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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6日 星期六

《未命名小說X》第七章:乾脆的擲硬幣


《未命名小說X》

第七章:乾脆的擲硬幣

  八月十日,時間走得異常的急快,有人說時間是個生命體,它會在暗中改變和安排我們的人生,有些時候,覺得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有些時候,覺得那是充滿意外和驚奇的一天。實際上,所謂重複的生活是否毫無意義呢?
  回到創先工作已有兩個星期,由於我曾經在那裡待過三年,雖然離開了整整一年,不過只需要花幾天的時間和工夫,一切自然重返正軌。霍啟迪在名義上是我們的老闆,但他對科技行業的認識確實很淺,所以他實際上是我跟謝先生的學生,需要學習和改進的地方實在太多,他貿然進入這個陌生行業可能有點冒險了。
  除了往常的工作外,我要兼顧的東西比以往多,每天進行大小會議,和其他公司的營業代表應酬,凡是老闆需要出席的場合,我也必須陪伴在旁。我們把這些活動稱作「談生意」,到高級西餐廳吃午餐,偶爾吃下午茶,即使在工作時間結束後,我們也要進行各種應酬,和生意上的搭擋打交道,到酒吧、卡拉OK、夜總會、各式各樣的夜店消遣。那些人最喜歡喝酒、吸煙、召妓,談論一大堆和公司、工作、業務沒半點關係的東西,話題圍繞在是是非非和女人身上,夾雜著一大堆令人聽不懂、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如何唸出的粗話,缺乏營養和內容。
  有種現象叫「潛移默化」,也許到了某一天,我會成為跟他們差不多質素的爛人,這是不值得期待的。
  我和應酬這回事總是格格不入,前任老闆謝先生沒有參與,他不當老闆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渴望離開沒完沒了的應酬生活,騰出時間陪伴家人,這個理由很充分和人性化。另一方面,我的新任老闆雖然在工作方面還不行,在應酬時卻能夠施展渾身解數,在帶動氣氛方面特別有一手,我看在眼裡,覺得他是個注定要當老闆的人,學識不高,能力不強,沒有特別的才能,但他真的很厲害,在談生意時滔滔不絕,就如三國時代有名的劉備,什麼都不行,就是善於籠絡人心。
  此外,霍啟迪還擁有一些特質,他常常展露笑容,對待每個人都相當客氣,自從跟他一起工作,我才發現這個男人的笑容是多麼的燦爛迷人,這是我一輩子也模仿不到的笑容。嘿嘿,我們兩個人分別代表了友善的陽光和陰暗的烏雲,矛盾而配合。坦白說,假如我重視創先和自己的工作,為了提升工作表現和改善人際關係,我該更努力練習一下微笑,腦海裡甚至有了一個初步計劃,在每天出門前,用手機替自己拍一張微笑的照片,這絕對不是那個程度的自戀,而是一種具體的練習。對於自己的長相,我自覺生得很平凡,不具特色,更比不上那個稱得上俊朗的霍啟迪。
  暫停寫作後,每天的經歷都差不多,沒有顯著的變化,我自信自己的天賦才能是寫作,而不是麻木地工作,所以不太享受上班族倒模般的生活。幸好,身邊的人是霍啟迪和關係要好的同事,我們同心協力,解決工作上的大小問題,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使我沒有胡思亂想的機會。
  為了出席各種應酬場合,我通常在午夜時分回家,大概是兩三點鐘,回到順景樓時,管理員已經在崗位內睡著了。這座大廈的住客都有早睡早起的好習慣,在進入大廈大門、等待升降機到來、乘坐升降機等幾個情況裡,在整整兩星期裡,我遇到的鄰居只有零星幾個,更不要說是熟悉的人。這樣的一個星期五,一個教人感到寂寞的午夜,喝了很多酒的我忽然想到跟自己物理距離最接近的鄰居小娟,她曾經在我家很安全的度過一整夜,她該慶幸這個哈囉大哥是位正人君子,沒有乘人之危佔她便宜。
  這年頭,到底有幾個男人不好色呢?
  在等待升降機到來的片刻,走廊裡只得自己一個,我自然地合上眼睛,聽見冷氣機運作和風扇轉動的聲音,我放鬆身體,挨著感覺冰涼的牆壁,溫度穿過了款式單調的長袖恤衫傳送到我的皮膚上,恤衫和西褲這種公式化的配搭已經把我捆綁了一段時間,也許是開始厭倦寫作的關係,到目對為止,回歸工作的感覺比想像的良好,和前途暗淡的作者生活相比,替霍啟迪工作起碼賺到了令人滿意的薪水。人們常作愛情與麵包的比喻,對我來說,寫作是我的愛情,而不是任何一個漂亮標致的女生。不過,那討厭的傢伙竟然擅作主張,替我選擇了麵包,換來安穩的生活,不曉得他是幫了我或是害了我。
  離開升降機,進入十三樓A室,同樣泛著親切的寧靜,關於鄰居的印象,最能記起的是清純的馬尾裝,很有日本女生味道的虎牙,她就是散發出一種平易近人的氣質,不整齊的牙齒雖然不完美,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近工作很忙,不曉得我和鄰居有沒有再見的機會。也許她會在往後的某一天搬家,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打開AA室的大門,如常地弄點燈光,這裡是我熟悉的家,屬於一個人的家,但我相信自己很快就踩到了一些東西,可能是一張出現得莫名其妙的紙條吧。我懷著微微的好奇心彎腰查看,是紙條沒有,寫有一些字也沒錯,所以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字條。就是這樣子,微微的好奇心一下子變得濃厚和澎湃,在沉悶枯燥的生活裡,儘管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意外,也該好好的期待和享受。
  因此,在讀出字條前的幾秒鐘是格外寶貴的。
  字條內容是:「哈囉大哥,我是小娟。最近好嗎?是找到了新工作嗎?我想你一定過得很忙,因為不管如何努力,我好像都遇不到你了。每個大清早,我都想到你家門前敲門,跟你說聲『嗨』,是很簡單的一聲,但總是沒法鼓氣勇氣。感覺就好像我突然出現在你的世界裡,一天過後,你卻同樣突然的消失了,那一個借宿的晚上彷彿不曾發生似的。我說過你是個大善人,我絕對不是胡說的,你的體貼和關懷,讓我心裡很感動,我希望儘快答謝你的幫忙。你應該還生存吧?還健康活潑的活在我的世界吧?看到這張字條的話,沒有忘記你的鄰居小娟的話,在適當的時候敲一下十三樓AB室的門,我們來交個朋友,來做守望相助的好鄰居。」
  看後,我禁不住發笑,原因有幾個,想不到在這個通訊科技發達的年代,竟然有一個女生為我用真正的圓珠筆寫下字條,紙上布滿密麻麻的小字,包含著真心真意。她的字又漂亮、又工整,令熱愛寫作的我自愧不如。此外,想不到小娟也注意到我在生活上的改變,秘密果然是藏不住的,即使我們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她也察覺到我的變化,更擔心我會不會已經死掉。
  最後,她所說的適當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呢?難道要我現在去敲門嗎?
  不、不、不,現在是午夜兩點鐘,這樣不可能,也不禮貌,我馬上擱下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把家門關上,並立即躺到紅色沙發上,這是我心愛的布質沙發,可惜的是,最近抱它的機會減少了很多,我是多麼的想念它。在往日,在我擁著紅色沙發的時候,曾經有過靈感湧現的時刻,引發很多寫作上的新想法;對比實實際際的現在,我把時間和精神都投放在工作上,放下了很多曾經重視的東西,包括真正的自己。
  我闔上眼睛,用手阻擋大部分的燈光,沒放音樂,腦海裡斷斷續續的奏出一些耳熟能詳的國語老歌,我是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卻喜歡國語歌多於廣東歌,大概是優美的國語歌詞對我的寫作甚有幫助,久而久之,對廣東歌失去了興趣。想這些是為了分散注意力,越竭力逃避,越受到困擾,我沒法子不去想字條一事,那個突然出現在我生命裡的小娟,我對她的一切感到好奇,包括年齡、經歷、工作、戀愛、家庭、背景,除了住處,我對她一無所知,神秘感最容易挑起好奇心,我快要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不諱言,我對她有了某個程度的興趣。
