褲,可以的話,還需要兩把牙刷。」拿牙刷是我的主意,張小夜未有提及,大概是不小心忘了。

「哦?是給那位張小姐的嗎?」他靈機一動似的。

我掀動嘴角,掛著含蓄的微笑,點頭說:「嗯,正是。」

話說回頭,他口中的張小姐其實也是我的陌生人,是人生中的過客,回到原來的世界後,時間會沖淡跟她有關的記憶,不知不覺的被遺忘。

或許,回去後,我會試著把整個夜都畫下來。

「先確認一次,一條浴巾、兩把牙刷、兩套睡衣褲,分別是男裝和女裝的,尺碼我會替你們拿主意,不用擔心。至於刷牙用的牙膏也不用擔心,在房間的廁所備有存貨,你們會找得到的。假如,只是假如,找不到的話,你只管找我啊!」這個人不簡單,細心體貼,連牙膏也順帶一提的說到了。

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難得的開口讚賞他:「謝謝你,你是一個表現出色的好職員,服務殷勤,態度親切,十分難得!」

「葉琦先生過獎了,你早就是我們旅館的重要客人,就算老闆未有留下吩咐,我也會盡力為你提供最好的服務。」男職員所說的似乎跟我沒有關係,他形容的人是葉琦,卻偏偏挑起我的好奇心,我認為這是向他套話的好時機。

「哈哈,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成為這裡的重要客人呢?」我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笑道。

「葉琦先生,你忘了嗎?」

「唉,近來,我的記憶力糟透了。」我是以鄧家豪的身份回答,近年來,我的腦子漸漸變得不中用。

他稍作思考後說:「記憶所及,你是在半年前來到這裡的。」

我立即追問:「半年……介意多說一點嗎?我身上有什麼地方使你們印象深刻?」問下去的原因很簡單,他說的都是葉琦的故事,有著神秘的吸引力。

「要我直接說嗎……好像不太妥當呢。」男職員頓時猶豫起來,這可不像我心目中的他,我希望他更要坦率一點。

「不要緊的,我不會介意,我希望你能夠坦白說出對我的觀感,有話直說就可以了。」說話的同時,我故意作了一個微笑,雖然不善於裝模作樣,但相信效果不錯。

男職員吞吞吐吐的說:「真為難呢……如果真的要說,事情是這樣的,從半年前開始,你斷斷續續的住在旅館,我們隨便的為你選擇了308號房。在每個星期裡,你總有幾天會住在這裡,彷彿成了你的另一個家。久而久之,308號房又順理成章的成為你的專用房間。在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都特意把房間留給你。」

我呢喃自語:「那傢伙真富有……」

他續說:「除了房間,你常常會帶女人來這裡過夜,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面孔,看得我們都傻眼了。」嘿,我竟然聽得出語氣裡包含了敬佩之情,那葉琦先生果然不簡單。

我狡猾的說:「覺得那些女生漂亮嗎?」

他馬上使勁地點頭:「質素很不錯。」

我禁不住大力稱讚:「你果然是個好傢伙,我確信你沒有作出任何隱瞞。」

「還有的……你是個愁眉不展的人物,每個人都知道你不苟言笑,表情緊繃,這是你的最大特徵。」小兄弟,這是葉琦的一大特徵才對吧。

我笑說:「哈哈,不可能吧,我們現在不是有說有笑嗎?」

「說起這個,我也覺得很奇怪。在這個午夜才是第一次看到你的微笑,我很好奇,卻不敢貿然提問。」經過一連串的坦白,男職員也打開心窗說話,沒有先前那麼拘謹。

「人的性情是會改變的,而且那改變可以來得毫無先兆。我有了衝動,突然想笑,於是發笑,兩天過後,可能又有改變,那時候不要覺得奇怪,生命是無常的,變化又是難以觸摸的。」我知道自己快將離開異世界,當葉琦取回身體的控制權後,這張臉又會回復以往的冷酷。

「假如真的是這樣,我會懷念葉琦先生的微笑,這具有不能代替的人情味,跟之前那個不苟言笑的你實在相差太遠。跟現在的你相處很容易,感覺舒服,就像老朋友的感覺。」男職員竟然讚賞表情生動、風趣幽默的葉琦先生,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我換回冷酷的臉,掛起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會兒過後又說:「嗯,我明白了,原來的我給你的印象不佳,看起來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對嗎?」

「是這樣。」他大力點頭。

我呵呵大笑說:「哈哈,說真的,我很喜歡你的坦白,我認為我們能夠交個朋友。我應該怎樣稱呼你?」眼前的矮子非常坦率,毫不造作,他已經擄獲我的心。

「既然葉琦先生視我為朋友,那麼請你直接喚我的外號『小天』好了。」

「好,小天,也請你好好記著我的外號『家豪』。假如有一天這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見,那麼就當作沒有家豪這個人存在,繼續喚我『葉琦先生』就可以了。」我受到他的感染,坦白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意外地出現了一種痛快的感覺。

小天打趣說:「哈哈,難道你擁有雙重人格嗎?」

我輕輕搖頭。

「難不成是多於雙重人格的多重人格嗎?」小天顯得非常好奇,我應該介紹他去看一些關於心理和人格的書籍,肯定合他口味。

「都不是。」

小天嘴裡沒話,臉上的茫然表情卻清楚地表達了一句:「那到底是什麼?」

「我也不懂得解釋,我不一定明白所有的事實,現在的情況也不容許我透露太多。假如有機會解開所有疑團,我會毫不介意的向你訴說心底話。」我說出實話。到目前為止,事情還是不明不白,清晰的、了解的都不多。

「好吧,我不會勉強追問,這是對朋友的尊重。」料不到這個年輕人比我更懂得人情世故,也很體諒別人,使我大受感動。

外表年輕、帶點滑稽氣質的男職員有著一個單純的外號「小天」,我不曉得他的真正姓名裡會否包含一個「天」字,這不重要。在原來的世界裡,相識多年的朋友也不一定知道對方的真正名字,姓名可能只是辨別身份的編號,又可能只是父母用作記念愛情的幾隻字。人漸漸成長,離開養育自己的家庭,進入人際關係複雜的社會,建立自己專用的外號。全新的外號代表著人生的新階段,卻又不自覺的築起保護心靈的圍牆。

家豪——大意是冀望兒子有出息,讓父母引以自豪。

葉琦嘛?

