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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總是夜》
第四章:葉琦的字條
ocoh說:「我常常在小說裡使用字條這種道具,回到現實世界,除了在工作上,我卻想不起上一次寫下字條的時候。現在是什麼年代?人們都用手機來發訊息,覺得用筆寫字很花時間,很費力氣,甚至被人形容為「體罰」。偶爾會在家裡見到一些字條,是父親與阿姨的溝通方法之一,他耳朵不靈,不懂得使用手機,只好依賴紙筆。」
一覺醒來,頭部產生了不尋常的頭痛。
不尋常的意思是常人罕有的、不對勁的,我卻對這種痛楚有著熟悉的感覺。這種程度的頭痛自十七歲開始斷斷續續發生,直到二十五歲的現在。日子久了,我漸漸習慣它的存在,不以為意的讓頭痛延續。
忍受一下,會過去的,像人生裡的各種淒慘,只要不放棄生命,還是可以愉快的存活。
這一次的情況稍有不同,我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睜開眼睛,目光輕輕掠過眼前幾公尺的範圍。由於環境昏暗,我很直覺的認為時候已經不早,估計現在到了晚上時分。
身上出現了兩種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除了慣性頭痛,還有右眼的隱隱作痛,淚水難以制止的不斷湧出。我沒哭,這是眼睛主動抵抗不適感的舒緩反應,全屬自然。
單是觀察房間內部是不足夠的,我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緩緩的坐直身子,伸手掀起窗簾,在觸碰的瞬間得知窗簾的質料非常差劣,不用查證也知道是中國貨。必須要說的是,我對中國貨沒有偏見,這純粹是大眾擁有的共識。
不出意外,窗外的世界也是黑漆漆的,伸手未見五指,我開始確信現在就是晚上了。我離開睡床,跌跌碰碰的摸索牆壁,我害怕不小心碰到看不見的硬物,然後弄傷膝蓋,所以走得格外謹慎。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小心翼翼的我很快就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泛黃的燈光立時照亮了半個房間。我在第一時間關注牆壁,發現一個圓形的木製掛鐘,手工精緻,造型典雅,跟簡陋的房間格格不入。
掛鐘指示著時間,目光掠過,知道是不偏不倚的十一點鐘……
不!
我看傻眼了,時針、分針的方向和位置都沒有問題,停留在平日熟悉的十一點鐘,但鐘面印刷的數字竟然是「22」。即是說,這是一個所謂的「二十四小時制時鐘」。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不要慌亂,我揉了揉眼睛,試試再看一下。二十四組數字在鐘面上顯得甚為擁擠,使人眼花繚亂。我相信了那堆密麻麻的數字,我說服了自己,不自覺的點點頭,嘴裡呢喃:「時間是二十二點鐘,快接近午夜,卻不是午夜。」
空氣有點冷,流動得有點慢。醒來一段時間,精神狀態稍微好轉,我赫然發現自己身體一直赤裸,為免著涼,出於自然反應的躲進被窩裡。我急急爬回凌亂的床上,發現被子裡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認為被子的狀況異常,裡面的溫度沒道理是一個人的體溫。我的體溫向來比別人低,或許是由於內心深層擁有一些冷漠的特質,或許我壓根兒是一個陰沉的傢伙。
結論是,以一己之力是沒辦法製造出這股異樣的溫暖。
內心產生疑惑,渴求真相也是必然。我把雙手塞進被子裡,在床上摸索,希望再有發現。抓啊抓,爬啊爬,進展理想,眨眼過後我已經有所發現。在暗淡的泛黃燈光下,我摸到一個胸罩和一條內褲,同屬黑色的雷絲性感款式,殘留著相當的溫暖。我毫無顧忌的把這些衣物貼近鼻孔,盡情一嗅,嗅到女性體液的味道。苦澀的,帶有微微腥臭,也有些熟悉,似乎是混合了少量精液。
我摸到了那濕漉漉的一片,感覺不舒服,想要甩開那條內褲。
「是誰的?」我自言自語。
顧望自己赤條條的身體,呆望一團糟的陌生睡床,兩個枕頭都是白色的,揉成一團的棉被都是白色的,就算是睡床本身都是白色的。環望房間一遍,有著單調的四面牆,牆紙用上俗氣的玫瑰花圖案,床的旁邊有一個小几子,然後看到了廁所。直覺的認為這裡不是誰的房間,純粹是一家付上租金便能暫時棲身的旅館。
其實我沒有入住旅館的經驗,對這種地方的認識也僅僅是從怪人奧治的小說裡得知。奧治總是催促我去讀他的作品,為了能夠跟他好好相處,我不得不試讀部分章節。這是迎合和妥協,說不定也是個人生道理,為了確保工作順利,我必須適時放下無謂的執著。
完成床上的搜索,我彎腰觸摸地板,又摸到一些衣服。幸好不再是女裝,摸到的是男裝的長袖恤衫、西褲、灰襪子和黑色皮鞋。習慣地嗅了嗅,衣物散發出明顯的汗臭味,情況不算嚴重,這些似乎是我穿過的衣服。
由於身上的汗味,我決定到廁所洗澡,洗去汗味和別人留下的香水味。我用想象力記錄了香水的味道,由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無法給出更具體的形容,但我確信它帶出了溫柔的花香,是女兒香,也是女人味,希望在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還能想起來。
廁所內部非常狹小,設備簡陋,牆壁上未有設置掛鏡。這樣也好,我不用看見自己洗澡時的狼狽樣子。我合上廁板,然後站著洗澡,動作笨拙,滑稽可憐。花灑水未有加溫,淋到身上感覺很冰冷,與這個夜的氣氛相若,使我內心呈著一片平靜。
花了十分鐘時間來洗澡,如願的清潔妥當。唯一不妥當的事情是我需要穿上一條不潔淨的內褲。內心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卻不可能騙過真實的感覺,難以說服自己這是舒服自在。我硬著頭皮穿上帶有汗臭的衣服,初時以為尺碼有點小,實際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合身,彷彿是度身訂造。