  我坐直身子,決定把命運交給褲子口袋裡的一個五元硬幣,擲硬幣是個極具趣味性的遊戲,既然無法拿定主意,不如碰碰運氣。時至今日,人們大多使用方便快捷的八達通卡和信用卡購物,特別是金額細小的交易,的確大大提升了付款效率。至於硬幣,我相信人們大多用在扭蛋玩具之上,由於大部分的販賣機只會接受硬幣付款,因此每當冒起扭蛋的念頭,第一時間要做的事情是看一看錢包裡有沒有硬幣。口袋裡唯一的五元硬幣,已經乖乖的在西褲裡待了一個星期,夢幻一族必定視為命運的安排,理智卻勸說我切勿胡思亂想。
  一般來說,我在擲硬幣的時候喜歡採用一局決勝負的方式,覺得這樣又爽快、又乾脆,我需要的是一個讓自己跟隨和接受的答案,即使重複的擲硬幣,經過多少個回合也好,最終得出的結果依然只得一個,而且多局方式不會比一局來得可靠。因此,我敢斷言別人選擇多局方式是基於心理作用多於實際根據。
  這時候,手機傳來振動聲,人物不外是那兩位,由於振動發生了兩下便停下來,可以確定手機收到的是短訊,空白的我讀過空白的內容,人物和文字都沒有教我意外,是那個選擇了離開,卻每隔兩天傳來短訊的余若水。
  「哈路,怎麼不回覆我?我看了你的網誌,你好像有了固定的工作,這不是很好嗎?你終於接受我的意見了,我們都有賺錢的能力,可以考慮復合,說不定還可以養一頭小狗,組織屬於我們的溫暖小家庭。」
  這又是一段可笑的文字,可笑的是我們之間的愛情,她口中的復合竟然是那麼兒戲。我明白香港是個競爭激烈的現代化城市,賺不到錢的人連正常的人際關係也無法建立,更不要說是交往和結婚。在知道我回到工作崗位後,她的態度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也許,她喜歡的人不是我,她愛的人不是我,余若水僅僅是找一個願意花錢和時間跟她一起組織家庭的男人。
  余若水需要的是依靠,而不是我的存在,這說明了我們不可能復合。
  每一次讀完她的短訊,我都會做出相同的舉動,果斷地刪除訊息。接著,我先喝了半杯紅酒,動作十分豪邁,和喝啤酒無異,作用是純粹的鼓勵自己,要是家裡的雪櫃存放著一堆啤酒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喝下一罐。擲硬幣的過程很簡單,幾乎每個人都懂,我直接說出結果好了,看到的是「數目字」一面,換句話說,我該按照結果走出家門幾步,然後輕力敲打小娟的家門。
  此時此刻,我的右手和木門只有幾公分的距離,我沒有半點猶豫和膽怯,我確定自己是個男子漢,知道敲門是個很容易辦到的行為,我承認心臟跳動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一些,但依然屬於合理範圍。
  那麼,是那裡發生了問題?
  「喔,哈囉大哥,真的是你呢,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感動啊!」搶著說話的人是小娟,我遇到的狀況是她在我敲門之前的一瞬間開門,繼兩星期前的那一個午夜,我們再次在門框中說話,我看著不施脂粉的她,不自覺的緊盯清新的馬尾裝,相信她眼裡的是一臉茫然的哈路。
  不,是哈囉才對。
  我支吾地說:「呃……真巧呢。」她突然出現使我差點反應不及。
  「你看了我的字條沒有?你是我在大埔唯一認識的朋友,你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害我很擔心呢。你到底到了什麼地方去?是到了外地旅遊嗎?」小娟憂心忡忡的問道,雖然有點神經過敏,但我挺喜歡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
  我像小孩子般用力搖頭,道出近來的生活變化:「才沒有,我回到了舊公司工作,而且每天需要應付大量應酬活動,回到順景樓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
  「喔,難道你不再寫作了嗎?」小娟瞪大眼睛問道,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故作認真地解釋:「為了朋友和生活,我需要暫時放棄夢想,這是沒法子的。」或許我在嘗試討她歡心,所以不自覺地把自己形容得偉大一點。
  小娟用力捉緊我的手臂道:「千萬不要放棄,我才疏學淺,是個學問不高的人,既然你有能力寫出具有特色的文章,這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才能,我一向欣賞從事藝術和文化工作的人,我真的欣賞你、佩服你……」她的表情認真得過了火,假如我設下的是圈套,她也未免太輕易中計了。
  她微笑一下後道:「嗯,你說暫時放棄,表示你會在將來繼續寫作吧?我願意當你的讀者,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我要成為你的忠實讀者,文字是個令人著迷的世界,你要努力加油喔。」這番說話令我想起那些歌星明星的瘋狂支持者,她態度熱烈,令我受寵若驚。
  「給你這樣誇讚,我真的很難為情,所以不用說得這麼誇張了。」說話的同時,我覺得臉上肌肉有點難控制,我不曉得怎樣應對才算適當。
  小娟換上輕鬆的表情說:「好啊,沒問題。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小平頭很好看、很適合你,是為了工作才剪髮的嗎?」難道誇讚別人是她生出來便擁有的技能嗎?
  「老實說,我討厭這種短短的髮型,覺得渾身不自在。」小平頭是因應霍啟迪的提議而修剪的,他指出這種儀容上的改變是必須的,整齊的短髮更容易在人前得到良好的印象,他所言非虛,我馬上得到了小娟的好評。
  小娟語氣肯定地道:「相信我的眼光,大部分女生都喜歡束著清爽短髮的男生,小平頭的你會惹來桃花運,將會大受女生歡迎。」
  這樣子的寒暄維持了一段時間,約是十五分鐘,十三樓A室成為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基地,除了業主楊先生,不會有人踏入這狹窄的走廊,這個畫面、這些情景令我想起余若水所指的小家庭。我沒有和女朋友同居的經驗,在巧合下,我和小娟先後租下了楊先生的兩個小單位,勉強來說,這算是一種受環境所影響的被動式同居。
  「喂,小娟,我忘了問你,剛才怎麼突然開門?」我發現自己的適應力有所進步,僅僅花了十五分鐘,已經可以自然的喚她小娟,像認識了好久的朋友。
  小娟想了想後說:「喔,是這樣的,我依稀聽見一些聲音,打算看一看你有沒有回家,料不到我們之間只有一道門的距離,這個情景很有趣呢。」她把話說完,露出一個令人抵擋不住的微笑,就是那種招牌式的笑容。
  「那麼,現在將近三點鐘,我們該回到自己的家,然後好好睡一覺,對嗎?」我想到就說,沒有任何動機。
  小娟突然想到一件事:「啊!我有一個提議,我煮了羅宋湯,味道不錯的。哈囉大哥不嫌棄的話,我給你倒一碗湯,嘗嘗味道好嗎?我想跟你分享我煮的湯,分享喝湯時的喜悅。」
  我用力點頭說:「哈哈,我很喜歡這個提議,不過要在那裡喝湯?到我家還是你家?」我懷疑自己有點神智不清,開始亂說話。
  小娟語帶隱晦:「一般來說,哈囉大哥來我家作客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今天就是不行,我在處理一些東西,不方便讓你進來,對不起。」
  我大笑起來:「哈哈,聽起來,你好像在故意隱瞞呢,你愈要隱瞞,我愈想了解。」
  「哎呀,你不要胡亂猜測,我只是在整理內衣褲……讓你看見的話,我會覺得很害羞的。」小娟要隱瞞的東西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我又不是沒見過女生內褲。
  「嗯,明白了,你快點替我準備一碗熱騰騰的羅宋湯,我急不及待了。」我表現合作,不打算為難她。
  小娟再次露出那顆特別耀眼的牙齒,高聲說:「遵命!」
  這是另一個奇妙的午夜,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同樣發生在順景樓的十三樓A室,算不上寬敞的兩個小單位突然泛起家的溫暖,經歷了一段日子的孤獨生活,誰都會懷念家的味道和溫度。到西餐廳吃飯的話,我通常選擇奶油蘑菇湯作為餐湯,久而久之,羅宋湯的味道也快要淡忘了,現在喝著的更是小娟在家裡親自烹調的湯,是我生存了二十八年都沒有嘗過的感動味道。
  喝著、喝著,我在想像小娟煮湯時的情景,知道這碗湯相當可貴,和西餐廳裡喝到的有著天壤之別,湯裡包含了新鮮的牛肉和大量蔬菜,味道鮮甜自然。這一夜,小娟和她煮的湯在我的腦海裡劃下了一段深刻的記憶,相信在多年以後,我還會記得家的味道。
  從今開始,十三樓A室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未命名小說X》第六章:有點不像霍啟迪