我沒概念。

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短篇《伴隨》

短篇《伴隨》

還會記得 應該記得
不遙遠的從前

還會知道 應該知道
改變永不妥協

努力學習去遺忘
腦袋總是不釋放
那個樣子 那把聲音 總存在
唏唏 唏

還會記得 應該記得
那段漫長錄音

還會知道 應該知道
那心靈多疲憊

曾經嘗試去擱下
腦袋放空不去想
那隻兔子 那些文字 總存在
啦啦 啦

你不知道 你該知道
藍天偶爾不在

你不懂得 你該懂得
欣賞自己的美

幾乎每夜在落淚
對抗每秒的憂慮
那些壓力 那些難題 總存在
唉唉 唉

我不知道 我該知道
你在何時傷悲

我不懂得 我該懂得
替你釋除疑慮

也該記得 也該知道
我總願意伴隨

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

短篇《吃肉的魚》

短篇《吃肉的魚》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一句句沒興趣看的詩。

到底魚在追逐什麼?

文字裡真的有意思?

人群中,千千萬萬個他;第七頁,密密麻麻的字。

斑馬線的兩邊在等待,輪胎的旋轉速度太快。

每秒鐘,拼命的加速,到底他在追求什麼?

亞馬遜只吃肉的魚,一束束的煙火如血液。

一寸寸的自我被淹沒,一個個的真相被隱藏。

縱橫交錯的城市車道,身穿破衣的老人祈禱。

聽不懂熟悉的語言,眼神中充滿了敵意。

大鳥在天空中消失,雲朵由謊言來編織。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沒哲學也不懂言語。

到底魚在追逐什麼?

有最簡單的生存目的。

死掉了幸運的一群,劃好幾乎完美的圓。

老街的午夜不寂寞,總有人嘆氣連連。

1961建起圍牆,2011放棄意志。

五十年彷彿是笑話,幹藝術的被瞧不起。

烏托邦裡吃肉的人,有思想不隨波逐流。

到底他在追求什麼?

不會是虛榮和金銀。

一支支名貴的紅酒,被機槍無情的摧毀;
玻璃的碎片在漂浮,葡萄的香味在彌漫。

鮮血與眼淚混合一起,剎那的衝動要壓抑。

亞馬遜河流裡的魚,
看不懂,也不會去留意。

亞馬遜只吃肉的魚,
小聲訴說遊戲的規則。

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迥空》 第二章:使者


《迥空》

第二章:使者

2011年冬天,這一年的天氣特別冷,外面的冰凍跟人們心裡的相差無幾,極為盛行的資本主義不斷複製出賺錢工具,大部分人迷失於社會洪流之中,他們隨波逐流、盲目跟從,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在忙什麼,他們眼裡只有錢。

這年的冬,咳嗽聲就是比較多。

過去一年,智能手機進一步入侵和控制人們的心靈,在外面的世界裡,不論是走著、坐著、挨著、靜止著、思考著,幾乎每個人都低下頭來,專注於熒幕裡的世界。他們犯下一個腦筋上的錯誤,手機本來是輔助生活的工具,實際情況卻是本末倒置,它操縱著人們的生活、工作、娛樂,甚至是情感。有個人不一樣,他是個中年人,不曾使用智能手機,僅僅穿著薄薄的風衣,不屈服於洪流,不懼怕於天氣,忠於自己所相信的,緊守自己獨有的一套原則。

中年人受自然界感召,得到一些只有他本人聽得見的啟示,要他找出另一個男人。那個人本質如何,是個樂善好施的義人也好,是個窮凶極惡的強盜也好,只要願意接受啟蒙,他會獲得新生命,犯過的罪也得到赦免。

從大清早開始,中年人一直監視目標人物,隨著他到辦公室上班,隨著他到咖啡室看書,又到超級市場買食材準備晚餐。接近午夜時分,他按兵不動,獨自躲在大廈梯間的陰暗處,跟窩在單位內的目標人物只有一牆之隔。二十二樓的空氣特別冰凍,帶著濕氣的冷風不斷吹打到風衣上,他既然是個硬漢子,天氣當然不能阻擋他,就像另一方勢力的魔頭,也無法使他倒下。

時間來到剛剛好的十二點鐘,中年人突然跪地,緊緊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一個喃喃自語的樣子,他一臉謙卑的向著內心所信的禱告。

「至高至上的,求你賜我進一步的提示,我該在何時、何地、那種方式啟蒙那個被你選中的人?」

「這夜,我該留下或是離開?」

「請賜我足夠的信心去完成你所交託的任務……」

午夜十二點是中年人每夜禱告的時間,無論進行著天大的事情,他也會立即擱下,為的就是跟生命中的主人作精神上的溝通。在凡人眼中,他所作的都被稱作宗教儀式;實際上,每天不住的禱告跟中年人的生命緊密相連,他口中至高至上的就是他的生命依歸,供應他每天所需的交託他一生要做的,要是遠離那股力量,就代表他主動放棄生命。

一連串的低聲禱告結束,接下來是午夜該有的寧靜,跟中年人的粗獷外表形成了強烈對比,他身高最少是一百八十五公分,膚色黝黑,擁有一身鍛鍊多年的肌肉。一聲「感謝你」劃破了寂靜,他藉著禱告得到了一些啟示,決定離開住宅大廈,這夜的行動告一段落。

這就是第一夜。

相似的行動重複了一個星期,中年人擁有遠超於常人的耐性,他每天跟蹤目標人物,上班也好,吃飯也好,看場電影也好,他用盡方法隱藏自己,不讓那人發現。藉著每天的觀察,他注意到一個狀況,除了同事和陌生人外,那人完全沒有跟女人接觸,彷彿在暗暗建起一個阻擋著異性的生活圈,中年人心裡猜不透,甚至懷疑這個被選中的傢伙就是個同性戀者。

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使者擁有同性戀傾向。

來到了第七夜,一張照片刺破了中年人的臆測,他們身在咖啡室,男人為了一杯熱咖啡而來,為了靜靜的看書而來,中年人為了遠遠的觀察挑了一個燈光昏暗的位置坐下來,他也握著一本書來裝模作樣,書名是《死前要做的99件事》,其實以他的身份和能力,死亡是遙不可及的。