我用灰灰黃黃的白色浴巾抹乾頭髮,長度跟印象中好像有些出入,我略感意外,但未有產生太大的震撼。轉眼間,我已經差不多把頭髮抹乾,效率高得驚人。閒不住的我把視線轉移到那個小几子上,既然注意到,沒法子不多看一眼,上面留有一張白色字條,還有一張名片。先說字條,寫有一句「抽屜裡有你需要的東西」,文字寫得工整幼細,觀察字跡,寫字者相信會是一個優秀的人,心思縝密,一絲不苟。
我不急於拉開抽屜尋找寶物,雙眼定焦在旁邊的名片,這小東西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使拇指和食指呈鉗子狀提起名片,其設計非常傳統,沒有花巧的圖案和照片。白色的卡紙配合沉悶的黑色文字,字體也是常用的款式,寫有幾隻字「再見咖啡室」,地址是「熱林車站購物中心二樓」,還有一組數字「464650」,相信是電話號碼。
好奇心稍重的我翻開那讀過的字條,原來這一面寫有兩隻字「葉琦」。我沒有什麼概念,或許這是一個名字,或許純粹是一個掩飾身份的外號。內心隨即產生出一連串模糊的聯想,想了解什麼是葉琦,想認識名字背後的故事。這名字予人高深莫測的距離感。
睡醒後,洗過澡,穿好稱身的衣服,快要經過一天裡的四十八分之一時間,我仍然搞不清自己的狀況和處境,感覺十分懵懂。知道這裡可能是旅館,知道自己的頭髮可能被削短,知道自己有意識、有觸覺、有嗅覺,還好端端的活著。狐疑的看著名片,輕輕咀嚼上面的文字「再見咖啡室」、「熱林車站」,還有字條背面的「葉琦」。這些文字是多麼的神秘,多麼的具有牽引力,我徹底敗給了這齣懸疑劇。
「哈哈哈。」
我禁不住發笑,像個天生的白痴,原來自己真的不知道,對眼前和周遭的一切事物皆是印象模糊,蒙在鼓裡的感覺原來就是這麼可笑。
我嘗試回想入睡前的情形。那是個星期天,我在下午兩點鐘醒來,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是久違了的何依婷打來的,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相識,是對方的初戀情人。她用陌生的手機號碼打過來,要找鄧家豪,那就是我的名字。她不斷提示,要我想起她的身份,想起我們的過去。那一年,她懷了孩子,我們卻因為沒完沒了的爭執而分手。結果,她的家人作主,她被迫打掉孩子。依婷說出打電話來的目的,她要我了解那些跟墮胎有關的經歷和過程,要我感受那些心靈上的痛苦,要我記住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我十分抗拒,急忙掛掉電話,不願給她說下去。然後,我挨靠牆壁,抱頭哭了一整天,沒有進食,沒有喝過一口水,就這樣在自己的睡房昏睡過去。
奇怪的身處陌生房間,從昏睡到醒來的期間,我估計自己的身體曾經被轉移,否則就解釋不了環境方面的轉變。我給出一個頗合理的猜想——可能是記憶缺失,我忘記了一些重要的經過,入睡前的記憶彷彿都被刪去。
觀察房間的狀況,我估計自己曾經做愛,床上遺留的女裝內衣褲幾乎證實了這個想法。相信那個女的會是一個身材惹火的美艷女人,幸好是個女人,使我能夠堅信自己的性取向正常,未有歪曲的跡象。再作推敲,可以把字條、名片和女人連結起來,這些都是她故意留下的,她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又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一夜情對象。這個女的可能就是葉琦,這個名字好像用在男或女身上都頗適合。
要得悉真相,只有馬上行動,待在房間也不是辦法。名片指向一處地方——再見咖啡室,這似乎是一個提示,我必須動身前往。
離開房間前,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怪自己的腦袋實在退化得太過厲害,如垂垂老矣之時早到了一步。在步往房門的剎那間,我突然轉身,望向那個小几子,迅速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橙色的錢包。裡面有一些現金、證件、信用卡、交通卡,還有一部款式古老的摺疊式手機,我都一一帶走。
放輕腳步的步出房間,通過走廊,往下走了兩層樓梯,期間未有碰到任何職員和客人。我沒有辦理所謂的退房手續,或許會有回來的可能,未來的事情只有天曉得。趁著旅館職員不在,我靜悄悄的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拉開大門,來到同樣寂靜的行人道,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二十二點半。突然現身的手錶是從旅館櫃檯偷來的,我很坦白,這是偷竊,我認為手錶是職員不小心遺留在櫃檯上的。另外,我也取走了旅館的名片,以作備用。
這是夜,黑暗代表著神秘,又代表著平靜,更有著潛在的危險。道路黑漆漆,四野無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走啊走,又可憐,又淒涼。
我靈機一動的打開手機,啟動拍攝模式,為自己拍下一張照片。那看似兒戲的閃光燈發出了異常刺眼的光芒。人們總是天生的害怕強光,我也不例外,一瞬間的刺激再次引發眼睛的痛楚,特別是右眼,痛得快要哭出來。由於沒有鏡子在身,別無他選之下,我只好選擇這個方式來「照鏡子」,看一下自己的模樣。
握著手機,慶幸舊型號也有提供拍照功能。
照片轉過眼便呈現在熒幕上。我沒有太大的驚訝,照片裡的人跟記憶中的自己相似,是個瘦弱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二十多歲,帶著一臉倦容,眼神空洞,不帥氣,也不醜陋,五官配合起來卻又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最特別的地方是照片中的我束著短無可短的小平頭,我不曾嘗試這種髮型,料不到效果出奇地理想,乍看來十分冷酷,加添了額外的分數。
腦海裡立時出現一個疑問:這個人真的是我……鄧家豪嗎?