《未命名小說X》

第六章:有點不像霍啟迪

  那一天,是令人莫名其妙的7月27日,業主楊先生改變了主意,沒有把AB室的門匙帶到我家,在創先會議室內,無奈的我答應了霍啟迪的邀請,答應擔任他的私人助理,在差不多同一個時候,我收到了楊先生的短訊。
  「哈路,由於計劃有變,我今天不會到順景樓了,改為把後備門匙直接交給你的鄰居,她是個性格不錯的女生,跟我十分投緣,所以我在租金方面給了她難以置信的優惠,你們兩個人以後要互相照應啊。」
  即是說,楊先生給小娟的優惠可能比我的三十巴仙還要多,背後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業主從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要揣測這個人的心理真的不容易。或許,他覺得AB室一直空置也不是辦法;或許,他只是覺得自己跟小娟很投緣。當然,我在意的地方不是小娟獲得的折扣比我多,生存在世,妒忌是很要不得的行為,每個人渴求的、得到的都不一樣,要明白知足常樂。
  那一夜,我們三個人在會議室待到八點鐘才離開,內容是正經的,氣氛是嚴肅的,大多關於我在日後負責的工作,除了一些必須向霍啟迪請示的重大決定外,我可以自行處理大部分的決策。最重要的是,他對行情一無所知,即使買下了創先,也只是個掛名老闆,要他領導公司持續發展和進步,不是短期內可以發生的事。
  謝先生先行離開,他的老婆和兒女在附近的一家西餐廳等他,這個人的家庭觀念向來很重,有兩女一子,是個難得的好丈夫、好爸爸,他拒絕了霍啟迪的邀請,不會跟我們到酒吧喝酒。從今天開始,謝先生和我的關係也有了改變,我們在一年前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現在成為了幾乎是平起平坐的同事,世事真的難以預料,一切都說不定。霍啟迪把七人車停放在大廈的停車場,他將直接駕車到大埔,一起前去那家叫愛琴海的小酒吧,唯一沒有改變的,也許是十年如一日的愛琴海,那裡不一定會成為故事裡關鍵的地方,但肯定在我們的人生地圖上佔據著不可或缺的位置。
  我要求霍啟迪讓我在大埔墟站附近下車,原因是那部我不希望、不願意遺下的單車,他駕著汽車,我騎著單車,分別朝著同一個目的地前進,汽車的行駛速度當然比單車快得多,但我享受騎單車的過程,消耗自己的體力,弄得滿身汗水,跟隨自由的意向,到達心目中的地方。到了晚間時分,室外氣溫下降到二十六度,和日間的三十幾度相比,晚間更適合騎車,沿途清風送爽,我不期然想起替霍啟迪工作一事,這次回歸創先,將肩負更重大的責任,工作時數肯定超過往日,加班是免不了的,這表示我不得不暫時放棄寫作,擱下心血結晶《城市與殺人狂II》,它很有機會成為一部驚世名作,但夢歸夢,現實歸現實,現實和夢想始終有一段距離,不論如何努力和拼命,也可能以失敗收場。
  一連串的改變來得正是時候,包括新鄰居小娟的出現、出版社總編輯倪小姐的告別、霍啟迪收購了創先,命運的變化彷彿在悄悄的醞釀。所謂命運,就是有著一種依稀存在的無奈感,人類經常處於被動的形勢,可以掌握和控制的部分不多,每個事件往往夾雜著驚喜和無奈,但誰也明白嘆息總是比較多。所謂命途,大概是指我們正經歷的大小事情,說成一個接一個的任務也可以,上學、考試、上班、旅行、乘車、飲食、遊玩,如同電玩遊戲裡沒完沒了的任務,在完成某個任務後,自然得到某樣子的結果,還有一種不能言喻的滿足感,從中獲得一些關於人生的領悟,淺嘗成長過程中的喜與悲。
  我們逃不出的往往就是喜與悲。
  我先回到順景樓,把單車停放在馬路對岸的欄杆旁邊,然後乘坐升降機回家,由於衣服已經穿上了一整天,曾經沾上汗水,後來又被強勁的冷氣吹乾,所以順便更換衣服,免得一身汗臭,招來酒吧其他客人怒目白眼。在準備離開之際,我想到了鄰居小娟,於是到AB室輕輕敲門,一陣子過後,還是得不到回應,相信她不在家。根據業主早前的短訊,他已經把門匙一事處理妥當,但我始終放心不下,我想起的依然是小娟昨夜迷迷糊糊的酒醉模樣。
  坦白說,那個樣子很可愛,那顆虎牙很有特色。
  討厭的霍啟迪也有其討好的地方,當我步出順景樓,在推開大門的一刻,已經再次見到他和黑色七人車,原來他沒有先到酒吧,反而體貼的到我家樓下等候,跟我會合後,再結伴前往目的地。
  霍啟迪自信十足地說:「嘿嘿,哈路啊,我這個新任老闆是絕對不會薄待你的。」
  「唉,你現在的身份到底是我熟悉的霍啟迪?還是富可敵國的霍老闆?」我苦著臉問道。
  霍啟迪肯定地道:「當然是永遠的霍啟迪啊!說到底,我比一般人有錢,所以有能力買下創先,而真正具備辦事能力的人始終是哈路你啊。」這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他不是在誇獎我。
  「哦,所以你是為了我才買下公司,真相是這麼簡單嗎?」趁這個機會,我提出心裡最大的疑問。
  霍啟迪一臉笑嘻嘻:「傻瓜,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我當老闆是因為閒錢太多,我不喜歡炒股,與其把錢放在銀行,倒不如當個老闆,經營賺錢的生意,讓員工一起分享成果和利益。你曾經在創先工作三年,關於那裡的財政和發展狀況,你還是了解的。謝先生在拼搏多年後,覺得自己是時候退下來,我跟他一拍即合,很快就達成共識。不過,他有一個令我意外的要求……」
  「喔?快點說。」我的好奇心立即被他挑動。
  「他希望我可以說服你回到創先,實際上,他非常欣賞你的才能,覺得你是他的其中一個接班人。至於寫作,他不否定你的文才,但這個城市是個文化沙漠,要是你繼續堅持沒有收入的作者生活,最終的下場是潦倒一生,你不再年輕了,必須考慮將來的生活。」霍啟迪淡然說道,這應該是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我冷笑兩聲:「嘿嘿,我竟然成為你們交易的一項條件,要是我拒絕你的邀請,那麼謝先生還會把公司賣給你嗎?」
  「哈哈,哈路啊,我從來沒有擔心這個問題。那時候,我是這樣向謝先生說的……」
  霍啟迪續道:「謝先生,我太了解那個傢伙了,即使他是徹頭徹尾的哈路,也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是方以翔,不會忘記我是霍啟迪。在沒有猶豫的情況下,他會點頭答應的。」
  我語氣不屑:「哼,真搞不懂你這個人,到底是自信或是自大……」