在過去的一小時裡,男人專注看書,他的手機已經耗盡了電力,但他覺得不要緊,更慶幸自己可以暫時消失一下,假如不是恐懼於死後的世界,他早就是個死人了。為了展開新生活,他刪掉所有社交網絡的戶口,儘可能縮窄生活圈子,姓霍的同年紀男人是他少有的交心好友,也是領導他們公司的真正掌舵人。男人拿出夾放在書裡的書簽,入神地看著它的背面,原來他要看心目中最重要的照片,一張拍立得照片,是個在沙發上倦極而睡的年輕女人,男人幾乎陷入了徹底的靜止,除了從眼眶掉下來的淚水仍在默默的移動。

超過二十分鐘的呆滯引起店內很多客人的注意,但沒有一個人敢去問個明白,一個孤獨的人、一張女人照片、一杯涼掉的咖啡……背後有一個他本人才懂的故事,而在別人眼裡他卻可能是個瘋子,因為人類社會是個充滿了誤解的微世界,過度的解釋會被誤作虛偽的掩飾。

這些、那些,中年人一一看在眼裡,他活了太久,看破凡塵俗事,明白男人只是被情所困,大概是為了那個女人牽腸掛肚,遭遇情傷而封閉自己,這可能是他謝絕女色的原因,當他遇上另一個命中注定的,故事的軌將會重新接上,他將進入另一道迴廊。

第八夜,情況有點不一樣,男人在下午五點鐘提早離開辦公室,他沒有到咖啡室,沒有到超級市場購買晚餐的食材,而是到訪一家遠離市區的私人診所。中年人發現男人登記所用的身份也是假的,他填上「李國強」,一個普通到不得了的名字,刻意的隱瞞身份代表他要看的病並不簡單,而且不希望受到關注。

三十分鐘過後,男人拿著一份厚厚的報告離開,一個滿懷心事的樣子,腳步也顯得混亂。另一方面,偽裝成病人的中年人尾隨他離開診所,其實他擁有隨時讀取報告的力量,在他們的界別這稱作「法力」,但他沒有作出干預,而是安靜的等待下一個啟示,然後才採取進一步行動。雖然多日來的跟蹤不甚妥當,但他仍然儘量尊重目標人物的隱私,因為他相信兩人將來的關係將會非常密切,是亦師亦友的那一種。

後來男人到了住所附近的小店吃晚餐,點了午餐肉煎蛋方便麵,看似平凡的選擇卻使他懷念從前,味道跟童年時、中學時都沒差,改變了的是他本人,有如弄髒了的手帕,耗費多少都洗不清。自從得知那個跟他有過交易的女人死去,男人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經過一輪內心掙扎,他沒有向最愛的女人坦白真相,而是選擇了結束他們的婚姻,獨自的、默默的等待死亡到來。他一口一口慢慢咀嚼,附近的人都是一雙一對的情侶或朋友,他不一定注意到那個暗中跟隨他的中年人,即使他身型魁梧,眉宇間透出傲人的英氣,是個不簡單的大人物,男人也可能沒有發現自己一直被跟蹤。

中年人點了一份三明治、一杯檸檬茶,這些年來一直嚴格控制飲食,在意的不單是自己的身體狀況,他認為更重要的理念是「愛惜一切資源」,他知道人類只是世界的管理員,而不是擁有者,他與眾不同,為自己定下一套嚴謹的原則,並持之以恆。第八夜平淡的度過,兩個男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交談和接觸,原因似乎是中年人還沒有得到任何啟示……

不,他一如既往在冷清的梯間禱告,並對至高的提出了疑問。

「咦?這是最後一夜的監視?然後不需要再來?這是怎樣一回事?至高的,我需要更多的啟示啊!」

五分鐘的沉默過去。

「噢,我明白了,我定必執行你所吩咐的,感謝你。」

自此以後,中年人放棄了一切監視和跟蹤的行動,他所相信的有了另一個計劃。中年人每天到訪不同的意外現場和醫院,在這些見證生死的地方,以從天賜下的能力在瀕死的人身上施展奇跡,但他沒有扭轉命運、起死回生,而是給他們額外的兩小時,好好的跟家人道別,說明清楚死後的世界,然後安心離開。

連日來的奇跡引起了市民和媒體的關注,大家都想找出真相,唯一的途徑自然是查出神秘人的身份,可惜中年人行事低調,而那設於工業大廈13與14樓之間的辦公室更是非常隱蔽。他一邊施行奇跡,一邊過著平淡生活,也沒有再跟進那個目標人物了,他相信一切自有計劃和安排,急也急不來。

不久後,他們之間有了峰迴路轉的發展,中年人所行的事不單引起一般人的關注,而那個他更展開了一連串跟蹤行動,除了每個星期必須出席的兩個會議外,他空出所有時間偽裝成一個架著眼鏡的胖子,等待機會接近被外界稱作「奇跡使者」的中年人。

兩人一先一後的跟蹤遊戲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男人發現中年人很特別,他就像一個徹底潔淨的人,看起來完全沒有罪惡,男人最懷疑的地方是其午夜禱告的內容,以及那難以想象地存在的13.5樓,中年人身上的特質顯然挑起了男人的好奇心。除此以外,他也在意對方擁有延長生命的能力,覺得那個人說不定可以幫他一把。

結果,按照某某的計劃,兩人終於碰上。

「你好,奇跡使者,我相信沒有喊錯人吧?」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偽裝,男人走到店內的陰暗處,跟那又陌生、又熟悉的傢伙打招呼。

中年人淡然說:「你好,方先生,我們終於開口了。」

「不拐彎抹角,我要知道是什麼一回事!」男人用力按著小圓檯道,表情急切。

「你說的是那些奇跡?我只是按照那個人的計劃去辦事,我是顆棋子罷了。」中年人一個不知所以的樣子。

「不,這個雖然很重要,但我要知道更重要的。你曾經監視我超過一個星期,背後有什麼陰謀詭計?」男人刻意小聲說話,擔心話題的敏感性會引起別人注意。

「不瞞你,在那些跟蹤你的日子裡我也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男人瞪著眼:「嗄?」

「根據啟示,我要找出你,並在適當的時機進行啟蒙,有趣的是我一直不清楚怎樣才叫適當。」中年人說後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這樣不錯,我們在進入下一個問題之前可以分別點一杯飲品,我要熱咖啡,你呢?」男人突然的提議減慢了對話的節奏,面部肌肉也放鬆下來。