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短篇《尋找bi》
短篇《尋找bi》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
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總是夜》
第三章:打掉骨肉
ocoh說:「試問有誰忍心打掉或離棄自己的骨肉?事實上,每天都發生不少墮胎和棄嬰的事件,要是站於道德立場,我可以趁機說些大道理,不過這就不是我了。現在,我只想說一句,假如父母沒有把我生下來,廣闊的世界裡便失去了一些文章,有點可惜呢。」
這是悠閒的星期天,既是難得的休假,又是不用上駕駛課的好日子。記憶正確無誤的話,下一次的駕駛課將在幾天後進行,也就是遙遠的下星期。
我喜歡這個星期天,是不得了的喜歡。
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仍然躺在睡床,不捨的抱著棉被,心裡未有任何計劃。到那裡吃午餐也未有打算,讓內心呈著一片平靜,沒驚喜,沒雀躍,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一天。
脫離束縛的感覺妙不可言。
先作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平凡的鄧家豪,相信在這個現代化的繁榮城市裡會有很多很多的家豪,也有為數不少的鄧家豪。走在人群之中,我不突出、不起眼,沒有那種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團團轉的自信,倒是覺得「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對社會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賺錢的能力非常有限。由於可供選擇的工作不多,我草率的進入了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別人以為簡單的工作其實並不輕鬆,有些時候忙碌得過分,使我有抓破頭的衝動。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一個依賴家庭的小孩子,而是擁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城市忙碌的生活不斷燃燒生命、吞噬青春,總覺得自己不再像個年輕人。做事失去幹勁,漸漸產生出近似老頭子的心境,對流行事物不感興趣,什麼娛樂圈的八卦、足球競賽的比分、科技產品的應用、專業級的照相機和相關配件、長相標致打扮入時的女生……
很奇怪,我統統沒興趣。
這是生命裡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每天都要應付急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快要吃不消,身體比以往虛弱,心靈比昨夜脆弱,苦不堪言的勉強支撐著,我經常抱有懷疑:「自己應否生存下去?」
話是這樣說,說到底,我根本不具備結束生命的勇氣。
近日,有兩件事情困擾著我。
首先是關於精神和記憶,我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處於二十五年以來最惡劣的一個時期。我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局,與世界各走極端,漸行漸遠,跟人們有了隔膜,思想不再相通。今時今日流行的東西都好像跟我無關,他們活在繁忙的現代化城市香港,我活在自己的封閉空間裡。
至於記憶,身為年輕人的我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情。要不是有電腦和智能手機為我記錄瑣碎,單單依靠自己衰退的腦袋,我必定會犯下更多的錯,遭到奧治更嚴厲的責罵。
第二件事情涉及現在和過去,跟一件陳年往事有關,事情發生在久遠的十七歲那年。事隔多年,呆板的生活糊掉記憶,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有憶起往事,還以為事情會隨著歲月煙消雲散,料不到在這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竟然再次收到她的電話。
躺在睡床上的我伸出手臂在枕頭位置尋找手機,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下,未有發現,到頭來發現它好端端的平放在桌子上。
感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喂。」懶洋洋的我說道。
「你好,我想找鄧家豪。」
聽起來,這是十分奇怪的開場白,熒幕顯示著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有印象,女聲用著業務員般拘謹的語氣說話,應該不會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她給我陌生的印象,我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堵無形的牆。或許是我想多了,又可能一時糊塗,我猜她不過是財務公司的代表,受上司委託,於是打電話來苦苦相勸,要我好好考慮向他們借貸而已。
我故作嚴肅地說:「是,我是。」
「對我的聲音有印象嗎?」女聲說話古怪,使我摸不著頭腦,看情況這已經不可能是來自某某財務公司的宣傳電話。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茫然問道。
她又說:「我們是認識對方的。」這句話不簡單,足以在一瞬間扭轉整個局面。
既然對方可能是認識的人,我改用輕鬆的語氣答話:「呃……抱歉了,單憑聲音,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啊。」
「哈哈,想不到你已經把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最近肯定仍過著逍遙自在、風流快活的好日子吧?」她在冷嘲熱諷,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以為意地說:「才沒有……碰巧今天是休假,平日的工作並不輕鬆,經常需要加班,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乘車回家,然後抱頭便睡,有苦自己知呢。」
她沒有理會我的解釋,繼續自說自話:「我會給你一些提示。」
我抱著玩遊戲的心態說:「喔,隨你喜歡。」
她沒有怠慢,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們都認識一個叫彩虹的人。」
我敷衍說:「彩虹嘛……是有一些印象。」其實我沒有想起來,只是隨便回應,試圖向她套話。
「彩虹是個男生,他曾經向我展開瘋狂的追求。」
我抱有懷疑:「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啊。」
「他太煩了,總是苦苦糾纏。我很害怕他,沒有接受他。」她說話的聲調保持穩定,語氣不帶一絲激動,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事不關己似的。
我笑說:「這很好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你可以輕鬆過日子了。」
「後來我愛上一個更麻煩的人物,在他的建議下,我下定決心拒絕彩虹,然後情不自禁的愛上那個人,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續說下去,似乎打算說成一個愛情故事,並且屬於悲劇那一種。
我猜說:「你所指的人物不可能是我吧?」
「Bingo!聰明的你猜對了。」說畢,她發出幾聲生硬的笑聲,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高興,這個人或是個想法天真、容易滿足的傢伙。
我心急如焚,立即追問:「你到底是誰?」印象逐漸浮現,不過仍然說不出一個關連的名字,或許是意識自動自覺的躲開了那些跟她有關的記憶,把這個人封印在腦子裡的最底層。
坦白說,我有了向她怒吼的衝動。
她緩緩的說:「我的英文名字是Rain,完整的中文姓名是何依婷。」
「再說一次,慢一點,清晰一點。」剛才的肯定是耳誤,我希望重新確認她的名字,一遍不成的話,再來一遍……也不成的話,再來。