  「也許吧,謝先生是看到了那個自大狂妄的表情,才這麼放心把公司交給我們。創先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公司了,我認為要讓公司持續發展,必須奉行又謹慎、又大膽的策略,我說過今天是改變的一天,我們將和時代齊頭並進,敢於接受改變和挑戰,我們的下半生是靠創先的了,我對你充滿信心,你一直是我霍啟迪最可靠的伙伴,不論是過去、現在、將來,我將一如既往的支持你,更願意公平的和你分享利益。」霍啟迪語氣輕鬆,說話卻是非常華麗。
  我用力怒罵:「胡說!瘋子!我開始懂了,原來你追女生的秘訣是口才,而不是金錢。」
  霍啟迪再次露出那個惹人討厭的笑容,若無其事地說:「不要緊啦,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我體內的每個細胞都渴望喝酒,想得要命了。我怕了你,千萬不要再在半路中途嚷著回家,我會覺得很沮喪、很失望的。不要囉嗦了,我要開車,我要喝酒,我要我們兩個人一起喝酒,不醉無歸啊。」
  也許,從來沒有改變的是我跟霍啟迪的友好關係,我們是兩個世界、兩個層次的人,他一向予人玩世不恭的感覺,是個花花公子;我不苟言笑,別人逗我,只會微微一笑,對外面的世界缺乏興趣,不懂得享受人生,我犧牲了玩樂的時間,不停地進行創作。不知不覺的,我們逐漸看中了對方的一些特質,從出生的一刻開始,我們注定擁有不一樣的人生和圈子,窮一生的努力,我也無法成為另一個霍啟迪。反之亦然,千金難買我的文才和思想,我們互取所需,同時互補不足,他注定成為我的知己好友。直至今天,我還沒有按照當初的計劃,將那個以霍啟迪為藍本的角色放進《城市與殺人狂II》,要等待另一個改變出現,到了某年某月某日,他才會在小說裡登場。
  晚上九點半,我們到了愛琴海酒吧,這裡的色調是不變的咖啡色,淡淡的,漫漫的,它位於直街的盡頭,旁邊是日日夜夜不停亮燈的便利店。從外面看酒吧,只會看到以實木為材料的大門,外牆採用了單向可視玻璃,以保障客人們的隱私。我認識這裡的老闆,別人叫他樂老闆,我叫他叔叔,霍啟迪叫他老爹,反正他擁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外號。說到底,他始終是個經常展露笑容的中年男人,另一方面,算起來我們也是隔了幾重的遠房親戚,我們都懶得去了解那一個無關痛癢的關係,大家都是爽直的男人,沒必要拘泥細節。
  叔叔在這個午夜缺席,但我們並不感到孤獨和沉悶,最起碼的是,霍啟迪一點也不寂寞,在我全不知情下,一個外表清純的女生來到酒吧找他。怎麼說呢,看她的樣子,大概是二十五歲上下,留有一頭烏黑的長直髮,在這個不倫不類的時代,拒絕染髮的女生十分難得,看她的衣著打扮,身穿簡單而不清爽的白色連身裙,讓我的眼睛彷彿回到了單純的中學時代,我幾可確定眼前的陌生人不可能是酒吧和夜店的常客,假如她說自己滴酒不沾,我會絕對的相信。
  這個女生叫惠君,雖然名字有點過時,但著實和她的外表、衣著、談吐很匹配,看她溫婉自然的笑容、白晢的皮膚、骨肉勻稱的身材,可以輕易吸引無數男人的關注目光。不過,假如她是霍啟迪的新目標,我卻有所保留。以我所知,談吐得體、溫文爾雅的惠君決不可能適合他的口味,近年的他偏愛濃妝豔抹、身材火辣的女生,即是所謂的庸脂俗粉,跟眼前的惠君是絕然不同的樣子。那麼,他怎麼找來這個跟酒吧和霍啟迪自己完全不搭調的女生呢?
  答案在午夜兩點鐘揭曉,霍啟迪開車載惠君離開,沒錯,這是確確實實的醉酒駕駛,但對我的老朋友來說,這應該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看他臉色如常,沒有泛起絲毫醉意,我倒是喝得迷迷糊糊,無力出手阻止,甚至覺得讓他冒險是個有趣的遊戲,我對他滿有信心。三十分鐘過後,霍啟迪安然無恙的回到酒吧,表情輕鬆得跟平日沒兩樣,似乎剛才的駕駛沒有對他帶來任何考驗。
  我關心他:「喝了這樣多酒,路上順利嗎?」
  霍啟迪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哈路啊,喝過酒的你果然變成了傻瓜。」
  我不知所以:「喔?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以為我是那個年少氣盛、魯莽衝動的少年霍啟迪嗎?我今年好像有二十八歲,早就學聰明了,不會再冒著被捕的危險來醉酒駕車。而且,我非常在意我們兩個人的性命。」霍啟迪作出含糊的解釋。
  我姑且猜一下:「哈哈,原來你沒有開車,是替她打電話招來了計程車嗎?」
  霍啟迪又說:「看你這個愚昧無知的樣子,我開始覺得聘用你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告訴你吧,事情是這樣的,我為車子添置了智能駕駛系統,她會按照我的要求規劃路線和計算時間,更可以跟我們進行人性化的交談,又方便、又安全,是個好東西啊。」
  我恍然大悟:「喔,到底是什麼時候買的?」
  霍啟迪皺了皺眉頭:「近來吧,人老了,長大了,必須學聰明一點,所謂『生命可貴別輕忽』,我可不想自己和接載的朋友在坐車的時候受到任何損傷,當乘客是個很幸福的經歷,我非常在意我們的生命啊。」
  我笑話:「討厭的霍啟迪,真是他媽的見鬼了,你好像脫胎換骨,最近成熟了不少呢。」
  霍啟迪作了一個晃動食指的動作:「這說法對了一半,不論是少年、中年、老年,我依然是個孩子氣的男生,其實每個男生的情況都差不多,喜愛胡亂作夢,總是逃避現實、拒絕長大,在作出決定的時候,每每選擇了更進取、更冒險、更胡鬧的項目。」
  此時此刻,心裡冒出一種感覺,眼前的霍啟迪,有點不像我認識已久的霍啟迪。在過去短短的一年裡,我展開了寫作生活,但事與願違,得不到出版社的賞識,我的人生陷入了裹足不前的困窘。至於霍啟迪,他生於富有家庭,早就贏在起跑線上。他渾渾噩噩的活了二十多年,突然在近日清醒過來,為自己、為過去的方以翔收購創先,打算幹一番大事業。
  悄悄的回顧過去幾年,我不禁反思自己的人生怎麼搞得一塌糊塗,有每況愈下的趨勢,說到扭轉頹勢,實在是談何容易。
  說回惠君和霍啟迪,八卦的我向他打聽了一下,原來他們曾經在中學時代交往,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更是對方的初戀情人。不過,在中學畢業後,他們卻有默契似的不再主動聯絡對方,原因是沒有原因,他表示自己完全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大概是自然的讓一段關係隨著時間流逝而結束。這使我想起自己和余若水,讓我們的牽絆在沒有半點傷感的情況下,以一個適當的形式結束吧。