中年人懷疑:「你肯定我們的時間很充裕?」

「不肯定,但喝一杯是必須的。」男人咧嘴而笑,透過剛才的交流,他得悉對方並無惡意,接下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對離婚後的他來說十分難得。

兩人的話題主要圍繞在神祕的啟蒙上,中年人是自然界挑選的使者,他建起代表光明的組織,肩負對抗黑暗的重任。所謂的黑暗是無處不在的,不斷在人類社會迷惑心靈,在光影世界裡的「邪不能勝正」似乎並不適用於人類,黑暗在各方面都佔盡優勢,如果把光明形容為溫暖的家,黑暗就是魅力十足、企圖破壞家庭的第三者。在中年人的認知裡,至高的有一個龐大計劃,要一切順服的、謙卑的進入潔淨的新世界,得到永恆的生命,這個計劃一直在積極進行,使者是替祂辦事的人,是計劃的一部分。

「拒絕接受光明的人如何?這樣的下場對他們公平嗎?」男人不解問道。

「人類擁有自由意志,必須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光明的門是一直打開的,人類隨時可以把關係重新連上,要是執意選擇黑暗,他們將隨著黑暗一起墮落;要是選擇了光明,自然可以進入祂的國度……」

男人打斷他的話:「這些都是說教的,我暫時提不起興趣。不如爽快一點,你們可以徹底洗淨我身上的病毒嗎?而且保證不會傳染給別人嗎?可以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中年人眉頭輕皺:「方先生,請你細聽,實際情況跟你想象的有所出入,你可能會有點失望……聽清楚,我們可以使你永遠不病發,擁有比以往更理想的身體質素,但病毒卻與你同在,成為精神的一部分,至於傳染病毒的機會當然也不能免除……這樣的話,你還願意接受啟蒙嗎?」

男人苦笑道:「嘿嘿,我要知道接受啟蒙的條件,有什麼東西、人和事,我是必須放棄的?」

「暫時沒有,當你明白更多,自然懂得作出取捨。成為使者後,你會成為我們的一分子,替我們辨事,你當然不用放棄原來的工作,包括你的職業和寫作。不過我要提醒你很重要的一點,即使你已經成為使者,黑暗仍然可以隨時隨地誘惑和吞噬你,這會是一場持續一輩子的抗爭,不容易啊!」

男人似笑非笑的道:「嘿嘿,最少——我賺回了一輩子。」

這年的冬,男人認識了人類社會裡一位尊貴的使者,那人叫Big Boss。男人願意接受啟蒙的理由很簡單,是為了保命,至於什麼新世界、光明與黑暗之間的角力,就如他所說的「暫時提不起興趣」,而徹底洗淨病毒應該是個遙遠的夢吧。

2014年4月1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十一章:鋼筆與墨水(下)


《總是夜》

第十一章:鋼筆與墨水(下)

ocoh說:「我直接把墨水想象成每個人的內涵,而增進知識的其中一種方法就是不斷的讀書。在這瞬息萬變的世代,閱讀模式有所改變,我們每天依舊閱讀大量的訊息,卻失去了消化、沉澱的時間,這不一定是個好現象。」

我們並肩來到櫃檯前,碰到旅館裡的唯一一個人。一個架著透明膠框眼鏡的男生,我猜他只有二十歲,看上去非常年輕。一臉稚氣的他看著推門進來的我們,他站在櫃檯裡面,眼神帶點驚奇。看情況,我們很可能打擾著他,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的不自然,混雜著腼腆和難堪,我猜他打算馬上離開位置,可能要趕著上廁所。

身材矮小的他支支吾吾的說:「呃……是308號房的葉琦先生,原來你外出了,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呢。」具有水準的一句話,他給了我十分有用的情報,房號原來就是308,我離去時也沒有特意去看一眼,真的疏忽大意。

嘿,多得他。

我開玩笑:「是因為你到了什麼地方偷懶吧?」

男生拼命搖頭:「不是啦,是因為肚子碰巧不舒服,很不對勁,我馬上又要上廁所了。」

想不到我的胡思亂想竟然跟事實吻合,這個看來就是旅館職員的男生碰巧肚子痛。看到他和櫃檯,我想起了離開旅館前取走的一件東西——手錶,咖啡色錶帶,配白色錶面,材質不名貴,偏偏也不低調。

「有件事……在離開旅館時,我在地上拾到這個東西,是不是屬於你的?」我除下手錶並立即交還。

男生流露著萬分驚訝的神情說:「呃……原來是葉琦先生給我好好保管著,難怪我找不到呢,肯定又是我趕著上廁所,不小心碰跌了手錶……感謝你啊,葉琦先生。」

男生的反應未免太過激動和誇張。為了讓事情順利,我故意撒了一個謊,手錶本來好端端的躺在櫃檯上,我一時好奇的取走它。事到如今,我快將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帶走手錶,還給他是合情合理的。

我試探說:「你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有事情要找你幫忙。」

「喔?儘管說,儘管說,我樂意效勞。」這個男生的想法未免過於單純。

「我想回到308號房,假如沒有你的幫忙,我回不了去。」

男生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在離開旅館後弄丟了房間的通行卡,這只是一個小問題,我可以拿後備的通行卡給你用,不必擔心。」這個人絕對比我以為的機靈,他反應迅速,立即拉開抽屜尋找,轉過眼已經把另一張通行卡遞到我的手裡。

「你真的很有效率,我不得不佩服。」我欣然收下通行卡。

男生誠懇的道:「你才是太客氣的那個人啊,我身為旅館職員當然要為客人提供最出色、最體貼的服務,這可是我的職責啊……」

我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他的話,再用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來回應。