她遵照我的要求說:「何、依、婷。」每隻字都清楚得無法挑剔,我也不容許自己繼續懷疑。
我搖頭說:「不會吧,你竟然是依婷,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何依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的?」她當然看不到這個充滿無奈感的搖頭小動作。
她依然表現得沉著冷靜,嘗試引導我:「還記得我們在十七歲那年的故事嗎?」
我立即回答:「記得……記得……」在情急之下,我儘量不想刺激她。依婷的舊日模樣立時在我腦海中漂浮,我記得那個情緒化得難以用文字來形容的她,經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老是死心不息、疑神疑鬼。
「由於彩虹的糾纏和騷擾,我認識了你,求助於你。在你的鼓勵下,我才擁有拒絕他的勇氣,甚至改掉手機號碼,後來又搬了家,終於逃出他的魔掌,他也沒有再煩我了。但事情未有因此結束,我情不自禁的愛上你,記得你說過的一字一句,甚至不懂羞恥的主動追求你,一定要你當我的男朋友,那一年我真的……很愛你。」
頓時間,她的一段話使我支吾以對:「哈……那些都成為過去了……我們應該展望將來,開拓新的人生和生活,不是嗎?」
依婷冷冷的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輕鬆、這麼隨便,好嗎?」我清楚她在抱怨,對我昔日的所作所為進行極大的控訴。
我作出解釋:「沒有啊,我只是嘗試給你鼓勵。」話是有點牽強,但必須說下去,希望使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的嗎?」依婷的聲音出現了微弱的抖動,我立即察覺得到,是因為我們有過一段親密的日子。
我再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嗯,正面一點,樂觀一點,人生就是這樣的啊,日子好壞也要好好面對。」我打算胡混過去。
換來的卻是態度堅決的一聲:「不!」
「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很糟糕,身心都遭到重創,都是你……總是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害死我,摧毀我……總是你。假如沒有你,我才不會有那些記憶,才不會有現在的淒慘。」說話裡兩次的停頓是為了帶來相同的三隻字,她憎恨的人總是我。
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控,我只懂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依婷再說:「道歉是多餘的。」
「那可以怎麼辦?」我茫然問道。
「那時候我把懷孕一事告訴你,你卻立即向我提出分手。那感覺非常痛心,我接受不了,精神迅速崩潰。那時候,每天都是恍恍惚惚,行屍走肉;每天都是苦著臉,悶悶不樂;每天都默默等待你的電話,期望你突然回心轉意。當時懷著你的孩子,我心存猶豫,一直不忍心打掉它……」她毫不吝惜,再來一次長篇大論。
「難道你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嗎?」這是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假如孩子順利誕生,表示那就是我的小兒子或小女兒,無論如何也必須相認,承擔多年前遺留下來的責任。
「沒有!你沒有回來,父母強迫我打掉它,我不得反抗,必須遵從他們的決定。我們毀掉一條生命,殺了一個人。我們都知道,它順利出生的話便是活生生的人類。結果自私的你沒有回來,你毀了我,也毀了它,破壞了我們的人生,那個人就是你。」依婷一氣呵成的罵完,單是說話,單是聲音,我已經切切感受到她埋藏心底多年的執著和怨恨。
恩怨情仇不是一天一夜所能造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
我帶著歉意由衷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了,我打算把打掉孩子的過程告訴你。那血淋淋的創傷又可怕又難忘,我希望你能夠了解這一切,我會盡力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逼真傳神,務必使你明白我在進行手術時的感受和矛盾。原來事情並不如我們想象般簡單,胎兒絕對不是一些身體不需要的組織,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照情況來看,依婷將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經歷述說一遍。
我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我真的不想知道,求求你,放過我。」這話等同跪地求饒,就算說成搖尾乞憐也不過分。
「是空虛的感覺,是內疚的感覺,還有自責的感覺,一個個惡夢重複上演,我常常痛責自己有過冷血邪惡的念頭……」她故意忽略我的請求。
危急關頭,我用上更強硬的語氣:「已經足夠了,何依婷!真的不要說下去,不要瘋癲,不要胡鬧,求你放過我!」這是一種陷入絕望邊緣的哀求,我情緒激動,眼淚快要失控似的飆出來。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些片段,直到如今,仍然不能分離……」說話帶著絲絲哀傷,似是話中有話,似是故意留白。
我勉強壓下聲音,假裝沉著冷靜:「對不起,我真的不打算要知道那些過程。那是七年前的舊事了,希望你能夠儘快忘卻不快,假如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請直接聯絡我,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諒,那是一次慘痛的經歷,我真的、真的感到後悔,常常引以為鑒。」
霎時間,依婷的情緒也好像得到舒緩,她平靜地說:「我把經歷說出來不是要讓自己好過,而是要你受盡良心責備。當年你只有十七歲,現在是二十五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得到應有的教訓,承擔不能推卸的責任。」
我匆匆說:「我明白,不要說了,再見。」這句話只花了兩秒鐘來完成,效率高得驚人。
果斷的我中止通話,逃避這個由依婷刻意製造出來的電話惡夢。恐怖可怕的夢雖然告一段落,可是在掛掉電話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徘徊不止。那段關於懷孕和墮胎的往事一一在腦海中重現,曾經以為悠閒的星期天不再愉快,意外接聽的一個電話竟勾起我們的慘痛回憶。
那是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少年往事。
兩個年少無知的少年人,十七歲的我與她,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各種壓力,為了獲取肉體上的快慰及一時滿足,自那個夏天開始,沉溺於無休止的性愛。我們忘記了生存在世的基本,不顧一切的做愛,更沒有做好避孕措施,以為那些不幸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都錯了,我們愚不可及。
交往的半年後,她發現自己懷孕。同時間,我們的相處也出現問題,想法有著嚴重的分歧。每一天也會引起小爭執,每三天便鬧分手,我們都顯得不成熟、不理智。這段感情迅速幻滅,雙方均須負上責任。
直至到了某一個印象模糊的日子,本來猶豫不決的我毅然離開她。逃避也需要勇氣,內心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才能做個了斷。放棄一段關係、一份感情,還有放棄她肚裡的孩子。
中止通話,關掉電話,躲在房間,挨靠牆壁,當年的自己不負責任的丟下她,最終鑄成大錯。傷害了孤立無援的何依婷,摧毀了那個十七歲女生的美好人生。
「依婷,真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不要把那些經歷說得繪影繪聲。」呆滯的我摸著灰白色的牆壁自言自語,淚流滿面,沾濕了襯衣,舌頭也依稀嘗到了苦澀。
世界上,有些過錯不是說聲抱歉就能了斷,犯下了便會糾纏一輩子。就算她沒有埋怨痛斥,我也不可能逃過良心的責備,早晚會被拉進惡夢的旋渦,千刀萬剮,永不超生。
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短篇《取代1.1》
短篇《取代1.1》