《未命名小說X》第五章:好消息、壞消息



《未命名小說X》

第五章:好消息、壞消息

  下午三點鐘,我故意忽略霍啟迪的短訊,騎著單車四處遊蕩,讓腦袋保持空白。沿著河邊的單車道,我不自覺地加快速度,進入了放空大腦的境界。不久,我來到了海濱公園,陽光照射得耀眼無比,我只好瞇起眼睛,靠有限的視力繼續騎車。幸好路上人跡罕至,我可以安心享受騎車的過程,把所有煩擾拋諸腦後,這無疑是個讓自己重新振作的好方法。
  大埔的海濱公園環境優美,整個公園座落在山丘上,以中央部分為最高點,四周環繞。遊人可以在此眺望全園的景致,也可登上紀念塔欣賞四周風光。我把單車停在樹蔭下的一張長椅旁,閉上雙眼,感受周圍的自然氣息。我喜歡遠離城市的地方,人們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他們總是希望以最短時間完成最多事情,這正是倪小姐所說的速食文化。又有哪個需要工作的人會在星期五下午來到海濱公園呢?
  作為短途代步工具,單車擁有不少可取之處。對於缺乏運動機會的現代人來說,騎單車是個不錯的健身方式,可以帶來許多好處,包括放鬆心情、提升心肺功能、增強肌肉耐力、塑造結實的體型等。此外,騎單車不會對環境造成破壞和污染,這是其他交通工具所不能比擬的。
  在辭去工作後,我才重新開始騎單車,很可能是模仿外地居住的老爸。他很喜歡騎車,卻從未向我解釋原因,把這視為一個私密的習慣。另一方面,由於我們之間缺乏溝通,我也一直把疑問埋在心底,也許我是想通過騎車感受父親當時的心情。
  在陽光的照耀下,我聽著微風吹拂的聲音,聽著鳥兒的鳴叫,順著心意躺在長椅上小睡起來。然而,霍啟迪的電話打斷了這份寧靜,我揉了揉眼睛,看著手機,決定還是接通他的電話。
  「喂,哈路啊,我有要事找你,快點來見我。」霍啟迪聽起來很急切。
  我心生疑惑:「見你?到哪裡見你?」
  「到你之前工作的公司,我們在會議室等你,快點過來吧。」聽起來,霍啟迪似乎很認真,這讓我更覺得奇怪。
  我繼續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去那裡談生意?還是看上了哪個女職員?又或者有什麼新的壞主意?快點實話實說。」
  「哎呀,你這個人疑心太重了,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什麼時候害過你?好好想一想,從來都沒有啊。」霍啟迪語氣變重了。
  我故意跟他頂嘴:「你這個人又酗酒又好色,不務正業,比我還不可靠,難道你能夠否認這些嗎?」
  霍啟迪沒有繼續糾纏,而是輕鬆地說:「好了好了,不要囉嗦了,快點到創先公司見我,你知道地址的,別故意拖延時間。」
  「知道了,再見。」我無可奈何地應承。
  當然,我非常清楚創先的位置,畢竟在那裡工作了三年,每週有五天半的時間都在辦公室裡度過,跟電腦打交道的機會比任何人都多。所謂的五天半,意思是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需要全天工作,到了星期六也要一早回到公司,下午一點才能下班。其實,這個安排已經算是相當寬鬆了,在香港這個鬼地方,很多在職人士都需要長時間加班,且很少得到額外報酬。據調查發現,大部分人願意超時工作主要是出於責任感,為了在期限內完成工作,而不是為了金錢回報,工作成就感正是一種無形的動力,這在專業人士身上尤其明顯,他們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同和肯定。
  談完這些,我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準備前往創先。
  創先科技企業公司,我們大多簡稱為「創先」,是一家集批發和零售於一身的公司,涉及各類電子產品、電腦軟硬件等。老闆謝先生是個有野心的中年男人,目標是要在未來五年內將公司推上行業龍頭的位置。在我任職的三年裡,謝先生很賞識我,對於我為了寫作而離開公司,他雖然遺憾,但多次表示公司大門隨時為我打開,歡迎我將來重新加入,與他們共同奮鬥。
  那麼,謝先生和霍啟迪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
  也許,擁有大量資金的霍啟迪打算創業,向我的前任老闆提出合作計劃吧。
  考慮到路程長短的因素,我沒有選擇太和站,而是直接從大埔墟站出發。在附近停好單車後,我立即到車站月台等候前往觀塘的火車。創先的辦公室位於觀塘,車程大約需要四十分鐘,加上步行時間,霍啟迪大概要等我一個小時。看了看手機,時間是下午四點三十分。作為無業人士,虛度光陰是很平常的習慣,所以在辭職後,我就不再戴手錶,刻意不去注意時間,反正也沒有工作方面的壓力。在朋友中,經常見面的只有霍啟迪和余若水,其他人逐漸疏遠,也許是我的生活方式給人一種孤僻的感覺吧,作為作家,與讀者之間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
  霍啟迪說得沒錯,我當然知道回到創先的路線。下車後,我穿過一個購物中心,步行到地面,經過十幾座工業大廈,最後來到創先所在的新星大廈。整棟大樓共有二十層,創先佔用了整個三樓。我與站崗的管理員對望了一眼,時隔一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眼前的管理員是個陌生人,他要求我填寫訪客資料。我並不急於見霍啟迪,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多,倒是想先找謝先生敘舊,自從辭職後,我們已經一年沒有交談了。原因很簡單,他忙於工作,我忙於寫作,大家都過著繁忙充實的生活,時間已逐漸模糊了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由於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辦公室內還有幾位員工在工作,有些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變化是在不斷發生,我小聲跟認識的舊同事打招呼,他們的表情混雜著喜悅和錯愕,畢竟我是離開一年的人,他們也不清楚我突然離職的原因。我沒有多與他們寒暄,直接進入會議室,免得遭到霍啟迪的碎碎念。在會議室裡,坐著兩個我認識的人,分別是謝先生和霍啟迪,這並不令我感到意外。根據之前的猜測,霍啟迪很可能利用手頭的資金,找我的前任老闆洽談合作事宜,唯一令人疑惑的是霍啟迪的商業頭腦,雖然他很富有且運氣不錯,但這種富家子弟是否真的會全身心投入事業呢?