他突然又問:「恕我冒昧,請問葉琦先生身邊的人是誰?」

「哈哈,記錄訪客資料也是你的職責吧?」我以一個很聰明的方式反問他。

他點頭說:「對了,勞煩這位小姐在訪客記錄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證號碼、聯絡電話號碼,謝謝。」面對如此良好的服務態度,我跟張小夜都不會為難他。

張小夜依照吩咐去辦,留下一些個人資料。她的字很美,比她的人還要美,是輕描淡寫的草書,具有個人風格,跟葉琦的字跡是兩種絕然不同的取向。假如看字跡來辨別每個人的個性,張小夜那風格獨居的手寫代表她擅長隱藏和掩飾真我,有時拐彎抹角,不夠坦率;葉琦的一筆一劃就像刻鋼板,嚴肅,不苟言笑,擁有理性又實在的性格。守秩序、有規矩、服從紀律,自律神經很強,卻沒有浪漫情懷,缺乏冒險嘗新的精神。

至於鄧家豪,在電腦和手機流行的現代社會,我沒有太多寫字的機會,所以想不起自己的字跡。印象中,自己的字從來都不美,沒有太大的討論價值,要跟張小夜或葉琦的字作比較,是自取其辱。

暫別矮子職員,這個人帶來了莫大的親切感,我直覺的認為他是個和善的人,值得信賴,假如我們交上朋友一定相當不錯。我看著他跑往廁所方向,他表現得非常著急,我們真的、真的耽誤了他本來的計劃,我頓時感到內疚。

我跟張小夜隨即往上走了兩層樓梯,到達位於最頂層的三樓。利用職員給我的通行卡進入自己睡過的308號房。3和8的數字組合使我想起怪人的長篇小說《3N8》,故事沉悶,節奏緩慢,故作高深,使我在閱讀時睡意大增,根本看不下去。他說過這就是個人寫作風格,改不了的。

進入房間,有著一種不協調的親切感,睡過的地方果然就是不一樣。我摸了摸門旁的牆壁,目的是為了亮燈,過程順利,泛黃燈光使我們的視野變得稍微清晰。我們必須找到鋼筆,那東西對我來說絕對神秘,張小夜將樂意幫忙,她要找回自己的丈夫,我要回到原來的世界。所謂的互惠互利、通力合作,這是我們都渴望出現的結局,誰也不會讓違背想法的事情發生,人總是祈求事事順利。

我們同時蹲下,在地板上進行搜索。這似乎是多此一舉,地板面積很小,而且沒有擺放東西,這是屬於旅館的房間,職員沒有放置多餘的物品和家具。如我所料,我們在地板上果然找不到鋼筆,那東西不可能被丟到地上去,要是在地板上,我的腳底可能早就遭殃了。

轉移目標,最有可能發現鋼筆的地方應該是白色睡床,那裡亂作一團,有被子、有枕頭,也有衣服……

「唉……」我逃到心裡偷偷嘆息。

情況不妙,我記得被子裡藏著一些女裝內衣褲。最要命的是那個懷疑跟葉琦做愛的女生絕對不會是張小夜。即是說,那可能是出賣肉體來賺錢的妓女,又可能是另一個跟他搭上關係的女生,而且是個身材火辣的艷女郎。這些證據千萬不要給張小夜發現,這只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說時遲,那時快。

「這是……」張小夜隨即摸到那個黑色雷絲胸罩,一臉詫異的愕視著,話兒卡在嘴裡,久久說不下去。

這情景彷彿就是電視劇的某一段,注定要發生似的。

一下子,突發情況使我支吾以對:「呃……我也不清楚是怎樣一回事,或許跟葉琦無關,你千萬不要亂想。」話裡有錯,我十分疏忽,禁不住要責備自己。

張小夜忍住嗚咽說:「不必為他說盡好話,我知道真相的。自從離開我們的家後,他在外面找女人上床是家常便飯,我明白的……也能接受的,只是摸到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難免委屈難受……」

「算了吧,儘快找回鋼筆,把他換回來,再好好教訓他一頓。」我算是機靈,立即換個話題。

身上驟然籠罩著一陣冰冷感的張小夜說:「嗯,我懂得輕重之分。」這符合她的個性,掩飾真切的感受,阻隔情感的自然流露。說話和表情都可以是一種假裝,但那堆盈在眼眶的淚水還是騙不了誰。

「容許我多問一句,他有否召妓上癮?」

「我曾經打聽過這方面,但他不曾做過,那些都是一夜情的對象,他是個眾多女性夢寐以求要吃到的男人。」說後,張小夜輕輕搖頭。

我苦著臉說:「吃……形容得很生動貼切,不過我已經問完了。」

「怎麼你會關心召妓的問題?」反過來,她繼續鑽在同一個話題上,但重心和意義已經轉移到我的身上。

「我討厭別人召妓,自己也不曾召妓,就是這個原因。」沒有說謊,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想法,有點遠離現實,有點不切實際,不嫖的男人不是沒有,而是稀有。

「你是個光明磊落的男人。」張小夜木無表情的轉身說道。

「這只是個性使然,是個別例子。事實上,我也曾經壞事做盡。」提及往事,內心難免戚戚然,感覺實在不舒服。

「可惜,時間不容許你多說一些自己的故事。對於你的往事,我很好奇、很感興趣,不過葉琦他永遠都是最重要的。」張小夜顯得依依不捨,她對我產生了若干的好感,好笑的是我的外表和身體根本就是她丈夫,那個歌技平庸的葉琦。

我乾笑一聲:「嘿,當然啦,那是你唯一的丈夫,你們的命運一直連繫著,關係也是割不斷。」

斷掉的是微妙的幻想。

時間隨著這句話靜止不動,我們身處威利萊旅館的308號房,沒有風吹,以為空氣也沒有流動。靜寂是由於變化將會出現,常說「事必有因」,一切事物皆需要消耗時間來醞釀,甚至是經歷一段漫長的沉澱。一切結果也需要苦苦等候,沒有不勞而獲的幸運,沒有一朝一夕的神奇。

至少,我們都碰不上好運氣,要不然我們沒有相遇的緣分。

「找到了。」

這會是那一股跟我不咬弦的好運氣嗎?