有了想法,直到實行,經過了半年的內心掙扎,我沒說半句,撇下她,毅然離開那天地。又到了幾個地方旅遊,度過整整一年的流浪。回來後,我秘密前往某家醫院,進行他們所謂的「取代」。
醒來後,我身處陌生到不得了的地方。身下是白床,身上蓋著白被子,以異常緩慢的速度睜開眼,在逃避和恐懼,清晰的不安感纏繞著我,眼皮出現一種不協調的痛楚。我清楚這不是個大問題,那裡痛也好,早晚可以適應過來,需要的元素是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需要的過程叫沉澱,是少數人明白的。
不曉得是怎樣一回事,另一個她像電影裡的重要配角,僅僅見過幾面,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見我睡醒了,她隨即走過來,噓寒問暖,表現專業。她知道我的取代,跟我相處時,她的表情總是輕鬆的,語氣總是淡然的,說不定她經歷了這種事很多遍,早就嚇不倒她了。
一身整齊制服的她說:「安先生,進展很理想,先前預計的排斥完全沒有出現,恭喜你。」
我瞧了她一眼:「是嗎……這是好事吧?不過你叫我蘇先生好像比較恰當。」
「對不起,蘇先生,我失言了。坦白說,你是個幸運兒,據我所知,一般人需要待在這裡幾個月來適應身體的巨大變化,和解決大大小小的排斥問題,你真的很幸運,而你……只是用了幾天而已。」她笑容牽強,似乎這份工作未能使她愉快,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節,她說「你」時延伸總是拉得特別長。
「我應該感到慶幸和安慰,對嗎?」我冷冷問道。
呆滯的表情,壓迫的空間,不活躍的空氣,一張張不存在差異的白床,一張張各有特色的臉。我環望四周,看著看著沒配上名字的別人,我禁不住想象,我們或許見過面,或許初遇見,曾經為工作並肩作戰,一起到過外國旅遊,一起看過某齣爛掉牙的科幻大片,一起到鬼屋探險,一起被社會改變,塑造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現在,這些那些都成為過去。
「請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她所指的是每張白床上的每個客人,我和他們都一樣,在醫院裡我們的身份是客人。我依照吩咐進行觀察,緊盯那些緊繃的臉上肌肉,像新生嬰兒初次接觸複雜混濁的世界。
她露出微笑,提醒說:「哈哈……不用看得這麼仔細,目光輕輕掠過好了,不要嚇壞他們。」
聽後,我草草的看,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了不足一秒,然後迅速跳到另一張臉,靈活的目光碰撞一個個公式化的神情,不激烈的,不清不楚的。他們有一個共通點──不自然,有些人比我呆滯,有些人怒目圓睜,有些人掛起傻乎乎的微笑,眼睛卻欠缺應有的焦點;有些人表情沒問題,卻在床上手舞足蹈,似乎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我看在眼裡,覺得很滑稽,取笑他們重複的抽搐。
「他們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她,不解問道。
她說得輕描淡寫:「是排斥。」
我竭力發笑,目的是綻放一個史上最燦爛的笑容,諷刺的是連微笑都無法呈上。
她立即指出我的情況:「打算開懷大笑,笑容卻沒有展現出來。」
「怎知道的?」
「沒什麼,這是剛開始的階段,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的,我理解的。」
「很專業。」我作簡短的回應。
她似笑非笑的說:「沒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工作一部分,早就習慣了,沒感覺了。」
「可以的話,給我一杯冷開水,麻煩你。」
她向我輕輕點頭,然後離開房間。幾分鐘後她回來了,提著白紙杯,盛著幾近滿溢的溫水,是溫水嗎?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我吩咐她去拿冷開水,帶來的卻是溫水,怎樣也說不過去。
「是溫水?」我疑惑。
「不喜歡嗎?這就對了。你需要徹底的改變,由喜歡變討厭,由抗拒到接受,顛倒原來的你,不要再想昔日的自己,這是你來這裡的目的,這就是『取代』。」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自覺的點頭認同,取代是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改頭換面,顛倒黑白,忘記是是非非,放下一堆思念。過往的自己抗拒溫水,現在可以試喝一口,說不定討厭的感覺也被取代了。
經過重複的練習,如她所言,我的康復進度比大部分客人都理想。後來房間裡又來了幾個新人,有著全新打造的面孔和身體,熟悉的變成陌生。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抹掉過去、擦去身份,直到身心完全適應,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
午後,陽光在休息,是陰鬱深沉的一天。今天的練習已經完成,我躲在大廳看電視,屈膝坐在膠椅子上,挨靠椅背,尋找淡忘已久的安全感。看著看著電視節目,是重播了幾十次的周星馳電影,情節搞笑胡鬧,我卻掀動不了嘴角,發動不到微笑,失神似的呆望機器。她悄悄走過來,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我卻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輕聲慰問:「蘇先生,感覺好嗎?」
「什麼?是什麼的感覺?」我立時緊張起來,反應有點大。
她取笑我反應過敏:「當然是電影。」
「哦,他演的戲,看多少遍仍然是精彩的,這個人是天才,是無可取代的。」我坦白。
她用上誇張的語調說:「喔?原來你……也明白無可取代的意思。」
「他是個偉人,是電影界的大明星,演過無數賣座電影。後來自己當導演,那些作品也很精彩吸引。我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她搖頭。
「告訴你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年前,原來的他來到這裡,做了『取代』,放棄原來的身份和財產,換上年輕人的身體,到世界各地冒險,還演出了一個旅遊節目。」
「嘿,難道是《冒險王》嗎?」
她只笑不語,似乎在默認,似乎是我猜對了。
「不過,他還在拍電影,不是嗎?」只有徹底的懷疑才能找出真相。
「嗯,那是另一個渴望成為他的人。那個人本來是個億萬富豪,是個大胖子,他厭倦了你爭我奪的金錢世界,來這裡做了『取代』,達成當導演拍電影的兒時夢想。」與其說是取代,明星與富豪進行的似乎叫「交換」。
我想發笑,是很原始的那種苦笑。原來取代每天都有發生,明星也好,富豪也好,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同樣討厭原來的身份、環境、生活,渴望改頭換面,打算放棄手握的一切,這個叫醫院的地方給他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來到這裡,我得到了相同的機會,原因卻有所不同,是為了逃避。
她一臉正經的說:「其實,你也是無可取代的,只是糊塗了,才會不明白。」
我極力搖頭否認:「傻瓜,我找不到證據。假如認同自己的存在,認為自己無可取代,我怎會前來這裡經歷那可怕的取代過程?我作過一個可怕的夢,取代不幸失敗了,我的靈魂徹底在世上……」缺乏說下去的勇氣,我心在哭,雙眼卻用盡力氣的堅持著,我不容許真實的自己暴露於人前。
她說得模稜兩可:「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作好決定,只能相信自己。我告訴你,取代是成功的,效果好得令他們意外,幾乎沒有出現排斥和副作用。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離開,你……也會選擇立即離開吧?」
我堅決的說:「當然。」
「喜歡新的身體嗎?」她突然一問。
聽後,我顧望身體一遍,是小男生的身體,被設定為十二歲,充滿活力,還有幾年才完成發育、長大成人。我跟他們在討論後有了共識,有了小男生的設定。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成長過程,總覺得走了很多歪路,事業發展不理想,新的身體使我可以再過一次少年生活,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還可以。」
她微笑:「那就好了,給了錢,效果不滿意的話便是遺憾,這裡是不設退款的。」