  小型會議室的布置與我記憶中相差不大,同樣是實木會議桌,椅子則採用鋁合金材質,除了主席位置外,其他四張椅子並排擺放。其他設備雖不算豪華,但使用起來很實用,包括飲水機、冰箱、投影機、影碟機、電腦等。這個不起眼的小房間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觸動心靈的感觸並不太多,我曾經花了半年時間考慮辭職,經過深思熟慮,覺得應該鼓起勇氣,去追求心中的理想,走出這個框框。
  掃視了一遍會議室,我發現了一個不尋常的地方,那就是霍啟迪竟然坐在主席位置上,表情自然輕鬆。他穿著深藍色的polo衫、灰褐色牛仔褲,由於桌子擋住了視線,看不見他的鞋子,但根據他的習慣,大概是一雙黑色皮鞋。至於謝先生,他坐在離霍啟迪最近的位置,他身材瘦削,雙眼深陷,常常眉頭緊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個沉溺毒品的癮君子。事實上,他沒有吸毒的壞習慣,只是難以戒除吸煙的毛病。
  謝先生首先開口:「方以翔,好久不見了,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沒想到是這種方式。無論如何,我都歡迎你回到創先。」
  我直接了當地說:「可以再次見到老闆,我當然感到高興。坦白說,我的身體雖然回到了這裡,但內心依然不太明白狀況,我不清楚霍啟迪把我叫來的原因,覺得非常困惑。」
  霍啟迪插話:「哈路,我為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謝先生笑了笑,這是他一貫內斂的笑容。
  我毫不客氣地說:「喂,千年老妖霍啟迪,現在是什麼年代了?我們都要移民外星了,你還在玩這套?」
  霍啟迪突然低聲下氣:「是我的錯,就把它當作是我的懷舊方式吧,請你快點選擇先聽哪個消息。」他異常的態度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我毫不猶豫地說:「隨便,先聽好消息吧。」
  霍啟迪一臉正經地道出一個讓我震驚的大消息:「我已經完成了收購創先的計劃,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裡的老闆,將全權掌握公司的未來發展。謝先生將轉任為大股東和我的私人顧問,退居幕後。」
  我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哈哈哈,霍老闆,真是可喜可賀啊,你可以開始幹一番事業了。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謝先生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冷靜下來:「阿翔,慢著,先聽聽另一個消息吧。」
  霍啟迪接著說:「好的,我來說說吧。壞消息是這樣的,哈路你得仔細聽了。雖然我收購了創先,但我對這個行業的了解實在不深,要上手的話,還需要一些時間和精力。因為……你曾經在創先工作,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對你充滿信心,所以……」
  我打斷了他的話:「喂,直接說出來,不要含糊其詞。」
  霍啟迪有些為難地說:「呃……我是希望說得動聽一點,如果你不喜歡,我也沒有辦法。總之,你暫時放棄寫作,來創先當我的私人助理,等公司業務有了起色後,再考慮繼續寫作或是回來工作。」
  聽完後,我沉默下來,只是用茫然的表情和困惑的眼神看著他們。
  霍啟迪接著說:「既然如此,你必須成為我的好助手,暫時放下寫作,至於薪水方面,你不必擔心,我會給你很優厚的條件,最簡單的是直接給你兩倍的薪水。」這顯然不是勸說或要求,而是他任性的要脅。
  「霍啟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茫然地問道。
  霍啟迪眼神銳利地瞪著我說:「是改變的一天吧。」
  謝先生附和道:「哈哈哈,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霍先生成功收購了創先,我得以卸下多年來的重擔,轉任為股東和顧問,有更多時間陪伴家人。至於阿翔,霍先生給你的條件真的很不錯,既然在寫作方面不會有太大發展空間,不如回到創先工作。在香港這樣的國際大都市生活,金錢遠比理想更重要,你要謹慎地規劃自己的未來,抓住這個機會吧。」
  同一天,我們三個人的身份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霍啟迪對方以翔的了解和認識都很深,如果我是純粹的哈路,我會堅定地拒絕他的邀請,繼續努力不懈地創作小說,為理想而奮鬥。可惜的是,從出生開始我就被命名為方以翔,經歷了小學、中學乃至投身社會,直到如今前路茫茫,我依然無法改變自己是方以翔的事實。我和霍啟迪從中學時代就認識,即使他喜歡稱我為哈路而不是阿翔或方以翔,但我的一部分仍然是當年的阿翔,我們的友誼是經年累月積累的,絕非一朝一夕。
  因此,作為阿翔的哈路,在無法拒絕老朋友的要求下,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同意回到創先工作。雖然我無法理解霍啟迪收購公司的動機和背後的想法,但工作畢竟是生活所需,我必須面對。
  正如他所說,或許這確實是一個改變的日子吧。