張小夜淡然說道,未有發出預期的一聲驚叫,不包含絲毫興奮和激動。我們早就料到鋼筆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這句話的出現只是早晚的問題。從離開沙灘開始,一切還在預期之內。

「在那裡發現的?」我如常問道,這彷彿是一句擬定妥當的對白。

「就在枕頭下方,似乎他是躺在床上使用鋼筆的。」張小夜試作推敲。

「合情合理,我醒來的時候也是躺在床上的。」這使我憶起睡醒那時的情景,不明不白的,印象模糊的,有著不對勁的感覺。

「找到鋼筆是個很不錯的好消息……」她表現得了無生氣,說話有所保留。

「嗯,還有?」我察覺到那隱隱的不安感,308號房的節奏頓時緩慢下來。

張小夜默默無語,提起鋼筆,做著重複的動作,試圖用筆在手背上寫字。她的神情立時變得苦惱沮喪,眉頭緊皺,彷彿承認事情是做對了,但照樣碰壁。

我禁不住追問:「是怎樣的情況?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純粹是墨水耗盡罷了。」說得若無其事,說得不怎樣在乎,卻是誰都看得懂的假裝。

我心裡隨即產生出一個疑問:「墨水跟鋼筆存在著怎樣的關係?對我們的『交換』計劃又會造成什麼程度的影響呢?」

話沒說出口,心靜靜等待她的解答,窗外鑲住的始終是默然的一片黑。

2014年3月25日 星期二

《迥空》 第一章:嫖客


《迥空》

第一章:嫖客

這是一段發生在四年前的小故事,男人那年二十六歲,跟每個人一樣,他擁有幾個身份,包括寫小說的作家、某電子產品批發公司的合夥人、一個美女的丈夫。此外,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假身份。

那天屬於平淡的夏天,所有事物的氣息都很平淡,對男人來說,二十幾年的生命也漸漸變得單調。黃昏時分,他在某車站下車,抬頭看著染成一片紅色的天空,他禁不住發出輕輕的嘆息,呆住不動,一陣子過後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他那個在兩年前娶回家的可愛女人發個訊息。

這些年來,他喜歡喚她「阿魚」。

短訊內容是:「對不起,今晚需要跟同事去應酬,我會晚一點回家。」

男人撒了一個謊,他根本不用出席應酬活動,他打算獨個兒到某個地方,某個不能給妻子知道的地方。今天的裝束使他內心壓抑,整齊的恤衫和西褲,貼身的剪裁就像把整個人徹徹底底的綑綁著。其實他不用每天到辦公室工作,另一個姓霍的合夥人也覺得不要緊,但在一些必須在辦公室現身的情況下,這裝束為他帶來了異常緊張的情緒,身體和表情的僵硬,彷彿表示他跟工作之間確實有點不對勁。

緩緩步出車站大堂,男人環望四周,然後走著一個人的路,故意把手機設定為靜音,當他解開了恤衫的第一顆鈕扣,接著是第二顆,腳步也隨即輕快起來,他心裡甚至有了衝動到附近的商店買下另一套衣服來更換。

在路途中男人錯過了一些來電和短訊,看到與否,他認為是無關痛癢的。

說不定是夏天的關係,接近攝氏三十度的氣溫使人慵懶,男人沿途遇到的人,包括中學生、小孩子、在看店的店員,每個人不約而同放慢腳步,還未下班的人工作效率也很低,狗兒、貓兒躲到稍為涼快的陰暗處小睡。走過了大街小巷,男人走了二十分鐘,由於恤衫的綑綁,他披著一身汗水,他不用確認便進入了一座唐樓,循著梯級登上三樓,外面的廣告招牌清晰地透露了他此行的目的,黃色代表了色情,應門的人是個打扮美艷的女人,由於塗上了不適合的化妝,她看起來比較老,實際上她只有二十二歲,是個青春少艾。

「唐先生,想不到你又來了。」

「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呢,而且跟家人關係也變差了,所以來找你輕鬆一下。」

唐先生是個假名字,男人是個聰明人,他不打算在色情場所建立任何人際關係,他知道妓女為了工作也編了一個假名字,好像是「子螢」什麼的,反正是個假名字,除了第一次見面,他從來沒有喚過她一次。兩個用上虛假身份的人卻在騙不了誰的真實裡接觸,甚至親熱起來,說穿了,誰也躲不開活著的種種諷刺。

在眾多身份之中,男人透露了可有可無的一個,是作家。在這個城市裡,在人前自稱作家,換來的是難以置信的目光,驚訝那人擁有不一樣的才華,驚訝那人放棄了獲得高薪厚職的機會。在這裡,情況是這樣的,大部分人單靠寫作是無法維持生計的。

最使男人自豪的身份是作家,同時間,他以為對方也以為這是逗樂人的笑話;有時候,真或假的基礎是觀點與角度。

妓女來自鄉村,讀書不多,認識了自稱作家的男人就覺得很喜歡、很了不起。她學問不高,不曉得那叫作「仰慕」,男人給她高高在上的印象,存在著一輩子也追趕不到的距離。這是他們的第三次結合,男人享受的是腦海裡久違了的激情,而不是身體所渴求的需要,妓女卻開始想象著跟自己纏綿的消費者所寫的是那個類型的書。

他是個席席無聞的小人物?還是名字響噹噹的暢銷書作家?故事裡面有沒有她?

反正,她也找不到答案。

反正,只要是他寫的,她也會愛上。

「原來這種文化人也嫖。」妓女心裡說著。

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每天每夜除了接客外,大部分時間是獨處的,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節目,沒完沒了的,千篇一律的,唯一的益處是使她的廣東話進步了不少,有助提升營業額。

看破了,嫖客和妓女在同一天空下過著重覆單調的生活,他們是同樣的污穢和潔淨。事實上,男人沒有瞧不起她,靠著自己的努力來賺錢的人總比慵懶的社會蛀蟲更值得別人尊重。

妓女主動帶男人到浴室潔淨身體,這是兩人寒暄後的重要動作,即使他經驗不足,也明白這是必須做好的;由於經驗不足,他也不懂得替她的表現評分,反正他很清楚自己躲進來的目的,是為了放鬆身體和心靈。在外面的世界、在家庭裡,他總是覺得很緊張和焦慮。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常常心神恍惚。