我大笑起來:「哈哈,那可是我的一大筆積蓄啊!」這是取代後的第一個笑容,是她逗樂我的,是個不起眼的意外,是醫院裡唯一的幽默。
她,我嘴裡的她是醫院裡的護士,外表四十幾歲,歲月在她臉上劃下了痕跡,相信她沒有做過取代。取代技術在近年才有了突破性發展,假如我是女性,該不會把自己變成中年人吧。
在後來的時間裡,在受限制的空間裡,我們不語,專心觀看周星馳電影。不曉得熒幕裡的人是舊是新,假如那就是真相,周星馳代表著一種思想和精神,不再是一個凡人。自從有了第一個笑容,我重新掌握了程序,笑聲陸續有來。事實上看他的電影不發笑才奇怪,她伴我嘻嘻哈哈,贈我些微的溫暖,在淡淡人間很是珍貴。
朝窗外看了一下,天色依然陰暗。雨一直下,句號在看不見的遠方游離,我的心情卻起了變化,謝謝出色的電影,謝謝擱下工作陪伴在旁的護士。熒幕反映出我們的模樣,四十幾歲的,十二歲的,留下一張沒有拍下來的記念照片。
幾天後,我拖著小男生,揹著背包離開這安靜的地方。說是醫院,又好像不是,這裡給人更換身體,給人逃避過去,躲開原來的生活,離開親人朋友,以全新的身份展開另一段人生。三十歲的安先生是原來的我,取代後,我是十二歲的蘇理哲。生命回到少年時,忘記不小心做錯的決定,改掉可恥的陋習,好好讀書和學習,勤奮長進,這是我的計劃和期待,希望以後的自己說到做到。
走了半天,我以步行的方式回到舊居,是破舊不堪的唐樓。因為貧窮,才會在這種鬼地方落腳;因為貧窮,我們才會依賴著對方來到這個小天地。走了幾層樓梯,十二歲的身體彷彿有著用不完的氣力,額上汗水冒出來是合理的,但以往的氣喘沒有重現,這真個讓我感受到新舊身體的分別。
「嗒嗒嗒……嗒嗒……」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急促與急促之間有過短暫的停頓,從聲音得知對方並不年輕,估計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一把年紀還要走樓梯,令人心痛。我在四樓停步,來到那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是純粹看看,是緬懷過去,已經搞不清了。撇下她後,她也選擇離開了吧?沒有人會待在傷心地,默默等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歸來,我相信她也離開了。我凝視著咖啡色的大門,仍舊熟悉的一道門,它沒變,沒隨著時間而改變。
「嗒嗒嗒……」是那人的腳步聲,他終於追上來,來到我身處的四樓。腳步聲告一段落,表示他也停步了。我出於反應的回身探看,來者是個中年人,沒有很大的驚訝,仔細看清楚,才知道她是那個跟我一起看周星馳的護士,緣分真的很奇妙,原來她也住在這座唐樓。
我尷尬地說:「你好,護士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我是蘇理哲。」
她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喘息幾秒鐘,給出奇怪的反應:「才不是。」
「喔?你忘了我嗎?」
含著淚的她搖著頭說:「才沒有。」
「那麼,你怎麼說『不是』呢?」
她彎下身,沒預告的抱著我,用盡力氣、毫無保留的抱著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重複的、強調的、沒理由的,不止說話,還不斷拍打我的胸口,彷彿在埋怨什麼、訴說什麼。
「那麼,到底我是什麼?」
她忍著嗚咽,勉強擠出一個回答:「終於回家了,你是無可取代的小安……」
此刻在昏暗的唐樓梯間,有滿地垃圾,有偷偷走過的小老鼠,有驅不走的臭味;有身穿T恤、短褲、運動鞋的小男生,有計算不到的忍耐、堅持和原諒,有她的不離不棄,我才明白她嘴裡說過的無可取代。
回家了,是過往在人前絕口不提的小天地。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總是夜》
第二章:駕駛的挫敗
ocoh說:「哈哈,不得不自嘲一下。因為曾經的駕駛課使我受盡挫折,精神頹喪,自我懷疑。學習駕駛的終點站是駕駛考試,我的下場嗎?不提也罷,但我從中學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絕不後悔。」
最近不知道怎麼樣,精神總是恍恍惚惚,記憶力比以往差,記不住很多事情,學習能力也大打折扣。
以一件新鮮事作例,我接受了奧治的提議(其實只是他開出的條件過分吸引罷了),在月初展開了斷斷續續的駕駛學習,一個星期裡會有一兩天到九龍塘上課。老師是一個年紀不輕、滿頭白髮的伯伯,他身材肥胖,看起來和藹可親,常常掛著微笑,似乎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以往常常熬夜到午夜兩點鐘的我接受奧治的意見,決心改掉壞習慣。每晚嘗試早點睡覺,希望藉此加強精神狀況,改善身體質素,為駕駛課作好準備,免得在學習時錯漏百出。駕車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一旦發生交通意外,造成的傷亡可以是非常嚴重的。
我明白自己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不可能無時無刻都表現得精力充沛,不可能一下子掌握駕駛技術。為了改善學習狀況,我主動作出一些改變,近視度數非淺的我常常架著一副黑色框眼鏡,察覺到眼鏡框架可能是駕駛的障礙,影響行車視野和判斷。於是我特意戴上隱形眼鏡,希望能夠起到擴闊視野的作用。
「哎呀,視野要遠一點,眼前的東西都不要盯住,要看二十公尺以外的範圍。在道路上尋找出路,駕駛是使人嚮往的事情,氣昂昂的,不能垂頭喪氣,而且是快樂的、隨心所欲的……」老師坐在駕駛席左方,作出清晰的指導。我卻心緒不寧,不論身體或精神都是不舒服、不自在,好像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四肢,動作笨拙滑稽。
今天下著綿綿細雨,曾經以為下雨天不適宜駕駛。此刻坐在陌生的駕駛席上,繫上安全帶,在車子開動後,這種無知的懷疑竟然一掃而空,行車的感覺跟天朗氣清時差不多,這狀況十分有趣。
「嗯,我知道的。」我點頭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知易行難,人類的劣根性使我不自覺的望向靠近自己的事物,特別在轉彎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緊盯著十公尺、甚至是五公尺以內的物件。不論是停放在路邊的汽車或是道路的邊沿,愚蠢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車子碰到它們,繼而引起交通意外。
我不希望造成任何傷亡,也不想破壞這輛學習用的輕型貨車,除了自己外,還有其他學生需要使用它。
我渴望改變狀況,改掉駕駛時的壞習慣,卻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每個駕駛課都使我身心俱疲。我覺得很沮喪,對前景悲觀失望,產生強烈的挫敗感,受到的打擊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失敗都要來得沉重。
心裡自然產生了一些想法,朋友和別人都辦得到的事情,在道路上大多數人都辦得到的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抖動的雙手握著方向盤,猶豫的作出每一個決定,落得一塌糊塗的下場,我到底搞什麼鬼?
「現在,試做一次倒後泊車……」
胖伯伯姓謝,據說擁有四十年的駕駛經驗,曾經教導的學生多不勝數,我直接叫他謝老師好了。他把話說完,又花了一些時間向我指導泊車的過程,包括車子上的燈號標記和道路上的劃線,必須記住每一個步驟,照著辦便可以輕鬆完成。倒後泊車給我的感覺像在打電玩遊戲,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控制著體積不小的貨車,而不是遊戲裡的角色,沒有無限的生命,更多的機會是用金錢換來的。
「嗯,明白了。」
嘴裡說明白,實際的印象還是很模糊。或許是自己的精神過度衰弱,或許是謝老師把話說得太急太快,我未能及時理解內容,未能領略正確的泊車步驟,便需要硬著頭皮的嘗試。
姑且一試,放手一搏,我用力告訴自己。
我們把車子停放在路中心並靠向左方,離泊車位置不足一公尺距離。我依照老師指示發出燈號,作用是提醒其他駕駛者,表示我們的車子正在進行倒後泊車的動作。由於倒車具有一定危險性,發出燈號是必須的,不能掉以輕心。
然後,我的左腳踏下離合器,將檔位改成倒檔,放鬆離合器,把它控制至剛好足夠產生輕微動力的程度,再鬆開手制動器。剎那間,我竟然感到困惑,這是突如其來的精神來襲,表情和行動都顯得非常猶豫。該死的我緊張得忘記了方向盤的旋轉方向,下一步應該打向左方或是右方呢?