2024年7月5日 星期五

《未命名小說X》第四章:暫時不要寫小說


《未命名小說X》

第四章:暫時不要寫小說

  第二天,我到了中午十二點鐘才醒來,今天是星期五,對一般人來說會是個工作天。鄰居好像離開了我的家,到某個地方上班去。我很自然的走到辦公桌那方,如常開動筆記本電腦,也看到了昨夜用過的外置充電池,和小娟留下的一張字條和手機號碼,她留言:「哈囉大哥,我是小娟,昨夜打擾你了,謝謝你的款待和幫忙。現在是早上六點鐘,你在床上睡得很熟,我當然不會弄醒你啦,我是時候去上班,改天一起吃晚餐吧,再見。」最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小娟竟然不用依賴鬧鐘,在大清早及時起床,然後留下字條離開,別忘了,她在昨晚喝得很醉。
  今天的我沒有閒著,在下午一點鐘安排了一次會面,地點是位於太和站購物中心的一家咖啡室,我相當重視這個難得的機會,那個人可能為我帶來一些好消息。我走到窗前查看一下天氣狀況,陽光猛烈得令人難以睜大眼睛,往下探看,有些途人撐著傘子,有些流露痛苦的表情,大部分人身穿短袖T恤和背心,由此可見,今天的氣溫大概是攝氏三十多度,我決定穿上背心和沙灘褲,配合一雙白色運動鞋,以一身隨意的穿著配合炎熱的天氣。
  我帶備一些隨身物品,然後到大廈前方取回自己的單車,從順景樓前去太和站是十分鐘內完成的小事,唯一的問題是天氣,走到街上已經是一項又煎熬、又艱巨的任務,弄得滿身汗水,濕漉漉的感覺真個令人難受,覺得渾身不自在。
  十二點五十分,我迅速到達咖啡室,找了靠近入口的位置坐下,出版社的總編輯倪小姐發了個短訊給我,由於交通問題,她大概會在一點半前趕到,這當然不成問題,咖啡室這種地方最適合等待,我也一直等待小說出版的機會,這個機會說不定在今天到來,也可能是一輩子都無法得到。
  答案?天曉得……
  命運,有趣的地方在於誰也無法徹底掌握。
  人在無聊的時候,自然會用雙眼去八卦。現在屬於午餐時間,咖啡室除了飲品和糕餅外,同樣提供一些西式午餐,有幾款意大利麵和焗飯,到這裡吃午餐的人共有兩個類別,分別是身穿整齊西裝的上班族,身穿校服的中學生。我的看法是,不論西裝或校服,同樣帶來一種拘謹的感覺,我嚮往自由自在,討厭被人安排和操縱,所以選擇了作者生活,我幾乎掌握了那些虛構世界的設定和發展,在那裡我的地位等同所謂的上帝。
  五短身材的倪小姐到來,一臉愧疚地說:「哈路,真的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看一副孩子臉的她氣喘如牛,便知道是跑過來的。她的長相容易令人放下戒心,我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我客氣地說:「不要緊,我也是剛剛坐下來的。」我站起來並替她拉出椅子,這是個不知道在那時候養成的良好習慣。
  倪小姐瞇眼笑說:「謝謝你,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呢。」
  「這是因人而異的,我對待每個人的態度都不一樣,你看過那些故事,自然了解我的性格。」對待女生時,我會變得善良和仁慈,特別不一樣;跟男性朋友在一起,我們說話坦蕩蕩,不拘小節。
  倪小姐正經八百地道:「當然啦,這是總編輯的責任,我必須完完整整的看過一遍、兩遍、三遍小說,清楚投稿作品的質素和水平,也有商業方面的考慮,綜合各方面的條件,才跟作者為小說出版作進一步的磋商。」
  我直言不諱:「那麼,我們今天的會面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磋商?還是別的?」
  倪小姐輕輕搖頭:「沒什麼,是純粹的朋友敘舊。」看起來,我的情況是少了一個機會,多了一個朋友,也許是一件好事。
  我坦言:「嘿嘿,你令我徹底失望了。」不曾嘗過成功的滋味,或是習慣了遭到拒絕,對於今天的會面,我本來就不抱有特別大的期望。
  倪小姐仰頭一嘆,唏噓不止:「唉……我對這個行業同樣感到失望。在這個社會,願意抽時間閱讀、看小說的人太少了,我們把這種現象歸因於速食文化,城市人事事追求快速、新鮮、奇趣,現代生活多彩多姿,人們沒有很多時間靜下來看書。因此,簡單、快捷,但營養成分不夠的速食文化大行其道,滲透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吞食每一個年輕人的心靈,令他們逐漸成為思想和行為都很公式化的機器人。」今天的她有些不一樣,像醞釀中的一場雨,想說的話比平日多,嚴肅的表情掛在孩子臉上,顯得很矛盾。
  我連忙點頭:「說得不無道理,我近來看書的時間也不多啊。」時間都用在寫作上,餘下的都是跟霍啟迪吃喝玩樂,要專心閱讀確實很困難。
  「在出版社工作快滿十年了,對於現今的文化傳播模式,我實在心灰意冷,所以昨天向老闆提出辭職,我打算跟丈夫到外國展開新生活。」倪小姐突然說出一個令我錯愕的消息,她毅然離開出版行業,雖然跟我沒有直接的關係,心裡卻產生一種被人遺棄的無助感,她的眼神、表情、語氣都不像在開玩笑,這個消息真的教我震驚。
  我刻意提高聲調說:「哎呀,你果然沒有說謊,這次見面真的是純粹的敘舊,我還以為你會為我帶來什麼意外驚喜和好消息呢。」配合稍微誇張的表情,掩飾隱隱的失落感,我不欲透露想法,讓一切隨風飄遠。
  倪小姐捉緊我的手臂說:「哈路,不要浪費時間了,我是來勸你放棄作者生活,找一份固定工作,回歸一般人的生活。你可以找個女生結婚,然後組織小家庭,當你擁有家庭生活後,你自然明白寫作其實是一種無法養活自己的興趣。我認為你的作品很出色,能夠把一些職業作家比下去,但缺乏的是商業元素,你是個寂寂無聞的小人物,在嚴重缺乏知名度的情況下,不會有人願意花錢買你的書。明白嗎?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不是情節吸引力和文筆好壞的問題,是我們不能忽略商業因素,那可是養活這個社會幾十年的唯一營養啊。」她說得又激動、又緊張,重複的提及「生活」兩隻字,眼眶裡更泛起了點點淚光。