「你的朋友佘先生還好嗎?他好久沒有出現了,是有什麼麻煩嗎?」

「不用替他擔心,他有工作在身,有一段日子不能再來了。」

「很可惜呢,他是我們一班姐妹最喜歡的客人啊,又闊綽,又懂得尊重我們。」

「哈哈,是好客難求吧?」

「大作家,假如沒有佘先生,你會自己去尋歡嗎?」

男人苦笑:「這個問題難倒我了……假如沒有他,我大概沒有來找你的必要。」

「哎呀,你這種男人真的很狡猾,故意把話說得這麼深奧,聽得我頭也痛起來了。」

雖然男人沒有把話說得很清楚,不過他說的都是千真萬確,只是妓女完全聽不懂。所謂的佘先生、唐先生,兩人關係密切,甚至由於那種關係,身為長輩的佘是千不該、萬不該帶他尋歡作樂。男人偷笑了一下,不單是佘先生也是個假名字,還包括他們隱瞞於人前的真正關係,假如把真相告訴這個正跟自己翻雲覆雨的女人,她的反應必定很有趣。

理智卻阻止了內心的魔鬼。

經過了一次跟一次的交易,簡陋的小房間在男人心裡產生了一種親切感,縱使他用上了一個假身份,但能夠得到偶爾坦白的機會,他覺得這些錢花得很有價值。男人花錢買下了妓女的六十分鐘,時間並不鬆動,因此他不熱衷聊天,女的倒是喜歡說個不停,她渴望進一步了解對方,對方可是個作家呢,愈無法理解的東西愈散發出謎樣的魅力,除了跟他結婚的那位,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吸引力。

另一方面,男人明白這裡是個短暫的避風港,完事後怎樣不捨,他仍然要面對外面的世界和關係日趨緊張的妻子。赤裸裸的他擁著氣吁吁的她,一連串的激動使她招架不住,她驚訝於他的投入,以為他是一頭餓壞了的野獸,她徹徹底底的給征服了。

男人滿足了慾望,理智也同時恢復了,他用手輕撫妓女的髮端和背部,她驚訝於他的溫柔,比佘先生所給予的尊重更高了一個層次,這一刻她以為對方是她的男人。男人內心充滿了矛盾,他不明白夫妻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婚後的美滿日子受到詛咒似的在一年後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層隔膜、沒完沒了的吵罵,好勝心是關係破裂後產生的副產品,最近他才發現她比他以為的更要像他。

男人驚訝於手指頭傳來的感應,原來撇開了感情和關係,每個女人的玉背都是差不多的觸感,假如跟對方無法相處下去,除了性愛,兩人之間還剩下什麼呢?

「大作家,你以為我是誰了?」

他撒謊:「我以為你是我的初戀情人,你們長得有點相似,不過她比你大幾歲,已經有了家庭。」

「想她嗎?」

「沒有,人家已經有一子一女了,我才不會想念一個這麼遙遠的女人。」

「不好意思……」妓女表達歉意,她不曉得怎樣解釋才算恰當。

「沒所謂,不用解釋,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我們到浴室去,好嗎?」

在離開房間時男人吻了她的臉頰,對他來說這是出於禮貌,對她來說那是出於感情,雖然她是個出賣肉體換取金錢的妓女,但她只有二十二歲,還是個想法單純的小女生。要不是為了養家,她才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城市工作,天真的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以為在那些客人當中會有一個憐愛她,然後跟她結婚,一起組織家庭。

她在想:「唐先生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使妓女動了心,漸漸喜歡上唐先生,他卻認為自己只是個消費者,陷入的僅僅是一場買賣;誤解使男人向阿魚求婚,使她被憧憬所迷惑,使想法幼稚的他們在同一屋簷下生活,有時候過分的樂觀會帶來災難,他不知所措,乾脆什麼都不做,她默默等待,沒一件事辦得妥妥當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奇妙,不用心經營的話只有一個結果──倒退。

走到地面,男人立即打電話給佘先生,他嘗試為自己的行為作一些解釋。

「岳父,我又到了那裡,我控制不了自己……」

回應卻是:「不要緊的,我也是男人,當然明白你的心情,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

男人打斷他的話:「向好的方面想,可以有一個消除壓力的方法,對你們的關係更有幫助。這些年來,我跟你的岳母不是相安無事嗎?難道她沒有發現我找其他女人嗎?難道她真的那麼笨嗎?」

「嘿嘿,你已經可以倒背出來了。」

男人又說:「佘先生……不,余先生才對,這可是對家庭的背叛啊,不要把我們所犯的罪行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好嗎?」

「阿翔啊,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岳父這稱呼簡單的交代了兩人的關係,佘先生姓余,是阿魚的父親。諷刺的是,第一個帶男人嫖妓的人也是這位受人敬重的岳父。在老先生眼裡,對家庭和睦有一番異於常人的理解,他認為男人尋歡作樂是合理的,是調整生活的一種方式,身邊的另一半需要心甘情願的接受這種習慣,他甚至迷信一夫多妻的制度,認為妻子只是丈夫的財產云云。

男人無法認同岳父的看法,甚至覺得他是滿口歪理。

「我們不是坐在同一條船嗎?」

當頭棒喝的一句使男人羞愧得馬上結束對話,他在頃刻間明白到自己是不配這樣批評別人,他羞愧的不單是剛完成的一宗交易,而是發現自己是那麼虛偽跟無恥。

男人想得失神,站在馬路中心也不知道,直到被緊急剎車的司機罵他「不要命」才驚醒過來,他勉勉強強的走到對面的行人道,再長嘆一聲,他明白思緒怎樣混亂也好,也是時候回家,情況怎樣惡劣也好,心情怎樣不安也好,他還記得乘車回家的路線,記得在下車後步行回家的細節。

他忘不了那夜回家看到的畫面,倦透的她在紅色沙發上睡著,純粹的表情、含糊不清的夢話使他憶起兩人在小單位裡的當初,他馬上拿出相機,拍下照片作為記錄。在婚後,他幾乎沒有完成任何小說作品,這充滿了感情和記憶的照片說不定可以替他找回昔日創作的靈感。