謝老師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樣子比平日嚴厲冷酷。
我的嘴巴同時猶豫起來,嘴唇微微抖動著,左腳仍然控制著離合器,把車子維持在非常緩慢的移動速度。我支支吾吾的說:「呃……應該是打向左還是右呢?」
「你認為呢?」謝老師淡然說道,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躲開無情的目光。
「我認為……是右方。」我勉強說出口,這是純粹的直覺,沒有任何基礎作為支持。
「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你乾脆試一下。」
給謝老師這樣一說,聽其語氣,看其神情,我已經知道打向右方是一個絕對錯誤的答案。既然沒有辦法收回說話,我不得不依照他的要求去做,是犯錯,便徹底的錯一次,直接的錯下去。我決定什麼都不去想,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絕對錯誤的右方。
幾秒鐘過後。
「停車。」
這是謝老師的命令,不屬於任何形式的呼喝,而是老師應該發出的指令,我認為自己是應當受到責備的,不會覺得尊嚴遭到冒犯。我隨即用左腳踏盡離合器,右腳輕輕踏下煞車腳踏,車子停定後,左手拉回手制動器,鎖定車子的動力狀態,再鬆開右腳,把檔位轉回空檔。完成慣常的停車步驟,辦得妥當漂亮,卻不是什麼應該值得高興炫耀的事情。
「你看看車子跑到那裡去?」謝老師憤然問道。
我立即觀察一下側鏡和倒後鏡,明白車子的確是偏離了原先的泊車路線,趨勢是走往路中心。即是說,打向右方是個絕對錯誤的決定。
我慚愧地回答:「車子偏離了路線。」這時候,我的表情肯定是難看極了。
「你怎麼會認為應該把方向盤打向右方?是什麼原因?是什麼想法?是什麼道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我不明白。」
面對一連串追問,我感到無奈無助,突發情況打亂了我的陣腳,混亂思緒。情急之下,我奇怪地用雙手在空氣中指手劃腳,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解釋剛才的決定,但說得毫不具體。或許我是打算含糊帶過,或許連自己都搞不懂狀況,或許這個我根本不是真正的自我。事實上,又有誰能夠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的錯誤解釋過來,這具有一定的難度,偏偏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我的情緒激動起來,原因並不是謝老師在咄咄逼人,他待我這個不中用的學生已經非常客氣了。我只是在惱怒愚蠢的自己,認為別人都辦得好的事情,自己的表現卻糟透極了,一舉一動都像個天生的白痴。
我不負責任地說:「就是因為我不懂,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子,假如我懂的話就不用來上課了。學不懂……我也沒辦法,我也在努力,也想要明白當中的原因……」
「我沒有說過你懂或是不懂,這是你自己說的話,我只是希望你嘗試一下,從錯誤中學習,現在明白了嗎?」謝老師一語道破,果然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兼駕駛者。
聽罷,我馬上冷靜下來。剛爆發的情緒不會維持很久,而且我沒有遷怒於謝老師,表現糟糕的人只是自己,內心怪責的對象也只有自己。
這個人不爭氣,表現不濟,我看不起自己。
「我想搞清楚一點,是關於倒後行車時方向盤的控制。」我茫然問道。
「很簡單,轉換成倒檔的話,車子的尾部等同車頭,把方向盤打向左方,車子向左跑。反之亦然,打向右,向右跑,明白了嗎?」
謝老師不厭煩的作出解釋,想深一層,這解釋是可有可無的。旋轉方向盤的話,車子不是跑向左,便是跑向右,既然我剛才碰壁了,心裡自然也有了這種關於倒後行車的正確概念。再請教於謝老師純粹是為了加強信心。在學習駕駛時,我的自信心嚴重不足,有待加強,也必須儘快加強。要不然,學費肯定是白花的了。
「對不起,我明白了。」這是一句帶有悔意的覺悟,真切的,苦著臉的。
「現在把車子駛前,再試一次,犯錯後自然會明白。」謝老師指示說道。
「好,我再試。」我展露一個虛假的微笑。
表面上,我假裝若無其事。實際上,依然缺乏信心,這就是我在駕駛路上的最大弱點。沒有自信,任何事情也會被自己搞垮,舉步維艱。
這一天,可能是星期一,可能是星期三,我的精神衰弱得不堪設想。從早上九點半開始學習駕駛,直到十一點結束,期間嘗過苦與甜,有過喜與悲。事情不如想象的輕易,學習駕駛使我信心盡失,懷疑自己的能力,謝老師經常說我精神緊張,著實應該放鬆心情和身體去享受駕駛。
其實,他的說法未必全然正確,真正的我不如他所形容般緊張,我的身體一向表現緊繃,營造出一些錯覺,使人誤會我非常緊張。我倒是明白自己的精神狀態確實未如理想,遠遠不及從前。
最近一年,習以為常的精神恍惚和表情呆滯,記憶力衰退,集中力不佳,花更多工夫來牢記一些事情,花更多時間使一些技能變得熟練,思考力和分析力一天比一天減弱。偶爾會什麼都不想理會的抱頭便睡,逃避這個麻煩難纏的現實世界,這一個彎曲的世界。
我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精神竟然退化到如此不堪的程度,自己也覺得難受,學習能力或許連老人都不及。這時候,我心情沮喪,想起了奧治,他近來也有上駕駛課,年紀比我稍大的他會應付得來嗎?他的表現會比我出色很多吧?
唉,希望怪人上司不會放聲取笑軟弱無能的我。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總是夜》
第一章:怪人的提議
ocoh說:「自孩童時代,已經有了自己是怪人的覺悟,動聽的說法是衝破思想,天馬行空,現實的說法是胡思亂想,像個傻瓜。做過的怪行太多,不曉得從何說起,簡單來說,總覺得世界和別人都是圍著自己團團轉。」
經過勞勞役役的一天,來到晚上九點鐘,工作早就結束,幸好不用加班,兩個寂寞男人一同躲在快餐店吃晚餐。我選擇了粟米肉粒飯,屬於最平凡、最平淡的飯菜,不會帶來味道上的驚喜,卻能提供熟悉的滋味,最少沒有教我失望,可以吃得津津有味。陪伴我的男人沒有吃飯,他點了一杯冰咖啡,到了晚餐時間,身處快餐店不吃飯已經有夠古怪,而且到了晚上仍然握著冰咖啡不放,這個人似乎很討厭睡覺,他可能就是那種擁有神秘少睡基因的怪人。
這個人擁有一個自行創作的外號——奧治。
奧治一臉嚴肅的說:「又忘了嗎?我已經吩咐了很多遍,怎麼你老是忘記?怎麼老是犯錯呢?那是你的工作,請你認真一點來看待。」
「對不起,最近的記憶力很差,很容易遺忘事情,往後我會多加注意的。」在他面前,我自然的感到慚愧,他認真看待很多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專注執著,擁有極高的工作能力,可以說是超人一等。
我不是誇獎他,也不必這樣做。
「家豪,你經常熬夜嗎?在午夜做小偷嗎?一般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快告訴我。」奧治懷疑問道,語氣和神情都很急切,這或許是他關心別人的方式,當初的我也不太理解。
我馬馬虎虎的回答:「大概是兩點鐘吧。」
奧治一臉詫異:「什麼?這麼早?你可知道我在那個時候才睡覺啊?」
我輕輕搖頭說:「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或女朋友,怎可能清楚了解他的生活作息呢。
奧治又說:「我為了寫小說,寫到四點鐘、五點鐘,身心都累透了,眼皮垂下來,眼睛睜不開,才迫不得已的去睡。」
「呃……」
面對這個固執的男人,我實在招架不住。
同時間,我也明白到奧治老是掛著一臉倦容的原因,他的眼皮軟弱乏力,眼睛經常睜不開。我知道日間的工作沒有這麼累人,這些肯定跟他的興趣「寫小說」有關。
先介紹一下這個叫奧治的男人,在我的想法裡,他是個徹底的怪人,行為古怪,思想古怪,常常使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估計比我大兩三年,他是我的上司,職位比我高,資歷比我深,肚子裡藏著點點墨跡,說話玄妙深奧。我們在一家電腦配件批發公司工作,公司的老闆是一個自稱洛克先生的怪人。
對了,奧治是一個怪人,洛克是等級更高、層次更深的大怪人。跟他們相比,我只是一個精神衰弱、記憶力漸漸退化的初級小怪人罷了。基本上,我沒有太多接觸洛克的機會,他喜歡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主持大局,纏著那張按照比賽標準來設計的桌球桌不放,召見我的機會少之有少,我甚至懷疑他早就忘記鄧家豪這個小職員的存在。
這亦屬正常,在大老闆的腦子裡怎會有我的位置呢。
奧治提及小說,這就對了,這正是其最怪異的特質,活在每個人都拼命賺錢的現實世界裡,他竟然把工作完成後的寶貴時間都花在小說創作之上。城市裡願意抽時間讀小說的人不多,知道奧治小說的人少之有少,人們大多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賺錢、享受和玩樂之上,只剩下小部分人仍然沉迷閱讀,願意闖進作者的內心世界,作進一步的交流。
不過,他到底有沒有讀者和支持者呢?