  倪小姐到底怎麼了,她好像把我當作弟弟般看待。
  我不禁露出招牌的苦笑:「明白,真的明白,但我總不能就這樣放棄寫作吧?」一年前,敢於冒險的我放棄了工作,一年後,一位出版業人士卻勸說我再走回頭路,所謂的真實和理想,簡單來說,是一個笑話、一場夢。
  倪小姐語重心長:「認真的找一份工作,腳踏實地,暫時不要寫作,回歸一般人的生活,在工餘時間才寫一些故事,這樣會比較快樂和輕鬆。你必須明白,人生不一定只有重複的逼迫,逼迫從來不具意義。」凡事總有兩面,我一直堅信的使命感,在她的角度竟然成為了活著的包袱。
  「即是說,你建議我放棄全職的作者生活,是嗎?」我茫然問道。
  倪小姐的表情放鬆下來:「嗯,所謂『以文會友』,我看過你的大部分作品,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透過文字成為了朋友。我希望你能夠擁有生活,不要把寫作視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生之中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業,包括家庭、朋友、愛情,誰也需要花時間經營這些方面的生活。例如,你的家庭怎麼了?」
  我說得淡然:「沒什麼,父母到了外國定居,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我隱瞞了部分真相,是為了儘快進入其他話題,他們早在十年前移民,但在幾年前遭遇車禍喪生,我哭了一整夜,然後迅速調整了情緒,以工作麻醉心靈。坦白說,他們在生的時候,我想念他們的次數也不多。獨居生活其實沒那裡差,而且習慣是種很可怕的妖怪,家庭從此不再是我的必需品。
  「這是無可奈何的,分隔異地,要見面也不容易。我再問你,朋友呢?有什麼交心的知己好友嗎?」這情況也發生在倪小姐身上,丈夫長期在外地工作,他們各有各的事業。在一年裡,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時間不足幾個月。
  我表情不自然地說:「馬馬虎虎的一個吧,他叫霍啟迪,喜歡在我身邊吱吱喳喳,是個又麻煩、又討厭的傢伙。」遺憾的是,我想到的傢伙只有他一個,算是人生裡的一大污點吧。
  倪小姐露出滿意的微笑:「即是說,他是你這個階段的好朋友,你已經二十八歲了,不再是小孩子,這個霍啟迪很有可能是你一輩子的好朋友,要好好珍惜喔。」
  我笑話:「哈哈哈,我得趕緊找個正常人類來取代那個來自火星的傢伙。」
  倪小姐淺淺的笑:「傻孩子,別裝模作樣了,我知道你很在乎他的。至於愛情呢?你一直很少說這方面的事情,在網誌裡也好像故意不透露愛情生活,現在說一下吧,我也是個八卦的女人,快來滿足我的好奇心。」
  「好像沒什麼好說的,所以懶得去寫。女朋友在幾天前向我提出分手,她是個職業女性,是個天生的工作狂,我跟霍啟迪在一起的時間也她的還要多。當初,她十分欣賞我放棄工作,然後展開作者生活的決心,覺得我個性獨特、情操高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崇拜我、迷戀我、深愛我。一年過去了,她的想法也出現了不少顯著的變化,不再喜歡我的那些特質,所以……分手了。」說後,我不禁笑了笑,笑容是尷尬的。
  倪小姐摸著下巴,眉頭輕皺,她接著說:「嗯,我猜你完全沒有做出任何挽留行動,對嗎?」
  「說中了,她是第三個離我而去的女人。坦白說,我麻木了,歷史只是不斷地、重複地發生,我更發現了一個事實,除了滿足性慾,我好像不太需要一個固定的女朋友。」由於我和倪小姐之間有著一種好朋友才不會有的距離感,所以我願意向她說出愛情觀,完全不作保留。
  倪小姐說得相當肯定:「我替你拿主意,從今天開始暫時不要寫作,展開人生的新階段,找個適合自己的女生,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認為你對愛情的投入度一直不足夠,所以才會對失戀沒有半點感覺,即是說,你根本沒有愛過那三個女生……」
  對於倪小姐的勸告和教誨,我採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向她表示會好好考慮她的每一項建議。我們本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在一家出版社擔任總編輯一職,並多番拒絕我的投稿,這表示她早已成為我的讀者,而且她必須徹徹底底看過我的作品一遍,才給予評價。在這一次的咖啡室會面,我的心情相當矛盾,一方面,她不斷勸說我放棄寫作,回到一般人的生活,甚至談一場認真的戀愛;另一方面,我暗地裡覺得我們在浪費時間,我依然視她為總編輯多於朋友,她沒有帶來出版小說的好消息,真個令我失望。
  兩杯熱咖啡,兩個不熟稔的人,一個很難界定為好或壞的消息,組成充滿意外的一天,我們就是活在一個不停有意外的世界裡。會面結束,倪小姐乘火車離開,我沒有跟隨她到市區逛逛,酷熱的天氣令人懶惰,我很想回家開動冷氣機,抱著厚厚的棉被好好睡一覺。此時,我收到了某個惹人討厭的傢伙的短訊,不就是那個性情比我更古怪的霍啟迪嘛。
  「哈路啊,我有事找你,儘快打電話給我,我是霍啟迪。」我心想,最後一句是廢話,這個手機號碼不屬於他,難道是外星人的嗎?