坐在地板上默默的凝看,男人渴望替她蓋上一張毯子,但理智馬上阻止了他,他懼怕污穢的雙手會弄髒她的身體,他無法像岳父般淡然面對自己的背叛,他悄悄的躲進浴室哭了一場。

「好好享受剩下來的寧靜」是他內心的獨白。

回到四年後的現在,當時的惡夢不但沒有隨風散去,男人得知妓女的死訊後,墮入了另一個更恐怖、更複雜的惡夢裡。他迫不得已,早早向老婆提出離婚,結束兩年的關係。

遭遇有如凌亂的曲線,驟然看來是相連或平行,總是以為卻不然。

2014年3月24日 星期一

短篇《就是喜歡》

短篇《就是喜歡》

如常的夜,如常的運動,弄了簡單的晚餐,翻過幾頁書,如常的一切是為了準備第二天的工作,他不打算熬夜,理智地在適當時間睡覺。科技替他記錄了身體狀況,到了早上明早就能用手機檢視睡眠質素,也可以查看一天的運動量,藉著這些數據,他可以調整飲食和作息,保持身體健康,讓一切如常運作。

沒錯,科技記錄了表面,卻無法寫下心情,包括一個奇怪的夢。

她有一個外號「min-wee」,是他私自替她取的,他以為沒人知道這是某國的文字,以為沒人猜到背後的意思。她不例外,從來不知道這個外號,沒想過有人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在夢裡,除了min-wee,還有另一個她,叫美雪,名字有如她的外表,擁有雪白的膚色、美麗精緻的五官、挺充實的內涵,身邊不乏追求者。他覺得美雪很不錯,感覺卻有點虛浮,也許,表面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太實在,眼睛看到了表面,卻無法闖入內心,包括一個可人兒。

在現實裡,min-wee跟美雪素不相識,在夢裡卻成了朋友。在長假裡,三人到了某地旅行,興高采烈的逛街,在眾多景點留下足印,嘗盡地道小食、美食,他替兩個女生拍下了無數照片,記錄了外面的熱鬧和他們之間的愉快。旅行的其中一個目的,大概是盡情忘卻原來的不快,逃離社會帶來的壓力,鼓起勇氣走出培育自己的成長地,去做平日不敢做的事,找回快要沉沒的自我。

在旅程的某一天,他順著心情去牽美雪的手,羞答答的她沒抗拒,手指頭的觸碰很直接的傳遞了心意,他們的舉動一下子親密起來,甚至是,在另一個旅行搭檔面前也沒有半點顧忌。故事很應該在這時候寫下省略號,他們從此快快樂樂的在一起,留下最美麗的聯想。

可是,他覺得不妥當。

在海邊吹著海風,剩下一個人,靜靜的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是他在這段日子裡難得的獨處。當兩個女生都走開了,他試著往內心尋找答案,呼呼的海風好像了解人們的心事,刺眼的陽光總能夠清醒頭腦,雲朵的停步彷彿就在給予安慰,不消一會兒他找到了答案。原來搖動心情的東西是內疚感,他無奈的笑了笑,關於min-wee的任何方面,他一直看不順眼,在過去幾天也由於關注美雪而冷落了她。

怎麼,他忽然內疚呢?

好像說不過去。

在過去的相處裡,他討厭她的飄忽,對她的自以為是感到不是味兒,看不起她是個不願意動腦筋的白痴,更在她身上看到前度女朋友的影子,他替自己找來一堆討厭min-wee的理由。

要討厭一個人,不難。

可是,後來三人又走到了某個著名的景點,內疚感再次作祟,他突然甩開美雪的手,她表情錯愕,嘗試用力抓住他,儘管抓住了,他的手總是莫名其妙的滑開,彷彿就是另一個遙遠的夢。在夢醒前的一刻,他關注的人卻是走到遠處的min-wee,他跟她之間存在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心靈的距離是可以跟西伯利亞鐵路相比的九千多公里,他注意到她臉上的落寞,把那個不服氣的表情寫到腦海裡,成了記憶。

沒法完全睜開眼睛,沒法完全回到現實,他對min-wee的內疚感揮之不去,夢醒了他才明白自己很在乎她,延續在海邊的所想所思,經歷了一個夢,度過了一個夜,改變了min-wee在他心目中的樣子。他討厭她的飄忽,卻記得她說過一些使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說自己可能會有精神病,假如那一天來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的照顧她;面對她的任性,他卻總是順從她的意思,至於是什麼原因,他完全沒有概念;他常常動腦筋解決問題,擁有引以自豪的大腦,從小到大都喜歡為每件事情反思一下,至於她,在他眼中只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傻瓜。

說不定,她的簡單、她的坦率、她的無助就是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在神推鬼撞下,他曾經替min-wee弄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拍下一些裝模作樣的照片,又知道她想到法國旅行,花了一個晚上裝好一個好脆弱的巴黎鐵塔送她。另一方面,他也喜歡她送的聖誕禮物,在一些寒夜裡,假如沒有那份溫暖禮物的陪伴,他早就著涼生病了。在某個納悶的下午,他叫她說個笑話,她的回應是「我就是一個笑話啦」,然後說了一堆自己的滑稽,她輕輕鬆鬆的逗笑了他,他打從心底的喜歡她的可愛。

夢醒後,他想她,min-wee呆呆的樣子在他腦海裡浮現,雖然真實的模樣跟臉書上的照片有一段距離,他還是覺得min-wee很美,他禁不住傻笑,取笑自己怎可能突然喜歡一個本來討厭得很的女生,明明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明明兩個人都跟對方說過一些過分的話,明明他們之間沒什麼,明明她停留在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站的七天之後,明明他不會愛上她,她也一樣。

怪夢喚醒了某個不起眼的意識,他哼著一首歌,就是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就是喜歡她那樣的脾氣,偶爾善解人意,大多粗心大意,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就是喜歡她常有的任性,就是喜歡她冷酷的表情,有時長篇大論,有時不說一句,真的喜歡她所有的樣子,保留純粹的面目,不需要刻意的迎合。

不要輕易嘗試任何改變
改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
以為我能再多愛你一些

不要懷疑自己
屬於你的一切都是美麗
我相信只有真心能永遠

不要隨便改變你現在的樣子

不知道從那裡得來勇氣,他告訴她:「我曾經很討厭你,作了一個怪夢之後,卻喜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