我認識奧治,但不了解奧治,僅能看到他的表面,或許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內裡。我們的接觸只限於工作,停留在皮膚表層,缺乏跟靈魂有關的聯繫。
靈魂與肉體,那一個比較重要……
老實說,我也屬於「討厭閱讀症候群」的一分子,每當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有一股撞牆的衝動,劇烈的頭痛隨之出現,久久未能消去。搞不懂怪人上司的想法,他似乎是個來自外星的異人,對不少人來說,他是個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站在樂觀的角度看,他好像找到了與眾不同的生存之道。我既不懂得欣賞,也不打算學習,甘願繼續當一個普通人,度過平平無奇的人生。
奧治煞有介事的說:「家豪,你懂不懂得駕駛?」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不懂啊。」我據實回答。
奧治微笑說:「這就對了,我打算學習駕駛,目標自然是成功考取駕駛執照。以往的我對駕駛不感興趣,年紀漸長,卻打算挑戰一下自己。假如作過認真的嘗試,就算最終落得失敗收場,也算是有所交代。」
我隨口說:「聽起來,好像很困難。」
奧治點頭:「確實不容易。」語氣中帶有隱隱的唏噓,他信心不大,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
「所以我不打算嘗試。」我輕鬆說道,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想法,不必拐彎抹角。
奧治安靜下來,喝一口咖啡,想一想事情,他最愛作出這種突然而來的沉默,我該繼續說話,還是隨著他沉默下來?
有些時候,真不曉得如何是好。
他想過後才說:「我不這樣認為。不如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姑且挑戰一下自己,試試上駕駛課,試試考取駕駛執照。」
「喔?到底是什麼好處」我感到好奇,精神為之一振。
人類的頭腦就是如此簡單,聽到「好處」兩隻字便會自然的提起精神,何況是由眼前的怪人說出這樣具有水準的話。他甚少給別人提供利益,有些人還誤會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予人難以相處的印象。好處使事情變得有趣和神秘,到底奧治會給出什麼好處呢?他的葫蘆裡又賣什麼藥呢?
我的雙眼頓時變得炯炯有神,帶著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奧治,期待說話的延續,期待神秘的好處能夠使我達到那個程度的興奮。
「我會贊助上課和考試的費用,假如你考試不及格,我將會支付總額的一半以作鼓勵;假如你成功考取執照,我將會全數支付,你不用花一分錢便能學懂駕駛和取得執照。」奧治神色凝重,絕對不像開玩笑。
好處是金錢的贊助,非常直接,頗具吸引力。
「什麼……怎麼可能如此闊綽?那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幾千塊錢,我真的不敢相信。」話是這樣說,我可不會懷疑奧治,他不是那種喜歡胡亂吹噓的人。此刻,內心的震撼硬生生霸佔了我的思考空間。
即是說,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不過是幾千塊錢,假如你能夠不放棄的撐到最後關頭,完成考試,成功與否都不重要,我也會遵守諾言,給你一半的贊助費。」奧治倒是說得輕鬆,他把金錢看得很輕,醉心寫小說的人或許都是滿不在乎財富、漠不關心俗世。
「哈哈,很吸引呢。」
花去一陣子的沉默,把他的提議分析一下,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展露興奮的笑容。
奧治又說:「我還未說完。」
「哇,還有額外的獎勵嗎?」我興奮叫道,他或將提供一些更吸引的好處。
「你加入公司有兩年了,也知道洛克跟我情同父子,我們的關係非常友好。假如我向他美言幾句,建議他提高你的薪水和職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奧治一邊說話,一邊流露著蠱惑的表情,這個人真的不簡單,提出的條件果然吸引。
我開懷大笑:「哈哈哈,你根本就是魔鬼!」
奧治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說:「某程度上,我認為自己是由神派來凡間的天使。」
「能夠給出如此誘惑的條件,你怎可能是天使呢。我認為你是徹頭徹尾的魔鬼,想把我引誘至地獄,然後遭遇萬劫不復。不用再替自己辯護了,奧治大哥。」我假裝小弟,恭恭敬敬的說道。無緣無故得到一定分量的好處,這個時候稱呼他一聲「大哥」也無傷大雅。
奧治續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作考慮,到時候給我一個回覆吧。」
我胸有成竹的說:「嘿嘿,不用了,我馬上可以給你答覆。」
奧治喝下一口咖啡,咧嘴一笑說:「哈哈,我大概明白了。」
「奧治大哥,一言為定。」我確實樂透了。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幾千塊錢其實不是一個小數目,身邊有不少朋友因為缺錢而不考慮考取駕駛執照。奧治能夠提供這麼吸引的金錢贊助,真的令人難以拒絕。
奧治收起笑容說:「先吃完你的晚餐,飯菜都快要冷掉了,而且不要開口說話,不要阻礙我,我要玩一下手機足球遊戲。」
唉,眼前的奧治果然是個怪人,喜怒無常,一會兒認真執著,一會兒像小孩般沉迷手機遊戲。看來他已經將工作上的煩惱拋諸腦後,暫時忘記我今天所犯的過錯,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至於那個更古怪、更神秘的老闆洛克先生,不要想、不要猜好了。我不希望成為怪人組織的一分子,當一個普通人,過著無風無浪的日子才適合這樣平凡的一個我。
不過,接下來的駕駛課或許是個難以想象的重大挑戰。
《總是夜》 故事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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